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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03: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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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出版社:同心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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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集·第十八卷(十月 毁灭 山民牧唱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

鲁迅文集·第十八卷(十月 毁灭 山民牧唱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试读:

十月

毁灭 山民牧唱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作者:鲁迅设计:上官雅弘排版:昀赛出版社:同心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5-01ISBN:9787547711101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苏A十联·雅月各武莱夫作

作者自传

我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生在赛拉妥夫(Saratov)县的伏力斯克(Volsk)。父亲是油漆匠。父家的我的一切亲属,是种地的,伯爵渥尔罗夫·大辟陀夫(Orlov-Davidov)的先前的农奴,母家的那些,则是伏尔迦(Volga)河畔的船伙。我的长辈的亲戚,没有一个识得文字的。所有亲戚之中,只有我的母亲和外祖父,能读教会用的斯拉夫语的书。然而他们也不会写字。将进小学校去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在教父亲看书,写字了。

当我幼小时候,所看见的,是教士,灯,严紧的断食,香,皮面子很厚很厚的书——这书,我的母亲常在几乎要哭了出来的看着。十岁时候,自己练习看书,几年之中,看的全是些故事,圣贤的传记,以及写着强盗,魔女和林妖的本子——这些是我的爱读的书。

想做神圣的隐士。在十二年,我便遁进沛尔密(Permi)的林中去。也走了几千威尔斯忒(一直到喀山县),然而苦于饥饿和跋涉,回来了。但这时,我也空想着去做强盗。

又是书——古典底的,旅行。还有修学时代(在市立学校里)。

从十五年起,是独立生活。一年之间,在略山·乌拉尔(Riazani-Ural)铁路的电报局,后来是在伏力斯克的邮政局里做局员。这时候,读了都介涅夫(Turgeniev)的《父与子》和《牛蒡只是生长》……于是生活都遭顿挫了。因为遇到了信仰完全失掉那样的大破绽。来了异常苦恼的时代:“哪里才有意义呢?”然而一九〇五年闹了起来。“这里有意义和使命。”入了S.R.急进派。六年间——是发疯的锁索。

然而奇怪:这几年学得很多。去做实务学校的听讲生,于是进了彼得堡大学的历史博言科,倾心听着什令斯基(Zelinski),罗式斯基(Losski),文该罗夫(Vengerov),彼得罗夫(Petrov),萨摩丁(Zamotin),安特略诺夫(Andrianov)等人的崇高而人道主义底的讲义,后来就袋子里藏着手枪,我们聚集起来,空想着革命之后的乐土,向涅夫斯基(Nevski)的关口,那工人们所在之处去了。而这也并非只是空想。

时候到了:西伯利亚去。在托皤里斯克县(Tobolsk)一年。密林。寂静。孤独。思索。不将革命来当我的宗教了。

又到彼得堡,进大学。但往事都如影子,痕迹也不剩了。

我怕被捕。向高加索去了,然而在那边的格罗士努易(Groznui),已经等着追蹑者。僻县的牢狱,死罪犯,夜夜听到的契契尼亚人的哀歌。人们从许多情节上,在摘发我的罪。我怕了,他们知道着这些事么,那么此后就只有绞架了。幸呢还是不幸呢,他们并不知道。

过了半年,被用囚人列车送到波士妥夫·那·顿(Postov-na-Don)去,在巡警的监视之下者五年。

主显节——是晴朗,烈寒,明晃晃——这天,将我放出街上了,但我的衣袋里,只有一个波勒丁涅克,虽然得了释放,在狱里却已经受了损伤的。我不知道高兴好呢,还是哭好。然而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帮了我了。

于是用功,外县的报纸《乌得罗·有迦)(Utro Ioga)的同人。

一九一四年八月,自往战线——为卫生队员。徒步而随军队之后者一年,一九一五年三月(在什拉尔陀伏附近)的早晨,看见莺儿在树上高声歌唱——大约就在那时,俄罗斯兵约二万,几乎被(初次使用的)德国的毒瓦斯所毒死了。

于是战争便如一种主题一样,带着悲痛,坐在我的灵魂中。

此后,是墨斯科。《乌得罗·露西》(Utro Rossi)。写了很多。也给日报和小杂志做短篇小说。但在这些作品上,都不加以任何的意义。

一九一七年的三月。于是十月。从一九一八至一九年间的冬天,日夜不离毛皮靴,皮外套,阔边帽地过活。因为肚饿,手脚都肿了起来。两个和我最亲近的人死掉了。到来了可怕的孤独。

绝望的数年。那里去呢?做什么呢?不是发狂,就是死掉,或者将自己拿在手里,听凭一切都来绝缘。文学救了我,创作起来了。现在是很认真。一到夏(每夏),就跋涉于俄罗斯,加以凝视。在看被抛弃了的俄罗斯,在看被抬起来的俄罗斯。

而且,——似乎——俄罗斯,人,人性,是成着我的新宗教。亚历山大·雅各武莱夫

墨斯科闹了起来

当母亲叫起华西理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昏暗的。她弯了腰俯在睡着的儿子的上面,摇他的肩,一面亢奋得气促,用尖锐的声音叫道:“快起来罢!在开枪哩!”

华西理吃了惊,起来了,坐在床上。“说什么?”“我说,在开枪呀;布尔塞维克在开枪呵……”

母亲身穿温暖的短袄,用灰色的头巾包着头发,站在床前。在那手里,有一只到市场去时,一定带去的空篮子。“你就象羊儿见了新门似的发呆,没有懂么?凡涅昨晚上没有回家来,不知道可能没事。唉,你,上帝呵!”

母亲的脸上忽然打皱,痉挛着,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着,又尖利地唠叨起来:“讨厌的人们呀,还叫作革命家哩!赶出了皇帝,这回是自己同志们动手打架,大家敲脑袋了。这样的家伙,统统用鞭子来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面包也没有给。看罢,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她说着,便提起空篮来塞在儿子的面前。

华西理骤然清楚了。“原~来!”华西理拖长了语音,便即穿起衣服来,将外套披在肩膀上。“你那里去呀,糊涂虫?”母亲愁起来了。“一个是连夜不回来,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儿子……你那里去?”

但华西理并不回答,就是那样——也不洗脸,也不掠掠头发,头里模模胡胡,——飘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锁着烟一般的云,是阴晦的日子,门旁站着靴匠罗皮黎。他是“耶司排司”这诨名的主子,和华西理家并排住着的。邻近人家的旁边,聚着人山,街上是群众挤得黑压压地。“哪,华西理·那札力支,布尔塞维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脸上浮着微笑,来招呼华西理说,——听哪,不在砰砰么?”

华西理耸着耳朵听。他听得仿佛就在近边射击似的,也在远处隐约地响。“那是什么呀,放的是枪罢?”他问。

耶司排司点头给他看。“枪呀,半夜里砰砰放起来的。所以流血成河,积尸如山呵,了不得了,华西理·那札力支。”

长身曲背,唇须的两端快到肩头,穿着过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样,简直象一个加了两条腿的不等样的吓鸦草人。和他一说话,无论谁——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发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别人笑,但现在却不是发笑的乱子了。“喂,华西理·那札力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锋么?唉,蝇子咬的……”

华西理正在倾听着枪声,没有回答。

射击并无间断,掩在朝雾中的市街,充满了骇人的声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见的远处的人家后面发响。“墨斯科阿妈闹起来了!本是蜂儿嗡嗡,野兽嗥叫一般的,现在却动了雷了,简直好象伊里亚在德威尔斯克大街动弹起来似的了。”耶司排司从横街的远处的屋顶上,望着墨斯科的天空,发出低声,用了深沉的调子说,“我们在这里,不要紧,要不然,现在就是夹在交叉火线中间哩。”

在街上,——在桥那里,而不是步道上,——华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过了。这人原先是贫农,是铁匠,是坏脾气的粗暴的蠢才。“你们为什么呆站着的?那边发枪呀。我打下士们去,”他且跑且喊,鸟的翅子似的挥着两手,转过横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着的群众那面了。“这小子!”耶司排司愤然,絮叨地说:“‘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么缘故么?这时候,连聪明人也胡涂,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

华西理立刻悟到,连里沙夫那样酗酒的呆子,也去领枪械,可见前几天闹嚷嚷的街头演说,布尔塞维克的宣传一定将反响给了民众了。“那么,我们也动手罢”,他心里想,不觉挺直了身子,笑着转向铁匠那面,说道:“哪,库慈玛·华西理支,同去罢!”“那里去?”耶司排司吃了一惊。“那边去,和布尔塞维克打仗去,”华西理说,指着市街那边。

靴匠愕然地看着华西理的脸。“说什么?……同我?……后来再去……连你……还是不去罢。”“为什么呢?”华西理问道。“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紧要的是……”耶司排司没有说完,便住了口,顺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着胡须。“紧要的是什么?”“紧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演说我也听过了……谁都说是有真理,其实呢,谁也没有的。真理究竟在那里?我还没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这些处所你可想过了没有?”

靴匠凝视着华西理的眼。“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对不对?”“唉,你还在讲古老话。流氓爬出洞来了,何尝是真理呀!抛下你这样的真理罢!”华西理不耐地挥一挥手,赶快离开门边,回到家里去了。

过了五分钟,带着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从大门跑出,跟着也跑出了他的母亲。“要回来的呀,一定!回来呀!”她大声叫道。

然而华西理并不回答,也不回头,粗暴地拉开耳门,又关上了。“去么?”还站在门旁的耶司排司问。“自然去”,华西理冷冷地回答着,向动物园那边,从横街跑向听到枪声的市街去了。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普列思那这街道上,已经塞满了人们。直到街角,步道,车路上,都是群集;电车不通了,马车和摩托车也消声匿迹,街上是好象大典日子一般的肃静。而从市街的中央,从库特林广场的那边,则没有间断地听到隐隐约约的枪声。

紧张着的群众,发小声互相私语,用了仿佛还未从恶梦全醒似的恍惚的没有理解力的眼色,眺望着远处。

穿着黑色防寒靴和灰色防寒外套的一个老女人,向着半隐在晓雾里面的教堂的钟楼那边,划着十字,大声说给人们听到:“主呵,不要转过脸去,赐给慈悲罢……主呵,请息你的愤怒罢……”

华西理简直象被赶一般,奔向市的中央去。

他飞跑,要从速参加战斗——将疯狂的计划杀人的那些东西,打成虀粉。他因为飞跑,身子发抖了,但步法还很稳,大摆着两手,橐橐地响着靴后跟,挺起胸脯,进向前面。异样地担心,恐怕来不及,这担心,就赶得他着忙。

在动物园的后面,这才看见了负伤者。还很年青的蔷薇色面庞的看护妇,将头上缚着绷带的一个工人,载在马车上,运往医学校那边去。那绷带身上渗着血,绷带上面是乱发蓬松的头发的样子,恰如戴着红白带子做成的首饰的派普亚斯土人的头。工人的脸是灰色的,嘴唇因为难堪的苦痛,歪斜着。

到库特林广场来一看,往市中央去的全是青年工人或青年,从那边来的是服装颇象样的男女。有抱孩子的,有背包裹的。他们的脸都苍白色,仿佛被逐一般,慌慌张张地走,躲在街角上休息一下,便又跑向市街的尽头那一面去了。一个头戴羊皮帽,身穿缀着大黑扣子的外套的中年的胖女人,跨开细步在车路上跑,不断地划着十字。“阿唷,爸爸,主子耶稣……阿唷,亲生爹妈!……”她用可怜的颓唐的声音,呻吟着村妇似的口调。

这女人的两颊在发抖,从帽边下,挤出着半白的发根的短毛。剪短了胡子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大的白包裹,和他并排是脸色铁青的年青女子,两手抱着哭喊的孩子,跑来了。在街角上,群集中的一个发问道:“怎样?那边怎样?”“在抢呀,驱逐出屋呀,我们就被赶出来的。什么都要弄得精光的。”他并不停脚,快口地回答说。

群集中间,孩子们在哭。那可怜的无靠的哭声,令人愈加觉得在豫告那袭来的雷雨之可怕。华西理的喉咙忽然发咸,眼睛也作痒。他捏着拳头,大踏步进向市的中央去。快去呵,快去呵!

起了枪声,那接近和尖锐,使他惊骇。是在尼启德大广场和亚尔巴德附近,射击起来了。已经很近,大概就在那些人家的后面罢。

华西理想一径走往骑马练习所那面去,但在尼启德门那里,有一队上了刺刀的兵士塞着路,不准通行。“不要走近去。不要过去,那边去罢……。”一个生着稀疏的黄胡子的短小的兵,用了命令式的口调大声说。这兵是显着顽固的不够聪明的脸相的。

兵的旁边聚着群众,也象普列思那街的人们一样,是惶惶然,倾听枪声,一声不响,无法可想,呆头呆脑的人们。

华西理站住了。向那里走呢?还是绕过去呢?……他一面想着,忽然去倾听兵们的话了。“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统统收拾掉。”一个士兵将步枪从这肩换到那肩,自负地说。“智识阶级一向随意霸占,什么也不肯给我们。现在,我们来将那些小子……”

兵士怒骂着。“那么,你们要怎样呢?”帽檐低到垂眉,手里拿杖的白须老人问。“我们?我们要都给工人……我们现在有力量。”“你们也许有力量,然而暴力是灭掉智慧的呵,愚人从来是向贤人举手的,这一定。”老人含着怒气说。

群众里起了笑声。老人用黄的手杖敲着车路,还在说下去:“你们还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青年人,即使你是布尔塞维克罢……上帝造了仿照自己的模样的人,但布尔塞维克的你们,却是照了犹大的模样来造的,是的……”

兵士愤然转过脸去,老人向群众叫了起来:“都是卖国贼,没有议论的余地的。是用了德国的钱在做事呀。德国人用了金的子弹在射击,金的子弹是决不会打不中的。‘黄金比热铁,更易化人心’这老话头,是不错的。现在呢,是德国的钱走进了墨斯科阿妈这里,在灭亡俄国的精神了。一看现状,不就明白?……”

红胡子的兵士又走近老人去,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中途在邻近的横街里起了枪声,这就象信号似的,立刻向四面的街道行了一齐射击。这瞬间,市街仿佛是发狂了。令人觉得当下便会有怪物从什么角落里跳了出来,也许在眼前杀掉人类。

不知道是谁,粗野地短促地喊了一声:“唉!”

心惊胆战的群众,便沿着房子的墙壁走散,躲在曲角里,凹角后,大门边,遍身在发抖。兵们将身体紧贴着墙,神经底地横捏了步枪,在防卫自己,并且准备射击敌人。被群众的恐怖心所驱遣的华西理,也钻进一家小店的地窖去,那里面已经填满了人们……

然而枪声突然开始,又突然停止了。从各处的角落里,又爬出吓得还在慌慌张张的人们来。于是那短小的兵便到街中央去,放开喉咙大叫道:“喂,走,都退开!快走!要开枪了!”

他将枪靠在肩上向空中射击了。接着又放了两三响。

群众又沿着墙壁散走,四顾着,掩藏着,跑走了。

华西理心里郁勃起来。他看见那放枪的兵连脚趾尖都在发抖,单靠着叫喊和开枪,来卖弄他的胆子。他想,给这样的小子吃一枪。倒也许是很好玩的。

但他知道了从这里不能走到市中央去,华西理便顺着列树路,绕将过去了。

在街头相遇

过了早晨已经不少时光了,周围还昏暗,天空遮满着沉重的灰色的云,冷了起来。在列树路的叶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树下,和思德拉司忒广场上,满是人。群众是或在这边聚成一堆,或在那边坐在长椅上,倾听着市街中央所起的枪声,推测它是出于那里的,并且发议论。思德拉司忒广场中,密集着兵士,将德威尔斯克街的通路阻塞,这街可通到总督衙门去,现在是布尔塞维克支队的本营。

满载着武装兵士的几辆摩托车,从哈陀因加那方面驶过来了,但远远望去,那摩托车就好象插着奇花异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车上飞扬,旗的周围林立着上了刺刀的枪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从两肩交叉地挂着机关枪的弹药带。

摩托车后面,跟着一队兵士和红军,队伍各式各样,或是密集着,或是散列着走。红军的多数,是穿着不干净的劳动服的青年,系了新的军用皮带,带上挂一只装着子弹的麻袋。这些人们都背不惯枪,亢奋着,而时时从这肩换到那肩,每一换,就回头向后面看。

华西理杂入那站在两旁步道上的群众里,皱着眉,旁观他们。

他们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长串前行,然而好象屈从着谁的意志似的,既不沉着,也没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萨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约有五十人模样,聚作一团。那将大黑帽一直拉到耳边,步枪在头上摇摆,灰色的麻袋挂在前面的他们的样子,实在颇滑稽,而且战斗的意志也未必坚决,所以举动就很迟疑了。

他们望着布尔塞维克聚集之处,并且听到枪声的总督衙门那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事。“为什么站住了?快去!”一个兵向他们吆喝着,走了过去。“怕了么?在这里干吗呀?”

工人们吃了一惊,又怯怯地跟着兵们走动起来,但紧靠着旁边,顺着人家的墙壁,很客气地分开了填塞步道的群众,向前进行。

华西理是用了轻蔑的眼睛在看他们的,但骤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在红军里,看见了邻居的机织女工的儿子亚庚——仅仅十六岁的踉踉跄跄的小孩子在里面。

亚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发红的外套,脚登破烂的长靴,戴着圆锥形的灰色帽子,显着呆头呆脑的态度,向那边去。肩上是枪,带上是挂着弹药袋。华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错愕了一下。“亚庚,你那里去?”他厉声问。

亚庚立刻回头,在群众中寻觅叫他的声音的主子,因为看见了华西理,便高兴地摇摇头。“那边去!——他一手遥指着德威尔斯克街的大路。——我们都去。早上去了一百来个,现在是剩下的去了。你为什么不拿枪呀?”

他说着,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赶他的同伴去了。华西理沉默着,目送着亚庚。亚庚小心地分开了群众,从步道上进行,不多久,那踉跄的粗鲁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面了。

华西理这一惊非同小可。“这真奇怪不?亚庚?……成了布尔塞维克了?……拿着枪?”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来。“那么,我也得向这小子开枪么?”

华西理象是从头到脚浇了冷水一般发起抖来,用了想要看懂什么似的眼光,看着群众。是亚庚的好朋友,又是保护人的自己,现在却应该用枪口相向,这总是一个矛盾,说不过去的。于是华西理很兴奋,将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墙壁上。

亚庚,是易受运动的活泼的孩子。半月以前,他还是一个社会革命党员,每有集会,还是为党舌战了的,然而现在却挂着弹药袋,肩着枪,帮着布尔塞维克,要驱逐社会革命党员了。华西理苦思焦虑,想追上亚庚,拉他回来。但是怎么拉回来呢?到底是拉不回来的。

华西理全身感到恶寒,将身子紧靠了墙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战的兵士和工人们的,但现在精细地来鉴别那一群人的底子,却多是向来一同做事的人们。“都是胡涂虫!都是混帐东西!”华西理于是切齿骂了起来。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样,以为这些人们很可恶,然而和这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决心有些动摇了。“和那些人们对刀?相杀?这究竟算是为什么呢?”

远远地听到歌声,于是从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广场的)后面,有武装的工人大约一百名的一团出现。他们整然成列,高唱着“一齐开步,同志们”的歌,前面扬着红旗前进。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松的工人,身穿磨损了的草制立领服。跟着他是每列八人前进,都背步枪,枪柄在头上参差摆动。

站在广场四角上的兵士和红军,看见这一队工人,便喊起“呜拉”来欢迎:“呜拉~,同志们!呜啦~!……”

他们摇帽子,高擎了枪枝,勇敢地将这挥动……战斗底鼓噪弥漫了广场。站在步道上的群众,怕得向旁边闪避,工人和兵士便并列着从街道前进,以向战场。于是又起了歌声:

一齐开步,同志们……

华西理脸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这歌和那呐喊,堂堂的队伍,枪声,他的心情颠倒了,觉得好象有一种东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罩在头上了。“那就是布尔塞维克么?真是的?”

不然不然,并不是什么布尔塞维克。那些都是随便,懒懒,顶爱赌博和酒的工人们。急于捣乱,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读《珂贝克》的俄罗斯的无产者。

然而,这没有智识的无产者,却前去决定俄罗斯的命运……呸,这真真气死人了!……

但怎样才能拉住这无产者呢?开枪么?总得杀么?……

连那小孩子亚庚,竟也一同前进……

华西理几乎要大叫起来。

工人们有时胆怯,有时胆壮,有时唱歌,继续着前进。华西理觉得仿佛在雾里彷徨着,在看他们。

骇愕而无法遣闷的他,站在群集里许多时,于是走过列树路,颓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头发热,两手颤得心烦,觉得很疲乏,颞颥一阵一阵地作痛。

突然在他顶上,修道院塔的大时钟敲打起来了。那音响,恰如徘徊在浓雾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鸣着的候鸟的声音,又凄凉,又哀惨。华西理一听这,便从新感到了近于绝望的深愁。“那么,以后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

这时从对面的屋后面,劈劈拍拍发出枪声来……

华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视着地面,交叉两腕,无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着曾经庇护同志,而现在却要破坏故乡都会的不懂事的亚庚开枪,是不能够的。

战斗更加猛烈了……为什么而战的?总是说,为真理而战的罢。但谁知道那真理呢?

将近正午,从郊外的什么地方开始了炮击,那声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鸣一般。受惊的鸦群发着锐叫,从修道院的屋顶霍然飞起,空中是鸽子团团地飞翔。市街动摇了,载着兵士和武装工人的摩托车,疾驰得更起劲,红军几乎是开着快步前行。但群集却沉静下去,人数逐渐减少了。

华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广场,然而很疲乏,成了现在是无论市中的骚乱到怎样,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来来往往的群众,于是并无定向,就在列树路上走。他连自己也觉得悔恨……多年准备着政争,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热中,然而一到决定胜负的时机来到眼前的时候,却将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谈论之际,他说,凡有帮助布尔塞维克的扰乱的人们,只是狂热者和小偷和呆子这三种类,所以即使打杀,也不要紧的。“我连眼也不,打杀他们,”伊凡坦然说。“我也不饶放的,”华西理也赞成了他哥哥的话,于是说道。

但现在想起这话来,羞得胸脯发冷,心脏一下子收缩了。

群众还聚在列树路上发议论。华西理走到德卢勃那广场,从这里转弯,经过横街,到了正在交战的亚呵德尼·略特。他现在不过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从列树路渐渐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显得幽静,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过十字路,贴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门边和屋角多站着拿枪的兵士,注视着街道这边。这一天,是阴晦的灰色的天气,低垂的云,在空中徐行。

在亚诃德尼·略特,枪声接连不断。战斗的叫喊,侵袭街道的恐慌情景,从凸角到凸角,从横街到横街,翩然跳过去的人们的姿态,都将活气灌进了华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觉的昂奋起来,又象早上一样,想闯进枪声在响的地方去了。

周围的物象——无论人家,街道,且至于连天空——上,都映着异样的影子。这是平日熟识的街,但却不象那街了。并排的人家,车路和步道,店铺,本是华西理幼年时代以来的旧相识,然而仿佛已经完全两样。街道是寂静的,却是吓人的静。在那厚的墙壁的后面,挂着帷幔的窗户的深处,丧魂失魄的人们在发抖,想免于突然的死亡。在森严的街道上,也笼着魇人的恶梦一般的,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景。好象一切店铺,一切人家,都迫于死亡和杀戮,便变了模样似的。

华西理从墙壁的这凸角跳到那凸角,弯着身子,循着壁沿,走到了亚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着好机会,横过大路,躲在木造的小杂货店后面了。

战斗就在这附近。

万国旅馆附近的战斗

小杂货店后面,躲着卖晚报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从学校的归途中,挟着书本逃进这里来的中学生等。每一射击,他们便伏在地面上,或躲进箱后面,或将身子嵌在两店之间的狭缝中,然而枪声一歇,就如小鼠一样,又惴惴地伸出头来,因为想看骇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从德威尔斯克和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的高大的红墙房子里,有人开了枪。这房子的楼上是病院,下面是干货店,从玻璃窗间,可以望见闪闪的金属制的柜台,和轧碎咖啡的器械,但陈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枪弹打通,电光形地开着裂。楼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则闪烁着兵士和工人,时而从窗沿弯出身子来,担心地俯瞰着大路。“阿呀,对面有士官候补生们来了!”在华西理旁边的孩子,指着墨斯科大学那面,叫了起来。“在那里?是那些?顺着墙壁来的那些?”“哪,那边,你看不见;从对面来了呀!”“但你不要指点。如果他们疑心是信号,就要开枪的。”一个酒喝得满脸青肿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说。

孩子们从小店后面伸出头去,华西理也向士官候补生所从来的那方面凝视。从大学近旁起,沿着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横捏步枪的一团,相连续如长蛇。他们将身子靠着壁,蹲得很低,环顾周围,慢慢地前进。数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后面跟着一团捏枪轻步的大学生。“阿,就要开手了!——华西理想。——士官候补生很少,大学生多着哩。阿呀阿呀……”

在红房子里,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扰起来了,这是因为看见了进逼的敌人的缘故。一个戴着蓝帽子的青年的工人,从这屋子的大门直上的窗间,伸出脸来,向士官候补生们走来的那面眺望,将枪从新摆好,使它易于射击。别的人们是隐在厚的墙壁后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边。华西理的心脏跳得很响,两手发冷,自己想道:“就要开头了!”

拍!——这时不知那里开了一枪。

从窗间,从街上,就一齐应战。

石灰从红房子上打了下来,落在步道上,尘埃在墙壁周围腾起,好象轻烟,窗玻璃发了哀音在叫喊。孩子们惊扰着躲到小店之间和箱后面去,华西理是紧贴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谁跑过市场的大街去了,靴声橐橐地很响亮。

华西理再望外面的时候,红房子的窗间已没有人影子,只有蓝帽的青年工人还在窗口,环顾周围,向一个方向瞄准。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补生们和蓝色的大学生们,猫一般放轻脚步,走近街角来。一队刚走近时,华西理一看,是缀着金色肩章的将校站在前面的,还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长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他的左手戴着手套,但捏着枪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终于这将校弯了头颈,眺望过红屋子,突然现身前进了。蓝帽子的工人便扭着身子,将枪口对定这将校。“就要打死了!”华西理自己想。

他心脏停了跳动,紧缩起来……简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将校的模样。

拍!——从窗间开了一枪。

将校的头便往后一仰,抛下枪,刚向旁边仿佛走了一步,脚又被长外套的下襟缠住,倒在地上了。“不错!”有谁在华西理的近旁大声说。“给打死了,将官统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们也嚷着,还不禁跳上车路去。“打着脑袋了!一定的,是脑袋呀!”

士官候补生骚扰着,更加紧贴着墙壁,不再前行。就在左边的两个人,却跑到将校那边来,抱起他沿着壁运走了。

在红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现;射击了将校的那工人,忽然从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谁说了几句话,将手一挥,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准来。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声响。

华西理愕然回顾,因为,这好象就从自己的后面打来一样,孩子们嚷了起来。“从屋顶上打来的呀!瞧罢,瞧罢,一个人给打死了!……”

华西理去看窗口,只见那蓝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挣扎,枪敲着墙。他的两手已经尽量伸长了。但没有将枪放掉。

工人虽想挣扎起来,但终于无效,象捕捉空气一样,张着大口,到底将捏着枪的那手掌松开。于是枪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软软的躺在窗沿上了。蓝帽子围着飞到车路上去,头发凌乱,长而鬈缩地下垂着。

枪声从各处起来,红房子的正面全体,又被白尘埃的云所掩蔽,听到子弹打在壁上的剥剥声。孩子们象受惊的小鼠一般,窜来窜去,渐渐走远了危险之处。一个倒大脸的白白的中学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绊了脚,扑通的倒在肮脏的街石上了,连忙爬起,一只手掩着跌破的鼻子,跳进了一条狭小的横街。

华西理向周围四顾。这两个死,使他的心情颠倒了。“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声,自问自答着。

一看那旁边的店的店面,有写着“新鲜鸟兽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则有写着“萝卜,胡瓜,葱”的招牌……这原是大店小铺成排的熟识的亚呵德尼·略特呵,但现在却在这地方战争,人类大家在互相杀戮……

雨似的枪弹,剧烈地打着杂货店的墙壁,窗玻璃破碎有声,屋上的亚铅板也被撕破了。

蓦地听到摩托车声,将枪声压倒,射击也渐渐缓慢起来。大约因为射击手对于这大胆胡行的摩托车中人,也无可奈何了。华西理从藏身处望出去,见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从戏院广场那面走来。同时听到杂货店后面,有孩子的声音在说:“是铁甲摩托呀,快躲罢?”

摩托车静静地,镇定地驶近红房子来。

这瞬间,便从车中“沙!”的发了一声响。

红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烟尘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阑干、合缝的碎块之类,都散落在道路上。射击非常之烈,华西理的两耳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接着炮声,是机关枪的声音,冷静地整肃地作响。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的一队,从摩呵伐耶街跑向转角那边,躺在靠墙的脏地上,对着德威尔斯克街,施行急射击。瞬息之间,亚呵德尼·略特已被他们占领,布尔塞维克逃走了。射击渐渐沉静下去,分明地听得在转角处,喊着兽吼一般的声音:“占领门外的空地去罢!”

孩子们从杂货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杂色的一团。“喂,那边的你们!走开!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枪,留着颊须的一个大学生高声说。

孩子们躲避了;然而没有走。被要看骇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驱使,还是停在危险处所,想知道后来是怎样……

铁甲摩托车一走,形势又不稳了。德威尔斯克街方面起了枪声,聚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便去应战,人家的墙壁又是石灰迸落,尘埃纷飞,玻璃窗瑟瑟地作响。刚觉得红房子的楼上有了人影,就已经在开枪。这屋子的凡有玻璃,无不破碎飞散,全座房屋恰如从漆黑的嘴里,喷出火来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个士官候补生想从狙击逃脱,绊倒在车路上,好象中弹的雀子,团团回旋,又用手脚爬走,然而跌倒了。从德威尔斯克街和红房子里,仿佛竞技似的都给他一个猛射,那候补生便抛了枪,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终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为灰色的一堆,躺在车路上。射击成为乱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这时候,从大学那边向着大戏院方面,驰来了一辆满载着武装大学生和将校的运货摩托车,刚近亚呵德尼·略特,大学生们便给那红房子和德威尔斯克街下了弹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尔斯克街的上边去,躲在门边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过了不多久,摩托车开回来了,恰如胜利者一般,静静地在街中央经过。刚到街的转角,忽然从德威尔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车后身的木壳上,便迸出汽油来,白绳似的流在地上,车就正在十字街头停止了。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怕射击,狼狈起来,伏在摩托车的底面,将身子紧贴着横板,或者跳下地来,靠轮子做掩护,但敌手的枪弹,无所不到,横板受着弹,那木片飞迸得很远。有人叫喊起来:“唉唉……救命呀!”

刚看见一个孩子般的年青的将校跳到车路上,就踉跄几步,破布包似的团着倒在轮边了。从摩托车里已经没有人在射击,破碎的车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车轮附近是横七竖八躺着枪杀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声,还可以听到:“阿唷……阿……阿唷……!”

从德威尔斯克街还继续放着枪,负伤者就这样地被委弃得很久。少顷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领服,袖缀红十字章的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十字街庙的后面走出来了。她也不看德威尔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枪,简直象是没有听到枪声似的,然而两面的射击,却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补生,大学生、兵士、工人,都从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头来。华西理也以异常紧张的心情,看着这女子的举动。她走近摩托车,弯下身子去,略摇一摇躺在车轮附近的人,便握手回头,望着,不作声了。这瞬间,是周围寂然,归于死一般的幽静。只有从亚尔巴德和卢比安加传来的枪声,使这阒然无声的空街的空气振动。那年青的女人两足动着裙裾,走到摩托车车边,略一弯腰,便直了起来,叫道:“看护兵,有负伤的在这里!”

于是两个看护兵开快步走近摩托车去,拉起负伤的人来,好象要给谁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骑兵的长外套的将校,涂磁油的长统靴上,装着刺马的拍车。军帽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皱缩的黑发,成束的垂在额上,枪弹大约是打掉牙齿,钻进肚里去了,还在呻吟。

看护兵将那将校移放在车旁的担架上,但当从摩托车拉起负伤者来的时候,长外套的下缘被血浆粘得湿漉漉地,受着日光,异样的闪烁,贴在长统靴子上的情景,却映入了华西理的眼中。

运去了这将校之后,是一个一个地来搬战死者。不知从那里又走出别的看护兵来,仿佛搬运夫的搬沉重货物一般,将死尸背着运走。他们互相搀扶,也不怎样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样。尤其是一个矮小而弯脚的看护兵,他不背死尸,单是帮人将这背在背上,帮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围身布擦着血污的两手。

其次是运一个外套上缀着闪闪的肩章的大学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躯,伸得很长,挂下的两脚,吓人地在摆动。

看客的一团,都屏息凝视着看护兵的举动,只有孩子们在喧嚷,高声数着战死者的数目,仿佛因为见了珍奇的光景,很为高兴似的。“呵,这是第十个了!这回的,是将官呀!瞧罢,满鼻子都是血,打着了鼻子的罢!”

华西理吓得胆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杂货店旁。他这样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们,坐着摩托车前来,临死之前,还在欢笑,敏观,决计置死生于度外而战斗,但此刻,却象装着燕麦袋子之类似的,被看护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两脚,吓人地摆着,头在别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着。

摩托车已被破坏,横板打得稀烂,步枪和被谁的脚踏过的军帽,到处散乱着,汽油流出之处,成了好象带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领服的女人四顾附近,仿佛在搜寻是否还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着看护兵走掉了。

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便又喧嚣起来,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窥看德威尔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两个人伏在步道上,响着步枪的机头。华西理看见他们在瞄准。

吧!——几乎同时,两个人都开了枪。

接着这枪声,立刻听到德威尔斯克街那面,有较之人类的叫喊,倒近于野兽的尖吼的音响,同时也开起枪来。

看客的一团慌乱得好象在被射击,都躲到隐蔽地方去,华西理也不自觉地逃走了。

但华西理并没有知道射击了运货摩托车的布尔塞维克的一队之中,就有这早晨使他觉得讨厌的好友亚庚在里面……

在普列思那

这天一整天,

亚庚

好象做着不安的梦,他不能辨别事件的性质,战斗的理由,以及应该参加与否。单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险的一种模胡的渴望,将他推进战斗里去了。况且普列思那的青年们,都已前往。象亚庚那样的活泼的人物,是不会落后的。同志们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间的枪声所惊骇的工人们,一早就倦眼惺忪地聚在工厂的门边,开了临时的会议。副工头隆支·彼得罗微支,是一个认真的严峻的汉子,一句一句地说道:“重大的时机到了,同志们。如果布尔乔亚得了胜,我们的自由,已经得到的权利,就要统统失掉的。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来。去战斗去,同志们!”

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地皱了眉,大约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却坚决地回答道:“战斗去!扫掉布尔乔亚!杀掉布尔乔亚!”

亚庚是隆支·彼得罗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罗微支是真挚的意志坚强的汉子,说话的时候,是说真话的人。但要紧的动机,是因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着“伐尔赛凡加,”从工厂门口向俱乐部去——向红军去报名。

他在工人俱乐部里报了名,但俱乐部已经不是俱乐部,改成红军策动的本部了,大门口就揭示着这意思。

报名的办法是简单的。一个将破旧的大黑帽子戴在脑后的不相识的年青工人,嘴里衔着烟卷,将报名人的姓名记在蓝色的学生用杂记簿子上。“姓呢?”当亚庚仿佛手脚都被捆绑一般,怯怯地,心跳着来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时,他问。“亚庚·罗卓夫。”亚庚沙声地答。“从什么工厂来的?”工人问道,眼睛没有离开那簿子。

亚庚给了说明。“枪的号数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样的口调问。“什么?”亚庚不懂他所问的意思,回问道。

但对于这质问,却有一个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枪枝旁边的兵士,替他答复了。

那兵士说出一串长长的数目字来,将枪交给正在发呆的亚庚的手里。“到那边的桌子那里去,”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屋子的深处。那地方聚集着许多带枪的工人们。亚庚双手紧捏着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向那边去了。他觉得好象变了绵花偶人儿一般,失了手脚的感觉,浮在云雾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种纸张,弹药囊,弹药和皮带。一个活泼的兵士便来说明闭锁机,教给拿枪的方法,将枪拿在手里,毕剥毕剥地响着机头,问道:“懂了么,同志?”“懂了,”亚庚虽然这样地回答了,但因为张皇失措和新鲜的事情,其实是连一句也没有懂。

工人们在屋角的窗边注视着刚才领到的枪,装好子弹,并上闭锁机,紧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带,正在约定那选来同去的人们。大的屋子有些寒凉,又烟又湿。充满着便宜烟草的气味。“阿呀,亚庚也和我们一气,”一个没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兴地说;于是向亚庚问道,“报了名了?”“报了名了,”亚庚满含着微笑,回答说。“且慢,且慢,同志,”别一个长方脸的工人,用了轻蔑的调子,向他说道:“你原是社会革命党的一伙呀。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亚庚很惶窘,好象以窃盗的现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立刻通红起来。“真的呀,那你为什么来报名的呢?”先前的工人问。

聚在窗边的人们,都含笑看着亚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不的……我已经和他们……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说不清话,但突然奋起了勇气,一下子说道:“恶鬼吃掉他们就是。那些拍布尔乔亚马屁的东西。”

工人们笑了起来。“不错,同志!布尔塞维克是最对的!”矮小的工人拍着亚庚的肩膀,意气洋洋地摇着头,一面说。

大家都纷纷谈论起来,再没有注意亚庚的人了。

亚庚向周围一看,只见隆支·彼得罗微支坐在窗边,一面检查着弹药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谁,这样说:“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障碍物,要立刻决定,应该站在障碍物的那一边。站在正对面和这一边,是不行的。我们并不是打布尔乔亚呵。只要抗着枪,打杀了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就是了。”“还有社会革命党哩,”有谁用了轻蔑的口调说。“当然,”隆支·彼得罗微支赞成说,“饶放了应该打杀的东西,是不对的。”“真的。瞧罢,谁胜。”“用不着瞧的:我们胜的。”有谁诧异道。

亚庚不再受人们的注目,高兴了。他将枪靠在墙上,系好皮带,带上挂了弹药囊,但因为太兴奋了,两只手在发抖。

转瞬之间,屋子里塞满了人们。或者大声说话,自己在壮自己的胆;或者并没有什么有趣,也厉声大笑起来;或者跨着好象背后有人推着一般的脚步。大家都已兴奋,是明明白白的,有三个自说是军事教员的兵士,来编成红军小队,以十二人为一排,选任了排长。亚庚被编在隆支·彼得罗微支所带的小队里了;彼得罗微支即刻在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这队的人们,忍着得意的微笑,说道:“那么,同志们,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紧。否则……要留心,同志们……走罢!”

大家就闹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从俱乐部的大门顺着步道,排着到红军来报名的人们的长串。这是各工厂的工人们,但夹在里面的新的蓝色外套的电车司机的一班,却在放着异彩。大门附近的步道和车路上,聚集着妇女和年老的工人,是来看前赴战场的人们的,他们大家相笑,相谑,嗑西瓜子,快活的态度,好象孩子模样。只有一个瘦削的尖脸的,包着黑的打皱的布,直到眼上面,穿着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却站在工人的队伍旁边,高声地在叫喊:“渥孚陀尼加,回去罢。叫你回去呵。兵什么,当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听见没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纪已颇不小,生着带红色的胡子的强壮而魁伟的汉子。他只是用了发恨的脸相睨视着女人,并不离开队伍,低声骂道:“啐,死尸。杀掉你!”

因为别的工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来吆喝丈夫的,这工人分明觉得惭愧了。“回家去,趁脑袋还没有吃打,”他威吓说。“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抛掉了孩子,也不离开你——却还要想去当什么兵哩,狗脸!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过这些没有?”“那边去,教你这昏蛋!”渥孚陀尼加骂道。

群众听着这争吵,以为有趣,但倒是给女人同情,带着冷笑地在发议论。“有着两个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红军的。”“只让年青的去报名,是当然的事。”“对了,就要年青的。没有系累的人们,去就是了……”

看见一个高大的板着脸的刚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手腕,带到俱乐部那边去。少年的手里拿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走罢,要立刻将这些都送还,”她愤怒地说。“我给你去寻红军去……。”

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垂着头,用尖利的声音轻轻地在说:“我总是不会在家里的。后来会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着少年的手腕,嚷道:“我关你起来。给你看不到太阳光。成了多么胡闹的孩子了呀。”

于是返顾群众,仿佛替自己分辩似的,说了几句话:“家里有着蠢才,真费手脚呵……”

亚庚吃了一惊。相同的事,他这里恐怕也会发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众,幸而母亲并不在里面。只有两个熟识的姑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笑。亚庚装作没有看见模样,伸直了身子,说道:“哪,同志们,赶快去呀。”

各小队纷纭混乱,大约五十人集成一团,开始走动了。隆支·彼得罗微支想将队伍整顿一下,但终于做不到,挥着手低声自语道:“也就成罢……”亚庚

他们形成了喧嚣的,高兴的一团,在大街中央走。两旁的步道上满是人,大家都显着沉静的脸相,向他们凝望。亚庚是还恐怕被母亲看见,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经过库特林广场,走至萨陀伐耶街的时候,这才放了心,好象有谁加以鼓励一样,意气洋洋地前进了。到处是人山人海。在国内战争的第一日的这天,就有人出来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运货摩托车载着兵士和工人,发出喧嚣的声响,夹在不一律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和枪声里,听到“呜拉”的喊声……

普列思那的一团在萨陀伐耶街和别的团体分开,成了独立部队,进向市的中心去。

亚庚将帽子戴在脑后,显出决然的样子,勇敢地走,每逢装着兵士的摩托车经过,便发一声喊,除下打皱的帽子来,拚命地挥动。紧系了皮带,挺着身子,而精神亢奋了的他,仿佛在群众里游泳过去的一般。

群众,街道,“呜拉”的喊声,而且连他自己,都好象无不新鲜,一切正在顺当地变换,亚庚因此便放声唱歌,尽情欢笑,想拿枪向空中来开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广场遇见了华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但走远了广场的时候,却想了起来:“他会去告诉妈妈,说看见了我的。”

他有些担忧了,但即刻又放了胆,将手一摆,想道:“由它去罢。”

武装了的兵士和工人们,都集合在斯可培莱夫广场的总督衙门里。这地方是革命军的本部。拿枪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团,在狭窄的进口的门间互相拥挤,流入那施着华丽的装饰的各个屋子里;在那大厅里和有金光灿烂的栏干的宽阔的阶沿上,闹嚷嚷地满是黑色和灰色的人们,气味强烈的烟草的烟,蒙蒙然笼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众的头上。亚庚跑进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严的将军之类所住的这大府邸,还是第一回。他便睁了单纯的吃惊的眼睛,凝望着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镜子,大厅的洁白的圆柱,心里暗暗地觉着一种的光荣:“我们占领了的。”

而且很高兴,得到讲给母亲去听的材料了。

一个身穿羊皮领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着蓬蓬松松的长头发的高大的汉子,站在椅子上,发出尖利的声音来:“静一下,静一下,同志们!”

群众喧嚣了一下,便即肃静了的时候,那人便说道:“凯美尔该斯基横街非掩护不可。同志们,到那地方去。”

工人们动弹起来了。“到凯美尔该斯基横街去,同志们。士官候补生在从亚呵德尼·略特前进。竭力抵御!……”

工人们各自随意编成小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毕毕剥剥地响着枪的闭锁机。亚庚在人堆里,寻不见隆支·彼得罗微支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识的工人的一组里,一同走向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那方面去。

德威尔斯克街的尽头的射击,正值很凶猛。

在总督衙门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散开,散开,同志们。要小心地走在旁边。一大意,就会送命的。”

于是工人和兵士们便都弯着腰走,一面藏身在墙壁的突角里,一个一个地前进。车路上寂然无声,因为是经过了筑着人山的街道,来到这里的,所以觉得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亚庚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胸膛缩了起来。他两手紧捏着装好子弹的枪,连别人的走法也无意识底模仿着,牵丝傀儡似的跟在人们的后面。

枪声已在附近发响了。时时有什么东西碰在车路的石块上,拍拍地有声。“阿呵,好东西飞来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着说。

亚庚害怕起来了。“那是什么呀?”他问。“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东西,”兵士一瞥那吃惊的亚庚的样子,揶揄着说。“撅出嘴去接来试试罢。”

亚庚想要掩饰,笑了起来。但兵士看出了他的仓皇的态度,亲密地说道:“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镇静。”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团,躲在卖酒的小店后面了。这里的空气,都因了飞弹的唿哨而振动。

工人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亚庚很想问问各种的事情,但终于不怕敢去开口。他很想来开枪,但谁也没有放,独自一个也就不好开枪了。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着脚,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夹在里面的亚庚,却显着鲜润的红活的面庞,流动着满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绪的双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标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鲁珂夫斯基横街的转角处,聚集着一团的兵士,工人们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显得分明,他们都正在一齐向着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射击。“从这里可以开枪么?”亚庚终于熬不住了,问一个兵士道:“你是要打谁呀?这里可没有开枪的标的呵。得到对面的角落里去。”“但那边不危险么?”“你试试瞧,”那兵士歪着嘴,显出嘲笑来,但暂时沉默之后,便赶忙说道:“一同去罢,同志。我先走,你跟着来。一同走,就胆壮。但是,要小心呀,敌人一开枪,就伏在地面上。”

亚庚的心发跳,脊梁上发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那么,去罢。”“到那边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谁从后面用了颓唐的声音说。“唔,又是。还说,”兵士用发怒的口吻说。“去罢。”

他将帽子拉到眉边,捏好步枪,伸一伸腰,便沿着步道,将身子贴着墙壁,跑过去了。亚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枪声,兵士的头上的窗玻璃,发出哀惨的音响。兵士跳身跑到药店的门边,蹲下了。亚庚好象被弹簧所弹似的跟着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那是从哪里来的?”亚庚慌张地问。“什么叫作从那里来的?”“不是开了枪么?”“谁知道呢。大约是从什么地方的屋顶上面打来的罢。”“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哪,”亚庚栗然说。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这时亚庚看见他仿佛觉得烈寒似的浑身抖动,脸色发青,两眼圆睁得怕人,异样地发闪了。好容易,兵士才会动嘴,说道:“会送命的。因为要做枪弹的粮食的,所以,小心些罢。”

两个人紧贴在铺子的门口,有五分钟。兵士发着抖,通过了咬紧的牙缝,在刻毒地骂谁。在亚庚,不知道为什么,这骂声却比枪声更可怕……

这之间,射击停止了。在亚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经听不到枪声。兵士站起身来,仔细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顶,于是跳跃着横断街道,跑向工人们所在的转角去。亚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从上面起了乱射击,四边的空气都呼呼地叫了起来……在前面飞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便声声骂着,倒在车路上,步枪磕着铺石,发出凄惨的声音。“唉……唉……赶快!赶快!”有人在转角那里大声叫喊。

亚庚横断了街道,躲在转角的一团里面之后,回头看时,兵士也还是躺在跌倒的处所,小枪弹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围的铺石上,时时扬起着烟尘。……“终于,给打死了!”一个站在转角上的兵士,断续地说。“爬了来,那就好……”

亚庚被大家所注视,仿佛是阵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样,便发了青,发了昏,站在屋壁下,因为怕极了,很想抛掉枪枝,号哭起来。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着,仍然站在那地方。

从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驶来了载着学生的看护兵的黑色摩托车。因为要叫射击中止,将缀着红十字的白旗摇了许多工夫,看护兵们这才拉起被杀的兵士来,赶忙放在担架上,刚要将摩托车回转,角落上有人叫起来了:“将帽子拿去呀!”

原来看护兵是将被杀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这时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杀,帽子便被遗弃的这一种忧虑。“拿帽子去!”连亚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说。“拿帽子!”

学生的看护兵再从摩托车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头边。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毕,摩托车开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气。阵亡的兵士曾经躺过之处的铺石,变成淡黑,两石之间的洼缝中,积起红色的水溜来。大家看这处所,是很难受的,但却很想走近去仔细地看一看……“吓,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领服,颈子上围着围巾的一个工人,阴郁地说。“现在是魂灵上了天堂……”

大家一声不响。各自在想象别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运命。“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还低声絮叨着,嘻嘻的笑了起来。“上了天堂,没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随他的便……我想抽烟呢。他们枪也打得真好。”“但从那里打出来的呢?”“恐怕是旅馆的屋顶上罢。有许多人在那里。”“不是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那边打来的么?”“不。从屋顶上打来的,”亚庚明白地说。“我跑到这里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从屋顶上打来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亚庚看,因为他是一个竟没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哪,同志,你的魂灵儿现在没有跑到脚跟里去么?”那讲过天堂的工人插嘴说。“不想要一枝针么?”“怎样的针?做什么?”亚庚诧异道。“真的针呀。从脚跟里挑出魂灵来呀。”

一团里面,有谁在吓吓的勉强装作嬉笑。亚庚满脸通红,很有些惭愧了,一个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语调,说道:“喂,小伙计,你到这里来,是冤枉的。真冤枉。”“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样的公民么?说得真可笑!”亚庚气忿起来,孩气地大声说。

那兵士不作声,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亚庚在步道上前后往来,走到街的转角,望了一望亚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虚,既没有人影,也没有马车。这空虚的寂静,更加显得阴惨。倘在平时,是即使半夜以后也还有许多人们来往的,而现在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附近向这边开了枪,枪弹发着尖利的声音,在亚庚身边飞过,打在车路和还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围棚上。在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子,亚庚便将枪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见了。然而亚庚被开枪的欲望所驱使,并且知道即使开了枪,也不会受罚的,于是就任枪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机头。步枪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两耳都嗡的叫了起来……

兵士们聚到横街的转角来。“你打谁呀?”一个问。“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要看清楚,不要乱打人。这里是常有闲走的人们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转角处出现,并且“拍!”的向这边开了一枪,又躲掉了。

这一枪的弹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细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亚庚的头上来。大家便一齐向后面退走。“哪,在打我哩!”亚庚活泼地说。

他很高兴为敌人所狙击。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谈柄的。“唉,他!……”一个年青的兵士忽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在打,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骂,一面正对着街道就开枪。

拍……拍……拍……

两个兵士跑到他的旁边去,一个跪坐,一个站着,很兴奋地开始了射击,恰如对着正在前进的敌人。

亚庚发了热狂了,从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击着远处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而兵士和亚庚,还有五个工人们,却已经都在一面咒骂,一面集中着枪击。从对面的街角也有一团兵士出现,发出枪声来……大家都在射击着看也没有看见的敌手。

射击大约继续了两分钟。亚庚虽然明看见敌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着开枪,枪弹不过空落在车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墙壁上,然而兴奋了的他,却放而又放,将药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红。当这边正在开枪之际,亚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静悄悄的。“他们不是从那边走掉了么?”亚庚问。“怎会走掉,在那边。在打角上的屋子哩。”“那是我们的人么?”“不错。那是我们的。”

好象来证实这答话一样,从转角的红色房子的窗户里,忽然发出急射击来。“见了没有?那是我们的,”兵士证明道。

从亚呵德尼·略特那边起了叫喊。兵士们侧着耳朵听。又起了叫喊。“有谁负伤了,”围着围巾的工人说。“一定的,负伤了。叫着哩,不愿意死呀。”“是士官候补生,一定的。”“自然是士官候补生,叫得象去宰的猪一样,”一个活泼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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