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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0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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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子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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嬗变

嬗变试读:

代序一 抒写“时代的生活和情绪的历史”

赵明仁

这句读来有些别扭的题目,是文学巨人高尔基说的。近读戴子的短篇小说集《折射的光斑》和《嬗变》,不仅使我对这句文学警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且看到了一个作家应有的品质、责任和担当。阅读这两部涓涓细流,如数家珍的作品,似乎听到铿锵的历史足音,看到不同时代、不同人群万花筒般的生活,体会到人生百味。

我国三十多年的改革发展,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都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正在复兴道路上高歌猛进的中华民族,需要更好更多讴歌时代巨变的经典作品,多元化纷繁的生活,以及更加多样的群众诉求,也在呼唤真正能够贴近实际、贴近生活的优秀作品。戴子的这些作品正是着眼于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抒写了普通百姓的普通生活,反映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命运的沉浮,形象而生动地展现出时代特征。

福克纳说:“昨天并没有过去,它在今天还活着,并且向未来延伸。”契诃夫说:“最优秀的作家都是现实主义的,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戴子笔下《渔村落日图》中的远征军老兵纪永年,虽然屡经坎坷,面对商业利益的诱惑,依然保持着一个中国人应有的民族浩气。《梦红血红》中的云南知青齐红兵,经历都市的枯燥平庸后,怀着理想主义的崇高志向,再度参加缅共游击队。独辟蹊径的选材,跌宕起伏而又荡气回肠的故事情节,你会感悟到一个个主人翁那拳拳赤子之情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担当。

我以为,文学即人学。这种人是现实中的人,是每一个读者身边的人。一部伟大的作品,必然具有活生生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列宁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质的方面。”小说中,戴子没有编造虚幻迷离的情节,没有概念的图解,也没有无病呻吟。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读者会产生似曾相似之感。《寒冬的误会》中的令狐权,一个知青中典型的混混,他的遭遇,折射出当年远在异乡的无数知识青年的不幸和无奈。《象牙塔在倾斜》中的青年知识分子曹然,正是1984年下海经商热中多数人的落寞缩影。而在《哭泣的叶儿粑》《姐妹花》《城里城外》《嬗变》等篇中,我们不仅看到物质需求对传统道德、亲情和友情的侵蚀和冲击,还可以看到作者的迷惘和思索。

作品中我们也看到,《夕阳西下时候》里为爱情而卧轨的阮青,“酷夏”中因为蒙昧的冲动而身陷囹圄的庞建明,《府河水滔滔》中走投无路的桑叶红,甚至《

一无所有

》里立志写作的孟远,《快乐的吉他》中精神失常的毕可一,《猎物》中最终由猎手转而变为猎物的楚波。这些心酸的故事也许大家不愿看到,但这些人物身上,不仅有清晰的时代烙印,还有他们所以成为悲剧人物的内在根源,也正是作者展示的现实生活复杂多变的另外一面。现实生活中有喜剧,也有悲剧,而这些悲剧打下的是深深的时代特殊烙印。正如恩格斯所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

我也注意到,戴子这两部小说不是大部头,而是由若干短篇集成,但每篇既独自成章,又有所联系。这种架构特点,可以使情节得到延伸,人物塑造更加丰满,视角更加广阔。美国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小城畸人》,便是这种架构形式的杰出代表。戴子是成都人,他这两部小说,都以成都市为背景展开,读起来尤为亲切。朴实的文风,简练流畅的语言,也使作品可读性极强。同时,作者在语言运用上也独具匠心。作品以北方语系为基础,适当运用俏皮的四川方言,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一些情节读来不得不让人捧腹。

我与戴子是文友。二十多年前,他是典型的文学“愤青”,常常因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而欣喜。那时他每年都能在多家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而使我们成为知己。没想到许多年后,他还这样“热血”。他当过干部、编辑,从事过“哲学社会学研究”,也经商办企业。跨度较大的角色变换,给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这是他的最大财富,他有理由珍惜,也应该珍惜。听说他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已经完成,背景以国企改革展开,表现在不可抵挡的改革浪潮中,无数国企职工的生活和命运。我们翘首期待。“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戴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者,也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创造者。相信在今后的创作道路上能独辟蹊径,既能把准时代脉搏,又不断丰富艺术表现形式,让读者看到结构更加严谨,人物形象更加鲜活,语言纯度更高,无愧于人民和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本文作者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代序二 读戴子“成都世系”感言

何开四

戴子的短篇小说集《折射的光斑》和《嬗变》,是富于特色的作品。独有的况味,折射出当代社会生活的五彩斑斓,形形色色。其深厚的内蕴和出色的艺术传达,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兹拈出三点,以概其余。

这是接地气而又厚积薄发的作品。作者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对故土挚爱的情愫在审美创造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我看来,作家都应该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创作天地,这个天地既是地域的,也是精神的。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戴子创作的天地则是成都。合观两部小说集,不啻是半个多世纪成都经纬交错的一幅社会风情画。时代变迁,地域风俗,人生百相,无不扫而包之。戴子有历史书记官的气象,春秋笔法,不遗忘,不遮蔽,表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比如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生活,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讲,已恍如新石器时代,这无助于年轻人的认知和成长。今天社会巨大的发展和进步,今天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只有在和过去的映照及比较中才能真正凸显出来。也许戴子于此深有所感,他的一些作品,就有这样的指向。《渔村落日图》塑造了一个远征军老战士的感人形象,他的远征军情节和爱国情愫,在竹编的《渔村落日图》中尽得风流。而因为经济上的损失,竹编厂的人们对他怨艾不已。他也由此得到不公正的待遇。何以如斯?其源也盖出于大家对这段历史的茫然而已。苏轼诗云,“清景一失后难摹”,在一定意义而言,作家反映的都是“过去时”,贴近生活,还原生活,以正确的历史观书写历史生活,这是作家的责任和担当。戴子写的虽然是成都,但一花一菩提,一叶一世界,我们感到的却是世纪沧桑和整个当代社会的历史性变革。

文学是人学。着力刻画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是两部短篇小说集的重点所在。《寒冬的误会》《夕阳西下时候》《酷夏》《快乐的吉他》《猎物》《春远花未落》等篇什都可以看作是那个特殊年代一代青年人的真实写照,作者特别能在故事情节的铺陈中展现出人物的心路历程。《快乐的吉他》的毕可一是一个喜欢音乐的青年,因为在市面上出售自制的吉他而惨遭不幸,由此,小说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这一不幸事件给他造成的精神创伤,乃至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这在相亲的过程中因目睹女友家中的吉他,条件反射地骤发病情,而把悲剧推向了高潮。一个鲜活的生命由此走向了毁灭的渊薮。荒唐世事对人物的戕害被刻画得入木三分。末尾,知青彭登全闪过的装精神病以回城的念头,同样发人深省。小说命名为《快乐的吉他》明显有反讽的意义。《春远花未落》对人性的探索也曲尽其妙。小说的主人公乐芸芸因一个突发事件和流氓田三走到了一起。畸形时期的畸形爱情,酿成了人物的悲剧。田三锒铛入狱后,乐芸芸怀上的孩子做不做手术成为事件的焦点。爱恨情仇,说不清,道不明。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做一种单向度的思维,而是从“杂糅感情”的角度演绎了人性的复杂。最终乐芸芸留下了孩子,柔嫩的肩膀担起了艰难时世。母性的光辉使人油然而生敬意。其他如《酷夏》中对那个性压抑年代年轻人悲剧的描写,《梦红血红》中云南知青齐红兵,摒弃平庸的理想主义的价值取向,都不是简单故事层面的状写,而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在描写新时期的作品中,作品涉及到更为广泛的社会生活内容,转型期的五光十色,可以说得到全方位的展现,戴子也更具思想者的本色。《多事之秋》写围绕权力之争的编辑部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卖房》则写出了因为私利驱动下人们诚信的缺失。《晚霞的阴影》写在短缺经济年代尚能相濡以沫的夫妻,在晚年却因物质和精神生活的纷扰陷入了离婚的窘态。都是描写当今时态的出色篇什。小说是感性的东西,形象大于思维。接受美学认为,成功的作品应该留下未定点和空白度,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戴子深谙此道。他在作品中没有对这一现象做直接的臧否,留下的空间由读者的介入和思索来完成,从而增强了文学的魅力。

戴子的作品虽然以短篇小说出之,每篇独立成章,但全集又是一个整体。这不仅是创作有共同的成都地域特色,而且各篇的人物也互相穿插,加之独特而富于张力又融合了成都方言的语境,形成了一个映照和勾连的“成都世系”。这很像是目录学中的分析著录和参照著录。前者是就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而言,有专题的性质;后者则是把与之相关的其他篇章串联起来,从而起到对全体大用的整合作用。你读戴子的两部小说集,就有这样的感觉,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时而似曾相识燕归来,给读者一种兴味无穷的阅读快感。

在作家们对长篇小说趋之若鹜的时候,戴子执着于短篇小说的创作,而且成绩可观,值得充分肯定。就我看来,戴子的这两部作品,是四川近年文学创作的新收获,相信它的问世会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本文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摇晃的地平线

吃过晚饭,王珍珏说出去走走。应世海说太热,不想动。她奇怪地瞟瞟丈夫,没吭声。

快秋分了,哪有好热?昨天、前天,不都出去了?她想着,走进房间备课。

应世海坐在沙发上,闷闷地抽烟。抽几口,他烦躁地摁灭烟头,起身扭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儿,他又心神不定地关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安静点儿,女儿在做作业。”王珍珏从房间出来,小声说。她关切地打量着丈夫:“是不是有事?”“学校要提拔一名副校长。”应世海眉心的黑痣,忧虑地一抖颤:“大家说,我同李未山最有希望。他是教导主任,我是办公室主任,都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资历差不多,去年,又同去党校学了三个月……”“就为这个?提不提你,上面说了算,懒得想太多。”王珍珏好笑地打断他的话。“说得简单。”应世海认真地说:“提上去,就是校级干部,空间大多了,待遇大不一样。这次失去机会,再大几岁,就难了。”“你就是想破脑袋,也起不了作用。好了,我还要备课。”王珍珏安慰他几句,转身走进房间。她是琴台中学数学老师,一心扑在教学上,对提拔升迁之类毫无兴趣。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哪个?”应世海不耐烦地一面问,一面去开门。门外,是他过去的学生黄羽惠。“应老师,我,我……”黄羽惠泪眼蒙蒙,欲语又止。“进来,慢慢说。”应世海诧异地让进黄羽惠。王珍珏也闻声出来,给黄羽惠端来茶水。

黄羽惠抽泣着:“盛川,盛川要同我离婚!”“你们婚都没结,离啥婚?”王珍珏懵了。“一个多月前,我们办了结婚证,计划国庆节举行婚礼。家具、房子都准备好了,喜糖、喜烟也买了。昨晚,他突然说不想结婚,要同我分开……”“原因呢?”应世海问。“他说性格不合,情趣爱好都不一样,勉强在一起,把大家都害了。”“忘恩负义!”王珍珏愤愤地说:“这些话,他当社青时咋不说?读大学时咋不说?你省吃俭用,帮助他这么多年,这下倒好,进了文化单位,要当陈世美了。”“应老师,你要帮我啊!”黄羽惠无助地唤道。她胖乎乎的双颊,陡然像瘦削许多,鸽子般温顺的眼神,也溢出等待宰割般的绝望。“放心,我去找他。我的话,他多少要听几句。”应世海劝慰道。他蹙眉想想:“要真这样,盛川太不像话了!”

盛川也是应世海的学生。1969年,复课闹革命后,盛川这批学生进了浣花中学。应世海教体育,性格开朗活泼,年龄只比学生大十一二岁。很快,他与几个班的学生,结下了半师半友的友谊。至今,除了盛川,还同鲍斌、杭航、安小帆等一些学生时有联系。对盛川和黄羽惠的关系,他相当了解。盛川是孤儿,由父亲单位的抚恤金养大,中学,就偷偷与黄羽惠谈恋爱。恢复高考那年,盛川考上大学,没有经济收入,全靠黄羽惠承担生活费用。为盛川,黄羽惠付出太多太多。“我明天就找盛川,你等消息。”应世海同情地说。

第二天下午,应世海约盛川在杜甫草堂见面。露天茶社里,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大概知道,我为啥找你?”“你一来电话,我就清楚。”盛川局促地扶扶眼镜,清秀的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为羽惠吧?”

应世海点点头:“对。我想听你的解释。”“羽惠对我很好,我终生难忘。我读大学,全靠她支持。那时,她每月三十多元工资,一大半给我,剩下的,还要省钱给我买衣服。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一定非常艰难。但是,恩情并不等于爱情。我发现,我同她差异太大,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比如,晚上我要画画,她说影响她了,非要我睡觉不可。”盛川赧然地说:“领了结婚证,她就搬到我宿舍来了。又比如,我正沉浸在构思中,她却要我陪她逛街。假如我不去,脸色一下拉下来,不是踢门就是摔东西。这些事,说来无足轻重,却像软刀子杀人,心里很痛。我想来想去,只有分开。这样,对我,对她,都是解脱。”“就这些?”应世海不相信。“还不够吗,应老师?”盛川涨红了脸,神经质地一昂头:“我一想到,几十年都可能这样下去,我就不寒而栗,就感到可怕和恐怖。我才28岁,我的路还很长很长,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应世海紧皱眉心,像包着满嘴黄连,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这样对黄羽惠,你认为公平吗?”

盛川讷讷道:“从现在看,不怎么公平;从未来着眼,也许就是公平。”他坚定地说,“但是,不管人家怎样看我,怎样指责我,我下定决心了!”

气氛变得尴尬。应世海感到,话说到这个分上,已经很难说服盛川。他绞尽脑汁,想着其他办法:将黄羽惠和盛川都约到家里,让他俩再沟通沟通;发动鲍斌等同学,一起做盛川的工作;或者,通过关系找到单位领导,让他们对盛川施加压力……为了缓和情绪,他提议出去随意逛逛,盛川同意了。

沿着古木掩映的碎石路,他俩走到古色古香的诗史堂前。刘开渠雕塑的杜甫塑像,正肃穆而忧虑地凝望着尘世。两侧回廊,正在举办庆祝新中国成立33周年画展。盛川是学国画的,顿时来了兴趣。“应老师,这是杜元生的‘仕女抚琴图’。你看,人物的表情、动作,还有细细的发丝,画得传神备至,栩栩如生!”盛川指着一幅画赞道。

应世海对画没有兴趣,应付着点点头。突然,他脑里像有电光一闪:杜元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听人说过,仿佛很重要。他苦苦地想着。“他很有名吗?”他问。“泰斗级别!”盛川炫耀地介绍:“提起杜元生,美术界无人不知。他在省文史馆工作,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精,尤以‘仕女图’名扬画坛。他生性倔强,孤傲清高,哪怕领导叫他画画,情绪不好,仍然置之不理。我现在,就在他门下学画。”

文史馆、仕女图、孤傲清高……几个不相关的点,蓦地连成一条直线,应世海想起了。上月,市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张局长来学校,调研领导班子建设情况。饭桌上闲谈,张局长提到过杜元生。他说,他很喜欢杜元生的画,可惜只有一幅山水,正在托人求一幅仕女图,市面上,杜元生的仕女图,一个平方尺要一两百元。如果,通过盛川求到仕女图,把画送给张局长;如果,张局长在自己提拔问题上帮忙……应世海的每个大脑细胞,都紧张地动员起来。他压住内心惊喜,淡淡地试探:“杜老师的画,的确不同凡响。如果有机会,我想拜见一下。假如可能,想求一幅仕女图。”“见他没问题。我经常去他家求教。他对我非常好,像对自己子女。”盛川高兴地说。他甚至欣慰换了话题,没有纠缠黄羽惠的事。略一想,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说到求画,我没有把握。他一不高兴,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要是喝了酒,来了兴致,取下画就送人。”“他喜欢喝酒?”应世海注意地问。“喜欢。他自己戏谑:李白斗酒诗如流,元生醉后变画仙。”“名士风流大不拘!”应世海赞道。他与盛川约好,明天下午下班后,去杜元生家。“应老师,羽惠那边……”盛川期冀地问。“年轻人的观念,同我们大不一样!”应世海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我做做她的工作。”

杜元生家住少城宽巷子一个僻静的小院。盛川径直推门。院里,斜阳透过密密的青藤,稀落地洒下几点柔黄;嵌着苔藓的卵石小径两旁,摆满海棠、茉莉、米兰等盆栽。幽风拂来,应世海顿感说不出的清爽。“杜伯伯,应老师来了!”随着盛川的唤声,一个白衣黑裙的姑娘,轻盈地走出来。“杜影,这是应老师。”盛川介绍:“这是杜伯伯的女儿杜影,锦都大学美术系学生,学国画。”他诧异地朝里屋望望:“杜伯伯呢?”“你说应老师要来,他兴致一起,又在厨房做他的拿手菜‘宫保鸡丁’。”杜影撒娇地一瞥盛川,礼貌地说:“应老师,请!”

杜元生年龄60出头,容貌清癯,身体硬朗。他穿着一套乳白色的中式麻纱夏衣,颌下蓄着五寸左右的灰白胡须,很有些飘然出尘味道。应世海不由肃然起敬。杜元生朗声笑着,打断他的恭维话:“既然来了,不必拘谨。你是小盛的老师,我呢,偶尔也点拨他一下。我们年龄虽有差异,辈分一样。来,尝尝我的手艺。”他将应世海引到饭厅坐下。“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这两瓶酒,略表敬意。”应世海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拿出两瓶“五星茅台”。学校分宿舍,他在具体负责。一个教师有求于他,送来这两瓶酒。他舍不得喝,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应老师,你太客气了。我们不能收,真的!”杜影委婉地拒绝。“好了小影,既送来,就收下。然后,消灭掉。”杜元生爽快地说,吩咐女儿开瓶斟酒。

吃饭时,应世海对“宫保鸡丁”赞不绝口:“色鲜味美,细嫩可口,连这花生,也香脆得恰到火候。”

杜元生得意地抚须一笑:“据说,这是丁宝桢发明的。他嫌厨子手艺太差,一天突发灵感,叫厨子把干辣椒剪成小段,与鸡丁一起,倒在滚烫的油锅里爆炒,再加花生米和麻辣酸咸各种调料。如此,平常顿成神奇。丁宝桢挂太子少保衔,尊称‘宫保’。后人谬误,将‘宫保’误为‘宫爆’。我们这位总督大人地下有知,也只有啼笑皆非了。”

应世海恭敬地敬了杜元生一杯酒,不露痕迹地将话题扯到国画上:“杜老师,以前只知你是国画大家,没想到,你对烹饪也这么精通。哦,你的画,特别是仕女图,可谓独树一帜,名扬西川。”“哪里哪里,过奖了。”谈到画,杜元生更是意气风发:“中国的人物画,唐人笔法圆劲如‘铁线’;北宋线描刚劲多方折,南宋则趋于阳刚粗犷;元代一反旧习,崇尚含蓄,上追唐人古意。人物画相当强调线条的运用,特别是服饰的褶纹:唐人严谨精巧,宋人疏密得当,元人偏意趣,明清重性情……我呢,只麟片爪学些皮毛,喜欢以高古游丝勾勒人物,既有晋人闲态、明人风流,又有今人情怀……”

见火候差不多了——杜元生已经半醉,应世海示意盛川,要他提出求画。盛川会意地端起酒杯:“应老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盛川率先将酒喝干,又倒上一杯,起身对杜元生诚挚地说:“杜伯伯,这杯敬你!一年多来,在你指点下,我真如云开雾散,重见天日。”

他正要喝酒,杜影关切地阻挡他:“我数着的,你已喝了七杯,不能再喝了。”“这杯酒,我肯定要喝。”盛川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小盛啊,只要你坚持,将来一定大有前途!”杜元生哈哈一笑,也将酒喝干。

杜影又是担忧又是责备地一扫盛川,给他端来热茶。“有点意思……”应世海打量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什么。“杜伯伯,应老师想,想求一幅‘仕女图’……”盛川期艾地说。“我与应老师一见如故,相当投缘,何谈‘求’字?”杜元生豪爽地起身,向画室走去。很快,他拿出一幅画:“送你,‘宫女芭蕉图’。”

应世海又惊又喜,连声感激。

没多久,杜元生大醉,杜影扶他进房休息。应世海告辞,盛川将他送到院外。借着酒意,应世海半真半假地问:“我咋觉得,你与杜影,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不,不,我们只是谈得来,兄妹一样。”盛川慌乱地解释,脸却蓦地红到耳根。“紧张啥,一句玩笑。”应世海理解地笑笑。

回家,王珍珏说黄羽惠来过,催问结果。“清官难断家务事,有啥结果?何况,男女感情上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很难捉摸。”应世海淡淡地说。他摊开“宫女芭蕉图”,细细地欣赏。“你这人,怎么没有原则?”王珍珏不满道,“你答应黄羽惠找盛川,人家正眼巴巴盼着。”“我找盛川谈了两次。唉,他谈的,也像有道理。”应世海眉头一皱,“好了,不谈这些。你看这幅画,如何?”

王珍珏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不懂。”她忽然奇怪了,“你啥时喜欢画了?”

应世海得意地回答:“这是画坛泰斗杜元生的画,我好不容易求了一幅。我也不懂,不过……”他悄声说出自己的打算,没说画是通过盛川得来的。“不大好吧,传出去,人家咋说?”“你啊,天天钻三角几何,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现在的人,有的挖空心思发财,有的不择手段当官,好像都要把失去的加倍捞回来。就说学校分宿舍,上边有多少人给我打招呼、写条子?相比而言,我还算正直的了。就算我想上去,多多少少,想的还是为国家做贡献。”“我不想听这些。”王珍珏赌气地打断话,“你倒变成学数学的了,比哪个都会算计。其他我不管,羽惠的事,你一定要办好。哪有这个道理,刚领证就离婚?”“好,好。”应世海模棱两可地回答。

从张局长家出来,虽已晚上9点过,街上却一派热闹景象——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市容部门正忙着添置鲜花,安装彩灯。应世海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兴奋地回想今天的情景。上午,他悄悄地给张局长挂电话,说有人送了他一幅杜元生的“宫女芭蕉图”,他既没兴趣也不懂,想转送给他。张局长略略推辞后,连声致谢,叫他晚上来家里。他耐心地捱到天黑,拿着画,急急地向张局长家奔去。进了市政府宿舍,他谨慎地四下打量,确信没人注意他,才按照地址走向张局长家。“小应啊,虽然接触不多,我对你印象不错。你精明干练、作风正派,年富力强,更应该为党多做工作、多挑重担。”送他出门时,五十多岁的张局长,鼓励地握着他的手。

这些话,乍一听,好像已经表明意思。但一细想,又像是一般的客套。应世海渐渐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着张局长说过的每一句话,揣摸着他说话时的神态。他想得有些累了,索性站住,点燃一支烟,徐徐地抽着。最后,他在心里断然下结论:不管怎样,走了这条门路,总比不走好。何况,提拔副校长的事,我只是含蓄地点点而已,并没直接说要他关照。纵然他不帮忙,至少不会起负作用。

回到家里,已经11点钟了,黄羽惠还在等他。“应老师,盛川写了离婚协议,要我签字。他说去青城山写生,三天后回来,就去办手续。”黄羽惠痛苦不堪地说。

应世海一怔,忽然感到一阵愧疚。“欺人太甚!”王珍珏同情地挨着黄羽惠坐下,恨恨地骂着盛川。“也不能这样说。”应世海不以为然。

黄羽惠迟疑地说:“其实,我听到一些风声。他单位有人议论,他同一个大画家的女儿很好,经常在一起。那女的,听说是大学生,姓杜。”“我说嘛,盛川怎么变了!”王珍珏恍然大悟。“不可能吧?”应世海做出困惑的模样,“你是说杜元生,我认识。他的女儿杜影,我也见过。没什么啊!”“啥时候,你认识姓杜的?”王珍珏怀疑地问。

应世海无奈地笑笑:“我说王老师,我好歹是办公室主任,打交道的人多。难道我每接触一个人,回来都要向你汇报?我就是事事汇报,你脑袋里塞满了叉叉角角,也记不住嘛。”“不说废话了。这件事,到底咋解决?”王珍珏不耐烦地望着丈夫。“应老师,我父母支援‘三线’建设,在外地,锦都就一个伯父。他只知道醉酒,不关心我。这么多年,我把你们当成亲人。你说,我该咋办?”黄羽惠哽咽着。

应世海不敢正视黄羽惠。他小心地斟酌道:“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对你们都很关心。我真诚地希望,你们比我们这代人过得更好……我找过盛川。他的话,不能说全没道理。你们的兴趣爱好、人生目标等,的确差异太大,强扭在一起,恐怕难有幸福。”

王珍珏愤懑地反问:“应世海,照你说来,盛川还有道理?”“不是这个意思。”应世海正色回答,“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同我们的观念大不一样。如果是我们,可能要考虑社会舆论、家庭责任等。他们不同。他们更多的着眼点,是个人对婚姻的理解和追求。”他同情地看着黄羽惠,推心置腹地说,“你想,既然鸿沟已经出现,他又明确提出离婚,就是勉强在一起,你能保证今后会幸福吗?他今年不离婚,难道明年也不离?后年呢?与其凑合下去,不如果断分开。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可以避免很多悲剧……”

王珍珏愤愤不平地沉默。她虽然无法接受应世海的这番理论,又找不出合适的道理反驳。

黄羽惠凄伤地呜咽起来。应世海的话,似乎已经宣判这场婚姻的死刑。她不甘心地抽泣着问:“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句性格不合就完了?为他,我做了两次人流。我咋向父母交代?我搬出宿舍,又去哪里住?难道又回伯父家……”“这个也好交代,就说盛川缺乏家庭责任心,你没有安全感,所以你坚决提出分手。至于住处嘛——”应世海费尽心思地想着。他脑里,又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学校伙食团旁有两间平房,放着蒸笼箩筐之类的杂物,清理一下,可以腾一间出来;不过,怎样给学校讲呢?关键在一把手王校长!对,王校长托过他,说自己侄儿虽在国营大厂,但个子矮、相貌差,叫他帮着介绍女友;在这提拔的关键时刻,如果王校长大力举荐,张局长在上面帮忙,胜算大多了。应世海自我赞赏脑子够用。他做出为难的神情,思索着,忽然下决心似的说:“学校挤间房子出来,你暂时住,今后有房子,再搬出去。校长的工作我去做。”

黄羽惠噙着泪花,苦涩地点点头。

黄羽惠走后,王珍珏动情地凝视着应世海,不好意思地说:“世海,我要向你检讨。开始,我不理解你,认为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支持他们离婚。我认为你变了。后来听了你的观点,特别看到你尽力帮羽惠找房子,又觉得你没变,依然是以前的你,充满正义感和爱心。我误解你了。”

难言的尴尬和羞愧,像浪涛在应世海心里翻腾。他强作镇静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找啊找

秋雨淅淅沥沥,枯燥地敲击房顶,沿着暗黑的屋檐,挂出串串水帘。古街狭长的红石路面,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洁净。石缝中长出的野草,也一改往日蔫萎,现着簇簇深绿。宁苹坐在竹椅上,心神烦乱地望着雨空。方桌上的收音机,正在播送重大新闻——抢劫杀人犯二王兄弟,昨日在赣州被击毙。她像什么都没听见,眼前,总是晃动着刚才的情景。

早上,宁苹撑着油纸伞,去街上买菜。府河与鹿溪河交汇的河坎,自发形成一个菜市。走到巨伞般张开的老榕树下,旁边飘来一个声音:“……被人逮个现行,叶明高栽定了,主任也莫想当了。张女子交代,两个已经搅了一两年。”不用转头,她知道,说话的人姓陈,住蓑衣巷,男人是区政府炊事员。她讲的叶明高,正是宁苹丈夫——区政府教育办公室主任。接着,一个声音诧异地问:“他那模样,屋头婆娘那么漂亮,会偷人?莫不是弄错了?”另一人哧哧地笑着:“味道不一样嘛!姓张的才20岁,还是黄花女子。哪天,你男人去偷一个,你就晓得了……”

犹如霹雳炸响,宁苹一阵惊骇。她怕被人看见,斜撑着伞,掩住半个身子,低头快步走去。可能吗?那个比她矮半个头、长相极其一般的丈夫?那个把她像女王般高高供着、内裤都要替她洗的丈夫?姓张的女人,一定是与丈夫同办公室的小张。她来过家里,都是坐坐就走,宁苹从不在意。对自己,宁苹非常自信,不说气质风度,单凭外貌,在整个黄龙古镇,也算数一数二。叶明高能够找到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凭他那三寸丁谷皮的武大郎样子,还要出轨?不过,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不像瞎编。在这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男女偷情的新闻,往往比电波的传播速度还快。

宁苹原想回家,家在横街。恍恍惚惚,她走错路,竟走到上河街——再往前,就是苏文星的老屋。她眼前,突然浮出他的面容:细小的眼睛,流溢出无尽的柔情;清瘦的双颊,泛着病态的苍白;眉宇间,凝聚着难言的相思。这是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蓦地,她涌上迫不及待的冲动,想见到他,越快越好!她急步向家奔去。路过邮电所,她给叶明高挂电话,冷漠地说,自己心脏病翻了,要去锦都检查,叫他去幼儿园接女儿。电话里,叶明高顺从地应着,听不出半丝异样。

从镇上搭拖拉机到籍田街上,又跳上籍田开往锦都的班车,宁苹疲软地出了一口长气。

宁苹是锦都人。1972年春,她从浣花中学毕业后,到黄龙古镇当知青。她身材苗条,面容秀美,深潭样的瞳孔里,波荡着妙龄姑娘特有的自信和热情。因为她能歌善舞,人又俊俏,下乡不久,被调到区文艺宣传队,几乎没干过农活。1975年,位于籍田的电子设备厂招工,她进了这家两三千人的军工厂。她在车间干了两年多,后来到材料库当库管员。这时,她认识了苏文星,并且很快坠入情网。

苏文星比她大五岁,籍田中学高六八级学生,土生土长的黄龙镇人。电子设备厂筹建时,他结束知青生涯,第一批招进工厂,现是工厂锦都办事处采购。因为工作原因,他同宁苹接触较多。宁苹惊异地发现,他俩有太多共同点。厂里绝大多数青工,下班后不是打扑克、喝酒,就是到周围生产队偷鸡摸狗。苏文星露出几分忧郁:“这样鬼混,哪天到头啊?”宁苹带着都市人的高贵,不屑地嗤道:“他们只有这个层次!”谈到爱情,苏文星迷惘地深叹几声:“真正的爱情,藏在心的深处。不管面临什么,也绝不可能忘记。”宁苹更是坚信不疑:“凡是珍贵的东西,一定来之不易,应该用生命保护。”苏文星喜欢散文,常借散文集给她。她不怎么看书,翻翻,有个大概了解就够了。但是,她喜欢听苏文星背诵散文。“……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现出来……”他背诵着杨朔的“海市”。那低沉而浑厚的语调,那向往的神情,那定定地凝注她的眼光,都让她无比沉醉。恍然中,似乎苏文星温柔地搂着她,向蓝天白云冉冉飞去——那是一个她从未经历过的奇妙而神秘的世界……她疯狂地爱上苏文星。一两天不见他回厂,她就神魂颠倒地给办事处挂电话,找出与工作有关的种种理由,与他说一阵话。她知道,苏文星已经结婚,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小铁蛋;还知道苏文星妻子是他同学,在锦都一家相馆工作,两人感情很好,不可能离婚。但是,她依旧着魔似的爱他。没有动过真情的女人,不能叫女人!她骄傲地对自己说。终于,一天夜里,在苏文星的上河街老屋——那天,他母亲走亲戚去了,她把自己全部交给他。她清楚地记得,她与他紧搂着,在床上翻来滚去,那张老式雕花旧床,不堪重负地“吱吱”响着,好像随时会被压垮;静谧的街上,打更人正敲锣打更:“各家各户关好门,熄灯睡觉啰!——”苍凉而悠长的声音,引起一阵阵狗吠。

他们秘密交往了好几个月。她从未要他离婚,他也从未说过离婚。渐渐,厂里传出风言风语。苏文星紧张了,把她约到相距三十多里外的华阳,找了一家小旅馆,与她商量对策。“厂里如果追查,我们都完了。我正要‘转干’,又写了入党申请。你呢,没结婚,名声比一切都重要……”靠着床头,苏文星抽着烟,忧思重重地说。“我不怕,让她们嚼牙巴。这几年,像这种事,厂里还少吗?”宁苹对自己无所谓,只是担心苏文星。“你在大城市长大,不了解我们小地方的风俗。女人出了这种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光那些冷言冷语,就能把你活活气死。不,我不忍心看见你这样。”“那,那咋办?”宁苹六神无主了,“要不,我想法调回锦都?”“调动工作谈何容易。就是找好接收单位,三月五月也难办好。”苏文星茫然地苦笑。忽然,他眼珠一亮,温柔地搂着她:“我有一个主意,就怕你不答应。”“我听你的。”宁苹温顺如同一只小猫。此刻,只要能与苏文星继续厮守,只要不影响苏文星,叫她丢掉工作,她也心甘情愿。“我有一个同学,叫叶明高,住在黄龙街上。他是工农兵学员,读了两年师范学院,现在籍田区政府。这人长相一般,个子矮了点,不过心好,脾气也好,而且啥都听我的。人家给他介绍过几个朋友,他都看不上,拖到今天也没结婚。如果你同他——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不是照样在一起,哪个敢说闲话?”“不!除了你,任何人我都看不起。”宁苹羞恼地把头一扭。“你想,你从小娇生惯养,生活上要人照顾。找到这个人,他还不把你当成下凡的仙女,对你服服帖帖。”苏文星仿佛施展催眠术,在她耳边柔情绵绵地劝着,“这人有文凭,也有一些工作能力,现在是教育办副主任,再过几年,当主任、区长,甚至当县长都完全可能。更重要的,我们永不分开,相爱一生。从知青算起,你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你不是说,舍不得我们黄龙溪吗?”

宁苹的心,像太阳下的雪人,渐渐地软了。她想起狭窄悠长的古街,想起枝繁叶茂的黄葛树,想起几根柱子撑起的吊脚楼……耳边,也好像抑扬顿挫地响起黄龙溪船工号子声:“上江口,下江流,黄龙溪转苏码头,中和二场路好走,嗨唷嗨唷,加把油!……”她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很不好受。

在苏文星一手策划下,宁苹与叶明高迅速开始谈恋爱。一切不出苏文星预料,从见面那一刻起,叶明高就被宁苹的美貌征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魂不守舍,下班就围着宁苹的影子打转。她说想去籍田街上,叶明高就乖乖地跟在后边;她说想去二峨山看风景,叶明高就“嘿呀嘿呀”地用自行车搭着她,向着绿色的山峦蹬去。想吃什么,她只需努努嘴,叶明高就像接到圣旨,诚惶诚恐地一一照办。一天,看见厂里一个女工穿着一件湖青色长裙,她随口赞了一句。第二天一大早,叶明高直奔锦都,晚上,把同样的裙子放在她面前。又一次,她心慌心悸得厉害。叶明高把她接到自己家,一步不离地护理了三天三夜,连她用的马桶,也随时冲洗得干干净净。接触叶明高那天起,宁苹便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谈不上爱不爱。她狂热而偏执地爱着苏文星,把自己与叶明高的一切,看成是为爱情必须付出的牺牲。但是,在叶明高无微不至甚至是卑贱的照顾中,她还是有些感动。在苏文星的安排下,三个月后,她与叶明高结婚了。那天,在临河“醉仙阁”酒楼,他们办了40桌流水席。她父母和舅舅都从锦都来了。她还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作为介绍人,苏文星坐在主桌。他郁郁地不大说话,只是抽烟喝酒,几乎不夹菜。宁苹心疼地瞥着他。浣花中学同学鲁丽,似乎觉察出什么,别有用意地笑道:“听说你在这儿结婚,我们都以为你疯了。结果来了才知道,黄龙古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别有一番风情!”“干脆,你也调来算了。”她装做什么也没听出。

婚后,遵从宁苹的命令,叶明高叫父母搬到乡下姐姐家,他俩独住横街一进三间房子。接着,宁苹又说心脏不好,长期在家病休。每隔十天半月,她谎称看望父母或检查病情,回锦都住两三天,偷偷地与苏文星幽会。叶明高从来不敢反对她回锦都,更不敢刨根问底。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宁苹很满足这种双重人生:现实生活中,享有叶明高奴隶似的伺奉;精神世界里,又有苏文星这个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爱人。有时她恍然觉得,遇上苏文星和叶明高,是冥冥之中命运所定,或许她只能、也只有这样下去。

到锦都已是下午4点过,宁苹顾不上回家,在车站挂电话到办事处,找到苏文星。她说有急事,必须尽快见面。半个小时后,苏文星骑着厂里配给的“幸福牌”摩托车,潇洒地匆忙奔来。他搭上她,到九眼桥附近一家小旅馆,用厂里的介绍信开了房间。关上门,宁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紧紧地抱着苏文星,嘤嘤地哭着,讲出上午听到的一切。

苏文星谨慎地谛听着过道动静,费解地说:“有这样的事?会不会搞错了?简直想不到,叶明高是这种人!”他蓦地一拍头:“对了,我想起了。去年,他带了一个女的来找我,说那人同他一个办公室,姓张,要我帮着联系妇产医院,做啥检查……现在想来,他们的神态,的确显得有些亲热。”“反正,我要同他离婚,回去就离婚。”宁苹贪婪地吻着苏文星,娇嗔地说。“离婚?——”苏文星心绪复杂地叹道,“怪我,我把你害了!”“不准说这些!”宁苹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关系。”“你对我太好了!……”苏文星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宁苹陶醉地靠在苏文星怀里。他搂着她,顺势倒在床上。

宁苹回去第二天,因为作风问题,叶明高被停职反省。他的风流韵事,也在街头巷尾、茶铺饭店传得沸沸扬扬。霎时,宁苹成了舆论同情的中心,叶明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宁苹坚决地提出离婚。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叶明高,又是乞求又是下跪,狠狠地扇着自己耳光,最终,不得不签字离婚。宁苹不要女儿,说身体不好,没法带,答应每月给生活费。她也不要财产,只带走随身衣物。离开黄龙古镇那天,她专程去了镇江寺。街上的人,都说那里签很灵。她请了香火,对着菩萨拜了又拜,默默地祈求神灵,保佑她和苏文星。然后,她摇着签筒,抽出一支签。“施主,这是一支下下签。”和尚解说着晦涩的签语:“施主,命中注定,你红颜薄命,前程坎坷。不过,不是不能化解。”“既然是命,躲得掉么?”她忍着盈眶的泪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寺庙。

回到锦都,住到父母家里,目睹着熟悉的一切,她恍惚感到,过去的11年,不过是一个冗长的梦——她从未当过知青,也从未参加工作,更没结婚生育。仿佛,她又回到中学时代,天天同父母在一起。但她清楚,过去并非梦幻,她还有苏文星。她焦渴地天天想着苏文星,隔一两天,就要约他幽会。有时,为见他一面,她从西门乘车,前往东郊建设路厂办事处。遇上苏文星在忙,顾不上陪她,她只得讪讪地说笑几句,很不情愿地离开。

几个月后,她感到苏文星变了。挂电话约他,他言语躲闪、含混,不是马上要出差,就是还有急事。好容易见面时,他也少了往日的激情和温柔,不深不浅地敷衍她,还催促般不时看表。一次,猛追湾游泳场林荫下,她实在忍不住,不禁抱怨起来。“我也没办法,你不清楚,我的压力多大。”苏文星颓丧地叹着气:“你每月领工资才回厂,平时很少接触厂里的人,根本听不到这些。叶明高在镇上讲,他早看出我们的关系。正因为如此,他心态不平衡,才去找女人。厂里流言蜚语也多。科长暗示我,要我注意同你的接触。我虽然转成干部,入党考察期却被延长。另外,我爱人也像听到风声,经常含沙射影。”

宁苹的心,猛地像被利锥刺中,突兀地痛。“那,我们咋办?”她凄凄地问。“最好,我们暂不见面,冷一阵再说。”苏文星不敢看她的眼睛,软弱的无可奈何地说。然后,他说有事,逃一般地走了。

望着苏文星匆匆远去的背影,宁苹的头一阵晕眩。六年刻骨铭心的感情,六年忘却骄傲和自尊的付出,竟然是这种结果!……她骂着自己,恨着苏文星,怎么也无法想通。她呆痴地坐在石凳上。寒风的抽打中,她一阵抖索,才想起应该回家。“我不相信,找不到比你好的!”她愤愤地在心里说。

那天回家后,宁苹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躺了七天。以后,苏文星再没找过她,她也没挂过电话。他俩像扑打上礁石的波涛,浪花亲热地拥在一起,又迸溅着分开,仅留下淡淡的水痕。她经常想起苏文星。脑里一冒出他的影子,她就赌气地骂自己:“真是下贱!这种人,值得爱吗?”

初春一个下午,太阳暖洋洋的,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被阳光熨帖得格外舒服。宁苹沿着浣花溪,懒懒地散步。突然,路旁传来一阵吵闹声。她诧异地走过去。建昌旅馆门口,两个女服务员,死死地抓住一个青年男子,要他结清房租。那人留着乱糟糟的长发,洗得泛白的细帆布工作服上,东一块西一团,全是花花绿绿的油彩。他尴尬地赔着笑脸,说的确没钱了,把画夹押在这里,有钱就来赎。“一个破布夹,一角钱都没人买!”胖胖的服务员,鄙夷地把嘴一撇。另一个服务员威胁道:“你到底给不给钱?不给,我通知派出所。”原来,青年欠着两元五住宿费。宁苹有些看不过去。她同情地摸出钱,替他还了账。在他迭声感谢中,她淡淡地离去。没走多远,青年背着画夹,拎着一个脏得分不出颜色的帆布提包,气喘吁吁地追来,一定要她留下住址和姓名,说无论如何,今后一定登门还钱。她委婉地拒绝了。说话间,她发现青年的眼睛,饥渴地扫着路边小吃店,鼻子也抽动着,贪婪地嗅着飘来的香味。“你还没吃饭?”她敏感地问。青年羞愧地点头。她把他带进小吃店,要了几个包子、一碗海带排骨汤。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好奇地问起他的经历。

青年叫刘召云,贵州人,现年26岁。美院附中毕业后,他一直靠卖画养活自己。他四处流浪,去过湖南、西藏、云南等许多地方,十天前来到锦都。没想到,他的风景小品一张没卖掉。钱用光了,他想偷偷溜掉,却被服务员抓住……

宁苹同情而感动地听着。她发现,刘召云说着这一切时,那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没有丝毫沮丧,反而现着执着与坚韧;而他的瞳孔,陡然像亮了许多,透着英气和狂热。霎时,她心的深处,仿佛某根琴弦在轻轻地颤动……她摸摸身上,还有十多元钱。她把钱全部给他,叫他另找一个旅馆住下,继续画画,明天,她来浣花溪找他。

第二天下午,宁苹来到浣花溪。柳絮轻飞似的蒙蒙细雨中,刘召云正在画田原景色。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画完后,她请他吃饭,他欣然同意。

青羊宫旁对面小饭馆里,她点上几个菜,还给刘召云要了几两酒。刘召云给她倒上一小杯酒,要她也喝。她从未喝过酒——结婚那天,客人过来敬酒,她用酒杯装上白开水,有模有样地应付。刘召云把酒递到她面前,她不好推却,只得接过,浅浅地喝了一口:刹那,像一个火球顺着食道,一下坠到胃里,又猛地燃烧起来,一股股地直冲脑门。刘召云安慰她,说多喝几口就习惯了。

喝着酒,刘召云话多起来。他神采飞扬地谈着理想和追求,牢骚满腹地抱怨怀才不遇。说着,他重重地把酒杯一放,两眼坚定地盯着宁苹:“相信我,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真的!”

宁苹有些醉了。她流着泪,讲出与苏文星的一切,诉说压在心底的痛苦和孤独。刘召云抚着她的手,无限同情地听着,愤恨地咒骂苏文星,说要把他杀了。那晚,宁苹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醉。刘召云扶着她,脚步踉跄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第二天,宁苹坦然地将刘召云带回家,对父母介绍是她男朋友,搞美术的,刚从贵州来。

接下来的日子,宁苹好像生活在奇妙的童话世界。白天,她陪刘召云出去写生,听他讲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毕加索等大师的故事。她特别喜欢听的,是大师们与事业紧密交织的浪漫和爱情。听着听着,她感到,好像自己穿着长裙,正与刘召云在宫廷里翩翩起舞。晚上,更是让她销魂。她同刘召云紧搂在一起,吮吸着、撕咬着……直到筋疲力尽。看着刘召云在自己怀里痴狂,她无限快活地颤声呻吟,全然不顾隔壁房间父母的感受。她仿佛变成少女,撒娇地对刘召云说,她爱上油画,要他教她。

现实的窘迫,很快击碎宁苹绚丽的梦。一个多月后,乘刘召云不在家,素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亲,罕见地沉脸告诉她:自从刘召云来了,吃的用的穿的、买画布买油彩买画笔,已经用去一百多元,再这样下去,家里很快揭不开锅。宁苹默默地听着,清楚父亲说的都是事实。她的劳保工资只有二十多元,还要给女儿十元生活费;母亲没工作,父亲也就四十多元;加上刘召云,家里共是四个人吃饭,还有无底洞似的画画方面的开支。她安慰父亲别急,她有办法——刘召云卖了几幅画,有三十多元钱,一分钱未动。

晚上,她上街买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准备与刘召云好好地筹划一番。她想让他拿出一些卖画的钱,把日子过下去;然后更多地画,更多地卖;还要有计划地存一些钱,今后结婚用,可能,她还会生一个孩子……

刘召云意气风发,一面喝酒,一面高谈艺术的神圣。见他心情很好,宁苹婉转提到家里窘状,希望他拿点钱出来,共渡难关。刘召云脸上的微笑突然僵硬,极度惊异地看着宁苹:“你是说,卖画的钱?”

宁苹很难为情:“我的确没钱了。你知道,我每月只有二十多元,还要给女儿……”“够了。”刘召云仰头将酒一干而尽,神经质地连声冷笑:“在伟大而高尚的艺术面前,钱是何等渺小肮脏啊!你居然对我提到钱,不觉得羞耻、俗不可耐吗?”“你听我说,召云。”她慌着要解释。“我不听!”刘召云睁大被酒精烧红的双眼,狂暴地说:“你清楚我是谁吗?未来的米开朗琪罗,21世纪的毕加索!可悲啊,可悲!一个百年不出的天才,竟然沦落到狗一样般寄人篱下。我要走了,去寻找我的世界!……”他冲进里屋,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画夹,不顾宁苹的苦苦哀求,慷慨悲壮地冲进沉沉夜色。

宁苹凄伤欲绝,伏在桌上抽泣。“这种人,死了才好。”父亲鄙夷地说。

刘召云像气泡,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消失。连着几天,宁苹都去浣花溪,连他影子也没看见。

宁苹又大病一场,躺了三天。

听人说,叶明高与姓张的女人结婚了。宁苹担心女儿受虐待,给叶明高挂电话,坚决要接女儿到锦都。叶明高同意了。

有了女儿陪伴,宁苹的心情好多了。白天,带着女儿逛逛街,出去买买菜,做点家务什么的,时间过得很快。但到晚上,特别是深夜,无缘无故一惊而醒时,她觉得夜很漫长,长得如同一条无尽的黑胡同,永远也走不出去。她经常失眠,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她想到苏文星,想到刘召云。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付出一片真情,却被一次次地抛弃。她很少去想叶明高,偶尔想到,也充满厌恶和敌意。

父母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她勉强同意了。连见几个,她都不满意:不是没有文化的普通工人,就是长相粗俗的市井小民。潜意识中,选择对象时,她总比对着苏文星和刘召云。她接触过一个中学英语老师,没多久就分手了。这人像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走路、做事都慢腾腾的,一点没有朝气。后来,有人介绍一个游泳教练。见他第一眼,她的心一下急促地跳动起来。

他叫肖杰,35岁,离异,儿子随前妻在重庆。肖杰浓眉大眼,黑亮亮的瞳孔,透射出成熟男子的稳重和自信;饱经阳光沐浴的古铜色的皮肤,像是蕴藏着不竭的活力。简短地交谈后,宁苹对他表示出好感。第二天,肖杰来到宁苹家,很有礼貌地送上烟、酒和水果等礼品,还给她女儿买了两盒糖果。宁苹父母对肖杰印象不错。女儿也喜欢他,“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

宁苹的整个身心,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场爱情。她通宵达旦地替肖杰织毛衣;每天去肖杰宿舍收拾房间、洗衣服;连仅在照片上见过的肖杰的儿子,也不忘买一些衣服鞋子,叮嘱肖杰寄去。肖杰对她也很体贴,知道她心脏不好,常从医务室拿些药,叫她留着备用。游泳队发的白糖、鸡蛋等福利品,他也全部拿到宁苹家。宁苹幸福地感到,同她与肖杰的爱情相比,以前的爱不过是青春的误会。她不仅深深地爱着肖杰,还爱上了游泳——虽然她从未下过水。她学着肖杰的口吻,骄傲地对父母宣布:“游泳是活动的雕塑,是扩张的青春,是生命与艺术的和谐与统一!”认识十多天后,宁苹毫不犹豫,搬进肖杰的宿舍。

几个月过去了,两人已经开始商量结婚。一天,鲁丽挂来电话,说中学几个女同学,约在百花潭公园聚会。早上,宁苹对肖杰讲,下午可能回来晚一点。谁知,夏天的气候说变就变。中午11点过,天空陡然变得昏暗,雷鸣电闪中,暴雨倾盆而至。大家都穿着裙子,淋得像落汤鸡,只得分手回家。宁苹乘车赶回游泳队宿舍,已是中午1点多。她用钥匙开门,门被反锁着。她使劲地敲。好一阵,肖杰表情尴尬地开了门。她进去一看,什么都明白了:游泳队医生曾晓娜,一个40出头、风韵犹存的女人,头发凌乱地坐在床边。“宁苹,你听我解释,我要解释……”肖杰语无伦次地说。

宁苹凄然一笑:“不用说了!”她根本不看曾晓娜,仿佛屋里压根没有这个人。她说口渴想喝水。乘肖杰倒水,她拉开床头柜,拿出家里带来的三十来颗安眠药,全部丢进嘴里。

肖杰发现时,宁苹已吞下安眠药。肖杰惊恐地按下她的头,发疯般在她背上敲打,希望她能将药呕吐出来。乘着混乱,曾晓娜偷偷地溜走了。

宁苹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医院急诊室,正在输液。父母和鲁丽守在病床前,焦虑地注视着她。见她睁开了眼睛,他们欣慰地出口长气。

宁苹很虚弱,脑子混混沌沌,只记得服药前的情景。“他呢?”她有气无力地问。

父亲知道她在问肖杰,怆然答道:“他把你送到医院,又找人通知我们和鲁丽。我们一到,他就走了,说不想过多解释。”

宁苹示意父母出去。她断断续续,对鲁丽讲出昨天的事。“你啊,老是这样,该反省了!”鲁丽爱怜地说。“大概是命。”宁苹睁大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没有错啊!每次,我都投入全部感情,都在寻找真正的爱。你没体会过,不清楚。”“不,我经历过,刻骨铭心。”鲁丽的眼光骤然黯淡,深叹一声,“我们女人啊,为了那些痴痴呆呆的梦,把一切都忘了。”

宁苹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涌出来,在她秀美的双颊滚动。

象牙塔在倾斜

曹然坐不住了。

去年下半年以来,每周二下午,参加文学研究所业务学习,他都会听到各种议论:历史研究所某某在外做生意,一批钢材赚了几万;经济研究所的谁跑了一趟海南,倒了几辆走私汽车,转手又是十多万。开始,他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觉得这些事传说般缥缈。他在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去年,在锦都大学学报,他发表了一篇研究《山海经》的论文,正忙着撰写第二篇。他不认同学术界现有观点——《山海经》的原创时代,最早可推至大禹之世,或者战国至秦汉之际。他认为,《山海经》的原创至面世,应在东周与战国之间。他正埋头古籍、细心求证时,陆凯的出现,在他心里搅起狂风巨浪。

陆凯研究汉晋文学。今年春节后,他死乞白赖地找到所领导,说要出去办公司。分管行政的王副所长同意了,条件是一年交两万元管理费,工资照发,待遇不变。曹然与陆凯多少能谈几句。他劝陆凯不能冲动。陆凯寂寥地问:“你说,天天当书虫,同死人打交道,有多大意思?”时间过去半年多,陆凯露面了。随他一齐亮相的,还有他骑的那辆“大铃木”摩托车、用人造革旅行袋提来的两万元现金——全是十元大钞,每扎一千元,整整20扎。陆凯傲然笑着,将钱扔到会议桌上,说还有急事,然后跳上摩托车,潇洒地一溜烟去了。曹然脸上虽没表情,心里却又惊愕又羡慕,还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天开始,他刻意留心相关生意信息。他住在铁路局宿舍——妻子在客运段幼儿园,房子是单位给的。大学毕业到社科院后,他基本在家工作,与外界很少接触。杭航等几个同学常来他家,给他带来各种消息。他堂弟曹培林做炒货生意,作坊离他家不远,也经常来他家,谈些生意上的趣闻。这些信息不外乎两类:一是熟悉的某人去了深圳,特区设立才两年,机会很多;二是谁在经商办公司,几个月赚了成千上万。听着听着,曹然悲哀地发现:当他痴迷《山海经释义》《山海经笺疏》等故纸堆时,他已经被社会遗忘。此刻,满耳都是一夜暴富的神话,满脑都是赚钱的门路,不由他不动心。不,眼下最形象的说法,不叫赚钱,也不叫挣钱,而叫“整”钱。

他终于下定决心。

黄昏,妻子带着四岁的女儿泓泓回来。他把泓泓放在床上,拿盒积木给她玩,把妻子叫到外间,很郑重地说他要出来做生意。“你?……”妻子诧异地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见曹然一脸肃然,她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自己看,像不像做生意的?”“做起来就像。”曹然自信地说。他明白妻子的话。的确,从里到外,他都不像做生意的人。曹然身高不足一米七,体形单薄,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颓丧地垮在鼻梁,两颊也似乎更显清瘦。平时出门,他脸上带着出世的漠然,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口里不时还念着什么。邻居好奇地问,曹然在做什么。妻子回答说,他研究古代神话“山海经”。邻居大为好笑:“难怪,咋看,他都有点‘神经’。”“你账都算不清,咋做生意?”见他丝毫不像开玩笑,妻子担忧地问。“今后不会了。”曹然不好意思地扶扶眼镜,正色答道。一次他去买青笋,四分钱一斤。他只要青笋头,卖菜的说每斤八分。他要了三斤。转眼,他看到掰下的青笋尾,水灵灵的很诱人,又买了三斤。卖菜的说优惠他,每斤三分。他以为买了便宜,得意扬扬地讲给妻子听。妻子一算,不由埋怨起来:“青笋连头带尾,喊价四分,六斤青笋,共是二角四。分开买,反而给了三角三,多给了九分钱,亏吃大了。”这件事,成了妻子打趣他的经典笑话。“泓泓一出生,我们就想给她买架钢琴。几年来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才存了一千多。一架珠江牌钢琴,最少也要三四千,何年能买起?……我出来,也像陆凯一样,每年交管理费,工资照关,不会影响家庭开支。人家都说,现在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我当然要抓住机会。就说培林吧,一无文化二无背景,卖些瓜子花生,不也赚了那么多?”

妻子有些心动:“你们所里同意吗?办公司的本钱,从哪来?亏了咋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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