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地窖(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纪德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8 09: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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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国]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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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蒂冈的地窖(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纪德集)

梵蒂冈的地窖(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纪德集)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译本序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李玉民

在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中,若论哪一位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最喜欢颠覆,最爱惹是生非,最复杂,最多变,从而也最难捉摸,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非安德烈·纪德莫属。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这座迷宫迷惑了多少评论家,甚至迷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长达三十余年。

这里顺便翻一翻诺贝尔文学奖这本老账,只为从一个侧面说明纪德为人和为文的复杂性,在他的迷宫里迷途不足为奇。比对一下法国两位文学大师,罗曼·罗兰(1866—1944)和安德烈·纪德(1869—1951),就多少能看出诺奖评委们的疑虑与尴尬。两位作家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享誉文坛,虽不好说纪德的分量更重,至少也算是等量齐名。然而,罗曼·罗兰于1915年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纪德却还要等到三十二年之后,直至1947年,在他七十八岁的高龄,才荣获这一迟来的奖项,是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以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

获奖评语涉及的这些作品,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都已经问世,受到广泛注意,主要有先锋派讽刺小说《帕吕德》(1895)、散文诗《人间食粮》(1897)、冲击传统道德的记述体小说《背德者》(1902)、日记体小说《窄门》(1909)、傻剧《梵蒂冈的地窖》(1914)、日记体小说《田园交响曲》(1919)、前所未见的结构革命的创新小说《伪币制造者》(1926)、自传《如果种子不死》(1926)……至此,他的“文坛王子”的地位已经确立,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所提到的作品,也都早已问世。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还要花上二十多年时间,才写出这样一段评语,总算稍微摸清了纪德的路数。

按照通常的办法,以定格、定式、定型的尺度去衡量,给一个作家下定论,用在纪德身上显然不合适。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正如他本人所描绘的,就好像变幻莫测的大海:

没有定形的大海……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有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大海的这种动势、变势,可以说贯穿纪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抓住瞬间的定形来论述纪德,那么在下一个瞬间,就必定会被抛到后面。因此,研读纪德的作品,就应该顺其势而动,顺其势而变,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这样才有可能辨认纪德错综复杂、变幻不定的足迹,摸清他那迷宫一般的思路。

让我们抱着纪德生活与写作的姿态,来阅读纪德的作品吧。《帕吕德》写于1894年10月,是纪德第一部重要作品,于次年出版,标志着作家纪德的诞生。在这前前后后,青年纪德发生了什么变化呢?纪德出身于清教徒家庭,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管教,酿成他的叛逆性格。纪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纪德没有尝到欢乐,青春就倏忽而逝,这是他要摆脱家庭和传统的第一动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有母亲在,他既不能真正脱离家庭,也不能同他所爱的表姐玛德莱娜结婚,只好频频出行,游历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国。《帕吕德》就是他旅居瑞士时,在孤寂中写成的。

1895年,《帕吕德》出版这年,又发生一件大事,纪德的母亲去世。纪德时年二十六岁,终于实现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他生活的最大羁绊消失了,思想上又接受了尼采主义的影响,全面扬弃传统的道德观念,宣扬并追求前人所不敢想的独立与自由,于是写出了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人间食粮》。这是他过了青春期焕发的第二个青春,而这久埋多滋润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纪德走完一生,也贯穿他创作的始终。《人间食粮》被誉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是纪德宣泄青春激情、追求快乐的宣言书。这部散文诗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记录了本能追求快乐时那种冲动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给人以原生的质感,具有粗糙、自然、天真、鲜活的特性,得到青年一代的认同。著名作家莫洛亚就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对《人间食粮》都狂热地崇拜,这种崇拜远远超过文学趣味。”《帕吕德》就是纪德在生活和思想发生剧变的这一时期写出来的。这是一本既迷人又奇特的书,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娜塔丽·萨洛特、克洛德·西蒙,以及罗兰·巴特,都把《帕吕德》视为现代派文学的开山之作,预告了五十年后兴起的“怀疑时代”和“反小说时期”。贯穿全书的独特的幽默,暗讽当时的生活百态和文坛现象。那片沼泽地象征他的家庭,也直指当时的社会。遵循传统道德的世人,伪造生活还以“完人”自居,演绎着最荒谬的悲剧。当时活跃在文坛的两大流派,象征主义诗人如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又以一种宗教的情绪憎恨人生,更多的无聊文人则身负使命,极为掩饰生活。总之,在纪德看来,恪守既定人生准则的世人,无不生活在虚假之中。

纪德的文学创作自《帕吕德》始,就坚决摈弃“共同的规则”,绝不重复自己,更不会走上别人的老路,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者能写出的作品。因此,他的每部新作,都与世上已有的作品,与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许多作品,甚至模糊了体裁的界限,究竟是随笔、散文、诗歌、小说、叙事,还是别的什么,让批评家无法分类,傻剧又是小说,不伦不类。《帕吕德》结构巧妙,自成循环,叙述的多视角、空间的立体和层次感,都是前所未见,尤其“戏中戏”“景中景”,作者自由往来于现实与虚构之间。这种小说套小说复杂而奇妙的结构,是小说创作的一次革命,到后来他称之为唯一小说的《伪币制造者》,更是发展到极致。像《帕吕德》这样结构的一部作品,是可能写成好几本书的总和。

纪德的第三部重要作品《背德者》出版之后,有一个短篇《浪子归来》值得注意,篇幅很短,但是寓意颇深,几场对话充满禅机。浪子回到父母身边,并非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还鼓励并帮助小弟离家出走,则别有深意。细细品读,可以进一步认识纪德思想的复杂性。阿尔贝·加缪看了纪德的《浪子归来》,觉得尽善尽美,立即动手改编成剧本,由他执导的劳工剧团搬上舞台。

以《田园交响曲》为终篇,同《背德者》《窄门》组成的三部曲,从1902年至1919年,历时十七载,记述了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历程,但也是追求快乐和幸福的痛苦历程。在三部曲中,《田园交响曲》篇幅最短,却获得了巨大成功,持续一版再版。截至作者去世时,已发行上百万册,还被译成五十多种语言,在法国和日本分别拍成电影。《田园交响曲》同另外两部小说一样,是寻求生活快乐而酿成的悲剧。故事情节不复杂:一名乡村牧师出于慈悲,不顾妻子的反对,收养一个成为孤儿的盲女,不仅对她关心备至,还极力启发她的心智,引导她逐渐脱离蒙昧状态,领略她看不见的美妙世界。然而,牧师从慈悲之心出发,一步步堕入情网,给妻子儿女造成极大痛苦,却又不敢面对现实,只是一味拿基督教教义为他对盲女的炽烈感情开脱,认为没有任何违禁的成分:“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盲女错把感激之情当成爱情,可是她治好了眼睛才看清,她爱的是儿子雅克而不是于她有恩的父亲;她也看清这种爱无异于犯罪,会给收养她的一家人带来痛苦和不幸。于是,她别无选择,唯求一死,假借采花之机故意落水……

纪德认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导,就是自己的欲望:“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化为生生不息的欲望,他同欲望结为终身伴侣。他一生摆脱或放弃了多少东西,包括家庭、友谊、爱情、信念、荣名、地位……独独割舍不掉欲望。一种欲望满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层出不穷地转生”。他行进在旅途上,首先不是寻找歇脚的客店,而是干渴和饥饿感;他也不是奔向哪个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下一片绿洲更美”,永远是下一个,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寻求更大的快乐。直到去世的前一个月,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纪德,还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计划,可见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间,隔着他的整整一生。他随心所欲,究竟要把读他的人带到哪里呢?读者要抵达他的理想,他的终极目的,就必须跟随他走完一生。《忒修斯》是纪德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他文学创作的终结之篇,于1946年在纽约首次出版。从《帕吕德》到《忒修斯》,这一开一合,一放一收,横跨半个多世纪,我们可以看出,纪德的文学创作组成一个大循环,终点又回到起点,而每部重要作品又自成一个循环:《帕吕德》《人间食粮》、追求快乐和幸福的三部曲、《伪币制造者》……直到《忒修斯》,莫不如此。在《帕吕德》中,作者与书中人物于贝尔讨论《帕吕德》的写作,就提出一种“蛋”的概念:

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一本书……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封闭、充实而光滑。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

……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会困顿到这份儿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蛋生下来就是满的”,“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这是纪德的创作原则,也是生活态度与众最大的不同。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内涵却极其丰富,而且成为纪德终生的坚守:“这里我守着。”参照萨特悼念纪德文章中的一句话,就容易理解了:“他为我们经历了一种生活,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新体验到。……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因为他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

换言之,纪德原原本本经历了(包括心灵的行为)他在作品中讲述的生活;同样,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讲述了他所经历(包括心灵的轨迹)的生活。没有作弊,也没有美饰。通过他的作品回顾他的一生,还是用他的一生检验他的作品,两者都达到了惊人的重合。这便是“他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的结果。这句话所包含的两层意思,一是认定并选择一生的真理,二是以终生实践变成自己认定的人,纪德都圆满实现了,正如他在《忒修斯》结尾所讲的:“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

然而,纪德的思想和行为充满矛盾,充满变数,他自己也承认:“我是个充满对话的人;我内心的一切都在争论,相互辩驳。”“复杂性,我根本不去追寻,它就在我的内心。”明知自身的这种特性,又如何把握自己的一生,“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呢?以常理看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硬是变成了可能,纪德因而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多样性原本是人类一种深厚的天性,长期受到社会的各种规则、传统习俗的遏制。没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实的自我,选择存在的方式,就省了无限可能性。这种生活的复杂与他内心的复杂一拍即合。纪德在构思《帕吕德》的时候,就在《日记》中明确表示:“不应该选定一种而丧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时刻迎候我内心的任何欲望,抓住生活的所有机遇。”纪德自焕发第二个青春起,就给自己定下了人生准则,就是拒绝任何准则。正是由这种内心的复杂所决定,纪德面对生活的复杂无须选择,仅仅从欲而为,一一尝试自己的欲望。

上帝死了,人完全获取了自由,取代了上帝空出来的位置,虽然不能全能,却能以全欲来达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无愧于争得的自由。可见,纪德就是从这样的高度,一劳永逸地确定了自己的一生和讲述这一生的创作,形象地提出了“蛋”的概念。“蛋生下来就是满的”,里面装的正是他本人的全欲。这就意味着他这一生,一生的创作,完全以自己的激情、欲望为导向,不放过任何可能性,永远探索,永远冒险。

全欲,就意味着全方位地体验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在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同时,也不惜品尝辛酸和苦涩、失望和惨痛。

全欲,就意味着不专,不忠,不定。不专于一种欲望,不忠于一种生存状态,不定于一种自我的形象。

而且,与这种全欲的生活姿态相呼应,纪德的文学创作也不选定一个方向,要同时朝各个方向发展;从而保留所有创作源泉,维护完全的创作自由。全方位的生活姿态,同多方向的创作理念,就这样形成了互动的关系。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实,纪德就进入生存的各种形态,不能身体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将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极致。

纪德的文学创作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他那些相反相成、迥然不同的作品,写作和发表的时间虽有先后,但大多数是同时酝酿构思的,和他一劳永逸地确定自己的一生同步进行。大约在写《帕吕德》《人间食粮》的同期,纪德的文学创作就有一个总体的设想。就拿他的终结之篇《忒修斯》为例,早在四十年前就定了题目,开始酝酿了。他在《评希腊神话》(1919)一文中,就指出他如何重新表述他最看重的神话传说。四十年后写出来的《忒修斯》,成为一部遗嘱式的作品,读者通过雅典城的创建者忒修斯的人生旅程,可以追寻年已七十六岁高龄的纪德所留下的足迹。

如果说《帕吕德》是纪德文学创作的一个提纲,包含后来众多作品的发端思想,那么所有这些主题,又一股脑儿地出现在《忒修斯》中,就好像夕照的绚丽彩霞,辉映着旭日的灿烂光芒。色调也十分相近:略带调侃的幽默。纪德到了晚年,在《忒修斯》里回顾一生的时候,还难以掩饰二十几岁时的激情:“我就是风,就是波涛。我就是草木,就是飞鸟……我在抚摩女人之前,就已抚摩了果实、小树的嫩皮、海边的光滑石子、狗和马的皮毛。见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东西,我都会勃起。”纪德借忒修斯之口,强调了他始终保持的冒险精神:“我要安全干什么!我嚷道,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无荣耀的那种安逸,还有舒适、懒惰,我都嗤之以鼻。”他前往雅典,不走安全的海路,偏要绕远,取道凶险的陆路,以考验自己的勇敢。他从大地彻底清除了不少暴君、强盗和魔怪,还廓清了天空,“以便让人额头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惧怕意外的事件”。

忒修斯的壮举之一,就是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克里特岛迷宫,杀死牛头怪弥诺陶洛斯,一举把希腊从被迫每年进贡七个童男和七个童女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纪德在重新表述这一著名的神话故事的过程中,融入了他先前作品的许多主题,如使命感,进取精神,强烈的好奇心,在满足欲望中寻求快乐等,尤其是命运、永生这样人类的大题目。代达罗斯所讲的话,集中表达了忒修斯应走的路:“你要创建雅典,让那里确立精神的统治。因此,你经过激烈搏斗获胜之后,无论在迷宫里,还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怀抱中,都不可久留。继续往前走。要把懒惰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只有这样超越了表面的死亡,你才能由人类的认同重新创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统一者。继续赶路吧。”

难能可贵的是,纪德认为,有多少相互敌对的欲望和思想共处并存在我们身上,人有什么权利剥夺这种思想或那种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为真实的自我,就必须让自身的差异和矛盾,哪怕是难于启齿的行为,都充分地表现出来,绝不可以想方设法去扼杀不协调的声音。他不是要做一个“完人”,而是要做一个“完欲”的人。

至少有两次重大的行为,并不很光彩,事先既没有压制欲望,事后也没有粉饰美化,在《忒修斯》中都坦率地讲述出来。忒修斯并不因为阿里阿德涅于他有恩,帮助他杀死牛头怪并逃出迷宫,就肯同她厮守终生。更有甚者,他不但要抛弃阿里阿德涅,还要设计拐走她妹妹淮德拉。他承认:“在女人方面,我总是喜新厌旧,这是我的优势,也是我的弱点。”他要不择手段,说干就干:“我的欲望的声音战胜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种声音。”他制订了周密的劫持计划,中途将“美丽而缠人的阿里阿德涅丢到纳克索斯岛上”,乘船同淮德拉单独回到阿提卡。忒修斯冒险去克里特,吉凶难料,他和父亲阿提卡国王埃勾斯说好,如果胜利返航,船上就挂白帆。但是他一时疏忽,挂了黑帆,埃勾斯以为他死了,伤痛之下投海而死。不过,忒修斯扪心自问,难说不是有意那么干的,只因埃勾斯服药重返青春,挡了他的路:“他就会阻碍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个人都能轮到机会。”

这两次行为同其他行为一样,是他全欲的组成部分,充分表现了他的思想的复杂性,也是他复杂的生活经历的忠实写照。自不待言,“用情不专”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在前进的路上,遇到障碍,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甚至不惜得罪法国当局(批评法国殖民政策),惹恼斯大林政权(《访苏归来》)。他丝毫也不后悔,接受自己特立独行所产生的后果,哪怕失去“文坛王子”的桂冠,受到昔日盟友左翼力量的抨击。

纪德的作品,细读起来,随处可见看似简单的词句,却是深藏机锋的妙语。翻开《帕吕德》,信手抄两句:“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好个“不必看天气行事”,世上能有几人敢口出此言,并且身体力行呢?《忒修斯》篇幅很短,极为凝练,高潮迭起,尤其忒修斯同代达罗斯的对话,忒修斯和俄狄浦斯二人命运的碰撞,击出多么高尚的火花,每次重读,都发人深思。

忒修斯当上国王,不改他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样简朴。他认为富豪权贵的贪得无厌是国家动乱的祸源,于是取缔地方小法庭和议会,全集中到雅典卫城。他还通过平均土地的办法,一下子消除了霸权以及由霸权引起的纷争,在全国公民中,包括穷苦人,实行财富和政治平等,欢迎外地人到雅典定居,并且享有同等权利。他采取这些措施,促进雅典民富国强,为使人类能有更大的作为,表现出更大的价值。理想国、理想社会,这正是纪德思想的核心;他的全欲是拿个人做实验,为人类开辟幸福的源泉。《忒修斯》的结尾,留下了纪德的心声:“想想将来的人类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类多亏了我,将承认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不枉此生。”2011年3月于北京花园村帕吕德

李玉民?译

于贝尔星期二

将近五点钟,天气凉下来。我关上窗户,又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进屋,他是从跑马场来的。

他问道:“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我在写《帕吕德》。”“《帕吕德》是什么?”“一本书。”“写给我的?”“不是。”“太深奥?……”“很无聊。”“那你写它干什么?”“我不写谁会写呢?”“又是忏悔?”“几乎算不上。”“那是什么呀?”“坐下说吧。”

等他坐下来,我便说道:“我在维吉尔作品中看到两句诗:

Et tibi magna satis quamvis lapis omnia nudus;

1 Limosoque palus obducat pascua junco.1“我这样翻译:‘这是一个牧人对另一个牧人讲的话;他对那人说,他的田地固然处处是石块和沼泽,但是对他来说相当好了,他很高兴就知足了。’——一个人不能置换田地的时候,这样想就最明智了,你说呢?”

于贝尔什么也没有说。

我接着说道:“《帕吕德》主要是讲一个不能旅行的人的故事……在维吉尔的作品中,他叫蒂提尔;《帕吕德》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拥有蒂提尔的那片土地,非但不设法脱离,反而安之若素,就是这样……我来叙述:头一天,他看到自己挺满意,想一想该干点儿什么呢?第二天,他望见一条帆船驶过,早晨打了四只海番鸭或者野鸭,傍晚点着不太旺的荆柴火,煮了两只吃掉。第三天,他找点儿营生干,用高大的芦苇盖了一间茅屋。第四天,他吃了剩下的两只海番鸭。第五天,他拆掉茅屋,巧思构想一间更为精致的房子。第六天……”“够了,”于贝尔说道,“我明白了;亲爱的朋友,这书你可以写。”说罢便走了。

户外夜色弥漫。我整理一下书稿,没有吃晚饭就出了门;约莫八点钟,我来到安棋尔的家中。

安棋尔刚吃完几个水果,还没有离开餐桌。我到她的身旁坐下,动手替她剥个橙子。有人送来果酱,等到又剩下我们两个人,安棋尔拿起一片面包,一边替我抹果酱和黄油,一边问道:“您今天做什么啦?”

我想不起做了什么事,便回答:“什么也没做。”这样回答未免冒失,怕人家心理上承受不了,随即又想到于贝尔的来访,便高声说道:“我的挚友于贝尔六点钟来看过我。”“他刚离开这儿。”安棋尔接口说道。继而,她又借题发挥;挑起老争论:“他呢,至少还干点儿事儿,总不闲着。”

我却说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心里实在恼火,便问道:“什么?他干了什么事儿?”“一大堆事儿……”她说道,“首先,他骑马……其次,您也完全清楚:他参与经营四家企业;还同他内弟领导另一家防雹灾的保险公司……我刚刚在那家公司上了保险。他去上普通生物学的课,每星期二主持读书会。他还颇通医道。在发生事故时能紧急救护……于贝尔做了不少好事:五个贫困之家靠他的帮助赖以生存;他将没有活儿干的工人安置给需要工人的老板;他将病弱的儿童送到乡下疗养院;他创建了一个工场,用盲人青少年给椅垫换麦秸儿。最后还有,每星期日他去打猎。您呢!您做什么呢?”“我嘛!”我有几分尴尬地回答,“我在创作《帕吕德》。”“《帕吕德》?那是什么呀?”她问道。

我们已经吃完饭,我等着到客厅再继续谈。

我们俩靠近炉火坐定之后,我才开始讲道:“《帕吕德》,讲的是一个单身汉住在沼泽地中间塔楼上的故事。”“啊!”她惊叹一声。“他叫蒂提尔。”“一个粗俗的名字。”“哪里,”我接口说道,“是维吉尔诗中的人物。再说,我不善于编造。”“为什么是单身汉?”“唔!……图省事儿呗。”“就这些?”“还有,我叙述一下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啦?”“他观望沼泽地……”“您为什么写作?”她沉吟一下,又问道。“我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做点儿什么吧。”“等以后您给我念念。”安棋尔说道。“什么时候都可以。正巧我兜里带了四五页。”我当即掏出几页手稿,尽量以有气无力的声调给她念起来:

蒂提尔或帕吕德的日记

我略微抬起头,就能从窗口望见一座花园,而我还没有仔细观赏过。花园右侧有一片落叶的树林;花园前方则展现一片平野;右侧是一个水塘,下文我还要谈到。

从前花园里栽植了蜀葵和耧斗菜,但我疏于管理,任由花木乱长;再加上与水塘毗邻,灯芯草和苔藓侵占了整个园子,荒草掩没了花径,只剩下从我的住房通向平野的主甬道还可以走人,有一天我散步时就走过。暮晚时分,林中的野兽横穿这条道去水塘喝水;暮色苍茫中,我只能望见灰色的形影,由于很快就夜色弥漫了,我从未见过它们返回林中。“换了我,肯定会害怕的,”安棋尔说道,“不过,接着念吧,写得很好。”

我费劲念稿,弄得很紧张,便对她说道:“唔!差不多就这些,余下的还没有成文。”“有笔记吧,”她高声说道,“念一念笔记呀!这是最有趣的。从笔记上更能看出作者的意图,比看后来写的要强。”

于是,我接着往下念——事先就感到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给这些句子增添一种未完成的表象:

蒂提尔从塔楼窗口可以垂钓……“再说一遍,这只是零散的笔记……”“念您的吧!”

沉闷地等待鱼上钩;鱼饵不足,鱼线太多(象征),出于需要,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为什么这样?”“为了象征的真实。”“他若是钓上点什么来呢?”“那就是另一种象征、另一种真实了。”“根本谈不上真实,事情是您随意安排的。”“我安排,是让事情比在现实中更真实。这太复杂了,现在不宜向您解释,但是一定要明白,事件必须符合事物的特性,这样才能创作出好小说来。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别人所设的。换了于贝尔在那儿垂钓,肯定会钓上大量的鱼来!蒂提尔一条也钓不着;可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真实。”“就算这样吧。很好,念下去。”

岸边的苔藓一直延伸到水底。水面的映像模糊不清;水藻;鱼游过;在谈到鱼时,避免使用“不透明的惊愕体”的字眼。“但愿如此!可是为什么记上这样一笔呢?”“只因我的朋友埃尔莫仁已经这样称呼鲤鱼了。”“我倒觉得这种说法并不高明。”“不管它。我还继续念吗?”“请念吧,您的笔记很有趣。”

拂晓,蒂提尔望见平野上升起白色圆锥体;盐场。他是下塔楼去看人家干活。世间没有的景象;两片盐田之间堤埂极窄。盐盘白到了极点(象征);这种景象只有雾天才能见到;盐工戴着墨镜,以防害雪盲。

蒂提尔抓一把盐放进兜里,又转身回塔楼了。“就这些。”“就这些?”“我只写出这些。”“我担心,您这个故事有点儿枯燥。”安棋尔说道。

冷场了好大一会儿,我又激动地高声说道:“安棋尔呀,安棋尔,请问,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是什么构成一本书的主题呢?生活使我产生的情绪,我要说的是这种情绪:烦闷、虚荣、单调,这对我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不过,蒂提尔的情绪也没什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安棋尔,我们每日所见,还要暗淡而乏味得多。”“然而我可不觉得。”安棋尔说道。“这是因为您没有想到。这恰恰是我这本书的主题。蒂提尔这样生活,也并不觉得不满意;他从观赏沼泽地中找到乐趣:随着天气变化,沼泽地也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况且,瞧瞧您自己嘛!瞧瞧您的经历!也不怎么丰富多彩呀!这间屋子您住了多久啦?小房客!小房客!也不单单您是这样!窗户对着街道,对着院子;往前一看便是墙壁,或是也望着您的一些人……再说,此刻难道我会让您对自己的衣裙感到羞愧吗?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们早已懂得自爱了吗?”“九点钟了,”她说道,“今天晚上于贝尔朗读,对不起,我要去了。”“他朗读什么?”我不禁问道。“肯定不是《帕吕德》!”她起身走了。

我回到家中,打算将《帕吕德》的开头写成诗,并写出头一节四行诗:

我略微抬起头来,

在窗口就能望见,

年年不披红挂彩,

那片树林的边缘。

我这一天度过去,便躺下睡觉了。

安棋尔星期三

弄个记事本,写下一周每天我应当干什么,这才算聪明地支配自己的时间。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我从记事本中汲取责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写出来,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置于脑后,为自己制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这样,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且又已经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记事本分两部分:这边一页写上我将做什么,而在对面那页上,每天晚上我记下自己干了什么。然后做个比较,勾销已做的事,而没有做到的亏欠的部分,就变为我本来应当做的事情了。我再写到十二月份上,这就促使我从精神上考虑了。这种办法是三天前开始的。

因此,今天早晨,面对标示的计划“要在六点钟起床”,我则写上:“七点起床”,并在括号中加一句:负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种记录:

给古斯塔夫和莱翁写信。

奇怪没有收到儒尔的信。

去看贡特朗。

考虑理查德的个性。

担心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

争取时间去植物园,为写《帕吕德》研究眼子草的变种。晚间在安棋尔家度过。

接下来是这种想法(我事先为每天写下一种想法;正是这些想法决定我是忧伤还是快乐):“有些事人们每天周而复始地做,只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毫无进展,甚至连维持都谈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么也不干……困兽在空间中的运动,或潮汐在海滩上的运动都是在时间之中。”还记得我是经过一家带露天座的餐馆时,看见招待端盘子撤盘子,才产生这个念头。我在下面写道:“适用于《帕吕德》。”我准备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关于我的几个好友的思考和偶发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写字台里,每个人一个抽屉。我取出一叠来,又念道:

理查德第一页:

杰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第二页:

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脱离父母死后他所陷入的穷苦境地。奶奶还活着,但是好几年来,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顺又温柔,像常见的孝敬老人那样,给予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出于好德之心,娶了一个比他还穷苦的女子,以其专一为妻子营造幸福。四个孩子。我是一个瘸腿小女孩的教父。第三页:

理查德当年对我父亲极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虽然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作品,却敢说完全了解我;这就允许我写《帕吕德》了:我想蒂提尔时便联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认识他。安棋尔和他不相识;他俩相见彼此难以理解。第四页: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么也不敢做了。一种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视,就不容易摆脱。理查德时常激动地向我断言,我干不出坏事来;而我有时要决定行动,却被他这话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评价我这种消极状态;将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样的一些人,而将我维系在这条路上的,则是这种消极状态。他经常把接受称作美德,因为这是允许穷人所具有的。第五页:

理查德终日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边,念念报纸,好有话题聊天。他问过我:“帕伊隆的新剧在法兰西剧院演出,您去看过吗?”他了解所有新到的东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园,就问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吗?”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我做什么他都不当回事儿,我要向他讲述一下《帕吕德》。第六页:

他妻子叫于絮珥。

我拿起第七页,写道:“凡是于己无利的行业,都是可怕的,只能挣点儿钱的行业——挣得极少,必须不断地从头做起。简直停滞不前!临终时,他们一生干了什么呢?他们恪尽职守。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职守同他们一样渺小。”对我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否则的话,我看自己也同他们不相上下了。我们的生存,的的确确应当有点儿变化。

仆人给我送来点心和信件,恰好有儒尔一封信,我还一直奇怪没有他的音信。出于健康考虑,我像每天早晨那样,称了称体重;我给莱翁和古斯塔夫各写了几句话,这才边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诗人的做法),边思考道:“于贝尔半点也不理解《帕吕德》,他就是想不通,一个作者一旦不再为提供情况而写作,也就不会写出让人消遣的东西了。蒂提尔令他厌烦;他不明白不是社会状况的一种状态;他因为自己在忙碌,就自认为与这种状态无关;恐怕我解释得相当糟。一切都会如意的,他这样想,既然蒂提尔挺满意;然而,正是因为蒂提尔满意,我才要停止满意了。反之,还应当气愤。我要让蒂提尔安常处顺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忽听门铃响了,正是他本人递上名片之后进来了。我略微有点儿烦,只因不能很好考虑在场的人。“啊!亲爱的朋友!”我边拥抱他,边高声说道,“这也太凑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我来求您帮个忙,”他说道,“唔!也不算什么;不过,由于您也没有什么事干,我就想您可以让给我片刻时间。我需要一个推荐人,您得替我担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释吧。快点儿:十点钟我得赶到办公室。”

我就怕显得无所事事,于是答道:“幸好还不到九点钟,我们还有时间;可是一完事儿,我就得去植物园。”“唔!唔!”他接口说道,“您去看新到的……”“不,亲爱的理查德,”我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截口说道,“我不去看大猩猩;为了创作《帕吕德》,我必须去那里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变种。”

我随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这愚蠢的回答。他噤声了,怕我们无知妄谈。我心想:他本可以纵声大笑。但是他不敢。他这种怜悯之心叫我受不了。显而易见,他觉得我荒谬。他向我掩饰自己的感觉,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类似的感觉。其实,我们产生这种感觉彼此都知道。我们双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轻举妄动;他不敢撤回对我的敬重,唯恐我对他的敬重也同时跌落了。他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有几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讲述《帕吕德》,于是,我轻声说道:“您妻子好吗?”

理查德立即接过话头,独自讲起来:“于絮珥?哦!我那可怜的朋友!现在她太累眼睛了,这也怪我;要我对您讲讲吗,亲爱的朋友?这情况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讲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谊,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经过是这样的:我的内弟埃杜阿尔急需一笔钱,必须弄到。于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当天来找她谈的。这样一来,我的抽屉几乎都空了,为了付厨娘的工钱,就不得不取消阿尔贝的小提琴课。我很难过,这是他在漫长的康复期间的唯一消遣。我不知道厨娘怎么得知了风声,这个可怜的姑娘特别依恋我们;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丝。她流着泪来找我们,说她宁愿不吃饭,也不能让阿尔贝伤心。我们只能接受,以免挫伤这个善良的姑娘。不过,我心下也暗暗决定,每天夜里等妻子以为我睡着之后,两点钟再起来,翻译英语文章,我知道哪儿能发表,借此凑足我们亏欠好心的路易丝的钱。”“头一个夜晚,一切顺利。于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里,我刚刚坐定,忽然看见谁来啦?……于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样的念头:为了付给路易丝工钱,她要制作壁炉隔热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儿卖。您也知道,她有几分画水彩画的才能……做出的东西很可爱,我的朋友……我们两个都很激动,相互拥抱并流下眼泪。我怎么劝她去睡觉也是徒然,其实,她干一会儿就累了,但她绝不肯去休息;她恳求我,让她留在我身边干活,把这当作最大友谊的明证。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确累呀。我们每天夜晚这样做,也就是守夜时间长一些,只不过我们彼此不再隐瞒了,就认为没有必要先睡下再起来干活了。”“您讲的这事儿,真是感人极了。”我高声说道;但是心里却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远也不能向他谈《帕吕德》。接着我又低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忧愁,您的确很不幸。”“不,我的朋友,”他对我说,“不能说我不幸。我得到的东西极少,但是用这极少的东西,我就营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讲述我这事儿,您以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吗?自己由爱和敬重围着,晚上又在于絮珥身边工作……这种种快乐,拿什么换取我也不肯……”

我们沉默半晌,我又问道:“孩子们怎么样?”“可怜的孩子!”他说道,“正是他们叫我犯愁:他们需要的是户外的新鲜空气,是阳光下的游戏;而居室太狭窄,人在里面生活都变小了。我呢,倒无所谓,人老了,这种情况也就认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为此我很痛苦。”“不错,”我又说道,“您家是叫人觉得有点闭塞;可是,窗户开得太大,街上的各种气味全上来了……还好,有卢森堡公园……这甚至还是个主题,可以……”我马上又想道:“不,我绝不能对他谈《帕吕德》……”我心里这样一嘀咕,就换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态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要询问祖母的情况,理查德却向我示意:我们已经到了。“于贝尔已经在那儿了,”他说道,“对了,我一点儿还没有向您说明呢……我得找两个保人。算了,您会明白的……到时候看材料。”“我想你们彼此认识。”在我同我挚友握手的时候,理查德补充一句。我的挚友已抢着问道:“喂!《帕吕德》进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嘘!现在别问!等一会儿你跟我走,我们再谈好了。”

于贝尔和我签完了字,便辞别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园那边,去上一堂分娩实践课。“哦,是这样,”我开口讲道,“你还记得海番鸭吧,我说过蒂提尔打了四只。根本没那事儿!他打不了:禁止打猎。马上就会来个神父,他要对蒂提尔说:‘教会看到蒂提尔吃野鸭,会感到很悲伤,因为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猎物,人们避之犹恐不及;罪孽到处在等待我们,在拿不准的时候,宁可舍弃;我们应当喜爱苦行,教会了解不少绝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会冒昧地劝导一位兄弟:请吃,请吃泥塘里面的蛆吧。’”“神父前脚刚走,一名医生后脚又来了,他说道:‘您要吃野鸭!您还不知道,这非常危险!这一带沼泽有恶性热病,要特别当心;应当让您的血液适应;以毒攻毒2,蒂提尔!请吃泥塘里面的蛆虫(泥中之蛆)3,蛆虫体内聚积了沼泽的精华,而且这种食物富有营养。’”“哦,呸!”于贝尔说道。“是不是?”我又说道,“这一切,虚假到了极点。你能想得到,那不过是个猎场看守员!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蒂提尔品尝了,几天之后就吃习惯了;再过一阵儿,他会觉得蛆虫美味可口。说说看!蒂提尔够可恶的吧?”“他是个幸福的人。”于贝尔说道。“那好,谈谈别的事儿吧。”我不耐烦了,高声说道。忽然想起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应当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这个话题上引:“多单调啊!”我沉默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没有一个重大事件!看来应当想法儿搅动一下我们的生活。不过,激情是发明不出来的!再说,我只认识安棋尔;她和我呢,我们从来没有以毅然决然的方式相爱:今天晚上我要对她讲的话,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对她讲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说一句话都等一等。他却保持沉默。于是,我只好机械地讲下去:“我呢,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可是,叫我难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这种状态……甚至正是这种情况使我产生写《帕吕德》的念头。”

于贝尔终于忍不住了:“如果她这样挺幸福,你干吗去搅扰她呢?”“其实,她并不幸福啊,我亲爱的朋友,她自以为幸福,只因为她认识不到自己的状态。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你要让她睁开眼睛,你不遗余力做的结果,不就是让她感到不幸吗?”“那样就相当可观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满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进一步了解什么了,因为此刻于贝尔耸了耸肩,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认识理查德。”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问题。我本可以对他说,理查德就是蒂提尔,但是我认为于贝尔根本无权鄙视理查德,便简单应付一句:“他是个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决定晚上再补偿,对安棋尔谈一谈。“好了,再见。”于贝尔说道,他明白我们不会谈什么了,“我赶时间,你走得又不快。对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不能去看你了。”“那再好不过,”我答道,“这就会给我们带来变化。”

他走了。我独自走进植物园,缓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所有园丁都认识我,给我打开不对外的园地,都以为我是个搞科学的人,因为我坐到水池旁边。多亏终日监守,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无声的水流为之补养。池中任由杂草生长,浮游着许多昆虫。我就专注视着游虫;甚至可以说,多少是这景象使我萌生写《帕吕德》的念头:一种徒劳无益的观赏之感,我面对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这天,我为蒂提尔写下这番话:

各种景观中,平展的大景观吸引我,景物单调的荒原,我本想远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就被水塘环绕。不要以为我悲伤,其实我连忧郁都谈不上。我是蒂提尔,孑然一身,我喜爱一种景色,就像喜爱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书。须知我的思想是悲伤的,也是严肃的,比起别人的思想来,甚而是沉闷的。我比什么都喜爱这种思想,正因为要带着它漫步,我才到处寻觅平野、没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带它信步游荡。

我的思想为什么是悲伤的呢?如果这给我造成很大苦恼,我就会更加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来,也许我还意识不到呢。因为,许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事物,它往往感兴趣。譬如,它就很乐意重读这一行行文字;它把乐趣寄托在各种小营生上,这无须我赘述,说了您也弄不清楚……

轻风徐吹,颇有点儿暖意。水面上纤弱的水草被虫子压弯了。刚冒芽的小草间隔开石头的空地儿,稍许逃逸的一点水就润泽了根须。苔藓一直铺到池底,暗影愈显得幽深:青绿色的水藻挂着气泡,供幼虫呼吸。忽然,一只水龟虫游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富有诗意的想法,从兜里掏出一页空白纸,在上面写道:

蒂提尔微笑了。

这之后我饿了,于是决定改天再研究眼子草,先去码头大街寻找皮埃尔对我说过的那家餐馆。我原想独自用餐,不料却遇见莱翁;他向我谈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访几位文学家。将近五点钟,下起一阵小雨。我回到家中,写下学校二十来个用词的定义,还为胚盘一词找到新修饰语,竟有八个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点儿疲倦,吃罢晚饭便去安棋尔家睡觉。我是说在她家里,而不是与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无伤大雅的小小的调笑。

她一人在家。我进屋时,她正坐在一架新调的钢琴前,准确地弹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时间已晚,听不见别的响动。她穿着一条小方格衣裙,多枝烛台的蜡烛全点着了。“安棋尔,”我一进屋便说道,“我们应当设法改变一下生活!您又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吧?”

她无疑没怎么听明白我这话的尖酸,立刻就问道:“怎么样,今天您做什么啦?”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见了我的挚友于贝尔。”“他刚从这儿走的。”安棋尔接口说道。“亲爱的安棋尔,难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们吗?”我高声说道。“恐怕他不怎么愿意吧。”她又说道,“您呢,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星期五来我这儿吃晚饭,他也到场:您给我们朗诵诗……对了,明天晚上我邀请您了吗?我要接待几位文学家,您也得来。我们九点钟聚会。”“今天我就见了几位。”我答道,指的当然是文学家,“我喜欢他们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总在工作,然而又怎么也打扰不了他们;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只是在为您而工作,也爱对您谈论。他们殷勤好客,显得和蔼可亲,并从音容笑貌上一样样从容地构建出来。我喜爱这些人,他们终日忙碌,而且能和我们一起忙碌。由于他们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感到内疚。哦!对了,我见到蒂提尔了。”“那个独身男子?”“对。不过,实际上他结了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叫理查德……不要对我说他刚离开这儿,您不认识他。”

安棋尔有点儿生气,对我说道:“您看怎么着,您的故事不真实!”“为什么,不真实?就因为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人吗!我安排蒂提尔独自一人,是集中表现这种单调的生活,这是一种艺术手法;您总不能让我写他们六个人都垂钓吧?”“我完全确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儿要干!”“那些事儿,假如我一一描写出来,就会显得差异太大了。作品中叙述的各种事件之间,并不保留它们在生活中的价值。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关键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产生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果是错的呢?”“亲爱的朋友,情绪是从来不会错的。您不是有时读过谬误始自判断吗?其实,何必叙述六遍呢?既然让我产生同样的感觉——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干什么吗?”“谈谈吧,”安棋尔说道,“瞧您这样子,都恼火了。”“根本没有,”我嚷道……“父亲耍笔杆子;母亲操持家务;大儿子给别人家上课;二儿子上人家的课;大女儿是瘸子;小女儿太小,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个厨娘……主妇名叫于絮珥……要注意,他们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干完全相同的事情!”“也许他们穷吧。”安棋尔说了一句。“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除了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儿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棋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合,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棋儿问道。“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棋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等等,周六,您没有事情吧?”“可是,您不会考虑,安棋尔,后天吧!”“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棋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儿累。女佣给您准备好了房间。”“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这也是因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卑贱者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中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棋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命运。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桉树生长,撑得树皮发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棋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给吕西安和夏尔写信。“为安棋尔找出黑但却美4的相应的词语。“希望能看完《达尔文》。“回访洛珥(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菲里诺桥上过河。“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同安棋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宴?会星期四

一夜辗转反侧,今天早晨起来有点儿难受,就改改习惯,没有喝奶,而喝了点儿药茶。记事本上这一页是空白的,这就表明留给《帕吕德》。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干的日子,我就用来工作。我创作了一上午,这样写道:

蒂提尔的日记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辽阔的平野,无边无际;即使丘岗也很低矮,大地略微隆起,仿佛还在酣睡。我喜爱到泥炭沼边缘游荡;踏出来的小径硬实一点儿,土层厚而水分少些。其余各处土质松软,一下脚苔藓草墩便往下沉;苔藓吸饱了水分,变得很松软;有些地方则有暗沟放水,晒干苔藓,长了欧石楠和矮松;长了匍匐的石松。有些洼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我住在低洼地,没有怎么考虑搬到丘岗上,心里完全清楚到那里也不会看到别的什么东西。我并不远眺,尽管朦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时展现奇妙的彩虹,飞来极美的蝴蝶,那翅膀是无与伦比的;水面上绚丽多彩的薄层全是分解的物质。夜晚唤醒磷光,飘忽在水塘上,而从沼泽地上起来的鬼火,真好像升华了。

沼泽地!有谁能讲述你的魅力?蒂提尔!

这几页文字不要给安棋尔看,我心想:蒂提尔在那里似乎生活得蛮幸福。

我还记了几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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