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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15: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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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派特·巴克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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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三部曲

重生三部曲试读:

重生

三部曲作者:[英]派特·巴克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01ISBN:9787208156197本书由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重生Regeneration

献给戴维

谨以纪念Dr.约翰·霍金斯(1922—1987)

第一部

第一章

拒绝再战一名军人的宣言

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

我是现役军人,深信此举是代表全体士官兵发声。我相信,在我入伍参战时,这场战争是防卫之战、解放之战,如今战事的本质竟流于侵略与征服。我相信,军方应明确界定吾人参战的宗旨,不得说改就改。宗旨确立之后,激发将士之凯旋目标势必能靠协商来达成。

我见识过也忍受过士官兵历经的伤痛,再也不愿同流合污,不愿延长沙场上的磨难,因为我相信此战之目的邪恶无天理。

我反对的不是战争的行为,而是抗议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日日因而战死的士兵不知凡几。

在此谨代表苦海中的士兵,严正抗议当局者欺瞒士兵的恶行。居于后方家园的多数人已麻木不仁,浑噩不知前线苦痛延续不休,智能亦不足以感同身受。我相信,我或能略尽心力,破除这份麻木自满的心态。S.萨松一九一七年七月

布莱斯等瑞弗斯读完,才又开口。“S是西格弗里德(Siegfried)的缩写,想必是他觉得省略比较好。”“我相信他的想法正确。”瑞弗斯将宣言折好,以指尖抚弄着边缘。“这么说,他们准备把他送来这里?”

布莱斯微笑。“不止吧。他们的用意更明确。他们想把他丢给你。”

瑞弗斯站起来,走向窗口。今天的天气晴朗,许多病患在医院的院子里观看网球赛。他听见球拍啪——啪的击球声,也听见球正中球网时引发的惋惜声。“我猜他是——‘弹震症’(shell shock)病人?”“根据医评会的说法是。”“我只是认为,碰到这种状况,开一份神经衰弱症的诊断也许正中其下怀。”他举起宣言。“朗登上校是委员长,他倒觉得一定是弹震症。”“朗登不相信世上有弹震症这种病。”

布莱斯耸耸肩。“或许萨松只是在讲疯癫话。”“我了解朗登的想法。他会说:‘老弟,不就是郁闷嘛。’”瑞弗斯走回来,坐回自己的椅子。“听他讲话,他不像有谵语的症状吧,有吗?”

布莱斯谨慎地说:“他的精神状态重要吗?进这里,总比坐牢好吧?”“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对医院呢?如果亲爱的军医处长发现,本院不但收懦夫、避责者、玩忽职守者(scrimshankers)、身心沦丧者,还私藏‘良心逃兵’(conchies),他会有什么感想,难以想象吧?到时候,我们只盼事情不要闹大。”“免不了的。下星期,下议院打算宣读这份宣言。”“由谁宣读?”“李斯-史密斯。”

瑞弗斯甩甩手,表示轻视。“唉,我知道。不过,照样能上报。”“而且大臣会说,念在萨松先生严重精神崩溃,不需为个人言行负责,因此不予惩处。假如是我,我倒宁可坐牢。”“他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肯收他吗?”“你是说,我有选择的余地?”“对,考虑到你的工作量。”

瑞弗斯摘下眼镜,一手揉眼。“他们没忘记把档案送来吧?”

萨松从车厢窗户探头向外看,仍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会看见罗伯特·格雷夫斯,见他比平常更仪容不整,从站台直奔而来。但火车尾的车门已陆续关闭,站台依然空荡荡。

汽笛响起。萨松霎时看见一列列的弟兄,灰头土脸,喃喃自语,登梯面对枪炮。他眨了眨眼,让这幅情景散去。

火车开始动了。格雷夫斯来不及了。萨松拉开车厢门,心想,本囚犯不需押解,自行上车。

由于提早一小时到车站,他买到了靠窗的位子。车上人潮拥挤,他开始穿梭前进。一位年迈的牧师、两位似乎借着战事赚饱荷包的中年人、看似一同出远门的少女与老妇。火车颠簸了一下,全车乘客上下左右摇晃。萨松没站稳,险些跌到牧师的大腿上。他低声道歉坐下。钦慕的眼光,不只来自女人。萨松转头望向窗外,拱背抵挡所有人。

利物浦贫民窟的烟囱冒着烟,他假装看着,片刻之后闭上眼皮。他需要补眠,格雷夫斯的面容却在脑海浮现,一如上周日。事隔将近一星期了,地点是转乘旅馆的会客室,当时格雷夫斯白皙的脸皮抽动着。

他抬头,发现门内站着身穿卡其制服的人形,顿时以为又是幻觉在作祟。“罗伯特,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一跃而起,奔向会客室的另一边。“你来了,谢天谢地。”“我通过体检了。”“罗伯特,唉。”“突然接到这个,我又能怎样?”格雷夫斯从制服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连简介信也不附一张,太失礼了吧。”“我附上了啊。”“你没有,萨。你只寄这张给我。起码先找我谈一谈,不行吗?”“我的想法是,写信通知就好。”

两人在一张小桌前坐下,面对面。冷冽的北国日光从高窗外照入,洗掉格雷夫斯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萨,这件事,你非罢手不可。”“罢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肯轻易投降?”“你已经发表过抗议声明了,不是吗?我赞同宣言里的每一个字。可是,既然你已经表达了意见,没必要舍身当烈士吧。”“引人注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强迫军方审判我。”“军方才不肯。”“怎么不肯?一定会。坚持下去,迟早会。”“你的状况不适合接受军法审判。”格雷夫斯紧紧握拳。“假如罗素在这里,我保证一枪毙了他。”“是我提出来的点子。”“少来了。即使是你的点子,你认为谁能理解?大家只会说,你是临阵脱逃。”“罗伯特啊,对这场战争,你的想法和我一致,而你袖手……旁观。你决定袖手旁观,行,可是我不准你拿临阵脱逃教训我。我这辈子做过的一切,就以这件事最难。”

如今,搭上了前往克雷格洛卡军医院的这班火车,他仍觉得此事是今生最困难的抉择。他移动坐姿,叹息一声,瞭望麦秆被风吹弯折的小麦田。他记得麦谷摇曳的银铃音,记得麦秆反光熠熠。他巴不得抛开所有顾忌,投奔麦田,脱离空气不流通的车厢,抛弃这身紧得发痒的制服。

上星期日,他与格雷夫斯搭火车前往滨海小镇福姆比,在沙滩上走一整个下午,漫无目标。沉冷若冬的太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揣摩着、夸大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萨,他们才不肯放任你当烈士。你当初应该接受医评会审核。”

同样的讨论已重复多次。可能已说过三遍的萨松又说:“如果我撑得够久,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们的办法多着呢。”格雷夫斯似乎拿定主意了。“其实,我最近在代你找几个单位求情。”

萨松以微笑掩饰怒火。“好。如果你最近忙着搞那老一套,应该能帮我争取至少两年徒刑。”“他们不会以军法办你。”

尽管萨松有自信,却也不禁惶恐起来。“不然他们想怎样?”“把你关进疯人院,关到战争结束,封住你的嘴。”“你求情的结果只有这样吗?谢了。”“不对,求情的结果是让你又有机会见另一个医评会。你这次非接受不可。”“动不动把人关进疯人院,怎么可能?理由何在?”“他们不是拿不出理由。”“对,那份宣言。只可惜,宣言无法证明我精神失常。”“那一大堆幻觉呢?你不是在皮卡迪利大道看见一堆死尸?”

沉默半晌。“我写那些信给你,本来指望你别公开。”“我是不得已的。不然,我拿什么劝他们再为你开一次医评会?”“他们不肯军法审判我?”“对。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而且,如果你拒绝见医评会,他们保证把你关起来。”“罗伯特,这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不信。你愿不愿意为这句话发誓?”“愿意。”“对着圣经发誓?”

格雷夫斯做出手握圣经的样子,举起右手。“我发誓。”

黑色背影映在两人身后的白沙上。一时之间,萨松仍面带犹豫。接着,他别扭地轻唉一声,他说:“好吧,我让步。”

在前往克雷格洛卡的出租车上,萨松开始惶恐不安。他望着车窗外,见到普林希斯街人行道上的人潮,想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地的街景,也是最后一次。克雷格洛卡军医院里的环境如何,他无法想象,但他认定病患绝对不可能任意进出。

他往前一看,发现司机正观望着后视镜里的他。本地人必定认得这所医院的名称,也知悉该院专收什么病患。萨松一只手伸向胸口,开始拉扯着松脱的线头。这里原本佩戴着一枚十字勋章。

谨此表扬以下卓绝的英勇战绩:本军突袭敌军战壕时遭枪炮围攻,少尉挺身救回伤兵,为时长达一个半小时,举动勇敢果断,最后将伤亡弟兄悉数运出重围。

瑞弗斯阅读着褒扬令,更觉得萨松抛弃勋章饰带的行为悖离常情。即使是最极端的和平分子,如果因救人命而获颁勋章,也不至于感到可耻吧。瑞弗斯摘下眼镜,揉揉眼睛。他已经阅读这份档案一个多钟头了,尽管如今确信已掌握所有事实,却仍无法深入理解萨松的精神状况。格雷夫斯曾向医评会提出证据,强调萨松多次产生幻觉,瑞弗斯认为是精神病全面发作的征兆,而非神经衰弱症。然而,别无其他证据显示萨松罹患的是精神病。即使宣言的动机受人误导,字里行间却不见妄想、违反逻辑、前后矛盾之处。仍令瑞弗斯觉得突兀的是弃勋一事。抛弃勋章必定是走投无路者才有的行为。

走投无路的滋味,谁没体会过?瑞弗斯心想。问题是,检视证据时,他很难公正无私。他希望萨松是病患。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他愣了一下。他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从门边走到窗前,然后折返。他只碰过一次类似的案例——一位士兵基于宗教因素,拒绝继续上战场。该士兵表示,敌我双方皆有暴行。英军与德军皆无法让人认同。

该案例在医官休息室激起论战——战时个人良知的自由何在?军队心理医生“治疗”拒战兵时担任什么角色?瑞弗斯当时听着多方的论点,真切体认到歧见之深重。后来,该员被诊断出精神病,争议才停息下来。关键点就在这里。像萨松这样的人,永远是个麻烦,但他如果真的有病,这麻烦会小许多。

轮胎挤压砂石的声响扰乱瑞弗斯的思绪。他走回窗前,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驶来,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下车。瑞弗斯从制服判断,这人是萨松,错不了。萨松付完车费,驻足片刻,仰头看着医院。初抵克雷格洛卡的人见到阴森森如巨窟的外表,无不心寒畏怯。出租车走后,萨松在车道上徘徊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深呼吸,挺直肩膀,奔上台阶。

瑞弗斯从窗前转身,心生一股近乎羞耻的感觉,因为他刚目睹到面对恐惧时,一次小小的、私密的胜利。

第二章

窗户在瑞弗斯的办公桌后面,窗外光线直接落在萨松的脸上。他肤色惨白,眼袋紫黑暗沉。除此之外,别无显著的神经失调征兆。没有碎动、抽搐、眨眼,也不见反复低头闪躲早已引爆的炸弹。萨松的双手忙着一大堆事,把玩着杯子、碟子、盘子、三明治、蛋糕、方糖夹、汤匙,动作沉稳无比。瑞弗斯举杯就口,不禁微笑。请新来的病患喝下午茶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省略许多神经方面的检查。

目前为止,他尚未正眼看瑞弗斯。他微微偏头坐着,可轻易解读为傲慢,但瑞弗斯认为他害羞的可能性较高。他的语调略显含糊,用字有时迟疑,有时匆促,口吃的习惯或许被掩饰了,但瑞弗斯心想,这种口吃是从小到大的习惯,而非近来神经衰弱导致的那种在意他人看法的口吃。“趁我还记得,赶快告诉你一件事,格雷夫斯上尉来电说,他晚餐之后会到。他没赶上火车,要我代他道歉。”“他还是想来?”“对。”

萨松面露如释重负状。“你知道吗,我不记得格雷夫斯这辈子有哪次赶上火车。除非是有人到车站把他送上车。”“我们相当关心你。”“以免疯子失踪?”“我不会用那种字眼。”“没等到他,我倒无所谓,甚至也不意外,只以为他睡过头了。他最近忙着……替我奔走。想操纵医评委员会,需要费多大的心血,你一定不知道。”

瑞弗斯把眼镜推向额头,揉一揉鼻梁两侧的眼窝。“对,我不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幼稚,不过……对我而言……医评会被人操纵的这种指控是相当严重的事。”“我没有怨言。我得到的待遇十分公平而合理,也许比我应得的待遇更好。”“他们问了你什么问题?”

萨松微笑。“你不知道吗?”“你指的是报告的话,对,我读过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自述版。”“喔。他们问我:‘是不是基于宗教因素而反战?’我回答,不是。其实,他们的问法挺好笑的,乍听之下,我还以为问题是:我反不反对打着宗教旗号的战争?他们又问我:‘是不是自认有资格敲定停战日?’我说,我没想过个人资格的问题。”他瞥向瑞弗斯。“其实不然。接着呢……接着,朗登上校问:‘你的朋友告诉我们,你投弹的技巧非常厉害。你不是至今仍讨厌德军吗?’”

无言半晌。瑞弗斯背后的网状窗帘随风起舞,形成闪亮的弧形,送来一袭凉风,轻拂两人的脸孔。“你怎么回答?”瑞弗斯说。“我不记得了。”萨松的口气变得不耐烦。“当时随便回答也没关系。”“现在有关系。”“好吧。”萨松淡淡一笑。“对,我是挺懂投弹的技巧。不对,我现在不讨厌德军了。”“换言之,你以前讨厌?”

萨松面露诧异。对方的说法首度与他的预期相左。“一小段时间而已。确切而言,是去年四五月。”

瑞弗斯沉默片刻,等着。一会儿之后,萨松以近乎不情愿的口吻说:“我有个朋友战死了。那一阵子,我每晚出去巡逻,想宰德军泄恨。或者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目的。到后来,我究竟是想杀德军,或者是替德军制造杀我的机会,我自己也不清楚。”“‘疯狂杰克’。”

萨松愣住了。“格雷夫斯果真透露不少东西,不是吗?”“医评会有必要知道这类事情。”瑞弗斯踌躇着。“冒非必要的风险是战时神经官能症的一种先兆。”“是吗?”萨松低头看手。“我没听说过。”“噩梦和幻觉是后来的症状。”“到底什么是‘非必要的风险’?我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全是照军令去做的。”他抬头看,以决定是否应继续。“上级派我们去找一具德军尸体,摘下制服上的营徽。上级认为他已经死了两天了。显而易见,如果我们拿到营徽,那么就能知道对手是什么军队。那天晚上满月,一朵云也看不见,疯狂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还是照命令出发。后来呢,我们终于到了那地点,结果发现了什么?那个人死了好久,不止两天,而且是法军。”“你们怎么办?”“脱掉他的一支军靴,带回去给营部。腿的一部分在里面。”

瑞弗斯再沉默片刻,然后开口。“我猜,我们不准备讨论噩梦吧?”“听你的。”“是——的。不过,军队心理医官的职务有一种矛盾——命令病患坦白,反而问不出什么东西。”“我会照你的意思尽量坦白。我刚从法国战区回国时,的确做过几次噩梦,现在没有了。”“幻觉呢?”

萨松觉得比较难启齿。“那时候,一觉醒来,总觉得,噩梦不一定马上停止。所以,那时候我常看见……”他深吸一口气。“尸体。半边脸被射烂的男人,在地板上爬行。”“是你清醒时看见的?”“我不清楚。应该是吧,因为我看得见护士。”“每次都是晚上吗?”“不一定。有一次发生在白天。那天,我去俱乐部吃午餐,吃完后,走到外面,坐在长椅上,接着……我八成是在打盹儿。”他强迫自己继续叙述。“醒来时,发现人行道上满地是尸体,有腐尸、新尸,有黑有绿。”他噘嘴。“路上的行人踩到他们的脸。”

瑞弗斯深呼吸。“你说,这是你刚醒来看见的东西?”“对。我那段日子白天常睡,因为我害怕晚上睡着。”“这些情况什么时候停止的?”“一出院就停止了。那里面的气氛真的很可怕。有个男人常吹嘘他杀死德军俘虏的事。跟那种人生活在一起的滋味可想而知。”“后来,你没有再做噩梦了?”“对。我现在当然会做梦,不过跟战争没关系。有时候,一觉醒来,梦好像继续进行,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犹豫着。“不知道算不算反常。”“希望不是。我自己也常有这种现象。”瑞弗斯向后坐。“你现在回顾住院期间,会不会自认当时罹患‘弹震症’?”“我不知道。有人来探病,对我舅舅说,他认为我得的是弹震症。我为了反驳,住院期间写了一两首不错的诗。这……个……嘛……”他微笑。“我自己觉得写得不错。”“你认为,惊吓过度的人写不出好诗?”“对,我认为不可能。”

瑞弗斯点头。“也许是。方便让我拜读吗?”“当然可以。我有空抄一份给你。”

瑞弗斯说:“接下来,我想探讨……宣言背后的心态。你说,你的出发点不是宗教因素?”“完全不是。”“你自认是和平主义者吗?”“我不认为是。我喊不出‘没有一场战争是合理的’这种口号,因为我在这方面的想法还不够周详。也许有些战争的理由站得住脚吧。也许这场战争一开始很合理。我不赞同的只是,以目前的杀戮而言,这场战争的目标——管它是什么目标——我们不得而知——已经无法合理化。”“你说,你思考过你讲这种话的资格?”“对。说出这种话,别人作何感想,我太了解了。区区一个少尉,竟敢啰唆什么‘立刻停战’?换个角度看,我亲身上过战场,起码也有讲话的资格,不会比那些坐在俱乐部里面的老头不够格。那些老头只会咯咯笑着说‘耗损’‘折损人力’之类的字眼……”萨松揣摩老人的嗓音,模仿的口气恶毒。“‘上一场小冲突的损失沉重。’亲眼见过士兵战死的人不会讲这种话。”“有知识、够敏感的人也不会讲那种话。”

微微别扭的一阵沉默。“我倒认为,例外不是没有。”

瑞弗斯呵呵笑。“重点是,你恨老百姓,对不对?宣言里提到‘麻木’‘自满’‘浑噩不知’。我用‘恨’字,会不会太激烈了?”“不会。”“好。去年春天,有一阵子你仇恨德军,现在,你反过来仇恨绝大多数的英国同胞?”“对。”“你对医评会语带保留,我觉得挺有道理的。”“语带保留不是我的想法,是格雷夫斯的建议。他担心我的语气太接近正常人了。”“你刚提到,医评会被‘操纵’,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送我来这里的决定,或是类似的决定,早在我见医评会之前就敲定了。”“全是格雷夫斯上尉的安排?”“对。”萨松弯腰向前。“重点是,他们不打算以军法办我。他们只想把我关起来……”他环视办公室。“关进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

瑞弗斯微笑。“更糟糕的地方多的是,相信我。”“我相信。”萨松礼貌地说。“他们其实本来打算开证明给你?”“应该是吧。”“医评会有人对你说过这事吗?”“没有,因为已经——”“事前全敲定了。对。”

萨松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问吧。”“你认不认为我发疯了?”“不认为,你当然没有发疯。你曾以为自己疯了吗?”“怀疑过。正视到的事实是我亲眼看见人行道躺满了尸体……”“在半醒状态产生幻觉,这种现象稀松平常得令人意外。这种幻觉不能和精神病幻觉相提并论。儿童半醒时产生幻觉是常有的事。”

萨松开始拉扯着上衣胸前的一段线头。瑞弗斯静观几秒。“你摘掉它时,心情一定很痛苦吧。”

萨松放下手。“不——不。两腿被射断,躺在炮弹坑,那才叫作痛苦。我当时是心情郁闷。”一时之间,他的表情近乎充满敌意,接着才缓和下来。“摘下来也没用。不会让我觉得特别骄傲。”“被你丢进默西河了,对不对?”“对。不够重,沉不下去,所以——”他眼中闪过好气又好笑的神色“——浮浮沉沉很久,正好有一艘船经过,离我们很远,在河口那边,我看着小小一段饰带漂浮着,再看看那艘船,突然觉得,我想停战的做法有点像拦船。那艘船上的人假如看见一个小不点在这边跳来跳去的,双手挥呀挥,一定不明白我为了什么事激动成这样。”“所以,你当时觉悟到,喊停也没用?”

萨松抬头。“还是非喊不可。总不能默默承受吧。”

瑞弗斯迟疑一阵。“这样吧,我想我们今天已经……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你一定累坏了。”他站起来。“明天早上十点见。对了,格雷夫斯上尉一到,你可不可以请他马上来见我?”

萨松也起立。“你刚才说,你不认为我发疯了?”“我相当确定你没有发疯。事实上,我甚至不认为你有战时神经官能症。”

萨松消化着这份信息。“不然我生的是什么病?”“你好像得了一种非常剧烈的反战神经官能症。”

两人相视大笑。瑞弗斯说:“有件事,你应该了解吧?我的职责是……尽可能改变你精神异常的诊断?我无法假装中立。”

萨松一瞥将两人的制服尽收眼底。“对,当然。”

晚餐期间,瑞弗斯刻意找布莱斯旁边的位子坐下。“怎样?”布莱斯说,“你对他有什么看法?”“我看不出毛病。他没有显示忧郁的症状,也不激动——”“生理上?”“也没有。”“也许他只是不想捐躯。”“如果你暗示他怕死,他会觉得有损人格。平心而论,他在剑桥有个培训候补军官的工作等他,所以他不是怕归建。如果他想保命,大可接受教官的职位。”“你有没有注意到……呃……宗教热忱?”“可惜没有。我也希望有。”

两人相视,微有笑意。“匪夷所思的是,我认为他甚至不是和平分子,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他纯粹是对残杀的惨重感到惊骇,也气政府不愿明示战争的目标,不愿对战争设限。另外,他也对老百姓恨之入骨,以及恨只穿制服、不上战场的军人。”“找他面谈,你一定很难受吧。”“不——会。我估计,他大概把我视为例外。”

布莱斯露出微微笑意。“你和他合得来吗?”“非常合得来。另外,我觉得他……给我的印象比预期来得更深刻。”

萨松默默坐在窗下的一桌,两旁的病患结巴严重,萨松即使有心与他们交谈,也谈不出东西,但他乐于独自沉思。

他回忆起在抵达阿拉斯前一天,当时他在前哨战壕与主战壕之间来回踉跄着,搬着一箱又一箱的战壕迫击炮,一次又一次路过相同的几具尸体,直到扭曲、焦黑的外形开始宛如旧识。途中,他屡次经过满目疮痍的白垩地,一双手露在外面,看似树倒之后暴露的根,无从分辨死者是英军或德军。他也无法劝自己去关心。“你打不打高尔夫?”“什么?”萨松说。“我问你,你打不打高尔夫球。”

一双蓝色小眼,单薄的姜色八字胡,皇家陆军军医队的徽章。他对萨松伸出一只手。“我是拉尔夫·安德森。”

萨松与他握手,自我介绍。“我会打。”“你的差点是几杆?”

萨松告诉他。毕竟,何乐不为呢?人在疯人院,这种话题显得全然合适。“啊,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来场比赛。”“可惜我没带球杆来。”“叫人寄过来嘛。比这里更棒的球场,全国没几座。”

萨松张嘴想回应,这时门边传来一阵骚动。他依稀能判断,好像有人在呕吐。他看见一个面有病容的瘦男人站着,不停哽咽、呕吐。两位救护队的女义工奔向他,拿着没用的餐巾擦拭他的制服,对他啧有烦言,大惊小怪,最后义工终于想通了,把他带出食堂。两扇对开门自动关上。沉寂几秒之后,大家若无其事,嘈杂交谈声再起。

瑞弗斯站起来,推开餐盘。“我该走了。”“吃完再走嘛,”布莱斯说,“你平常就已经吃太少了。”

瑞弗斯拍拍上腹部。“别担心,我还没有瘦到不成人形。”每当瑞弗斯想上顶楼,又不想在途中被六七人拦下,他会改走后楼梯。后楼梯间的墙壁爬满水管,随楼梯转弯处而扭转,不时像人类肠子咕咕出声。楼梯间昏暗,空气沉滞,汗珠逐渐在发根形成。终于来到顶楼时,他推开门,踏进走廊,情绪才放松,因为走廊的空气至少凉爽。然而,走廊漫长而狭窄,左右各一排褐门,缺乏自然光,每次走进来,他的情绪必定低迷不振。“就像见不到天空的战壕”是一位病患对这条走廊的描述。瑞弗斯觉得再贴切不过了。

布恩斯坐在床上,两位义工替他脱掉制服上衣与衬衫,枯黄的皮肤裹不住暴凸的锁骨与肋骨,裤腰比实际腰身大许多号。

一位义工拉一拉他的腰带。“可以再塞一个人进去哟,”她微笑说,哄着布恩斯,“要我跳进去吗?”另一位义工绷着脸,暗暗警告她,瑞弗斯在场,不宜乱来。“上尉,我去拿海绵来清理。”

她们匆匆走过瑞弗斯,抵达走廊尽头时,紧张地嘻嘻爆笑出来。

尽管卧室不冷,布恩斯的手臂仍起鸡皮疙瘩,吐气里有挥之不去的秽物味。瑞弗斯在他身边坐下,不知该讲什么话,心想,不说也好。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床铺摇了起来,伸一只手过去搂搂布恩斯的肩膀。“情况没有改善吗?”他问。

布恩斯摇摇头。片刻之后,瑞弗斯站起来,从门后的钩子上取下布恩斯的外套,为他披上。“在你自己的房间用餐,会不会比较容易?”“有点吧。这样,我就不必担心干扰到其他人。”

对,布恩斯确实会担心干扰到其他人。布恩斯的病例最令人鼻酸的特点或许是,他偶然会乍现愉悦可亲的一面,让人不禁揣测他年少的模样。

瑞弗斯低头看着布恩斯的前臂,留意到桡骨与尺骨之间的凹槽比一周前更深了。“我帮你准备一盘水果,放在房间里,好不好?”瑞弗斯问,“你有胃口时,想吃就拿,好不好?”“好,应该有帮助。”

瑞弗斯起身,走向窗前。布恩斯同意让我觉得自己有用,他心想。“好,我叫她们送一点水果上来。”山毛榉的树影渐渐拉长,横越目前无人的网球场。瑞弗斯从窗前转身。“最近睡得怎样?”“不太好。”“你试过我上次教你的方法吗?有没有进步?”“进步不大。”他抬头望着瑞弗斯。“我没办法逼自己回想。”“对,无所谓,你才试几天而已嘛。”“告诉你好了,最痛苦的是……”——布恩斯端详着瑞弗斯的脸——“再试也……觉得可笑。”“对。”

离开布恩斯后,瑞弗斯再登上一小段楼梯,打开通往楼顶的门锁。在克雷格洛卡里,除了个人寝室之外,瑞弗斯若想单独清静几分钟,唯有楼顶方便他独处。对病人来说,从一百呎高的楼顶落到下面的步道上像是一条逃避战争之路,诱惑力太强,所以院方不准他们上楼顶。瑞弗斯双手放在铁栏杆上,瞭望着山丘。

布恩斯。瑞弗斯的阅历丰富,总能在难以忍受的病患经验里找出可忍受的一些特点,但布恩斯的病例让他感到挫败。布恩斯的遭遇太惨痛、太恶心,瑞弗斯遍寻不到堪慰的特点。布恩斯在战场上遇到炮击,被轰上半空中,先落地的是头部,正中一具德军尸体,击破尸气饱满的腹部,失去意识之前发现口鼻塞满了人类的腐尸肉。如今,每当布恩斯想进食,重返脑海的尽是腐尸的口感与气味。每天夜里,同一段往事会重现于梦境,每回被噩梦惊醒,他必定呕吐。瑞弗斯经常看见他跪着干呕,呕出最后一滴胃液,几乎不成人形,身体似乎已成皮包骨的躯壳,里面是一套受尽折腾的消化器官。他的苦难既无效用,也无尊严。布恩斯说“觉得可笑”时,瑞弗斯确切明白他的意思。

瑞弗斯发现双手紧抓着矮墙边缘,有意识地让自己松手。每次他与布恩斯相处,种种疑问总是盈灌大脑,若在剑桥,若在承平时期,他或许会想解决这些难题,但在战时,在人满为患的医院,这些疑问对他毫无用途。比没用更糟,因为他的精力理应用来治疗病人,而这些疑问会耗损他的精力。严格说来,这些事与布恩斯无关。他承受的苦难之极端,令他的个案有别于其他病患,但瑞弗斯几乎每治疗一个病患,必定会产生相同的疑问。

他低头俯视,看见一辆出租车转进车道。该不会是行踪不明的格雷夫斯上尉终于来了?没错,萨松在室内等得不耐烦,正奔下阶梯迎接他。

第三章

格雷夫斯双唇微张,抬头凝视克雷格洛卡黄灰色的巨大门面。“我的天。”

萨松循他的视线望去。“跟我昨天的感想一样。”

格雷夫斯拎起行李,两人一同走上门阶,穿越黑白地砖的玄关,来到大走廊。萨松开始微笑。“你挺会押解囚犯的嘛。”“好吧,对不起。天啊,今天好累。这班火车每站都停,你知道吗?”“把你送来就好。谢天谢地。”

格雷夫斯斜眼看他。“有这么糟吗?”“嗯。差不多。”“你大概还没见到医生吧?”“见到瑞弗斯了。对了,他叫你马上去找他。不过,先去放下行李,应该没关系。”

格雷夫斯跟随萨松登上大理石楼梯,来到二楼。“这间。”萨松打开门,靠向一旁,让格雷夫斯入内。“这是客房。你的门居然有锁。”“你没有?”“没有。连浴室都没锁。”“可怜的萨,义工救护队围上来,你可要自己反抗她们。”格雷夫斯把行李提至最靠近他的椅子放着。“说真格的,这里的感觉怎样?”“说真格的,惨透了。来吧,你越早去见瑞弗斯,我们越早有机会谈一谈。”“萨松交代我转交这东西。”

瑞弗斯默默接下信封,不拆封就摆在桌上。“你刚见到他,觉得他的状况如何?”

网帘从窗口吸进一阵风,一股酸橙树的气息入侵办公室。甜香扑鼻。格雷夫斯排斥所有的香味。他这时抹掉上唇的汗珠。“比较镇定了。事情总算安顿下来,能松口气了。”“我倒不觉得安顿了多少。他想走,随时可以走,你应该了解吧?”“他不会走的,”格雷夫斯语气坚决,“他进这里就不会出事。只要和平主义者不要来烦他。”“今天下午,我找他长谈过了,不过我仍不太清楚事情的经过。我怀疑,台面下发生了不少事情吧?”

格雷夫斯微笑。“可以说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萨松寄给我一份他的宣言。我当时在怀特岛的康复院休养——”“他事先没找你谈过?”“没有,我一月之后就没见过他了。我一接到宣言,整个人吓呆了,当下知道这宣言对他有害无益。我认为不会有人效法他的行为,他只会平白无故自毁前途。”他停下来。再次开口时,他的咬字非常清晰明确。“西格弗里德·萨松是我认识的排长里面最优秀的一个。士兵很崇拜他——假如他叫弟兄去斩德军的头,放在托盘上端给他,弟兄二话不说照做。而他也疼弟兄们。逼他和弟兄隔绝,等于是要他的命。被军法审判的结果就是这样。”“他进本院,不也和弟兄隔离?”“对,不过,他仍有出院重逢的机会。精神崩溃,大家都能接受。良知逃兵就没那种福气了。”“所以你认定——”“非阻止他不可?对,我写信给指挥官,请他再为西格弗里德安排一次医评会。他已经躲过一次了。然后,我联络几个友人,劝他们把他的言行视为精神崩溃。接着就是正面对付西格弗里德了。我知道,写信疏导没用,非亲自见面不可,所以我去体检,通过之后回到利瑟兰。当时他刚把十字勋章扔进默西河,身心状态惊人。这事他告诉过你吗?”

瑞弗斯犹豫一阵。“我相信医评会报告里有。”“总之,我劝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明白道理了。”“你认为,他屈服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是没办法继续否认自己有病。”

瑞弗斯不回应。寂静愈来愈深沉,犹如一场雪,无足轻重的片片雪花逐秒蓄积,直到铺天盖地。“不对,不是这样,”格雷夫斯说,他的鼻梁断过,凹凸不正,有如拳击手的脸,“是我骗他的。”

瑞弗斯抬头,眼镜跟着反光。“对,我猜你大概是。”“我对着圣经发誓他不会被军法审判,不过我其实不确定。我认为,如果他再坚持下去,军方可能会办他。”“有可能。不过,你也知道,即使你不明言,把他诊断为精神崩溃的好处也相当明显,军方一看就知道。”“那也不能改变我说谎的事实。他之所以屈服,是因为他对我的话信以为真。同样的一句话出自别人的嘴巴,他绝对不信。”他停顿一下。“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失策吗?”

瑞弗斯轻声说:“我认为,你已经为朋友尽了力,虽然对他的理念帮助不大,不过,反正他的理念也没有实现的一天。你觉得医评会难劝吗?”“相当难。比较年轻的一个很同情他。另外两个……算了。我的印象是,他们不相信世上有弹震症,认为纯粹是懦夫的行为。我从头就打定主意,不让他们朝那种方向去思考。我举去年的一个例子告诉他们,他独自攻下德军战壕,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提名。我倒想看看那两人办不办得到。另外一个例子是今年四月,那次他的炮击行动做得轰轰烈烈,在场的人无不告诉我,光是那次炮击行动,他就应该拿到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他顿一顿。“我只希望他们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格雷夫斯微笑。“我哭了好几次。应该有点帮助吧。我看得出他们在心里嘀咕,天啊,如果这一个爱哭鬼都通过体检,另一个会是什么样呢?”“你也告诉他们,他常产生幻觉?”“对。”格雷夫斯面露些许窘迫。“我一定要说服他们。我没说出来的事情很多。我没告诉他们,他扬言宰掉首相劳合·乔治。”“你也劝他别讲?”“对。我们最不乐见的是西格弗里德高谈战争的道理。”“道理?你的意思是,你赞同他?”“嗯,对。理论上赞同。理论上,明天就应该宣布停战,事实上不会。战争会一直打到连猫狗都征召不到的那天。”“所以说,你赞同他的观点,却不认同他的行为?这不算硬拗吗?”“我不觉得。依我看来,你既然穿上军服,表示签了合同,总不能因为改变心意就片面毁约吧。你照样可以大声谈个人原则,可以驳斥逼你作战的那些原则,但到头来,你还是应该尽义务。我认为,这样的话,你得到的尊重会比较多。西格弗里德的行为无法改变大家的思维。他也许一心想改变大家对战争的见解,但以他的方式是行不通的。”

瑞弗斯双手交握在嘴前,这时放下手。“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让我火冒三丈的是,他基本上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一点。能和基层士兵沟通的人就是他。他只是被罗素和奥特琳·莫瑞尔夫人牵着鼻子走。告诉你好了,我以前也欣赏他们。我以前常想,我是不太认同你们,不过反过来说,我看得出,直言反战需要勇气……”他摇摇头。“我现在不欣赏他们了。我发现,罗素已经超出征兵年龄,奥特琳是女人,这两人都无法体会他的心路历程,不过,他们明明看得出他的处境,却照样牵着他的鼻子走。他们为了宣扬个人观点,不惜牺牲他。我饶不了他们。”他明显努力平静怒火。“反正现在结束了。不过我不得不说,我写信通知罗素说,萨松即将住院,叫罗素这家伙别再去烦他,写得好畅快。”

沉默片刻之后,瑞弗斯才问:“你呢?你认为,军方会派你回战场吗?”“应该不会。其实,驻营医官告诉我,如果又在法国看到我的肺,他会亲手枪毙我。我倒比较希望去巴勒斯坦。”他停顿一阵。“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知道他安全了,我才能放心回利瑟兰。”“希望他安全了。”瑞弗斯站起来。“好,该让你回去找他了。今天是他的第一晚,有人陪伴比较好。”

格雷夫斯走后,瑞弗斯坐下,闭目养神一会儿,然后拆开格雷夫斯转交的信封,里面有三张纸,最上面的一张注明四月二十二日,萨松以铅笔写着:“我受伤后十天,在医院写下这些诗。”

他摸索昏暗隧道中,

小手电筒闪烁白炽光,

仇恨气扑鼻,钢盔四处撞,

罐、盒、瓶,轮廓朦胧混沌,

偶遇臭榻一床垫;

地底五十呎探寻,

瑰红烽火当空一抹现。

绊脚扶墙站,但见人身影

毛毯半覆盖,驼身沉沉睡,

屈腰扯其臂。“总部在何方?”无语相呼应。“醒醒吧,混账!”(他数日无眠。)“带我通行此恶境。”

脚踢无言躯颜;

铁青面容显映

双目直瞪,十日前临终

苦楚滞眼中

血指握创伤。

他惊喘跌撞,持续前行

直至黎明幽光渗窄梯,

照亮残喘地底之生灵,

轰隆炮声隐隐入耳际。

惊惧汗涔涔,

摸黑登梯入晨曦。

致将军

周前众兵会师遇将军,“早安、早安!”声声唤,

将军笑迎之兵今泰半腾云,

幕僚无能似猪猡,众兵骂官。

残兵荷枪扛背包,朝阿拉斯挺进

哈利对杰克私语:“快活将军恰如驽民。”

但将军挥军赐死两兵命。

致主战派人士

我从地府再复返,

恶念充怀谆谆谈;

殉国秘辛言侃侃;

带回幽渊诸邪灵。

血染青春脸庞,

黯然滞陷泥塘,

如是惨事且听聆,

直至惨死士兵归返

匍匐回归人寰,

手足断折曲扭,

悲鸣凄厉哀泫,

将士路过无人瞅。

战火为君熠熠闪,

凯旋圣渎恰参半;

壮烈捐躯荣勋。

引燃辉煌目光。

恶咒却降临吾身,

永生万载难逃遁,

亲睹袍泽惨捐躯,

吾心之伤红滚滚。

瑞弗斯对诗歌的涉猎不深,要他对这三首诗发表感想,他觉得不太好意思。但他随后提醒自己,他应以心理医生之身份看待,而非以文评者自居。而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三首诗耐人寻味,特别是最后这一首。

诗中的一切暗示,萨松对作战经验的态度与一般军人正好相反。典型的病患抵达克雷格洛卡时,通常会煞费苦心遗忘当初触发神经官能症的重大事件。即使病患认识到忘也忘不了,病患的亲朋好友通常会鼓励他们努力遗忘过去,甚至前几任的心理医官也会如此鼓励他。病患体验到的惨事,白天只被压抑一部分,晚上则是变本加厉反扑,导致战争神经官能症最典型的病征:战场梦魇。

既然病人忘不了战场苦难,瑞弗斯的疗法有时索性建议病人每天花一些时间回忆,不是沉溺在当时的情景,也不是尽量假装事情没发生过。通常,病患进入这种疗程一两星期后,梦魇发生的频率与恐怖的程度会开始减低。

萨松回忆战场往事的态度坚决,或许能解释他提前快速康复的现象,但以他的病例而言,他的动机与其说是为了挽救个人的精神状态,倒不如说是决心向老百姓灌输战争不仁的观念。写诗显然具有疗效,但瑞弗斯继而怀疑,撰写宣言或许也具有疗效。他认为,萨松的诗与宣言来自一个理念,两者皆有助于治愈梦魇幻觉。果真如此的话,若想劝萨松屈服并归建,势必比瑞弗斯的预期来得更加复杂,风险也更高,而且极可能促使病情复发。

他叹一口气,把诗收回信封,看看手表,知道巡房的时间到了。他才走到大楼梯的底部,便看见坎贝尔上尉弯着腰向后退,走出漆黑的伙食部。“坎贝尔?”

坎贝尔旋身。“啊,瑞弗斯上尉,我正想找你。”他走过来,以窃窃私语的口气说话,而坎贝尔窃窃私语的音量往往很大,整条走廊都听得见。“院方安排住进来的那家伙。”“他姓萨松。怎样?”“他该不会是德国间谍吧?”

瑞弗斯深思熟虑一会儿。“我认为不是。德国人从来不会自称‘西格弗里德’。”

坎贝尔面露诧异。“所言甚是。”他点点头,匆匆拍瑞弗斯的肩膀,然后走开。“我只是想跟你提一下。”他回头喊。“谢谢你,坎贝尔,我很感激。”

瑞弗斯在楼梯底驻足片刻,下意识地摇摇头。

第四章

“我走上我家的车道,太太正在草坪上请几位女士喝茶,大家都穿白衣。我走近时,太太站起来微笑,挥挥手,然后表情变了,其他女士开始你看我、我看你。起先我搞不清楚,后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你本来穿什么?”“制服。我发现她们有多害怕时,我自己也害怕起来。我拔腿就跑,穿过矮树丛狂奔,岳父从后面追来,带着两个医院勤务员,最后把我包围住。我岳父挥舞着一支大棍子,有一条蛇缠绕在棍子上,他把棍子当成鼓槌来挥打,蛇信吐得嘶嘶响。我后退,被他们抓住,最后被绑紧。”

瑞弗斯侦测出些许犹豫。“用什么东西绑你?”

一阵迟疑。安德森坚决以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两件女用束腹,绑住我双手,然后绑紧束带。”“像马甲?”“对。”“然后呢?”“然后我被押上类似马车的车辆载走,门被掼上,里面黑压压的,像坟墓似的。起先我以为,车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后来再看,才发现你在车上。你穿着验尸袍,戴着手套。”

从他的语气判断,他已经讲完了。瑞弗斯微笑说:“我好久没穿验尸袍了。”“我最近没穿过束腹。”“是谁的束腹?”“不就是束腹吗?你希望我说是老婆的束腹,对不对?”

瑞弗斯愣一下。“我希望你说——”“哼,我真的不认为是老婆的。我猜,可能有人认为被关进疯人院有损男子汉气概,对不对?”“多数人会这么觉得吧。”只不过敢说出来的人不多。“我希望你说说你的感想。”

他不回应。“你说你一醒来就吐?”“对。”“为什么呢?我是说,我穿验尸袍的景象可能不是人人见了都觉得赏心悦目,这一点我能理解,可是——”“我不知道。”“这场梦最吓人的部分是什么?”“那条蛇。”

久久的沉默。“你常梦到蛇吗?”“常。”

又是久久的沉默。“喂,讲话啊,”安德森终于火山爆发,“你们这些弗洛伊德派的专家学者,不是最喜欢谈裸体、蛇、女用束腹吗?瑞弗斯,你起码也该挤出一点感激的表情吧。这是我送上门的好礼咧。”“我在想,硬要我对蛇产生联想的话——毕竟,蛇又能让我产生什么联想?——我可能联想到你翻领上的那条蛇。”

安德森低头看制服的领子,上面绣着皇家陆军军医队的蛇杖图徽,接着,他把视线移向瑞弗斯制服上同样的领章。“那条,呃,蛇可能暗示,医药可能是你和岳父之间的心结。”“不是。”“完全不是?”“对。”

又沉默半晌。安德森说:“要看‘心结’的定义是什么。”“让双方产生习惯性争议的事物。”“我的答案一样。我在法国那段行医时光,确实在心中造成某种程度的反感,没错,不过,时间一久,一定会被冲淡。那才不是心结。我家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小孩,等着我养。”“你今年几岁?”“三十六。”“儿子呢?”

安德森的表情软化。“五岁。”“快开始缴学费了?”“对。我休息一阵就没事了。基本上,我现在是为去年夏天付出代价。那段时间,最忙的阶段,我们平均每天动十次截肢手术,你知道吗?每次轮到我休假了,休假就被取消。”他直视瑞弗斯。“问题的症结绝对是疲劳过度。”“我还是解不开醒来就吐的谜题,特别是因为你说,你对行医只有轻微的排斥。”“轻微不是我说的。我指的是暂时性。”“啊。哪一点特别让你排斥?”“特别让我排斥?哪有?”

久久的沉默。

安德森说:“瑞弗斯,你再不讲话,别怪我开始计时。”“你不是第一个。有几个比较年轻的病患背着我,用这时长下赌注。”“血。”“每天截肢十次,所以才对血产生反感?”“不对。我那时候还好。毛……毛病是后来才开始的。噩梦开始时,我不在法国埃塔普勒,当时被移师前线,我的单位是第十三号战地医务站。有天,有个小子被送进来。他是法国人,从德营逃出来,浑身是泥巴,从头到脚见不到皮肤,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巴,而是厚达五六吋的泥巴。他在流血。痛得呼天抢地。不懂英文。”他停顿一阵。“被我漏掉了。我忙着治疗小伤,没看见最严重的一个。”他短促嘻笑一阵。“其实,小伤也不是什么皮肉之伤。他开始大量出血,而我……我束手无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失血到断气。”他的面容纠结。“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动了动。安德森说:“如果你问,为什么对这病人的印象特别深,我也不明白。死状更惨的病人,我见多了。”“你告诉过家人吗?”“没有。他们知道我不想继续行医,不过他们不清楚原因。”“你和妻子商量过吗?”“偶尔几次。瑞弗斯,你应该考虑一下现实问题。我成年以后,每天都在行医。我没有应急用的外快收入。何况,我还有妻小。”“考虑过公立医院吗?”“公立医院不太有……锐气吧?”“是考虑因素之一吗?”

安德森迟疑着。“我个人不觉得是。”“现实的考虑,我们以后再讨论好了。你到了哪个阶段才觉得吃不消?你还没告诉我。”

安德森微笑。“被你讲得好像是一种抉择。在地上撒一泡尿坐着,哪算什么抉择?”他停顿一下。“隔天早上。在大病房里。我记得大家全低头看着我。那种状况真的很尴尬。医生自己都崩溃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事后,瑞弗斯例行巡视病房时,间歇式地思索安德森的梦境。他的梦有许多引人忧愁之处。最初,瑞弗斯倾向将验尸袍视为病人对他缺乏信心的象征,更确切而言,是对他的疗法没信心,因为常穿验尸袍的医生想必不是日日战胜病魔的那一类。瑞弗斯知道安德森对他缺乏信心。他首次与安德森谈话,安德森几乎是拒绝接受治疗,坚称多多休息、成天追着高尔夫球跑,即可不药而愈。安德森对弗洛伊德略有涉猎,可惜他的知识主要是二手信息,有些知识的来源是立场偏颇的刊物,因此他讨厌——或许害怕——他自以为明白的东西。安德森毕竟是外科医生,没理由不懂弗洛伊德疗法,但他的错误观念导致他拒绝揭露梦境。然而,他的梦不容忽视,最低限度的原因不外乎,他目前吵得医院二楼病人全睡不着。由于安德森做噩梦连连惊叫,室友费瑟斯通的病情显著恶化。另一个问题是,安德森自曝他对血有极端恐惧,瑞弗斯开始暂且赋予验尸袍另一套诠释。如果安德森继续行医,即使以平民身份担任外科医生,势必挥不去他在法国战场目睹的惨状,而他又只能靠行医养家糊口,走投无路之下,他也许动过寻短的念头?从这角度诠释,既能解释验尸袍,又能说明他惊醒时的极端恐惧。现阶段,瑞弗斯对安德森的认识不够深,无法确认自杀的可能性多高,但此事绝对需要挂在心上。

每下楼梯一阶,氯气就更浓。萨松觉得格雷夫斯脚步踌躇起来。“你没事吧?”“我受不了这种臭味。”“那我们干脆不要——”“不行,继续走。”

萨松推开游泳池的门,全池无人,宛如白墙之间的一块绿石板。他与格雷夫斯开始卸装,把衣服放在墙角的长椅上。“你的室友是什么样的人?”格雷夫斯问。“还好。”“疯癫吗?”“表面上没有。跟他聊过几次,我发现最好避免再谈德国间谍的话题。喔,对了,我查出房门没锁的原因了。三个星期前,有个病人自杀死了。”

格雷夫斯瞥见萨松肩膀上的疤痕,停下来仔细看。被人这样检视,视线久久不移,看得仔细,看得事不干己,宛如一个小男生检查另一个小男生膝盖上的伤疤,被看的人会产生异样安详的感受。“哇,非常整齐。”“不是吗?医生一直告诉我,伤口有多漂亮。”“你的运气不错嘛。假如中弹的地方向下一吋——”“运气好也比不上你。”萨松望向格雷夫斯大腿上的炮弹碎片伤。“假如再向上一吋——”“如果你想拿女子唱诗班的笑话来消遣我,省省口水吧。我已经听太多了。”

萨松纵身入水。一片无声的绿世界,只听见气泡逸出鼻孔的声音。一旦冷水的冲击感消失,什么感觉也不剩,只觉得胸腔压力变大,最后不得不浮出水面,重返空气、声响、灯光、波澜荡漾的世界。他游到一边,抓着泳池壁。格雷夫斯的黑色脑袋在另一边浮沉,意有所图地前进。萨松心想,受伤的事可以拿来开玩笑,没错,但受伤确有其事。萨松肩膀中弹,躺在医院,当时有个大男孩,顶多十九岁大,身上也有一个整齐的小弹孔,差别在于他的弹孔在双腿之间。抢救的过程令人不忍看,同院的病患却被迫旁观,因为院内大爆满,治疗时毫无隐私可言。每天两次,护士推着吱嘎响的推车进来,大男孩的眼珠跟着护士流转。

萨松回忆到这里,闭上眼皮,潜水去抓格雷夫斯的腿,格雷夫斯扭身挣扎,头如黑岩,捣散出白沫。“放手,”他最后惊叫,把萨松推开,“不是人人都有全套的肺脏啊。”

泳客渐渐多了。两人再游几分钟,离开泳池,开始着装。格雷夫斯上衣罩头时说:“对了,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对不起,我把你想刺杀劳合·乔治的事说给瑞弗斯听了。”

瑞弗斯值班巡视的最后一站是伙房。库珀太太面带备战的微笑迎接他,粗壮的手臂上有大煎锅溅出的油渍。“医生,昨天晚上的炖牛肉怎样呀?”“我大概从来没尝过那种美味。”

库珀太太绽开笑脸。“手边有什么材料,我们尽量凑合煮就是了,医生。”她的神情一沉,表现透露秘密的表情。“牛肉是煮得嫩啦,简直是还会走路。”

十时过几分,瑞弗斯回房,发现萨松正在等他,头发未干,浑身散发氯气味。“迟到了,对不起,”瑞弗斯边说边打开门锁。“我刚进厨房假装自己懂得烹饪。进来吧。”他指向办公桌前的椅子,请萨松坐下,把帽子与手杖扔向一旁,正欲解开皮带扣环,突然想起军医处长今天会来。他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拿起萨松的档案。“昨晚睡得好不好?”“非常好,谢谢你。”“你显得很有精神。我很高兴认识格雷夫斯上尉。”“对,我猜,你跟他见面,获得不少信息吧。”“啊。”瑞弗斯正要掀开档案却停手。“你的意思是,他讲了一些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未必。只是,有些东西,我希望能亲自告诉你。”无言片刻之后,萨松突然说,“我不能理解的是,凭格雷夫斯的学识,怎、可、能不懂修辞学的常识。”

瑞弗斯微笑。“暗杀劳合·乔治只是你的一种修辞,对吧?”“我根本不打算杀他。我说的是,我觉得有杀首相的冲动,可惜辩解也没用,只会被关进疯人院,‘犹如达德之辉煌往事。’——照本引述给你听。”他环视办公室。“只不过,情况演变到——”“本院不是疯人院。你也没有被关。”“对不起。”“你真正想讲的是,格雷夫斯对你的话太认真了。”“不只是这样。他把我做过的一举一动全解释成成成……精神崩溃状态,对他自己有好处,因为这样做,他就不必扪心自问一些尴尬的问题,比方说,为什么他赞同我反战的观点,自己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瑞弗斯静候几秒。“我知道理查德·达德是画家。他生前还做过什么?”

沉默片刻。“他害死亲生父亲。”

萨松的语气略显困窘,令瑞弗斯不解。病患视他为父亲,他习以为常了,毕竟他比最年轻的病患大了三十岁。但以萨松的年龄,这种现象出现得这么早,倒是罕见。“‘辉煌往事’?”“他……呃……认为几个当权的老人该死,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幸运的是——或者是不幸——自己父亲的名字排在名单最前头。他背父亲,走了半里路,穿越海德公园,在湖岸众目睽睽之下,把父亲丢进九曲湖淹死。格雷夫斯和我之所以知道他的事,只是因为他的两个甥孙埃德蒙和朱利安和我们一起躲在战壕里。”浅笑消失了。“后来,埃德蒙死了,朱利安喉咙中弹,变成哑巴,另一个兄弟也死了。加利波利战役。”“和你弟弟一样。”“对。”“你父亲也去世了,对不对?他去世的那年,你多大?”“八岁。不过,在他死前那段时间,我不太常见到他。他在我五岁那年离家。”“你现在还记得他吗?”“记得一点。我记得喜欢被爸爸亲,因为他的小胡子刺刺痒痒的。我的哥哥和弟弟去参加葬礼。我没去——据说是伤心过度。不去也好,因为他们回来心惊胆战的。原因是,葬礼以犹太仪式举行,他们不懂状况。我哥说,有两个老男人戴着古怪的帽子,走来走去,叽里呱啦讲着外星文。”“你一定有两度痛失父亲的感觉吧。”“对,爸妈分居是第一次,去世是第二次。”

瑞弗斯凝视窗外。“假如你不是幼年丧父,你觉得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沉默许久。“受更好的教育。”“你不是读过马尔堡学院?”“没错,可是,我的程度落后同学好几年。我母亲的理论是,小孩的心灵脆弱,头脑的负荷不宜太重。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跟上。我没拿到剑桥学位就辍学了。”“后来呢?”

萨松摇摇头。“没什么大事。打打猎,玩玩板球。写一写诗。写得不是很高明。”“你当时不觉得……不太满意吗?”“对,可是,我想不出办法,感觉像生了三个头,全想走不同的路。”浅浅一笑。“结果是原地踏步。”

瑞弗斯等着。“我的意思是,其中一个是骑马、打猎、打板球的我,另一个……另一面……对诗和音乐之类的东西有兴趣。当时我好像无法……”他十指交扣。“把他们绑在一起。”“第三个呢?”“什么?”“你不是有三个头?”“有吗?我的意思是两个。”

啊。“后来开战了。你在第一天就报名?”“对,投笔从戎。迫不及待想从军。”“你的长官寄给医评会几份报告,对你赞不绝口。你知道吗?”

喜悦之情涌现。“我想,军队大概是真正让我有归属感的唯一地方。”“而你却和军队切断关系。”“对,因为——”“我现阶段不想追究原因。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结果。对你产生的影响。”“孤立感吧。我现在没办法跟任何人交谈。”“你可以跟我交谈啊。或至少,我认为你可以。”“你不会讲傻话。”

瑞弗斯把头转开。“我很高兴。”“笑啊,我不介意。”“剑桥本来不是想请你去上班吗?训练候补军官。”

萨松皱眉。“对。”“你却不接受?”“对。我当时的想法是,不是进监狱,就是去法国打仗。”他呵呵一笑。“被送进这里,在我预料之外。”

瑞弗斯看着他环视办公室。“平平安安过日子,你受不了,对不对?”他等着回应。“现在,你平安过了十二个星期的日子。至少。再拒绝服役下去,你可以平安待到战争结束。”

萨松的颊骨浮现两朵红晕。“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没说是。”瑞弗斯停顿一下。“照你的反应,好像认为我用言语攻击你,而我其实只是指出事实。”他倾身向前。“如果你维持抗议的立场,在战争结束之前,你可以天天过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平平安安。”

萨松移动坐姿。“我不能替别人的决定负责。”“别人去死,你却过着安稳的日子,你不觉得难受吗?”

一阵怒火燃起。“这个臭国家上下,好像没有第二个人觉得难受啊。估计我也能学会袖手旁观。跟其他人一样。”

布恩斯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雨水打糊了景观,将天空与丘陵融合为一抹灰色。他讨厌雨天,因为大家全躲在屋内,在病患休息室坐着聊天,不是假装客气就是言不及义,谈论着战争战争战争。

一阵较强的风吹来,对着玻璃窗泼洒雨滴。他一定要想办法出去。院方不禁止病患外出,甚至鼓励病人多出去走走,但他自己不常出门。他拿起外套,下楼,在走廊遇见负责他那一区的护士。护士看着他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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