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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04: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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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西)保罗·柯艾略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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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与普里姆小姐

魔鬼与普里姆小姐试读:

作者的话

第一个关于分裂的故事来自古波斯:在创造世界之后,时间之神感受到四周的一切都和谐美好,却缺少某样重要的东西——一个能陪他欣赏这些美景的同伴。

于是,他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祈祷拥有一个儿子。故事并没有说他向谁祈祷,因为他是全知全能的神,唯一至高的神。即便如此,他还是祈祷,并最终怀孕了。

刚发觉自己的祈祷应验,时间之神便后悔了,他意识到万物间的平衡十分脆弱。然而为时已晚,孩子已经成形。悔恨毫无用处,他只得将腹中的孩子分成两个。

传说如此一来,时间之神于祈祷之中,孕育了善奥尔穆兹;而于悔恨之中,孕育了恶阿里曼。他们是孪生兄弟。

时间之神非常担忧,一心想让奥尔穆兹先出生,以控制他的兄弟阿里曼,防止他破坏世界。然而,机智狡猾的阿里曼,在分娩的那一刻,成功推开了奥尔穆兹,抢在前面见到了满天星辰。

失望憔悴的时间之神决定为奥尔穆兹创造帮手,于是出现了人类。人类将同奥尔穆兹并肩战斗,战胜阿里曼,以免他统御一切。

在古波斯传说中,人类作为善的助手降生,并终将得胜。但许多个世纪之后,出现了另一个关于分裂的传说,这次人类成为了恶的工具。

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大多数人都应该听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伊甸园,享受着能想象到的一切欢愉,只有一项禁忌,就是永远不能得知善恶的含义。全知全能的上帝说:“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

天气晴朗的日子,蛇出现了,它断言善恶比天堂本身更重要,他们应该了解这个概念。女人拒绝了,说上帝会处死他们,蛇却保证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是善恶,就与上帝一样了。

夏娃被说服了,不仅自己吃下禁果,还分给亚当一半。自此之后,天堂初始的平衡被打破,这对夫妻也遭到驱逐和诅咒。然而上帝却说了句神秘的话:“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证明蛇说的都是真的。《圣经》里的这个故事也没有告诉我们唯一的上帝是在同谁讲话,就像在时间之神的故事里一样:尽管他是绝对的主,但还是要祈求。另外,如果他是唯一的,为什么又说“与我们相似”这样的话呢?

无论怎样,自诞生伊始,人类便受到惩罚,要在两极的永恒分裂中不停游走。而今,我们仍然与祖先有着相同的困惑。本书便要探讨这一主题,有些地方还会用到同主题相关又四海皆知的传说。

写完《

魔鬼与普里姆小姐

》,我完成了“七日”三部曲,其他两部分别是《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一九九四年)和《维罗妮卡决定去死》(一九九八年)。这三本书都讲述了平常人七日的生活。他们要在七日之内直面爱情、死亡或者权力。我一直相信,无论在个人层面还是社会层面,所有深刻的变革都会在短时间内完成。我们尚无准备,生活就已将挑战置于面前,以考验我们的勇气与蜕变的意愿。在这种时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或是借口说还没有准备好,都无济于事。

挑战不等人,生命不倒退。七日的时间足够决定,是接受命运,还是反抗宿命。二〇〇〇年八月,布宜诺斯艾利斯魔鬼与普里姆小姐

十五年来,老贝尔达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前。维斯科斯的居民都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这样:一面怀念过去,在梦中重温已逝的青春年华;一面出神凝望,注视与他们无关的崭新世界;一面又寻找谈资,以作为与邻居聊天时的话题。

但贝尔达坐在那儿是另有原因。那天一早,她看到一个外国人爬上斜坡,向镇上唯一的旅馆走去,便知道自己不用再等了。与她曾反复设想的情形不同,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很长,也没刮胡子。

同他一道的,还有一个魔鬼。“我丈夫说得对,”贝尔达自言自语道,“要不是我在这儿,就没人注意到这事了。”

她极不擅长猜测年龄,只觉得那人大概四五十岁。“是个年轻人。”贝尔达心想,这种看待年龄的方式,只有年迈的人才能理解。她默默盘算他会停留多久,却没有得出结论。或许不会太久,因为他只带了一个小背包;甚至可能只留一晚,便起程向终点进发。至于哪里才是他的终点,贝尔达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即便如此,等待他的这些年头也没有虚度。在门前驻守的日子里,贝尔达学会了专注于群山之美,这是她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原因很简单,她就出生在这儿,早已习惯了周围的风景。

如她所料,那个外国人进了旅馆。贝尔达考虑着要不要找神父谈谈,告诉他镇上来了不速之客。可神父不会听她的,还会说只有老年人这样想。

好吧,那现在只能等着,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魔鬼可以在瞬间引发各种灾难,无论狂风、暴雨还是冰雹,都能在短时间内将百年大树连根毁掉。此时,贝尔达突然意识到,那个魔鬼进入维斯科斯之后,一切还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魔鬼总是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并不一定造成影响。他们常在世间游荡,有时只是随便看看,有时则会将某个灵魂考验一番。可他们又没有定性,为了寻求更有价值的较量,常常凭着自己的喜好,毫无逻辑地改变目标。在贝尔达看来,维斯科斯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在这儿待上一天,准会对它失去兴趣。更何况魔鬼作为黑暗的使者,还负有重任。

贝尔达试图转移注意力,可那个外国人的形象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万里晴空此时也突然陷入乌云的遮蔽之中。“很正常,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样。”贝尔达想。这和外国人的到来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巧合罢了。

正在这时,她听到一记响雷,紧接着又是几声轰鸣。这意味着马上要下雨了,可如果她愿意相信镇里的古老传说,也可以把这声响解读为上帝暴躁的怒吼:他驾临人间,世人却无动于衷,于是用这雷声以示警告。“或许我该做点什么。毕竟,我等的已经来了。”

贝尔达留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几分钟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却已听不到任何声响。作为一个虔诚的前天主教徒,她并不相信所谓的传说,尤其是维斯科斯的。因为凯尔特人曾扎根于此,这里的传说始终带有凯尔特文明的影子。“雷鸣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上帝要和人类对话,会用更直接的方式。”

她如此想着,又听到一阵巨响。这一次,雷电愈发近了。贝尔达起身收好凳子,赶在大雨之前进了屋。可她的心却绷得紧紧的,伴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我该怎么办?”

她希望外国人快些离开。她已经太老了,老到无法帮助自己,帮助她的小镇,更别提全知全能的上帝。如果上帝需要协助,他一定会选个年轻些的人。她胡思乱想着。看她没事可做,她的丈夫在一旁不停地想办法来帮她打发时间。

但有一件事她十分肯定,自己看到了魔鬼。

他真的来了,一身朝圣者的装扮。

这家旅馆同时也是特产商店、特色餐馆和酒吧。维斯科斯的居民习惯聚集在这里说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诸如天气怎么样,年轻人都不愿继续留在镇上,等等。他们总说“十二个月里,九个月冬季,三个月地狱”,这是事实,因为他们不得不在九十天内干完所有农活,耕地、施肥、播种、守护、收获,之后还得储存干草、修剪羊毛。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执著栖居的土地已经走到了尽头,但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这里的最后一代牧人与农夫。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在这里放牧耕种。可机械迟早会引入农耕,牲畜会被送往远处用特殊饲料喂养,田地也会卖给外国大公司,改造成滑雪场。

这个地区的其他村镇,早已发生类似情况。可留有历史与先辈传统的维斯科斯并不买账。最早在此定居的祖先教育他们,要战斗到最后一分钟。

外国人仔细翻阅着旅馆的登记卡,盘算该怎样填写。凭口音听得出,他来自某个南美国家,由于很喜欢阿根廷足球队,他决定在国籍一栏填阿根廷。地址栏里他写了哥伦比亚路,因为他已经总结出,南美国家喜欢相互示好,常以邻国的名字来命名本国重要的地点。至于姓名,他选择了上世纪一个有名的恐怖分子的名字。

两小时之内,维斯科斯全部二百八十一个居民都知道镇上来了一个外国人,名叫卡洛斯,出生在阿根廷,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迷人的哥伦比亚路上。在这里,了解一个人的全部毫不费力,这也算是小地方的优点。

而这恰恰是新到的客人期望的。

外国人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背包。里面有几件衣服、一把剃须刀、一双备用鞋、一些预防感冒的维生素和一本厚厚的备忘录。除此之外,还有十一根金条,每条重达两公斤。由于紧张、爬坡和负重,他感到精疲力竭,一上床就睡着了。不过上床前他没有忘记在门后抵把凳子,以防有人闯入,尽管他知道自己可以信任维斯科斯的二百八十一个居民。

第二天吃完早餐,外国人把脏衣服放到小旅馆的接待处去清洗,然后将金条收进背包,朝小镇东侧的群山走去。路上,他只看到了一个维斯科斯人。那是个老太太,正坐在自家门前,带着奇怪的神情打量他。

他钻进树林,等待耳朵适应虫鸣鸟叫与风吹过枯枝的声音。他明白,在这种地方,很容易被人监视而毫无知觉。因此将近一个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做。

直到可以肯定,即便有偷窥者,也已经看累,一无所获地走掉了,他才在一块Y形石头旁挖了个洞,埋了根金条进去。接着他爬得更高了一点,又待了一个小时,像是欣赏自然美景,又像是陷入了沉思。然后在一块像只雄鹰的石头附近,他又挖了一个洞,将剩下的十根金条放进去。

返回镇子的路上,他首先遇到的是一个坐在河边的少女。当地有许多这样的季节性河流,都是冰川融化形成的。少女将目光从书上抬起,看到外国人来,又收回目光。一定是她妈妈教育过她,永远不要和陌生人搭话。

但是陌生人到新地方,总可以尝试同当地人交朋友。外国人慢慢走近她,说道:“你好,这时节这里还这么热。”

少女点点头表示赞同。

外国人继续说道:“我想让你看点东西。”

少女礼貌地将书放到一边,朝外国人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尚塔尔,晚上就在你住的那家旅馆的酒吧里上班。我很奇怪你昨天怎么没下来吃晚饭。要知道旅馆不只靠住宿费赚钱,还包括客人的各种消费。你叫卡洛斯,是阿根廷人,住在哥伦比亚路。这些全镇人都知道,因为现在不是打猎季节,一个外国人来这儿总会激起人们的好奇。何况,你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灰白,眼神里透出丰富的阅历。“你要给我看点东西,我很感激,但我早已目睹维斯科斯的所有风光,边边角角都不曾遗漏。或许让我带你参观反倒更好,不过我猜你应该很忙。”“我今年五十二岁,也并不叫卡洛斯。登记的信息都是假的。”

尚塔尔不知该怎么回答。外国人接着说:“我想让你看的可不是维斯科斯,而是一些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读过很多故事,故事中的少女决定跟随陌生人到森林深处,最后都不知所终。有那么一刻,她感到害怕,但这害怕马上便被冒险的快感取代。毕竟,她已经说明全镇人都知道他,即使登记的信息与实际不符,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你到底是谁?”尚塔尔问,“你这样说,就不怕我报警拆穿你的虚假身份?”“我保证会回答你的全部问题,不过你得先跟我走,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从这儿过去不过五分钟路程。”

尚塔尔合上书,深吸一口气,默默祈祷了一番。在她的内心深处,恐惧与兴奋交织在一起。然后她站起身,跟着外国人往前走。她明白,这将是她人生中又一次令人沮丧的经历。每一次都以信誓旦旦开始,最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场奢求爱情的美梦。

外国人走到Y形石头旁,指给尚塔尔看他刚刚挖过的地方,然后让她把土刨开,看看里面藏了什么。“会把我的手弄脏的。”尚塔尔说,“还有衣服。”

外国人捡起一根树枝折断,递给尚塔尔,让她刨土。尚塔尔觉得他举止怪异,可还是决定照他说的去做。

五分钟过去了,尚塔尔眼前出现了一根黄色的东西,脏兮兮的。“像是金子。”她说。“是金子,而且是我的。麻烦你再用土把它盖上吧。”

她照做了。外国人又将她带到另一个藏金处。尚塔尔继续刨,这一次,金条的数量简直吓坏了她。“这些也是金子,也是我的。”外国人说。

尚塔尔正准备将它们埋起来,外国人却示意她不必了,保持原样就好。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他没有回答。“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你明明知道,我可以告诉所有人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外国人回应道,目光依旧向着群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塔尔的存在。“你要是告诉其他人,我求之不得。”“你承诺过,如果我来,你会回答我任何问题。”“首先,永远不要相信什么承诺。财富、永恒的救赎、不变的爱,这些承诺充斥整个世界。有人认为自己可以兑现承诺,有人愿意相信承诺,只要它能许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你属于第二种。轻易许诺却无法兑现的人最终会变得沮丧无能,而相信并过分执著承诺的人终归也是一样。”

他说得越来越复杂,人生,改变命运的那个夜晚,因无法接受现实而不得不相信的谎言。他该说些少女能听懂的语言。

然而,尚塔尔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像所有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样,他不过想找个年轻女人上床。像所有人一样,他认为钱能够买到一切。又像所有外国人一样,他确信偏远小镇的女孩幼稚无知,会接受他的任何提议。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只要有一些让她们逃离家乡的可能性就好。

他不是第一个,唉,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选择用这种简单粗俗的方式引诱她的人。令她不解的是,这个外国人居然用这么多黄金收买她,她从没想到自己如此值钱。对此,她既觉激动又感不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相信承诺了。”尚塔尔说。她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可你总是相信,以后也还会相信。”“你错了。我明白自己现在就生活在天堂里。我读过《圣经》,才不会犯夏娃那样的错。她太不知足了。”

这当然不是实话。她已经开始担心外国人失去兴趣,一走了之。事实上,她喜欢这种情节:是她设计了树林中的这次会面。她聪明地等候在外国人返回的必经之路上,这样就能和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听到些承诺。她梦想着一份新的爱情,期待着一次能让她离开出生的峡谷、永远不再回来的远行。之前,她白白放过了许多机会,总觉得真命天子还没出现。可现在却发现,时间流逝得远比料想的快。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有男人愿意带她走,不管有没有感觉,她都会随他去。她相信,她会学着去爱他,毕竟爱情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们到底生活在天堂还是地狱?”男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很好,他走进陷阱了。“天堂。不过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厌倦的。”

这是她放出的第一个诱饵。这句话其实是说“我还单身,我是自由的”。而他接着会问:“那么你呢?”“那么你呢?”他问。

她要小心些,不能显得过于心急,会吓跑他的。“我不知道。有时我也觉得厌倦,有时候又觉得这儿就是归宿,离开维斯科斯我不知该怎样生活。”

下一步:假装无所谓。“好吧,既然你不打算告诉我关于金子的事,那么谢谢你邀请我散步,我要回河边看书去了。再见。”“等一下!”

外国人吞下了诱饵。“关于这些金子,我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要不然,我把你带来这儿干什么?”

无非是性、金钱、权力和承诺。不过尚塔尔却表现得非常惊讶。优越感能带给男人一种特殊的快乐,只是他们不知道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要干什么早就被识破了。“显然,你是个有着丰富人生经验、能教我很多东西的人。”

就是这样,要稍稍松一下缰绳,给少许赞扬,别吓跑猎物,这条原则很重要。“不过,你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不回答简单的问题,反倒喜欢长篇大论的演讲。又是承诺,又是我们该怎样行事。如果你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很乐意留在这儿:你究竟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外国人将目光从山上移开,转向面前的少女。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几十年,基本能够确定她正想些什么。她认定他让她看金子,是想用财富打动她,就像她此刻想凭借自己的青春与冷漠打动他一样。“我是谁?好吧,不如说我是一个找寻某种真理的人,而且找了很久。理论上,我已经找到了,但从未付诸实践。”“什么真理?”“关于人类本性的真理。我发现,如果我们有机会面对诱惑,就一定会身陷其中。只要条件允许,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作恶。”“我认为……”“问题不是你或我怎样认为,也不是我们愿意相信什么,而是我的理论究竟对不对。你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实业家,非常富有,声名远播,管理着几千名员工。我可以很残暴,也可以很善良,一切都视情况而定。“我经历过的事情,大部分人想都不曾想过。我不断地突破界限寻求快乐,扩展学识。当觉得自己被囚禁在常规与家庭的地狱中时,我发现了天堂;终于可以享受天堂与自由时,却寻到了地狱的滋味。我就是这样,时善时恶。或许正是这种人才更适合回答关于人性的问题,所以我来到这儿。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

尚塔尔发觉自己落了下风,得赶快反击。“你认为我会问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些金子,可事实上,我想知道的是,一个有名望的富翁干吗要来维斯科斯寻找答案。你只要看看书,去大学走走,或者随便联系一位哲学大师就能知道。”

外国人很高兴少女能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真是太好了,像以前一样,他又选对了人。“我来维斯科斯是因为我的一个计划。很久以前,我看过迪伦马特的一出戏,你应该知道他……”

这句话纯粹是挑衅。少女显然从没听说过迪伦马特,但又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情,仿佛知道那是谁。“嗯,继续。”她说,假装无动于衷。“真高兴你认识他,不过还是让我提醒一下我说的是哪出戏。”他的话很有分寸,讽刺得不是很明显,又透露出他知道少女在说谎。“说的是一个女人衣锦还乡,只为了羞辱和打击一个男人。在她年轻的时候这个男人拒绝了她,她的生活、婚姻、财富,都不过是受复仇的驱使——报复自己的初恋。“于是我为自己构想出一个游戏:我要去一个民风淳朴、生活祥和的偏远地方,看看究竟能不能让那里的人犯下十诫中的罪行。”

尚塔尔将目光移开,凝视远方的山峦。她明白外国人知道她并不认识那个作家。她也害怕被问到十诫的内容,她从来就不怎么信教,对于十诫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个镇子里,从你说起,每个人都诚实正直。”外国人继续说,“我让你看的那根金条足够你离开这里,周游世界,去做每一个偏远小镇的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它会一直埋在那儿。你知道它是我的,但只要你想要,就可以把它偷走。这样你就会触犯一诫:不许偷盗。”

尚塔尔的目光重新转向外国人。“至于这十根金条,足够全镇上的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接着说,“我没让你再埋起来,是因为我会换个地方藏它们,只有我一人知道的地方。我想让你返回镇子后把看到的告诉其他人,就说我打算把这些金条留给维斯科斯的居民,只要他们去做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比如?”“没有比如,它很具体。我想让你们再犯一诫:不许杀人。”“什么?”

她几乎喊叫道。“你听得没错。我想让你们犯罪。”

外国人注意到少女的身体僵直。她随时可能跑掉,那样就听不到故事的下半部分了。他得赶快把计划讲完。“你们有一周的时间。如果七日之内镇里有人被杀,无论死的是谁,没有工作能力的老人也罢,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也好,又或者是只知道添麻烦的傻子,这些金条就归你们。我也便知道,其实所有人的本性都是恶的。如果你偷走了金子,而镇里人抵住了诱惑表示反对,或者相反,就说明人有善有恶。不过那只会加深我的困扰,因为它意味着灵魂深处一场善与恶的较量,哪一方都有可能赢。你相信上帝与灵魂吗?相信天使与魔鬼的斗争吗?”

尚塔尔没做声。外国人意识到问的不是时候,很可能不等他说完少女就被吓跑了,还是不奚落了,切入正题。“如果最终我离开的时候还带着十一根金条,那就证明我想要相信的一切不过是个谎言。我将带着这个我不愿接受的答案死去。倘若我是对的,人世邪恶,人生于我会更容易接受。“虽然我会继续受苦,但如若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受苦,痛苦会变得好承受些。相反,如若只有某些人被迫面对人生的巨大悲剧,那一定是上帝在造物时出错了。”

尚塔尔双眼盈泪,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选择我们的小镇?”“这与你无关,也与小镇无关。我只想到我自己。一个人的故事也是全人类的故事,我想知道我们究竟是善是恶。如果我们本性为善,上帝又公正不偏,那么他会原谅我。我对那些企图毁掉我的人的报复心理、在关键时刻作出的错误决定、此刻向你提出的这个建议,他通通都会原谅,因为把我推向邪恶一端的正是他。“如果我们本性为恶,那么一切都是允许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因为我们早晚会受到惩罚,今生今世做过些什么也就无关紧要了。无论我们怎么想、怎么做,都不会得到救赎。”

在尚塔尔可能离开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不同我合作。但我会告诉全镇的居民,我给你机会去帮助他们,被你拒绝了。然后我会亲自告诉他们这个计划。到那时,如果他们要杀人,那很可能就是你。”

维斯科斯的居民很快便熟悉了外国人的生活习惯:早早起床,饱餐一顿,然后上山。自他来这里第二天起,便大雨不断,之后还下了雪,这在旱季是非常罕见的。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他上山。他从不吃午饭,直到下午才回到旅馆,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家猜他一定在睡觉。

一到晚上,他就出来了,通常只先在小镇四周转悠。他总是第一个进餐馆,总是点最美味的饭菜,但从来不会被价格误导,选的酒永远是最好的,却不一定是最贵的。吃完饭,抽一支烟,就到酒吧去了。在那儿,他和常去的男男女女都交上了朋友。

他很喜欢听当地的故事,听古老先民的传说(有人说以前的维斯科斯比现在大得多,那些散落在三条大街尽头的房屋便是证据),还喜欢听已融入乡下人生活的那些风俗迷信。此外,畜牧与农业技术也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每当谈到自己,他的故事便自相矛盾起来:有时说自己做过水手,有时又提到掌管过的武器工厂,还说自己曾为了寻找上帝放弃一切,在修道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从酒吧散去时,这些当地人总会议论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镇长认为,虽然维斯科斯人从孩童起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可人的一生还是会经历许多不同的事情。然而,神父却有不同的意见,在他看来新来的客人正处于迷失与困顿之中,来维斯科斯是为了寻找自我。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外国人只停留七日。旅馆老板娘告诉大家,她听到外国人打电话给机场预订机票——奇怪的是,他并不回南美洲,而是去非洲。一挂电话,他就掏出一叠钞票要支付这几日的开销,包括房租和饭钱。尽管老板娘说自己相信他会付账,他还是一再坚持。于是,老板娘建议他像其他顾客一样,用信用卡支付,留些现金应急。她本想说“非洲可能不接受信用卡”,可那样一来,就表明自己偷听了他的电话,还认为这里更先进,高人一等。

外国人向她表示感谢,随后礼貌地拒绝了她的建议。

之后的三个晚上,外国人请全酒吧的人喝酒,还用现金结了酒钱。在维斯科斯,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很快,大家便忘记了他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认为他友好慷慨又毫无偏见,像对待大城市的先生女士一样对待他们这些乡下人。

人们讨论的话题也逐渐变了。酒吧打烊时,流连不去的酒客当中,一些觉得镇长的话有道理,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阅历十分丰富,是个明白友谊的人;而另一些则认为神父说的才对,因为他深谙人的本性:这是个孤独的人,来这儿是为了结交新朋友,寻求不同以往的生活视角。然而无论怎样,他是一个随和的人。维斯科斯的居民相信下周一他离开这儿后,他们会不适应的。

除此,他还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全镇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只因为一个细节:通常,一个男人只身来到维斯科斯,总会同尚塔尔·普里姆小姐,也就是酒吧的那个服务员搭讪,也许是期待一次短暂的艳遇,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可这个外国人却只在要酒的时候才去少女那儿,而且从不曾用眼神吸引挑逗她。

自那次河边相遇,尚塔尔连续三晚都无法入睡。暴风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断摇晃着金属百叶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为了节省电费,她连暖气都没有开,可还是一次次在满身大汗中惊醒。

第一天夜里,她与善相遇。她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总于噩梦的间隙祈祷,请求上帝的指点与帮助。这一夜,她从未考虑外国人的那些话,也不愿成为罪恶与死亡的信使。

有那么一刻,尚塔尔觉得上帝离得太远,听不到她的呼唤,转而向外婆祈祷。母亲生她时死于难产,是外婆将她一手带大,直到几年前外婆也离她而去。她努力使自己相信恶魔曾碰触过她们的生活,但现在已永远地离开。

尽管人生充满不幸,可尚塔尔明白,在自己居住的小镇,每个人都诚实可靠,正直坦荡。他们昂首阔步地走在大街上,在整个地区都受到尊敬。当然也不总是这样。曾经有两个多世纪,维斯科斯居住过世上最坏的人,而居民们都不以为意。据说,这是凯尔特人被罗马人击败后留下的诅咒。

直到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不相信诅咒,只相信赐福。他凭借沉寂与勇气,拯救了这里的居民。尚塔尔听着金属百叶窗咔哒作响,回想起外婆讲述这段过往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隐士住在附近的山洞里,后人都叫他圣萨文。那时候,维斯科斯仅仅是一个边境小寨,住在里面的不外乎逃犯、走私商、娼妓,寻找同伙的骗子或暂时歇脚的杀手。有个叫亚哈的阿拉伯人,是其中最坏的一个。他掌控着整个维斯克斯和周边地区,对留下来正经务农的农民,巧取豪夺,横征暴敛。“一天,萨文离开山洞来到亚哈家,请求借宿一晚。亚哈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已经杀了不少人,你的命在我眼里也一文不值吗?’“‘我知道。’萨文说,‘可我住够了山洞,希望能在这里歇一夜。’“亚哈知道萨文有圣徒的称号,名气一点不比自己小,心里很不痛快。他不想让一个如此孱弱的人分享自己的盛名,于是决定在当晚杀死萨文,给大家看看,他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主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圣徒的言辞给了亚哈很大的触动,可多疑的亚哈并不相信善行与良知。他指了处地方供萨文睡觉,自己则在旁边磨起刀来,杀气腾腾。萨文看了他一会儿,便闭上眼睛睡着了。“亚哈整晚都在磨刀。第二天一早,萨文醒来,发现亚哈就在自己身边,满脸泪水。“‘你一点都不怕我,也不评判我。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身边过夜,相信我能成为一个好人,相信我能为求助者提供庇护。正是因为你相信我可以端正行为,我才能做到这一点。’“从此以后,亚哈弃暗投明,着手整治这一地区。维斯科斯正是从那时起由被放逐者占领的边境小寨,一下变成了两国的贸易重地。“没错,就是这样。”

尚塔尔突然大哭起来,感激外婆让她忆起这个故事。她的乡亲们是善良的,她应该相信他们。当她想要再次入睡时,脑海里萦绕着一个想法:把外国人的话告诉大家,然后等着他被驱赶时的一脸惊恐。

第二天,尚塔尔惊讶地看到外国人从旅馆尽头的餐厅出来,一直走到酒吧兼接待处兼特产商店的地方,像所有游客一样,开始和遇到的人攀谈。对于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比如修剪羊毛、熏制肉类的方法,他也装得很感兴趣。维斯科斯的居民总认为每个外国人都十分向往他们这种健康自然的生活方式,不厌其烦地重复和夸大远离现代文明的种种好处。可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渴望离开,想去被汽车尾气污染过的空气中呼吸,去拥挤纷乱的街区生活,尽管在那里连走路都很不安全。只因大城市总是对乡下人有着无尽的吸引力。

但是只要在游客面前,他们就会用言语(也只能用言语)表达生活在世外桃源有多么快乐。他们想要说服自己,能够出生在这里简直是一桩奇迹,同时忘掉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游客愿意抛开一切来维斯科斯定居的事实。

那晚原本非常热闹,可外国人却忽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这里的孩子真听话,不像我去过的其他地方。在这里我从没在大清早听到孩子们叫喊。”

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因为维斯科斯早已没有孩子。为了活跃气氛,有人问他刚才那盘特色菜味道怎么样,谈话才回到正轨,围绕着乡村生活的惬意与大城市的弊端展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尚塔尔越来越紧张。她害怕外国人让她说树林中发生的事。然而外国人丝毫不曾往她那边看,也只和她说过一次话,还是在请全酒吧的人喝酒用现金付酒钱的时候。

客人散去,外国人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尚塔尔立即解下围裙,从客人遗忘在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告诉旅馆老板娘她第二天一早再来打扫卫生,因为前一夜没有睡好太过疲累。老板娘同意了,她拿起外套钻进寒夜。

从旅馆到她的住处步行只需两分钟。她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心想也许这一切只是个疯狂的想法,外国人不过想用这种阴森可怖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她又想起了金条,那可是亲眼所见。

又或许那不是金子。她太累了,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于是一到家便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夜里,尚塔尔看到了善也看到了恶。她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什么梦也没做,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一个小时。外面一片死寂,没有风敲打百叶窗的声音,也没有夜行动物的响动——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还活在生者的世界中。

她走到窗前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细雨静静地下着,旅馆的标牌发出淡淡的光,晕开了一片薄雾,这一切使这座小镇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尚塔尔很熟悉偏远村镇的这种寂静,它并不代表宁静与平和,而是象征着完全的缺失——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可供谈论。

尚塔尔望着群山的方向。她看不到那些山,因为云层太低。可她知道在山中的某个角落埋藏着一根金条。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黄色的东西,形状像块砖,是一个外国人放在那里的。他告诉了她确切的地点,几乎是在请求她把金子挖出来占为己有。

尚塔尔再次上了床,翻了个身就又起来了,站在洗浴间的镜子前端详自己裸露的身体,担心外国人很快便会对自己失去兴趣。然后又回到床上。她很后悔没有拿走桌上的那包香烟,不过她也知道,那包香烟的主人会回来寻找。她可不想被人怀疑。维斯科斯就是这样:一包还剩一半的香烟仍有主人;外套上掉下的扣子也会被悉心保管,直到有人来询问;哪怕只有一分钱的零头也要找给人家,不能凑整。在这该死的地方,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都经过精心规划,值得信赖。

既然无法入睡,尚塔尔便尝试祈祷,希望能够想到外婆。可她的思绪已经定格:挖开的坑穴,布满泥土的金属,她拿着的那截树枝,仿佛一个亟待出发的朝圣者手中的拐杖。她时睡时醒,窗外的沉寂却始终不变。那个场景,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当窗户里透过清晨的第一缕亮光,她便穿好衣服出门了。

尽管这里的人全都天一亮就起身,尚塔尔起的也还是太早。她走在空寂的小路上,无数次地回头,只为了确定外国人没有跟踪她。雾气很浓,只能看到身后几米以内的地方。她时不时地停下来,聆听脚步声,却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钻进树林,走向Y形石头。石头像是随时可能倒下,她之前一直为此担心。她捡起那根树枝,向外国人指给她的地方挖下去,然后将手伸进洞里,掏出那块像砖一样的东西。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寂静在整片森林里蔓延,仿佛有个奇异的存在吓跑了所有动物,连树叶都不敢动一下。

她很惊讶,手中的金属居然这么沉。她把它擦拭干净,看到了印刻在上面的标记:两个印章和一串数字。她想辨识清楚,却没有成功。

这能值多少钱呢?她没有确切概念。不过听外国人讲,应该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再也不用为挣钱发愁。握在她手里的正是她的梦想;她向往的一切,此时就摆在眼前。这是一个机会,能够让她逃脱维斯科斯日夜往复的单调生活,再不用每天往返于住所和旅馆之间,自成年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工作。有了这个机会,她就可以摆脱那些朋友每年一度的探访,他们被家人送到远方上学,好去出人头地;有了这个机会,她就不用再忍受那些习以为常的匮乏;有了这个机会,她便可以远离那些花言巧语的男人,他们总是空许承诺,第二天就消失无踪;有了这个机会,她就不必再经历那些家常便饭似的告别与不告而别。树林中的这一刻,是尚塔尔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生活对尚塔尔总是太不公平:她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在生她时去世,重重的罪责便负在她身上;外婆是乡下人,靠给别人缝补衣衫过活,省下每一分钱好让外孙女至少能够读书识字。尚塔尔有过许多梦想:她曾以为自己能够摆脱困境,嫁给一个合适的人,在大城市谋一份工作,或是被某个来这里度假的星探发现,步入演艺圈,写一本畅销书,听摄影师呼喊着请她摆好姿势,踏上人生的红地毯。

每一天,她都在等。每一夜,她都希望能出现一个人,真正喜欢她、赏识她。在她床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份离开维斯科斯的希望:第二天就起程,永不再见那三条街道、有着板岩屋顶的石头房、矗立在墓地旁边的教堂和出售土特产的旅馆。那些特产要花好几个月才能做好,卖得却是流水线产品的价格。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凯尔特人,这片土地上的古老居民在这里藏了一笔巨大的财富,等待她来发现。在她所有的梦想里,这是最可笑最不现实的一个。

而现在,她手里却握着一根金条。简直难以置信,这财富竟巨大到能决定自己的自由。

她心里有些慌乱了:这百年不遇的时运也许当天下午就会消失不见。如果外国人改变主意怎么办?如果他决定离开这儿去另一个小镇,找一个更合适的女人来帮他完成计划怎么办?为什么不立刻站起来回到房间,把自己不多的物件收拾到箱子里,拔腿走人?

她想象着自己走下陡峭的山坡,搭顺车逃离。而外国人仍像每天清晨一样外出散步,然后发现自己的金子被偷了。她向最近的城市进发,他则回到旅馆报警。

她谢过载她的司机,径直向公共汽车的售票窗口奔去,买了一张随便去哪儿的远途车票。就在这时,两个警察走过来,客气地请她打开旅行箱。看到里面的东西,礼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小时前他们接到报案,而她正是那个要找的人。

在警察局,她有两种选择:说出真相,但没有人会相信,或者声称自己不过是看到一块地凸起,决定挖挖看,就发现了金子。一次,一个寻宝者前来寻找凯尔特人暗藏的宝藏,在她床上睡了一夜。据他讲,法律明确规定:物品的发现者享有该物品的所有权,虽然对于特定的历史文物,必须到有关部门登记。而这根金条一点历史价值都没有,是现代产物,上面还有印章、戳记和编号呢。

警察问讯外国人,而他不能指证她曾进入他的房间盗窃财物。他们会各有说辞,但很可能他有些权势,跟上层人物有交情,最终还是会处于上风。不过她也可以要求警察检验金条,如此就能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因为金条上还留有泥土的痕迹。

与此同时,消息也该传到了维斯科斯。出于忌妒或眼红,居民们又开始散布流言,说她又勾搭了一个客人过夜,说不定金条就是趁客人睡觉的时候偷的。

结局注定很悲哀:结案之前,金子被暂时没收,而她不得不再次搭乘顺车回到维斯科斯。在那里,她变得可怜又卑微,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风言风语或许到她去世也不能平息。不久,她便会发现正常的法律程序完全不起作用,高昂的律师费用更是无力支付,只好放弃继续打官司的念头。

最终她将一无所有,既没了金子,又失了名誉。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外国人说的都是真话。如果她真的偷了金条一走了之,不正是拯救了维斯科斯,使它免遭更大的不幸吗?

然而,她还未离家前往深山之前就已知道,她无法迈出这一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在终于有机会彻底改变人生的时候,却怯懦了呢?毕竟,与不喜欢的人睡觉,时时讨好他们,不都是为了多捞些好处吗?难道就没撒过谎吗?难道不忌妒只在新年聚会时回来看看亲友的昔日好友吗?

她紧攥着手中的金条,努力站起来,软弱与绝望却又使她蹲了下去。她把金条放回洞里,用土盖上了。她做不到,这与诚不诚实无关,而是因为恐惧。她刚刚才发觉有两件事阻止一个人去实现梦想:认定梦想不可能实现;在命运之轮急速旋转时,眼睁睁看着梦想触手可及,自己却全无准备。因此这一刻她害怕了:害怕踏上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害怕生活里充满未知的挑战,害怕失去早已熟悉的一切。

人们总是希望改变一切,可同时又希望一切如故。尚塔尔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事情正这样发生着。也许是因为在维斯科斯困得太久,已经习惯了不幸与失败,而所有成功的机会都变成了无法承受的重担。

尚塔尔确信外国人已经对她的缄默失去了耐心。他很快就会——也许正是当天下午——挑选其他人帮他完成计划了。可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她太懦弱了,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拿着金条的双手该握着扫帚、海绵还有抹布了。尚塔尔丢下金子,转身向小镇走去。老板娘肯定有点不耐烦了,因为她答应过,会在旅馆唯一的客人睡醒之前把酒吧打扫干净。

尚塔尔担心的并未成真,外国人还没走。晚上,她在酒吧看到了他。外国人从未像今晚这般迷人。他不停地讲着故事,虽然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但至少在尚塔尔眼里,就跟真的一样。外国人又要请全酒吧的人喝酒,当他过来结账时,目光正好和尚塔尔的碰到了一起,仍是冷漠。

尚塔尔累极了。她希望客人们能早早离开,然而外国人情绪高涨,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其他人也都侧耳倾听,一脸让人可恨的尊敬或者说顺服。乡下人总认为,大城市的人比他们更有教养、更有智慧也更现代。“愚昧。”尚塔尔暗想,“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不知,正是有像维斯科斯居民一样的人每天起早贪黑,用汗水浇灌土地,以难以想象的耐心饲养牲畜,人们才有饭吃。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们将餐叉放进嘴里时都应当感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比那些大城市的人更加重要,更加不可或缺,可他们却表现得低人一等,一无是处,并且心里也确实这么想。”

外国人已作好炫耀的准备,来让这些乡下人信服,自己的文化素养比他们的辛勤劳作更有价值。他指向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画作之一,画的是耶稣与门徒最后的晚餐,达·芬奇画的。”“不会那么有名,”旅馆老板娘说,“这幅画很便宜。”“这只是个复制品,真的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教堂里。关于这幅画,还有一个传说,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所有的人都在点头。耻辱感又一次涌上尚塔尔心头。她听着这个男人炫耀自己无用的学识,心想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懂得更多。“达·芬奇创作这幅画时遇到了一个难题:要在耶稣的形象中表现出善,又要在犹大身上表现出恶。犹大就是晚餐中背叛了耶稣的那个。由于找不到合适的模特,他不得不暂停了这幅画的创作。“一天,他去观看一场合唱演出,发现在众多男孩里,有一个正是他理想中的基督形象。于是,他邀请男孩到工作室,在草图中勾勒出了耶稣的形象。“三年过去了,画作即将完成,但达·芬奇还没有找到犹大的理想模特儿。主管教堂的红衣主教要求他尽快完成。“达·芬奇苦苦寻觅了很多天,才找到一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他衣衫褴褛,一身酒气地倒在排水沟旁边。达·芬奇和助手们费尽气力直接把他带到了教堂,已经没有时间画草图了。“年轻的乞丐被带到教堂,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助手们扶他站着,达·芬奇用线条勾勒出在他脸上展露无疑的自私、罪恶和冷酷。“画完之后,乞丐的醉意已退去许多。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画,悲伤又震惊地叫道:‘我见过这幅画!’“‘什么时候?’达·芬奇惊讶地问。“‘三年前,那时我还没有失去一切。我在合唱团唱歌,对生活充满梦想。有个艺术家邀请我去工作室,以我的容貌创作了耶稣基督。’”

外国人停顿了许久。他凝视着此刻正在喝啤酒的神父。可尚塔尔知道,刚才的那番话都是说给她听的。“因此你们看,善与恶的面目原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何时踏上我们的人生路。”

他起身向大家致歉,说自己累了,便上楼去了。其他人付过钱之后也相继离开。只是临走前都不免再看一眼墙上的那幅画,然后扪心自问,在自己的这一生中,何时与天使为伴,何时又被魔鬼纠缠。他们并未相互交谈,但最后却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在维斯科斯,这种事曾经发生过,在亚哈弃暗投明之前;而现在,维斯科斯的每一天都跟昨天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在繁多的工作中,尚塔尔虽然自觉就像一台精疲力竭的机器,但清楚自己是唯一一个有着不同想法的人,因为她已感受到恶充满诱惑的手掌抚过脸颊。“善与恶的面目原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何时踏上我们的人生路。”多精彩的句子,或许事实正是如此,可她现在需要的只有睡眠,别无其他。

结果,一位客人结账时,她居然找错了钱,这可是极少发生的事情。尚塔尔向客人道了歉,但在内心深处,并不认为错在自己。她漠然地守着岗位,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神父与镇长通常待到最晚,这次也不例外。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锁起收款匣,拿好私人物品,穿上廉价的厚外套,走回家去了。

第三个晚上,尚塔尔遭遇了恶。当时她发着高烧极度疲乏,昏昏沉沉,却无法入睡。屋外,有一只狼在不停地嚎叫。有那么几次,她相信自己在胡言乱语,好像那只狼走进了房间,在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和她说话。在短暂的清醒中,她试图起床去教堂请神父帮她叫个医生,因为她病了,病得很重。可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双腿却不听使唤。她明白,自己绝不可能站起来了。

就算站起来,也无法走到教堂。

即便走到教堂,还得等神父起来、穿衣、开门。其间,室外的寒气会使她的体温迅速升高,甚至会在那个公认的无比神圣的地方,毫不留情地把她杀死。“起码他们不用把我搬到墓地,因为我已经在那儿了。”

尚塔尔整晚都神志不清。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高烧才慢慢消退。待身上有了些力气,她正要睡觉时,却听到熟悉的喇叭声——卖面包的来了,该吃早饭了。

没人逼她下床买面包。她白天不工作,可以随意躺着,只要傍晚上班就行。但她的内心已经起了变化。她迫切地想同外界接触,这样才不至于彻底疯掉。她要见见聚集在绿色小面包车周围的其他人。他们用自己挣的钱换取食物,他们都很开心,因为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们又有事可做,有物可食。

尚塔尔走过去向每一个人问好,也听到大家关切地问她:“你看起来不大好。”“出什么事情了?”他们和气友善、单纯质朴、慷慨大方,时刻准备着去帮助身边的人。而此时此刻,尚塔尔的灵魂深处却充斥着梦想、冒险、恐惧与权力之间的较量。她多想从中挣脱,多想和人分享,可只要告诉一个人,不到正午,维斯科斯的所有居民都会知道。还是先感谢一下他们的关心就继续向前走吧,等清醒一点再作决定。“没什么。昨晚有只狼一直在叫,害得我一宿没睡。”“可我一点声音也没听到啊。”旅馆老板娘说,她也来买面包。“是呀,有好几个月都没听到狼叫了。”另一个女人附和道。她负责给旅馆的商店供货。“猎人一定早把它们捕光了。这真是糟糕透了。正是因为那些狼,猎人才乐意来这儿。他们喜欢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总想看看谁能猎杀到最凶狠的动物。”“这话可不能让面包师听见。”老板娘小声提醒她,“要是他传出这个消息去,就没人来维斯科斯了。”“可我真的听见狼叫了。”“可能是只被诅咒的狼。”镇长夫人插嘴道。她不太喜欢尚塔尔,只是颇有涵养,掩饰得很好。

旅馆老板娘听不下去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被诅咒的狼。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狼罢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镇长夫人可不让步,“不管有没有,大家都清楚昨天晚上根本没有狼叫。你让这姑娘加班加点地干活,她肯定是累坏了,才会出现幻觉。”

尚塔尔不愿同她们争吵,拿了面包就走开了。“毫无意义的争斗”,她想起供货女人的话。他们就是这样看待生活的:毫无意义的争斗。尚塔尔几乎要告诉大家外国人的提议了,她想看看,这些自鸣得意、思想狭隘的人面对真正有意义的争斗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只需犯下一桩罪行就能换得十根金条。有了这些,他们的子孙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维斯科斯会恢复昔日的荣光。即便没有狼,也能。

但她克制住了。她决定晚上再说,在酒吧里,当着全镇人的面。这样就不会有人假装没听到或是没听懂。他们也许会围住外国人把他扭送到警察局,说不定还会让她拿走属于自己的那根金条,作为她揭露外国人的奖赏。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样,外国人离开的时候会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善良,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天真、无知又顺从。除了早已习惯的事情,什么都不会相信。他们畏惧上帝。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能够改变命运的时刻,都显得胆小怯懦。真正意义上的善,根本就不存在——不只在懦弱的人世间,就是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那里,也是一样。上帝随意向人间播撒苦难,不过是要我们穷尽一生向他祈祷,求他让我们远离恶。

气温降下来了。尚塔尔已经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准备早餐时,她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她不是唯一的懦夫,尽管可能是唯一一个意识到自己懦弱的人,因为其他人都将生活看作“毫无意义的争斗”,将畏惧当成与世无争的品德。

尚塔尔想起一个人,他也住在维斯科斯,曾在邻镇一家药店上班。在那儿工作了二十年,却被老板辞退了。他没有索要任何补偿,因为他说老板把雇员当朋友看,并不想伤害他们,而且他知道辞退他是因为资金困难。可这一切都是谎言:他没去起诉,是因为懦弱。他想不惜一切代价赢得别人的爱。他想保持美好形象,让老板认为自己忠诚又大度。不久之后,他去借钱,老板却将他拒之门外。他追悔莫及,因为已经在辞职信上签了字,再不能提任何要求。

就是这样。表面上宽厚仁慈,不过是不敢在生活中表态罢了。相信自己善良要比站起来捍卫权利容易得多;逆来顺受要比鼓起勇气与更强大的人抗争容易得多。我们总会说,那些被人丢过来的石头没有砸到自己,可当夜深人静,伴侣或室友都已酣然入睡时,我们才默默地为自己的懦弱流下眼泪。

尚塔尔喝着咖啡,希望白天快点结束。晚上,她就要毁掉维斯科斯,毁掉整个小镇。过不了一代人的时间,小镇就会消失,因为早就没有孩子了,年轻人都移居去其他地方传宗接代。他们锦衣裹身,出入宴会,旅游,对“毫无意义的争斗”乐此不疲。

可白天过得一点也不快。恰恰相反,灰色的天空和低压的云层仿佛拖住了时间。雾气遮蔽了远方的群山,小镇成了迷失的孤岛,好像茫茫大地之上,只有这里还有人烟。透过窗户,尚塔尔看见外国人从旅馆出来,像往常一样,向着群山的方向走去。她有些担心自己的金条,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会回来的,因为他预付了一周的住宿费,有钱人从来不会浪费一分一毫,只有穷人才会那么干。

她想读书,却集中不了注意力。于是,她决定在维斯科斯周围散散步。路上,她只见到了寡妇老贝尔达。她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前,观察镇子里发生的一切。“气温终于降下来了。”老贝尔达说。

尚塔尔疑惑,为什么无所事事的人总是这么关心天气呢。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继续前行。在过去几年里,她与老贝尔达之间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尚塔尔很敬佩贝尔达,觉得她有趣又勇敢。她的丈夫在一次狩猎事故中丧生了,那之后,她居然还能够很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变卖掉不多的财产,将售得的现金和保险赔偿金投资了有价证券。现在她就靠利息过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贝尔达已经无法吸引尚塔尔了。尚塔尔很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变得像她一样:每天坐在自家门前,到了冬天就裹着厚厚的外套,呆呆注视着看了无数遍的风景,监察着无须监察的事物,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严肃、重要或有价值的事情发生。

尚塔尔走进雾气弥漫的树林。她不怕迷路,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面墙她都烂熟于心。她想象着将会激动人心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讲述外国人的提议。要么照实描述她那天听到的和看到的,要么像外国一样杜撰一个真假难辨的传奇故事。“他太危险了,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猎人都坏。”

漫步林中,尚塔尔突然发觉有一个人和外国人一样危险,她自己。四天前,她还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已有的身份,习惯了向现实低头,习惯了维斯科斯并非那么糟糕的生活,毕竟,夏天一到,整个地区都挤满了游客,他们将这里称为“天堂”。

而现在,魔鬼从墓穴里出来了。他们在夜里嚎叫,让她觉得生活不幸、命运不公,像是被上帝遗弃了。更糟糕的是,他们迫使她注意到自己背负的苦难,无论白昼与黑夜,无论在树林还是酒吧,无论是短暂的爱情还是长久的孤寂,这痛苦都缠绕着她。“他会遭报应,我也会,因为是我使他踏进我的人生。”

返回小镇的路上,尚塔尔为生命的每一分钟悔恨不已。她埋怨母亲死得太早,埋怨外婆教育自己诚实善良,埋怨离她而去的朋友,埋怨这牢牢撕扯着她的命运。

老贝尔达还在那里。“你走得真快,”她说,“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尚塔尔照做了,只要能打发时间就行。“小镇似乎正在变化。”贝尔达说,“空气里飘荡着某种异样的气味,我昨晚还听到被诅咒的狼在嚎叫。”

尚塔尔释然了。不管是不是有诅咒,昨晚确实有狼的叫声。至少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人听到了。“这里永远也不会变。”尚塔尔回答,“只是季节变了,冬天了。”“不对,是因为外国人来了。”

尚塔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难道外国人并不只和自己谈过话?“这和维斯科斯有什么关系?”“我每天都在观察大自然。有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可只有这样,我才能坦然接受最爱的人离去。我看到四季变换,看到树木凋零又吐露新芽。然而有时候,一个不期而至的自然事件会带来巨大的变化。我听说,四周的群山就是在几千年前的一次地震中形成的。”

尚塔尔点点头,她在中学时学过这个。“那之后,一切都不再稳定。我担心眼下正是要发生某种变化。”

尚塔尔想把金条的事告诉她,又担心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于是什么也没说。“我一直在想亚哈,我们伟大的英雄和改革者,受到圣萨文赐福的人。”“为什么?”“因为他懂得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举动,无论初衷多好,都可能摧毁一切。据说,小镇恢复和平、逃犯被赶走、农业贸易现代化之后,有天晚上,他邀请朋友们聚餐,准备了一道鲜美的肉菜款待大家。突然,他发现家里没盐了,于是叫来儿子说:‘去买些盐。但价格要公道,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他的儿子很纳闷,问道:‘爸爸,我明白为什么不能太贵,可要是能还价,为什么不多省些钱呢?’“‘要是在大城市,当然可以。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这样做会让小镇走向灭亡。’“儿子没再多问,走了。但听到他们谈话的客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过于便宜。亚哈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低价卖盐,那他一定是急需用钱。如果乘人之危,那就是不尊重别人的辛勤劳动。’“‘可也不至于毁掉整个小镇呀。’“‘世界之初,不公原本很少。但是每一个后来人都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点点,都觉得这一点点无关紧要。可你们看看,如今我们到了何种地步。’”“比如,那个外国人。”尚塔尔说,她想确认贝尔达也和他交谈过。可贝尔达沉默了。“我不明白亚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拯救维斯科斯,”她继续说,“起初这儿是个流犯窝,现在则成了懦夫镇。”

这老太太肯定知道些什么。她只需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外国人亲口说的。“是呀,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懦弱。我想,每个人都害怕改变。大家希望维斯科斯保持原样:能够种田、饲养牲畜、接待游客和猎人,谁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唯一无法预见的只有大自然的狂风暴雨。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和平安宁的生活。但有一点我很赞同:他们觉得自己掌控着一切,其实什么也控制不了。”“什么也控制不了。”尚塔尔附和道。“一点一画也不能添加。”老贝尔达套用福音书上的话说道,“但我们喜欢在那种幻觉里生活,有安全感。“不管怎样,这也是一种选择,即便企图控制世界的想法很愚蠢,执迷于错误虚幻的安全感让我们对生活毫无准备;即便在始料未及的时候,地震托起了群山,闪电劈断了一棵准备在夏日舒展的大树,打猎事故结束了一个诚实正直的人的生命。”

这是贝尔达第一百次提到丈夫的离世了。他原本是维斯科斯最受尊敬的向导。在他看来,打猎并不是一项野蛮的体育运动,而是一种向传统致敬的方式。多亏他,维斯科斯才建立起了动物保护区,镇长还出台了相关规定来保护濒危物种,制定猎物的纳税标准,为全镇人提供福利。

打猎,在有些人眼里十分野蛮,却被另一些人视为传统。贝尔达的丈夫一直希望通过这项运动,教给打猎者某种生活的艺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缺乏打猎经验的有钱人来到维斯科斯,贝尔达的丈夫就会将他带到一片空地,在石头上放一个啤酒罐,然后退到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只听一声枪响,啤酒罐飞了出去。“我是这儿最好的射手。现在你将学到怎么射得跟我一样准。”

他重新放好啤酒罐,回到刚才射击的位置。然后拿出一条手帕,请新手帮自己蒙上眼睛,接着对准目标方向,扣动扳机。“射中了吗?”他扯下手帕问道。“当然没有。”新猎手看到自负的教练丢脸,开心地回答,“子弹射偏了很远,我不相信你能教我什么。”“我刚教给你人生最重要的一课。”贝尔达的丈夫说道,“如果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就要睁大双眼,集中注意力,明确目标。没人能闭着眼睛击中靶子。”

有一次,贝尔达的丈夫打完第一枪,将啤酒罐放回原位时,一个冒失的新猎手以为轮到自己了,还没等贝尔达的丈夫回到射击地点便开了枪。结果射偏了,子弹正中向导的脖子。于是,新猎手再也没有机会学习集中注意力、明确目标的重要一课了。“我得走了。”尚塔尔说,“上班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贝尔达跟她道别后,目送她隐没在教堂旁边的小路上。这么多年来,她坐在自家门前,遥望群山云朵,同已故的丈夫进行着精神交流。而这教会她如何“看”人。她的词汇量有限,找不到其他词来描述人们在她身上唤起的感受,只能这么说:她“看得透”其他人,明白他们的感觉。

一切都开始于她丈夫的葬礼。她正不住地为痛失挚爱哭泣,一个小孩——维斯科斯一位居民的儿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居住在上千公里外的地方——走过来,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贝尔达不想吓着他,回避了丈夫死亡告别之类的话,只说她的丈夫走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我想他骗了你。”小男孩回答,“我刚刚看到他藏在坟墓背后,满脸微笑,手里还拿着一把汤匙。”

小男孩的妈妈听到后,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小孩们总说能看到一些东西。”她满怀歉疚地请求贝尔达原谅。可贝尔达早已停止了哭泣,看向小男孩刚指过的方向。她的丈夫有一个怪癖,只用同一把勺子喝汤。这曾让贝尔达恼火。明明所有的勺子都一样,盛汤的量也差不多,但他还是固执地只用那一把。贝尔达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事,她怕大家把他当疯子看。

这个小男孩真的看到了她丈夫,汤匙就是证明。小孩们能“看到”东西,她决定也学着去“看”,因为她想跟他说话,想让他回来,即使只是一个幽灵。

一开始,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极少出门,期待着丈夫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日,天气很好,她忽然有种预感:应当走出门去,关注其他人。她感觉到丈夫希望自己更快乐些,更多地融入小镇的生活。

她在门口放了把凳子,开始欣赏群山。平日的维斯科斯,行人很少。但就在那一天,一个邻居恰好从邻镇回来,告诉她那儿的小贩正在贩卖物美价廉的餐具。作为证明,她还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勺子。

贝尔达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是丈夫让她待在那里守卫小镇,于是她照做了。时光流逝,她渐渐发觉自己左边有个人影,并确信那是她丈夫。他就在那儿,陪伴她、保护她,教她去看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事物。比如,不同形状的云层蕴含的不同信息。可当她想要正视他时,人影便消失了,这让她十分伤心。不过,她马上发现自己可以通过直觉与丈夫聊天,不久,他们就可以长时间地讨论任何问题了。

三年过去,她已可以“看”人们的感受了。当然,她也时常听听丈夫实用的建议。正因此,当有人想用不足数的赔偿金蒙骗她时,她才没有上当,才能赶在银行破产的前一刻,取出所有的钱。要知道,那次银行破产,无数人多年的血汗钱都付之东流了。

一天早上,丈夫过来找她——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他说,维斯科斯可能会遭遇毁灭。贝尔达当即想到地震,想到维斯科斯又会形成新的山脉。但他安慰她说,这种事千年之内是不会发生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尽管现在他也说不清楚。他要她更加警觉些,因为这是他的小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地方,即使他已经离开了。

贝尔达于是花费了更多精力来观察周围的人,观察云层的形状,观察来来往往的猎手,可没有任何痕迹表明有人想摧毁这座无辜的小镇。只是丈夫坚持要她监视,她便也没有丝毫懈怠。

三天前,她看见外国人来到这儿,带着一个魔鬼,就知道自己不用再等了。今天,她又发现这位小姑娘身旁伴着一个天使一个魔鬼。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便知道离奇事件正在小镇悄然上演。

她暗自微笑,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左侧,偷偷送上一个吻。她并不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太太,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拯救生她养她的小镇,尽管还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方式。

尚塔尔离开沉浸在思绪中的老太太,回家去了。在维斯科斯的街谈巷议中,贝尔达被说成女巫。据说她曾把自己锁在家里近一年,其间学会了魔法。尚塔尔曾好奇地问是谁教给她魔法。有人说是晚间出没的魔鬼,有人说是贝尔达用父母教给她的口令唤醒了凯尔特祭司的神灵,并祈求他教自己巫术。然而没人真正在意这些,因为她不会伤害任何人,还总讲有趣的故事给大家听。

不过那些大同小异的故事,却颇有些道理。突然,尚塔尔停住了,手放在门把上。她不只一次听说过贝尔达丈夫的死因,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那重要的一课也有待她去学习。她想起刚才在林中散步时,内心压抑的怨恨瞬间爆发,射向四方,威胁着周围的一切,她自己,小镇,所有的居民和他们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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