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时光书.2,月亮以上的爱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7 03: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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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缨、毛晓雯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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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时光书.2,月亮以上的爱情

诗的时光书.2,月亮以上的爱情试读:

版权信息诗的时光书. 2,月亮以上的爱情作者:苏缨 毛晓雯责任编辑:薛健 刘诗哲策划编辑:楚静装帧设计:李洁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自然的世界是铜的世界,唯有诗人为它镀上金色。[意]圭多·雷尼《曙光女神》(Aurora, Guido Reni, 1613)。【自序】上帝的创世构思1

南唐大词家冯延巳填过一首很有名的小词,起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日,冯延巳陪南唐中主李璟同游,李璟笑问他的这位宠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冯延巳谄媚作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冯延巳想是生怕亦擅诗词的李璟忌妒自己的佳句,便推举出李璟的名句而谦称不及。其实若抛开这些人际关系上的试探与纠结,李璟的问题实则意味深长——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就是中国一切诗歌美学的根本问题。试想若你自己也是一名诗人,当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不过是最自然、最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罢了,更何况,这春风春水既不可充饥,亦不可御寒,说到底究竟关你何事呢?2《创世记》记载着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光,从此有了昼夜之别;第二天,上帝创造了苍穹,把苍穹以下的水和苍穹以上的水分开;第三天,上帝分出了大地与海洋,使地上生出青草、树木和蔬菜;第四天,上帝创造了日月星辰,用以管昼夜、分光暗;第五天,上帝创造了水中的鱼和天上的鸟,使它们繁衍生息,各从其类;第六天,上帝要使地上生出活物来,便创造了野兽、牲畜和爬行的动物,当然,还有人类——“于是,神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人,就是照着神的形象创造了他”。

如此复述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可能有点让人不耐烦,却又不无必要,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上帝是在创世的第六天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之前的那五天里,他又是“照着什么”创造日月星辰、天空大地和飞禽走兽的呢?

这绝不是一个无聊的问题,甚至对其重要性我们几乎无法过分评估,因为这实在是西方古典哲学与美学的一大母题,亦是诗歌所渴望达到的美与真的终点。

正如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造物的时候,上帝一定在心中先有一个构思。譬如在创造飞鸟之前,上帝心中一定先有一个飞鸟的“样子”。当然,这位上帝不必是基督教的上帝,凡是相信神创论者,他们的神祇亦必在创世之前生出同样的构思。这个“构思”,或神祇心中的“样子”,柏拉图称之为理念,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共相,传承为西方哲学与文艺的一大经典命题。及至近代,叔本华的美学依旧因循着这一条进路。中国读者欣赏西方文艺,每每因为不晓得如此背景而感觉隔阂,继而因隔阂而生出倦怠与误读。[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创世记,第一日》(Days of Creation, The 1st Day, Edward Burne-Jones, 1870—1876)。“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他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创世记,第三日》(Days of Creation, The 3rd Day, Edward Burne-Jones, 1870—1876)。“神说:‘地上要长出青草、结种子的蔬菜和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在地上的果子都包着核!’……神看这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三日。”3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若有人问你,吹皱一池春水究竟与你何干,你自可以借用欧阳修的话来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风也好,水也好,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也好,本与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不过因为我们心内的情痴,故而每每在风前、水前、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前,或触景生情,或因物起兴罢了。

而在太多的西方文人看来,这任一的风、任一的水、任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背后都是唯一的风、唯一的水、唯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亦即上帝或任何神祇在创世之前所产生的唯一且完美的构思。也就是说,一切的风光物象之美,在我们而言是因心绪而美,在西方的文人看来,是因为创世神的构思而完美。4

有一次,牧神向太阳神阿波罗提出挑战,要和他比试一下音乐才华。在后者应允之后,年高德劭的山神被请来充当裁判。当然,我们难免嗔怪牧神的鲁莽和自恋,因为我们都知道,在奥林匹斯的众神当中,太阳神的音乐才华无与伦比。

但牧神自信满满,在赛事上——让我们借用一下牧神的同情者诗人雪莱的诗句——牧神只用一支笛子,“歌唱舞蹈的群星,歌唱万变的大地与天庭,歌唱恢宏的战争,歌唱爱情、死亡和生命(I sang of the dancing stars, /I sang of the daedal Earth, /And of Heaven–and the giant wars, /And Love, and Death, and Birth,–)”。

比赛的结果毫无悬念,山神宣告阿波罗获胜。这个判决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除了一个人——牧神的忠实追随者弥达斯国王。“你们怎么可能不被牧神的笛声陶醉,而把桂冠轻率地送给太阳神呢!”弥达斯强烈地质疑着判决的不公,太阳神并不辩解,径自将弥达斯那双不中用的耳朵变成了驴耳。

我们或许会替弥达斯申辩: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更何况艺术一类的事情总是曲高和寡,经典的歌剧唱段总不如排行榜金曲能赢得更多的听众;或者说,艺术怎能有客观的标准呢,又怎能以票数或裁判的个人意志来辨别优劣呢?

是的,我们还可以参照《庄子·齐物论》的一则故事。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啮缺又问:“那么万物就无从知晓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虽然我一概不知道,但凑合着说两句吧。你怎么知道我所谓的‘知’不是‘不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不知’其实是‘知’呢?我来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容易生病,泥鳅也会吗?人爬到树梢上就会惊慌,猿猴也会吗?人、泥鳅、猿猴,这三者之中,谁的生活习惯才算是标准的生活习惯呢?人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吃老鼠,谁的口味才算标准口味呢?毛嫱和西施是公认的美女,但鱼儿看见她们就会沉入水底,鸟儿看见她们就会高飞而去,麋鹿看见她们就会撒腿飞奔,怎样的美丽才算标准的美丽呢?在我看来,何谓仁义,何谓是非,纷繁复杂,我怎么区别得了呢?”

在东方的文艺传统里,我们受庄子的影响最深,总喜欢讲“各花入各眼”,那么所谓好诗与坏诗也无非因人而异罢了;而在西方的文艺传统里,创世神对宇宙万物的那些“构思”便是完美的客观典范,诗歌愈接近之,便愈是趋近于美,只是那典范究竟是何等模样,人间唇舌总难以描述得清。

当然,这还只是东西文化众多隔膜中的区区一例而已。今天的我们虽然能轻易看到世界各地的高山大川,却未必因此可以轻易看到那些高山大川藏在地底数百、数千米深的根基。我们时常不明白,为什么某一脉远处的山峦会舒展得那样奇异,若我们晓得了它的深层地质,便会明白它其实也像我们家乡的山河一样美得自然而纯粹。毛晓雯[荷兰]雅各布·乔丹斯《弥达斯的裁判》(The Judgement of Midas, Jacob Jordaens, Unknown Date)。乔丹斯是17世纪著名的巴洛克风格画家,在这幅作品里,老山神坐在中间的裁判席上,宣布阿波罗获胜,眼睛却看着弥达斯国王(右一),弥达斯以坚定的手势表达着对牧神的支持,耳朵却正在变成驴耳。[法]克劳德·洛兰《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在赫利孔山》(Apollo and the Muses on Mount Helicon, Claude Lorrain, 1680)。赫利孔山是九位缪斯女神的神庙所在,古希腊的伟大诗人赫西俄德称自己就是在这座山的山脚下由缪斯女神亲授诗歌的,自此诗旨便有了神谕的色彩。[英]约翰·麦尔惠士·斯特拉维克《阿克莱西娅》(Acrasia, John MelhuishStrudwick, 1888)。图画描绘的是英国诗人爱德蒙·斯宾塞《仙后》(The Faerie Queene, by Edmund Spenser)的诗意场景。画面中央的阿克莱西娅是一位美丽的巫女,温柔地拥着怀中的骑士。侍女们亦莫不关切地望着他,而她们的身体幻入了梦幻般的树丛之中。诗歌未尝不是所有时代的巫术,将凡俗的我们托举到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璀璨幻境中去。[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希望》(Hope, Edward Burne-Jones, 1896)。威廉·莫里斯为这幅画题有诗句:“若人在极深的夜里,赤裸的双脚在冰冷的镣铐里,呼吸在极度逼仄的空间里,诗歌总会是手中至少会有的一束花枝,是目光尽头的一扇窗子。”【在时光深处遇见】萨福(Sappho,630或612 B.C.—592或560 B.C.)古希腊女诗人,世界上第一位吟唱个人爱情的诗人。一

生中,萨福酷爱音乐和诗歌、河流和花朵,与她众多的女弟

子相恋过,做过她老师的情妇,最后爱上一位默默无闻的猎

人,并因之殉情而死。对这个世界,萨福始终怀着真挚与热

情。即便说她的整个灵魂都是爱,也不为过。因此,萨福无

须任何其他的纪念,她既不需要因为某种奇异的罪名被钉于

高悬的耻辱柱——如雅典法庭所做;也不需要人们将她的

头像镌于银币之上——如莱斯博斯岛岛民所做。只要你还

有爱,萨福便与你同在。而萨福的诗令人相信,即使有一天,

这个世界变成巨大的坟场,变成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她

的灵魂,也是最后一星不灭的磷火。01 悬崖上的萨福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就没有合唱,如果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古希腊]萨福1

某年夏天,我和电影学院的几个朋友聊起电影,不知怎么,话题就锁定在《卧虎藏龙》为何能够赢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上。几乎所有人都疑惑,对于这部如此东方的电影,持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究竟能够理解多少呢?那一天,满街都是栀子花的芳馥,鼻尖近处则是拿铁烟熏一般淡淡的香气,我不由得有些出神,暗想它们两个或许也不能够彼此欣赏吧?

大卫,一个很帅气的美国留学生,就坐在我的对面,不断以大胆而圆凿方枘的回答印证着大家的疑惑。但是,出人意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们讨论到影片最后的那个镜头: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从武当山的一座石桥上纵身跃下,下面是白色的云、蓝色的天以及不知道颜色的大地。玉娇龙像是在坠落,又像是在飞翔,画面很美丽,音乐很悠扬,但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罗小虎讲给她的那个跳崖许愿的传说吗?是因为对李慕白、俞秀莲的歉疚吗?又或者是心灰意冷、无所留恋吗?她已经逃出了家,悔掉了婚,师父碧眼狐狸死了,一心要收服自己的李慕白也死了,一切明的、暗的束缚都已不复存在,身边唯一的这个人恰恰就是自己曾经一心要寻找的恋人,那么,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跳下那座美丽的悬崖呢——闭上眼睛,带着一脸的释然?“因为,她发现自己爱上了李慕白,跳崖是为了治愈这份无望的爱情,”大卫说,“如果死了,就让自己为爱情殉葬;如果侥幸不死,她就会从这份爱情里解脱出来,开始新生。”

这真是语惊四座。大卫有点发窘:“我又说错了什么吗?”“不,我们之所以吃惊,只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解释得貌似合理,而且,居然还很有诗意。”不记得是谁这么说,随即有人附和着:“真的啊,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想象力。”

大卫略有羞赧,嗫嚅着说:“这不是什么想象力,这是古希腊的一项传统,Sappho不就是这么跳崖的吗,像玉娇龙一样?”

Sappho?Sappho是谁?什么又是古希腊的传统呢?难道《卧虎藏龙》这样一个如此东方的故事还暗合着什么隐秘的西方传统吗?

我终于想起,这位Sappho就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中文译名叫作萨福,老一辈的学者飞白执意把这个名字译作萨茀,他说古希腊文里的Sappho并非姓氏,而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名字,意思是“蓝宝石”,也就是英文里的Sapphire。这些都是当年学过、还做过笔记的知识,现在竟然要反应上一时半刻才能想得起来了。

萨福生活在小亚细亚海岸的莱斯博斯岛(Lesbos)上,柏拉图说她是第十位缪斯(在希腊神话里,缪斯是司掌文艺的女神,共有九位)。我隐约还背得出她的诗,因为在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周作人特别推崇她,新月派诗人朱湘也曾用极大的心血来翻译她的作品;我也还隐约记得她是跳海而死的,从一座悬崖跳进大海,但我不晓得这居然是什么古希腊的传统,而且可以治愈爱情的伤。2

大卫说,跳崖在西方世界里是一个经典的文学符号。最早在古希腊的卢卡特,人们在祭祀太阳神阿波罗的时候,总会选出一名“幸运的”囚犯,在他的背上系上风筝一般的翅膀,然后把他从悬崖上丢到海里。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次狂欢节,没有一丁点儿残忍的成分。在悬崖下方的海面上,很多小船就像一座座临时的看台,每个人都翘首以盼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当水花高高溅起的时候,他们禁不住欢呼鼓掌,然后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水花下面的波浪和波浪上散落的羽毛;他们给了那名囚犯一线生机,只要他奇迹般地浮出水面,并且还能呼吸的话,他们就会赦免他的一切罪过,任他攀上最近的小船,带他到某个遥远的岛屿,给他一个全新的名字,赐予他新生。

这样的仪式其实是对太阳的模仿——太阳在每一个黄昏坠入海底,又在另一个黎明从海水中重生。当地人相信,每一天的太阳都是全新的一个,它在完成了当天的工作之后,便沉到海底,熄灭,死亡;太阳神会把一轮新的太阳放到黄金马车的车厢里,在第二天拖着它巡行天宇。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海是太阳的坟场,宇宙活过了多少天,海底就埋葬了多少颗太阳。渺小的人,当他从悬崖上坠落海底之后,浮起来的那个当然也像每天黎明的太阳一样,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曾经的爱与恨、恩与怨,种种束缚着他的锁链,在这一瞬间被一齐斩断。

于是,卢卡特的悬崖渐渐变成了爱情的圣地,你若是摆脱不了相思的煎熬,若是因为爱情的伤口难以愈合,那就从悬崖上跳进大海吧,如果你能浮出水面,那一定就是你的新生了。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就是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萨福,莱斯博斯的萨福,她爱上了一个名叫法翁的年轻俊美却冰冷无情的猎手。她认为爱情的道理就是这般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不要蜂蜜,亦不要蜂蜇。

这是萨福某一首诗歌的残句,但也许不是残句,也许全部诗篇就只有这样两句,再多一个字都是赘疣,是绑在坠崖囚犯背上的那个风筝一般的翅膀。

查尔斯·奥古斯特·孟金画出的萨福就是站在悬崖边的样子,这是最富戏剧性的一刻,萨福披散着一头风一样的黑发,袒露上身,左手倚靠着一块耸立出来的岩石,右手无力地垂着,拿着一架竖琴——那是她的灵魂与生命,将和她一起死亡,或一起重生;海面也许仅仅是因为遥远才显得平静,但我们分明会预见到下一刻的水花飞溅。阴郁的萨福像夜幕里一抹背向月光的乌云,些微的亮色是从天际透出的死神的磷火。[法]查尔斯·奥古斯特·孟金《萨福》(Sappho, Charles August Mengin, 1877)。

萨福袒露的乳房似乎为画面增添了些许色情意味,但这其实是有来历的:萨福曾经因为某种罪名—或许是人们指责她教坏了全希腊的年轻女子,被送上法庭受审,轮到她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她咬着嘴唇,只做了一件事情:解开上衣。喧嚣的法庭突然肃静下来,男人们屏住了呼吸,方才还熊熊燃烧着的刻骨敌意不经意间已经结成了冰凌,融成了春水。他们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审判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这女子分明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最虔诚的祭司,没有人可以判“美”有罪,更没有人可以判“爱”有罪。

如果没有人可以判爱与美有罪,那么,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判“诗”有罪。

诗与爱、与美一样,高贵而脆弱,小心呵护都唯恐不及,怎么能轻易亵渎、毁损呢?

萨福就是这样被当庭开释的,而吊诡的是,爱与美联合着诗,终于一起判了萨福的罪,并且要她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自己做自己的行刑人。

如果古老的传说多少还有一点可靠的话,当萨福站在悬崖上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是个五十五岁的女人了,这个年纪还应该、还可以与爱情有任何关联吗?诗人索福克勒斯有次碰到别人问他:“索福克勒斯,你对于谈情说爱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诗人答道:“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这则逸闻被柏拉图记载在《理想国》里,就连伟大的苏格拉底都要为之深思。

苏格拉底会嘲笑萨福的不智吗?五十五岁,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大多归于平庸、归于厌倦、归于堆积如山的家务事,谁还有一颗柔软如云朵的心,去感受爱情?

我见过太多的花季少女斤斤计较着婚姻的价格,和她们比起来,年过半百却为爱情站在悬崖边上的萨福,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少女呢?

她们恨她,古往今来都恨着她,因为正是她的存在才刺眼地衬托出了她们的平庸。

诗歌于她们只是装点门面的谈资,于她却是每一天真实生活里的柴米油盐。[瑞士]恩斯特·斯达克尔伯格《萨福》(Sappho, Ernst Stuec-kelberg, 1897)。画家偏偏用明媚的光线与盛开的花朵来体现萨福纵身一跃的刹那,近景的帆船与远景的城郭无不暗示着生之美好。竖琴(lyre)永远都是萨福的标志,而lyric(抒情诗、歌词)的词根就是lyre。古希腊的诗歌主要有祭祀诗、史诗和抒情诗三类,拿着竖琴的萨福就是抒情诗的经典象征。[法]让—莱昂·杰罗姆《菲丽妮在雅典法庭上的裸体》(Phryne revealed before the Areopagus, Jean-Léon Gérôme, 1861)。菲丽妮的法庭裸体与萨福的法庭裸体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变体。画面上,菲丽妮(或萨福)被辩护人突然扯去了衣衫,仓促间抬手遮住羞赧的脸,而那些年高德劭的法官尽现心荡神驰的样子。[法]古斯塔夫·莫罗《萨福》(Sappho, Gustave Moreau, 1872)。同样表现跳崖的一刻,这一幅在风格上与孟金的画作截然不同,没有一点阴郁的色彩,只有绚烂和华丽。孟金的背景是无垠的暗海,莫罗却把四分之三的背景给了温暖的天空,就连所余不多的海面也被霞光映成了一片金色,仿佛这已经是浴海新生之后的画面。[法]格罗斯《卢卡特悬崖上的萨福》(Sappho at Leucate, Baron Antoine-Jean Gros, 1801)。在这位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的笔下,围绕着萨福的一切色彩都是阴郁的,加上波光中圆月苍白的倒影,更显诡异和骇人。然而,萨福的表情却没有一点阴郁,反而透着隐约的沉迷;以她的动作与下颌抬起的弧度,似要与空气中看不见的恋人拥吻——或许,对于此刻的萨福来说,她即将跃入的不是大海,而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梦。[法]古斯塔夫·莫罗《卢卡特悬崖上的萨福》(Sappho at Leucate, Gustave Moreau, 1873)。萨福从崖顶飞身而下,远处炽热的太阳也正要没入海中,这大概是莫罗的一个隐喻吧,隐喻随着萨福的死亡,诗歌的王国也将沉没。3

听大卫讲完萨福的故事和卢卡特的象征,仿佛《卧虎藏龙》那个许愿与跳崖的结尾当真巧妙地呼应着西方文化传统,以至于我们中国人反而觉得隔膜了。的确,这样一来,不但结尾好理解了,而且一切曾经看上去费解的地方也豁然开朗了,并且,这尤其美,尤其纠结。萨福扔掉了竖琴,玉娇龙扔掉了剑,那都是她们曾经最为执着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找来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小说原著来看,在结尾处,跳崖实际上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似乎也并无多少诗意:“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之忧虑。其实妙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炷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却是要跳崖。妙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孙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所以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

玉娇龙却是借着跳崖的传说遁身于世人的视野之外,然后见了罗小虎一面,就算了断最后的尘缘了。“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竟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

幸好王度庐还为《卧虎藏龙》写过续篇,叫作《铁骑银瓶》,所以我知道玉娇龙最终纵马出了玉门关,立誓不再踏入中原,凭着一身武艺在新疆闯出了“春大王爷”的名头。这样看来,她的确因跳崖而得到了新生,这新生却不是命运的安排,而分明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个只懂诗艺、不懂武艺的萨福却无力安排自己的新生,但她一定还怀着希望,笃信海神波塞冬一定会满心怜悯地用波浪托起自己赤裸的双足,再安排一股温暖的洋流,带自己到大海中的“玉门关”外。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记述着萨福的诗歌残句:“死是恶事,诸神如此规定;若非如此,诸神也会死去。”萨福是阿佛洛狄忒的门徒,所以世间的一切恶事本该自然而然地与她无缘才是。

那么,“缺乏”是不是恶事呢?无论为爱、为诗、为生活,我们永远都为缺乏而焦虑。在崎岖的小径上缺一只可靠的臂膀,在忐忑的分秒里缺一条慰藉的短信,林林总总,一幅幅拼不全的图案。但是,小爱神厄洛斯,也就是那位背着金箭和银箭的丘比特,他的名字在古希腊语里就意味着缺乏,缺乏与爱是分不开的,它们互为因果,彼此无休止地折磨着对方,正如萨福和法翁一样。4

法翁也获得过新生,另一种新生。

你可能想象不到,令萨福如痴如狂的猎人法翁原本只是一个老迈而丑陋的摆渡人,除了一只不大可靠的小船和一份十分可靠的善良之外,他实在一无所有。有一天,一位老婆婆要搭他的船,但拿不出足够的船资。法翁心生怜悯,索性一文不取。老婆婆其实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假扮的,为了报答他,她让他恢复了青春,还赐予他俊美无双的容颜。

女神的变化之功简直到了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她使法翁变得过于英俊,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无法抵御法翁这份新生出来的魅力。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把他藏在大麦田里,时不时地跑去幽会。[英]弗雷德里克·莱顿《海边捡石子的希腊女孩》(Greek Girls Picking Up Pebbles By The Sea, Lord Frederic Leighton, 1871)。莱顿是英国19世纪的学院派画家,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从画面中遥想萨福与她的弟子们生活的图景,应当也是这般娴雅却不失活力的模样。海风阵阵,女孩们裙裾飞扬。轻纱和缎带在风的鼓动下,就像一对对宽阔的翅膀。我猜这正是莱顿的用意所在,他用纺织品不太自然的形状暗示:在希腊玫瑰色的天空下,沙滩上的女孩随时可能化身天使,下一秒就踮起脚展开手臂,将她们的美带到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另一颗星球之上。

但没人知道萨福是怎样爱上法翁的,想来萨福既然是阿佛洛狄忒的忠实信徒,或许有机会见到女神的情人吧。她那凡夫俗子的定力不能阻止她对法翁一见钟情,而她那颗诗人的心注定要做痛苦的催化剂。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生活的本质是中庸,而诗歌的本质是极端。在凡俗的世界里,你必须规行矩步,刻意保持着几分装腔作势的无知,凡事既无过分,亦无不及,像宝钗那样浅浅淡淡地在每件事情上恰到好处,永远在温室里过着没有四季的日子;在诗歌的世界里,诗律是你唯一要遵守的准则,若爱便不顾一切,若恨便舍生忘死,热起来便有十个太阳灼伤你的唇,冷起来便有漫天冰雪迷住你的眼,仿佛永远驻守在极地,若非极昼,便是极夜。

萨福对法翁的爱便是烈火对冰雪的追逐,或者说就像一台制冰机,愈是用力、用热、用电,便收获愈多的冰块。

所以,只喜欢花好月圆的凡夫俗子们每每用自己的想象来撮合这一对怨侣,譬如画家雅克-路易斯·大卫刻意在画布上收敛了萨福的诗性和法翁的野性,把他们打扮成宫廷贵族的模样,在一处典雅而华贵的居室里淡淡地甜蜜、淡淡地忧伤。这曾是19世纪极受上流社会追捧的一幅画作,但萨福若果真的重生,一定不会在这块画布上认出自己。5

萨福大约是公元前7世纪的人,在中国正是春秋时代,当春秋诸侯们正在外交场合上彼此以《诗经》的句子迎来送往的时候,希腊的女诗人萨福就在莱斯博斯岛上为少女们传授诗艺。那时候,中国只有诗歌而没有诗人,而希腊却早已是诗人们的天堂了。[法]雅克—路易斯·大卫《萨福与法翁》(Sappho and Phaon, Jacques-Louis David, 1809)。大卫曾任拿破仑皇帝的首席宫廷画家,这幅画正是以柔美而矫饰的宫廷趣味来阐释这一对本该散发着素朴与天然之美的怨侣。法翁的长矛和弓箭说明了他的猎手身份,是他主宰着画面,把萨福的脸转向外面的观者。萨福则是失神般百依百顺的样子,甚至连手指都从竖琴上松开了——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幅画里萨福不是拿着竖琴的,那是她的诗艺与灵魂的符号,但此刻为了法翁,她居然忘记了竖琴。手指从竖琴上松开,这个动作也隐喻了萨福的死亡。

我们知道一些古希腊的男性诗人,著名者如阿尔凯奥斯(Alkaios),他是萨福的同乡,一生戎马倥偬、激昂好斗。他支持过平民反对贵族,也支持过贵族反对僭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心灰意冷地在酒乡里找到了归宿。他擅写饮酒歌,那时的人们经常围坐一起,轮番唱着阿尔凯奥斯的诗句,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哪里有酒,哪里就有真理”,这就是阿尔凯奥斯最著名的诗句,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只要有酒,只要可以迷醉在片时的快乐里,便无所谓什么真理”。

据说,萨福在十七岁那年结识了阿尔凯奥斯,羞赧地向他请教诗艺,请他指点自己那些或许过于少女的诗歌。后来两个人结下了诗歌的友谊,彼此唱和,在竖琴的伴奏下,用天使的声音一问一答。

也许,这就是萨福的初恋?

阿尔玛-塔德玛绘制的这幅《萨福与阿尔凯奥斯》,最符合我私心的想象。我刻意把这幅画推迟到现在才出现,是觉得这一缕古希腊的清澈海风在之前几幅画作的阴郁、华贵与浮夸之后会带给读者顿悟一般的喜悦。

画面上是莱斯博斯岛的一隅,左侧是萨福和她的女弟子们,入神得几乎忘记了必要的矜持,右侧是阿尔凯奥斯的诗歌表演。竖琴执在了阿尔凯奥斯的手里,但我们不免想象,当一曲终了,这竖琴便会交到萨福手里,使萨福由听者变为歌者。将要吟唱而尚未吟唱的萨福,是这幅画带给我们的最美丽的期待。

大理石阶梯座椅上的那些字符,都是萨福女弟子们的名字。让我们留意一下右上角那个名字,阿狄司(Atthis),萨福最爱的女孩子。萨福时常写诗给她,我最喜欢那首《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不多的诗行,却从平淡转入嬉戏,从嬉戏转入庄严,从庄严转入忧伤,仿佛浓缩四季于一瞬:

萨福,如果你再不起床

不让我们瞧着你

我就不再爱你了!

起来吧,放松你柔软的

躯体,脱下你的希俄斯睡衣

像一枝百合花斜倚在[英]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萨福与阿尔凯奥斯》(Sappho and Alcaeus,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1881)。[英]约翰·威廉·格维德《在萨福的年代》(In the Days of Sappho, John William Godward, 1904)。

泉水中,你沐浴吧

克勒斯正从衣柜里

取出你最好的紫色外衣

和黄色的短袖衫

你将有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还有花儿戴在你的发上……

普拉希诺阿,我的孩子,你愿

为我们的早餐烤一些坚果吗?

有一位神明是庇佑我们的:

今天,我们终于要去

米蒂利尼,我们心爱的

城市,它的众女子中最可爱的

一个,萨福,和我们一起

她行走在我们中间,就像

被女儿们簇拥着的母亲

当她从流放中回到家里……

但是,这一切都已被你忘记。(罗洛译)

这首诗我选择了罗洛的译文,它是从玛丽·巴纳德1958年的英译本转译来的。玛丽·巴纳德的译本被评论家誉为“接近完美的英译本”,今天已经成为英语世界里的标准萨福了。It was you, Atthis, who said,这就是玛丽的译文:

It was you, Atthis, who said

Sappho, if you will not get

up and let us look at you

I shall never love you again!

Get up, unleash your suppleness,

lift off your Chian nightdress

and, like a lily leaning into

a spring, bathe in the water.

Cleis is bringing your best

pruple frock and the yellow

tunic down from the clothes chest;

you will have a cloak thrown over

you and flowers crowning your hair...

Praxinoa, my child, will you please

roast nuts for our breakfast? One

of the gods is being good to us:

today we are going at last

into Mitylene, our favorite

city, with Sappho, loveliest

of its women; she will walk

among us like a mother with

all her daughters around her

"when she comes home from exile..."

But you forget everything(tr. Mary Barnard)

这首诗没有出神入化的奇妙修辞,也没有掷地有声的金石良言,只似闲话家常般娓娓道来,除了第一句萨福勾起回忆和末一句“但是,这一切都已被你忘记”,全是诗人追想阿狄司的种种话语。一切都是为了末句服务——做足最温馨的铺垫,只为末句最悲伤的逆转。在两千六百年前,萨福就已经悟出铺陈与逆转的诗艺了,这是多么令人惊叹啊。

就这样,萨福和阿狄司,还有许许多多的女孩子生活在天堂一般的莱斯博斯岛上,她们一同祭祀阿佛洛狄忒。萨福还教女孩子们各种美的技艺,除了诗歌、音乐和舞蹈之外,还有化妆术、美容术和……厨艺!所以,有人猜测萨福一定是办了一座女子学园,就像柏拉图的那个学园一样;还有人猜测萨福和她的女弟子们是最早的一批女同性恋者,她们构建了一处女子天堂,远离男权主宰的世界。

时至今日,英文里表示女同性恋的两个名词——Sapphism和Lesbianism,词根分别就是萨福(Sappho)和莱斯博斯(Lesbos),没人考证得清这究竟源自猜测还是误解。人们只觉得这是一些奇异的女子,她们不合常规,我行我素,像诗歌一样不可捉摸。但是,只要一个人还不曾彻底丧失诗意的话,便会觉得这些女子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因为他一定会相信她们的话: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

就没有合唱,如果

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罗洛译)

while no voices chanted

choruses without ours,

no woodlot bloomed in spring without song...(tr. Mary Barnard)[比利时]皮埃尔·奥利弗·约瑟夫·库曼《萨福与米蒂利尼》(Sappho and Mitylene, Pierre Olivier Joseph Cooman, 1876)。米蒂利尼是莱斯博斯岛上的城市,萨福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今天,我们终于要去米蒂利尼,我们心爱的城市”,《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一诗中提到的美丽城市就是这里。02 悬崖下的萨福好比野生的风信子茂盛在山岭上,在牧人们往来的脚下她受损受伤,一直到紫色的花儿在泥土里灭亡。——[古希腊]萨福1

萨福也许不觉得自己是个诗人,她不会“创作”诗歌,只是在这个纷繁的世界里“发现”诗歌罢了。

不,这甚至不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意思,竖琴才是藏着太多话语的诗人,萨福相信自己只是一个灵媒,在竖琴和人世间传递奥义。她说:

我拿起七弦琴,说——

现在来吧,我的

神圣的龟甲,变成

会说话的乐器吧(罗洛译)

I took my lyre and said:

Come now, my heavenly

tortoise shell: become

a speaking instrument(tr. Mary Barnard)

为何竖琴会是“神圣的龟甲”?因为祭祀以龟甲占卜,从裂纹中解读神谕。竖琴分明就是缪斯本身,萨福只是把缪斯女神的歌声解读成凡人能够听懂的语言。所以,对这首诗,田晓菲的译文最是直接痛快:

对我开口,神圣的竖琴——

为你自己找到一个声音!

不要以为这是诗人特有的矫情,因为在古希腊人看来,诗人和祭司都是诸神之子,有关真理的消息都是由他们透露给世间的,并且,诗人们往往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创作出那些优美诗句的——苏格拉底曾经就这个事情诘问过城邦里著名的诗人们,发现每一个人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创作过程,所以他便颇有信心地怀疑只有平庸的诗歌才出自诗人本人的创作,卓越的诗歌只能出自神祇的启示。这样看来,最伟大的诗句不是得自“创作”,而是得自“发现”和“阐释”。

所以,萨福这首吟咏竖琴的诗不仅一点都不像看上去那般谦卑,反而透着高傲。也许所有登临过艺术至境的人,无论时代、地域、民族,都有过与萨福相同的感受。

日本有一个“驯琴”的传说,故事中全是中国元素:故事是说在太古时代的龙门峡谷里,矗立着一棵和大地一样古老的梧桐树,有仙人用这棵树制作了一张古琴,这古琴有着桀骜不驯的灵魂,非伟大的琴师无法将其降伏。皇帝得到了这张古琴,为此请来了所有著名的琴师,但每一个琴师无论如何用力,在这张古琴上都只得到了轻蔑的杂音,竟奏不成任何如意的曲调。[法]查尔斯·尼古拉斯·拉斐尔·拉芳德《萨福为荷马歌唱》(Sappho Sings for Homer, Charles Nicolas Rafael Lafond, 1824)。虽然毫无史料依据,这却是激动人心的一幕:最伟大的男诗人荷马和最伟大的女诗人萨福坦诚相见,弹琴论艺。这是西方文学传统里史诗与抒情诗的两大祖师的会面,其意义不亚于中国传说中的孔子与老子的会面。

铩羽而归的琴师们偷偷议论,笃定这张古琴其实不过是传自远古的一件次品罢了。但是,伯牙的出现成为转捩点。他在这张古琴上奏出了无人听过,甚至无人敢于想象的最美的乐音,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乐器竟然在无人拨弄下,自动地唱出了泛音与和声。

皇帝大喜过望,向伯牙询问驯琴的秘诀,伯牙答道:“那些失败的琴师都试图以自己的音乐来驾驭这张古琴,我只不过任由这张古琴选择它自己的音乐。我不知道方才我是否弹奏了它,当时也分不清究竟古琴就是伯牙,抑或伯牙就是古琴。”[意]拉斐尔《帕尔纳索斯山》(The Parnassus, Raphael, 1510)。帕尔纳索斯山位于希腊中部,传说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住所。画面中央弹琴的男子就是太阳神阿波罗,环绕四周的是九位缪斯女神,九位古代诗人和九位与拉斐尔同时代的诗人。荷马、阿尔凯奥斯、阿纳克瑞翁无不位列其中,而左下角靠坐着的女子就是萨福。2

萨福有两首诗我最喜欢,它们都是残篇,像萨福流传下来的绝大多数诗歌一样。还记得其中一首是在周作人的文集里读到的,编者在序言里说,周先生因为日伪的背景,在1949年以后便从创作转向了研究,靠译介古希腊文学来消磨岁月。想来也是容易理解的,毕竟古希腊文学不但绽放着永恒的质朴之美,而且距离现实最是遥远,不会为现实中的疾风骤雨侵扰。于是,在一个裹挟着菊花香的和煦下午,我读到了这首诗:

黄昏呀,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驱散的一切,

你招回绵羊,招回山羊,招回小孩到母亲的身旁。

德米特里(Demetrius),一位公元前的学者,在自己的《论风格》一书里引述过这两句诗,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今天才捕捉得到萨福这白驹过隙般的片帆只影。当初,德米特里引述这两句诗是为了阐明一个精致的文学手法:“诗的魅力在于对‘招回’一词重复,这个词每次指向的其实是同一个对象。”

黄昏和早晨怎么会是同一个对象呢?因为黄昏之星与黎明之星,中国人称之为长庚星和启明星,其实都是同一颗星。那是金星,爱与美之神的天车,它在黎明驱散一切,把绵羊赶进牧场,把山羊赶上岩石,把小孩子带到任何可以玩耍的地方;她在黄昏招回一切,招回早晨所驱散的一切,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夜轮回,季节流转,广袤世界仿佛只是女神掌中一只小小的梳妆匣,被她毫不费力地打开又合上。于是,无论在晨曦还是在暮色里,只要我们看得见天边的那颗星,就可以暖暖地安下心来,知晓女神仍然在那里看护着我们,以她最柔软的目光。

O HESPERUS! Thou bringest all things home;

All that the garish day hath scattered wide;

The sheep, the goat, back to the welcome fold;

Thou bring'st the child, too, to his mother's side.

在玛丽·巴纳德的英译本里,这诗句被表达为萨福向金星(Hesperus)的直接倾诉,而我偏爱周先生的译文,读起来仿佛自己就坐在阿卡迪亚的草地上,无论是风吹草动、鸟啼蝉鸣,大自然的种种声音在萨福的世界里都宛如悠扬的牧歌,但闻吹万不同,不识怒者其谁。3

我爱的另一首诗,或许要算两首,原本也不是从萨福的诗集,而是从朱湘的文集里读到的。

朱湘,今天即便是读过中文专业的人,怕也识不得这个名字了。他是20世纪20年代的清华才子,但过于浓烈的诗人气质使他无法适应按部就班的校园生活,于是仿佛是现实版《死亡诗社》的故事,他像“船长”那样说道:“人生是奋斗的,而清华只有钻分数;人生是变换的,而清华只有单调;人生是热辣辣的,而清华只是隔靴搔痒。”其后朱湘赴美留学,同样的问题迫使他提前回国,被推荐到安徽大学任英文系主任。

在美国虽然没有拿到学位,但他并不遗憾,他说:“博士学位任何人经过努力都可拿到,但诗非朱湘不能写。”若从精神层面看,这话漂亮得高洁;若从生活层面看,这话漂亮得沉重。

如果我们只以简历来了解一个人的话,朱湘的生涯简直会令人忌妒,但不知怎的,他永远都对现实不满。他的身份虽然已从学生变成了教授,但校方依旧惹他动了气,他终于愤而辞职,并抛下了一句名言——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如果写诗就是诗人的天职,那么除了写诗之外的任何工作无疑都是对诗歌的亵渎。朱湘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并且除了“诗人”之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任何其他身份。教授的月薪是三百大洋,足够让他过人上人的日子;写诗却赚不来一文钱,生活只能靠妻子打零工来勉强维系。于是,1933年12月5日,一艘渡轮将要驶入南京的时候,甲板上朱湘扔掉了酒瓶和一卷诗集,纵身跳进长江。这似乎不像一个诗人的死——那卷诗集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旧物,三等舱的船票是靠亲戚接济买的,那瓶酒是靠妻子打零工的钱买的。

也许只有诗人才能理解诗人,当时对于朱湘的死,苏雪林极艳丽地说:“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也许是这样吧,只是,朱湘的妻子肯定不会这么觉得。她若能诗,或许会想起黄景仁的伤心句子:“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朱湘若能作答,当亦用黄景仁的句子:“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朱湘投了长江,苏雪林却用“悬崖撒手”这个意象来理解他。朱湘喜爱萨福的诗,精心翻译过萨福的诗,所以他最后也许不是对这个世界绝望,而是为了摆脱某种无望的爱(或许正是对诗歌本身的无望的爱)而去冒险寻找自己的新生吧?

好比苹果蜜甜的,高高转红在树杪,

向了天转红——奇怪,摘果的拿她忘掉——

不,是没有摘,到今天才有人去拾到。

好比野生的风信子茂盛在山岭上,

在牧人们往来的脚下她受损受伤,

一直到紫色的花儿在泥土里灭亡。

这是朱湘翻译的萨福,带着新文化运动时期特有的调子。萨福的诗,他译过的极少,似是精挑细选了最合自己心意的来译。他不是为了传播文化——这个帽子对一个诗人来说实在太大,他只是在两千多年前的莎草纸上偶遇了自己心里的话。

只有学者们才会煞费苦心地做出各种推测,有人说这是古希腊的催妆诗,是在婚礼当天由新郎的兄弟们和新娘的姐妹们对唱,那气氛肯定没有朱湘译本里那种刻骨的伤感;也有人说这原本是两首诗,分别咏叹苹果和风信子——原始文献清晰地告诉了我们这一点,朱湘不会不知,但他偏要把它们译在一处,使苹果和风信子的意象交叠并置,使读者弥散出更多亦更错落的联想。这是意象派特有的手法,在那时候的新月诗派里,大约只有朱湘一个人窥到了此中门径。矜持的红苹果和萎谢的风信子,它们似乎是同一样东西,一定是某一个灵魂,从高洁得无人触及的树梢跌落到牧人的脚下,跌落到泥土的浊浪里;那份高傲一旦落到地上,你就会悲哀地发现,它其实经不起哪怕一丁点儿现实世界里的尘埃,就像被剥光了最后一件单衣的人赤身露体地在荒原上向着地平线狂奔。4

少女弗兰妮是躲在喧闹的寝室里给男友赖恩写情书的,她和他讨论诗歌,完全没有一点矫情的样子:“我太喜欢你的信,尤其是关于艾略特的那部分。我觉得自己除了萨福外,越来越看不上所有别的诗人。我读萨福读得发疯,求你别笑话我。我甚至可能期末文章就写她了,如果我决定要做好学生的话,而且得他们指定给我们的那个白痴老师点头同意。‘温柔的阿多尼斯快死了,西塞瑞,我们怎么办?捶打你们的胸部吧,姑娘们,撕裂你们的衣裙吧。’棒极了吧?萨福自己就是那么干的。”

这是塞林格的小说《弗兰妮与祖伊》里的情节。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塞林格还写过格拉斯一家的故事,弗兰妮就是这一家七个孩子当中的小妹妹。她聪明、敏感、热烈,像弗兰妮这样的女孩子,天然就应该“读萨福读得发疯”。弗兰妮是塞林格的理想,萨福是他从远古的海洋里打捞出来的宝藏,这份宝藏会给这个一口市民腔的世界带来一套美丽的新秩序——至少塞林格本人是这样相信的。

萨福的诗,被弗兰妮抄录给赖恩的那首,那种放肆的、不加掩饰的哀伤,捶胸顿足,撕裂衣裙,全不是文明社会所喜的东西。但弗兰妮偏偏认为这样的诗句“棒极了”,究竟有几个人会与她生出同感呢?[英]约翰·威廉·沃特豪斯《唤醒阿多尼斯》(The Awakening of Adonis, John William Waterhouse, 1900)

小说的中译者或许没读出诗句当中的掌故,“阿多尼斯”其实就是美少年阿多尼斯(Adonis),这个词在今天的英语里仍然代指俊美的少年。传说爱神阿佛洛狄忒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这不免引来了夫君阿瑞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的忌恨。阿瑞斯派出一头凶残的野猪,趁阿多尼斯不备咬伤了他的大腿。当阿佛洛狄忒慌忙赶到时,阿多尼斯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濒于死亡。阿佛洛狄忒伤心欲绝,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恋人血流不止,看着那流淌的血水中竟然长出了娇艳的银莲花来。她去哀求主神宙斯,求宙斯施展神力使她的恋人复活。宙斯哀怜她的伤痛,便命令冥后将阿多尼斯从冥界放还人间。冥后必须照宙斯的意思放阿多尼斯回到人间,但没想到的是,连她自己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阿多尼斯的俊美,便每年只放还他六个月的时间,另外的六个月要他在冥界陪着自己度过。[英]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最爱的诗人》(The Favorite Poet, Lawrence Alma-Tadema, 1888)。画面描绘的是古罗马的贵妇生活,她们读的诗卷不是书本,而是长长的册页。有人问画家,所谓“最爱的诗人”究竟是谁,册页上让那白衣女子读得入迷的诗歌究竟是谁的作品,画家不以为然地回答:“当然是萨福,难道还能是其他人吗?”

神话学家把这个故事阐释为季节的隐喻,是古希腊人对春花秋月一岁一枯荣的另类叙说。而在宗教学家那里,阿多尼斯的复活甚至还被考证为基督教复活节(Easter)的真正源头。但是,毫无学术素养的萨福只是阿佛洛狄忒女神的祭司罢了,或者只是一名侍女、一个奴仆,她必然是在祭祀的乐舞带来的狂迷中与她的女神合为一体,感受着神的哀伤,流下神的眼泪。

西塞瑞,她也是萨福的女弟子之一。那时候萨福一定是六神无主,虚弱地望向她的女弟子们,除了一起捶打胸膛、撕裂衣裳,再没有任何方式或语言可以倾泻那些连女神都无力承受的爱与哀愁。

奥斯卡·王尔德曾以沃特豪斯的这幅画面做过一则饱含诗意的比喻,来描述诗人与诗歌:“当我们的生活不够完美时,为了我们的愉悦,诗人的荆冠将开出玫瑰,诗人的失望将把痛苦镀上金,就像阿多尼斯那样,痛苦将在煎熬中变成美丽;当诗人伤心时,他的心将迸裂出美妙的乐曲。”

赖恩,这位名校文学系的高才生,在他高谈阔论的背后其实对弗兰妮心中的萨福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细致入微地条分缕析,这套本领向来都能帮他拿到全A的成绩,但弗兰妮突然厌烦了,说赖恩说话的样子像个部门人员:“我不知道在你们这边部门人员是怎么说话的,但是我们那地方,教授不在的时候,或者精神出问题或者去看牙医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部门人员过来代课。通常是个研究生之类的。总之,如果是一堂——比方说——俄罗斯文学课吧,他就会走进来,衬衣纽扣个个扣紧,还打了条领带,然后他就会把屠格涅夫讲上半个小时。接着,等他说完了,也就是等他把屠格涅夫糟蹋尽了,他就开始讲司汤达或者他在硕士论文里写的其他什么作家。我上的那个大学的英文系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部门人员,他们跑来跑去,净糟蹋东西了。”

说真的,我对弗兰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尤其当赖恩提及两位他很欣赏的诗人而弗兰妮即刻反驳的时候。弗兰妮说得有些激愤:“他们不是诗人,这是糟糕的部分原因。我是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他们不过是写诗的人,然后可以到处发表出版诗集罢了。”

一场原本兴冲冲的约会就这样,被不投机的话给彻底毁掉:弗兰妮借故走开,躲在盥洗室里,将门反锁,像胎儿那样蜷缩着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用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这不免令人想起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情书里抄录给赖恩的那首诗,萨福的诗,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诗:“温柔的阿多尼斯快死了,西塞瑞,我们怎么办?捶打你们的胸部吧,姑娘们,撕裂你们的衣裙吧。”塞林格的文学手法在这里巧妙地发生了作用,如果你能像一位维多利亚时期的少女以淑女特有的慢条斯理消化掉这个故事,你一定会懂得萨福与弗兰妮共同的悲哭。哭声,是人类最原始的语言。

古罗马的大作家塞内加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谈道:“语法学家狄第慕斯写了四千部书。就算他只是读了这么多没用的书,我都会可怜他。在有些书里,他探索荷马的出生地;在另外的书里,他研究伊尼斯的母亲是谁,阿纳克瑞翁到底更爱美色还是更爱美酒,萨福究竟是不是妓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就算知道了也应该立刻忘记的问题,而人们居然还抱怨人生苦短!”[英]弗雷德里克·莱顿《牧歌》(Idyll,Lord Frederic Leighton, 1881)。若我编一部萨福的诗集,必定选这幅画来做封面。笛声里几行倦怠的诗,立刻柔软了天空与大地,以及流浪于远方的心。

或许在塞林格看来,狄第慕斯和赖恩的样子正是这个世界“实际的”样子,萨福和弗兰妮的样子则是这个世界“应该的”样子。他简直成了一位“耽于”萨福的作家了,甚至直接把萨福的诗句用作自己小说的标题(那本《抬高房梁,木匠们》,Raise High the Roof Beam, Carpenters)。萨福的诗句已经是他的社会乌托邦了,若这个乌托邦真的实现,麦田里便不再需要任何守望者了。

没有任何凭据,但我始终相信,这就是塞林格的深意。

并非武断,是萨福使我如此相信。【在时光深处遇见】欧里庇得斯(Euripides, 485B.C.—406B.C.)希腊剧作家,与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

大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的思想远远超过他所处的时代:他

怀疑天神,反对压迫奴隶,呼吁改变女性在婚姻中被侮辱与

被损害的处境,坚持男女平等,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现代人可以试想一下,在科学之光下依然笃信宙斯与赫拉有

多么令人惊诧,那欧里庇得斯就有多么令古希腊惊诧。他那

些如今看来十分寻常的思想总让我想到星辰:现在照耀我们

的星光,也许是数百上千年前发出的;同样的,欧里庇得斯

在古希腊蔚蓝的海岸,便已发出了照耀两千四百年后的光。

而此刻,在我们身旁,有没有人正在发出照耀几千年以后的

光,却不为我们所知?03 残酷的诗与邪恶的诗伊阿宋:“为什么你竟会加害自己的亲生骨肉!”美狄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伤心。”——[古希腊]欧里庇得斯《美狄亚》1

我在年少时很喜欢一位女神。不仅仅是喜欢,说崇拜更贴切些。但你可能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因为她只不过是众多的尼芙女神(Nymph)之一,而尼芙女神则是全部奥林匹斯神话系统中位阶最低的神祇。她,就是水泽女神戴奥比(Dryope)。是否难以想象,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如此不起眼的神来作为自己的偶像?

而当时的我,才不管神话系统中戴奥比所处的层阶是多么低下——我沉迷在戴奥比的一则故事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自拔。这个故事非常简单,甚至简单到了乏味的程度:那是《阿尔戈英雄传》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当时伊阿宋王子走遍希腊各大城邦,号召英雄们远征海外,夺取传说中的金羊毛,希腊最伟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带着养子许拉斯(Hylas),这位全希腊最俊美的少年,也和大家一起搭上阿尔戈大船,踏上了这一伟大的征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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