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冠纯美阅读书系·边城:沈从文专集(经典彩绘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8 1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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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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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冠纯美阅读书系·边城:沈从文专集(经典彩绘本)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边城:沈从文专集(经典彩绘本)试读:

小说辑

导语:

沈从文先生非常热爱自己的故乡,故乡的风土人情、如画的山山水水像烙印一般深深留在他的心中。在战乱动荡的时局中,身处冷漠、自私、虚伪的都市,沈从文感到作为一名文学创作者应该担负起的历史使命,于是将全部的创作激情都给予了自己热爱的故乡人民,通过描绘他们原始、“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生存方式,寄托自己的创作理想,并赋予现实人民以希望。他以乡下人自居,并在这种视角下审视城乡对峙的现状:乡村世界自然奔放的生命形式和人性美,与都市社会的弊端形成巨大反差。由此揭露了中国在由封建社会逐渐过渡到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种种冲突。

本辑选编了沈从文的三篇代表作:早期作品《

阿金

》、《

菜园

》,以及他最负盛名的中篇小说《

边城

》。在小说中,沈从文用抒情的诗化语言描写世世代代生活在湘西的乡民,描写他们原始、粗犷、淳厚、善良,又活力四射的生命力,并将其与极具特色的优美的乡土风景相结合。沈老的文笔简练,将地方语言和民族艺术形式作为自己的创作元素,突显乡村特有的韵味,从而创造出了充满浓郁浪漫主义特色的乡土文学。阿金

导读:

本文原载于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一卷第11号。

1928年,沈从文由京抵沪,与胡也频、丁玲夫妇共同创办《红黑》杂志,并一度在上海中国公学任讲师。本文就写作于这一段时期。作为沈从文的早期代表作,本文尽管使用的叙事手法、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还略显单薄,但其中对湘西风土民情浅吟低唱的清丽文风已见端倪。

从这篇洗练的小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的写作特点:篇幅短小,语言精湛,风格质朴。文章取材于日常生活片段,却通过作者独特的视角赋予其深刻的象征意味,揭示愚昧落后的社会里乡民的精神面貌。文中阿金满心希望可以娶到美丽而新寡的乌婆族女人,但当地颇具威望的地保出于“妇人太美,相书上写明‘克夫’”的原因而让阿金多考虑一天。文中用大量篇幅渲染阿金在这一天中焦灼急切的行为和心理活动,结尾处笔锋一转,情形如急管繁弦,对阿金未能如愿而嗟叹惋惜,但仍旧保持着闲适、明快、幽默的笔调。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上一个狗肉铺子里,吃过一斤肥狗肉,喝过半斤包谷烧,格外热心好事,向一个预备和寡妇结婚的好友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餍足。又好像是由于胃口好,话也格外多。“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是幺是六,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情——譬如扒算盘,九九归一,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情,不用别人出主意做军师。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捉摸。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老婆;家里有福不享福,脚板心痒痒的,闪不知,就跟唱花鼓戏的旦角溜了。我们又得承认,许多大人带兵管将有作为,有手段,独断独行,威风凛凛,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太罚跪到榻凳上,笑话会遐迩尽知?为什么有人说我们县长怕老婆,还拿来扮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有一天吃妇人洗脚水?这事情你不怕人说,难道我还怕人说?”

地保一番好心好意告给阿金,反复引古证今,说有些人不宜讨媳妇,和个小铜锣一样,尽在耳边敲得当当响。所谓阿金者,这时节似乎有点听厌烦了,站起身来,正想拔脚走去,来个溜之大吉。

地保眼尖手快,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捞着,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气大,有武功,能敌得过两个阿金。“兄弟你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好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鸦拉营正派人阿金做地保的侄女婿。谣言从天上来,我也不怕。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你为什么这样忙?我的话你不能听完,耳边风,左边来右边出去,将来你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阿金带着告饶神气,“我的哥,你放手,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自知以力服人非心服。笑阿金为女人着迷到这样子,全无考虑,就只想把女人接进门,真像吃了什么迷魂汤。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有兴致,非把话说完不可。见阿金样子像求情告饶,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本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不存丝毫私心的。

除了口多,爱说点闲话,这地保在鸦拉营原被所有人称为正派的。就是口多,爱说说这样那样,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一个哑子,地保的身份,还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寻呢?一个知县的本分,照本地人说来,只是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一百四十八斤重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三个轿夫压一身臭汗。一个地保不长于语言,可真不成其为地保!

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定了后,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油肥肥的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了一会,又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婚事的得失。

……

总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议总不能不稍加考虑!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件事,这地保到后来方提出那么一个办法,凡事等“明天”再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天下太平。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为的是预备下定钱做聘礼用的东西。这乡下人今年三十三岁,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如今存心想换换花样。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禁不住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所说的只是一天的事,只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自己,不让步真像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脱身的原因,阿金管事举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个咒做担保,说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了保障,到后更满意地微笑着,近于开释似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乡场上,各处走动了一阵。今天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轻的风仪,年轻的声音,年轻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粑粑寨那年轻寡妇。粑粑寨这个年轻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要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讨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一寨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子!

在别的许多地方,一个人有了点积蓄时,照例可以做许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银子,买一匹名叫“拿破仑”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银子,买一部宋版书。这样那样,钱总有个花处,花的又开心又得体。还有做军官的杀了许多人,得了许多钱,又把钱嫖赌逍遥,哗剌哗剌花去,也像是悖入悖出都十分自然。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当地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和身边储蓄,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句话凡是世界上所有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聘礼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钱做聘礼的人,都有做她丈夫的资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这份金钱,自然就想娶这个结实精致、体面妇人到家做老婆。

妇人新寡不多久,婆家照规矩可以让她走路,但是得收回一笔财礼。人在本地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和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来,自然就感到一分责任了。地保奉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觉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今天同样的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到阿金就问:“阿金管事,什么时候可吃喜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随口说是:“快了吧,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阿金管事显得非常快乐。因为照本地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刚好进十月,十月小阳春,山桃也开了花,正是乡下各处吹唢呐接亲送女的一个好季节。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贴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快活。他的身子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还是在媒人家那一边。人家那一边也正等待阿金一言为定。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事情终归办不到。“驿马星”已动,不由自主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却迎面遇见了好心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情,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鬼灵精,预先等候在那里。他知道阿金会翻悔的。阿金一望到那个大酒糟鼻子,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拔脚走了。

地保一心为好,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这关切真来得深厚。阿金明白这种关切意思,只有赶快回头走路。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坪,走过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他预备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银钱,换一个身体肥胖胖白蒙蒙的、年纪二十二岁的妇人。望到别人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有点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得那地保和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那好管闲事的人还坚守在阵地上,简直像狗守门,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已悄悄走过了地保身边,却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终于又被地保发现,赶来一手拉住。又不能进媒人家里。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奉告,说是地保还端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和人谈天,谈到阿金赌咒的事情。阿金便不好意思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洋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总有他的道理。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虽有一点,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却多喝了半斤“闷胡子”,吃了斤“汪汪叫”,显得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究竟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麻衣相书上写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一份事业为一个相书上注明克夫的妇人毁去。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场坪端赌场里面去看看热闹。一个心里有事情的人,赌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进了赌场,也同别的许多人一样,由小到大,很豪兴地玩了一阵。到得出来时,天当真已入夜了。这时节看来无论如何那个地保应当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是阿金抱兜已空,翻转来看,还是罄空尽光,所有钱财既然业已输光,好像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一切倒省事,什么忌讳倒是多余的担心!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热情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还以为必是好友阿金已相信了他的忠告,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媳妇,因此将做亲事的念头打消了,假装没钱,不再定约。地保还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菜园

导读:《菜园》最初发表于1929年10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二卷第10号上。1927年4月12日,国民党发动“四一二”政变,破坏国共合作,并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菜园》中的故事便发生在这样的白色恐怖背景下。“白色”是贯穿全文的颜色——一个没落但仍然保持着高贵气质的旗人家庭中,穿白色细麻布旧式衣服的玉太太,心底洁白如鸽子、白脸长身的少琛,白围墙、素馨兰与茉莉……一直到少琛生日晚上降落白雪,成堆的白菜在雪中仿似“一座座大坟”。从这个噩兆一样的比喻开始,“白色”成为白色恐怖时期一家人悲剧的象征。

少琛为追寻知识与文明离家,却没料到几年后新知给全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北京”代表的城市现代文明、“菜园”代表的清静优美的田园生活、“绅士们”代表的落后愚昧的乡村现状,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下形成互相对峙的矛盾。娓娓道来的叙述更让人感受到作者心头无法付诸笔端的哀伤和隐痛。

玉家菜园出白菜,因为种子特别,本地任何种菜人所种的都没有那种大卷心。这原因从姓上可以明白,姓玉原本是旗人,菜是当年从北京带来的菜。北京白菜素来著名。

辛亥革命以前,来城候补的是玉太爷,单名讳琛,当年来这小城时带了家眷,也带了白菜种子。大致当时种来也只是为自己吃。谁知太爷一死,不久革命军推翻了清室,清宗室平时在国内势力一时失尽,顿呈衰败景象;各处地方都有流落的旗人,贫穷窘迫,无以为生。玉家却在无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灾难。玉家靠卖菜过日子,从此玉家菜园在本县成为人人皆知的地方了。

主人玉太太,年纪五十岁,年青时节应当是美人,所以到老来还可以从余剩风姿想见一二。这太太有一个儿子是白脸长身的好少年,年纪二十一,在家中读过书,认字知礼,还有点世家风范。虽本地新兴绅士阶级,因切齿过去旗人的行为,极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卖菜佣儿子,很少同这家少主人来往;但这人家的儿子,总仍然有和平常菜贩儿子两样处。虽在当地得不到人亲近,却依然相当受人尊敬。

玉家菜园园地发展后,母子两双手已不大济事,因此另雇得有人。主人设计每到秋深便令长工在园中挖个长窖,冬天来雪后白菜全入窖,由于处理得法,从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菜园二十亩地方,除了白菜还种了不少其他菜蔬,善于经营的主人,使本城人一年任何时节都可得到极好的蔬菜,特别是几种难得的蔬菜。也便因此,收入数目不小。十年来,因祸得福,渐渐成为小康之家了。

仿佛因为种族不同,很少同人往来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来,除知道这人卖菜有钱以外,其余一概茫然。

夏天薄暮,这个有教养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风度的中年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大袖衣服,拿把宫扇,朴素不华地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侍立在身边的是穿白绸短衣裤的年青男子。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

动风时,晚风中必混有素馨兰花香和茉莉花香。菜园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风中掠鬓,向天空柳枝空处数点初现的星,做母亲的想着古人的诗歌,可想不起谁曾写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鹜一类好诗句,又总觉得有人写过这样恰如其境的好诗,便笑着问那个男子,是不是能在这样情境中想出两句好诗。“这景象,古今相同。对它得到一种彻悟,一种启示,应当写出几句好诗的。”“这句好像古人说过了,记不起这个人。”“我也这样想。是谢灵运,是王维,不能记得,我真上年纪了。”“母亲,你试作七绝一首,我和。”“那么,想想吧。”

做母亲的于是当真就想下去,低吟了半天,总像是没有文字能解释当前这一种境界。一面是文字生疏已久,一面是情境相协,所谓超于言语,正如佛法,只能心印默契,不可言传,所以笑了。她说:“这不行,哪里还会做诗!”

稍过,又问:“少琛,你呢?”

男子笑着说,这天气是连说话也觉得可惜的天气,做诗等于糟蹋好风光。听到这样话的母亲莞尔而笑,过了桥,影子消失在白围墙竹林子后不见了。

不过在这样晚凉天气下,母子两人走到菜园去,看工人做瓜架子,督促舀水,谈论到秋来的菜种、萝卜的市价,也是很平常的事。他们有时还到园中去看菜秧,亲自动手挖泥浇水。一切不造作处,较之斗方诗人在瓜棚下坐一点钟便拟赋五言八韵田家乐,偶一出城就夸奖独木桥美不可言,虚伪真实,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

冬天时,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在吃白菜时节,有想到这卖菜人家居情形的,赞美了白菜,总同时也就赞美了这人家母子。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点点便仿佛使人极其倾心。这城中也如别的城市一样,城中所住蠢人比聪明人多十来倍,所以竟有那种人,说出非常简陋的话,说是每一株白菜,皆经主人的手抚摸,所以才能够如此肥茁,这原因是有根有柢的。从这样呆气的话语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闪耀着一种对于这家人生活优美的企羡。

做母亲的还善于把白菜制成各样干菜,根、叶、心各用不同方法制作成各种不同味道。少年人则对于这一类知识,远不及其对于笔记小说知识丰富。但他一天所做的事,经营菜园的时间却比看书写字时间多。年青人,心地洁白如鸽子毛,需要工作,需要游戏,所以菜园不是使他厌倦的地方。他不能同人锱铢必较地算账,不过单是这缺点,也就使这人变成更可爱的人了。

他不因为认识了字就不做工,也不因为有了钱就增加骄傲。对于本地人凡有过从的,不拘是小贩他也能平等相待。他应当属于知识阶级,却并不觉得在做人意义上,自己有特别尊重读书人必要。他自己对人诚实,他所要求于人的也是诚实。他把诚实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这种品性同趣味却全出之于母亲的陶冶。

日子到了应当使这年青人定婚的时候了,这男子尚无媳妇。本城的风气,已到了大部分男女自相悦爱才好结婚,然而来到玉家菜园的仍有不少老媒人。这些媒人完全因为一种职业的善心,成天张府、王府各处走动,只愿意事情成就,自己从中得一点点钱财谢礼。因太想成全他人,说谎自然也就成为才艺之一种。眼见用了各样谎话都等于白费以后,这些媒人方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园。

然而因为媒人的撺掇,以及另一因缘,认识过玉家青年人,愿意做玉家媳妇私心窃许的,本城女人却很多很多。

二十二岁的生日,做母亲的为儿子备了一桌特别酒席,到晚来两人对坐饮酒。窗外就是菜园,时正十二月,大雪刚过,园中一白无际。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园中,白雪盖满,正像一座座大坟。还有尚未摘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队成排站立雪中。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谈论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萝卜、白菜都须大雪始能将味道转浓,把窗推开了。

窗开以后,园中一切都收入眼底。

天色将暮,园中静静的。雪已不落了,也没有风。上半日在菜畦觅食的黑老鸹,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说:“今年这雪真好!”“今年刚十二月初,这雪不知还有多少次落呢。”“这样雪落下人不冷,到这里算是稀奇事。北京这样一点点雪,可就太平常了。”“北京听说完全不同了。”“这地方近十年也变得好厉害!”

这样说话的母亲,想起二十年来在本地方住下的经过的人事变迁,她于是喝了一口酒。“你今天满二十二岁,太爷过世十八年,民国反正十五年,不单是天下变得不同,就是我们家中,也变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总算把你教养成人,玉家不至于绝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在儿子印象中只记得父亲是一个手持“京八寸”人物。那时吸纸烟真有格,到如今,连做工的人也买“美丽牌”,不用火镰同烟杆了。这一段长长的日子中,母亲的辛苦从家中任何一事都可知其一二。如今儿子已成人了,二十二岁,命好应有了孙子可抱。听说“母亲也老了”这类话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来了。他蓄了许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机会说出。他说他想过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个舅父,宣统未出宫以前,还在宫中做小管事,如今听说在旗章胡同开铺子,卖冰,卖西洋点心,生意不恶。

听说儿子要到北京去,做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这惊讶是儿子料得到的,正因为不愿意使母亲惊讶,所以直到最近才说出来。然而她也挂念着那胞兄的。“你去看看你三舅,还是做别的事?”“我想读点书。”“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那我们俩去!”“这里放得下吗?”“我去三个月又回来,也说不定。”“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不什么要紧。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知识,像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

这妇人这样慨乎其言地说后,就要儿子喝一杯,问他预备过年再去,还是到北京过年。

儿子说赶考试,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静,也极难得。

母亲虽然同意远行,却认为事情不必那么匆忙,因此到后仍然决定正月十五以后,再离开母亲身边。把话说过,回到今天雪上来了。母亲记起忘了的一桩事情,她要他送一坛酒给做工人,因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两个长工喝着酒时,都很快乐。

不久过年了。

过了年,随着不久就到了少琛动身日子了。信早已写给北京的舅父,于是坐了省河小轿,到长沙市坐车,转武汉,再换火车,到了北京。

时间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玉家菜园还是玉家菜园。但渐渐地,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学读书,成了极其出名的事。其中经过自然一言难尽,琐碎到不能记述。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还是十分出色。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做儿子的常常寄报纸回来,寄新书回来;做母亲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园的事务,兼喂养一群白色母鸡,自己每天无事时,便抓玉米喂鸡,和鸡雏玩,一面读从北京寄来的书报杂志。母亲虽然有了五十岁,一切书报扇起二十岁年青学生情感的种种,母亲有时也不免有了些幻梦。

地方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许多壮年都在这个过程中,死到野外,无人收尸因而烂去了,也成长了一些英雄和志士先烈,也培养了许多新官旧官。……于是地方的党部工会成立了,……于是“马日事变”年青人被杀死了,工会解散、党部换了人,……于是从报章上消息,知道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就快太平了。在北平地方的儿子,还是常常有信来,寄书报则稍稍少了一点。

在本城的母亲,每月寄六十块钱去,同时写信总在告给身体保重以外,顺便问问有不有那种相合的女子可以订婚。母亲是老一代人,年纪渐老,自然对于这些事也更见得关心。大热天,三年来的母亲还是同样地不失林下风度。因儿子的缘故,多知了许多时事,然而一切外形,属于美德的没有一种失去。且因一种方便,两个工人得到主人的帮助,都接亲了。母亲把这类事告给儿子时,儿子来信说这样做很对。

儿子也来过信,说母亲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园交给工人,是一样的。虽说菜园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这老年人总不曾打量过北行的事。

当这母亲接到了儿子的一封信,说本学期热天可以回家来住一月时,欢喜极了。来信还只是四月,从四月起做母亲的就在家中为儿子准备一切。凡是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儿子愉快的事统统计划到了。一到了七月,就成天盼望远行人的归来,又派人往较远的××市去接他,又花了不少钱为他添办了一些东西,如迎新娘子那么期待儿子的归来。

如期儿子回来了。更出于意外惊喜的,是同时还真的有一个新媳妇回来,这事情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知道,一面还在心中作小小埋怨,一面把“新客”让到自己的住房中去,做母亲的似乎人年青了十岁。

见到脸目略显憔悴的儿子,把新媳妇指点给两个工人夫妇,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时,母亲欢喜得话说不出。

儿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本城,美丽的媳妇也不久就为本城人全知道了。因为地方小,从北京方面回来的人不多,虽然绅士们的过从仍然缺少,但渐渐有绅士们的儿子到玉家菜园中的事了。还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会中,也把这家从北平回来的男子与媳妇请去开会了。还有那种对未来有所倾心的年青人,从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儿子的姓名,因为一种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来奉访了。

从母亲方面看来,儿子的外表还完全如未出门以前,儿子已慢慢是个把生活插到社会中去的人了。许多事都还仿佛天真烂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处完全还保留在身上,所有新获得的知识,却融入了生活里,找不出所谓痕迹。媳妇则除了像是过分美丽不适宜于做媳妇,住到这个小城市值得忧心以外,简直没有疵点可寻。

时间仍然是热天,在门外溪边小立,听水听蝉,或在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两人过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这一家某种情形仍然仿佛和一地方人是两种世界。生活中多与本城人发生一点关系,不过是徒增注意及这一家情形的人谈论到时一点企羡而已。

因为媳妇特别爱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过菊花,方过北平,所以做母亲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块地种菊花,各处寻觅佳种,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们自己也动动手。已近八月的一天,吃过了饭,母子们同在园中看菊苗,儿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弯以上,用手代铲,两手全是泥。

母亲见一对年青人,在菊圃边料理菊花,便做着一种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

一面同母亲说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种蒿草干本接枝,开花如斗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丽到任何时见及皆不免出惊的夫人,用目光做无言的爱抚。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青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把一对年青人就“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亲的当时纵稍稍吃惊,也仍然没有想到此后事情。

第二天,做母亲的已病倒在床,原来儿子同媳妇,已和三个因其他缘故而得着同样灾难的青年人,陈尸到教场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脚汉子为把那五个尸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抛在业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积有泥水的大坑里,胡乱加上一点土,略不回顾地扛了绳杠到衙门去领赏,尽其慢慢腐烂去了。

做母亲的为这种意外不幸晕去数次,却并没有死去。儿子虽如此死了,办理善后,罚款,具结,取保,她还有许多事情得做。三天后大街上和城门边贴出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时知道儿子原来是共产党。仿佛还亏得衙门中人因为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生命留下来,也没有把菜园产业全部充公。这样打量着而苦笑的老年人,不应当就死去,还得经营菜园才行。她于是仍然卖菜,活下来了。

秋天来时菊花开遍了一地。

主人对花无语,无可记述。

玉家菜园或者终有一天会改做玉家花园,因为园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绅士和新贵强借做宴客的地方了。

骤然憔悴如七十岁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园里空坪中喂鸡,一面回想一些无用处的旧事。

玉家菜园从此简直成了玉家花园。内战不兴,天下太平,到秋天来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在园中宴客,吃的是园中所出生的素菜,喝着好酒,同赏菊花。因为赏菊,大家在兴头中必赋诗,有祝主人有功国家,多福多寿,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题的好诗,有把本园主人写作卖菜媪对于旧事加以感叹的好诗。地方绅士有一种习惯,多会做点诗,自以为好的必题壁,或花钱找石匠来镌石,预备嵌墙中作纪念。名士伟人,相聚一堂,人人尽欢而散,扶醉归去。各人回到家中,一定还有机会做和“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梦。

玉家菜园改称玉家花园,是主人在儿子死去三年后的事。这妇人沉默寂寞地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来了,把一点家产全分派给几个工人,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边城

导读:《边城》曾于1934年1月到4月间,分11次发表于《国闻周报》上。

1933年,沈从文和新婚妻子张兆和共游崂山,在山下的溪水边,看到对岸一位缟素装扮的少女在烧纸钱,之后打了一桶溪水慢慢走远。望着少女孤单瘦弱的背影,沈从文不禁对妻子说:“我准备依照她写一个故事给你看!”

后来,以这个少女的背影为灵感而创作的小说《边城》,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诗情画意的名篇之一。沈从文用诗一样的语言讲述了一个诗一样的故事:一群生活在湘西边陲小镇的人们,用善良、坦诚、勤劳、质朴的人性光辉,谱写出一支美好的山村生活牧歌。用作者本人的话来讲,是借这篇文章,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主人公翠翠有着天然、淳朴、善良集于一身的美丽形象,铭刻着作者对湘西苗族文化无限的眷恋。逝去的“爷爷”和出走的“傩送”分别代表了苗人无法割舍的历史,以及不知道应该走向何方的未来,在这两种矛盾当中,苗族传统价值观念在其中深深影响着翠翠的选择。无依无靠的翠翠就像是历史的孤儿,她会继续凄苦的宿命?还是重新融入新生?作者给出了让人期待的回答:“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一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必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牵了一段竹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地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时,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地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渡头属公家所有,过渡人本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

但是,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要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大哥,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看样子不成材,巴掌大叶子,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随意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份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近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伙伴是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七年前同一个茶峒屯防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地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结婚不成,这屯戍兵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屯戍兵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做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便毅然下决心,首先服了毒死去。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做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旧守在在父亲身边。等待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五岁了。因为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做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来完成任务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地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有时又和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过渡时与祖父一同动手牵缆索。船将近岸边,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称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茶峒附近村子里人不仅认识弄渡船的祖孙二人,也对于这只狗充满好感。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做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地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做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地攀引缆索,让船缓缓地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送队伍上山,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到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地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头一里路,买油买盐时,逢年过节祖父得喝一杯酒时,祖父不上城,黄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备办节货。到了卖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一种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那里河边还有许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着起卸百货,这种船只比起渡船来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记。二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倍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脚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争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等待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地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诚实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中游如王村、岔、保靖、里耶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做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若有奇迹可以发现,人的劳动成果,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因此凡是川东的进出口货物,得从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货物俱由脚夫用桑木扁担压在肩膊上挑抬而来,入口货物也莫不从这地方成束成担地用人力搬去。

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这些住户中,除了一部分拥有一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账屯油、屯米、屯棉纱的小资本家外,其余多数是当年屯戍来此有军籍的人家。)地方还有个厘金局,办事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经常挂着一面长长的幡信。局长则长住城中。一营兵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各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做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地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想象,应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窠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做主妇的心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这条小河街。还有卖船上的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故意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竹筒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烧酒自然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四川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到百斤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个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做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闻”。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皆在此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做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小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做绣花抱肚,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却轮流地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都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各在分上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地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命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地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辛亥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着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两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因此一来,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的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于是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都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惟运用这种习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须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的人死去了,顺顺做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岁,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因此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八岁,小的已十六岁。两个年青人都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做,做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性情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须在各一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的人格,做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当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舱板。向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阳做生意,不论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须动手,便霍地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接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地方的风气,既为“对付仇敌必须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须用刀”,到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适应各种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弄得两个人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做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明白大儿子一切和自己相似,能成家立业,却稍稍见得溺爱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叫“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穿白盔白甲的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三

两省接壤处,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知道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还得法,并无特别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发生别的死亡大变,为一种不幸所绊倒,觉得十分伤心外,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就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做起点,税关前做终点,做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才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的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地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过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种种情形。凡是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都显出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荣。好事的军人,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五百响鞭炮。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派兵士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和船的竞赛,人和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码头的龙头大哥顺顺,年青时节便是一个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鸭子,在任何情形下总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傩送年过十岁时,已能入水闭气汆着到鸭子身边,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鸭子捉到,这做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们说:“好,这种事情有你们来做,我不必再下水和你们争显本领了。”于是当真就不下水与人来竞争捉鸭子。但下水救人呢,当作别论。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

天保、傩送两人都是当地泅水划船好选手。

端午又快来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开会,就决定了属于河街的那只船当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应当向上行,随了陆路商人过川东、龙潭送节货,故参加的就只傩送。十六个结实如牛犊的小伙子,带了香烛鞭炮,同一个用生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的高脚鼓,到了搁船的河上游山洞边,烧了香烛,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着鞭炮,擂着鼓,这船便如一支没羽箭似的,很迅速地向下游长潭射去。

那时节还是上午,到了午后,对河渔人的龙船也下了水,两只龙船就开始预习种种竞赛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听到了鼓声,许多人从这鼓声中,都感到了节日临近的欢悦。住临河吊脚楼对远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声想到远人。在这个节日里,必然有许多船只可以赶回,也有许多船只只合在半路过节,这之间,便有些眼目所难见的人事哀乐,在这小山城河街间,让一些人开心,也让一些人皱眉!

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船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地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棕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远处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并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四

还是两年前的事。五月端阳,渡船头祖父找人做了替手,便带了黄狗同翠翠进城,过大河边去看划船。河边站满了人,四只朱色长船在潭中划着。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泛着豆绿色,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河边人太多了一点,各人尽张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黄狗还留在身边,祖父却挤得不见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过不久祖父总会找来的”。但过了许久,祖父还不来,翠翠便稍稍有点儿着慌了。先是两人同黄狗进城前一天,祖父就问翠翠:“明天城里划船,倘若你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说:“人多我不怕。但是只是自己一个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个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赶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请那老人来看一天渡船,自己却陪翠翠进城玩一天。且因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单,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无一只狗,因此便约好了那人早上过家中来吃饭,喝一杯雄黄酒。第二天那人来了,吃了饭,把职务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进了城。到路上时,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热闹,你一个人敢到河边看龙船吗?”翠翠说:“怎么不敢!可是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到了河边后,长潭里的四只龙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边祖父似乎也可有可无了。祖父心想:“时间还早,到收场时,至少还得三个时刻。溪边的那个朋友,也应当来看看年青人的热闹,回去一趟,换换地位还赶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这里看,不要动,我到别处去有点事情,无论如何总赶得回来伴你回家。”翠翠正为两只竞速并进的船迷着,祖父说的话毫不思索就答应了。祖父知道黄狗在翠翠身边,也许比他自己在她身边还稳当,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声。

祖父喊叫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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