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网劳珠——许地山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8 15:5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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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主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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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网劳珠——许地山作品精选

缀网劳珠——许地山作品精选试读:

前 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底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底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底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底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佛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底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底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底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底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底世家子。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底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那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底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底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底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底意思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底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底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底甘露流出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底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底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底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底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时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底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底学问!啊!我底儿,你想差了。西洋底学问不是好,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底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底煽惑。若是父亲许我人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底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底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底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底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底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底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底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蜱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底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底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底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底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底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底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底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底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底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底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底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底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底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底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位(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底曲调;只听敏明唱道: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咱们是同一个身心,同一副手脚。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别人把咱们底身体分做两个,是他们把自己底指头压在眼上,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底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底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底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底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底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底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底念头。现在瞧出她底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底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底风俗,子女底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底必要。加陵得尊重他父亲底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底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教他们二人底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那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致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底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底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底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底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底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底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底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底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底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底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底事罢。”宋志说:“我底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那里肯依父亲底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绣枕早已被她底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裉色,印在她底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底金光向她底眼脸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底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见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底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那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底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明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连接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紫的、黄的,各色都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底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底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底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斑鸠;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惮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底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底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底嘴里发出。敏明指着问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底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底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底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底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底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底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底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底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底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底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底裙上。楼下底玛弥听见楼上底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仆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底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底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底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底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底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底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涕;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底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底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底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底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底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底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底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底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底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弯虹桥,转到水边底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底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底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动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迥,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底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底人;我是第一类底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底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时,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来赴他们底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底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底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底声音来;动物园底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底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底躯壳送回来。(原载1921《小说月报》12卷1号)

商人妇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底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鼓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底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底好奇心;因为她底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底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底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底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底话?”“呀!我想你瞧我底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底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底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底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便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请她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底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底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底手说:“惜官(闽俗:长辈称下辈或同辈底男女彼此相称,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后),我底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底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底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底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底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底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他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罢。”他紧握着我底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底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底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底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底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底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底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底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底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底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底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底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的,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枝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底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那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陪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吗?”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

我听他所说的话,简直和十年前是两个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是嫌我年长色衰呢,我觉得比那马来妇人还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么多年,事事承顺他,从不曾做过越出范围的事。荫哥给我这个闷葫芦,到现在我还猜不透。

他把我安顿在楼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说话。那马来妇人倒是很殷勤,走来对我说:“荫哥这几天因为你底事情很不喜欢。你且宽怀,过几天他就不生气了。晚上有人请咱们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她这种甘美的语言,叫我把从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销。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条大红绉裙;她一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我觉得自己满身村气,心里也有一点惭愧。她说:“不要紧,请咱们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时新的样式。咱们就出门罢。”

马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丛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门口。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一面张望,一面随着她到客厅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摆设着。一班女客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她们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说说笑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多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那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垫子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坐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时,很怀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那里肯依他们底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底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底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底外国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带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底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带鼻环,因为那是妇人底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裤)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底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希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拨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亚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底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她常对我说:“你底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底情,却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底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罢。咱们没有无花果树底福分(《可兰经》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贼来引诱,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当时他们二人底天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底羞耻,就向乐园里底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底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业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底园子和我们底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底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底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底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底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这几个月,我底苦生涯快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底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底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底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底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铁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底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底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底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底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底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不要哭,还是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底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提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底门口不远就是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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