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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12:5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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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小芭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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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刺

软刺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软刺作者:墨小芭排版:燕子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4-01ISBN:9787543873940本书由湖南魅丽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袁熙来替我收拾房间。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倒进半瓶他最爱的草莓味精油浴液,像拎着一只死去很久的蟑螂那样充满嫌恶与怜悯地将我丢进浴缸里。他斜倚在门边问我,阮陶,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语气里除了威胁和真心诚意的疑问之外,没有一丝暧昧和心甘情愿的成分。我摇摇头,他便砰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走了出去,半晌,又急匆匆地跑来打开门,留一条缝隙之后,才又安心地走进客厅开始打扫。我将整个头埋进甜腻的草莓味热水里,突然从胸腔里挤出一阵怪笑。袁熙留下门缝是怕我想不开,随着顾延去了。顾延离开后没多久,我曾被一辆私家车撞飞过二十米远,断了一根肋骨,在医院躺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袁熙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他认定那个杀千刀的司机是无辜的,是我自己敞开赴死的胸怀甘愿撞上去的,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希望我可以找出那个逃逸司机,并向他赔礼道歉,深鞠躬九十度,真诚地忏悔,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下次我会尽量选择一种不给人民群众带来负担的死法,请您原谅。

可是茫茫人海,肇事司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在浴缸里,我将自己很久没有运动的四肢缓慢舒展,完整地将自己暴晒在浴霸刺目的暖光里。门外传来袁熙扯下厚重窗帘的声音,打包垃圾的声音,以及开启吸尘器的声音。他时不时地确认一下我是否尚在人间,问我渴不渴,问我饿不饿,问我沙发上的那条粉色蕾丝边的内裤要不要丢掉。

我一一回应,感觉到烫人的水温正一点一点浸润干燥到起屑的皮肤,氤氲向心的边角。

这是顾延离开后的第七十三天,我还活着,刘芒还爱苏源爱到天崩地裂,夏文静还在致力于减肥与丰胸,而袁熙也还在筹划着说服我将来可以把他的骨灰撒在圣托里尼碧蓝如洗的海洋里,并且不跟他要机票钱。

而窗外的阳光依旧千军万马地淋透这座忙碌枯燥的城市,我早该知道,这颗静静旋转的蔚蓝星球本就没有生命,不懂悲喜,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慌乱地加速心跳,亦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驻足一秒。我裹着浴巾出去时,澈城泛滥的白光正不遗余力地将袁熙的侧脸烘托出最唯美的光感,这个像水仙一样洁白妖娆的少年,此时正围着海绵宝宝的围裙为我消毒碗筷,精致的脸庞上敷着一张惨白的面膜。

见我出来,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朝沙发上一指,说,乖,去那边坐好,保持双脚离地,我要用滚烫的消毒水烫一下地板。

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SK II就要过期了,还有啊,你的化妆水我已经用来冲马桶了,窗帘已经送给了隔壁的张大妈。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转动着我的脸仔细看了看,绝望地说,阮陶,你的脸甚至比一个中年男人的臀部皮肤还要夸张,我上次送给你的精华液你到底有没有在用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饱满的嘴唇上下翻动,忽然间觉得很困。

袁熙不再数落我,去厨房熬了一锅红枣薏米粥给我喝。粥里加了几块冰糖和少量的盐,软糯甜香,很容易下口。我一边喝粥一边问袁熙,还有几天开学?

袁熙边拿出吹风机帮我吹干头发,边回答我,还有三天。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袁熙的手指在我发间轻柔地游动,带着微凉的温度,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袁熙是我的闺密,虽然他是个男人,却比生为女儿身的刘芒和夏文静还要善感多情,柔软脆弱,甚至,还要精致优雅。

他拍拍我的头顶,轻声说,阮陶,活着呢,总比死了要强许多的。

他似乎忘记了每次喝醉酒后都要嚷嚷着去圣托里尼结束生命的那个人是谁。

而那个时候的我以为,在这一年,我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当我再一次思考活着的意义时,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

时间以最刺骨的方式缓慢地渗透我的肌髓,冲淡或者加重了那些悲伤和快乐。

两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光线淋漓的午后,袁熙在我的脸上涂满厚厚的一层绿泥面膜,强迫我跟他一起看新上市的柯南剧场版。

我顶着一张幽绿的面孔坐在他的身边,鼻息间是男生身上好闻的松木香气,听着他毫无根据地猜测着哪一个才是真凶,感受着面膜开始被

皮肤的温度烘干,变成厚厚的一层壳,而我在壳的内部,吸收着大量可以让皮肤起死回生的养分,渐渐变得光滑柔软。

袁熙的肩膀消瘦坚硬,我将空白的头颅倚靠在上面,渐渐睡着了。

新的窗帘是海蓝色蕾丝质地,撕裂的纹路里挤满热乎乎的阳光,有风吹过时便把光的味道卷进屋子里,微醺的气息将潮湿灰蒙的屋子吞噬干净。

恍惚间,一双干燥掌心柔柔地抚摸我的额头,沉重的叹息就这样被轻推开去,而梦境顺着掌心的纹路细细铺展,无知无觉地将我笼罩。

梦里时光绵长,空气清亮,顾延牵着我的手,神色带笑,眼睛黑而明亮,细细游出好似可以亘久不变的坚定。

风从高处吹乱我们洁白的校衫边角,拂过脚上那双翻遍澈城的大街小巷才淘到的情侣帆布鞋。

梦里那些琐碎的场景都还真真切切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从不曾因为顾延的离开而模糊了任何线索。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顾延时的场景,以及这之后的任何一次或隆重或细琐的第一次,第一次一起逃课,第一次一起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第一次的告白,第一次的吵架,第一次在我喝醉酒后背着我的踏实后背,第一次为我擦干眼泪的手指,以及第一次吻我的青涩嘴唇。

这所有的画面都在梦的尽头化作千丝万缕的丝,将我沉甸甸的身体缠绕成一只巨大的茧,直到我透不过气来,在深夜惊醒。

袁熙早已离开,昏黄台灯下,为了接我去Z城而来的刘芒正在奋笔疾书。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写给苏源的情书。

果然,二十分钟后,刘芒将她精心构思了一个多星期的情书交给我过目,她说,你是个文化人,帮我瞧瞧这首诗的结构什么的,有没有太大的纰漏。

我接过那张姹紫嫣红的信纸问道,你不是发誓再也不给男人写情书了吗?

刘芒冲我笑,语气带着浓浓的鄙视意味对我说,你傻呀,这不是情书,是情诗,这是高雅艺术你懂不懂?

我颤抖着接过高雅艺术,认真拜读了一下,诗是这样写的:

为什么?

外?达不溜,哎曲,外?(Why?)

你一次一次又一次

将我的

拒绝

是怕自己配不上

我的美丽

还是你的审美眼光

实在太低?

我只好第二十次问你

要不要跟我

好下去

还是你宁愿选择

被我的拳头打烂Face

自此消失在我心的边界

娘了个大爷!

刘芒咬着笔杆真诚地问我,怎么样?是不是艺术感太强烈了?“边界”这个词这么高雅,你说以苏源的文化水平能不能看懂啊。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尽可能真心诚意地说,虽然“边界”这个词语可能在苏源的文化水平范畴之外,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会明白你的意思……

刘芒露出满意的神色,又说,我觉得我写的诗就像海子写的,海子,你知道吧?就是写“面朝大海,吃吗吗香”的那个。

我赶紧点点头,极尽狗腿之能事,说,芒姐,我觉得从宏观上来说,海子不如你。

刘芒羞涩地捂着脸,踏着小碎步飘出了卧室,不忘回头嘱咐我,我下楼买信封啊,你乖乖睡觉,开学后姐姐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真搞不懂你怎么在这种鬼地方自己活了两年。

我看着刘芒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才惊觉原来时间距离我失去顾延已经隔了两年,而现在,我就要离开澈城。而我离开澈城的原因和动力,如今已经无处可寻了。

当初报考川城完全是因为顾延说他喜欢川城冬天的雪,毛茸茸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淹没灰蒙蒙的建筑,就像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出现的天使之城,路边随处可以看到戴着大红色围巾的雪人,以及蹲在路边揉搓雪球准备袭击同伴的孩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睫毛上凝着白晃晃的光,就像被风吹散的云朵,映着胡桃色瞳仁。

而我就像一个全职花痴,仰起脸,眯着眼,看他薄薄一片身材如白杨立在我的身边,像是永远也不会走远。

也因为这样,两年前大家都考去了川城,而我由于高考失利在川城的三本读了两年。直到袁熙通过他们家强大的人际关系帮我办好了转校手续。

我会喜欢上顾延完全源自地球生物对美好事物追求并向往的一种本能,而顾延会喜欢上我,大抵是为了证明一个人类总会有犯错的时候。

这个下三烂的言论出自袁熙之口,为此我曾经连续三天拒绝与他沟通。

但是当身边的所有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语气问我,顾延怎么会跟你走到一起,而我也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说服大众的理由时,我也只好承认,袁熙的言论并没有丝毫捏造事实的虚假成分。

所以渐渐地,我习惯了这种疑问,我也只好把它当做是顾延不小心犯的一个错误。

我喜欢顾延,很喜欢很喜欢,甚至一直以来我都坚定地认为,我喜欢顾延一定要比他喜欢我的分量重得多。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顾延听的时候,他正在为我煮面。滚烫的沸水浮出大量白色蒸汽,阳光下,少年淡金色的面孔有些模糊。

他懒洋洋地立在那里,往锅里撒一把青绿色蔬菜,又打入一枚鸡蛋,才缓缓将目光移到我失落的脸上,淡笑着说,别说傻话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我赌气不肯去洗,顾延便端来水盆放到我面前,扯过我的手心按上洗手液。他垂着头,手指在我掌心轻柔地打出泡沫,隐隐约约,我似乎看见他眼中涌起一丝安然。我愣愣地看着帮我洗手的顾延,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眼眶就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即便是我喜欢顾延的分量重得就连顾延都无法比拟,但是,重要的并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能让我轻易觉得幸福。

而现在,顾延不知去向,我年少时全部的幸福与笑声也一同消失了踪迹。

离开澈城的时候,袁熙开来了他爸淘汰的奥迪A6,前面载着同样拉风的刘芒,后面载着我和夏文静两个仇富的乡霸。

事实上我只是仇富,夏文静才是乡霸。

她曾经无限柔情地抚摸着袁熙的跑车对他真心诚意地吐出两个字,贱人。

随后又发表了一下她的世界观和财富观:如果我也有八十万,就去买三十几台奇瑞QQ,组一个车队上街,我愿意排什么队形就排什么队形,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一个“人”字。

此后还无数次怂恿袁熙卖掉他的奥迪去换几台奇瑞送给大家,遭到袁熙严厉的羞辱数次后才放弃了这个执念。

事实上夏文静是我们四个人中家庭成员最健全,家庭氛围最朴实的一个。在十八年前,一个身材魁梧表情生猛的体育老师,在妇幼医院的产房门外焦虑地徘徊着,时不时地用憨厚的额头撞一下医院雪白的墙壁。如果仔细看看,尚能发现他脸上浑浊的大片泪痕。

就在二十分钟前,这个男人号啕着跪求大夫,让我替她生,让我替我老婆生吧!

大夫白了他一眼,放手!你的娃儿在你老婆肚子里,又不是在你肚子里,你要怎么替她生啊?

男人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领,无理地威胁,我不管!我不准你们在我老婆的肚子上动刀!

无奈这个男人力大如熊,几乎动员了整个妇产科的大夫和护士才勉强把差点休克的接生医生从他手上救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终于,新生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夏文静就这样来到了人间。

据说在夏文静出生的那一刻,所有产房里的医护人员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其中还有个小护士激动地喊出了大家的心声:还好长得不像她爸爸啊!

夏文静的爸爸长得的确非常抽象,宽眉小眼,一脸横肉,肥头大耳生在一张加长版的国字脸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头乱发脾气的驴。

倒是夏妈妈长得亭亭玉立,柳叶弯眉,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坯子,教的是音乐课。

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夏爸爸有一颗憨厚朴实的心。

所以当大家发现还是一个婴儿的夏文静,眉眼间已经颇有她妈妈的娇媚神韵时,都觉得非常开心与庆幸。

可是时光漫漫,在这之后的十八年里,夏文静铆足了力气不遗余力朝着其父亲的方向奋进,终于,她辜负了当年妇产科的全体人员,长成了一个和她爸爸一模一样的胖子。

当然,也拥有一副和她爸爸一模一样的好心肠。

所以总的来说,夏文静就是一个憨厚朴实有点仇富又有点乡霸的胖子,也是我的发小。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的时候,夏文静已经倚在我的肩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刘芒也架上巨大的墨镜倚着车窗睡着了。

袁熙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单手递给我一瓶水,问我,对了,你知道你新书的封面模特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只听说是个帅得掉渣的富二代。

袁熙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形容虽然贴切,但是我不满意。

我喝一口水,问他,你认识?

袁熙点点头,说,那个帅得掉渣的富二代就是我。

我直接把水喷了出去,袁熙像是早就猜到我会来这么一下,迅速低头避过了一劫。

为什么会是你?!

袁熙正色道,阮陶,我希望你能像我记得你是一个三流作家一样记得我是一个一流的平面模特。

我的确是个写东西骗钱花的没错,就像袁熙说的,我是个三流写手,偶尔也做做枪手什么的。在这个写书的比看书的还要多的全民出书年代,我也歪打正着地步入了出书的行列,并因此小赚了几笔,得以供我的妈妈住上条件稍好的精神疗养院,也让我的外婆少操一点心。

而袁熙,怎么说呢,虽然我万分不愿意承认,但是自从他给《有色时代》拍过一套搔首弄姿的写真之后,他就红了。

红了的意思是,他竟然已经有了专属的经纪人,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地说出类似“Emy,我要一份潼南路的水煮鱼,马上”这种欠扁的台词。

这让每天晚上都要被更年期提前外加内分泌紊乱的编辑催稿的我心里很是不平衡。

因此每当夏文静巧笑倩兮地呼唤袁熙为小贱人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站在夏文静的身边,以示我在精神上与她同在。

袁熙说,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去森林拍,想不想一起去玩儿?

我摇摇头,别让我亲眼见证你的媚功,真的,袁熙,我会发疯的。

袁熙笑了,你得多跟我学学,以后才能勾搭上像我一样帅得掉渣的富二代,不然谁要你?不是每个男人都心甘情愿娶个男人回家的。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嫁给一个女人的!我反唇相讥。

袁熙没跟我贫下去,正经地说,一起去吧,帮我包个便当,他们发的盒饭根本不是给人吃的。

袁熙从小就有胃病,初中时还因为胃痛休克过一次,我不忍心他在大森林里犯胃病就答应了。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带我去散散心。

袁熙从小就是如此,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细腻,但也比任何人都不懂得表达自己,最浓的关心也只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来,不动声色。

抵达川城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夜从地平线上缓缓浮起,微凉的风草草打散盘踞在城市上空的云朵。白日里的喧嚣渐渐被夜色稀释得不再滚烫热烈,残阳下的人群放慢脚步,朝着各自的归处踽踽独行。

换班开车的刘芒推了推身边熟睡的袁熙,说,你丫睡个觉都能摆出这么风骚的姿势,不容易啊。

袁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对蜜色瞳孔微微回神,笑答,过奖。

袁熙笑起来时左边的嘴角会微微向上扬起,构成一条痞子气十足的弧度,左脸颊一个稚气十足的酒窝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种气质,就像早晨七点钟的阳光,带着朝气和一丝特有的微凉,照得人眼睛发亮。

他笑眯眯地转身对我和夏文静说,我在学校附近给你们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结构,日用品和家具Emy已经帮你们收拾好了,吃完晚饭就直接过去吧,不要去住宿舍那种鬼地方。

在我和夏文静的欢呼声里,刘芒淡定地质疑,你会特地给我们租一套房子?

袁熙依旧是一张笑嘻嘻的面孔,神色单纯地说,刘芒,你要信任这个星球。

得了,袁熙,我就是信任整个宇宙也不会信任你。刘芒停好车淡定地回答。

袁熙耸了耸肩膀,随你,水电费你们要自己解决,当然,还有电梯费和物业费。

我和夏文静拼命点头,就跟看见一道祥光打在袁熙的脸上似的,彼此用凝着泪水的眼神交流:他真是个天使。

事实证明,真理永远存在于少数人的手掌心里,或者干脆说,真理永远与刘芒同在。

就在我们搬进汇鑫小区C—808号的第三个星期,一个拥有五十岁的面孔和三十岁的身材的女人摁响了门铃,她用二十岁的语法与我们沟通,哈喽,你们是谁嘛?我们家小熙熙去了哪里哦?

小熙熙?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们没养狗。刘芒敷着袁熙送给我的面膜迎出去回答。

那女人笑吟吟地说,狗?哎呀,讨厌了啦,小熙熙才不是什么狗呢,小熙熙哦……

还没说完,刘芒就不耐烦地扫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断她,猫也没有,什么香猪、蛇、兔子、王八,我们都不养!

好没礼貌哦你!女人不悦地皱眉,用小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挑高了眉毛说,不跟你废话了,我是来找袁熙的,这房子是我买来送给他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去哪里了?

刘芒的黑眼珠一转,就已经知道了袁熙赋予我们三个的使命,那就是赶走这个试图包养他的富婆老女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夏文静,我们立即埋头假装打扫卫生,不卑不亢地无视了她的目光。她便粲然一笑,转头对那富婆说,你不知道吗?

我哥去泰国永久定居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为泰国而生的,非去不可。走之前把房子留给我,说这是他最爱的女人留给他的,要我一定好好住,住到死。

说完还扬手揩了下眼角,又真心诚意地握着那个富婆的手大喊一声,嫂子!我谨代表我自己感激你们全家一辈子!

富婆一怔一怔地往后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夏文静一眼,吓得我们俩也一起大喊一声,嫂子!

她说的可是真的?富婆严肃地问我们。

真的,绝对是真的,比袁熙对你的爱还要真!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刘芒顺势抱了抱富婆,无限哀感地说,去了泰国的男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嫂子,你节哀。

送走富婆后,刘芒给袁熙打了个电话,特别温柔地说,小熙熙,你大爷,你这个小娼妇!以后再敢往你刘芒姐姐的脑袋上扣屎盆子,我就让阮陶去你们公司楼下裸奔!

我一听立马不愿意了,关我什么事儿啊,凭什么要我裸奔啊?

刘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你不懂,快去洗洗睡吧。

那你干吗去啊?夏文静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刘芒。

我去卖艺啊。刘芒巧笑倩兮地回答,顺便给了正在脱Bra的夏文静一个飞吻,吓得她赶紧捂住胸口,说,别这样,我、我、我,我喜欢男人!

刘芒耸耸肩,Sorry,但是,你确定男人也喜欢你?

说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夏文静呆了很久,才转头问我,她什么意思啊?

我想了想,绝望地说,你还是直接揍我一顿吧。

被夏文静柔中带刚地揍了两拳后,我越发睡不着,干脆拉着她到楼下买夜宵,顺便给刘芒送去一份。

整座川城沉溺在黏稠的夜色中,就连晚风都好似作弊似的过度地缓慢移动。到底已是夏末初秋,空气里渗着凉意,一丝丝透过衣服打在臂上,一片清凉。

如果说两年前的车祸给我带来的唯一好处,那大抵就是刘芒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圈子里。

自从她在高一那年一个人离开澈城以后,一直音信全无。

直到两年前的那个夏末,我躺在医院里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靠,阮陶,听说你差点为了顾延牺牲了?

我擎着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就传来她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你大爷的阮陶,我是刘芒啊!

一句“我是刘芒”就把我的思绪不着痕迹地扯向六年前那个姜蜜色的黄昏。

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屁大点的小孩儿,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教育局可以在周末抽空到学校来视察一下,这样一来周六的强加课就可以取消,我们就又可以聚集在袁熙家豪华得不像样的客厅里看动画片了。

那个时候袁熙的哥哥袁兴尚在美国读书,没有登场,因此袁熙还是个开朗幸福的小孩儿,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派祥和景象,喜乐一目了然。

那个下午,袁熙混沌地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眼前瘦瘦小小跟竹竿一样的女孩儿,发愣。

他的身后站着我和夏文静,我们俩也看着眼前一头短发瘦小倔犟的女孩儿,发愣。

头顶浑浊的云朵缓慢移动向远方,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张开双臂挡住我们去路的女孩儿才开口讲了话,她说,你好,袁熙,我是刘芒!

袁熙微微皱眉,哦了一声,为难地问道,那你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啊?

用刘芒的话说,当时她的IQ保守估计在1.2至2.2之间,也就是说尚未开始发育,所以才会用那么镇定的语气回答袁熙,虽然我没钱,但是,嗯……还是劫色吧。

夏文静惊悚地拽了拽袁熙的衣角,说,她好像两样都想要,好可怕。

话音刚落,就被刘芒一句“怕你妹”给吓哭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流氓,只是偶尔耍流氓,她是个正经的好姑娘。还有就是,刘芒会出现在那条种满指甲花的巷子里,是为了要和袁熙告白。

事实上那天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因为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追顾延这件大事上,所以袁熙和刘芒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他们走到了一起。

再后来,刘芒用武力帮我和夏文静打发过四个抢劫的小痞子,从那之后我和夏文静就视刘芒为女神,什么心事烦事天下事都愿意跑去找她说。

加之刘芒和袁熙同岁,比我和夏文静大一年,所以每当我们有事要劳烦她的时候就会非常恳切地叫她芒姐。

直到高一那年,两人和平分手,因为袁熙宣布,他不喜欢女人。

我们都觉得是刘芒混淆了袁熙对女人的正确认识和定义。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提起刘芒和袁熙的那段奸情。

也就是在那一年,刘芒用西瓜刀砍伤了她的继父,一声不响地逃离了澈城。

所以当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就激动地哭了出来。

而当我问起她这两年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她垂下头去,马上又笑着仰起来说,活着呗,还能死咋的。

刘芒笑起来眼睛弯弯,鼻尖冒出细小的褶,带着点儿天真,我看着心里发酸,就没再问下去。

其实不用问也大概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差点儿砍死了自己的继父,身无分文地逃到异地去,苦头怎么少得了。

好在刘芒自小皮实惯了,据说七岁那年就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咬得差点儿掉了半只耳朵。再长大些,受了欺负更不懂得忍,抄起石头、菜刀、木棒,就号叫着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因为玩儿命,渐渐地没人敢惹她,招来一群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毕恭毕敬地喊她刘姐。

回来澈城看我的那段时间,刘芒托人在川城一家酒吧找了份驻唱的工作,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言,苏源常常在这家名为旧眠的酒吧出没。

这让早已对苏源心怀鬼胎的刘芒激动不已,立即投身旧眠,勾勒着苏源倾倒在她浓浓的艺术气质当中的未来蓝图。

刘芒初遇苏源是在海边,当时的刘芒还是个在海水浴场看管海上自行车的小服务员。老板见她工作拼命肯干,一咬牙准许她休假一天。

兴奋不已的刘芒正在大海里游泳,游着游着突然发觉胸前一片凉爽,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比基尼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海水漂走了。

时值盛夏,海边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游客,并且有百分之八十的游客都带着相机到处拍照。这让刘芒非常不情愿地压下了裸奔的冲动,正在踌躇之际,她看见了离她百步之遥的苏源。

那一瞬间,少女刘芒便跌入了盲目的自我安慰当中不能自拔,她与海中生物坦诚相见,敞开根本就分不清男女的胸怀无所畏惧地朝着苏源游了过去,望着悚然回转过疑惑面容的少年傻笑。

苏源当下就被刘芒充满目的性的笑容震惊了,问道,你谁啊?

刘芒温柔地注视着苏源惊恐的眼神回答,我是刘芒,那个……你能不能把你泳裤的裤裆部位撕开借我当裹胸用一下啊?

依照刘芒的说法,苏源当下就被她灵透的眼神给感动了,特别恩慈地说,行。

但是根据夏文静与袁熙公平、公正、公开的科学化分析来看,刘芒的说法真实性为,零。

虽然我们无法想象当时苏源凌乱的表情和无法捉摸的心理活动,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将自己的泳裤脱下来撕开裆部救了刘芒一命。

这之后刘芒就抱着以身相许的报恩之心,向苏源告白了数次,未果。因此才会动用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写下那封情书,哦不,是情诗。

刘芒写诗这件事让我们大家都欷歔不已,更让我们欷歔不已的是,苏源竟然被这封类似恐吓信的玩意儿打动了春心,欣然接受了刘芒的追求。

我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奇妙了。

当我和夏文静进去旧眠的时候,刘芒正坐在休息区喝冰水,一头短发朦胧地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见我们来了才笑嘻嘻地朝我们招手,对身边立着的一个男生说,来,苏源,给你介绍我的两个小姐妹,这是文静,一大学生;这是阮陶,也是一大学生,还是一搞创作的大学生,出了好几本书。

在刘芒看来,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大学生更高的荣誉了,就是一杀人犯的脑袋上贴着大学生标签她也觉得人家是一高等杀人犯。

她那么痴迷苏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苏源就读于Z城最高学府,她希望苏源可以读硕士,然后读博士,再读博士后,最后毕业于圣斗士,这样一来,将两人的学历加在一起除以二,平均下来就是两个大学生了。

苏源冲我们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少年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屑一顾,漆黑瞳孔带着薄薄一层的朦胧温度,嘴角习惯性地向左倾斜出一个讨喜的弧度。

我看着这张不输袁熙的漂亮脸庞,却只觉得一股嗖嗖的凉意从脚底板一直蹿到天灵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和夏文静被安排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刘芒叫人送来了两杯软饮便被老板叫去谈话。苏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与他的朋友谈笑,偶尔会朝我们这边看一下,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我拉住夏文静,问她,你觉不觉的这个苏源怪怪的?

夏文静朝苏源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地说,对,怪怪的。

我赶紧拉住知音取经,你说哪里怪?我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看不出来究竟怪在哪里。

夏文静翻了个白眼,说,他脑子肯定不对劲,哪个正常人会因为刘芒的诗决定跟她在一起?

我一口气没憋住刚想喷水,就看见苏源黑色的瞳孔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朝这边望过来,情急之下只好飞快地扭过头去,把水喷在了窗户上。

哎呀,脏死了你!夏文静尖叫着递给我纸巾。我一边擦玻璃一边说,还不都怪你!

然后。

下一秒。

我看到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外,仅离我咫尺之遥,柠檬色与浅灰色交织的夜色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立在那里,他茸茸的短发,薄薄的一片身材,细细长长的影子,以及白色短袖衫上贝壳色的纽扣,除了那张模糊的面容,一切都真实得就像幻觉。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一个女孩子的肩上,臂膀间带有亲昵熟稔的气息,女孩儿仰起头像是在笑。

我静止在那里,不敢说话,不敢再仔细地去瞧,甚至屏住呼吸不敢呼出那团膨胀在胸腔里嗡嗡作响的气息。

夏文静抬头问我,你怎么了?

我不敢说话。

夏文静伸手推推我的手臂,再次问我,喂,你怎么了?看见鬼了啊你?

在作弊似的无限延长的时间里,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像滚烫的油,烫伤灼热的眼窝,烫伤微微发抖的手臂。窗外的人影在厚厚的一层眼泪里变得更为模糊,像是倒映在清池中的月亮,微风吹皱池面,撕裂的月光四处扩散。

我怯怯地对夏文静说,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楼下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顾延。

夏文静将我扯回来,说,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在你眼里喘气的东西就都是顾延是不是?

我突然怪力乱神地将她的胳膊甩开,因为用力过猛,桌上的琉璃花瓶掉在地上,哐啷一声碎了满地。

你他妈帮我看一眼能死啊!我无理地冲夏文静大吼,眼泪更加钝重地砸落下来。

夏文静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趴在窗户上朝外望。

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我像是心上插着一把刀,卑微的双手握住刀柄,焦虑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夏文静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半晌,她才缓缓地回过头来,呆滞地冲才刚要上台的刘芒喊,刘芒,你快过来看看!

刘芒也冲过来趴在窗户上,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看我,又看看夏文静,才怔怔地开口,阮陶,你镇定啊,镇定,那个……我跟你说……好像真是顾延……

苏源也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而我已经推开看热闹的人群冲了出去,耳边是几乎要炸裂耳膜的心跳,眼前是一派模糊不清的夜色。第二章王子的最后一颗豌豆, 被我弄丢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突然迷上了发明——于是我们家的电冰箱、电视机、收音机,凡是可以拆开的家电全部遭殃了,当然也包括手电筒。

没有人可以理解一个孩子对发明创造的满腔热血,就连孩子也不理解,所以我的小伙伴们对我进行了一次惨无人道的围观和批判。

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间变得一钱不值的东西是一个机器人,收音机外壳的身体,涂了好看的蓝色和明黄,脑袋里有一盏开启开关就可以发光的小灯泡,手和脚也可以动,但是需要手动。

所有人都说,阮陶,你做的东西简直丑死了!

那个时候的我,就像被一道雷给劈中了天灵盖,鸡皮疙瘩从尾骨一直穿到后脑勺。我哭着跑回家,揪着妈妈的手难过地问,真的吗?妈妈,真的很难看吗?我做的机器人,真的丑死了吗?

妈妈笑着擦干我的眼泪,她说,好漂亮的机器人。

于是大脑不够发达的我,被戏称为单细胞动物的我,忽然就破涕为笑了。

所有人说的所有话,全都失去了可信度,没有一丝摧毁力,只有妈妈的话那么清晰地传进我的脑海里。

所以,当所有人都说,那个像极了顾延的男生不是顾延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说自己不是顾延的时候,我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妈妈的膝头哭着问她:“真的不是吗?妈妈,那个跟顾延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高都没有差别,就连笑容都没有差别的人,真的不是顾延吗?”

妈妈抚摸着我沾满泪水的脸,笑着问我,你是谁啊?怎么哭了?

身后的袁熙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用力地握了握。我擦干了眼泪,仰脸对我妈说,妈,你又忘了,我是阮陶啊,你女儿阮陶。

妈妈的脸上有很淡的笑容,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回忆里,那种回忆太过美好,所以不自觉地就扬起了嘴角。

她说,阮陶啊,你不要到处乱跑,爸爸回来会找不到你。

我点点头,知道了妈,我不乱跑,那你也要乖乖吃药,不然爸会不高兴。

妈妈赶紧点头,我乖乖吃药,乖乖吃药,不然阮胜会不高兴。

回去的时候我有点累,倚在车窗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袁熙也倚着车窗睡着了,而我倚在袁熙的肩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衣。

我推了推他,怎么不叫醒我?

袁熙说,看你睡得熟。

我说,那房子装得不错,连卫浴都极尽精致之所能,那个富婆待你不薄。

袁熙不留情面地上来撕我的头发,我嗷嗷乱叫,你再撕我可喊人了,我可是有粉丝的人!

说完我的逻辑才提醒我,论粉丝,袁熙的可以组成一个城市,而我的只能组几桌麻将,一想及此,我十分悲伤,心里默默地流淌着眼泪。

袁熙松开我,问,这周末你记得带便当,我去你家接你。

我说,那是你家。

袁熙说,谁家还不一样,是咱家。

过了一会儿,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袁熙,周末收工后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袁熙点点头,像是早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他说,我也该去看看,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像的人。不过阮陶,我劝你别对我的结论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压根就不信你们说的那个人是顾延。

我没再说话,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那天晚上我从旧眠冲出去时,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是我们都看错了怎么办,如果我跑下去时那个人消失了怎么办。电影里都那么演,看见一位故人,再仔细看时他已不见踪影。

夜很黑,我裹着一层冷汗拼命地跑,终于站到他面前。

心脏剧烈地跳动,我只觉得口干舌燥,胸腔就要炸开,还感到一阵寒战从脊梁骨向全身的毛孔捕风捉影地扩散。

这样的眉眼,瘦瘦的下巴,他的头发,手指,身高,鼻梁骨,还有那双黑亮温柔的眼睛,他的气息,站立的姿势。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熟悉得让人怦然心动。

唯有那一缕陌生至极的眼神令人难过。

在那双无辜的眼睛里,我分明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女生扯着他的手心问,晴天,你认识她?

他摇摇头,看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探寻。

而身后的夏文静和刘芒已经扯着嗓子开始喊,顾延,你死哪儿去了啊!哎,我说你看什么看,你不认识我了?这女的谁啊?

他将那个女生往身后扯了一下,微微驼着背,做出防御的姿势。他就那样与我们对峙,语气冰冷地问,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眼泪的,特别镇定地说,我们不干什么,不好意思啊,看错人了,她说你叫顾延?

不是,我是晴天。

哦对,晴天,她说你叫晴天。

刘芒和夏文静对看了一眼,问晴天,你叫晴天?放屁!你长了张顾延的脸凭什么叫晴天啊?

我怕她们吓跑晴天,赶紧转身摇了摇头。

晴天身边的女生突然跳出来冲刘芒喊,你才放屁!你们这群人到底要干吗?我们没钱!再挡着我们就喊警察了!

我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确认,我不想好不容易才看见这张熟悉的脸就这样轻易地放他走。

这时,一直警惕地看着我们的晴天,突然伸手把我推开,近乎仇视地冲我喊,你别碰小仙!

他以为我要伤害她。

一个踉跄,我撞在刘芒身上,心里涌动着翻江倒海的疼。

你有病啊,顾延!刘芒把我扯起来对晴天大吼。

对面的小仙又跳出来喊,你才有病!你才是顾延!你们到底要干吗?!

我没看她,只是再一次伸出手去,抓住了晴天的袖子。

后来夏文静每每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总是无限地嘲讽,哎呀阮陶,当时的你就是21世纪的紫薇,期期艾艾地抓住晴天版尔康的裤腿儿,哦不,你抓的是袖子,泪水涟涟地问你的情郎,哈尼,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每当这时候刘芒就会问她,她是紫薇你是谁啊,我又是谁啊?

夏文静淡定地白她一眼,废话,我当然是小燕子,你嘛,就是金锁喽。

刘芒扑过去扯她的头发,你才金锁,你们全家都金锁!

而事实上那天我的确是有够期期艾艾泪水涟涟,反正我那副德行我又看不到,无所谓。我扯住晴天的袖子,语气几乎低入尘埃地问,你真的不是顾延?你真的不认识我们?

晴天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说,我想你们认错人了,我叫晴天,她是赵小仙,我们住在永安街街尾,如果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过来问问附近的人。

一直没说话的夏文静上来拉我的手,特别悲天悯人地看了我一眼。

她说,阮陶,他不是顾延。

刘芒也附和,长得倒是挺像,不过顾延那小子宁愿自己挨千刀也不会出手推你,真的阮陶,就算是装的,有些事儿也装不来。

晴天对我笑笑,像是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好像平白让你失望了。

我摇摇头,没有的事,是我太莽撞了。

然后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突然就开口问他,王子种豌豆,一结结三颗,一颗送给你,一颗我留下,还有一颗哪儿去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刘芒推我,阮陶,你别吓我啊,你脑子还清醒吗?

我没理她,紧紧地盯着晴天看,生怕错过了一丝蛛丝马迹。

晴天又露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这个……该不会是被吃掉了吧?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突然断了,我微微垂下头,心里一阵阵抽搐,脑子里却出奇的空洞,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不是顾延。

其实那颗豌豆,在公主的二十条鹅毛被底下。这是顾延自己编的谜语,是我们俩才知道的事情,但是晴天,我把答案告诉你,因为你和我的那个朋友真的长得很像。

晴天没再说话,伸手去牵赵小仙。

我看着晴天,心里酸酸的。

直到他和赵小仙离开,我才蹲在地上大哭,把心都掏空一样地号啕。我从没这样委屈过,几乎像个泼妇,毫无颜面地坐在大马路上哭。

夏文静被我吓坏了,抱着我一起哭,刘芒点了根烟,安静地等我哭完,才把我拎小鸡一样拎到车里拉回了家。

她们都说,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顾延。

那天晚上,夏文静把屋子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我房间里给我照。因为夏文静用来治疗抑郁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地照镜子,她总能发现自己又美丽了那么一点点,从而达到心旷神怡的效果。

而我就像一只被照妖镜包围了的小妖精,特别绝望地捂住胸口睡了过去。

那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不知道是不是晴天的缘故,我竟然会对再次遇见顾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等待下去的勇气。

顾延,我真的可以等,我连和你长得相似的人都能如此好运地遇到,更何况是你。

周末凌晨,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我就包好了紫菜卷和蛋黄卷坐上了袁熙的保姆车。

Emy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套装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翻阅资料,偶尔回头和我们聊两句。表情词汇都拿捏到位,干练的姿态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顿时心生崇拜。难怪听袁熙说在她入行不久就已经有很多活动方都要敬她三分,给出的条件总比同等级的模特要高出许多。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夜色一层层浅薄地褪去,依稀可以看见窗外大片大片的嫩金色麦田飞掠而过,袁熙把车窗打开,凌晨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

离目的地还有大约三小时的路程,我便打开电脑开始敲字。

中途编辑通知截稿日期临时有变动,让我抓紧时间通宵赶一赶。这样的变动让我十分苦恼,虽然我已经长大到怕黑等于矫情的年纪,但说实在的,让我在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对着幽蓝的电脑屏幕敲字还是十分挑战我的精神极限。

于是我发短信给夏文静,说,今晚陪我通宵,请你吃全家桶。

夏文静马上回了一行字,哎呀,讨厌,大清早你就企图扰乱人家的内分泌,蛋挞多买两个啊!刘芒那个贱人最讨厌了,每次都抢人家蛋挞。

我回了一个寓意深刻的省略号后突然卡壳,开始发呆。思绪随着渐

渐开始颠簸的车子变得有些混乱。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袁熙用一种鄙视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干吗?我迷茫地看着他。

袁熙指着我的电脑耸耸肩,说,造孽啊,阮陶,你骨子里就是个大花痴。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也深深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整个文档里除了前四行字是稿子以外,其余的全是密密麻麻的“顾延”。我也耸了耸肩,谢谢你没说我的外壳也是个大花痴。

下车后一队人马又浩浩荡荡地步行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抵达了拍摄的目的地。

我仿佛置身于天然的吸尘器里,贪婪地呼吸着清晨凉淋淋的新鲜空气。

趁着阳光还未大面积洒入,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起来,竟然还有人提着两大笼子的鸽子到处找鸽食,比起这个更令我震惊的就是一只眼神犀利的大蟒蛇,听说是用来挂在袁熙身上的活体道具。而袁熙也被造型师拉到一边在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做造型,朝我比出个“自己玩儿”的口型。

在存在感十足的大蟒蛇带来的震撼下,我乖乖地拎着上网本到保姆车里继续码字。

不一会儿袁熙就跑过来敲车窗,我探出头去,仿佛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下来看看我的第一个造型,跟鸽子拍,蟒蛇我已经让他们先拿上道具车了,就你胆小。他敲一下我的头催促我下车。

果然已经有大片清白的光芒成柱状从空中投射下来,Emy递给我一杯热水,友善地陪在我身边。

袁熙慵懒地躺在幽绿的草地上,身上胜雪的白衣松垮地露出性感的锁骨,光芒投掷在他纯净空洞的瞳孔里,数十只白鸽交错着翅膀飞向光的方向。

他就像孩童纯白的梦境,在远处依稀可闻的泉水声中让人温柔地沉溺。

我几乎像个疯狂的粉丝那样,驻足在原地,看他认真地完成一组又一组的拍摄。直到万众瞩目的蟒蛇君再度出场,我才乖乖地溜回保姆车里。

袁熙再来敲车窗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妖媚得不可一世的丛林精灵造型。

我惊呼,呀,好漂亮的牛郎造型。

袁熙懒得跟我计较,笑得有点邪恶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接下来和我一起参与拍摄的搭档是谁?

不就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性感女神凯瑟琳吗?这点小道消息我还是知道的。

袁熙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才故弄玄虚地问,那你知道凯瑟琳是谁吗?

我不甘心地摇摇头。

袁熙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是叶婷婷。你还记得她吧?

我像吞了一整颗恐龙蛋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熙。

袁熙吐吐舌头,阮陶,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带你来的。

我虚弱地摆摆手,得了,袁熙,看你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你这个恶毒的丛林牛郎!

信不信由你。袁熙特别纯真地冲我笑了一下,就被Emy叫去补妆。

我呆呆地坐在车里感叹,喵了个咪的,我的人生也未免太陡峭了吧,叶婷婷,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脑门上一道指甲盖大小的伤疤还是拜她当初所赐。

一想到我与叶婷婷之间那些暴力得少儿不宜的过去,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按照常规的逻辑思维,每一个得到美少年的女人身后,一定会有一个因为没有得到美少年而歇斯底里的女性,通常,我们将其称为小三。

在我和顾延的恋爱关系中,叶婷婷就扮演了那个小三的角色。

说起小三,让我想起了夏文静发给我的一首打油诗。诗曰,小小三,得瑟哟。贱无尽,骚无休。曲曲折折转正哟,山山岭岭多坎坷。问句贱三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这句诗读得我瞬间泪流满面,谁说小三不到大海不回头?叶婷婷何止到了大海,她还在我身上绑上石头试图把我溺死在浩瀚的海水中,如果不是夏文静带着顾延及时赶来,估计我就到了大海回不了头了。

第一次看见叶婷婷的时候我正在和夏文静吃面,脑中不断思考要怎么把夏文静碗里的牛肉块骗到我肚子里,正聚精会神时,就被风一样卷来的叶婷婷风一样卷上了车。

我呆呆地趴在车窗上,痛心疾首地看着夏文静把我碗里的牛肉夹进了她的碗中。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五六个女生推着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十分不正规的KTV。

之所以说它不正规,是因为其所处方位之偏僻,所置设备之简陋,所雇人员之猥琐,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正经人唱歌的地方。

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那家KTV非常正规,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二十元,还送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盘萨其马。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们骂我累了有水喝,打我累了还有萨其马吃。

在群殴开始前,叶婷婷问我,你就是阮陶?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真诚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婷婷很气愤,面露不悦,她说,我就是叶婷婷。

十秒钟内我完全不知道要给出什么反应,叶婷婷的脸色又不悦了,上来揪我的头发,我警告你阮陶,顾延是我叶婷婷的!

这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追顾延的那些日子也很辛苦好不好,凭什么我们才在一起两天他就成你的了?

当然这些话我没敢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很怂的小孩儿,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婷婷说,看,我让你看!说完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就是一顿毒打。

我虽然怂,可是我不傻,我一边承受着毒打一边扯开嗓子喊救命。

喊了半小时后我就绝望了,因为这是一家非常正规的KTV,所以它的隔音效果真的没话说。

加上我又没有矿泉水喝,干脆放弃了挣扎,乖乖地盯着墙上的表任她们打。

眼看还有十分钟,我的眼睛里一定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想,再坚持十分钟,我就可以出去了。这时,服务生推门而入,我顿时感到内心无比澎湃,心下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没想到服务生却说,今天没什么客人,你们可以再玩儿半小时。

门关上的那一秒,我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你大爷”,然后晕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延悲伤的脸庞,他的下巴上冒出零星的胡楂,就像蟹壳青的雾。他看着病床上的我,就像在看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孩子,阴郁的目光里满满的疼惜。

他的身后立着满脸是伤的叶婷婷和一脸内疚的夏文静。

顾延把叶婷婷扯到我面前,说,跟阮陶道歉。

叶婷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延,倔犟的眼睛有了氤氲。她一把甩开顾延的手,说,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喜欢你!顾延!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阮陶好过!有本事你就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她不得好死!

顾延脸色铁青,他冲叶婷婷吼,他说,叶婷婷,你给我听好,你再敢动阮陶一次,我他妈让你全家给她陪葬!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记得顾延为了我大发脾气。

那一天,叶婷婷几乎摔烂了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才哭着离开。

听夏文静说,她吃完自己的面条,又吃完我的面条,才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满世界去找顾延。两个人又满世界找我,还是叶婷婷为了让顾延看看我的死样主动打电话递交了围殴地址。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延看着塑料袋一样挂在墙角的我,没有犹豫地,一拳打向叶婷婷那张得意的脸。

叶婷婷当下捂着脸大哭,顾延,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顾延说,是,我从不对女生动手,今天因为阮陶,我破这个例。

然后他从地上抱起我,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那样,抱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我去了医院。

这些都是夏文静讲给我听的,我都信。

可是有一句话我不信。

夏文静说,那一天,顾延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就那样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哭了。

而那个飞扬跋扈骄傲的叶婷婷,听说在顾延失踪后便去了英国。

我从保姆车里看过去,实在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太妹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进化成了性感女神凯瑟琳。

也许是叶婷婷在我的少女时期带给我的恐惧太深了,导致我每次看见她就有一种想要排泄的感觉,太可怕了。

幸好袁熙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并没有如我畏惧的那样找凯瑟琳过来“叙旧”。

一直到收工为止,我都躲在保姆车里没敢把自己当人随便走动,回去的路上那种想要排泄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才意识到这回是生理反应不是心理反应。

Emy看出我一直在冒冷汗,让司机停了车,笑着看我,阮陶,能不能陪我去附近方便,这荒山野岭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抹充满体谅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春风,一下子拉近了女孩子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这时候我也只是感知到Emy的体贴和细心,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某个冬天,我们会为了袁熙坐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里放肆买醉。

有时候,缘分就像爱、永远、希望这些虚无缥缈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样,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无迹可寻了。

抵达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轮圆圆亮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清辉悠悠然地洒向人间。

我开始犹豫,对袁熙说,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袁熙只是淡淡地笑,像是早知我会在最后关头退缩。他点点头,说,随你,明天开始我有一周的假期,不会介意抽空陪你去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猛然想起,下个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牵绊,袁熙都会请假去袁旗的坟前和他说一会儿话。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兴同父异母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袁熙的亲兄弟,母亲去世后,也是袁熙唯一的依赖。

所有人都说,袁旗是个傻子,小时候伤了脑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里,更像是水仙花化作的精灵,洁白孤独,永远一个人寂静地坐在偌大的袁宅角落,他会扯着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名字,阮陶,阮陶,我记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俯视着蜷坐在地上的袁旗,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个孩童,漂亮的眉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讷,笑着喊我,阮陶,阮陶。

他能记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药,似乎也不会哭,永远毫无防备地对所有人微笑。即使被袁兴欺负折磨,也从没见他发脾气或是流眼泪。

他只是蜷坐在角落,寂静地看着窗外,少年淡金色的面容沉静,目光淡淡。

在阳光大好的午后,我和袁熙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腿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那么趴在袁旗的腿上睡着了。他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我们,笔直地坐在阳光下,直到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看他满头大汗地冲我们笑。

唯独有一次,袁熙和袁兴打起架来,那时候袁熙才十二岁,被大他五年的袁兴打得痛都喊不出。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是袁旗突然跑过来,发疯一样将袁兴扑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乱叫着挥舞着拳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连根拔起的水仙花,绝望地哭喊着,一拳一拳砸在大哭的袁兴身上。

是用人听见哭号声赶来拉走了发疯的袁旗。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袁旗,再见时,他已成了葬礼上一张眉眼带笑的黑白照片。

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晰,却记得袁旗的葬礼上,袁熙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一边,表情木讷。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以为坐在那里的人不是袁熙,而是那个头发细软,表情温柔的袁旗。

头顶苍茫的天空下,洁净到不染尘土的墓园里,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环顾四周,听见自己小声地对着凝滞的空气发问,旗哥哥,是你吗?

从那之后,袁熙去墓园的时间总比别人晚两天,我知道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扰。

袁熙不在的那一个星期,我除了上课,就是尽心尽力地扰乱夏文静的内分泌,每天拉着她陪我一起通宵码字。我把自己搞得像一个新时代的职业女性,生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人跑去永安街找晴天。

有一天夜里,坐在电脑前的夏文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号,哎呀,阮陶,你快过来看这个贱人!

我喝了口咖啡,淡定地说,看过了,叶婷婷变身凯瑟琳,我比你更给力,看的是现场版。

夏文静继续尖叫,她隆胸了吧?!垫下巴了吧?!这个贱人还开了眼角,肉毒杆菌一定没少打!

这话我真爱听,把我内心的邪恶全部勾出来了,于是我立即挨到夏文静身边,兴致勃勃地同她一起观察叶婷婷都修补了哪些部位。

正说到她的胸形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正要挂断时,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来,小陶?

全世界这样叫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已过世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康帅。

我擎着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笑,心里就莫名悲伤,是康帅,他来找我了。

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待康帅像自己的亲儿子,他常跟我妈开玩笑,等我们家小陶长大了,就许给隔壁她康家哥哥,那小伙子,顶好的一个人,朴实!

后来父亲去世,在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也是康帅。

小时候我在家附近那一带称王称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威风凛凛的康家哥哥。因为他比谁都凶,也比谁都有能耐,所以附近的人对他的态度是既敬又畏。

康帅比我大六岁,从小跟着卖冰棍的爷爷长大,偶尔也见他爸爸来,扯着康爷爷的脖子要钱花。每一次都是我爸出去轰他走,偶尔也用钱打发一下。也许是这样的原因,康帅自愿给我当起了保镖,每天送我上课下课,一有点风吹草动马上摩拳擦掌瞪眼睛。

有好几次,他为我和人打得鼻青脸肿。我总记得他挡在我面前,过分消瘦倔犟的背影,记得他说,小陶这个妹妹,任谁也不能欺负。

那段时间我威风极了,就像黑社会大哥的千金一样,走路的时候恨不得用鼻孔看天。

后来他长大了,可以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赶走他的爸爸,对我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书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白天跟着爷爷一起卖冰棍,捡破烂,替人家修修自行车和家电,夜里到我家跟爸爸学习课本。

父亲是教师,人人喊他阮老师,康帅不肯这样叫,他喊我爸爸师父。他说,有一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后来康爷爷去世,父亲要认养他做儿子,他却不肯,一个人打包行李去了南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直到十七岁那年回来了,大老远扛着大包小包喊师父,到了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师父,我在外面学了点手艺,好歹可以做份正经活计,现在做您儿子也丢不了您的脸,您还认我做儿子,行吗?

我爸说,行!

那天晚上康帅住在我家,把五六个包袱全给打开,他说,这些都是给你们买的。

我妈问,你的行李呢?

康帅一笑,说,我没有行李。

我妈别过头去擦眼泪。

康帅早早地染了烟瘾,每天晚上,夕阳西下,都能看见我爸和康帅一大一小的背影蹲在后院抽烟。有时候我跑过去,康帅立即把烟头掐灭,还不让我爸抽。他说,不能让小陶吸了二手烟。

那时候就有人拿他打趣,说,康帅将来娶了老婆怎么办,肯定会吃小陶的醋呢。

康帅一扭头,义正词严地说,我可不娶那没见识小心眼的坏女人。

人家又问他,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样的是好女人?

康帅说,知道,师母和小陶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那时候的我,也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我爸和康帅。

可是后来,这两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一个为救人丢了性命,一个因伤人进了监狱。

康帅出狱的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监狱门口等他,里面的人却说他减刑一年,早就走了。那时候顾延还在我身边,我就在他怀里哭,眼泪胡乱地流了满脸,我知道,依康帅的个性,在自己没有着落之前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就像他十四岁那一年不肯做父亲的儿子一样。

他有自己一套做人的方式。

那时候的顾延对康帅充满了好奇,他佯装生气地敲我的头,阮陶,你现在在我怀里为了别的男人哭呢。

而现在,康帅回来了,顾延却失去了踪迹。

我和康帅面对面地坐在“旧眠”的隔间里,竟觉得出奇的亲昵,好似昨天还在一起哥哥妹妹地闹着吵着,好似前几日我尚且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只是他高了许多,身材也结实了许多,硬朗的脸上有了青色的胡楂。

我坐在对面极力忍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康帅过来把我拥在怀里,姿势像是在抱一个小孩子,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样熟悉。他的手拍着我的肩,拍着拍着,就有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肩膀上。

在康帅的怀里,我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们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永远把你当做世界上最经不起伤害的小孩,他们拼尽全力保护你,维护你,总觉得如果不时刻陪在你身边,你就会出什么乱子,受什么委屈。

窗外夜色正浓,康帅借着柠檬色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他说,小陶长大了,长高了,变漂亮了。

我被夸得有些找不着北,但仍是不舍地问他,你只是来看我一眼对不对?还要走吗?

康帅摇头,不走的,小陶,我在川城工作生活,一安定下来就回去找你,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很多她教过的聋哑学生都到家里找她谈心,还送去一只黑猫,她过得不孤单。

是奶奶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是,傻丫头,我倒是要看看那个顾延有多大的能耐,能让你寻死觅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像是在气我自寻短见。

我马上解释,那绝对是个意外。

康帅突然正色道,那你再见到顾延,也是意外?

原来他已经知道我那么多的过往。

我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他是晴天,虽然和顾延长相气质都很相似,但大家都说他们不是一个人。

康帅喝一口茶,问我,你也觉得是认错了人?

我垂下头,许久才开口说,我不知道,康帅,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可是他和赵小仙住在永安街这是没有错的事。那里的人都能证明赵小仙和晴天是一家人。

康帅点了根烟,微微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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