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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0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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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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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王

鱼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鱼王作者:(俄)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49586547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阿斯塔菲耶夫和他的长篇《鱼王》

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1924—2001)在苏联文学界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从五十年代起发表作品,第一本小说集《明春之前》(1953)并未引起广泛的注意。六十年代发表中篇《陨星雨》(1962),开始真正得到文学界的重视。阿斯塔菲耶夫充分显示其创作个性是在七十年代。1975年,长篇《最后的问候》(1968)和《牧童和牧女》(1971)等作品获俄罗斯国家奖。1978年,长篇《鱼王》(1976)获苏联国家奖。虽然1979年10月作者曾因短篇《落叶》(1979)受到批评,但阿斯塔菲耶夫的名字近年来却日益受到评论界的重视。有些评论认为阿斯塔菲耶夫是属于那种“初作默默无闻,嗣后日臻佳境”的作家,因为就他主要作品的艺术技巧和内容深广程度来看,确实是一部胜似一部。到了八十年代,阿斯塔菲耶夫作为苏俄当代文学代表人物之一的地位就更是无可怀疑的了。

七十年代苏联文学的一个重要趋向是着重探索时代——历史的和现时的——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引起的变化,着重发掘生活现象本身包含的道德意义。很多作家的作品里,战争描写已经失去了庄严的颂歌色彩,人们转而思考起其中包孕的大量人性的悲剧;生活也不再是美好和理想的同义语,战后时期一度流露的对生活的乐观情绪渐渐转变为批判的眼光。新的一代作家不仅在为某些生活现象寻找社会解释,而且认真地在探索社会现象里的人性道德含义。在创作观念、艺术技巧上,他们也力求创新。从俄罗斯和前苏联文学传统的观念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说是各有师承,然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创新。这是传统和创新交替的一代,体现着两者的渗透和糅合。反映时代更替的矛盾表象正说明了艺术本身的内在综合。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正符合这种时代精神。在传统的眼光里,他有很多不合传统之处,从现代小说的角度来看,他又有很多执着于传统的地方。

阿斯塔菲耶夫197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鱼王》是体现作家创作个性最为充分的一部作品。这部由十二篇中、短篇故事组成的长篇小说,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显示了作者的独特风格。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态度是十分严谨的,他说过:“在我们背后有如此光彩夺目的文学,有如此一批高入云天的巨人,以至我们每个人若要把读者从他们那里吸引开哪怕是一天或者一小时,也必须事先切实地想一想究竟有什么理由和根据。”“写作需要的是全副心灵,而不是趋附时尚,不应该在文学中寻求地位,而应该从中寻找自我。”阿斯塔菲耶夫所说的这个自我也就是作家的创作个性,这是理解作家创作的基础。在《鱼王》中,阿斯塔菲耶夫创作固有的那种自白往事性质、抒情散文风格和道德人性准则得到了高度的发挥。

前苏联很多评论家认为阿斯塔菲耶夫是一位传统的俄罗斯作家,目之为“普利什文传统”一派。阿斯塔菲耶夫那种从自我经验出发的抒情的乡土风格,的确显露了普利什文创作在他身上的影响。俄罗斯不乏这种风格的作家,然而他们常常过分地借重了民族、地区的心理因素和语言特色,因此他们的作品尽管对于本民族的读者有特殊的魅力,却未能在同样的程度上感染外族的读者。阿斯塔菲耶夫则不然,他在这种“乡土”风格底下着意开掘人的心灵,用内省的经验返照出时代的剪影。他说:“我写的是和我个人血肉相连的东西,结果却有很多人同样地感受着我的忧虑、我的痛楚。”这种以一己的体验映照出普遍感受的风格,这种通过眷恋乡土和追忆往事来再现时代的功力,构成了阿斯塔菲耶夫创作的自白性,这是他的创作的一大特色,是他创作风格的核心。

一个作家,不管他对现实和人生的观察有多么深刻,总要以自己的生活体验作桥梁。当他观察、理解、分析生活现象和人物内心的时候,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就要对种种现象进行筛选,而且自己的生活往往就成了创作的素材。因此文学作品带上某种程度的“自白”性质,实在是常见的现象。只是这类“自白”的因素通常都覆盖在色彩绚丽的情节外衣下面,并不那么惹人注目,而阿斯塔菲耶夫则很少去刻意组织情节,他越是淡淡地写来,这种“自白”的色彩就越加浓厚。然而这并不单纯是一己生活的回忆追记,作者追求的是越出个人体验以外的共性。《鲍耶》里作者通过“我”的父亲的遭遇和泰梅尔半岛上柯利亚等三个猎人的经历,写尽了荒凉西伯利亚严酷环境里人性的需要会以怎样可怕的形式爆发。在作者看来,无论是父亲的放任情欲,一凭感官本能的役使,还是劳动组合成员被迫隔绝与人的交往,其结果都表明了人的本性也是一种自然力,受不得任何形式的放纵或抑制,“自然界它自己会在善恶之间制造平衡”(《达姆卡》)。人本身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破坏了平衡就要自食其果。“不!世界上还没有人、没有东西能打消和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鲍耶》)。在这里,“自白性”就由“和个人血肉相连”进入“很多人同样感受着”的境界了。在《鲍加尼达村的鱼汤》这篇专门发掘人性美好的作品里,阿斯塔菲耶夫用饱蘸深情的笔触写了阿基姆的母亲,这是一个思想稚朴、一任本性、至死童心未泯的善良女性,作者没有单纯把她写成一个备受生活蹂躏的被损害者。她始终按自然的本性生活,一大群“卡西扬家的”孩子挤蹭在她的周围。在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的这个村子里,人的社会属性所起的作用反而微乎其微(这里许多人都曾经是剃去头发的劳改犯),集体里存在着在劳动过程中建立的道德观念,于是就有了这集体的鱼汤,养活着一群孩子和成人。这个荒远的“人间风日不到处”,却有着自己按人性道德行事的原则。这些人和事,作者似乎只是从一己的体验里写出,然而却凝聚了生活的真理。但作者也并没有忽略社会的主题,情况甚至恰恰相反,只是阿斯塔菲耶夫从来不秉笔直书而已。鲍加尼达村简陋劳动生活里的人性,汗水里建立的淳厚生活习尚——“这一切结束得突然而干脆,原计划要通过整个极北地区的筑路工程停止了。鲍加尼达村于是十室九空。”作者的思想很清楚:在现代技术条件下,社会也有生态平衡问题,有时候一个微小的变动会牵动千万人的命运。这里岂止是对阿基姆童年的回忆?人与人,人与集体,人与劳动,人与社会、与祖国的变异之间……有多少值得思考的问题,有多少人性的和社会的主题?阿斯塔菲耶夫的“自白性”在这里就超越于表象之外了。

阿斯塔菲耶夫创作个性中这一特点的形成当然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至今仍然是一个“外省”作家,没有一旦成名就背离乡土。用作者的话来说:“每个作家生活的地方,应该是他眷恋之所在,是他的主人公们和他的生命价值之所在。”阿斯塔菲耶夫出生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附近的一个小村镇上,西伯利亚粗犷的自然环境哺育着他成长,当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使这个失恃的孩子更增加了对大自然的依恋。父亲的再娶,使他在儿童保育院里度过了不同寻常的童年。紧接着是技工学校的生活。而卫国战争开始后,这个年方十八的年轻人又经历了战争;前线、战场、战地医院向他展示了生活的另一侧面。战后他也从事过各种工作:钳工、铸工、杂务工、搬运工……这一切构成了他创作的全部生活基础,但是西伯利亚的大自然、冻土带、原始森林、叶尼塞河,这故乡故土的一切始终使作家梦牵神萦,成了他作品中反复再现的基调。他小说的情节常常来自回忆,他似乎从不花费力气去构思、编织情节。自白身世、自述见闻的因素占着主要的位置。“情节不是蘑菇,寻找也是枉然”。这是阿斯塔菲耶夫小说观念中很重要的一点。貌似平淡的外省生活素材和这种情节淡化的特点相结合,对具体社会历史背景的有意虚化和对人物心理乃至意识流程精细的描绘,都已经体现了二十世纪现代小说的新观念。尽管如此,他仍不失为地地道道扎根于乡土的作家。对本乡本土的深深眷恋之情,带有浪漫色彩的风俗习尚的描绘,现实生活和幻想传说的离奇交织,加上语言上浓烈的乡土风味,都是十十足足西伯利亚俄罗斯式的。

用“自白”道出普遍感受,借“乡土”描出人间图画,这是阿斯塔菲耶夫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特色。

在俄罗斯和前苏联小说中,抒情散文风格是由来已久的。屠格涅夫之后,米·普利什文以他寄意于自然的散文,开拓了文学描写的新天地。之后,帕乌斯托夫斯基、别尔戈里茨、索洛乌欣等人在这方面都有各自的成就。阿斯塔菲耶夫的贡献主要是在熔小说与抒情散文于一炉这一点上。因此,他的作品尽管情节上有淡化的趋向,但在表现手段上却无比自由和丰富。阿斯塔菲耶夫抒情艺术的方法是兼收并蓄、不拘一格的。不论是象征性的隐喻还是自然主义式的直描,他都不回避采用。有时他借助于神话、传说、自然界或动物世界,用一种虚虚实实的笔触,造成一种似真似假的情景来渲染作者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有时又直抒胸臆,横生议论,使小说显示出超乎情节本身的含义。《达姆卡》作为一篇小说,重点就在刻画一个精神猥琐,为人所不齿的偷渔人。但作者借助各个场景抒发着他对社会、对人生的感受。从日常的琐事里揭示哲理,在平凡的细节里开掘深意,这就使小说的任何一个插曲,任何一个细部都显得耐人寻味而不单薄:

一个右手封在石膏里的男孩子用左手把蚊子揿死在窗上。窗玻璃的一面淌着红色的血滴,另一面却是明澈的雨滴。它们顺着玻璃流着,轨迹有重合的,间或曲折相交,但是血的污流和雨水的清流虽然交叉重叠,却相互冲刷不掉,玻璃上的这幅意象使人不由得想起某种难以理解的、颇有凶兆的生存之谜。(《达姆卡》)

这小小的一段议论,一下子使人跳出了一个小镇航站候机室的狭窄天地,进入社会、历史、人生的广阔领域。这里包含着多少严酷的生活真理!《一滴水珠》的抒情散文风格更为明显,作者从一滴清莹莹、沉甸甸的露珠开始,一唱三叹,生发出三层遐思。把个人心灵上的不安、疑虑、惊慌,和大自然、原始森林的雄伟、庄重、安详两相映照。最后这一滴露珠幻成一片耀眼的光晕,原本一个“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的主题,经过鲜明具体的形象终于变奏出一个光明的和弦,这些语言形象已经转为近似乐章的东西,文学幻入了音乐境地。《鲍加尼达村的鱼汤》写了阿基姆饱经忧患而又充满人性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描绘了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一带一群“卡西扬”家的孩子的独特命运。但作为抒情的序曲,作者却用了自然主义的缜密细腻的笔法,工笔勾画了西伯利亚大地上一茎毛茸茸的小小的罂粟花的形象,不仅写出了它独傲冰雪的质地,而且再现了它内在的生命历程。

大自然默默地工作着,生死更迭,兴衰有序,象征着人的生命进程。在作家看来,人就像这朵小小的罂粟一样,生长、成熟、萎谢、脱落、撒下种子……这就是周而复始的大自然的工作。人生可以有生老病死,痛苦欢乐,生命的节奏是不会紊乱的。自然本身就会供给生命以滋养,鲍加尼达村这个微型的社会也会用自己的鱼汤哺育这一群孩子。阿基姆—卡西扬一家的生活情景镶进这种自然观的镜框,就脱出了具体一家的遭遇而显示共性了。

总之,小说与抒情散文化为一体构成了阿斯塔菲耶夫独特的风格。阿斯塔菲耶夫小说情节的淡化,明显地反映了二十世纪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但是这种“非情节”的倾向一旦和抒情风格相结合,竟造就了一种更灵活、更能发掘生活含义的表现方法。阿斯塔菲耶夫的两部最主要的长篇《最后的问候》和《鱼王》都用一系列情节上不相连贯的短篇故事组成,完全抛弃了原来小说艺术情节构思的方法,这不是偶然的。这使得作者有可能在作品中最大限度地显示生活真实。而抒情风格的运用则往往正是流露作者的性情,点明作品本意之处。离开了对阿斯塔菲耶夫这种独特风格的理解,作品的很多含义也就会模糊不清了。

然而,阿斯塔菲耶夫创作最根本的价值还在它体现的道德激情。他说过:“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为善,而文学家的真正的和最高的使命就是理解这个善;肯定它,使人不要自相残杀,不要杀害人间一切生命。”这类对道德、对人性的关注,尽管使他的作品洋溢着一种纯真的抒情气息,然而也显露了评价事物的抽象准则。作者似乎是另具一双眼睛,看到的多半是行为在人性含义上的善与恶,而不尽是社会价值上的是与非。长篇《鱼王》很难用一个具体的主题来归纳。有的评论家认为其中提出了保护自然资源、保持生态平衡的主题。但作者在答记者问的时候却宁可用“对人和大自然的爱”和“保护地球上的生命问题”这一类不落实处的表达形式。这样的看待事物的角度,打开的是事物的抽象道德内涵,只从人的本身来看道德,只从人性来论善恶。作者在篇首引用了诗人鲁勃卓夫的话:“……只是用习以为常的眼光,从旁观察着预兆不祥的人生的节日……”。实际上,阿斯塔菲耶夫用的恰恰并非是习以为常的眼光,因此才能别开生面地去提出问题。当大量的文学作品在写机声隆隆的工地、写压倒一切的社会建设成就的时候,阿斯塔菲耶夫担忧的是自然资源的破坏、生态平衡的失调:“我们只以为,是我们在改造一切,也包括改造原始森林在内。不是的,我们对它只是破坏、损害、践踏、摧残,使它毁于烈火。”(《一滴水珠》)但是爱护自然本身还不是最终目的,根本还在于这种爱要改善人性,在于这种爱对“生命”本身的后果。人们对松鼠珍视爱护的结果是后者变成了寄生的玩物。人也一样,在戕害自然的同时,“人的心理在变化,不知不觉地在变化”。在人破坏大自然的行为里,作者首先看到的是人性本身的丧失,“仿佛人人都中了蛊毒,大伙儿都病入骨髓。为一支猎枪,为一条小船,为一点弹药和食物,都可以拼命!”(《黑羽翻飞》)作者的注意力是在揭示人的行为所谓“内在的道德含义”。小说中的《鱼王》、《在黄金暗礁附近》、《达姆卡》、《渔夫格罗霍塔洛》和《白色群山的梦》,都用对大自然、对人的爱和对它们的掠夺心理这两者之间的对立作为基调,说明人在贪婪自私的掠夺心理恶性膨胀的同时,既丧失了对自然的爱,也必然就会丧失人性。在作者看来,人的道德堕落和他对自然和人性的践踏是成正比的。恶行源起于人性的丧失,纠治恶行还在道德、人性的改进。大自然是会报复的,但“报应”不在冥冥之中,而在人的自身。在《在黄金暗礁附近》里,作者竭力把小乌特洛宾—柯曼多尔的贪欲和他女儿塔依卡的死写成道义上的因与果,柯曼多尔虽然逃脱了渔场稽查员的追捕,却逃不过女儿横死对他良心的惩罚,从而说明惩罚恶的力量还不在社会,却在人的自身。一切破坏践踏大自然的完整、宏伟和完美的恶行必然要导致人的品格的堕落,这里也就隐伏着后来良心和道德的惩罚。《鱼王》里一场人和大鱼的搏斗中,伊格纳齐依奇受到了作为大自然化身的“鱼王”的报复。只是在濒临灭亡的时刻,他才开始意识到践踏人性和自然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惩罚。联想起他年轻时曾蹂躏作践过的姑娘格拉哈,想到这样攫取生物也是对大自然这个“女性”的粗暴侵害。其余偷渔偷猎者也大都遭到这一类惩罚。格罗霍塔洛从偷渔老手库克林那里学会种种偷渔手段的同时,更加重了内心的怯懦和冷酷,因此当库克林黑夜在河上呼救、生命垂危的时刻,格罗霍塔洛却躲在一旁,听任这位“恩师”丧命在螺旋桨下。作者的观点很明确:一个人学会掠夺自然,学会践踏他人的代价就是丧失爱的能力、丧失起码的人性。掠夺不能不受惩罚,库克林的死也是对恶行付出的代价,格罗霍塔洛则几乎只剩下生的本能,而人性泯灭殆尽了。《白色群山的梦》是作者的人性善恶观体现得最充分的一篇作品。大学生戈加·盖尔采夫的上帝就是他自己,此人从来我行我素、不受羁绊,对大自然、对女性,他都是予取予求,任意糟蹋。在涉世未深的姑娘们的心目中这是个敢作敢为不可一世的“英雄”。这位“英雄”的人生哲学是:“男人的幸福是:‘我需要!’女人的幸福是:‘他需要!’”;“法律创造弱者就是为了要抵御强者”。受过他作践的姑娘柳陀契卡和艾丽雅只是从他的日记里才看清了这位当代毕巧林的真面目,真正的报复则隐伏在他行为的本身,这个“鄙视一切有生之物”的超人,结局是悲惨的:“……河水边上躺着一个人,沙土埋到腰际,喉咙咬断了,脸部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模样……内里被吃空了的嘴巴尽里边有一颗锃亮的钢牙在闪闪发光。曾几何时还气派十足的连鬓胡子脱落了,和面颊的皮肤一起缩到了耳朵旁,耷拉着、像几片布满青苔的破布。两只眼眶里已经空无一物,现在结了一层白森森的蛛丝。”和戈加相对的是阿基姆,这才是作者笔下的正面人物,他的行事只有一个人性道德的原则,无视于社会的利害观念,这是一个新的“自然人”。原始森林严酷境遇里对艾丽雅的悉心救护、艰难不堪的生活、满面的冻伤,换来的是航空站上匆匆的一别。在寒风里瑟缩着,孑然一身,往回路上走去……但这是作者理想之所在,阿斯塔菲耶夫的着眼点是在人的行为的纯粹的所谓人性和道德价值,这种时候,行为的社会价值也退到次要的地位。就像阿基姆在原始森林里的扶厄救人行为要远远高出于他合同上规定要完成的狩猎指标的价值一样。

作者通过道德滤色镜看出来的事物都别有一种色彩。航标灯技术的改进从社会价值观点来看是新成就,但使得“勇敢”号航标船从此结束历史使命,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失去了心爱的职务。船员们只能散伙。阿基姆心里在估量的是这件事的道德价值:“这些待在中心地区的人真是闲得没事干,干吗老是把人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弄得人不得安生?一会儿是铁路停建了,一会儿鲍加尼达村没有了,一会儿是母亲不在人世了,家庭也拆散了,一会儿又生出了个新鲜事——灯标换成自动的了!”阿基姆忿忿然地想道。

这种思想里当然包含着怀旧的伤感,但也确实透露了作者独具的道德眼光。用这种眼光来观察社会现象,就能看到事物某些不易被察觉的方面。《鲍耶》里父亲被捕。将渎职贪污的人绳之以法,本是法律的公正和威力,但是阿斯塔菲耶夫认为,执法者的行为一样要经过道德价值准则的检验。这种情况下同样容不得冷酷和不公正,鲍耶之死就用来说明这一点:“这一条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和人类共同劳动、一起生活的狗,终于也没有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它声音嘶哑地号着,最后跟人一样悲痛地叹了一口气,死了,好像是在可怜谁,或者责怪谁。”(《鲍耶》)在社会含义上明明是正确的行为里作者偏偏要找出否定的道德人性含义,这正是作者观察问题方式的独特之处。

但《鱼王》里的道德感也并非都是这样曲折隐蔽。更多的倒是义形于色、情见乎词的。阿斯塔菲耶夫并不拘泥形式,有时加进直截的旁白,有时借重象征隐喻,寄托深意,形式固然不同,抒发道德义愤则一样。小说里有很多地方写到狗,然而都不是闲笔:

……据说狗在变成狗以前,也曾经是人,而且不消说还是好人。这种幼稚天真而又神圣的迷信传说,既不适用于那些睡在人们被窝里的小狗,也不适用于一种喂得像牛犊那么肥大的、挂着奖牌的纯种狗。在狗类中,也像在人当中一样,有好吃懒做的,仗势欺人的,光说不动的和贪图私利的。但是莱卡狗决没有沾染上贵族习气的,只有室内犬才会有这种习气。(《鲍耶》)

人们有时候把狗打得很厉害,真是很厉害。而且打的往往是最好的、最有用的狗,那些拉车的、狩猎的狗。养在房里的小狗却不遭这份罪,它们吃的是糖块,伸出爪子向人问候讨好,轻轻地吠几声,仅此而已。(《白色群山的梦》)

这一类借题发挥的道德议论在阿斯塔菲耶夫作品里几乎俯拾皆是。无论是自然现象如风雨晦晴,晨昏寒暑,还是动植物界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作者常常即兴地插入几句议论,然而涉笔成趣,浑然天成,寓意都很深远。这种似虚似实、即景缘情、笔锋常带道德义愤的记叙风格,在七十年代的苏联散文中也是一种很值得注意的现象。

苏联的文学评论界通常把阿斯塔菲耶夫归入道德题材作家行列,这类作家的主要思想特征是评价事物的人道主义和人性的标准,他们力求从社会习俗的外表后面见出深藏的弊病,以其独特的方式揭示现实社会的不合理处。以往苏联文学所固有的充满政治热情的社会理想往往被所谓焕发着道德激情的哲理所取代。因此作品里的人物也不再是传统的正面英雄人物,而是一种充满所谓“人道精神”的个性。阿斯塔菲耶夫的观点是明确的,他认为“英雄人物并不由作者造成,而是由生活和历史造成,每个历史阶段都有自己的英雄人物。‘四时菜蔬,各有时令’……”他就觉得应该写像阿基姆这样的人物,因为这种人会“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衬衫,送给任何人。他给了别人衬衫,但人们会连他的汗衫也剥掉,让他一丝不挂”。“大家都对我说,这有点儿消极。……那就让别人来写积极的人物吧,我就喜爱自己这样的主人公……”

在艺术手法上这类作家又故意虚化具体的社会背景,不介绍人物确切的社会面貌,并且不注意故事情节,只着眼于揭示人物行为的道德含义。苏联文学界历来不重视除现实主义以外的任何当代文学潮流对苏联文学的影响,但是在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里,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象征主义、自然主义和意识流一类方法的影响。而在小说观念方面,“非情节”、“非英雄”的倾向也是显而易见的。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显示了当代苏联小说艺术中一种引人注目的倾向。他那种包蕴在强烈抒情气息里的批判激情,深藏在浓郁西伯利亚乡土味中的一般人性和那种兼收并蓄各种艺术表现手法的、娓娓而谈的叙述风格,在苏联小说艺术的发展上大概多少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吧!

本书译者:肖章译《鲍耶》、《一滴水珠》;夏仲翼译《达姆卡》、《在黄金暗礁附近》、《白色群山的梦》;石枕川译《渔夫格罗霍塔洛》、《鲍加尼达村的鱼汤》;张介眉译《鱼王》;李毓榛译《黑羽翻飞》;顾蕴璞译《葬后宴》;杜奉真译《图鲁汉斯克百合花》;高俐敏译《我找不到回答》。夏仲翼一九八二年七月

经过深深的思索,我也沉默了,只

是用习以为常的眼光,从旁观察着

预兆不祥的人生的节日和故乡慌乱

不安的景象。——尼古拉·鲁勃卓夫

如果我们行动有方,那么我们这些

动物和植物就能亿万斯年地生存下

去,因为太阳里蕴藏着大量能源,而

且它的消耗总是调节得恰到好处。——哈洛·沙普利第一部鲍耶

我回故乡去很少是出于本意和自己乐意的。通常是要我去那里参加葬礼和葬后宴,因为我有很多亲戚、朋友和熟人;在一生中,只要你的亲人们还没有像古老森林里年久岁深的老树那样沉重地折断并訇然扑地,你总会得到许多爱,也会去爱人……

不过有几次我去叶尼塞河,倒并不是被寥寥数字的讣电召去的,听到的也不是一味的哀号。在河边篝火旁,我也度过了一些幸福的时刻和夜晚。河面上浮标的灯光闪闪烁烁,河底像缀上了点点金色的繁星;一面听着细浪拍岸的声音、瑟瑟的风响、林海的低吼,一面听那些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围坐在篝火旁而变得异常坦率的人们不紧不慢地谈天,他们直抒胸臆,追叙往事,直到深更半夜,甚至凌晨,这时,远处山口吐出鱼白,湿润的雾气骤然升起,弥漫舒卷,话语变得含混而重浊,舌头也已经不听使唤。火光黯淡下去了。自然界的一切获得了盼望已久的静谧,此时此刻似乎能听得见大自然那颗赤子般纯洁心灵的搏动。在这样的时刻,好像只剩下你和大自然两两相对。而且你还会感觉到一种怯生生的神秘的喜悦,觉得这周围世界毕竟还是可以信赖和应该信赖的。于是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慵懒困倦起来,像一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或草茎,松快、酣畅地睡去,直到东方之既白,直到鸟儿宛转试啼在经宿犹温的夏日的河边;你将会因体验到一种早已忘怀的感情而微笑:一种空灵自在的心境,不为任何俗念所累,几乎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对周围的世界只有皮相的感觉,视而不见,在这种罕有的内心宁静的时刻,你会感到自己是大千一叶,和生命之树却有一茎相连……

但人总是这样:只要活着,他的记忆就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不仅记得住个人的大量往事,而且还会记住在生活交叉路口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中间有的已经永远淹没在翻腾的人流漩涡里了,有的却成了始终同你休戚与共、心心相连的人。

……那个时候,还使用勋章获得者免费车票,因此,我领取了战时积蓄下来的奖金,就动身去伊加尔卡,想把老家在锡西姆的外婆从极圈地带接回来。

我的两个舅舅,万尼亚和瓦夏,在战争中牺牲了,柯斯嘉舅舅现在北方舰队服役。锡西姆的外婆是在港口一家商店的女经理家里帮佣。那个女经理心地倒也善良,只是有一大群子女,可把外婆给累坏了,所以她写信要我帮助她离开北方,不想再寄人篱下,尽管这些人还算善良。

我原来对那次旅行有很多期待,但结果引起我最大注意的却是这样一件事:在我离船上岸那会儿,伊加尔卡市内不知为什么又失火了,于是我仿佛觉得,我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儿,没有经过那么多年,一切都原封不动,仍是老样子,甚至这司空见惯的失火也没有引起市内生活的混乱,没有扰乱工作的节奏。只是在火场附近熙熙攘攘有那么一群人在跑来跑去,红色消防车隆隆作响,按本地的习惯从住房和街道之间的池塘沟渠里抽水上来。一幢建筑物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冒着一团团乌黑的浓烟;最使我吃惊的是那幢烧着的房屋正巧和锡西姆外婆帮佣的那一家是紧邻。

房主人都不在家。锡西姆外婆眼泪满面,慌作一团,瞧着邻居们为了以防万一都在赶紧把东西从屋里往外搬,然而她不敢这样做,因为都不是她的东西,丢失点儿怎么办?……

我和外婆都顾不上按照风俗拥抱、接吻、哭上几声。我一到就动手捆扎别人的东西。但很快房门哗啦一下敞开了,从门槛外面扑通一声跌进来一个胖女人,四肢着地直爬到小柜子跟前,嘴对着药瓶喝了一口缬草酊,少许喘了一下气,柔弱无力地打着手势,表示用不着搬东西了。这时,街上开始响起令人安心的、叮叮当当的消防钟声。这表明该烧的已经烧完了,总算上帝保佑,火灾没有殃及邻屋。消防车纷纷离去,只留下一辆值班消防车不慌不忙地往那些冒着烟的木头上喷水。市民们默不作声站在火场周围,他们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满身烟灰、脊背扁平的老太婆手中拿着一条抢救出来的横截锯,边哭边诉说着某人或某事如何如何……

男主人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生就一副与身材完全不相称的狡猾面相和性格。我和他,还有女主人,三人一起痛快地喝了一顿酒。我追忆着战争年代的往事,主人看了看我的奖章和勋章,忧郁地,但毫无恶意地说,他也得过奖赏和军衔,可现在都没有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和男主人在大熊凹地锯木柴。锡西姆外婆收拾着东西,作上路的准备,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剥削我老太婆还不够,连年轻人也不放过!”但我很乐意锯木柴,我和男主人不时地互相开玩笑。当我们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锡西姆外婆在凹地上面出现了,她用两只泪水汪汪的眼睛向低处搜寻着我们。她看到我们后,就攀住树枝慢慢地一步一步从上面走下来。她的后面慢吞吞地跟着一个我十分面熟的瘦小伙子,戴着一顶八角鸭舌便帽,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像挂在身上一样。他腼腆而温和地朝着我微笑。锡西姆外婆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这是你的兄弟。”“柯利亚!”

是的,就是当年那个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会骂人的小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老伊加尔卡剧院的废墟上差一点被烧死。

我自从离开孤儿院回到家里以后,仍然没有办法处理好同家里的关系,老天可以作证,我几次三番想把这层关系处理好。有一段时间我很顺从、主动、积极地干活儿,不仅养活自己,而且还能经常供养后母和几个弟妹。爸爸仍跟以前一样,喝酒喝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汉随心所欲的行事准则,到处胡来,根本不关心孩子们和家里的事。

除了柯利亚以外,我们家里还有个托利亚,因此我就只好离开了。浪迹四方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可怕的,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则尤其如此,孩子气还没有脱掉,男子汉气还没有养成,这是一种处在交叉路口的、尚未定型的年龄。这种年龄的青年男女作出的举止行动,往往都是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的。

可我还是走了。不再回来。我那游手好闲的爸爸和一年一年变得不近人情、性格暴躁的后母,老是冲着我发无名火、暴跳如雷,为了不再充当“出气筒”,我离开了家。但心里总还是记着:我有那么一双不成体统的父母,而主要的,有这些弟弟妹妹,柯利亚告诉我,总共已经五个了!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男孩是在战前出生的,女孩是爸爸退伍回来以后生的。爸爸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在三十五师当反坦克炮的炮长,后来因为这个骁勇的人伤了头部,就退役回到了家里。

我心急火燎地想尽快地跟弟妹见见面,当然无需隐瞒,我也想看看爸爸。锡西姆外婆在我临走的时候叹着气对我说:“去一趟吧,去一趟吧……父亲总是父亲,去瞧瞧也好,为的是让你自己别像他那样……”

爸爸在离伊加尔卡五十俄里处靠近苏什科沃车站的一个木柴采伐场当工长。我们乘的是一条古老的、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伊加尔卡人”号小船。这条船的整个船身都冒烟,叮叮当当响着金属碰击的声音,烟囱周围绑着铁丝,晃动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倒下来似的。“伊加尔卡人”号从船头到船尾都有一股鱼腥味;绞车、铁锚、烟囱、缆柱、每块木板、每枚钉子,甚至蘑菇状的汽门啪哒啪哒地开合的发动机,都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我和柯利亚两人躺在船舱里一堆柔软的白色渔网上。在木头垫板和被盐水浸蚀的船底之间,有一层和黏黏糊糊的鱼的下脚搅和在一起的混浊的铁锈水噗哧噗哧地响着,常常还飞溅起来;水泵的接管里塞满了鱼肠子,鱼鳞,无法及时地把水全部抽出去。小船拐弯时要向一边倾斜,在它这样斜着航行,十分费劲地发着咕咕的响声,试图复位的那会儿,我正在听弟弟讲家里的事。可关于家里,他能向我讲出些什么新鲜事来呢?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以我也不再去听弟弟讲话,而是听着机器的声音,听小船在航行的声音。现在我才开始悟过来,时间毕竟是相隔很久了,我已经长大成人,看来,我同过去在伊加尔卡、今天在去苏什科沃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是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而此刻“伊加尔卡人”号仍然在呼哧呼哧地颤抖着,像老年人吃力地干着那日常担负的工作,于是我觉得这艘气味难闻的船太可怜了。

我开始后悔去苏什科沃了。但是当我看到在低低的河岸上一间孤零零的平顶木房跟前有一个神态笨拙的老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刮得很光、在那神经质地呼哧呼哧不断抽气的鼻子底下留着一撮八字胡髭的老人时,我的心哆嗦了。不!世界上还没有人、没有东西能打消和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我的心比我先感应到了并认出了父亲!离他稍远一些,在那绿油油的河滩上,有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后脑勺上扎着一块头巾,像青年人那样,体态轻盈地在来回踱着步。“伊加尔卡人”号有气无力地抛下了锚,所有的洞孔还在冒烟。一群穿着各色衣裤鞋靴的孩子沿着河岸向小船“伊加尔卡人”号奔来,掀起一阵夹带着沙土的黄澄澄的烟尘。在他们后面还边吠边跑着一条白色的狗……

我们没给苏什科沃拍电报,不过恐怕拍了也送不到。柯利亚是在他去伊加尔卡上学的路上意外地遇见我的。他跳到岸上,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指着舷梯,一边大声地喊:“爸爸!爸爸!你看我把谁领来了!……”

父亲先踌躇了一下,然后开始手忙脚乱起来,突然一下子像年轻时那样身手矫捷地飞快跑过来拥抱我,为此他不得不踮起一点脚跟;他笨手笨脚地吻了我一下,弄得我非常尴尬。在这以前,他吻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在十四年前,他从白海运河工地回来的时候。“你活着!谢天谢地,你活着!”泪水像一串串小珍珠似的从父亲的脸上滚下来。“可是我记不清是有人写信,还是口头告诉过我,说你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

瞧他说的:“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唉,爸爸!爸爸……

后母仍然像外人似的站在河滩上,没离开原地,只是不断地、显得很不安地摆动着她的脑袋。

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我们真以为你失踪了。”她说道。我弄不清楚,她这是在惋惜还是高兴。“我结婚了,自己有家了。我是顺便来看看你们的。”我急忙安慰这两个老人,这时候我感到他们放心了,我也松了一口气,随后我骂自己:“傻瓜蛋,真是没事找事。”

林区的孩子因为不常见人,有点怯生。他们同我不是一下子就熟悉的,但没多一会儿也就不陌生了,而且通常是他们同你一搞熟就缠住你不放。他们给我看钓鱼竿,看火枪,拉我去河边,去树林里。柯利亚老是跟着我,寸步不离。他就是那种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而对亲人则一片真情到近乎病态的人。有一条名叫鲍耶的雄狗,经常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弟弟到处逛。鲍耶或巴耶是埃文基语,意思是朋友。柯利亚却按自己的叫法,管这条狗叫鲍耀,因此一叫得快,在树林里就连成一片:“耀……奥……奥……”

这是一条北方莱卡种狗,浑身雪白,但前爪是灰色的,像沾上了灰烬似的,脑门上也有一长条灰色的毛。鲍耶看上去落落大方。它的美和智慧全在它那双富有色彩的、聪敏安详而总带着一点疑问神色的眼睛里。但是狗的眼睛尤其是莱卡狗的眼睛有多聪明,前人早已说过,用不着我在这儿多说。我只是想提一下北方的一种迷信,据说狗在变成狗以前,也曾经是人,而且不消说还是好人。这种幼稚天真而又神圣的迷信传说,既不适用于那些睡在人们被窝里的小狗,也不适用于一种喂得像牛犊那么肥大的、挂着奖牌的纯种狗。在狗类中,也像在人当中一样,有好吃懒做的,仗势欺人的,光说不动的和贪图私利的。但是莱卡狗决没有沾染上贵族习气的,只有室内犬才会有这种习气。

鲍耶是个劳动者,非常驯顺的勤劳者。它爱主人,尽管主人除了爱自己,并未曾爱过谁,然而大自然赋予了狗这样一种禀性,它依恋着人,是人的忠实朋友和助手。

生来具有北方严峻禀性的鲍耶,它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忠实的,它不喜欢抚爱,干完活儿也不要求什么小恩小惠,吃的尽是饭桌上丢下来的渣滓。什么鱼啊,肉啊,这些东西都是它帮着去弄来供给人吃的;它终年露宿在屋外或雪地里,只有在冷得最厉害时,它那潮湿、敏锐的鼻子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底下,但仍被严寒冻得结冰时,它才很温和地用爪子抓划房门。等到有人一把它放进屋里,它就立刻钻到长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缩成一团,胆怯地注视着人们,好像在问:不碍事吧?鲍耶一看到有人在看它,就亲切地挥动一下尾巴,请求原谅它冒昧而入,以及带进来一股狗的气味,而这气味在严寒中又显得特别浓和刺鼻难闻。孩子们老是想塞点东西给狗吃,用手拿着喂它。鲍耶宠爱孩子,它懂得对这些稚气十足的孩子是不能用拒绝接受去伤他们的心的,但若是接受了他们的施舍,又觉得不光彩,于是它把耳朵紧贴着脑袋,眼睛望着主人,似乎在说:“不是我贪吃东西,是孩子们不懂事……”主人虽然没有表示允许或者不允许,但是它猜到主人即使不喜欢别人宠它,但也不会阻拦的。鲍耶很有礼貌地从孩子手里把一块沾满油腻的碎糖果或者一块硬面包皮取过来,在长凳下面吃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为了表示感谢,它用舌头舔了舔粉红色的小手掌,顺便也舔了一下脸,然后就赶紧闭上眼睛,以示它已经吃饱了,并且想要睡觉了。实际上它观察着所有的人,全都看得见和听得着。

只要屋外稍稍回暖,它就如释重负地从拥挤的木屋里跑出去,在雪地里打滚,抖擞着身子,把滞留在自己身上的局促的人境里的气味抖落掉。它把两只在暖屋子里热得垂下来的耳朵又竖得笔直,回头向小木屋望了一望,看看主人有没有看到,随后跟在柯利亚后面,用牙齿扯住他的棉袄。柯利亚是鲍耶在世界上唯一能一起玩的伴当,不过那也是在小时候,后来它干脆就根本不玩了,见了孩子们就转过身离开,把屁股朝着他们。如果他们还是缠着它不走开,那么它就略现凶相,多半是警告性地龇露着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一种轻吼,同时还用目光表示出它并无恶意,只是因为累了……

不出去打猎对鲍耶来说这日子很难过。如果父亲或者柯利亚出于某种原因很久不去森林,鲍耶就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低下脑袋不知所措地徘徊踯躅,坐立不安,甚至呜呜咽咽地尖叫,哀号,活像有病似的。

你叱骂它,它就乖乖地不再响了,但它还是丢不开苦闷和烦恼。有时候鲍耶单枪匹马地跑进原始大森林里去,在那里待上很久不出来。有一次,它嘴里叼着一只大雷鸟,另外还趁着初雪从林子里轰出来一只北极狐。它把这只可怜的小野兽轰赶到木屋跟前围着木柴垛直打转,当主人听到闹声和狗叫声走出屋来的时候,北极狐为了逃命和寻找藏身的地方甚至往主人的腿缝里乱钻。

鲍耶逮飞鸟,抓松鼠,或者潜入水中去捕捉被击伤的麝香鼠,它的上下嘴唇常常被这些小野兽抓破撕裂。它在原始大森林里可真是事事精通,而且会动脑筋,简直不像是畜类。林区里讲迷信的人都有点怕它,怀疑它是个妖怪。鲍耶不止一次地搭救和解救过它的朋友柯利亚。有一次,柯利亚单独一人去找一只被他击伤的大雷鸟,他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尽,天色也开始暗了,幸亏鲍耶先找到了他,然后叫了人去,要不然这个不要命的猎人可真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这是初冬时候的事,春天柯利亚奔忙在偏僻的湖上打野鸭,鲍耶在树林里绕着湖边跑,啪哒啪哒地踩过浅水滩,在一个圆渚上停住了,摆了一个猎犬发现猎物的姿势,一动不动朝水里看着。“看到什么啦!”柯利亚警觉起来。鲍耶在菅草丛里慢慢地蹲下,爬到湖边,忽然像弹簧似的向前扑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了!“这个傻瓜!”柯利亚笑了笑。“在家里待久了,要调皮啦?……”然而鲍耶嘴里叼上来一件东西,往岸上一扔,抖擞了一下身子。柯利亚走近一看,发愣了,草里翻滚着一条约莫两公斤重的大狗鱼!鲍耶用爪子把鱼按住,咧着嘴像在笑。

听到这样的怪事以后,爸爸以为是猎人撒谎,想用皮带抽他的屁股,但是柯利亚坚持再去湖上跑一趟,说是如果是造谣,再打也不迟。当鲍耶又从水里弄出来一条大狗鱼的时候,爸爸,这位在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他大吃一惊的人,也把两手一摊,说是在他饱经风霜的一生中,见到的事也算得多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见过,但是这样的“怪事”真是见所未见!“是怪物,不是狗!要是在从前,那就非把我跟这条狗一起吊死在松树上不可,或者为了驱除这种歪门邪道,人家也可能把我们俩拴在一块石头上沉到水里淹死……”

在那个时期有一部分拖轮还是烧木柴的,在靠近苏什科沃的河边,有些船只已经停靠了很久,在储备燃料。这种燃料是那些外地人每年冬天都要来装运的,他们大都是流刑犯。

鲍耶很爱迎送轮船。有一次为了寻找我父亲,它跑到船上去了。我父亲是去船上探问有没有酒可买的。当主人正在找烧酒、啤酒,而狗在找主人的时候,船上的管事用短绳把鲍耶捉了起来。它从来没有咬过人,而且也不知道有时候咬一咬人是必要的。轮船装满了木柴,呜呜地拉响汽笛,准备起航。这时候全家人才想起这条会打猎和看家的狗不见了。他们喊它,叫它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孩子们大声地哭叫起来,后母也号啕大哭,因为没有狗就没有活路了。爸爸不让船员解船缆。船长威吓着说,阻挡开船是要罚款的。船上的人骂着,骂着,最后还是把舷梯放了下来。喝得半醉的爸爸在船上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见到狗,于是他断然地喊了一声:“鲍耶,到我这儿来!”

立刻从拖轮的机舱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狗吠声。轮船上是一尴尬和仓皇失措的景象,因为爸爸不顾一切要向船长室开枪,但家里人拦住了他,把枪夺走了。最后,爸爸还是朝着已经离岸的船打了一枪霰弹,不过没有打到,那条船已经逃得离岸很远了。

鲍耶眼睛也不敢正视爸爸,歉疚地摇着尾巴,因为自己做了错事而十分羞愧。从那时起,它不再到轮船跟前去了。它蹲在被河水冲刷过的河滩上,不时地望望轮船,看看四周的灌木林,好像在说,一有动静,我就刷地一下往树林里一钻,看你们往哪儿找。

到我跟家里人见面的那会儿,爸爸对木柴采伐场的工长职务已经感到很腻烦了。他一心想换换环境,找个能施展平生抱负的工作,他打算去当水产工段主任,因为当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最出色的水产加工专家。

我劝父亲放弃这念头,因为关于财经上和其他方面失职要严加惩处的法令刚刚才公布,所以我解释给他听,说我们家得天独厚住在原始大森林附近,那里有肉、鱼,各种坚果和浆果,够我们取用了。我还说,他提前完成了修建白海运河的差事,已经够好了。对这样的劝告父亲回答得简短而干脆:“鸡蛋教训不了老母鸡!”在我离开苏什科沃后不久,他还是走上了领导岗位。

一年以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一开头就说:“我是流着眼泪在写这封信……”根据这个“抒情式的上场引子”,就可以断定:“爸爸现在又住在‘小白房子’里了。”父亲又一次销声匿迹了,不露面了,这是第几次了?!我同我们这个不成样子和不顺遂的家庭之间所存在的那种不巩固的、但始终在折磨着我的联系又中断了。

我那回在苏什科沃同父亲和家里人见面以后十年,有一次,我又出差到北方。这一次,上帝保佑,伊加尔卡市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火灾。城里最近的一次失火是在一个星期以前,烧掉的不是别的地方,恰好是我亟需去住的地方——旅馆。当地的报界人士就把我安顿在少年先锋队夏令营里。这个夏令营坐落在维杰连内伊角上,这是最干燥和最高的地方,那儿风大,蚊子都被吹掉了,孩子们睡在屋里不用挂蚊帐。

早晨,铜号把我吹醒了,等孩子们的嘈杂声停止以后,我就上叶尼塞河边洗脸。我走出门去,看到在一张油漆过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目光敏锐的青年,他的脸又漂亮又富有生气,戴着一顶鸭舌帽,亲热地向我微笑着。

我回头向四周一望,没看到有第二个人,于是我也还以微笑。那青年奔过来,用一双瘦骨棱棱的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并且像十年前锡西姆外婆那样,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我是你的兄弟!”

柯利亚和从前一样,仍然像个瘦弱的孩子,尽管他已参过军,服役到上士,这个缺少父慈母爱的孩子,总想在其他人那儿寻找安慰。他向我诉说自从我去过苏什科沃之后他们的生活情况,说到伤心处禁不住落泪,忆起欢乐的时光又放声大笑。

爸爸登上领导岗位之后,他过的生活漫无节制,就像《圣经》传说中大洪水来到之前的末日情景,简直一言难尽,他胡作非为,纵饮狂乐,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理智。

有一次,他去皮亚西那河,遥远的冻土带湖区,那儿有些捕鱼队差不多全是由妇女组成的。她们正处在光有鱼吃没有饭吃的时期,等候着上级去给她们发工钱和发购买食品、面包与面粉的票券,但是爸爸在去湖区的途中却跟涅涅茨人纵情地吃喝玩乐,把自己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几头鹿把一辆狭长的雪橇从冻土带拉到普拉熙诺镇。爸爸在橇上,身上裹着熊皮毛毯,毯上积满了冰雪,因为酒喝得太多,他的脸都发黑了,头发乱作一团,耳朵和鼻子全冻坏了,雪橇后面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条子,水产工段主任口袋里和包里的钱扔得到处都是。孩子们把这些彩色纸条子拿过来就玩,扔来扔去,后母跑过来一看,立刻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因为那些纸条是购买食品的票券,钱是捕鱼工人的工资。

工资叫他喝掉了一半,拿什么去抵偿?爸爸醉得像烂泥一样,不过他心里清楚,湖上和作业组那里,他都去不得了,因为挨饿的人会把他打死,扔到冰下去喂鱼。所以他才把鹿往回赶。但他仍然神气十足,表示自己满不在乎,张着冻得抽筋的嘴喊道:“给每人发一双皮靴!……莫列赫道夫(鱼类加工厂厂长)是我的好朋友!我和莫列赫道夫全靠乌尔卡……”水产工段主任把那些在冻土带湖里干着难以想象的重活的作业队员称为乌尔卡。他们用破冰铁杵凿开二米厚的冰,在见到水之前要筑三层台阶,他们站在台阶上,冰层深得连岸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的头。但他们还是工作,毫不退却,捕捉价值很高的鱼——奇尔鲑、高白鲑、雅巴沙鲑。

这一次连孩子都感到不好意思去看爸爸的这副蠢相和听他说话,大家都明白,连他自己也明白,他逃不过法律制裁。

巡回法庭在普拉熙诺镇俱乐部开庭审判水产工段主任和会计员,根据他们俩在领导岗位上大肆挥霍享乐的违法行为判了很长的刑期。判决后,爸爸被押解到北方一个车站附近去修建一座横跨叶尼塞河的铁路桥,那里正在修建一条靠最北边的铁路。

……排成一串的犯人们从伊加尔卡河岸走下来上驳船。柯利亚站在路旁等候爸爸,想递一包马合烟给他。后母带着孩子们追随父亲来到伊加尔卡,住在熟人家里,但病倒了,受不了这样大的精神打击,她的头开始摇晃起来,完全是因为神经受了损伤,细长的脖子痉挛地抽搐着。要带着五个孩子生活是够苦恼的,没有住房,没有粮食,没有当家人,不管怎么说,爸爸总算是个当家人吧。脸部消瘦了许多的柯利亚用目光寻找着父亲,小伙子心里明白,他们要受苦了,唉!要受苦了。由于两眼含满了泪水,柯利亚没有立即从这些面貌各不相同的人群中把父亲认出来。可是鲍耶却马上认出他来了,欢腾地吠叫着,冲进队列,扑到父亲怀里,舔他的脸,咬住他的绒衣要拖他回去。队伍停了下来,挤成一团,立刻响起了上枪栓的声音。已经变得驯顺和表示认罪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鲍耶,说:“这是条狗呀……它弄不清我们的事……”接着,他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柯利亚,就把目光落向地面。“要开枪射击,可别射狗,射我吧……”

柯利亚好不容易把鲍耶拖到一边。雄狗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主人带走,它朝着码头悲号起来,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它挣脱了柯利亚,拦住去路,不让主人上船。一个年轻的黑头发、黑皮肤的押解人员停了一下,举起一脚把狗踢到一边,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自动步枪对准狗打了一小梭子。

鲍耶的脊背好像被打断了,扑向前去的前半部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刨动着爪子,挖抓着地面。狗身上沾满了土,成了灰色的。为了尽量避免踩着这条快要死的狗,人们都跨过它的身子走去,五人一行的队伍被搞乱了。警卫队开始不安起来,催那些被押送的人快走。父亲一边哭,一边慢吞吞地顺着舷梯向驳船底舱的人群中走去。柯利亚直挺挺地扑倒在鲍耶身上哭,男人们在哭,娘儿们也在岸上哭。

鲍耶再一次从被自己的腿爬松了的泥炭灰里抬起头来,用目光寻找主人,它对一个手持短枪的人凝视了一下,就回过头向四周的大地望去,它看到河中小岛的岬角,上面长满了不显眼的极地植物,还看到灰色天空的一角,和叶尼塞河那边密密丛丛的一片树林,它们始终是那么诱人,充满着宁静和鲍耶十分喜爱与善于去探索的神秘。这一条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和人类共同劳动、一起生活的狗,终于也没有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它声音嘶哑地号着,最后跟人一样悲痛地叹了一口气,死了,好像是在可怜谁,或者责怪谁。

柯利亚肩负起他爸爸从来也不想套在自己身上的家庭重担。不管是在酷寒的极地严冬,还是在阴湿多雨的秋天,或是在气候变化无常的春汛期间,小伙子在原始大森林中,在水上,拿着枪,带着渔网,尽力帮助母亲维持一家生活。有一次,他和一只刚从窝里爬出来的熊面对面地相遇了。因为来不及给单筒枪换上子弹,他就向那只野兽打了一发霰弹。当那只被射伤眼睛的动物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抵挡狗咬的时候,小伙子便站到树背后,装上子弹,迎击那头向他扑过来的熊。

那时,这个负责养家活口的猎人才十四岁,没有力气把这样一副重担长久地挑下去。他的身体还很不结实,没多久,他累伤了。后母不得不把那些年龄小的孩子送到收养贫苦儿童的保育院去,所以他们也尝到了从前父母用来吓唬大孩子,就是吓唬我的那种生活的滋味,而那种滋味不是每个弟妹都尝到过的……

弟弟向我讲完这些话,就立即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拿着我的小提箱,拉着我向城里走去。一路上,他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比划着手势——这是爸爸遗传给我们大家的习惯——他说啊说啊,就像没法说够似的。我们不知道现在爸爸在什么地方,但是他的手势、习惯,包括一些并不太好的习惯,却永远留在我们身上了。

后母又改嫁了,她和新家一起搬到交通干线上去住了,柯利亚留在伊加尔卡,当出租汽车司机。他刚结婚不久,可是却把年轻的妻子和工作都不放在心上,心还在森林里,在河上。第二天,他把我拖到老伊加尔卡那一边的湖上,我们俩在那儿——毕竟是一家人脾气相同——打死了好些野鸭子,但是拿不到手。天上没有风,湖里长满了芦苇,打死的鸭子漂不到岸边来。弟弟未加思索就脱下皮靴、裤子,把衬衫卷到干瘪的肚子上齐肚脐眼的地方,一步一步费劲地走去。我骂着,威胁着说以后哪里也不跟他去了。在极圈湖底松软的淤泥下面覆盖着千年不溶的冰层,凭他那种“强壮的”体格能顶得住吗?……“没关系,没……没……没关系!”柯利亚一面冻得在抽噎,一面仍然不顾一切,慢慢地往深处走去,“我习惯了。”他还冲着我的呵责,顺口胡诌道:“往水里钻不好,从水里往外爬也不好,不好对不好说:‘你不好我不好,赶走一个不好,留下一个不好……’”

喔唷!弟弟踩空了一脚唉哟叫了一声,湖水刺骨的冷,于是他赶快上岸。尽管他没把顺口溜念完,但已经捞到了十几只鸭子。他被冰凉的水冻得皮肤通红,沾了一身浮藻、青苔和水草,在篝火跟前跳着,蹦着,等到蹦跳够了,身体有点暖过来之后,他又暗示是不是再试一下?水只是在刚下去感到冷,以后就没什么了,可以顶得住的。

我比以前更凶地冲着他嚷起来,于是弟弟遗憾地放弃了他的打算。

我们等候起风,想让风把打死的鸭子吹到湖岸边来,但等来的却是一场暴风雨。我们在叶尼塞河对岸待了两个昼夜,没有粮食,只靠吃火灰堆里烤熟的、不放盐的鸭子充饥。弟弟的行动举止: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快快活活的说话模样,满口的俏皮话,以及品行为人方面——譬如他同一个姑娘恋爱了一年多,可是却同另外一个姑娘结婚,而他跟这个姑娘,如果把他们驾着出租汽车慢吞吞地去郊外的时间除去不算,那他跟她只相识了三四个晚上——在所有这些方面他很像那个不可救药的父亲。弟弟的面貌虽说和爸爸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但他终究还是孩子模样。那并不欢乐的童年时而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所流露,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生。看来,大自然规定要人经历的生活阶段是无论如何必须经历的。

柯利亚说他老想在冬天去冻土带打一次猎。他没有心思开汽车,感到在城市里乏味得很。弟弟身上沸腾着父亲的血液。去劝阻他不仅徒劳无益,而且还会使他更加心急火燎,越发不肯罢休。

秋高气爽的黄金季节来到了,当我乘着大型客机,在晴朗的蓝天中飞向莫斯科,去文学讲习班学习深造的时候,我的弟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同两个伙伴搭了一架铁片叮当作响的小型水上飞机,坐在狭小的机舱里在那已经积满白雪的浓厚的云层中颠簸着,朝着泰梅尔方向飞行——去狩猎北极狐。飞机啪嚓一下降落在一个圆形的无名湖上,湖岸都是平坡,几乎光秃秃寸草不生,湖上的鸭群和雁群被惊吓得慌张起飞。猎人们用漂来的木头做了一个木排,用它运食品和杂物到岸上。飞行员们打猎打得心满意足,把漂浮在水上的野味收拾到一起,向一心渴望在狩猎中交好运的狩猎小组成员握过了手,就飞走了。他们要等到十二月中旬再驾着这种小飞机来这里,不过到那时候,飞机的起落架要换上滑雪板了。

在皮亚西那河的一条支流杜迪普塔河的一畔,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还是很多年以前盖在那儿的,已经朽烂不堪,需要大修了。狩猎小组的伙伴让柯利亚撒网、捕鱼——鱼是猎人和狗的主食,还要用来做“诱子”(北方猎人诱捕野兽的诱饵名称),而他们自己去砍木材,着手修补这间小屋,安置过冬的地方。

柯利亚撒了两个袋形渔网,一个撒在湖里,另一个撒在面对小木屋的杜迪普塔河里,然后他就开始挖坑,准备把捕来的鱼放在坑里发酵,让鱼发出臭气来,传得越远越好。柯利亚挖了好一阵子,不过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渔网,他很想知道网里捕到些什么。他走到杜迪普塔河边一看,渔网不见了。亏得他事前想到把网的绳头牢牢地拴在河边石头上,要不然那个网准找不到了。他试着从木排上去拉网,可是网一动也不动。“钩住啦!”柯利亚感到很懊丧,他顺着纤绳摸过去,想把网摘下来,可是把木排撑离开河岸往深水里去看的时候,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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