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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21: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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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尔兰] 邓萨尼勋爵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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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者故事

梦者故事试读:

梦者故事

作者:[爱尔兰] 邓萨尼勋爵排版:燕子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1-27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梦者故事

序言

愿那些善待我其它作品的人能读到此书,并不负其所望。——邓萨尼勋爵

1.波塔尼斯,望洋山

托第斯、蒙达斯、阿里辛,皆为内陆之国,连驻守此处边境的哨兵们也未曾见过大海。往东而去,是一片永远与世隔绝的沙漠:黄沙[1]遍地,零星点缀着石块的影子,死亡寄身于此,如日光下伏卧的猎豹。边境以南有魔法封界,以西见高山隔绝,以北遇极风咆哮。西边的高山如伟墙般矗立,山脉从远方逶迤而至,又向更远方蜿蜒而去,这座山名为波塔尼斯山,意为望洋山。北坡是一片光滑而贫瘠的红岩,不生一丝草木青苔,这片坡地攀升直抵极风的唇齿边缘,坡顶除了怒号的风声,再无他物。内陆国平和安宁,城邦同样美好宜人,彼此之间没有战争,宁静自在。除了岁月,它们别无仇敌:在那沙漠中央曝晒于烈日之下的饥渴与酷热,都未曾成功潜入过内陆国;而夜晚出没的食尸怪与鬼魂,只在南境的魔界里游走。人们生活在这美好城邦里,城镇规模小巧宜人,因而此处的居民相互熟识。当他们在街道上相遇,便以名相呼,彼此祝福。每一座城邦里都有一条宽阔的绿荫大道,从河谷、森林或丘陵之中蔓延而出,绵延穿梭于城镇里的房屋与街道之[2]间。这条大道并不为城中居民而设。唯独春天,在每一年到来的约期便踩着这条绿道翩跹而至,唤醒沿途的银莲花灿烂盛放。一品红也在竞相盛开,它们生长在隐蔽遁形的丛林里、深邃僻静的河谷边或繁盛自足的丘陵中,傲然昂首,超然于俗世尘嚣之上。

有时,车夫或牧羊人会走过这条绿荫大道。他们从云雾缭绕的山谷深处而来,进入这座城市。城里人并不阻拦他们,因为每一名过客心底都知道该迈何种步伐:其中一种步子会惊扰小草,而另一种不会。在旷野的阳光地带与荒原的暗处,在远离城市的乐舞之外的远方,车夫和牧人们奏起乡村音乐,跳起乡间舞蹈。太阳仿佛是亲切友善的邻居,照料乡人们的葡萄幼藤,因而对于林间的小动物以及与精灵或古老传奇有关的任何传闻,乡人们都心怀善意。当远处小城的灯火将天[3]际映得泛红,当农庄里透着欢乐的金色窗户将光亮投入黑暗,爱神古老而神圣的身影出现在山陵起伏的林地之间,她的面庞几乎要隐没在斗篷之下。她嘱咐暗影起舞,遣送林中的生物匍匐潜行,眨眼间便在草庐里点亮小小的萤火虫,将寂静铺在灰色的大地上,远山间随即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鲁特琴音。这就是世间至为繁盛欢愉之地——托第斯、蒙达斯与阿里辛。

然而,在这三个并称为“内陆国”的小王国里,年轻男子总是离家出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众人皆知他们心中怀有眺望大海的渴望,却无人知晓他们离开的缘由。年轻人对于这份渴望往往语焉不详,但通常会先沉默几日,然后在某个破晓的黎明悄悄逃离,缓缓地攀上波塔尼斯山的险坡,抵达山顶,翻过山脊,一去不返。一部分年轻人会留在内陆国,渐渐老去,而那些曾经攀登波塔尼斯山的历代勇者,从古至今,无一归返。许多人在踏上征途、攀上波塔尼斯山之前都曾发誓归乡。曾经有一位国王,派遣了身边所有的侍从去探索那片秘境,后来他自己也动身前往,但最终他们都了无踪迹。

而今,内陆之国的子民惯于崇拜大海的神话传说。先知们关于大海的探索都被记载在圣书上。这些文字在节庆盛典或悼亡礼上,被寺庙中的祭司虔敬地念诵。城里的寺庙如今都朝西敞着,以大柱架空,海风便能够穿堂而入;他们又敞开朝东的门墙,同样以大柱架空,海风便能畅通无阻地穿过,征掠每一寸大海垂涎的土地。以下便是内陆国的子民们传颂的关于大海的传说,他们世世代代从未将其目睹。他[4]们说,大海是一条朝向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奔腾而去的河流。他们说,这条河流触及了世界的边缘,波塔尼斯山脉遥望着他。他们还说,天上所有的星辰沉浮于这条河流之上,随波逐流。无尽之境上密林丛生,这河流裹挟着天上的星辰,蜿蜒其中。在无尽之境上那暗林巨树之间,神明行走其中,而那枝桠之上最细小的叶片,便是人类世界的夜晚。当诸神的猛虎感到干渴难耐,喉中灼烧如有烈日照耀,它们便会下到河边痛饮。那一刻,猛虎饮水的巨响震慑了诸世界。在猛虎的干渴得以平息、不再如烈日灼灼之前,河面已然落了下去。诸世界因而脱水搁浅,堆叠起来,土地难行,神明不再涉足。这便是不存在命运法则的世界,那里的子民再不知晓神明的存在。而河流奔腾不息。河流的名字是“欧里亚颂”,但人们称之为“大洋”。这是内陆国的“民间信仰”。而这里还存在着不为众人所知的“贵族信仰”:欧里亚颂穿过无尽之境上的密林,在边界呼啸着一坠万丈——很久以前,时间之神曾从这里召回光阴与诸神大战一场。欧里亚颂从此处坠落,昼夜交错的闪光都无法将其照亮;他带着无法丈量的洪流,坠入虚无的深渊之中。

而今,数世纪的岁月一去不回,那条攀登波塔尼斯山的道路已被踩秃,越来越多的人登上望洋山,却都一去不复返。至今,内陆国的子民们仍不知晓,波塔尼斯山遥望的是怎样的神秘景色。在某一个宁静无风的日子里,人们在迷人的街道上愉悦地漫步,牧人们在照料牲畜,忽然之间西风大作,从海面袭来。阴郁的西风披着斗篷,哀伤地给某个路人带来大洋饥渴的召唤——那是大海对人类骨肉之躯的渴望。那听到了召唤的人,会坐立不安好几个钟头,最终无法自制地猛然起身,望向波塔尼斯山的方向,然后按照风俗,留下离人的暂别之言:“吾心念及便归来”——意为“暂别几日”。然而那些爱着他的人,看见他的双眸注视着波塔尼斯山,便会悲伤地回答:“直至诸神忘却”——意为“永别了”。

当今的阿里辛国王有一个女儿。她与林中野花嬉戏,与父亲庭院里的喷泉玩闹,与冬日里在门廊下避雪的蓝色小天堂鸟游戏。她比林中野花更妩媚,比庭院里的喷泉更动人,比冬日里长满越冬绒羽的蓝色小天堂鸟更美丽。蒙达斯与托第斯年迈而智慧的国王们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彼时,她轻轻地走下花园的小径。凝视着她的身影,国王们陷入迷思之中,思量起内陆国的命运。他们仔细打量着公主,她倚靠在端庄的花丛边,独自伫立在阳光里,在鸟笼前来回踱步。笼里栖居着搔首弄姿的紫色奇鸟,那是国王的猎手们从阿萨贡捕回来的。当公主长到十五岁的时候,蒙达斯国王召唤了诸王聚集商议。托第斯与阿里辛的国王前来与他会面。蒙达斯国王在议会厅上说道:“那欲壑难填的大海发出的召唤(听见‘大海’这个词,三位国王低下了头),每年都引诱着越来越多的人从我们快乐的王国出走,然而我们至今对神秘的大海仍一无所知,而那些深思熟虑许下诺言的人们无一归来。如今,阿里辛国王,您的女儿比阳光更为明媚,比她的庭院里高挑的端庄花丛更为妩媚,也比那些冒险的猎手们从阿萨贡捕回来的、装在吱呀作响车笼里的奇鸟更为优雅美丽——尽管那些鸟儿有着紫白相间的羽毛。而今,不论是谁,只要他爱慕着您的女儿,熙纳莉珂公主,他就是那个能攀登波塔尼斯山并归来的人。他能做到这件前无古人之事,然后向我们描述波塔尼斯山究竟眺望着何等景色——这一切是因为,您的女儿,或许比大海更为美丽。”

阿里辛国王从席位上起身,说道:“恐怕您这番话语是对大海的亵渎,我忧心祸事将随之降临。我确实不曾认为小女有这般貌美。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那样年幼的孩子,头发蓬乱不堪,装扮不像公主,毫不得体。她还会不带侍从便独自溜进野树林,回家的时候一身衣袍破烂不堪。面对斥责时,她绝不会虚心接受,反而会做鬼脸,甚至是在我那装点着喷泉的大理石院子里。”

接着,托第斯国王开口了:“待果园的花季到来之时,见识过大海的巨鸟会飞过并停留在我们的内陆国,到那时我们再仔细观察熙纳莉珂公主;倘若,当所有的果园里都开满鲜花之时,她的美丽仍甚于洒落我们这些闭塞王国的日出,那么她可能比大海更美丽。”

阿里辛国王回答:“我担心这番话是种可怕的亵渎,但我会按照你们在议会上的决议来做。”

果园的花季来临了。一天晚上,阿里辛国王将他的女儿叫到室外的大理石阳台上。幽暗的树林之上,升起一轮巨大而神圣的圆月,所有的喷泉都对着夜色潺潺歌唱。月色爬上宫殿的大理石山墙,于是它们从大地上生出光来。接着月色又挂上院子里所有喷泉的顶端,灰色的水柱迸裂出星星点点的精灵之光。月光越过林间幽径,照亮了整座白色的宫殿与院中喷泉,吻上了公主的额头。阿里辛的王宫光芒远耀,院中的喷泉化身为一列列闪耀的珠宝与歌曲。圆月升曜,如按音律,却不为凡夫俗子所闻。一袭白袍的熙纳莉珂站立在阳台之上,对此情此景心醉神迷,月光正在她的前额上熠熠生辉;此时,蒙达斯和托第斯的国王正站在露台的暗影里观望着她。他们说:“她比圆月升曜更美。”

又一日,阿里辛国王吩咐他的女儿在破晓时分出外,他们再次站在了露台上。果园之上,旭日初升,海雾越过波塔尼斯山,退回到海面上;灌木丛里传来动物们细碎的叫声,喷泉的声音渐渐淡去。从所有的大理石寺庙中传来了鸟鸣声,这些鸟儿是大海的圣物。熙纳莉珂伫立在那儿,依然返照着梦幻般的天光。“她比晨光更美。”国王们说。

然而,他们还是为熙纳莉珂的美貌设置了第三道考验。在某个黄昏时分,在园子里的果树凋敝之前,在附近所有的树林边缘都缀满高高低低的杜鹃花丛之际,他们站在露台上观察她。彼时,夕阳已西沉于波塔尼斯山脉的峭壁之下,海雾越过山巅向内陆大地倾泻。座座大理石寺庙矗立在黄昏中,轮廓清晰依旧,然而,暮光之纱已经笼在了群山与城市之间。然后,一只只蝙蝠从寺庙的壁架与宫殿的屋檐上倒挂下来。它们舒展双翼,上下飘扬,穿过渐暗的街道。金色的窗户明明灭灭、透出光亮,人们都笼着斗篷,以抵御灰色的海雾。小曲儿唱了起来,熙纳莉珂的面庞之上栖落着神秘与幻梦。“她比所有这些都更加可爱,”国王们说,“但谁人能说她的美真的甚于大海?”

宫殿边缘的杜鹃花丛里伏卧着一名猎人,他从夕阳西沉之时起就在此等待。他的身边有一个深深的池塘,潭边生长着风信子,水面漂浮着带阔叶的奇特花朵;巨大的歌利亚克兽会踏着星光来这里饮水。在那里等待歌利亚克兽出没的时候,他看见了公主倚靠在阳台上的白色倩影。不等星光闪现、巨兽来临,猎人便离开了他的蔽身之处,朝宫殿靠近,好将公主的身影看得更清楚。宫殿的草坪无人践踏、挂满了露珠,当他手握巨矛经过时,万物静寂。在露台最远的角落里,三位老国王低声谈论着熙纳莉珂的美貌以及内陆国的命运。猎人踩着他特有的步点,轻巧地行动着。即使是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夜晚,他仍在公主发现之前,从潭边一直走到近旁。当猎人看清了公主的面庞,他遽然惊叹:“她一定比大海更美。”

当公主转头望见他的装束与他手中的巨矛,她明了他是一名歌利亚克兽捕猎者。

当三位国王听见这年轻人的惊呼声,他们相互低语:“想必他就是那个人了。”

随后,他们走到他面前。为了考验他,他们和他聊了起来。他们说:“先生,你这番话可是对大海的亵渎啊。”

这年轻人低声嗫嚅:“她比大海更美。”

国王们又说:“我们都比你年长而且更为明智,我们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大海更美。”

年轻人脱下了头上的护具,垂头丧气。虽然他意识到与他对话的是国王,但他依旧回答:“我以此矛起誓,她比大海更美。”

公主则始终凝视着他,尽管已经知道他是一名捕杀歌利亚克兽的猎人。

于是,阿里辛国王对这位潭边的守望者说:“如果,你能够攀登波塔尼斯山并下山回来——要知道自古以来无人能归——向我们禀报大海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我们就赦免你的渎言,你还可以迎娶公主为妻,在国王议会中拥有一席之地。”

年轻人欣然同意。于是公主与他谈话,问起他的姓名。听见公主的声音,一阵狂喜涌上他的心头。他回答自己的名字是阿瑟沃克。他向三位国王承诺,两天后他将启程攀登波塔尼斯山并返回。这是他们用来约束他务必返回的誓言:“我向带走诸世界的大海起誓,向欧里亚颂河、人们口中的大洋起誓,向诸神与他们的猛虎起誓,向诸星辰的末日起誓,我在望见大海之后必将返回内陆国。”

当天晚上,他就在一座敬奉大海的寺庙里如此庄严起誓。然而,三位国王更相信熙纳莉珂美貌,而非誓言的力量。

第二天,阿瑟沃克离开托第斯王国,穿过东方的田野,踏着晨光来到了阿里辛的宫殿。熙纳莉珂走下阳台,在露台上与他会面。她问他,是否曾经捕杀过歌利亚克兽。他回答说,自己曾经捕杀过三头,然后他向公主描述了他是如何在潭边的树林里捕杀了第一头歌利亚克兽。那日,他取了父亲的长矛,来到水潭边上,潜卧在杜鹃花丛中,等待第一缕星光的闪耀——那时歌利亚克兽会才来到潭边饮水。而他来得太早了,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傍晚时分,鸟儿们都归巢了,蝙蝠开始四处飞舞,游禽的时光不再,但潭边依旧没有歌利亚克兽出现。阿瑟沃克此时确信,不会有巨兽出现了。然而,正当他愈发坚信这个念头时,灌木丛被无声地分出一条路来。一头巨大的雄性歌利亚克兽正面对他站在水潭边。那巨兽的头顶横生出两支巨角,角尖处卷曲上扬,两个角尖相距四步宽。巨兽没有看见阿瑟沃克,因为它在水潭的另一边;而阿瑟沃克也无法潜绕到那一边去,因为他害怕撞上风(歌利亚克兽在黑暗的森林中看不远,只能凭靠听觉和嗅觉)。不过,当雄兽在二十步开外的水潭那头站着,昂扬着头时,他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对策。雄兽小心翼翼地嗅着风里的气息,聆听着,随后低下它巨大的头,开始饮水。那一刻,阿瑟沃克一跃入水。漂在水面阔叶上的奇异花朵向水中生出茎干,他穿过枝蔓横生的深处,冲了出去。阿瑟沃克将长矛笔直地置于身前,握矛的左手手指紧紧扣着。矛头一点也不上扬,从而不会露出水面,而是顺着他冲刺的力度,朝前劈开水路,不受花茎的牵绊。当阿瑟沃克跳入水中的时候,雄兽必然被扬起的水花惊得抬起了头,聆听并嗅闻空气里的气味,但它却没有听见,也没闻见任何危险的气息。它肯定还是愣了片刻,因为当阿瑟沃克屏着呼吸,从巨兽的脚下钻出水面时,巨兽正是这种情态。他立即出击,将长矛刺向雄兽的喉咙,而后雄兽才低下头、甩出那可怕的巨角。但阿瑟沃克已经紧紧攀住其中一只巨角,被雄兽以可怕的速度拖着穿过杜鹃花丛,直到雄兽倒地。但它立刻又站起身,痛苦挣扎着,被自己的鲜血所呛,到死仍屹立不倒。

而这在熙纳莉珂听来,有如一名古老的英雄重返人间,沐浴着传奇般青春岁月的荣光。

两个年轻人来来回回地在露台上踱步,唇间久久诉说着那些在过去已被倾吐、而未来亦将被重复的话语。而波塔尼斯山超拔于他们之上,眺望着大海。

阿瑟沃克启程的那一天到来了。熙纳莉珂对他说:“你是真的会回来吗?就算刚刚在波塔尼斯山之巅遥望过?”

阿瑟沃克回答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的嗓音比祭司们唱诵大海时的歌声更动听。即使大海有无数支流奔腾涌向欧里亚颂,即使这大河与他所有的支流将所有的壮美汇聚在我脚下,我也会回来,起誓你比它们都美丽。”

熙纳莉珂回答道:“我心中的智慧——或是古老的知识、或预言、或某些奇怪的学问——告诉我,我将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但我愿意给予你宽恕。”

但他再三重复着起誓的诺言,踏上了行程。年轻的猎人频频回望,直到山坡出现,他的面前巨石横亘。他动身出发之时天色尚早,然后他攀爬了一天,几乎没有停歇,路上的每一个落脚处都被万千前人的足迹磨得光滑。在他抵达顶峰之前,阳光已经从他面前消失,内陆国渐渐暗沉下去。于是他更加奋力地攀爬,希望在天黑之前看见波塔尼斯山外的一切风景。当年轻的猎人爬到波塔尼斯山的巅峰时,内陆国里暮色沉沉,城市里的灯火透过海雾隐隐闪烁,而他面前太阳尚未完全西沉。

就在那里,就在他下方,古老的大海波光潋滟,微笑着低吟浅唱。大海照料着一艘艘风帆闪耀的小船,在他的双手之中亦捧着陈年船骸。那些大船的桅杆上钉满了金色的钉子,都被大海在曾经的狂怒中从华丽的大船上扯下。夕阳的荣光洒落在澎湃的浪涛上,波涛扬起金色的脑袋,将浮木从盛产香料的群岛之上卷出。灰色的涌流朝南边退缩而去,仿佛是孤独的巨蟒,怀着无休止的、致命的爱意,追求着远方某些东西。那一整片海域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巨浪、涌流与白色的船帆浑然一体,看起来犹如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位崭新的神袛的面孔——他只在凡人行将就木的那一刻,第一次注视那人的双眼。而阿瑟沃克,凝望着这奇异的大海,明白了为何逝者从不归返:因为即使他们生还并向生者讲述,生者也永远不会明了,有些东西只有逝者才能领悟。大海就在那儿,正对他微笑,因太阳的荣光而喜悦。海边有一处避风港,包容着返航的船只。港口边还有一座被阳光点亮的城市,人们在街头漫步,街边摆着来自于远方海国的奇珍异品。

一条铺着碎石的缓坡从波塔尼斯山顶伸向海滩边。

有好一阵子,阿瑟沃克站立在山顶,内心充满懊悔之意,因为他明白,有某些东西已经渗入他的灵魂,而内陆国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明白,他们的心灵永远走不出那三个小王国的边境线。他长久地注视着航行的船只、异域国度的奇珍异宝与浸染了海际的莫名色彩。随后,将视线转向了黑暗之中的内陆国。

在那一刻,大海在夕阳之下唱起了安魂曲,为他曾在盛怒之下制造的所有伤害歌唱,为他曾对那些冒险的船只带来的毁灭歌唱;暴君般的大海含泪而歌,因为他热爱那些曾被他淹没的大帆船。他召唤着所有的人类、召唤着所有可能接受补偿的生灵,因为他爱着那些被自己的浪潮裹挟至远方的遗骨。阿瑟沃克转过身来,朝碎石坡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他和大海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点,这时他突然有了一个幻梦,他感觉到人们似乎一直都误解了可爱的大海,只因为他有时发怒,有时暴虐;他觉得是那些潮汐的错,因为大海曾经爱过那些逝去的帆船。他继续向前迈步,碎石从他的脚边滚落下去。当最后一丝暮色黯淡下去,当第一颗星开始闪耀,他来到了金色的沙滩。他一直向前走,直到浪潮齐膝,他听见了大海祈祷般的祝福声。他伫立许久,头顶群星闪耀,又返照在波涛中;更多的星星从海中升起、星轨轮转,天空之城流光四溢,航船之上挂起明灯,照亮了紫色的夜空;在端坐远方的诸神眼中,这颗星球闪耀如一团火花。然后,阿瑟沃克走进了海港城;在那里他遇见了许多在他之前离开了内陆国的人们;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回到未曾见识过大海的人们中去。他们大多数人都遗忘了三个小王国,而亦有传言说,有一个人曾试图返回,却发现那不断滑落的碎石坡完全无法攀爬。

熙纳莉珂终身未嫁。但她的嫁妆被用来建造了一座庙宇,人们可以在里面诅咒大海。

一年一度,人们举行庄严的仪式,诅咒大海的潮汐。月亮向众人瞥去,满怀憎恶。

[1]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2]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3]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4] 赫拉克勒斯即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又名海格力斯,在罗马神话中名为赫丘利(Hercules),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Alcmene)之子,因其出身而受到宙斯的妻子赫拉的憎恶。他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后来完成了十二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中之一包括从埃里忒亚岛赶回革律翁的红牛,途中将两座峭岩立在地中海的尽头(即赫拉克勒斯石柱,称为世界边缘的石柱)。(译注)

2.布莱多拉斯

暮色笼罩在城郊外一片碎砖遍布的垃圾场上。烟雾之上,一两点星辰依稀闪现,远处的窗户亮起了神秘之光。孤独与寂静愈发深沉。随后,日间里沉默的废弃物都开始发声。[1]

一个陈旧的橡木塞先开口了。他说:“我成长在安达卢西亚的树林里,但从未听过西班牙的慵懒小调。我只是在阳光里茁壮生长,等待我的宿命。一天,一些商人来到这儿,把我们都带走了。他们将我们高高地摞在驴群的背上,沿着海岸,一路运送而去。在海边的一座小镇里面,我被制成了现在的形状。有天他们北上而行,将我送到了普罗旺斯。在那里我实现了我的宿命。因为他们让我去守卫气泡酒,我便在岗位上忠实地站了二十年的岗。在我站岗的最初几年里,酒水沉睡着,梦着普罗旺斯。但随着岁月流逝,他变得越来越醇烈,直到最后每当有人经过,带起的风都会勾起酒水的烈性,使尽全力推搡着我,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每一年,他的力气都会增长;当有人走过,他就变得愈发喧闹,但没有一次能将我从哨岗上推出去。但是,在我强力镇守了他二十年之后,商人们将这瓶酒水带到了宴席上,解了我的职。于是酒水欢涌起来,腾跃过人们的血管,振奋着他们的灵魂,直到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唱起普罗旺斯的歌谣。而我,在站岗二十年后,依然强壮坚固如初,却被他们遗弃了。我曾经见过安达卢西亚的天空,多年前曾守卫过那充盈着普罗旺斯阳光的欢腾酒浆,现在,我被遗弃在寒冷的北城里。”

接着,一根被人遗落的、还没被点燃过的火柴开口了。“我是太阳之子,”他说,“是众城的敌人。我的胸怀超越你们的认知。我是[2]埃特纳与斯特隆博利的兄弟。我的体内有火苗舔舐着我,这火苗终有一日会蹿成美丽而盛大的焰火。我们不会为了食物成为任何炉灶或机器的奴隶,待到身强力壮之日,我们会自力更生,将所见之物化为口粮。我的心里藏着美好的孩童,他们的面庞会比彩虹更鲜艳;他们将与北风达成契约,而北风将他们引领向前;他们的身后留下遍地灰烬,顶上黑烟缭绕,在这世间,他们将是唯一的美好;他们应当掌控大地,大地也应当属于他们。除了我们的宿敌大海,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止他们。”

随后,一只破旧的水壶说话了。“我是众城之友。我坐在奴隶们的中间,坐在炉灶上,底下燃着被煤炭填饱的小火苗。当奴隶们在铁栏杆后起舞,我就坐在群舞中央歌唱,取悦我们的主人。我创作起歌儿来,歌唱猫儿的安逸舒适、狗儿心底对猫咪的恶意、爬行的婴孩,以及当我们冲泡上好的红茶时,一家之主心底的那份闲适。有时房子十分温暖,奴隶和主人们都非常愉快,我就责怪起在世界里四处徘徊的怀着敌意的风。”

一截老绳索接话了。“我产于死牢,死刑犯织出我的筋骨。他们无望地编织着我,因此,一丝冷峻织进了我的内心。所以当我被用来捆缚任何东西时,我从不让它有一丝逃逸的机会。我无情地捆绑了许多东西,时间长达数月甚至数年,因为我常常被盘成卷带到仓库里。那儿有许多敞开的大箱子,其中某一个会突然被合上,我可怕的力气被施加在它身上,犹如一个诅咒。倘若有哪个家伙在一开始被我缠紧的时候,身上的木头就发出声声哀嚎,或是在孤独的夜晚发出响亮的嘎吱嘎吱的哀鸣,思念他们故乡的树林,我只会把他们抓得更牢。因为我的灵魂里住着某种可悲而无用的憎恶,它来自于我诞生的厄运之地,来自于那些制造我的人。然而,尽管我的铁掌囚禁过那么多东西,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是给予解脱。某个晚上,仓库阴沉沉的,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地板上。这里没有一丝动静,连蜘蛛也睡着了。临近午夜的时候,一阵纷繁的回声突然从木地板上跃起,在屋梁上萦绕。一个男人独自朝我走来。他一边走着,一边被他的灵魂斥责。我看得出这个男人与他的灵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因为他的灵魂不愿由着他,还继续斥责他。“然后,那男人看到了我,说道:‘至少这绳子不会让我失望。’当我听见他这么说我的时候,我决心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全力去完成。当我坚定心意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将我捡起来,站上一个空盒子,那盒子是我原本应当在次日早晨捆绑起来的。男子将我的一端在一根暗沉的屋椽上打了个结。那个结打得漫不经心,因为他的灵魂一直在斥责他,不曾间断,这让他不得安宁。然后他将我的另一端绕成一个套索。当他的灵魂看见这个套索,它停止了责备,急切地对他呼喊,恳求他与自己平和共处,不要意气用事。然而男子没有停下来。他将脑袋伸进套索,将套索置于颌下,灵魂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接下来,男子把盒子踢开了。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套住他;但我记得他说过我不会让他失望,因此我为自己的纤维注入了全部的冷酷力量,并集中所有意志套紧他。随后,他的灵魂咆哮着让我松开,但我说:“‘不可以,你让这人烦心了。’“它朝我尖叫,让我从屋椽上松开。此时我已经开始滑落了,因为将我挂在上面的只是一个打得粗糙的结。但我用我的铁爪紧紧抓住屋椽,说道:‘你让他烦心了。’“它立马对我换了几套说辞,但我都不予回应。最终,那个信任我的男子不再受到灵魂的烦扰,他的灵魂离他而去,还他平静。从此我再没有能力束缚任何的东西了,因为我的每一根纤维都力竭和伤损,即使是我冷酷无情的心也因那种挣扎软弱了。不久之后,我就被丢弃在这里。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他们就这样彼此交谈,而他们上方始终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那是一具老旧的摇摆木马,他在苦涩地抱怨。

他说:“我是布莱多拉斯。我的痛苦在于,我现在必须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废物,躺在这群值得尊敬却卑微的小东西之中。唉!我为回忆中的日子哀叹,为‘伟大的主公’哀叹。他曾经是我的主人,我的灵魂,而他的精神现在已经萎靡不振,再不能够欣赏我,也再不会像[3]个骑士那样骑着我了。当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时候,我曾是布西发[4]拉斯战马,载着战无不胜的他远征他乡,直到印度。当他是圣乔治[5]的时候,我曾与他一起迎战巨龙。我曾是罗兰的战马,为基督徒们而战。我还常常化身堂吉诃德的老瘦马。我曾在长枪比武中争锋,我[6]曾四处远征,还遇见了尤利西斯及其他英雄与仙女。有时在深夜,趁着儿童房的灯还没被熄灭,他会心血来潮爬到我身上,我们就开始在非洲大地上飞驰。在那儿,我们会趁着夜色穿过热带雨林,来到汹涌的黑暗河流边上,河面被鳄鱼的眼睛点亮,河马顺流而下,神秘的小船忽然从黑暗深处浮现,随后鬼鬼祟祟地飘走。当我们穿过被萤火虫照亮的森林,便来到开阔的平原,伴着身旁飞翔的鲜红色火烈鸟,一起朝前飞奔,跨越皮肤黝黑的国王们的领土。他们头顶金色的王冠,手握权杖,从宫殿里跑出来看着我们扬长而过。然后我会突然转变方向,尘土在我的马蹄下飞扬,我们又朝着家的方向飞奔,接着我的主人被抱到了床上。又一日,他会再次骑着我驰骋疆外,直到我们来到巫术守卫的魔法堡垒。我们打败守门的巨龙,带着比大海更美丽的公主凯旋归来。“后来我的主人的身体开始逐渐成长,但灵魂却愈发渺小,此后他很少骑着我远征了。最后他被金银财宝所吸引,就不再来了,我就此被遗弃在这里,在这群小东西中间。”

然而,当摇摆木马在说话的时候,两个男孩趁父母不注意,从垃圾场边上的一座房子溜了出来,穿过垃圾场,寻求探险。其中一个男孩拿着一把扫帚。他看见摇摆木马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扫帚柄折了下来,插在自己左边的裤带和衬衫之间。然后他爬到了摇摆木马上,拔出尖利的扫帚柄,朝前指着,说道:“萨拉丁和他的异教[7]徒们就在这片荒漠里,而我就是狮心王。”过了一会,另一个男孩[8]附和道:“那我也要杀掉萨拉丁。”布莱多拉斯的木头心里洋溢着浓浓的战斗喜悦,他暗暗说道:“现在的我仍是布莱多拉斯啊!”

[1] 位于西班牙南部。(译注)

[2] 意大利附近的两座活火山。(译注)

[3] 亚历山大大帝为古希腊北部马其顿国王,到16岁为止一直由亚里士多德任其导师。30岁时,已经创立历史上最大的帝国之一,其疆域从爱奥尼亚海一直延伸到印度河流域。他一生未尝败绩,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军事统帅之一。(译注)

[4] 天主教的著名烈士、圣人。经常以屠龙英雄的形象出现在西方文学、雕塑、绘画等领域。(译注)

[5] 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主人公,该诗描述了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译注)

[6] 指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奥德修斯,罗马神话传说中称之为尤利西斯或尤利克塞斯。他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出征前参加希腊使团去见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以求和平解决因帕里斯劫夺海伦而引起的争端,但未获结果。(译注)

[7] 英国国王理查一世,1189年至1199年在位,是英格兰金雀花王朝的第二位国王,有“最完美的骑士”美誉。(译注)

[8] 中世纪穆斯林世界著名军事家、政治家,埃及阿尤布王朝首任苏丹,1174年-1193年在位。萨拉丁和狮心王查理是12世纪末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主角,狮心查理代表欧洲西方基督教侵略力量,萨拉丁代表东方伊斯兰-阿拉伯帝国的抵抗力量。(译注)

3.安德斯普鲁兹失魂记

那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座城,安德斯普鲁兹。当我沿着田间的小路走来时,阳光明媚,一上午我都在自言自语:“这是我初见这座被征服的美好城邦,必然有阳光将它照亮。听闻它的美誉,每每令我的梦境瑰丽多姿。”忽然,我看见了城邦的要塞,升起在田野之中,在它身后矗立着这座城邦的钟塔。我穿过一道城门,看见城里的房屋与街道,某种巨大的失落感笼罩在我心上。因为,每一座城邦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有着自己的独特风格,令人能够立即在众城之中一眼辨出它来。有的城邦充满欢喜,有的城邦充满忧伤。有的城邦仰望天空,而有一些城邦则俯瞰大地。有的城邦的风格在于回顾过往,而另一些城邦则瞻望未来。当你穿过人群,有的城邦的居民会予以注目,有的只瞥你一眼,还有的会对你视若无睹。有的城邦热爱他们的邻城,而另一些则更亲近原野与荒地。有的城邦裸露在风中,有的披着紫色斗篷或棕色斗篷,有的银装素裹。有的城邦喜欢述说他们儿时的古老传说,而对于其他城邦来说这是秘密;有的城邦歌声飘扬,有的城邦窃窃私语,有的城邦充满怒气,有的城邦心碎不已,每一座城邦都有各自向光阴致意的方式。

我说过“我将会看到安德斯普鲁兹因她的美丽而高傲”,我也说过“我将看见她因自己被征服而落泪”。

我还说过“她将对我歌唱”,还有“她将保持缄默”“她必然一身盛装”,或者“她将不加修饰却仍容光照人”。

然而,我看见安德斯普鲁兹的窗户茫然地望着原野,如同一个死去的疯子的眼睛。当整点报时的钟声敲响,那声音听起来刺耳瘆人,几个音符走了调,有些巨钟已然破碎。屋顶光秃秃的,没有苔藓覆盖。傍晚,坊间街里没有一丝有趣的见闻在流传。当屋舍里灯光亮起,只见盏盏灯火,却不见任何神秘的光亮如潮水渗出,照亮黄昏。安德斯普鲁兹没有任何自己的风格与气息。当夜幕降临,四处窗帘严蔽,我便察觉到了我在日间未曾思考过的东西。我就这么明白了,安德斯普鲁兹,已经死了。

我看见一个金发男子在咖啡店里独饮啤酒,于是我对他说:“为什么安德斯普鲁兹城如此的死气沉沉,为什么她的灵魂已经一去不返?”

他回答道:“城邦没有灵魂,砖瓦也从不具有任何的生命。”

于是我对他说:“先生,你说的话真实不虚。”

接着我对另一个人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他给予我同样的回答,我便对他的礼貌致予谢意。然后我遇见了另一个男子,他拥有更为纤细的身形,长着一头黑发,双颊上有泪水冲刷出来的轨迹。我问他:“为什么安德斯普鲁兹如此的死气沉沉,她的灵魂是何时一去不返的?”

他回答道:“安德斯普鲁兹奢望得太多。过往三十年的每一夜,她都朝着阿卡拉的土地伸出双臂——她的故国阿卡拉,她从那里被人偷去。每一夜,她都祈盼着,歌唱着,朝故国阿卡拉伸出双臂。一年一度,每逢那可怕的日子,子夜时分,阿卡拉便派遣侦察兵,将一只花环挂在安德斯普鲁兹的墙上。她能做的只有这些。而在这一年一度的夜里,我习惯了哭泣流泪,因为在这座滋养我的城邦里,悲泣是她的基调。每一个夜晚,其他的城邦都已沉沉睡去,安德斯普鲁兹就在这儿坐着沉思,祈盼着,直到三十只花环在她的城墙上凋零,而阿卡拉的军队仍然未至。“但在她的祈盼历经如此漫长的时光之后,在那一夜,可靠的侦察兵送来第三十只花环,安德斯普鲁兹突然疯了。钟楼里所有的钟铃吓人地铿锵乱响,街道上马儿疯闯,所有的狗狂吠不止,麻木不仁的征服者醒来,却又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我看见安德斯普鲁兹的灰色暗影站了起来,发间妆点着教堂的幻象,迈着大步走出了她的城邦。安德斯普鲁兹的灵魂,那巨大的灰色暗影,边走边喃喃自语。她来到群山间,我一直尾随着她——她不就是那个养育了我的姆妈吗?是的,我独自离开城市,走入群山之间。整整三个白昼,我将自己裹在斗篷里,昏睡在山间雾气沉沉的孤寂之中。我没有食物可吃,只是啜饮山间的溪水。白日里,没有任何的活物靠近我;除了风声,还有山间流水的吼声,我听不见任何声响。但在山上的整整三个夜晚,一座伟城的声音将我环绕:我看见教堂高大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群峰上明明灭灭,偶尔还有某些城堡要塞里闪现出巡逻的灯光。我看见安德斯普鲁兹的灵魂的轮廓,巨大而模糊,饰以鬼魅般的教堂之影。她静坐着,自言自语,诉说着古老的战争,疯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在山上的那些夜晚,她那神志不清的言语时而是车马声,时而是教堂钟声,时而是军号声,但最多的是血战之声。她所说的一切都语无伦次,她是如此的疯癫。“到了第三夜,彻夜大雨滂沱。我整夜不眠,凝视着故城之魂。她仍是坐着,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胡言乱语。但这会儿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开始有更多的钟乐声回响,偶尔还有歌声。子夜过去了,雨水仍然冲刷着我,幽僻的山间仍充斥着那可怜疯城的喃喃自语。午夜过后的时辰是冰冷的,那是病患死亡的时辰。“忽然间,我察觉到雨中有庞大的身影在靠近;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并非来自我的故城,亦非来自我知晓的其他城邦。很快,我模糊地辨认出,那是一大群城邦的灵魂,都朝安德斯普鲁兹弯下腰来,抚慰着她。那一夜,群山险壑之间回响着沉寂了数百年的城邦之声。其[1]中有许久之前抛弃了尤思克城的卡默洛特的灵魂;还有周身挂满塔[2]楼的伊利昂的灵魂,他仍在诅咒着祸水红颜的海伦;我还看见了巴[3][4]比伦与波斯波利斯的灵魂,尼尼微如公牛一般、脸上长满络腮胡,还有那雅典,为她不朽的诸神哀伤。“所有那些已然湮灭消逝的城邦的灵魂,在那个深山之夜,都在对我的城邦说话,安慰着她。直到最后,她不再絮叨战争,她的眼神不再狂乱,但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里,有那么一会儿她轻轻地啜泣。最后她站起身来,缓缓地向前走去,头低垂着,倚靠在伊利昂和迦太[5]基的身上,朝向东方,悲伤地离去。她走过之后,扬起的尘埃在她身后的道路上打着旋;即使是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那鬼魅般的尘土亦永不沦为泥泞。就这样,众城之魂引领着她离去,渐渐地,他们消失在山间,古老的声音在远方渐渐飘逝。“从此往后,我再未见过我的城邦回复生气。但有一回,我遇见一位旅人,他告诉我,在大漠中央的某处地方,聚居着所有亡城的灵魂。他说,他曾经在一处没有水源的地方迷失了,一整夜他都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诉说。”

但我接话说道:“有一回我也在沙漠里旅行,断了水,我听见一座城邦对我说话。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因为在那一天我听见了太多可怕的事情,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实的。”

黑发男子说:“我相信那是真的,尽管我不清楚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在那个清晨,一位牧羊人发现了因饥寒交迫失去意识的我,并将我带回山下。当我回到安德斯普鲁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了,如你感觉到的那样,死去了。”

[1] 卡默洛特是英格兰传说中的国王亚瑟王居住的宫邸。(译注)

[2] 特洛伊的别称,一个小亚细亚古城。(译注)

[3] 波斯阿黑门尼德王朝的第二个都城,位于伊朗扎格罗斯山区的一盆地中。(译注)

[4] 西亚古城,新亚述帝国都城,位于底格里斯河上游东岸今伊拉克摩苏尔附近。(译注)

[5] 古国名,公元前七世纪腓尼基人殖民地,奴隶制国家,首都迦太基城。(译注)

4.浪淘墓

我梦见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以致我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是土葬,还是海葬,没有一处地狱能够收容我。

知晓此事之后,我等待了几个小时。随后我的朋友们来了。他们用古老的仪式偷偷地将我杀死,点亮长长的蜡烛,然后将我抬走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伦敦城里。他们在深夜里偷偷离开,沿着灰色的街道,穿过一排排窄小的房屋,一直潜行,直到抵达河边。泥泞的两岸之间,河水与大海的潮汐正在贴身肉搏。双方都黑沉沉的,却映满灯火。我的朋友们端着闪烁的长蜡烛,走近酣战中的浪潮,眼里都闪现出一丝忽如其来的惊异。当他们扛着我死去的、僵硬的躯体时,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由于没有任何一处地狱可去,没有基督徒的葬礼能够接纳我,我的灵魂还是藏在我的骨骼之间。

他们扛着我走下一段布满绿色粘稠物的阶梯,缓慢地移动,来到了那恶心的泥岸边上。就在那儿,在一片垃圾地里,他们挖了一个狭窄的坟墓。完工之后,他们便将我放进了坟墓里。然后,他们突然将手中的长蜡烛通通扔进了河里。当河水淬灭了燃烧的烛火,浮沉在海潮之间的长蜡烛显得小而苍白;霎那间这场灾难的魔力消失不见,我瞥见了那渐近的盛大黎明。我的朋友们将斗篷罩上他们的脸,庄严的队伍瞬时变成了一个个散乱的逃亡者,他们悄悄地溜走了。

随后,泥浆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岸边,掩盖了一切,只露出我的脸。我独自躺在那里,与我相伴的是那些被彻底遗忘的事物、那些海潮不愿意送远的漂浮物、那些无用之物与遗落之物,还有那些可怖的造作的砖块——既非石砖,亦非泥砖。我的感官失灵,因为我已经被杀死了,但我那不快乐的灵魂仍能够感知和思考。黎明朝四周蔓延,于是我看见了占满河岸的荒凉屋舍;它们死气沉沉的窗户盯着我了无生气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成捆的货物,没有人类的灵魂。注视着这些被遗弃的事物,我变得非常疲倦。我想大声哭喊,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是个死人。然后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顿悟:多年以来,那群荒凉的屋舍亦是如此的欲哭无声,因为它们都是死物。我还明白了:对于那些被遗忘的漂浮物来说,若是它们曾哭泣过,那还算一种幸运,但它们没有眼睛也没有生命。而我,亦尝试哭泣,但我了无生气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我明白了,河流本可以关怀我们、爱抚我们、为我们歌唱的,但它浩浩荡荡地朝前奔腾而去,心无挂碍,除却那拂不去的兰舟画舫。

最终,海潮完成了河流不曾完成的事情,它涌上来并掩盖了我。我的灵魂安息在绿色的潮水里,感到欢愉,并相信得到了一场海葬。但随着潮退,海水再次离开了我,再次留下我独自躺在无情的泥泞之中,陪伴我的只有不再漂浮的被遗忘之物,以及视线中所有那些废弃的房屋。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自己已然是死物。

在我身后的那面悲墙上,悬挂着被大海遗弃的绿色杂草,那里出现了黑暗的甬道,还有被封锁被拦住的狭窄密道。最终,鬼鬼祟祟的鼠群从这些暗道里钻出来,啃噬着我,我的灵魂因此感到欢愉,相信他必然将自此获得解脱,远离那具被拒绝礼葬的受诅咒的躯骨。不一会儿,鼠群都跑开了,在不远处彼此耳语。此后它们再没来过。当我发现自己在老鼠之中亦是被诅咒的,我再次感到想哭的冲动。

随后,海潮荡了回来,掩盖了可憎的泥岸,藏起了废弃的房屋,抚慰了被遗忘之物。在大海的坟墓里,我的灵魂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然而再一次,海潮抛弃了我。

海潮来来回回地在我身边游走,许多年过去了。接着郡政府的人找到了我,并给了我一场体面的葬礼。这是我躺过的第一座坟墓。就在那个夜里,我的朋友们来到我身边。他们掘出我的尸骨,将我再次放到泥岸边那窄小的墓洞里。

此去经年,一次又一次,我的尸骨被拾起埋葬,但我的葬礼上总潜藏着那些恶人中间的一员。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来将我的尸骨掘出,并将它们再次放进泥岸的墓洞里。

终有一日,曾对我做出这般可怕之事的人中,最后一个也死去了。我听见他的灵魂在日暮时分跨过河流。

再一次,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几个星期之后,我再次被发现,再次从那不安之地里被取出,并被深深地埋葬在一片圣地里。我的灵魂祈盼着能在此安息。

有人几乎立时地出现了。他们披着斗篷,举着长蜡烛,将我带回到泥墓洞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和一场仪式。当所有的弃物看见我被一次次带回来,它们不能言语的心底里都在嘲讽我。因为它们都曾经为我能够几度离开泥岸而感到妒忌。但必须记住的是,我无法哭泣。

岁月如水,朝向黑色船只过往的方向,奔流入海;诸多被遗弃的世纪迷失于海面上,我仍然躺在那儿。我没有任何去渴望的缘由,也不敢无缘由地渴望什么,起因在于那些无法再漂泊的弃物可怕的妒忌和怨气。

有一回,风暴来临,他从南边的海面上腾空而起,一直席卷到伦敦。他驾着猛烈的东风,拐道进了河流。那飓风比沉闷的海潮更为狂暴,跨着大步越过了无精打采的泥岸。所有悲伤的被遗忘的事物开始欢腾。它们与那些更高傲的东西旋绕在一起,再次飞舞于海面的气派船舸之间。飓风从隐匿的藏身之处掘出了我的骸骨。我希望,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被潮涨潮落所烦扰。随着潮退,他乘着河流直下,转向南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将我的骨骸散落在诸岛之间,散落在欢乐的异乡大陆的海岸沿线。当我的尸骨分散得如此遥远、七零八落,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灵魂几乎要解放了。

然而,出于月亮的意旨,潮水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上涨了,潮退的功劳旋即功亏一篑。我的尸骨从阳光岛屿的边缘被卷了回来,沿着大陆的海岸线收集聚拢,朝着北方晃荡,直到这摊尸骨一路漂泊,抵达泰晤士河的河口。奔腾不息的波涛转向西面,裹挟着尸骨逆流而上,回到了泥岸的墓洞里,把我的尸骨丢了进去。河泥覆盖了一部分尸骨,露出另一部分,因为它丝毫不在意被遗弃的东西。

接着,潮水开始退去。我看见那些房屋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有其它未被风暴带走的弃物的妒忌。

就这样潮涨潮落,被遗忘的事物在此寂生寂灭,翻覆之间,几百年又过去了。我一直躺在那儿,躺在泥岸那漫不经心的掌心里,从未被完全地遮盖,也从未能够获得解脱。我渴望温暖大地的强力爱抚,或是大海的安适慰藉。

有时,人们发现我的遗骨并埋葬了它们,但那习俗未曾消失,我的朋友们的子孙后裔总是将我的遗骨掘出放回原地。直至最后,货轮不再经过,河岸更显昏暗。河道上不再有锯木流过,取而代之的是被飓风连根拔起的古树,它们未经雕琢,全然质朴。

最后,我意识到,在我附近的某处地方,有一荫野草开始生长,苔藓出现在所有死气沉沉的屋舍之上。某日,一些蓟花的冠毛顺着河流飘荡而下。

有那么几年,我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这些迹象,直到我开始肯定,伦敦正在消逝。于是我再次燃起了希望。沿着河流两岸,遍生弃物的怨气,怨愤居然有东西敢在被遗弃的泥岸上心怀希望。渐渐地,那些可怕的房屋开始摇摇欲坠,那些未有过生机的可怜的死物最终在杂草和苔藓之间被体面地埋葬。后来,那儿长出了山楂花,接着是旋花。最后,在曾是码头与库房的坟堆上,野玫瑰挺立生长。于是我明白了,大自然的法则已经胜利,伦敦消逝了。

伦敦城里的最后一个人出现在了河边的墙垣间,穿着我的朋友们曾经披戴过的古老斗篷。越过墙垣边缘,他亲眼确认我仍然躺在那儿。然后他走了。我自此再未见过人类。他们已随伦敦逝去。

最后一人离开之后,过了几天,鸟儿们飞进了伦敦——所有那些善于歌唱的鸟儿。当它们初次看见我,全都斜眼瞥着我,然后它们飞开一段距离,纷纷议论起来。

它们说:“他只是得罪了人类,但与我们无关。”“让我们善待他。”它们说道。

然后它们跳近我身边,开始歌唱。那是晨光四起的时分,从河流两岸、从天空之上、从曾经是街道的灌木丛中,传来数百只鸟儿的歌声。随着光亮渐强,鸟儿们唱得越来越响亮。我头顶的鸟群越聚越多,直至有上千只、上百万只鸟儿在歌唱。最后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许多扑动着的翅膀,羽翼上洒满阳光,翅膀缝隙里露出点点天空。当伦敦城里听不见任何其它的声音,只充斥着那狂喜的歌声里无数的音符,我的灵魂从尸骨间升腾起来,从泥岸的墓洞里,开始朝天空攀登而去。鸟群的翅膀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巷道,它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尽头的一扇半掩着的天堂小门。然后我霎时间发现,我能够流泪了,透过这个迹象,我明了那泥岸再不会收留我了。

在这一刻,我睁开我的双眼。我正躺在伦敦的一幢屋子里,躺在床上,窗外有几只麻雀,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在闪耀的晨光里歌唱。我的面庞上仍然流淌着一些泪滴,因为一个人在沉睡的时候,他无力约束自己。但我站起身,将窗户大大地敞开,朝外面那小花园伸出我的双手。我为那些以歌声唤醒我的鸟儿祈祷,因为是它们将我从那烦扰而可怖的百年噩梦中唤醒。

5.贝斯穆拉

伦敦夜晚的空气里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清新,仿佛有几缕离群的微风避开了肯特高地上的同伴,蹑手蹑脚地进城了。人行道上有些潮湿,微微泛着光。夜已深,在这个钟点里,人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从远处传来的足音轻轻敲打着耳畔。那步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夜晚。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经过,踏着步点走进了黑暗之中。一个散场的舞者正朝家的方向走去。某处的舞会已经闭门。晕黄的灯光熄灭了,乐师都沉寂了,舞者都消失在夜色中了,时间说道:“让一切都过去吧,结束吧,安息于我所丢下的逝物之中。”

阴影开始从它们的聚集之地脱离开来。猫群悄无声息地溜回家去,如同单薄而死寂的暗影那般不发出丝毫声响。因此即使身处伦敦城,我们也对黎明的迫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预感——鸟儿、兽群与星辰皆朝向自由之地嘶声呐喊。

不知什么时候,我意识到黑夜本身被不可逆转地颠覆了。我注视着街灯那疲惫的苍白,霎时醒悟过来:街道之所以在夜间安静而沉寂,并非因为夜晚本身拥有怎样的力量,而是因为人们尚未从梦中爬起与之对抗。我还看见了垂头丧气的邋遢门卫,尽管他们所守卫的领土已经萎缩到只有一个省份的大小,也不会有外敌企图入侵,但他们依旧背着古旧的的毛瑟枪,在宏伟的大门前站岗。

此时此刻,从那些窘迫不安的黑夜扈从——街灯——的视角望去,景象已经清晰起来:英国的群峰已经沐浴在晨曦之中,旭日之光将多佛海峡的峭壁映得明晃晃的,海雾已经升起,涌入内陆。

此时,有人带着橡皮水管出现了,冲洗着街道。

看吧,夜晚此时已然逝去了。

是怎样的记忆、怎样的幻想充斥着我的心灵?这个夜晚刚被可怖的时间之手从伦敦城带走。一百万座寻常可见的人造建筑暂时蒙上了[1]神秘的面纱,如同身着紫色华袍的乞讨者,坐在阴森森的宝座上。而四百万人正在沉睡,或许正在做梦。他们闯入了怎样的世界?他们邂逅了谁?但我的思绪飘远了,沉浸在贝斯穆拉的孤独之中,她的城门来回摆动着。那些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在风中嘎吱作响,但没有人听见。这些青铜门如此可爱,但此刻也没有人看见它们。荒野的风将沙子吹到了门的铰缝里,没有看门人为它们松松筋骨。贝斯穆拉的城垛上没有卫兵巡逻,也没有敌人侵扰这座城市。城里的房屋中没有灯光,城里的街巷上没有足音,她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茕茕孑立于机缘雪山的远处。我愿再次见到贝斯穆拉,但我没有这个勇气。

他们告诉我,贝斯穆拉荒芜了许多年。

她的荒凉时而被酒馆里会面的水手们谈起,某些旅人也向我提起过她。

我一直渴望着再一次见到贝斯穆拉。他们说,我所认识的那座葡萄园里最后一次有人采摘葡萄,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现在那儿已经彻底荒芜了。那日晴空万里,四处都有人弹起卡里帕克琴,市民们在葡萄园边起舞。矮灌木丛全都盛开着紫色的花朵,机缘雪山的顶峰反射着雪光。

在铜门外边,他们将葡萄串压碎在大桶里,用以制作酒醪。那曾经是个盛大的葡萄园。

在沙漠边缘的小花园里,人们击起唐鼓与提提鼓,吹起悠扬的簇

[2]琴。

葡萄园的丰收使得这里充满着欢声笑语、歌谣与舞蹈,丰盛的酒醪应该足以应付整个冬季,还剩下许多可用来换取从牛翰来的商人手中的绿松石与绿宝石。因此,人们整日都在为他们的葡萄园欢庆。葡萄园是一片狭窄的耕地,夹在贝斯穆拉城与沙漠之间。那片沙漠绵延直抵南方的天际。当白日里的热浪开始消退,太阳靠近了机缘雪山上的雪顶,簇琴的音符依然清晰地从花园中升起,舞者的华丽裙裳依旧在花丛中缠绵。那一天,人们整日注视着三名骑骡子的男子穿越机缘雪山的岩壁。他们沿着山路盘绕而下,越来越靠近地面,在雪白的背景中如同三个微小的黑点。他们初次被看见是在刚破晓的清晨,在皮奥加戈诺斯的山肩附近,看起来似乎刚从乌娜维黑离开。他们走了一天。到了夜晚,就在灯火亮起、颜色变幻之前,他们出现在贝斯穆拉的铜门前。他们提着棍棒,如同那一地带的信使。舞者们来到他们身边,穿着绿色或丁香色服装,相比之下,他们的着装看起来晦暗阴沉。消息一出,在场的欧洲人无一能听懂使者的语言,只捕捉到乌娜维黑的名字。但消息很简短,并被快速地口口相传。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人们烧毁了他们的葡萄园,开始逃离贝斯穆拉。大多数人朝北逃去,而有的人则去了东边。他们从自家体面的白屋子里奔跑出来,穿过铜门一涌而出。唐鼓与提提鼓的跃动,还有簇琴的音符,就这么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卡里帕克琴的叮当声也终止了。那三个陌生的旅人传递完消息,便即刻沿着原路返回。在那个钟点,高塔上本应有灯光亮起,一扇扇窗后本应有烛火淌入黑暗之中、驱赶狮兽,而铜门也本应紧闭。但在那个夜晚,没有一丝灯光从窗户背后逸出,此后亦不复有。那些铜门敞开着,再没有闭上。葡萄园里红色的火焰劈啪燃烧。急切的足音轻轻地逃逸而过。没有哭喊声,也没有其他一丝一毫的声响,只有飞快而坚决的逃离。他们如同一群忽然捕捉到人影的野牛,快速而安静地逃离。仿佛是某些世世代代所恐惧的东西降临了,他们只能以即刻撤离的方式来躲避,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踌躇不定。

接着恐惧传染到了欧洲人的身上,他们也逃走了。我从未听过那则讯息的内容。

许多人相信,那是来自苏巴姆林——那片土地的神秘帝王——的讯息。他从未被世人目睹,他宣告贝斯穆拉应被废弃。其他的一些人说,那讯息是来自诸神的警示,但他们不清楚是来自友善的神明还是对立的神明。

另外一些人相信,瘟疫入侵了乌娜维黑一带的城市,西南风连续数周刮过那片土地,将瘟疫带向了贝斯穆拉。

还有一些人说,那三名旅人身上携带着可怕的牛羚流感,正是他们的骡子全身带着病毒。于是他们揣测是饥饿感驱使他们进城,但尚且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但是,绝大多数人相信,那是来自沙漠自身的讯息。沙漠拥有着南方所有的土地,以他独特的哭诉朝那三个能听懂他的声音的人呼喊——他们置身于荒漠之中,夜里无需帐篷,白天无需饮水;他们身处沙漠的呢喃之中,已然开始渐渐了解沙漠的需求与恶意。他们说,沙漠需要贝斯穆拉,他渴望进入她可爱的街道,并将他布满沙尘的风暴送进她的庙宇与房屋。因为,在他苍老而邪恶的内心深处,他憎恨看见人们的身影,听见人们的声音。他希望贝斯穆拉安静下来,不被惊扰,除却他对她的城门絮絮耳语着他莫名的爱意。

如果我知道那三个骑骡之人携带的是怎样的讯息,在那铜门之后诉说了怎样的消息,我想我会再次去看望贝斯穆拉。为的是我身处伦敦此地,心里却充盈着再次目睹那座美丽白城的巨大渴望。可我不敢践行。因为我不知道,我会面对怎样的危险,究竟是未知的可怕神明的狂怒,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慢性疾病,是沙漠的诅咒,还是苏巴姆林大帝在某间秘密的小房间里施展的折磨,抑或是某些旅人们未曾言说的东西,某些更为可怖的东西。

[1] 紫色在西方文化里是尊贵的颜色,常为贵族所穿着。(译注)

[2] 此三种乐器为作者在故事中自创的乐器。(译注)

6.彦河日悠悠

就如同预言所说那般,我穿过河岸树林来到彦河之畔,看见河雀号正要离岸起航。

船长盘腿坐在白色的甲板上;身旁放着他的弯月短刀,插在镶着宝石的刀鞘之中。水手们一边唱着舒缓的古老歌谣,一边卖力扬开灵巧的船帆,好将船只引入彦河的干流。此时一阵晚风倏忽而至,扬起了羽翼般的船帆,仿佛喜讯滋润了焦虑的城市。这阵风来自于某处群山连绵之地,那里是久远的神明栖身之地;它从山上的雪野吹降,透着一股轻寒。

我们便乘着风驶入大河的干流,于是水手们降下了大帆。而我则走到船长面前,鞠了个躬,跟他打听起在他的故土上最受崇敬的神明、关于他们为众人创造的奇迹以及在凡人之中的示现。船长回答道,他来自于美丽的贝尔祖德,信仰最卑微而谦逊的神明。他所信之神鲜少降下饥荒与雷电,也并不好战。我则说起自己是如何从欧洲的爱尔兰来到此地。听闻此言,船长和所有的水手们都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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