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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06: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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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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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经典:爱力圈外(2)

文学经典:爱力圈外(2)试读:

张资平小传

张资平,原名张星仪,1893年农历四月初九出生于广东梅县的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开始读私塾,对《西游记》、《七剑十三侠》等古典文学作品产生兴趣。1906年入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广益中西学堂,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广州的两广高等警察学堂,不爱上课,却迷上了林译小说。

1912年8月赴日留学。经过高等学校预科和高等学校的学习之后,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地质系。到日本后接触了大量日本、欧美的文学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学救国”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华学艺社)。1920年6月写成第一篇比较有名的短篇小说《约檀河之水》。7月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1921年写成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从此作为创造社主要小说家而广为人知。

1922年5月回国后任中美合办蕉岭铅矿厂经理,同时积极创作以婚恋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双曲线与渐近线》、《梅岭之春》等以刻划青年男女性心理见长的作品即创作于此时。1924年底到武昌大学任生物和国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战争中参加国民革命军,被任命为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少校编译。1928年3月应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参加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脱离创造社。9月自办乐群书店,并出版杂志《乐群》。1930年曾参加邓演达组织的反对蒋介石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担任中央委员和宣传委员,但1931年底即因为怕担风险脱离该组织,隐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创作进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读者众多,但其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亦受到进步作家的批评。1932年后先后参与“洁茜社”及其《洁茜》杂志、“文艺座谈会”及其《文艺座谈》杂志、“汗血社”及其《国民月刊》杂志的组织与创办工作,还曾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编译,出版有关地质学方面的著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逃往香港,但从1939年5月化名张声接受日军资助创办《新科学》月刊开始,一步步沦为汉奸。1939年底访问日本。1940年曾在汪伪政权农矿部任职。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主任并主编会刊《中日文化》。抗日战争结束后一度蜗居寓中以翻译为生。1948年初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汉奸罪判处徒刑一年零三个月。1949年初判决又被撤销。

建国初期担任上海振民补习学校地理教员,同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译、审订《化工大全》11种。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农场劳动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劳改农场。

为父母,为家庭的名誉,我只好隐忍一切,只好抱达观;一句话,我是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这样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称赞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这个洪量这个美德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何况我的“隐忍”决不是自己甘心情愿的隐忍,而我的达观也是不彻底的达观;无可奈何的隐忍和达观原是消极的,绝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类,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泪,也有欲。叫我过严冬时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没有办法时可以隐忍,可以假作达观,但反转来说,如果有方法时,那就不能隐忍,也不抱达观了。像我这时候的处境,真的全无办法了么?

我的隐忍完全不是我愿意的,我只在相当的期间内抑制住我的快要激发的感情,绝不是消灭。我的胸里也常常会燃起嫉妒之火来。嫉妒本来也有种种:①自己是完全对的,对手方是完全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②自己也有几分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这两种嫉妒一般占最多数。我的嫉妒是属于前者,我是内省不疚,所以我是强者,不论从哪方面说,母亲、姐姐及丈夫对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辩驳;外表看来我明明站在胜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觉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着周围的压迫。“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这确是千古不变的格言。我觉得单以理论去驳倒反对我的人们,这不过是一时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从。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灭真理固然不可,但是人类还是有情感的动物,欲使反对自己的人们折服自己,除用理论去斗争外似宜辅之以虚心坦怀才能达到目的。从事谩骂,徒事攻击,那不但不能使对手方折服而且会引起第三者的反感,结果会失却多数的同志或同情者。

要有绝对的势力,须得到多数的民众的拥护。是非曲直可以不问,只要是占多数的方面,就可以得到胜利,明明是他们不正,但是他们占多数而我只一个人。不错,他们现在是一同拜倒在我的脚下表示降服,但是他们之服从我敬畏我,完全是因为我能做牺牲的偶像。换句话说,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则他们决不服从我,不敬畏我。你们想,像这样,我还算得是个自由的人么?

不过我也有同志,阿喜即是我的同志,阿喜常走到我面前来,流着热泪说:“少奶奶你该快些拿出一个主意来!”阿喜看见我有话想说不敢说,每天只受他们三个人的愚弄,连她看见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愤怒有时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发出来。“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的主人是能够高声响气说话的人么?你知道谁在庇护着你们?要不然,社会上当你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过好几次阿喜这样地骂阿定。我每次听见,阿定叱骂她不该多嘴多舌。好胜爱强的她,每次给我骂了后,就跑到庭园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过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见,她在洗衣裳的时候,只呆呆地双手按着脚盆沿,在流眼泪。当然她完全是为我流泪啊!

她的装束还是少女的,看她的侧脸,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争论起事来,她决不肯让点步。

有一次她又这样来劝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离开他们好了。”

我也并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因为照这样放任下去,是没有了结的一天。

阿喜还常常到我的睡房里来报告:“少奶奶,少爷又到大小姐房里去了。”

不问有没有这样的报告,我原来还是疑心着丈夫和姐姐定在继续那种关系。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发誓,我还是不能相信。

有时候我半夜里起来打开门一看,不见丈夫的影儿;有时候姐姐说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迟才回来;像这些事实都会使我妒恨而感着不安的。没有这样经验的女人绝不会知道此中的苦况,同住在一家屋里,丈夫在那边和另一个女性不知在做些什么事体,你们试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难堪的哟!受了他们的欺骗,受了他们侮辱,我已经有无穷的怨愤和悲恨了。其次难堪的是丑恶的性的联想,差不多要使我苦闷至于发狂,我只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苦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有逃到彩英的房里来,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闷。乳母袒着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爱的洋囡囡般地,双手高举着近肩膀边,也甜蜜地睡着了。我尽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圆形的手上和颊上接了一阵热烈的吻。

但我的苦闷还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却,因为做母亲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亲的感情是绝对的纯洁的爱,至于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斗争。“但是我还是每天看着丈夫的放荡而不敢说话。”

我想到这点,我就痛切地感着非快把这件事解决不可了。

我终于跑去向母亲商量。“你老人家要想个办法才好。”

母亲也因为他们的关系仍在继续而痛心,并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过她是个瞬间的享乐者,如果当天能够平安过,纵令告诉她明天会有大祸临头,她也是一点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问题,她当时像狼狈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记了,像没有那一回事般的。“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后来我终于这样对母亲说了。“你那样做,宣传出去了还成个样子么?你走了,梅筠还能够住在家里么?”“那就请姐姐搬出去好么?”“当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不是她本人愿意,弄出了什么长短,那么,卓民也要离开这家了。”“母亲尽是同情于做错了事的人们,对我反没有半点同情,也算公道么?”我这样说了。“因为做错了事的人自暴自弃,我反转怕他们。”

母亲这句话倒是真心说出来的,她的确是怕他俩搅乱了家庭的和平,败坏了世家的家声。“那你料定我就不会自暴自弃么?”

我冷冷地这样讽刺母亲。在这瞬间我感到一种力了,是什么力呢?简单地说是:“一个人若太爱和平了,结局只是自己吃亏。”

我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至今日为止,我总是取消极的态度,只是一个人沉闷着思索。但是到现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对他们反转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闹一闹吧。

父亲如何气恼,世间如何毁骂,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过了几天,我试着考察考察我的周围的人们,我不能不吃惊,因为没有几个对我抱同情的人。

母亲、丈夫和姐姐因为自己有了缺点,对于家里的佣人,不能不尽情讨好;底下人纵有错误,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只是用怀柔手段了。至于我呢,因为自信理直气壮,对于丈夫和姐姐又没有好气,有时不免迁怒到佣人身上去,所以对底下人气性来时,都不客气地斥骂。其实我并不是真骂他们,只是对丈夫和姐姐的压迫的一种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后,我常常跑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和他们一同吃饭了。圆满主义者的父亲,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块吃饮食,谈谈笑。我连这样的家庭恳亲会也不参加了。

对一切的人们反抗,是一种很痛快的事。但这不过是我的长期间的抑郁和烦闷的爆发。古人的教训是,不该迁怒他人。

其实我哪里敢迁怒于他人,不过每日每夜都狂闷着的我,若不对那些人发泄发泄,我不但置身无地,并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这样常常怒骂人,他们便也对我没有好感了。结果,我是树了不少的敌人,底下人尽都嫌恶我了,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女仆和雇工们对于正邪是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会原谅人的苦衷。只有称赞他们,待他们好,给小利给他们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纵令犯了罪恶,他们还是爱戴他的。

女仆们最初看见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还在隐忍,一句话不说,她们还是女性,对于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后来看见我的气焰这样高,常常表示反抗的严厉的态度,他们便对我失掉了同情。不单女仆,社会也是一样。天下哪里有什么是非,哪里有什么真理,所谓舆论,只是由利害关系决定的。

你们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报章?它们的记事哪一项是真实的。对于表面的情形固然大书特书地登载,但对于潜伏在里面的真相,却一点不加以探求。像这样哪里能够代表真正的舆论呢?

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例,我在这里说出来给你们解解闷吧。

A、B和C都是朋友,有一次A和B间发生了意见,C便出来自负排难解纷的责任,写信告诉A说:“听说你和B间,意见有点参差,让我来替你们解释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为真,便把B如何的误解他的经过告诉了C,他没有预想到C只吃了B的一顿饭便会把他的自告奋勇的责任丢开,只把A的信暗地里给B看,以报答B的一饭之恩,所谓解释反增加了A和B间的纠纷。你们想想看,只是一饭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识。这就是近代的世界观哟。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实和同时载登在大报章的两两比较,知道所谓代表舆论的机关,决不会赤裸裸地把社会的真相告诉我们的。所以我每看见一种用大号字标题登出的新闻,还是这样想。“这个记事也定是捏造出来的。”

到后来我四面都是敌人了。为我表同情而孤军奋斗的,只有一个阿喜。男仆方面对我表同情的,只有一个颜筱桥。他虽然不多说话,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时想哭,便走到筱桥房里去尽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渐渐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面反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仆人们都重爱姐姐了。

到了夜间,我的苦闷愈加猛烈,有好几次我很严厉的叱责卓民,质问卓民;但他只是抵赖,完全否认,他说他已经早和姐姐断绝了关系。

每次和丈夫争辩,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到后来只说嫉妒甚深的几句话做结论罢了。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驴技穷了。

有时我也想过自杀,有时又想脱离了家庭跑出去过浪漫的生活。受着猛烈的嫉妒的压迫,终于不堪其苦常没有目的地跑出外面去玩。但我喜欢到的地方,只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园林。孤独的我走到这些幽寂的地方,独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独的滋味,这时候泪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来。这眼泪可以冷息我的头脑,我重新感着悲痛,思念父亲,思念彩英,于是又静悄悄地回到家里来。

因为我常常一个人出去,跟在我后面暗暗地监视着我的,便是颜筱桥。母亲看我的脸色不同,又说要出去时,她便叫颜筱桥跟了我来,看我到什么地方去。经一点钟两点钟之久,他都远远地看守着我,因为走近来时,怕我骂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担心。我看见他们担心,心里便感着痛快,才得到一点点的安慰。我觉得叫他们一同担心,叫母亲和丈夫忧虑,自己便感到一种满足;其实这也不过是欺骗自己的无聊的安慰。

因为想多叫他们忧虑,我也渐渐很多滥乱的举动了。有时我半夜里跑出去,有时叫了街车,脱离了筱桥的监视,一个人赶到海口,在旅馆里歇了一夜才回来。

但是我这样的复仇的行动,结果只是增加了人们的反感罢了,又是黔驴技穷了。母亲和丈夫早看惯了我的这种虚吓手段,一点不惊了。我愈滥乱地做,回家后愈觉得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了。

到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完全像一只投身到蛛网上去了的黄蜂儿。我最先看见蜘蛛和黄蜂斗争,黄蜂得胜,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黄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过了黄蜂的锋锐,而在黄蜂的周围张起罗网来。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转动,不一刻,网罗张成功了。

黄蜂,到后来,就不知不觉地陷落在蛛网的正中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不能振舞她的双翅了。黄蜂虽然提着有锐利的剑,但终无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罗网上了。我正和这只黄蜂相似,父母和家声是束缚我的罗网,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这罗网之后,静静地望着我郁死在罗网中。像这个样了,我要怎么样才好呢,该取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呢?家中的人们又尽是我的敌人!

对于这件事,我想仔细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来。“我也陪你一道去,在那边痛快地耍几天。”

卓民这样对我说。但我看透了他是假意的,没有倾听的必要,我还是一个人搭了火车赶到M山来。

那晚上睡在M山洋房里的我,真是凄惨。我因为不想听也不想看家里的那些讨厌的事,才到M山来的。但是在这里除了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坐在像古刹般的小洋房里,听着山风呜呜地吹;你们想,那是如何的凄凉惨淡的景况啊!我一夜不曾合眼,我的心仍然跑回老家里去了。“卓民和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家,他俩更无所顾忌的……”

由这样的开始想,跟着便有种种的联想,这些想象使我由头到脚都战栗起来,比在家中时更加苦闷了。

卓民还是没有跟着来,我当然不望他来,但是又禁不住要恨他对我的完全无关心的态度。

我决意复杂了,决意向他们宣战了,我想给丈夫和姐姐以一个致命伤。

但翻想一番,又觉得自己是十分矛盾。我不是已经表示恕宥他们了么?为什么又说复仇呢?不过说要复仇我还是有口实,卓民不是向我发了誓不再和姐姐继续丑的关系么?现在他背了誓约。我要捉住他们还在继续丑关系的真赃确据,他们才哑口无言。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M山。我不即回家,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大剧院去看戏,我打算到夜里才回家里去的,下半天只好在剧场里混过去。其实我也无心看戏,只希望时间快快地飞去。我买了楼上的头等票。我只是在梦中般地望着舞台,我只看见装束华丽的男男女女,我只听见锣鼓喧天,此外再没有细听,也没有细看了。我只觉得满肚子的闷气。

我无论到什么地方,精神都是一样的痛苦哟!

第一幕演完了,等到第二幕开幕还有十分钟,我想到食堂里去吃点饮食,站了起来望望下面,看见由舞台前数去第三列正中的席位前立着一个人,西装的外衣襟上插着一朵红花。我胸口跳动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是姐姐的背影,姐姐旁边的是背项微屈的母亲。卓民先离开席位,让出路来叫母亲前头走,他和姐姐在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话。他们走向外边,在人群中消失了。“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他们眼中完全没有我了!”

我这样地对自己说,但身子一时动也不曾一动了。

开幕的铃响了,我又看见他们三个回到原来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后面看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的观察。电灯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见卓民时时伸首到姐姐的颊边去,不知说些什么话。

卓民的手巾有时给姐姐拿了去,有时又交回到卓民手中来。“他俩才是一对夫妻呢!”

我这样想,像这样的场面岂不是上帝的恶作剧吗。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烧了,我的苦闷也不是可以言语形容的。但只一瞬间,我的心里又渐渐变了。我希望他们间有更露骨的举动,不然不够刺激,不能叫我感着痛快。大概是希望他们的态度愈露骨,自己的复杂心也就会愈紧张起来的缘故吧。

我决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个计划来。但是坐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家里,是异常危险的,还想得出什么好计划来?我有点动作,他们马上会去报告给母亲、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戏幕全体演完,真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我想先走不看他们,但同时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们,给我以一种苦闷,同时又给我以一种快感。“他们两个有这样的行动,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亲太可恶了。她以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为。出身微贱的女人到底难免露出她的本色来啊。”

看见母亲公然承认姐姐和丈夫的关系,我更看轻她的人格了。虽然说是青楼出身的人,但对于正邪总该有点辨别,纵令说是对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该怂恿他们幽会,不该奖励他们继续奸通的罪恶。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继者,但母亲对被离婚了回到母家来的姐姐像特别怜惜,特别同情。当然,我对姐姐的身世也极表同情,但关于这件事他们三个不该串通一气来谋我啊。母亲如果能够出来稍稍主张公道,对他们正告一下,那么他们或者会敛迹些。母亲今天竟公然陪他们出来看戏,那么他们的罪恶不是由母亲怂恿成的么?母亲真太无理性了,由无理性而至无耻。

戏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来,叫了汽车先赶回家中。叫车夫开足速力,驶到街口,就下车来,打发汽车走了,自己偷偷地走进家里来。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回来。我由侧门走进,想穿到庭园里去。Basie看见我,向我身上扑来,它抓抓我的衣脚,舔舔我的手腕后,低下头去在地面旋转着跳。我怕它惊动了家里的人走出来,给他们晓得我回来了不很妥,于是我装出捡石子打它的样子去赶开Basie。由庭园转到后层了,女仆们的房里没有半点声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里面,三个女仆都在歪卧着打瞌睡,此外听得见的是嘤嘤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么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么样了呢?我边想,一边走回中堂左的厢房里来。因为天气热,门扉没有闩,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们床边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的还带点稚气的脸上,满泛着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脸后,就低头叹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许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里来。我觉得她真是可怜。

我正在偷看她们,忽然听见汽车的音响,我站在内屏风后,偷望她们回到大门前来的模样。汽车横停在大门前,卓民先走出来,他先牵着姐姐的手让她出来,然后再牵母亲的手。他俩的样子俨然夫妻般的了。女仆们和家丁们尽走出来恭恭如也地迎接他们。他们三个进来了,大门便上了锁,门廊的电灯也马上关熄了。

他们大概衣服也无暇穿换,都聚在客堂里在开始批评今天所看的戏吧。我也不高兴再去窥探他们的状况了。

我在后堂屋里黑暗的一隅,坐了一个多时辰,蚊子成群猛烈地来袭击我,为要避蚊子的攻击,不能不起来在堂屋里行走,但又怕给他们觉察了。我听见洗澡间里满闹热,大概是卓民先进去洗澡,其次进去的是母亲或是姐姐,我可不晓得了。

夜渐深了,听见好几处闩房门的音响,忽然听见—阵说话的声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里各廊下的电灯全熄了,坐在后堂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漆黑了。我真有点害怕,我想又到了他们犯罪的时刻了。我在女仆房间前走过时,听见三四个呵欠,随后又听见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只一瞬间,又没有声息了。我横过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楼梯下,轻手轻脚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来了。

姐姐房门首挂的是青竹帘,从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盏有绿纱罩的电灯,映着不住地给凉风拂动着的青色纱蚊帐,真是另具一种柔情,十分好看,从那边骑楼口,常有南风吹进来。

我站在门外黑暗的一隅,房里一切模样都明了地看得见。我的胸部轰动起来,全身的热血也像尽涌上头部来了。双足不住的战抖,上下齿也不住地互相打击。“你们说,你们早断绝了关系?等下我就拿出证据来给你们看吧。”

我觉得对他们复仇的时机迫近目前了。

淡青色的蚊帐映着银红色的帐帷,淡绿的灯光映着裱有淡蓝花纸的壁,真是一幅图画。姐姐从骑楼外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新从大公司买来的东洋式浴衣,给两端有缨的绒绳松松地系着。

她因为没有穿惯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来。我想,她定是故装妖娆,袒胸露臂去蛊惑卓民罢了。

果然,她一走进来就解带了,那件浴衣从她的肩背上落下来。那是何等Sensual(撩人的——编注)的姿态哟!她的腰间只系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此外雪般的肉体全部露出来了。我才晓得丈夫何以这样迷恋着姐姐的原因了。我从没有过像姐姐这样大胆这样挑拨的举动。像她这样的纯用肉感的手段,平时就不甚规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姐姐穿着衣服时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体并不见得这样瘦,还是富有曲线,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圆满。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适宜,乳房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个最理想的模特儿,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定消魂,何况最无品行的卓民!我在这时候只有自惭,生育过来的我的身体的曲线美赶不上姐姐的了。

我注意到姐姐的乳房的尖端已经带几分暗色了,于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隐在那条短裤中看不见什么变态。

姐姐脱去日本式的浴衣,换穿上件对襟的白竹布寝衣,很轻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床上去了。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举动,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和挑拨。不一刻,听见骑楼外的足音了。我听见那个日常听惯了的足音,真像轰轰的雷霆,吃惊不小。我看见穿着洛士利洋行的线织汗衫和短裤的卓民走进姐姐的房里来了。“今晚上凉快些。”一进来就听见他这样说。

我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看他们间的可耻的行动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楼来。我一生中从未看见过这样可耻的现象,也从未曾感着这样的羞耻。

我逃到上厅里的一隅,坐在一张椅子上,极力去镇静胸部的鼓动。“天下竟有这样不知耻这样无廉耻的兽人!”我坐下来就这样想,但过了一会,“我的态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么?我去偷看他们,不是有些像窃盗有些像乞丐么?”

我憎恶他们,轻贱他们,同时憎恶自己,轻鄙自己。他们演那样的丑的行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窥他们的丑的行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于是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有这样无聊的行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像低减了些。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该到什么地方去呢?真是陷于无家可归的穷状了!想到这里,又不能不痛恨丑恶的丈夫和姐姐,同时又诅咒并怜悯无聊的自己。无数丑恶的卑鄙的幻影不断地在我头脑中出没混乱,我伸出双手紧按着胸前,欷歔起来了。“少奶奶!”

黑暗中的阿喜的声音。“啊!少奶奶!”

她在黑暗中认出了我的影儿,走近我身旁来了。“彩英睡着了么?”

我悲咽着问她。“早睡着了。”

我想再问些话,但说不下去了。“请回房里去歇息吧。”阿喜这样说。“那么把你的房间后门打开来,让我通过去。”“不!请少奶奶走中厅过去,在老爷老太太的房门首走过去!”阿喜兴奋着说,“少奶奶回来,堂堂正正的,该从中厅走回自己房里去。怕她们干吗?”“你的话也不错。”

我真的走下中厅来。阿喜便把满屋的电灯开亮,并且高声地叫起来。“少奶奶,这晏才回来么?”

听得出她的音调是含着愤慨,她的声浪在全屋里反响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丈夫和姐姐的丑态,觉得阿喜这样地惊动下他们也好。我也装出泰然的样子,慢慢地走。

果然母亲吃了一惊,最先跑出来。“啊!回来了么?”

但我不睬她,她是无耻的母亲。“我本想打电话给你,叫你回来,因为梅筠身体不很好。”

她真是个蠢东西,她并没有留心到大门并没有开,我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同时看见她公然作伪的样子,我更冒火。“不要再撒谎了!”

我气愤愤地开口了。我觉得从我的眼睛里快要飞射出火星来,像决开了的堤防,在长期间中隐忍着的激越的感情,以洪水般的速度和势力迸流出来。我在母亲房门首走过时,脚步加快了些,走到自己房门首便停了足。“你身体不舒服么?看你有些激动的样子。”

母亲在我后头赶了来,这样说。“你和他们共谋起来侮辱我啊!”

我悲咽着对母亲说。“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来?”“卓民到哪里去了?你能够答复我么?你们今天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的脸色苍白了,我只看见她双唇颤动着,不能说话了。

这时候卓民走出来了。“回来了么?何以这样迟?”

看见他那样公然的态度,我的憎恶真是达到极度了。“你当我一点不晓得么?”我怒斥他。“不要气急,请坐下来静一静,有话慢慢说啊。”他想来握我的手。“不要脸的东西!”我高声地怒喝他。“不要这样大声气,怕惊醒了父亲。”母亲战战兢兢地说。“我脱离这家庭就是了!”我以极速的脚步再向门首跑。“老颜,老颜!筱桥,筱桥!”

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叫颜筱桥。我打开侧门走出屋外来了。跑了半里多路,快要断气息了,我的脚步才转慢了些。夜深了,听见后面有足音赶了来,这无疑的是颜筱桥了。他赶上来了,劝我回家去,劝了两三次。“讨厌!”我怒斥他。过后他便绝对地沉默了。他在我后面,隔两三丈远,慢慢地跟了来。他的靴音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耳朵。但我决不翻转身来望他。在途中几次碰着夜警,他们都以惊奇的眼光来看我,经筱桥向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就让我们通过去了。

我仍然继续着向前走。“像这样子,走到什么时刻呢?”我这样想。但是决不能回转家里去了。我想,如果遇着有黄包车,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馆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会,不见有一辆人力车。我疲倦极了。我如果转回家里去,那便没有志气了。在这时候我忽然起了一种奇妙的心理,即是觉得愈把筱桥磨灭,就像对他们三人复仇了般,心里愈痛快。总之,我跑出来不过是表示我的愤恨的一种手段,而当此愤恨之冲的就是筱桥。

我在一家杂货店门首,双脚撞着停在店前的货车轮,我登时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车回来,已经十分疲倦了,又还在剧场里受了种种的刺激,回来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几个时辰,看尽了丑态,受尽了侮辱,我的神经自然受了莫大的伤害,全身的血也奔腾得厉害,再加以长时间的深夜的步行,我的头脑重赘起来,脚部全失了知觉,我终于昏下去了。“少奶奶!”筱桥带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会说话了,我只是在梦中般地听见他的声音。约三十分钟沉默之后,我睁开眼睛来看筱桥时,下半月的娥眉月带着猩红的颜色照在那边店铺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檐上流到货车面上来。这边的紧闩着的店门,在黑影中愈见得黑暗,筱桥低垂着头,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门首。

我觉得十分对不住他,因为他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一个哟!母亲、丈夫和姐姐还是安安乐乐地睡着了吧。“筱桥!”我终于叫他的名字了。“是的,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他的悲咽的声音。“你在哭么,筱桥?”“嗯!”“你有什么可以哭的呢?该哭的还是我啊!”“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他这样说着走近我身边来了。“少奶奶,我明天辞差了。”“为什么?”我惊着问他。“你们家里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会走出来,这是难怪少奶奶的。我来劝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为我完全做了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愈想愈难过!”

我初次听见有人性的说话了!平日看见他这样迟钝,只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当他是像狗一样看守房屋以外,不会做什么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真挚的话来,这真不能不叫我惊异。他的哥哥原是在父亲衙门里当茶房的,辛苦了

年才当了一名文牍员。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够维持他们兄弟两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们家中来当家丁。筱桥真的辞差出去时,那么他们兄弟的生活,从明天起,就会发生困难的,这可以断言。但他不为自己的生活便忘却了正义,他还会说这句话:“我不愿意做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

被不正当的人们包围着的我,听见这样真挚的话,真象是深夜闻清钟;到这时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你不愧为一个好人,因为你能够分别邪正。”我恳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伟大的女性哟!”我说不出话来了,泪泉被打开了,泪珠不住地滚下来。我平时以为同情于我的只有阿喜,现在又新得着这个知己了。古谚说:“要有眼泪才能看得见人心的里面。”在四面楚歌中,得着一个知己的眼泪,和缓了我的悲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这个新知己呢。“我真对不住你啊,筱桥,请你原谅我!”

我这样说了后,紧张着的胸部渐渐弛松起来了,同时忘记了前后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转来时,看见我睡在一间从没来过的房子里。小小的房间,四面的壁上都装裱着旧报纸,棉质的蓝花土布被窝重重地压盖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内容,只是一团团的硬结了的棉絮。

筱桥坐在床边看护我。“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要加灌汤婆子么?”“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来接我回去?”我问他。“是的。”“陈铭星来?”“是的。”

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

他有个缺点,就是喜欢咬文嚼字,东拉西扯,说起话来十分冗长,常令听者不耐烦听下去。譬如听见人说黎元洪和袁世凯结亲家,曹琨也和张作霖结亲家,他便会吟起《长恨歌》里的一段来,什么:“……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听见有人骂袁世凯专制,专用他的亲戚门生来包办中华民国;他便要长吁短叹,说:“方今天下大乱,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皑皑的袁头给我们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确,现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杰了。勉强说,今世尚有英雄,则唯袁头而已。我们知道袁世凯之统一中国称帝,完全是由帝国主义者借给他的袁头之力啊。

又他听见宋教仁之被刺,国民党要人之亡命,有许多人在痛骂袁世凯之假革命;他便说:“这现象是从古以来就有的,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也,何足异哉!”

他从前在我父亲的衙门当卫兵,父亲卸职后就回到我家里来当家丁了。

他一看见我,长叹一声后,才说:“啊!少奶奶,昨夜里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边尽鞠躬。每一鞠躬,他的头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线过来。他不等我开口,先滔滔不绝地把昨夜里我走后的一切经过告诉我了。他说卓民驶着汽车走遍了亲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问我有没有到那家里去。他又说,姐姐昨夜受了打击,急得生病了,母亲只担心给父亲晓得了要发生问题,在再三地告诫家人,不许多嘴。最后他又咬文嚼字地对我说:“少奶奶你的福气大,请宽待他们一次。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姐妹犹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语无伦次,我反不敢多问他什么话了,怕引起他的冗长的话头,听得不耐烦。现在他又继续说他的话了。他说,他在昨夜里给我们吵醒了后,便再睡不着,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亮,鸡也啼了,打扫垃圾箱的人也来了,过后送报的也来了,卖油条的也来了,他就这样枝枝叶叶地说许多无聊的话,又给他花了半个多钟头。最后他说:“刚吃完早饭接到电话,老太太就叫我来接少奶奶回去。”他这样说着,拿出一条手巾来揩他的光亮亮的额上的汗。“我不回去了。”

我这样回答那个老家人。我决意要贯彻我的主张。不过等了一会,想到往后要怎样地过活呢,自己是没有半点把握。

伯良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他始终正身危立着默默地听。“颜君,你也该帮我劝劝少奶奶。”陈铭星向着伯良说。“关于这件事,是无容我小人插嘴的余地。”伯良态度决然地回答铭星。

我和陈铭星相持了许久,但也得不到什么结果。看看铭星的样子,也很可怜。他身上的淡黄色夏布大褂,快要转成黑色了。

到后来陈铭星告诉我,彩英在昨夜里发了热,终夜啼哭,乳母也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要出来时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听见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动摇起来了。在许多种人情之中,最真挚最深切的无过于母子之爱了。父子之情有时容易乖离,只有母子之爱是不受旁的什么支配的。说到彩英,我真有说不出来的心痛。于是我再深想了一会,的确自己是没有一点错处,有罪的只是丈夫、姐姐和母亲。我原来是对的。但消极地逃避到这里来,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对了。我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们谈判,该责罚的还是加以责罚,如果他们不容纳我的条件时我便告诉父亲去,等父亲去裁判他们。我又这样地转变了我的思想了。“那么,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过老陈你要负责,我回去后,无论怎样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的哟!”“那我可以负责向他们说。”陈铭星只要我能够回去,他便算有功绩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实这是没有他说的必要的,不过当时觉得他不这样说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头说过了,人数占多数的方面是常胜利的,但也有一个缺点,那是容易腐败。个人的正义的主张一提到多数人的会议上去时,棱角定给他们多数人磨琢得非常圆满。原来是彻底的方案将变为妥协的议案了。说到圆满谁都中听,也是敷衍场面最适用的词句;可是圆满有让步有妥协的意义,而不能彻底地决解一件事情。正面和反面要有彻底的斗争,不可妥协,若妥协,就会使正反两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个不纯的团体了。由表面说来是圆满了,但绝不能长久,终有崩坏的一天。

姐姐盗了妹妹的丈夫,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离开他们了。我是正面,姐姐是反面,这两方面该彻底争斗的。就算我失败,我就把丈夫让给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脱离关系。但他们很卑怯,不能出此。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够和他们妥协,妥协的理由是为保持家声,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担夫妇的虚名,而阿姐和他却行其夫妇之实。此中秘密绝对不能给世间晓得,因为给社会晓得了,家声就会败坏,家庭的圆满也不能保持了。简单地说他们是为保持家声,维持家里多数人的圆满而要求我牺牲,要求我永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对于被害者的我不表一点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权利;对于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权利却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这样的不公平,怎么能够叫人心服呢!

他们所据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声。母亲像某要人般地在对我说:“你要为保持家声而牺牲,不得自己去寻出路!你要为一家而牺牲你一个人!”

但是母亲等人却和那个要人一样,自己只在享乐,不管部下的痛苦。这样怎么能叫人不高举叛旗。如果我决然地反抗他们,决意和他们闹时,他们定加我以一种罪名,他们会这样说:“菊筠败坏了家声!因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为她嫉妒性太深,只顾个人不顾一家,所以败坏了家声,破坏了家庭的和平!”

这是他们在准备着对我下的裁判。骤然听来,的确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实是不是以伪造的多数来压迫少数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国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们会举起革命之旗,完全是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声一类的空名义去压迫人摧残人的元凶。母亲即我们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圆满,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牺牲换来的代价;但是他们却享其成,对于牺牲最大的我不但无半点安慰无半点报酬,还要加以压迫加以摧残;天下哪有这样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总之,处现在的世界只有自己起来保障自己,什么名义都是靠不住的。筱桥扶着我出来,跟铭星上了汽车,忽然听见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车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有些话要吩咐弟弟的……”他请求我的同意。我对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许。

筱桥再跳下车去。伯良和他站在车旁,低声细语地说了分把钟话,但一些听不清楚。伯良的那种正襟危立的样子,看见曾令人发笑。他比筱桥只大得三岁,满三十岁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热情的眼睛了,浓眉大耳,隆鼻红唇,真是个典型的男儿。不知道他在对弟弟说些什么话,只看见筱桥不住地“是的是的”地点头。他小的时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为他的弟弟,苦劳了不少,费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个科员的地位。宿命论者的他,对于现在的境遇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看见筱桥不住地点头,伯良的眼睛里也满溢着泪珠了。“那么,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伯良流下泪来了。筱桥也滴了几滴眼泪。“劳少奶奶久等了,真对不住!”伯良再走近车窗前,向我鞠一鞠躬。“你哥哥责备你么?为什么事情?”

我微笑着问筱桥。汽车在飞奔。“他责备我为什么昨夜里不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他责备得真没道理。”铭星插嘴说。他是为要安慰我俩说的。“你的哥哥太顽固了哟。做事情,有时候要从权,要通情。孟夫子不说么,嫂溺援之以手者……”“喂喂喂!驶快了,望到前头,望到前头!”

的确,我和筱桥一夜没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时候,他才抱着我回到他哥哥家里去,这也难怪他们疑心我们的。我怕铭星的话又说冗长了,忙拦阻住他。“我真喜欢你的哥哥了。”

铭星听见,像吃了一惊,睁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桥,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汽车停在家门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来,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亲。“啊!回来了!”“回了来!

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回到自己房里来了。父亲在庭园里拿着一个喷水壶向花钵里浇水,看见我,便叫起来。“啊!菊筠到哪里去来?昨天还看见你在家里的。你们年轻人行动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见父亲还不知道一点家里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为我昨夜逃出去,家里像骚扰了一场,姑母来了,姨母也来了。她们当我是个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只远远地站着望我,不敢过来和我说话。母亲和丈夫坐在我旁边,但我沉着脸,不理睬他们。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过来。铭星说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兴。我觉得像离开了彩英很久了,我抱着她,把自己的颊凑到她颊上去,她便笑起来,伸出圆圆的小手摸到我唇边来。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发出响声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渐渐缓和下来了。当我和乳母说话时,有许多人走来窥探我,于是我才注意到他们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他们是不正的人们,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们像想窃食的猫,尽在偷看我,一有隙,他们便跑过来的。“我真的要怎样对付他们才好?”

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了。我还在汽车里时这样想,我回到家时,家中的人们一看见我,一定尽都过来向我谢罪,过来向我安慰;谁曾料到他们只远远地警戒着偷望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怕我动怒,高声吵起来,给父亲晓得了昨夜里发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会,她渐渐地睡着了。我便把她交回给乳母抱。乳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房里。这时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进来。“听说你昨夜里大发脾气……”姨母先向我这样说。她是母亲的妹妹,嫁了两三次,丈夫都死了。现在嫁给一个不很有名的洋画家。他们还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个画家架子虽然摆得很高,但是他的画不很好卖,他爱喝酒,一年间总是说穷,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钱。因为贫富之差,在姐妹间遂分了阶级,姨母对母亲的态度就像主仆的关系,因为每月津贴些用费给她,就使她变为奴隶了。这位姨母没有本领劝服她的丈夫戒酒,怎么有能力劝得我过来呢?

和姨母相对照的是姑母,她是父亲的妹妹,嫁给一个卸职师长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个女子中学当校长,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亲戚间夸耀,她喜欢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称赞她是名将夫人,她便微笑着,称赞她是女教育家,她张开口笑了,再称赞她的德望高,她就笑响声了。“听说你大发气,这也难怪你。不过,怕老父老母伤心,还是望你忍耐一点,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么的人,说来不知道你中听不中听,望你看看姨母的脸上,宽恕他们吧。”

她的声音低小,音调柔和,也带点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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