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8 17:07:05

点击下载

作者:简媜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作者:简媜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6月

ISBN:9787510880186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推荐序生的进阶课程

从少年时代起熟读简媜老师的散文,那些日夜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候她写的大多是“生”。她写:“我说人生呐,如果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

初次读到这些词句时的震动仍记忆犹新。犹如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在清晨扑到古寺去,伏在佛像前,泣不成声,久跪不起;而此时,那个面容慈宁的僧人坐在大殿一角淡淡看着他,对这人间的“我执”静默无言,只是怜悯地敲了三下铜钟。这些话撞击我,就如那安然的钟声。余音绕梁,笼罩山林,笼罩了那么多惶然的、杂草丛生的心。

多年以来,老师已著作等身,那些森林般青翠、幽深的散文,蓊蓊郁郁地,润绿了我心底最萧索的季节。她笔下炼过的字,锻过的句,一刀一斧凿成一座座关于“生”的雕塑,那种文字不是平面的,而是雕塑一般——固体的、具象的、静默而至美的。与其把成就这些艺术品的人称为作家,不如说称为文字雕刻家。

于是我好奇一个把“生”刻画成这般的人如何刻画“老病死”。

当初专门从台北诚品书店买回的《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放置在书柜上有一两年了,竟没有想到今日会有缘分为此书的大陆版本作序。厚厚一本读起来,从容之外,活泼、淋漓,一看便知老师又享饮了时间酿造的美酒,过去那些森林般幽深青翠、雕塑般静默至美的文字风格,如今变得更加平然、醇厚、亲切;其间不乏种种幽默与戏谑,像是森林中开出了鲜花、蘑菇,鹿群出没,更加生趣盎然了。

对于“老病死”这样的主题来说,如此的举重若轻,实在是有心了。

原本以为,我辈作为尚且还在“生”的过程中彷徨的“年轻人”,应该能免疫这本书。谁料读下来,我可能比正在身处“老病死”之中的前辈人还要备感惊心动魄。那是站在打乙肝预防针的队伍里,看着自己前面的那个小伙伴因为扎针怕痛而哭泣,自己不敢挽起袖子的胆颤;那是站在蹦极跳台边缘,看着自己前面那个亡命之徒号叫着坠下去的心惊。

那是“下一个就是你”的恐惧。

老年化不仅仅是一组组人口调查数据,也不仅仅是那些令人眼底发潮的故事。关于“生老病死”这四门必修课,人人不能免考。恐惧是因为你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一切离自己不远。读着这本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逃学贪玩的孩子被捉住,一只手掌不由分说地在背后推着,踉踉跄跄,不管自己多么不情愿,都得乖乖回到“生老病死”的学校去。该修哪门课,就得老老实实地走进去坐下来修习。

所幸的是,我们有这样一位好的老师。在老师面前,我们这些学生不必啰啰唆唆说下去了,班门弄斧实属不敬。我只知道,前面的年头,老师讲过几门透彻而优美的关于“生”的课,现在,我只想坐下来静静听取其后的进阶课程。七堇年大陆版序银色旅程

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

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厚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延着脚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车上唯一的家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随着科技文明与医疗进步,二十一世纪的关键词必然包括“老化”。像我这样生于二十世纪战后婴儿潮、跨过五十门槛的人,是被“老化海啸”冲击得最严重的一代人:我们的父母迈入老病交加的银色风暴之路,需靠在我们肩上,而我们自身开始承受青春流逝的苦恼,往下看,年轻世代风行“少子化”或不婚不育是火上添油的举措。 有史以来,台湾未曾有过七百多万五十岁以上的人同时在岛上呼吸——预估三年后进入老人人口占百分之十四的“高龄社会”,同时在岛上喘着的老人,将逐年增多。

平均寿命八十四岁蝉联世界第一的日本,近来每年出现三万二千多名“无缘死”案例:失去亲缘、地缘、社缘联系的独居老者,孤单地死去,甚至多日之后才被发现,而警政机关找不到家属愿意认领其遗体、处理其后事。发生在远方社会的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甚至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我必须写这本书的理由。中国人不喜欢谈老,更忌讳谈死,喜欢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的绣花鸳鸯被把生老病死遮住,无奈当年是农业社会大家族结构还能遮遮掩掩,现在这时代哪里还有遮的能力?一个老人倒了,能奔到身边照顾的,数得出几个人?

这书在台湾出版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得到无数读者的关注:挤满讲堂的人群跟往年来听我演讲的年轻读者显然不同。当我站上讲台,放眼一望,白花花的头颅都是初老之辈,他们严肃的神情只说明一件事:老,来了,必须勇敢地面对。

我感谢读者们慷慨地与我交换银色旅程上那无奈、艰辛却也充满勇气与爱的心情。 一位纤瘦的中年女士摊开书要我签名时,对我说:“你书里写的,我现在正在经历。”我抬头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对她说:“保重啊,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红着眼合着书快步离开了。

一位头戴布巾的美丽女士来到我面前要求一个拥抱,她从医院请假出来,手腕还圈着医院名条,癌复发。抱着那瘦弱的、平静的陌生人身躯,我自己几乎要发抖,她要迎战的难关与折磨我怎能想象? 而她禅定地坐两个小时听生老病死,这不是勇者是什么!

惹出我眼泪的是一个高中女生,她拿着书要我签名,问:“简媜老师,能不能请您写上我妈妈的名字?我想送她这本书。”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她说:“我爸爸刚过世,妈妈很悲伤……”我的手停了一下,看着她,她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勇气,要带着妈妈走出死荫幽谷、寻找出路。当我慎重地写着名字,她追加一句:“能不能请您写一句话给我妈妈?”我写下:“绝望的女人活下来只有一个理由:爱。”我抱了她,请她代我转告妈妈:生了一个好女儿。

另一位穿着时髦的都会女子提了大袋子,拿出一双新球鞋,说:“您书里写看到一个老人穿新球鞋,那场景好像我爸爸,是不是这双鞋?”我噗嗤而笑,好一个宠爸爸的女儿! 可惜不是这鞋。她愉悦地说:“我们把爸爸照顾得很好!”那声音是无微不至照顾者才发得出的铃铛般的乐音,我愿天下老者都有这种福气,都能在子女亲情的润泽中得到善终。

很荣幸,这书能在大陆与关心老化课题的朋友分享、交流。两岸社会都有严峻的老化问题,我诚挚地希望因着我们勇敢地面对、摹画,老,这一段银色旅程不至于变成荒芜,相反地,展现了人生最后优雅地老去的身影,留下了尊贵地离席的那一份庄严。序老年书写与凋零幻想1.是你吗?

是你吗?翻动书页的是你吗?

你刚踏入滚烫的世间,还是甫自水深火热的地方归来?你才扛起属于你的包袱,还是即将卸下重担?你过着你甘愿的日子,还是在他人的框架里匍匐?你兴高采烈写着将来的梦想,还是灯下默默回顾活过的证据?你身手矫健宛如美洲虎,还是已成风中残烛?

人生对你而言,是太重还是太轻?是甜美还是割喉的苦?是长得看不到终点,还是短得不知道怎么跟心爱的人说再见?2.梦与街道

四年多前,我做了一个很短的黑白梦。梦中出现两位老者,一男一女,穿黑衣,极老,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走在宽阔的干涸河床曝露出的黑色砾石上。旁边,有一个小孩也可能是个侏儒,躲在大石边偷偷看着他们。梦自行运镜,没有对话,老者从小孩的右侧缓慢地走到左侧,最后,镜头停在小孩的白衣背影上。

几乎也在这时节,我发现街道上、公园里,轮椅老人越来越多,婴儿车越来越少,社会曾有过族群裂痕,现在出现的是人口裂痕,从“高龄化社会”即将进入“高龄社会”,可能迈向“超高龄社会”的统计数据佐证了台湾的处境。这冲击着我。我这一代从小熟背卫生所宣传口号“一个不算少,两个恰恰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短少婴儿,而且仿佛被下了蛊,昔年那个蒸腾着梦想与青春、挥舞着汗味吹着稻风的岛,似乎进入花果飘零。一夕间,人全老了。

梦预言了书写方向。黑色砾石指社会环境也是迈向死亡的老年之路,那个偷窥的小孩或侏儒应该是我;梦点出,我自觉像个孩子或是内在力量像个侏儒,不足以处理“老”这么沉重且庞大的主题。

但是,我并未走开,仍然偷窥着,埋伏在那里,睁着我的散文眼睛。3.四个老师、十一位助教、六位学长

甚至,连助孕的指导疗法都有,连胎教的书都可以找到,更别说关于童年期、青春期的教养。生命落地,人生开始,指导手册一路排开;成年以后,以主题区分,教你如何小额创业,如何买下第一间房,如何克服恐惧战胜忧郁,如何挽救婚姻经营家庭。接着法定退休年龄到了,六十五岁开始,可以游山玩水过自己的日子,另一排闹哄哄的书教你如何养生,如何消灭癌症,如何活到一百二十岁不生病。

没有人教你,如何准备“老病死”。没有人敢挑明:你会老,你会病,你会死。相反地,那论调是:你不会老,你不会病,你不会死。在酥爽麻醉、通体舒畅的气氛下,怎可能自我反问:若人人如此,那死的都是谁?

在生的现实里,我们是否应该谦虚地想一想,灵魂可能是永远轮转的,但身躯是借来的,用坏了才归还且不须赔偿,已是莫大的福利了!

我无意写一本指导手册,但迫切觉得“老年学”(或老年产业)是一门有待各方齐力砌建的学问。作家关心的仍是世间现场里人的特殊困局与突围,生命之无奈与高贵。在酝酿的数年间,我常常浮出疑问:这世间真的甘甜如蜜吗?既然苦楚多过喜乐,为何又恋恋不能舍?街道上行走的多是苍老者,肢体抖颤、步履艰难,却又展现无比的坚强。老的过程非常缓慢,像黏蝇纸上一只苍蝇慢慢地抖动小脚,抖不出下文。等我们老的时候才能体会,老人嘴里含了一颗沾着蜂蜜的石子,硬得会崩牙,可是咂巴咂巴之后,分泌了甜,又吮了一口生命的蜜。

然而,预言写作方向的梦,同时也质疑自己的能力。我必须感谢不可思议的众缘汇聚,齐力提拔了我。

二○一○至二○一二两年间,我的亲人走了四个;熟识朋友家中有长辈辞世的,共十一人;二○○八至二○一二,有六位熟朋友罹患重病,最年长的才六十一岁。四年之间,参加告别式带回来的纱袋毛巾有一大叠。不管是基督教追思礼拜唱《奇异恩典》、佛教道教诵《阿弥陀经》,我都同样流了告别的眼泪。四位至亲中,有一位我侍立在侧、笔记变化陪着走完全部病程,有两位我在现场送他们启程;这四位都是以肉身做讲坛的至亲至爱的老师,详详细细教我修习“生死学分”;十一位助教,提供各式各样“人生终程”考古题,供我深思、解纠缠的谜;六位学长,化疗、电疗、插管、加护病房,从鬼门关爬回来,好似做了“疾病笔记”,替我划出勇气、意志等必考题。

不可思议啊,众缘汇聚!我的书写生涯里从未出现像这书一般的铁人三项式的磨炼,我再不成才,有此不择手段改造我的造化,种种人生角色都完足地历练、多少滋味都尝过之后,依随死神踏察的轨迹,我自诩已有能力下笔。4.用文字搓一条绳索,渡河

我们的一生花很长的时间与心力处理“生”的问题,却只有很短的时间处理“老病死”,甚至,也有人抵死不愿意面对这无人能免的终极课题。然而,不管愿不愿意,无论如何挣扎、号叫,“老病死”联合账单终会找上门——先找上我们的父母,再找我们。大约从四五十岁开始,我们得先承接父母的账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着肝肠寸断甚至满腹怒火付完了账单,接着,轮到自己的了。“老病死”不仅是社会也是家庭、个人的总体检,不仅只是肉身衰变,亦同步涉及家庭伦理、经济、法律、宗教信仰、哲学素养……这些仓储,若等到事到临头再盘算,往往太迟。一个人老了,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家的事,整个社会的事。生老病死是自然律,但走这条路的人怎可毫无准备、顺其自然?一个毫不准备的人是不负责任的,他把问题丢给家人及社会。

文学脱离不了人生,这本书也可以说是直接从人生现场拓印下来的,视作导览亦无不可,邀请读者在风和日丽的时候预先纸上神游。由于是现场,不乏也有Live段落,刻意保留该有的硝烟与疲惫,正在体验的人或许心有戚戚焉、掬了一把泪,尚未经历的或许嫌它带了刺。我的用意不在刺,在于人。

然而,要把“老病死”学分修好,关键还是在于有没有把“生”这门课读好。是以,这本书需要复合式的书写策略。正文五辑从肉身如舟、人生版权谈起,往下才能谈“老”“病”“死”。全书二十六万字,各辑比例不一,又有“书中书”的安排:辑三《老人共和国》九万多字形同本书的“书中书”,而我私心所爱的《阿嬷的老版本》三万多字又似辑三的“书中书”。正文五辑之外,附挂五篇“幻想”,是我的自我对话。虽然天光还算灿灿,但转眼变天的故事听多了,我也得想一遍自己的凋零结局。用文字搓一条绳索,有一天,牵病榻上的自己渡河。

侍病送终、日常劳役、伏案书写期间,宛如生死矿坑里的矿工,日日忙得伸手不见五指。感谢老友黄姐每隔一段时间叫“小黄”运来她的拿手佳肴,减少我挥铲的辛劳,解我倒悬之累。5.致读者

有时,我想起你们。今生,用文字与你们做了心灵交流的朋友,无比荣幸。我也许不能记得脸庞、名字,但记得那些卡片、字条、信件、礼物,无一不是纯然且诚恳的关怀,我衷心感谢。

熟悉我作品的你们恐怕也跟着我渐老了,设想你们也开始要修习父母的或是自己的“老病死”课程。你们伴着我走过浪漫、空灵、典丽、朴实,跟着我读了“初生之书”《红婴仔》、看了“身世之书”《天涯海角》,现在也到了该翻一翻“死荫之书”的时候了。昔时的青春悲愁如此纯洁,都是真的;今日于沼泽丛林搏斗这般认分诚恳,也都是真的,“完整的人生应该五味杂陈,且不排除遍体鳞伤”,这是我的感悟。

但愿你们阖上书的时候,心生喜悦,如我写完这本书的心情:

相逢在人间,无比赞叹,一切感恩。原稿及十八支写光了墨水的笔辑一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

完整的人生应该五味杂陈,且不排除遍体鳞伤。在街头,邂逅一位盛装的女员外

我应该如何叙述,才能说清楚那天早晨对我的启发?

从人物开始说起还是先交代自己的行踪?自季节下笔或者描述街头地砖在积雨之后的喷泥状况?我确实不想用闪亮的文字来锁住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上班时刻,呼啸的车潮不值得描述;站牌下一张张长期睡不饱或睡不着的僵脸不值得描述;新鲜或隔夜的狗屎,虽然可以推算狗儿的肠胃状况但不值得描述;周年庆破盘价的红布招不值得描述;一排乱停的摩托车挡了路,虽然我真希望那是活跳虾干脆一只只送入嘴里嚼碎算了,但还是不值得扩大描述。

秋光,唯一值得赞美的是秋光。终于摆脱溽暑那具发烫的身躯,秋日之晨像一个刚从湖滨过夜归来的情人,以沁凉的手臂搂抱我。昨日雨水还挂在树梢,凝成露滴,淡淡的桂花香自成一缕风。我出门时看见远处有棵栾树兴高采烈地以金色的花语招呼,油然生出赞美之心。这最令我愉悦的秋日,既是我抵达世间的季节,亦情愿将来死时也在它的怀里。

一路上回味这秋光粼粼之美,心情愉悦,但撑不了多久,踏上大街,尘嚣如一群狂嗥的野狼扑身而来,立即咬死刚才唤出的季节小绵羊。这足以说明为何我对那排乱停的摩托车生气,甚至不惜以生吞活虾这种野蛮的想象来纾解情绪,我跌入马路上弱肉强食的生存律则里,面目忽然可憎,幸好立刻警觉继而删除这个念头,举步之间,唤回那秋晨的清新之感,我想继续做一个有救的人。当我这么鼓励自己时,脚步停在斑马线前。

灯号倒数着,所以可以浪费一小撮时间观看几个行人,从衣着表情猜测他们的行程或脾气的火爆程度。但最近,我有了新的游戏:数算一个号志时间内,马路上出现多少个老人。

之所以有这个坏习惯,说不定是受了“焦虑养生派”所宣扬的善用零碎时间做微型运动以增进健康,再用大片时间糟蹋健康的教义影响(糟蹋云云纯属我个人不甚高尚的评议,可去之)。譬如:看电视时做拍打功,拍得惊天动地好让邻居误以为家暴打电话报警;等计算机打印时可以拉筋——没有脑筋的话就拉脚筋;捷运上做晃功晃到有人害怕而让座给你;在医院候诊时做眼球运动,但必须明察秋毫不可瞪到黑道大哥(瞪到也无所谓,等他从手术室借刀回来,你已经溜了)。我一向轻视这些健康小撇步,总觉得这么做会灭了一个人吞吐山河的气概;文天祥做拍打功能看吗?林觉民会珍惜两丸眼球吗?但说不定我其实非常脆弱且贪生怕死,以致一面揶揄一面受到潜移默化。刚开始,必然是为了在号志秒数内做一点眼球运动,企盼能延缓文字工作者的职业伤害——瞎眼的威胁(何况,我阿嬷晚年全盲,她一向最宠我,必然赠我甚多瞎眼基因),接着演变成数人头,就像小学生翻课本看谁翻到的人头较多谁就赢,接着,我必然察觉到那些人头白发多黑发少、老人多小婴少,所以升级变成给老人数数儿。很快,我得出结论:闲晃的大多是老人,街,变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昵称为“员外”,正员以外,适用于自职场情场操场卖场种种场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阳礼金的那一群。

现在,等号志灯的我,又玩起“数员外”游戏。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马路对面巷口弯出一条人影的人。如果那是时尚骚女,我不会注意,若是哭闹的小女童,我只会瞄一下,假设是短小精悍的买菜妇,我会直接忽略,但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不独因为她是短短二十秒内第八个出现的员外,更因为她比前面七个以及随后出现的第九个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军。

过了马路,我停住,隔着十几米,不,仿佛隔着百年惊心岁月,不,是一趟来回的前世今生,我远远看着她。她的脚步缓慢,我不必担心她会察觉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远处窥看——这当然是很无礼的事。她走到邮局前,邮局旁边是面包店,再来是药房、超商、屈臣氏、银行,然后是我。我无法猜测她的目的地,要过马路或是到超商前的公车站牌或是直行的某个机构某家商店?此时有个声音提醒我,数算游戏应该停止了,今早得办几件麻烦的事,没太多余暇驻足。我这年纪的人都有数,我们不应该再发展户口簿以外的马路关系,光簿子里的那几个名字就够我们累趴了,再者体力上也很难因萍水相逢而兴起冲动,我们离骁勇善战的“青铜器时期”远了,心锈得连收废铁的都直接丢掉。

但事情有了变化。当我抽好号码牌坐在椅上等候,我竟然缺乏兴致做“银行版眼球运动”——数算有几支监视器,顺便给观看监视器的保全一点“可疑的趣味”,而是看着牌告汇率呆呆地想着被我数过的那些员外;他们留在我脑海里的个别印象与美元、欧元、日元字样做了诡异的联结,而币旁的数字则标示他们各自的困难指数是涨或跌。譬如:美元阿嬷的驼背度比昨天严重了零点零三,欧元阿公的颤抖情况可能贬值零点零一,日元奶奶大幅升值意味着不必再推轮椅……灯号显示,还有十三个人在我前面。这时间,不少人掏出手机神游,我继续盯着牌告,猜测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喝粥、如厕、复健、走路、卧病或是躺着在运送途中?

我遇到美元阿嬷那天下着大雨,某家医院捷运站,我正要刷卡进站,看到站务员对已出闸门的她指着遥远的另一端出口说明医院方向。八十多岁,阿嬷拄着一把伞当手杖,喃喃地说:“喔,这边喔,那边喔,不是这边喔?”她驼背得厉害,几近九十度,微跛,再怎么抬头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高的指示牌。我停住脚步,对她说:“我带你去。”便扶着她朝医院那漫长的甬道走去。外头下着滂沱大雨,如果没人为她撑伞,一个老员外怎么过这么长、杀气腾腾只给二十五秒逃命的马路呢?我送她到大门,交给志工,像个快递员。现在,我忽然想着那天没想到的事,我怎么没问她:“看完医生,有人来接你吗?”不,我应该问:“你身上有钱坐出租车回去吗?”

在水果摊前,起先我没注意到欧元阿公。选水果的人不少,有几只惹人厌的胖手正以鉴赏钻石的手法挑莲雾,我速速取几个入袋,那天忘了带修养出门,所以在心中暗批:“挑‘总统’的时候有这么苛吗?”付了账,正要离开,这才看见老板娘替欧元阿公挑好莲雾,挂在他的ㄇ形助行器上,报了数目,等他付款。我用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手抖得可以均匀地撒籽入土、撒盐腌菜,就是不能顺利地从上衣口袋掏钱。老板娘等得不耐,帮他从口袋掏出铜板若干,不够,还差若干,欧元阿公嘟囔一声,抖着手往裤袋去。我问老板娘到底多少钱,遂以流畅的手法自钱包掏出那数目给她,她把阿公的铜板放回口袋,对他说:“小姐请你的,不用钱。”阿公似乎又嘟囔了一声。我有点不好意思,最怕人家谢我,速速离去,但心想,我若是老板娘请他吃几个水果多愉快!锱铢必较,乃彼之所以富而我之所以窘的关键了。此时,我忽然想到为何他只买莲雾?也许只爱这味,也许相较于木瓜凤梨西瓜哈密瓜这些需要拿刀伺候的水果,莲雾,这害羞且善良的小果,天生就是为了手抖的老员外而生的。不知怎地,想到莲雾象征造物者亦有仁慈之处,竟感动起来。想必,监视器都记下了。

遇到日元奶奶那天也是个秋日。我故意绕一大段路,探访久未经过的静街小巷,看看花树,那是我的欢乐来源;新认识一棵蓊蓊郁郁的树,比偶遇一位故友更令我高声欢呼。我沿着一所小学的四周砖道走着,一排栾树,花绽得如痴如醉,阳光中落着金色的毛毛雨,我仰头欣赏,猜测昨夜必有秋神在此结巢。

正当此时,看见前方有一跑步妇人与一位推着轮椅的老奶奶似乎在谈话,几句对答之后,妇人高声对她说:“你想太多了!”说完迈步跑了过来,经过我身旁,或许察觉到我脸上的疑惑,也或许她想把刚刚老奶奶扔给她的小包袱扔出去,所以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老人家想太多了!”一出口便是家常话,使我不得不用熟识口吻问:“怎么了?”她答:“她说她要走了,唉(手一挥),吃饱没事想太多了!”跑步妇人为了健康迈步跑开。看来,她随便抓了我倒几句话,那老奶奶也是随便抓到她,倒了几句很重要的话,在这美好的晚秋时节。

九十靠边,枯瘦的她佝偻着,身穿不适合秋老虎的厚外套、铺棉黑长裤,齐耳的白发零乱、油腻,有几撮像河岸上的折茎芒花招摇。应有数日未洗浴,身上散着膻腥的毛毯味——混着毛料、潮气、油垢、溷汁,若她倒卧,那真像一张人形踏毯,今早阳光蒸腾,确实适合晒一晒旧地毯。

她推着轮椅,缓慢地移步,这台小车变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异,应该被推的她却推着轮椅,应该坐人的位置却坐了阳光与空气。看来,她还不符合巴氏量表规定,也可能无力负担外佣薪水,只能独自推着空轮椅,在四处布着狗屎的砖道上踽踽而行,阳寿还没用完,只能活着。

我猜测,今早,她沐浴于暖阳中,心思转动:“太阳出来了,秋风吹了,我要走了!”因那自然与季节的力量令人舒畅,遂无有惊怖,仿佛有人应允她,咕隆隆的轮转声在第一千转之后会转入那不净不垢的空冥之境,化去朽躯,溶了肮脏的衣物。她感觉这一生即将跨过门槛飘逸而去,故忍不住对陌生人告别。我猜测。

银行里的事情办妥,我得去下一站。不知何故,原应向左走的我竟往右边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测,第八号员外尚未消失;她站在超商前面,朝着大路,不是要过马路亦非等待公交车,不像等人,更不是观赏远山之枫红雪白(没这风景),那必然只有一个目的:招出租车。

如果身旁有个帮我提公文包的小伙子或仆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个援手。惜乎,本人辖下唯一的贴身老奴就是自己,遂直步走去。且慢,开口招呼之前,我暗中惊呼,这位女员外是否刚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场上海掉出来——夜宴舞池里,衣香鬓影,弦醉酒酣,满室笑语涟涟。她喝多了几盅,酒色胜过胭脂爬上了脸,扶了扶微乱的发丝,说:我去歪歪就来。遂跌入沙发,随手取了青瓷小枕靠着,似一阵凉风吹上发烫的脸庞,竟睡着了。她不知那就是《枕中记》里的魔枕,一觉醒来,竟在陌生的老旧公寓,六七十年惊涛骇浪全然不知,流年偷换,花容月貌变成风中芦苇。

绣衣朱履,一身亮丽长旗袍裹着瘦躯,显得朱梁画栋却人去楼空,头戴遮阳织帽,配太阳眼镜,颈挂数串璎珞,一手提绣花小包一手拄杖。这风风光光一身盛装,说什么都不该出现在街头、在约莫九十多高龄独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问:“您要叫出租车是不是?”

她说:“对。”“去哪里?”“××医院。”她答。“有带车钱吗?”我问。“有。”她答,清楚明白。

我一口吞下几辆乱停的摩托车(盛怒中的想象),扶她到路边,目测自前方驶来的小黄们,要招一部较有爱心的出租车(这得靠强盛的第六感)。听说,有运将嫌弃老人家行动缓慢,“快一点”,这三字够让一个自尊心顽强的老员外郁闷很久。在尚未有专营老者需求、到府协助接送的出租车出现之前,一个老人要在马路上讨生活得靠菩萨保佑。还好,招下的应该是个好人,恳请运将帮忙送她到医院,关上车门,黄车如一道黄光驶去,我却迟迟收不回视线,似大队接力赛,交棒者不自觉目送接棒者,愿一路平安,别让棒子掉了。“为什么穿得像赴宴?没别的衣服吗?”我纳闷。

一位经过的妇人告诉我,老员外就住在后面巷子,独居。我问:“你认识她吗?”她摇头。“那么,帮帮忙,麻烦你告诉里长。”我说。

这口气太像子女请托,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我忽地欠缺足够的智识分析这种马路边突发的心理波动。我怜悯她吗?不全然,或许怜悯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够却准备得不够的员外们;他们基于传统观念所储备的“老本”——不论是财力或人力——无法应付这个发酒疯的时代,而本应承担责任的我这一代,显然尚未做好准备或是根本无力打造一个友善社会让他们怡然老去。好比,夕阳下,一辆辆游览车已驶进村庄前大路,孩童喊:“来了!来了!”狗儿叫猫儿跳,旅途疲惫的游客想象热腾腾晚餐、温泉浴、按摩与软床,迫不及待从车窗探出头还挥挥手;而我们,做主人的我们杵在那儿,捂眼的捂眼、发抖的发抖,因为,我们尚未把猪圈改建成民宿。

哪一户没有老人?又有几户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订单暴增,干脆叫邮差塞信箱算了。我们是“悬空的一代”,抬头有老要养,低头有人等着啃我们的老——如果年轻人总是毕不了业或继续失业的话。

我想着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一时如沙洲中的孤鸟,独对落日。虽然,踩过半百红线不算入了老门,看看周遭五六十岁者热衷回春之术欲抓住青春尾巴的最末一撮毛,可知天边尚存一抹彩霞可供自欺欺人。然我一向懒于同流,故能静心养殖白发,阅读不可逆的自然律寄来的第一张入伍征召令。彩霞,总会被星夜没收的。

我会在哪一条街道养老?会驼得看不见夕照与星空吗?会像骡子推磨般推着轮椅,苦恼那花不完的阳寿祖产,看着至亲挚友一个个离去而每年被迫当“人瑞”展示吗?我是否应该追随古墓派英雄豪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仔细养一两条阻塞的心血管以备不时之需,莫再听信激进养生派所追求的“长而不老,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僵而不化,化而不散,散而不灭”之不朽理论?(以上纯属个人虚构,切切不可认真。)我会盛装打扮,穿金戴玉,踩着蜗步,出现在街上吗?“为什么穿得像赴宴?”

忽然,我明白那一身衣着可能是独居老人为了提防不可测的变故,预先穿好的寿服;无论何时何地倒下,被何人发现,赴最后一场宴会的时候,一身漂漂亮亮。

这么想时,我知道,我正式老了。手工刑法

人,来到这世上,无不欠打。

不服气是吗?听我说个道理来:想想我们出娘胎那天吧,先不论降生的时辰八字是吉是凶,也不管等在产房外的爸爸是贫是富;无一幸免地,当我们铆足全力挣脱而出时,在隧道出口处迎接我们的不是喧天的锣鼓、欢腾的人潮,恰好相反,是一个蒙面陌生人。这名“职业打手”以降龙伏凤十八掌把我们打一顿,不打哭不罢休——那些被这排场弄怒、弄怕或是属于前朝皇帝来投胎转世根本打不得的人当场弃权,驾返天堂。我们这些无所逃遁的人只得乖乖挨打,哭得死去活来。那种哭法依“声韵学”辨之,单单只有一个意思:“好痛啊!”

我们一哭,周围的人全笑了。这就是我对人生的第一层体会:不打不下凡,无痛非人间。引申言之,折磨与痛苦乃是我们入世之前即已领得、必须随身携带的两张悠游卡,一打一哭之举,只不过是刷卡有效、允许进入人世的警示声而已。

然而,这“打法”应有高明与拙劣之别。高明者,出手轻重有致,打得那初生婴儿一扫蜗居子宫内四体压缩之感,顿时浑身舒畅,不出几日便能咯咯而笑,从此性情开朗,终生不得忧郁症。拙劣者,那日必定手眼不协调;一手捉着沾满胎便的活泥鳅,另一手如急湍中扁舟之翻覆,就这么不偏不倚打中小婴背后的“宿怨穴”(想当然耳应有此穴),遂触动其前世所积未及褪净的种种哀怨、悲愁、碎心、伤怀记忆;这些记忆如四只蜘蛛复活了,一起在这名无辜婴儿背部结网,蛛丝隐入肌理、脉络,从此性格阴郁,两个太阳也晒不出一朵微笑。

我完全相信我就是被一位手法拙劣的产婆给打坏的,致使二三十年之久郁郁寡欢,险些寻短。时至今日,我母亲若得了话头总要复诵一遍,当年我是如何日日哭啼、如何“歹摇饲”折磨她,其神情悲愤,虽未咬牙也近乎切齿了。其实,母亲有所不知,我之所以难养,乃是被产婆误打误中宿怨穴,使得爱憎痴恨影影幢幢纠缠一身,令我痛不欲生之故也。然而,退一步想,亦不忍苛责村中那位唯一金字招牌的产婆。我报到之日正值水患初退,大地残破;且又是秋深露重的凌晨时分。三更半夜,老人家被人从暖窝里挖起,速速骑脚踏车赶往数里外的我家。当年仅有油灯、蜡烛,照明不佳,老人家气喘吁吁、两眼昏花,一把捉住我这条头胎泥鳅,想必又闪神想起台风使屋瓦破损、鸡鸭短少的烦恼事,下手也就不知轻重,甚至在专业允许的范围内又多打了四五下。我非伟人,哭声无法划破夜幕,但一定痛入心扉,留下阴影。影响所及,自幼即痛恨打小孩的人,再者,亦十分不喜别人触摸我的身体。最后,附带地对套头毛衣也有意见,没事儿要人家复习出娘胎感觉做什么呢?真是不怀好意,抵制它!

如此冗长的叙述只是暖身操,为了凝聚宿命论共识,以使我辈“伏案族”取得自怜自艾权力,放胆呻吟。接着,才能谈背痛。

背痛,似病非病,说痛不痛、说不痛又很痛。其发痛之境界有三:初阶者,顿觉被掏空脂膏只剩一副没人要的蟹壳。中阶的痛法让人觉得自己是块砧板,有个笨家伙拿钝刀在上面杀鱼剁蒜切橙子。高阶者须早晚练习勘破生死,因为活生生地像背了一口檀木棺材。

不拘何种境界,其患者可名列“呻吟歌剧”第一女高音或首席男中音,词曰:“哎——哟——喂呀!好痛喔!会死人哩!”下文依各人方言不同或接三字经或持诵闽南语四字咒,薄有资产者于终咒之后吟唱:“谁来帮我按摩,我送他一颗钻!”

长期背痛的人自然而然会对玄秘之学或考古学产生兴趣。兵分二路,一路从星相、命理着手,斤斤计较处女座比天蝎座容易背痛,或破军坐命者比天同坐命的人更易有筋骨伤害。另一路走学术路线,提问:“为什么人类会背痛?猴子会吗?黑猩猩会吗?”遂化身为鉴识专家,自考古书籍找解答。我的好友J是个资深背痛者,某次于姐妹淘聚餐上发表“背痛考古学”即兴式学术演讲:“一切痛苦都要从八百万年前开始讲起!”举座瞠目结舌,纷纷放下筷子。“八百万年前的非洲遍布浓密的森林,原始猿人以树为家,四肢灵活并用。没想到地球气候改变,导致雨林逐渐消失,几百万年后形成树林、草原散布各地的景观,因此,猿人留在地上的时间增多了,于是演化成直立行走的非洲南猿。你们总该知道鼎鼎大名的露西吧?”J问。“露西是谁?上市电子公司的总裁吗?”有人问。“裁你的头!”J说,“她就是三百五十万年前的非洲南猿,我们的远古始祖。”“那我就放心了。”那人抢白。“虽然露西还是全身毛茸茸的猿人,但她已经可以跟你我一样一面抱小孩一面追公交车了,如果她活在现代的话。”“这跟背痛有什么关系?”有人笑着问,一面夹虾子往嘴里输送。“怎没关系?就像虾子跟嘌呤含量的关系,嘌呤跟你的痛风有关。”J瞪她,“你还吃!”“我有吃药!”虾子女人坚持着。“如果南猿始祖们不直立行走,身体骨骼不演化,我们就不会腰酸背痛、颈肩僵硬、关节麻疼!”J意犹未尽,继续卖弄,“根据专家的说法,直立行走比在树间晃荡省力,所以南猿们有较多时间与体力交配;而且,省力意味着母猿更容易在生产后恢复体力,也就有机会多生一两胎,这对族群存续具有关键性的影响!所以,注意喽,腰酸背痛的女人是伟大的,因为背痛是一种肉身记号,这记号代表族群存续、物种演化进入新的里程。”“有必要扯这么远吗?”虾子女人说。“我喜欢这种悲壮的感觉嘛!虽然不会让我的背舒服,至少心里好过一点。还有,二十三万至三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跟你一样,深受关节炎之苦。他们可没你好命哟,吃那么多海产!”J说。语毕,众人一齐瞪她,不予置评。(好吧,我承认,J就是我。)

背痛不会单独存在,必带着赠品而来。往上延至肩、颈、手肘,往下扩及膝、踝。自此,南回线、北回线接轨,环岛铁道完成。于是,每当严冬逼近寒流来袭,或是熬夜加班手不离桌臀不离座之时,就是“背痛现行犯”饱受凌迟的时候。属初阶痛法的那副蟹壳仿佛生出两只巨螯,没事儿就锁你一下。中阶的那块砧板不是变重是多附了一台食物调理机,轰然作响。至于高阶者,我们必须为他默哀,因为痛到仿佛背上的棺材里有个僵尸探出头来问他:“现在几点?”

每个人的背就像一张摊开的羊皮纸,密密麻麻写着成长史。所以,露背装是专为没有背负历史的人设计的。那些布着血丝、瘀青、痣点、伤疤、疹块,必须涂药膏、贴药布如一部沧桑台湾史的背部,它们的主人绝对奉行“掩饰是一种美德”,除了穿内衣、外衣,还会加背心、外套。因为,历史有时是见不得人的。

我的背记录着一个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台湾农村排行老大(不只不会挑时辰,连顺序都挑错)女孩子的“虎背锻炼史”。首先,跃上我背的是妹妹,接着又来一个妹妹,最后是弟弟。唯一没让我背过、与我差两岁的大弟很快地成为我的挑水伙伴;一根扁担、一只吊桶,他在前我在后,从三百米外的水井抬水回家。但是,这家伙从小就显露斤斤计较的商人性格,质疑水桶吊绳从扁担中间顺势下滑使他吃重,每走几步便要求“校正”。我俩便在黄昏小路上演练物理学原理、争论公平正义原则。于是,两人估算身高差距,他改以双手抬高扁担头,使彼此负重相当。行走间,我也自小显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阴狠个性,即使看到吊桶下滑亦不出声。商人潜藏间谍心思,他故意把扁担抬得更高致吊桶往我处滑来,我见状亦抬高,如是数回,两人皆变成高举双手小跑步似士兵投降。回到家,一桶水洒了大半,讨得一顿臭骂。我“看破”手足之情,赌气地套好另一只水桶,自己挑水去,直到月牙挂上天空,才把灶脚的大水缸注满。

我听说,即使新兵入伍,刚剃度的比丘、比丘尼,也不必受这种训练。

铁打的筋骨也禁不住长期操劳,挑水背弟妹的小西西弗斯总有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祖母是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大地之母狠角色,见我没精神了,拿出扁梳、端一碗水,命我坐好,先屈指用力夹捏我的颈肩,如消防局小队长缉拿潜逃的保育类动物般为我“抓龙”,见我哀叫得火候差不多了,再命我趴着,用扁梳蘸水为我刮痧,每每刮出两道红痕,首尾相连,果真一尾活龙被她逮到了。她啧啧称奇,赞叹自己的手艺,全然不顾我痛得涕泗纵横。相较之下,我母亲的刮痧手法温和许多。不过,若恰巧被祖母瞧见,她必定挑剔一番指示重刮,仿佛没煎熟的鱼得回锅再躺一躺。

在那支扁梳的威权统治下,我学会隐瞒伤势。凡是从屋顶摔落、骑车跌入河里这种伤及筋骨的事一律不报,忍一忍也就过了。怎知这一忍却积了暗伤。

中学时期,我的背部脱离“虎背熊腰”目标改走“脊椎侧弯”路线。最佳训练道具不是哑铃、铁饼而是书包。对一个具有勤学苦读精神的学生而言,书包就像战时统帅所在的军事碉堡与秘密弹药库,宁可过度齐备不可不足。每日,我把昨天的课本、参考书带着以便下课复习、遇疑难可立即找老师解惑。当日的课本、参考书当然必带。明日的课本最好也带上,下午清扫之后有空预习。汉语字典、英文字典如心脏病患的药丸必须随身携带。便当必带,卫生纸、手帕、剪刀、万金油、雨衣、酸梅必带。正在看的课外书高潮迭起不可不带,午睡时趴着看几页也好。我顶着露耳垂短发背着大书包度过六年青春期没有艳遇。若有敌机轰炸,我死前一定护着书包,看这姿势就知道七○年代联考的压力有多大。

我带着轻微侧弯的脊椎踏进大学校园。宿命地,因矢志走文学这条“抬不起头来的路”,从此,自头顶百会穴到臀部荐骨上的腰俞穴,保持一个问号形状。待进入文学杂志当小编辑,夜以继日伏案工作,右手中指指肉长茧、指节微弯只能算小点心,重头戏是背部膏肓穴隐隐作痛如插了一支毒箭。酸痛难耐时,央求妹妹帮忙“抓龙”,彼此间对话总是如此:“到底是哪里?”“这里!不对,上面一点,左边一点,再上面一点,不对不对,下面一点,对!就是这里!哎哟救命啊!杀人哦!”按不到两个喷嚏工夫,痛点溜了,又得宛如两个瞎子操控卫星导航般再次校正坐标。妹妹甚不耐烦,抓原子笔在我背上做记号标一二三,免除对位的麻烦。这时期的我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一个背部写得跟黑板似的女人,能有什么情欲前途。

这给了我新的体悟。女性想出头天只有二途,一靠前面,一靠背面。前者,走美色、性感路线,所有诱人武器都配置在女体前面,可见这条路是天赐坦途。靠背面脊椎骨的,是条苦路;挑灯夜读,伏案赶工,从书桌换成办公桌、会议桌,首先把臀部坐扁、眼睛看花、胸部压垂、腹脂堆厚,接着从指节、腕隧道关节、手肘、颈肩背如连珠炮一路发,终于修成正果取得总裁、总经理、总编辑“三总”头衔,从此背负天下重任。悲哀的是,当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换女性做做看时,首当其冲遭到严重破坏的是“情欲”胃口;靠“前面”打天下的依然采躺姿,靠背部定胜负的女性却是趴着——面对男性时,她们不再热衷“探囊取物”这种发情母兽爱玩的游戏,只爱趴得像一只宜兰鸭赏,央求丈夫(或男友)帮忙指压、按摩,看能不能把鸭赏按成“春江水暖鸭先知”诗中那只活泼小鸭。接着,鼾声大作。命运乖舛的“总字号女头目”总是为背部情欲区付出惨痛代价,依“八卦”卦理,其夫或男友会流连在外,也找人帮他做更细腻、更深入的按摩,差别在于不是背部是前面。

把背部玩废了的女性不在少数。某次,与一位事业有成的大姐大喝下午茶。只见她偏着头神情恍然,眉头深锁,右手在耳后、头肩之间游移。我一看就知她绝非对隔桌男士搔首弄姿,是跟我同国的。遂起了慈悲心,匆匆喝完咖啡,卷起两袖,脱表拔戒指,走到她背后,从后脑发际凹陷处的“风池穴”开始按摩,沿颈项扩及两肩“肩井”“肩髃”二穴,稍作停留,如卸下四颗螺丝钉,再顺着第二、三、四、五、六胸椎棘突起附近的“附分”“魄户”“膏肓”“神堂”这几处与颈僵、肩酸、背痛相关的穴位以小漩涡指法使劲压揉,继之合掌以童子拜观音手势来回搏打,啵啵作响,打得她点头称是、咿哦吟诵。事后,我回座,一面擦手一面低声提醒她:“香奈儿No.5香水不要跟正光金丝膏一起用,味道很怪。”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名牌衣饰之下,一名未婚杰出女性背部所贴的止痛贴布竟比春联还大。我半开玩笑:“你不必结婚了,拼命赚钱盖一栋面首楼,养几个壮丁帮你日夜按摩算了!”不久,为了答谢“马杀鸡”之恩,她送我一台口袋型按摩机,状似遥控玩具。其实,我最需要的是向上帝借遥控器,将自己的头转至背后,两手亦反转,如此即可痛快地自行捶打背部,无须求人。

俗话说“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此理适用于背痛者。腰酸背痛并非无法可治,然凡是长期患者大多属“活该型”懒人。气功、太极导引、八段锦、瑜伽、甩手功,缴了报名费,没上几堂即因加班应酬下雨不去了;水疗、泡汤、SPA据说皆有疗效,但是时间、费用、卫生问题令人忧心,洁癖如我者不敢尝试。坊间亦有专业按摩师,然某种不明所以的阶级剥削感使我无法放松心情享受服务,甚至恐因过度紧张导致愈按愈僵硬。据说有家按摩院非常积极,为了招徕顾客,一律称客人:“爸爸好!妈妈好!”唉,实在不好。

俗话又说:“求人不如求己”,此理绝对适用于背痛者。当然,我的一位朋友例外,自从在电视看到有只猫会跳上主人背踩踏帮人按摩之后,她就放弃存钱买Osim按摩椅、乳胶床垫的念头,改寄希望于家中那只宠物。对于年过四十还能做白日梦的人,我一向既敬佩又同情。脚踏实地如我者,只能靠手工刑具,自行“马杀鸡”。

刑具者按摩器也。自从年轻时买了第一支刮痧板,取其造形刮“合谷”“太阳”穴治头痛,按“攒竹”“睛明”“上光明”穴纾解眼睛疲倦颇有成效之后,自此收购不少器具,一字排开,状似催魂梳、挖眼刀、索命绳、神指板、夺心槌……不像闺中情趣用品,倒像心狠手辣妖妇的私房暗器。这些刑具散放家中各处,凡阅报、读书、写作、看电视、讲电话或烹调空档,随手取之,胡乱敲打,状似过气乩童。由此可证,文字工作乃是另一种纵欲,必须一生背负筋骨原罪。想必司马迁、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大文豪皆有五十肩、腕隧道关节炎合并痛风(尤其是东坡肉发明者苏东坡)之苦,只是不知,是否筋骨愈痛文章愈神?当其歇笔,是否有书童一名、婢女两名划分责任区为其细细按摩、缓缓推拿如在仙乡?但丁《神曲》中,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等诗人、哲学家死后均住于地狱第一层,可见我辈舞文弄墨者下地狱是免不了的。幸好那里环境幽静,绿草如茵且是个有光的所在。如果这一层住户成立管委会向主管机关提出申请,让住在地狱第二层的邪淫者、为爱牺牲性命的情痴们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亦即是帮第一层诗人、哲人、文学家做按摩等手工服务,如果这提案通过,此生因文字债引起的种种苦楚皆可不计较,不仅如此,我还期待下地狱呢!

地狱尚远,肉眼所见的这一副零件老旧的肉身仍在。雪上加霜的是,为人母之后,还得为儿子那管过敏性鼻子赎罪:每当秋冬更替鼻病发作时,临睡前,为他抹上精油如腌唐僧肉,按摩鼻子与手上合谷穴、鼻痛点。这可苦了我的手腕。所幸被我喻为“长工阿福”(或阿贵)投胎转世来伺候我们母子的孩子爸爸一向任劳任怨,见我筋骨生锈也会提供几分钟的手工服务。于是,床榻上形成按摩生态,我揉儿子的鼻、儿子捏我手腕;他按我背,我搓他的膝头。关灯后,窗外树林间的路灯送来微光,三人窝在一起闲话家常又相互以手结成锁链,足以忘忧解劳。从此,我得了便宜,偶会仿《红楼梦》贾母派头,唤着:“长工阿福、童工小福,还不快来帮我揉揉!”即使无人搭理,也能自得其乐一会儿。

按摩工具毕竟是冰冷之物,远不及有温度的手工推拿。然平民百姓,一生能享几次按摩乐?享不得,用想也行;凡我“无期徒刑背痛受刑人”都应练就满脑子绮思功夫,每当寒夜背痛、辗转难眠之时,受够了涂的、吞的、敲的、贴的种种折磨之后,不妨来一趟“想象疗法”。

想象自己刚从热气氤氲的花香浴池里出来,全身气血通畅、肌肤松软,趴在干净且软硬适度的卧榻上。接着,有两名好性情、手艺精湛的按摩师前来会诊你的背部。你从谈话中得知,他们同时也是人体考古学家,专长肌理筋骨鉴识,能一眼看穿整个背部板块形成史,洞察各种伤害的残骸。他们以精巧的工具测量肌肉面积、骨骼距离,计算旧创新伤堆栈模式以便找出破解之道。你听到他们以怜惜口吻指出第一道伤应是出生时被产婆打中“宿怨穴”所致不禁鼻头一酸,接着提及重担下压肩胛导致背肌拉伤等等,听了让你心头浮起暖意,最后,其中一位以指头轻轻划过你的左背停在膏肓穴处,说:“这是一条情伤,所有哀愁都收纳在这儿,像芒草划过流水,不留痕迹,却留下记忆。”你听了眼眶微湿,感觉自己的背部像退潮后的河滩沙砾地,纠纠结结一览无遗。

鉴识毕,他们询问你喜欢何种精油?佛手柑安抚神经、薰衣草放松情绪、紫罗兰助眠、柠檬草祛除疲劳。你选择尤加利树当作香氛主旋律,再渐渐渗入玫瑰香味,你觉得背部裸露应该搭配晚春初夏的季节情绪,才能让自己顺着按摩的节奏回到半人马神话时代。他们同意,又为此选择森林里潺潺流水、幽幽鸟啼的音乐做呼应。开始了,一缕缕淳厚的树香在淡雅白玫瑰陪伴下流进你的鼻腔,如整个春季的自然能量赐给疲惫的心灵。四只柔软且强劲的手从头到脚在你身上舞蹈,流畅、优雅,结合力与美,时而如非洲草原一群野兽奔蹄上山,滚石滑落;时而像海洋深处一次强烈地震,崖与崖密合。有时像一轮初生太阳在你背上散步,有时是一群蝴蝶匆匆飞过。你轻声喟叹,跟自己的命运和解,重新领回被众神亲吻过、轻飘飘的身体。“多美好的时刻,请不要停啊!”你喃喃自语,打起呵欠,意识从现实渐渐滑入梦境。你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有翅膀的神人,一步步飞向最璀璨、极奢华的香眠国度,如躺在宙斯床上。

整整酣睡十六小时,次日醒来,你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好人。活得像一条流浪狗——关于失落感的七则猜想

当然,我见过流浪狗。在城市边境,垂着尾巴与我错身而过,它不认识我,不会缠着我讨食物,只是自顾自地低头赶路,专心流浪,甚至没察觉我这个“路人”回头目送它好一会儿,祝福它一路平安,不要变成网络上虐杀猫狗照的下一个主角。

然而有一天,当我回头看一只淋过小雨的流浪狗时,发觉它也正在回头看我。那瞬间,那被指认却引不起快意的瞬间,我的脑海浮出未曾有过的念头:“难道,在这位见过世面的动物小友眼中,我已经是个散发流浪霉味的灵长类?”

继续行走,脚步却慢起来。眼前仍是欠缺美感但早就习以为常的城市街道,迎面而来的多是老者,一个比一个高龄,天天都是重阳节的样子。我仿佛闯入银发族园游会现场,逛一摊老一岁,终于也要成为肢体抖颤需依赖鸡爪助行器的一员。虽然,我离那景况还有一段路,况且比我年长的同辈不时示范抵死抗拒姓“欧”(欧吉桑、欧巴桑)的高难度技巧,但此时,我不在意成为“准欧盟成员”,也不嫌恶老者,反而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认同的暖度——他们是退潮的人,我是浮游之民(至少那只小浪犬是这么看的),皆非当今主流战场上的骁将,街头相遇,同是沦落人。我心里纳闷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那原本朝气蓬发的内在渐渐产生变化,以致眼神涣散、表情严霜、背脊弯驼、脚步沉重,像一个裹着皮的骷髅而不自知,却让一条聪慧的流浪狗一眼看穿。

我猜想,必是跟崩坏、焚毁的事件有关:半生赖以寄托的价值体系崩了,挡风遮雨的道德屋檐焚了,染上“后中年期”失落感流行病毒,症状显著,不时发作。那只流浪狗能嗅出我身上有灰飞烟灭的气味,倒是个知音呢!

在尚未失落“失落感”之前,随手记下几件看来稀松平常却让我发愣的小事,以备有一天失落了“失落感”,整个人麻了瘸了聋了,自己看看(如果还没瞎的话),或许还能接回几条神经,唤起什么,进而恢复“刺痛”那种新鲜的知觉。1.半张裸照

报纸社会版,约占三分之一版面登着一张照片:面对观者的是两个人,站在护栏边,一位微胖妇人伸出双手做出阻挡动作,一位是高瘦的大男孩,脸上表情被“马赛克”处理,看不出动作;背对观者的是新闻主角,一位站在遮雨棚上的女性,衬衫向后套着,没扣扣子,因而完整且清晰地让观者看到全裸之下那曲线毕露的背影。

文字描述了时间地点事件人物:忧郁症母亲全裸爬上遮雨棚欲寻死,友人与儿子隔着护栏阻挡,那件衬衫必是在温情呼喊之间扔过去让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她披上的。在她之下,也必然有围观的群众及一台尽责的摄影机,咔嚓咔嚓,当晚有一名尽责的编辑决定放大照片,让裸背裸臀裸腿毕露,次日一大早给民众看(他们的惯用语是,民众有知的权利),文字里提到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就读高中的大男孩休学。

如果,如果我是那位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忧郁母亲,次日打开报纸,我该如何看待这张报纸对我儿子的伤害呢?他有个以这种方式上了报的母亲,邻居以及他的老师、同学、朋友甚至心里喜欢的女孩,都看到了,想必也在餐桌上谈论了。我这个被绝望封锁的母亲还能不能挣出一丝力气,告诉儿子:“认命吧,民众有知的权利。”

如果,如果我是大男孩,我该怎么处理妈妈的感受?甚至,漫长的这一生,我有没有能力处理这一块瘀伤?可以假装一切未曾发生吗?或是,永难抹灭那张报纸的烙印,梦里,从被张扬的屈辱感与恐惧中醒来。一辈子被一个噩梦绑架了。

如果,我是报社主管,我是不是应该亲自向记者与编辑嘉勉一番,在腥风血雨的媒体厮杀战场上,他们捕捉到数秒间的独家精彩镜头,更重要是,懂得放大。

阅报的早餐时刻,草草看完之后,我愤怒地将这张没人味的报纸撕下,丢入回收箱。

每一款人生都有困境,有些人生的艰难程度非他人能想象;但,这不代表正在渊谷中奋战的人喜欢被张扬、被刺探、被围观、被民众当作佐茶的糕点。有时,越是深沉的痛苦,越希望旁人沉默地走开。而我们,完全帮不上忙、远在天边的人有什么权利大剌剌地观看他人的痛苦而后继续嚼食早餐等待股市开盘?一张被放大的半裸照,蚀去我们面对他人痛苦时那种最基本的“静默的尊重”,一种“不张扬的体贴”。我们放任自己处在被改造、被喂食重咸口味的危险中而不自觉。我们花钱买一份报纸,驯服地任他们把我们善良的心给玷污了。

我也明白,这半张遮遮掩掩的背影算什么,更露骨的图照、更能刺激官能反应的文字——仿佛跟每天邮件垃圾匣里成堆的秽字淫辞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或是同一批被处理过的脑袋),早已处处可见、时时能闻。刚从沙漠逃出来的人,开口闭口称诵水呀河啊;关过黑牢的人,爱说阳光鸟鸣繁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一群选图照、下标题的编者,除了“性、奶、乳、暴、淫、侵、晃、弒、枪、血、杀”及其相关词串,已写不出其他词汇(他们必然高呼:读者只爱血与性)。被这几个字规格化的人,看到一根电线杆旁有条死蛇,脑海里也必然浮现斗大标题:惨死!电线杆性侵夜归蛇!

什么时候开始,媒体变成屠宰场,豢养数十条饿狼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每日拖回猎物,玩弄、逗闹,待现出惊慌挣扎之状,再加以活剥现宰,必得见到一摊血淋淋,满足所谓“读者有知的权利”,方才罢手。然而从内容选择角度来看,这句话恰好证明社方认为:我们有权利让读者“无知”。

如果有一天,大多数媒体以舐痈吮痔、茹毛饮血为乐为瘾为赚头,我,一个渐老之人,应该强迫自己习惯这些吗?我,可以期待那一天永远不要来吗?2.一张桌子

金融海啸席卷了原本就困难的家庭,那阵子中高龄失业、家中断炊的事件时有所闻。有家善心面包店于晚间将到期面包放在纸箱内供民众取用,对困顿之人而言,倒也不无小补。

画面上,几个弯腰、蹲着的阿婆正从纸箱里取面包。影像过眼即逝,却留下怅然之感,总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一张桌子。

把面包放在纸箱里,保持食物洁净,把纸箱放在桌子上,保全了他人的自尊。为他人保全尊严,是一种高难度的体贴吧!3.树,必须死

对某些人而言,砍树是一种瘾,有权力砍树极为过瘾。他们握有或大或小的权力,需搜集越多越好的选票;精算时间成本,绝不会选择种树,因为等不到绿树成荫的成绩,就被对手以“毫无建设”的罪名轰下去。所以,为了被看见,乡镇村里巷弄野丘河滨,所有的树都必须砍。清出空地,盖光秃秃的小公园“以增加使用率”,放不安全的儿童游乐器材给越来越少的儿童玩(君不见推婴儿车的人少了,牵宠物狗的人多了),种两个月必死的草花以持续性地消化预算。扣除雨季溽暑台风寒冬,到处都看得到的无树小公园到底成全了谁的成绩单谁的荷包?我们得到什么?一张张树的死亡证明,一匹匹生锈的摇摇马——没孩子可坐,宠物狗不爱坐,给老人坐又危险得有让他安乐死的嫌疑。

守得住树的地方,也有守不住的事。

经过某县份最有名的绿色隧道,两旁百年老树一起盘成绿荫长廊,仿佛土地守护神,联手护卫斯土斯民。我若是本乡游子,返乡看到老树依然等我护我,如儿时一般,怎能不潸然泪下?千千万万盆遇雨即毁、曝日即枯的草花,怎能取代一棵老树?能护住老树隧道,是掌权者的佳绩。

慢着,这树下怎么装了这么多灯箱?两大排,三步一具,行车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