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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17: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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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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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夏牧场

深山夏牧场试读:

自序

多年来我一直在机关上班,并不像绝大多数读者所认为的那样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上。而我的前三本书《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阿勒泰的角落》与《我的阿勒泰》也是在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写成的,我笔下的阿勒泰,是对记忆的临摹,也是心里的渴望。但是从2007年开始,一切有所改变。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了职,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日子,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从一开始,我就将这些文字命名为《羊道》。最初,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因此,对我来说,这场写作颇具意义。它不但为我积累出眼下的四十万字,更是自己的一次深刻体验和重要成长。等这些文字差不多全结束时,仍停不下来,感到有更多的东西萌动不止。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于是,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扎克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希望能借此被接受,被喜爱,并为我袒露事实。我大约做到了,可还是觉得做得远远不够。

由于字数的原因,《羊道》分成三本书出版,恰好其内容也是较为完整、独立的三部分,时间顺序为《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这三本书各围绕扎克拜妈妈家迁徙之路上的一块牧场,展示着我所看所感的一切。想到能向许多陌生的人们呈现这些文字,真的非常高兴。又想到卡西那些寂静微弱的梦想和幸福,它们本如浩茫山野里的一片草叶般春荣秋败,梦了无痕。而我碰巧路过,又以文字记取,大声说出,使之独一无二。实在觉得这不是卡西的幸运,而是我的幸运。

最后感谢所有宽容耐心地读我、待我的人们,谢谢你们的温柔与善意。我何其有幸。李娟2012年6月林海孤岛

我家的录音机一放起歌来就没日没夜的,终于有一天坏掉了。我非常高兴,这下每天晚上可以早点儿睡觉了吧。以前每天睡觉前,兄妹俩都会听老半天。等他们睡着了,我还得爬起来去关掉。

但很快发现,爷爷家那边也总是没日没夜地放歌。而且爷爷家的录音机比我家的大,比我家的贵,一定不容易坏。

吾塞

,我们和爷爷家的毡房扎在同一个山顶上,相距几十步,两家毡房边各有一小间使用了很多年的小木屋。各自的小木屋和毡房外都以木头栏杆围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防止牛羊靠近,偷吃晾晒在院子里的奶制品。两个院子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是这山顶上唯一的一棵树,曾被雷电击打过,一大半树身都烧得焦煳,另一半却异常旺壮,长得乱七八糟,像平原地区的树那样拼命分杈,都快长成球形了,而其他松树都是塔形的。这棵树是孩子们(那时,海拉提家收养的两个男孩放暑假了,也来到了吾塞)和猫咪的天堂,大家整天爬上爬下,叽叽喳喳。树上还挂了一架简陋的秋千。当孩子们都不在的时候,秋千深深地静止,分外孤独。而当穿红衣的加依娜高高地荡起秋千,在林海上空来回穿梭时,那情景却更为孤独。隔着空谷,对面的大山绿意苍茫,羊道整齐、深刻。背阴面的森林在山顶显露出曲曲折折的一线浓重墨痕。

吾塞已经靠近阿尔泰山脉的主山脊了。由于地势太高,森林蔓生到一定海拔高度就停了下来。站在山顶空地往北方看,与视线平齐的群山从林海中一一隆起,一面又一面巨大的绿色坡体坦荡荡地倾斜在蓝天下,山巅堆满闪亮的积雪。但是,哪怕是那么高的地方,也会动人地扎停一座雪白的毡房。有的坡体上还会悬挂一条软绵绵的小路,在视野中几乎以垂直的角度通往山巅。真是奇怪,如果要翻山的话何苦爬那么高,从一旁的山侧垭口处绕过去不就得了?

住得高,固然心旷神怡,取水就成了麻烦事,得到东南面山脚下的沼泽中挑水。山又高又陡,为了省力,只能走大大的“之”字形路线。在吾塞,我很快就学会了用扁担挑水,但技术实在一般。爬坡的时候,前后不稳,两只桶像跷跷板一样上下摇晃。加之拐弯处难免磕磕碰碰,中途放下桶休息时(全是坡路,很难找到一处能放稳桶的平地)也会发生点儿小意外,于是等爬到山顶,桶中水位线总是会降低十公分。真丢人,还不如十岁的男孩吾纳孜艾。

提到水,得提一下漏勺。每当我在沼泽边用水瓢舀水时都特别思念漏勺。要是舀水时用它过滤一遍的话,该多安全……

吾塞的水源在陡峭的山脚下,没有泉,只有一大片沼泽,渗出一道细细的水流,流向更低的山谷。沼泽边浮着一截粗大的朽木,木头旁挖了一个坑,漫出一汪清水。取水时,我就踩在浮木上弯下腰用水瓢一瓢一瓢舀水。水面窄小,就比脸盆宽一些,深度顶多三十公分,一眼看去很清澈。正因为太清了,水中各种各样的悬浮物——枯草啊,泥团啊,腻乎乎的泡沫状苔藓、雾状的菌生物、泡得只剩空壳的死虫子、长满绿苔的死蜘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打赌,我还看到了正处在进化初级阶段的单细胞生物。当然,这些东西都没毒,也不难吃,就是看在眼里令人怪不舒服的。不过等水煮好了又是另一码事,烧开的水沸腾又激动,它忘记了一切,不带丝毫阴影。

我们的木头房子虽然低矮,却不显窝囊,一根根足球粗细的圆木垒得整整齐齐,屋顶平整又结实。别看搭法简单,略显笨拙,但在深山里盖起这样一个小木屋可真不容易。毕竟建筑工具只有斧头和小刀,连锯子都没有。况且还特意修了门槛和屋檐,用心开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朝南小窗。爷爷家的木屋也挖有窗户,还蒙了层塑料纸。我家则蒙了一块浅蓝色的布,照样亮堂堂。

为了防雨,房顶上培着厚厚的土层。风吹来了种子,上面便长满青草,开满白色和黄色的花。植物娇嫩的根梢穿过土层和圆木间的缝隙,长长垂悬室内,挂在我们头顶上,浓密而整齐的一大片。

由于木屋不高,房顶又是平的,平时我们还在上面晾晒奶制品。吾纳孜艾兄弟俩沿着木屋山墙边参差不齐的圆木垛头,嗖嗖嗖,几下就能蹿上去。

驻地北面是一大片缓坡草地,而西面却山石错叠,密密地生长着一大片年轻的松林。我们的牛棚全建在林子里,也是用圆木搭建的,都修有屋顶。东一个西一个,至少五六个,可每一个都小得可怜,每个牛棚只能关一两头小牛。为什么不直接盖一个大的?我猜想,大约最开始时,扎克拜妈妈家只有两头牛,于是就只盖了个小牛棚。可后来又增加了一头,只好再盖一个小的。接下来家业越来越大,小牛一头两头地增加个不停,牛棚便也跟着一个两个增加了……不过呢,也可能因为盖大牛圈需要又大又长的木头,可大木头不好处理。

同样是屋顶,牛圈的屋顶可比我们木屋的屋顶美丽多了。由于一直笼罩在树荫下,屋顶上居然生着丛丛的虞美人,柔弱而娇美地摇晃着。还有一个小牛棚上是成片的紫菀,浪漫极了。

西面的山石层层叠叠,形态万千,布满数不清的洞口、缝隙般的通道以及最高处的平台。这些由于久远年代中的地震而整齐翻起在山脊上的浅色石丛,顺着山脉一路向东蜿蜒了一两公里。如果人群聚居的繁华之地也有这样的好去处的话,会令多少孩子拥有茂盛幸运的童年啊!但这里是吾塞,只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阔阔绰绰地占山为王,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探险游戏。

在吾塞,最让人中意的是,上厕所的地方特别多,步步为障。不幸的是,荨麻也很多。

这里还生长着少量的野生郁金香。由于海拔原因,杉木很少见了,几乎全是西伯利亚落叶松。与其他树林不一样的是,松林的林间空地是红色的,因为枯萎后的针叶呈砖红色。这些细碎的红色落叶年复一年层层铺积,像大床垫一样厚实又富于弹性,走在上面,脚下忽闪忽闪。在潮湿处,红色的地面上会团团铺生绿色的苔藓。

在山脊的岩石崖壁上,处处生长着开白花的植物,白色花瓣拖得长长的,飘在风里。也不知是什么花,其他任何地方都没见过。

生在沼泽里的植物也极美,有着肥润的圆形叶片。沼泽里细腻的黑色淤泥里纠缠着重重植物根系,使之结实极了,一脚踩进去,顶多陷到小腿。

与冬库尔陡峭逼仄的风光相比,吾塞开阔许多,细处也极妩媚。况且还有卡西的红雨鞋。每当我们在森林中穿梭,穿红雨鞋的卡西总是轻快地走在最前面。森林清凉碧绿,她就像一个精灵。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寂静的生活,这崇山峻岭间的秘密!在森林边缘、沼泽中央,突然闪现的那个人,总是衣裳鲜艳无比。

搬到吾塞的第二天,卡西就挖了一个储存蔬菜的地坑,把我们全部的蔬菜(只有半棵白菜、一棵粗大的芹菜、五六颗土豆,以及三颗洋葱。尽管如此,这些足够我们吃半个多月。对我们来说,蔬菜只是晚餐的调味品,晚餐又是一天中唯一一顿正餐)放进去,盖上一件旧大衣,填土埋了。这样的坑和冰箱一样管用。

坑挖在木屋后的背阴处。挖到十多公分时,就挖出了几根布条儿。看来这一处每年都是埋菜的地方。再往下挖,是纯纯的白沙子,几乎没有泥土。我记得西面山石垭口处全是这样的白色沙地。看来这座山其实是一座铺满白沙的石头山啊,只在最表层敷着一层薄薄的泥土。在远古时候,此处一定是深深的海底。奇怪的是,土层这么薄,四面茂密的树林又是怎么长成的?难怪松树极易倾倒。倒下后,它的根就是一面平整的根墙——这种根不是向下扎的,而是向四面八方盘生,使树木在地面上“坐”得稳稳当当。

进入更加湿润丰美的深山后,牲畜对盐的需求量猛增。在吾塞,我们两家人各有一个使用过很多年的盐槽,用整根树干凿成,一上一下随意搁放在北面缓坡上。每当我结束一场漫长的散步,遥遥向家走去,远远就看到那片绿色山坡上倾斜平躺的木槽,是视野中最寂静的两横,总会怦然心动。

虽然两家人住在一起,羊一起合牧,牛一起放养,连盐槽也放在一起,可到喂盐的时候就界限分明,各吃各的食槽,谁要越了界就立刻有人冲过去打骂。这倒不是因为小气,我猜是为了让牛啊羊啊马啊养成好习惯。要是看到别人家的盐就乱吃一气的话,就懒得回家了。尤其是散养的马和骆驼,时间一长,容易丢失。

牛羊们舔食盐粒时,极珍惜地细细品尝,像我们吮糖那样津津有味。

爷爷家有一峰骆驼,又高又威风,可不知为什么,脖子上给挂了个塑料酱油壶,还是“七一酱园”牌的,还是有壶嘴、有壶把的曲线造型,还是一公升半的容积……我非常纳闷,如果是为了做标记,这标记未免也太随意了。

不过还有一峰骆驼更是出尽洋相,不但脖子上缠了四五朵塑料花,耳朵上还各绑了一团红红绿绿的花布,背上还抹了一大团鲜艳的红。时常见它花枝招展、喜气洋洋地在驻地附近走来走去。

记得在冬库尔时,正在“脱衣服”的骆驼们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有的却只脱了裤衩,光着屁股。不知为什么,剪骆驼毛的人从不给它们一次性剪完,总是一点一点慢慢来。

自从来到吾塞,没两天,我们骆驼的衣服就脱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只剩下一大把胡子。

我们的牛倒是没啥怪相,除了长大了必须得断奶的那头小牛——给它的鼻子打孔,挂了个铁牌。别的小牛都没挂,就它挂着,可见这家伙有多么不自觉。铁牌实在太有效了,令它只能低头啃草,没法抬头吮奶。一抬头,嘴巴就给严严实实挡住了。不过,小牛柔嫩的鼻孔挂一块沉重的铁片一定很疼吧。

每天下午大家出去赶牛回家,大约傍晚七八点开始挤牛奶。挤奶的工作差不多一个小时就结束,接下来准备赶羊入圈。

我们驻扎的地方地势极高,像小岛一样漂浮在茫茫林海之中。四面的树木逐渐低了下去,森林在下方连绵起伏。

每天傍晚,羊群排着队沿着条条通往这

林海孤岛

的小路汇聚上来,一只一只出现在山顶。不知为何,羊吃草的时候是遍野散开的,但清晨出发和暮归时却只在路上走。那些路大多只有尺把宽,羊便自觉排着单列纵队一行一行前进。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往下看,羊群像一条条纤细的河流,从四面八方缓缓向上方流来,整齐有序。真是奇怪,明明那一大面山坡坦阔无物,它们从不曾一拥而上,乱七八糟往前冲(当然,是在没人追赶的时候)。

等羊陆续到齐了,母亲们领着各自的孩子站在山顶空地上等候分离。那时,扎克拜妈妈就该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我去赶羊了:“亲爱的李娟!羊的赶!”这是她说得最流利的一句汉话。

我的赶羊工具是随手拾捡的树枝。而妈妈的工具是铁锨,可长攻,可近取。羊不听话了就一锨拍去;要是没拍着,给跑掉了,就铲一锨泥土扔过去。

两个男孩则丢石块,又疾又准。

卡西不用任何工具,喊一嗓子,比什么都管用。

斯马胡力和海拉提骑着马山上山下地跑,把失群的羊一一聚拢过来。

在吾塞,我们有一个大大的石头羊圈,几乎占去四分之一的山顶面积,不但能圈住小羊,还能圈住所有的大羊。在大羊圈最深处,小羊圈依巨大的山石而砌。我们先把所有羊统统赶进去,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一左一右站在小羊圈入口处,大家驱使羊群经过那里,轰走大羊,放进小羊。等全部小羊进了小圈就堵上入口。半小时折腾下来,粪土荡天。大羊小羊圈里圈外一起抗议,咩叫不休。

到了吾塞,羊羔们已经长很大了,只看体形的话我都快分不清大小羊了,大家却能迅速分清,入栏时一个也不会错放。后来发现,小羊的皮毛厚实、浓密、柔软,干净蓬松,还微微带卷,大羊则浑身脏成一绺一绺的。活了许多年与只活了半年到底不一样啊,衣服都会旧很多。

每次迁到新驻地的第一天,赶羊入圈总是极麻烦的事。因为羊搞不清状况,不认新圈。但只需短短两天,它们便立刻接受新生活、新秩序。虽然分离令母子不安,但到了该分离的时候,还是会遵循牧人的安排。被驱赶的小羊每当经过小羊圈入口处,便自觉往圈里走,边走边悲惨地回头冲妈妈咩叫。妈妈也犹犹豫豫地走开,一声一声呼唤孩子。

只有一只黑色的小绵羊最不听话,每天都要和我奋力斗争一番,并且就只和我一个人过不去。因此一到赶羊的时候,我专门盯着它不放。

有时不知怎么的,一只小牛也跟着羊群懵懵懂懂进入了大羊圈,再四下一望,周围全是羊,吓得六神无主,东奔西突,频频闯祸。

我们两家加起来共有一百五十只山羊,大大小小一千多只绵羊。入圈前,羊群会停满整面山坡,静静等候。但很多时候羊已经等了很久,仍不急于入圈,坐在原地等待着什么,那就意味着一定还有一小支羊群落在后面,男孩杰约得别克或吾纳孜艾还在赶羊回家的途中。不知道羊有没有到齐大家是怎么晓得的,又没挨个儿数过。

数羊则是小羊完全入圈后的事。以前,我总觉得数羊一定是个技术活。如果十年才能完全学会放羊的话,那么起码有九年时间用来学数羊。后来才知,如果都像我以为的那样,站在羊群中数星星一样左点右点,神仙也难数清。

其实数羊的方法很简单。大家先把大羊群集中在一边,只分出数量分明的十来只羊赶到另一边。斯马胡力和海拉提站在两群羊之间,大家开始缓慢地赶羊,羊群排成三两列纵队,低头从两人中间走过,去向对面那一小群羊。于是很快就数完了。

尽管如此,来到吾塞,数羊仍成了一个大问题。以前在冬库尔,我们只有一百多只大羊。现在和巴依(财主)爷爷合了伙,一下子变成了六百多只大羊,数得头疼,每天都得数好几遍,反复核对。而且来到吾塞后,丢羊的频率似乎更高了,几乎每天都会少羊。数完羊后,天色越来越暗,但大家往往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等待。很久后又商量几句,往往会决定重数。

可是,有时候明明少了羊,大家还是满不在乎地回家吃饭休息;有时候却火急火燎,无论天色多暗也要立刻套上马去找。我实在搞不懂究竟在什么情况下允许那些丢失的羊继续流浪在外——就好像大家都清楚它们丢失在何处一样。

除了清晨羊群出发和傍晚羊群归来时闹腾一阵,林海孤岛总是那么寂静。

到了吾塞,劳动终于令我的手指头挨个全烂了,指甲边肉刺丛生,整天血淋淋的。脸颊也在转场时被风吹皴了一大片,摸起来跟砂纸似的,又糙又痛,后来结了一片疤,洗脸时会很疼,索性就不洗脸了。反正吾塞又没别人,什么德行都不怕被看到。

我们来到吾塞半个多月后,家里才第一次有客人来访。当时我正在睡觉,一觉醒来,惊觉孤岛格外热闹。出门一看,山顶独树下多了三个人和三匹马,全是年轻人。他们刚帮斯马胡力把我家散养的马儿赶上山顶,现在又帮着套马。此时正对付的是那匹最烈的白额青马,大家一起大呼小叫前后围堵。扎克拜妈妈和爷爷坐在西面巨石隘口处,防止马从那里跑掉,吾纳孜艾兄弟两人守在大斜坡上。斯马胡力一看到我,立刻把我安排在东南面的树林边。真是太瞧得起我了,若马真往我这个方向突围,我会立刻掉头就跑。总之,大家布下天罗地网,忙活了好大一阵才团团围住它,并令它安静下来。这时,一个小伙子慢慢走过去,小心靠近它,弯腰捏住它左边的后腿,接下来顺利地扣上了绊子。

卡西一看大功告成,赶紧大声吩咐我回房间准备茶水,然后自己下山挑水。小伙子们陆续回到院子里,洗手进屋,挤满了木榻。我顿感别扭极了,大家也觉得别扭,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我在餐布上排开一行碗,几张嘴一声不吭。我慢慢吞吞地斟牛奶、冲茶,左顾右盼。随后赶到的斯马胡力看出了我的尴尬,赶紧帮着切馕、递茶,令我感激万分。要知道,之前这小子在家里可从不碰这些所谓的“女人的事”。小伙子们冲他揶揄地笑。

我倒完茶就赶紧离席,在山下转了一大圈。等回到木屋又吓了一跳,没提防惊叫出声:“好多人!”席间又多了两个陌生人,而且全是傻大个子,卡西、海拉提以及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在座。接替我伺候大家茶水的是扎克拜妈妈。小木屋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笑了,招呼我一同喝茶。可是我既没地方坐也没地方站,便赶紧回到毡房那边。一时无事,躺下继续睡觉。这时莎拉古丽家的猫爬到毡房顶上,从天窗向下张望。渐渐地,它卧倒在天窗边沿,比我先睡着了。院子里,吾纳孜艾两兄弟也离开了狭窄的木屋,不厌其烦地玩着白皮球,女孩加依娜不依不饶地向吾纳孜艾要求着什么。这时卡西走进毡房找东西,一边找,一边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这五个小伙子中有一个还是不错的,介绍给你吧?”在此之前,她已经给我介绍过好几个男朋友了,几乎每搬到一个地方就介绍一个。

我一面胡乱答应着,一面渐渐睡着。

卡西的信

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大半天,下午第一遍茶时,斯马胡力端着碗望着木屋外的蒙蒙水汽说:“明天还有雨,是小雨。到了后天,就有大雨。”

我一听,真神啊,马上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看的哪朵云?”

他笑嘻嘻地答道:“中央二套。”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瑞丢。”咳,原来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

在哈语里,一些家用电器的发音和英文一样,比如“电话”,就是“telephone”了。

但是中央二套怎么会专门播报吾塞这个只住着几家人的深山老林里的小地方的天气呢?可能是新疆其他大城市的天气吧。无论如何,山下热,山里凉;山下小雨,山中就大雨。山里的气温总是比山下低几度,中央二套的天气预报多多少少也能有个参考。

除了“瑞丢”,我们与外界的联系方式还有“telephone”。

高高住在南面牧场山顶上的那家人就装有无线电话。上午他家托人捎信过来,说他家羊群里混进了一只我家的羊。于是斯马胡力喝完茶后,就冒着雨骑马过去领羊。出发前他翻出记有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打算顺便在那里打一大堆电话。

我问:“这一带只有他家有电话吗?”

他向东指了指:“那家人也有电话。”又向北指:“那里有一家人也有……还有那边……”

我说:“为什么我家没有?我家好穷。”

他笑了:“不是穷,我们地方不高,没信号嘛。”

天啦,吾塞这样的地方都不够高的话,那些有电话的,大约都住到天上了。

话又说回来,就算没电话,大家的信息渠道还是相当顺畅的,就连我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得知各种新闻的人,也能熟门熟路地陪大家聊一会儿东家西家的这事那事。

但是有一天和莎拉古丽在山下沼泽边洗衣服时,却惊闻八号那天沙依横布拉克有一场盛大的拖依(宴会)!八号不就是后天吗?太突然了吧?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传来消息?我赶紧跑回家跟妈妈和卡西说,她俩也一头雾水。两人议论很久,后来妈妈又亲自跑去问莎拉古丽,才知道误会了,莎拉古丽用错了汉语。她所说的“八号”其实是八月。而八月的这场拖依,大家早就知道了,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着。

若是没有收音机、电话和斯马胡力在放羊途中交换来的小道消息,吾塞就像被倒扣在铁桶中一般密不透风。我们的生活寂静封闭,除了附近几家邻居,几乎没有客人经过。

加之绵绵雨季也拉开了序幕。临近七月,雨一天到晚不停地下啊下啊,害得我哪儿都去不了。虽然冬库尔也是雨水充沛的地方,但那里好歹下一天停一天,下半天停半天的,哪像吾塞,总是一连几天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停一会儿,空气雾蒙蒙的,森林迷茫,一团一团巨大的水汽弥漫在远远近近的山头上,迅速游移。天空云层浩瀚,翻涌变化万端。偶尔云海间裂开一道缝隙,投下闪电般的阳光。在茫茫雾气中,被这缕阳光笼罩的山谷如铺满宝石般灿烂又恍惚。那里,满山谷的草甸深藏着黄金白银。

只有很少的一些黄昏时刻,天空会完全放晴。那时,云层宽广地散开,显露出大面积的光滑天空。夕阳静静地悬在西天,阳光畅通无阻地横扫山野,群山间的水汽消散得干干净净。世界绝对静止,金黄的空气温暖又清澈。

但太阳一落山,雾气陡然浓重,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迅速包抄上来。小羊入栏后,大家开始数羊。闲下来的我和卡西在小山顶上一边荡秋千,一边看着大羊们排着队、低着头,从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之间一只一只慢慢通过。碧绿的草地泥泞不堪,寒气随暮色一起越来越浓重。不远处,我们小木屋上的炊烟在湿冷沉重的空气中低低地弥漫。早在分羊入栏前,我就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

这一天是牛奶产量最高的一天,以致家里所有铁桶、塑料壶和铝锅都装得满满的,甚至连洗手的小壶也派上了用场。数完羊,彻底结束全天的劳动后,大家安心围坐在花毡上喝着热乎乎的汤饭,听斯马胡力讲今天打电话的事情。火炉上的敞口大锡锅盛满了牛奶,正在慢慢升温。

正是这样潮湿而沉静的一天里,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兄弟俩中午时分从下游的岔路口耶克阿恰出发,沿东边的山路冒雨步行了大半天,穿过整个杰勒苏山谷,终于在天色黑透之前来到吾塞,浑身水汽地出现在我们的晚餐桌前。

从此,我们不但多了两个劳动的好帮手,寂静的深山夏牧场也热闹起来。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是兄弟俩和他们的白皮球的影子。

也是他们,带来了慰藉卡西整整一个夏天的礼物——一封来自山外的信。

信纸厚厚的,有两大页,却被结结实实地叠成了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扭来扭去折成极复杂的花样。卡西花了不少功夫才拆开。

卡西看信时,牢牢提防着斯马胡力,他几次想抢过去都没有得逞。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卡西就慷慨地把信和大家分享了。斯马胡力大声地将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不太听得懂内容,又看不懂哈文,但还是把信要过来看了又看。有趣的是,信末倒写了几句歪歪扭扭的汉字:“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不会忘记你,我天天盼望你的回信。”(却一直没见卡西回过信……)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脸,悲哀地流着泪。落款用的也是汉字:银芭古丽。可爱的银芭古丽……卡西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阿克哈拉寄宿学校的同学,还是同桌呢。

但银芭古丽在信里说她要去阿勒泰上学了。卡西悲伤地说:“银芭古丽上学,我放羊。不好!”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雨,但是卡西和新来的男孩吾纳孜艾非要我同他们一起去找牛。实在架不住两人的再三要求,我只好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了几座山,累得肚子疼,连牛的影子也没见着。真是的,我这么笨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啊。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卡西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再“冒!冒”地呼唤。森林对面,空谷寂然,那呼唤声有力而孤独。

找到一半,卡西又说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有“好的石头”,一定要带我去看。我只好努力地跟着继续跑。这两个小家伙以为大人都很厉害,根本不等我,只顾自己在前面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害我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后来竟给卡在一处石头隘口动弹不了。地势又滑又陡,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又不好意思求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脑袋骨碌骨碌滚下去。衣服挂破三处,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共计八处,手指也流血了,浑身泥泞。这两个小孩居然视而不见,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我又笨又慢。

走在山顶阴面一侧,锋利的山石一片一片垂直排列在山脊上。一路上幽密阴暗,陡峭的悬崖侧边生长的植物有着奇异而圆润厚实的叶片,抽挑出浓烈的红色花穗,与寒温带植被的普遍特征反差极大。这是牛羊罕至之处,很少有路的痕迹,坡体陡峭,障碍重重,恐怕只有山羊能上得来。

原来卡西所说的“好地方”是指山体间的一处地震断裂带,笔直裂开的山石缝隙间卡住了一块从上方滚落的巨石,颤巍巍悬在缝隙间的小路上方,似乎从下面经过的人跺一跺脚就会将它震塌下来。我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壮着胆子紧跟着两人从巨石底下过去了。

雨一直在下,我尽量挑能躲雨的地方走,但外套还是湿透了。对我来说,雨是入侵物,是一种伤害,得躲避之。然而对卡西他们来说,雨则是和阳光一样不用去理会的身外之物。

我说:“看,衣服淋湿了!”

卡西奇怪地说:“湿了还会干啊。”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哎,湿了当然终究会干的,但在干之前毕竟还是湿的嘛。

走到山顶最高处,两个孩子停住了。卡西站在最顶端的大石头上四面望了望,矮身侧坐下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芭古丽的来信,展开,入神地念了起来,安然宁静地淋着雨。她的红色化纤面料的外套因湿透而明亮闪光,是荒茫山野中最耀眼的一抹红色。而黄衣的孩子吾纳孜艾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眺望远方,像是耐心地等待她把信看完,又像在共同分享这雨中突然降临的静止时刻。

每当雨完全停止时,乌云耗尽了力量,变得轻飘无力,成块地裂开。太阳从裂开的云隙中欢呼般照耀着湿透了的山林,水汽从地面向天空升腾(而下雨时的水汽是四处飘移的),将地面和云朵连接在一起。站在高处眺望,全世界处处耸立着这种连接天地的云柱,像是由它们把地面和天空撑开了似的。空气澄清,近处的草地上也一团一团升腾着浅而清晰的水汽。

这时我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啰,牛没找到。

走着走着,卡西忍不住又坐到路边倒木上,掏出信继续看。阳光照着潮湿的纸页,字迹生动而欢喜。

我问:“银芭古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过一会儿又说:“她说阿尔玛坏得很,她对她那么好,她还骗她。”

我正想顺口问问阿尔玛是谁,又一想,这么一来保准会牵扯出一个复杂的关系图谱和冗长的来龙去脉,便闭嘴了。

出门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但天气起伏巨大。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完全放晴的天空,居然很快又凝聚起浅灰的云层,不久又下起了冰雹!虽然下冰雹是常事,却并不常看到这么大粒的,像玉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往下砸,弹在脸上生疼。草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白花花的。

我们嘻嘻哈哈跑到附近的山石缝里躲避。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卡西又把信掏出来,就着阴暗的光线又迅速看了一遍。

老是下雨,没完没了。洗完的衣服就晾在水边的树林里,被雨水淋了又淋,几天也干不了。这倒令我窃喜——正好可以少清几遍。沼泽中那一小坑浅浅的水,用完一坑得等着它慢慢渗满了才能继续用,哪够我对付一大盆衣物啊。

淋了几天雨的衣服,只需短短一个阴沉风大的下午,就被吹得冰冷而干爽了。我抱着大盆子把所有衣服收回家。但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少了一条浅色牛仔裤,于是一有空就到沼泽边的草丛里细细搜寻。有一天总算找到了。原来洗衣服那天,我洗一件,吾纳孜艾就帮我晾一件。不知怎么的,唯独把这条裤子单独晾到远远的森林边上的一棵粗大的倒木上,让它在那里孤独地平躺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这些日子里它暗自干透过几次,又几次沉默着被重新淋湿,就像独自经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看到它时,一成不变,若无其事。

六月底的吾塞仍然非常冷,我的羽绒衣一直没脱。沼泽的水冰冷刺骨,洗衣服便成为我们的一项重大劳动。当脏衣服攒到无法堆积的程度时,我们便扛着大锡锅,抬着铁盆,前呼后拥地出发了。到了地方,吾纳孜艾、杰约得别克和加依娜四处捡柴火,我提水,卡西生火。沼泽边有现成的石头灶。

在潮湿而当风的山谷口生火是很麻烦的事,卡西足足浪费掉大半盒火柴也没能点着。于是我和杰约得别克等三个人轮流试了起来,总算在划到倒数第二根时成功。其间,我几次出主意要卡西把她的信掏出来引火。卡西心情烦躁,对我的玩笑报以怒目。

等水烧热的时间里,卡西当然要把她的宝贝信掏出来继续研究,我蹲在水坑边忧心忡忡地观察水中形形色色的狰狞漂浮物,吾纳孜艾他们三个互相泼水玩。这么冷的天,阴雨密布,哈气成霜的,不晓得他们的手指都是什么做的……我大声喝止,他们便停止互相进攻,转为联合起来朝我一个人泼。

我一边还击一边撤退,不小心把战火引向了卡西。卡西可不是好惹的,她抄起水瓢直接从大锅里舀水泼了过去。大家惊叫着四散逃离,我更是厉声尖叫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从大锡锅里捞出两页纸。

水热得很慢,卡西又趴在脏衣服堆里睡了一觉。每当炉火快要熄灭时,正在玩耍的三个小孩中总会有一个很有眼色地跑过来添几块柴。天空阴沉沉的,但湿润的沼泽地里因为水汽充裕而低低地晃动着明亮鲜艳的光芒。孩子们的旧衣服也闪耀出生动的色泽,在湿地中四处跃动。欢声笑语翻滚在广阔而冰冷的寂静之中,就像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激动地摇晃在深沉的暗夜里。后来,杰约得别克蹑手蹑脚靠近熟睡的卡西,取走晾在石灶边的信页。一经得手,三个孩子迅速撤离,远远消失在西边的丛林中。我悄悄跟上去,看到他们高高围坐在松林中一块大石头上。杰约得别克绘声绘色朗读着那封信,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之前他们明明已经听卡西念过许多次了。

当然了,在卡西睡醒之前,信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了原处。

开始洗衣服了。卡西洗第一遍,我清第二遍,孩子们负责来回运水和晾晒,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很快劳动就结束了。卡西小心地收起仍然潮湿的信页,大家扛锅拎盆打道回府。路过晾晒在半坡倒木上的几大排刚洗好的衣服时,我说:“不如把银芭古丽的信也晾这儿吧?”

卡西警惕地说:“豁切,杰约得别克要来偷走!”

漫长的阴雨时光里,火炉中的松柴噼啪燃烧。虽然圆木墙壁上缝隙遍布,四面漏风,但因为有一只固执的火炉为内核,我们的小木屋实在是温暖又安逸的所在。我偎着火炉给卡西和扎克拜妈妈补破裤子、破裙子,脚心烤得烫烫的,浑身暖洋洋。这是我的幸福,而卡西此时的幸福则是偎着火炉读信。哎,银芭古丽的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卡西看了一整个夏天都没看够,随时带在身边,就像之前向我学汉语一样刻苦。有时我们出去找牛,都已经翻过一座山了,她一摸口袋,用汉语大喊:“李娟!信没有!”没等我回过神,就扭头奔回家取信。好像出门不是为了找牛,而是为了有空再读一遍那封信才跑出去找牛。

于是,等雨季过去,卡西那两页宝贝信就已经破得像被一大群受惊的骆驼团团转地踩踏过好几遍似的,但上面的内容仍不曾消失。那么多湿凉的傍晚时光里,大家系好最后一头小牛,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晚餐已经准备好,在不远处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着。但所有人都不急于回家,慢悠悠解下围裙,收拾工具,然后围坐在牛棚边的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什么,时不时陷入长久的沉默。西天云层翻涌,风雨欲来。这时卡西又取出信,就着全世界最后一抹昏暗的天光念了起来。妈妈和莎拉古丽仔细地听着,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也停止了交谈,把耳朵转到这边来。

孩子们的吾塞

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是托汗爷爷的小儿子、沙阿爸爸的小弟弟留下的一双孤儿。四年前,他们的父亲渡河时被乌伦古河河水冲走,很快他们的妈妈改嫁。似乎嫁人的寡妇不能带走前夫的孩子,于是兄弟俩一直跟着爷爷生活。

前不久大家庭分家,哥哥杰约得别克被爷爷赠送给斯马胡力的一个堂哥,但目前由于上学的原因,还和爷爷住在一起。弟弟吾纳孜艾则被过继给海拉提,从此成为加依娜的小哥哥。在古老而艰苦的传统游牧生活中,人口一直被看作最重要的财产。爷爷作为大家族的家长,大约有分配这种财产的权力。

为此,莎拉古丽非常高兴。有一次对我说:“这下可好了,我就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有两个孩子的话就足够了对吧,李娟?”莎拉古丽身体单薄,不愿再生养孩子了。根据政策,牧民可生三胎。

自从多了两个小伙子,无论什么活儿都干得特别快。每天傍晚,牛羊早早地就给赶回家了,我们也能早早地吃饭睡觉了。

大约因为吾纳孜艾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缘故,他对家里的各种事情更上心一些,每天早早地跟着海拉提起床赶羊。而杰约得别克则跟小加依娜一起睡到莎拉古丽挤完牛奶,又烧好了茶才起床,为此我常常训斥他是懒孩子。又因为所有人里就我整天冲他叽叽歪歪,他便专和我一人过不去,一有机会就往我头发上扔小虫子,可恶至极。

我往卡西身上系了条长丝巾,左缠右扭的,东挂一缕西飘一绺,搞得风情万种,然后建议她这身打扮去放羊。她倒没怎么乐,但我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便自个儿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竟没法停下来了。杰约得别克说:“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母鸡一样,李娟笑得像母鸡一样!”从此以后,他就叫我“李娟陶克”(“陶克”就是母鸡),气死我了。

为了还击,我也给他取了个绰号“杰约得古丽”。“别克”是男性名字常见的后缀,而“古丽”是女性名字的后缀。我对他说:“你这个讨厌的话多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姑娘!”

不过后来才得知,杰约得别克其实很厉害呢。别看他这么小,双弦琴“冬不拉”却弹得极好,是专门拜过师傅学习的呢!这件事令我立刻肃然起敬。冬不拉是哈萨克的传统弹拨乐器,很多家庭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把,我家却没有。卡西曾骄傲地告诉我说爷爷是一位“毛拉”,“毛拉”大约是指有较高宗教地位的学者。可作为“毛拉”的爷爷,家里也没有冬不拉呢。

没琴,就没法表演。我便要求杰约得别克唱个歌,他却说不会。奇怪,会弹琴,却不会唱歌。

杰约得别克兄弟俩是在山野里跑大的孩子,瘦削灵活,爬树攀岩,无所不至,翻起跟头来更是溜溜的。卡西说人瘦了才好翻跟头,还举了个例子,说像她那样的胖子是翻不成的。可我也很瘦啊,为什么也不会翻呢?于是我一有空就练习,在斜坡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扎克拜妈妈说:“豁切!骆驼!”吓得骆驼都不敢过来吃盐了。

杰约得别克建议我先从打倒立练起。兄弟俩一人抓我一条腿,把我倒过来拎着。还没拎起来,口袋里的糖先掉了出来。兄弟俩立刻松开手去抢糖,害我一头栽下来,差点儿折了腰。糖是妈妈早上给的,剩了一颗一直舍不得吃……

人多了真热闹,每天黄昏挤牛奶的时光里,大家疯闹一阵,再汗流浃背地回家喝茶。我一时渴极,等不及茶水放凉(况且茶是咸的),第一次舀了凉水喝,竟发现凉水如此甜美爽口,还特解渴!怪不得无论我怎么教育斯马胡力兄妹俩,他们都改不掉喝凉水的习惯,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也这么喝。

再想想这水的来处,想想水中五花八门的悬浮物……奇怪,这水怎么这么好喝?

吾纳孜艾是海拉提的跟屁虫,整天为了牛啊羊啊的事情跟着瞎操心。别看他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像个大人,可一玩起来,仍然是个小孩子,淘气起来更是花样百出。

自从成了加依娜的哥哥,两人到哪儿都形影不离,整天一起推着独轮车进森林拾柴火。去的时候吾纳孜艾用独轮车推着加依娜,回来时两人一人扶一个车把,哼哧哼哧共同使劲。车上的柴枝垛得高高的,捆得整整齐齐。

但是突然有一天,居然看到小加依娜用独轮车推着吾纳孜艾走!我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吾纳孜艾穿着加依娜的小花裙,而加依娜穿着吾纳孜艾的裤子和T恤……古灵精怪的,怪不得两人离好远就嚷嚷着招呼我看。

出去玩时,要是突然降温,吾纳孜艾会脱下外套给加依娜披上。在过沼泽时,吾纳孜艾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小心地扶着加依娜走。实在过不去的地方,他会四处找来树皮啊小段朽木啊什么的铺在泥浆里做成桥,先自己踩上去试试,再牵着加依娜的手慢慢过。当加依娜的鞋子弄湿了的时候,他会呵斥她,帮她脱下来拎着。

最常见的情景是两人一起荡秋千。秋千是海拉提挂上去的,很简陋,不过是两根羊毛绳系了根短木棍,高高悬在山顶平地上那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松树上。吾纳孜艾踩在秋千横木上,加依娜坐在他腿边。每当秋千荡回平地,吾纳孜艾都会伸出右腿用力蹬一下地面。于是秋千越荡越高,我看着都头晕。那时,莎拉古丽的小猫也会跑去凑热闹。它爬上高高的大树,一直爬到系着秋千的那根树干上,一边喵喵叫一边往下张望,还想顺着绳子爬到正在天空中来回飞驰的两个孩子之间——真的是“飞驰”啊!天空一上一下地摇摆,茫茫群山左右倾斜,空旷寂静的世界像巨大的摇篮,只为孩子们的一架秋千而悠扬晃动。

六月底那场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把爱哭的孩子

玛妮拉

带到了吾塞。从此这个林海孤岛更热闹了,满山遍野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哭喊声。

玛妮拉是二姐莎勒玛罕的孩子,不到四岁。霸道的时候谁都惹不起,最高纪录是连哭了一个小时没歇一分钟。而乖巧起来时,又懂事又温柔,谁都愿意把她搂在怀里亲吻。

虽然玛妮拉在很多时候是个让人心烦的任性孩子,但大孩子们毫不计较,总是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一起玩皮球时,如果玛妮拉要加入,孩子们会主动把球让给她,依着她的心意陪她玩。

没有玛妮拉的时候,加依娜是最不讲道理的一个了,谁叫她最小呢。现在又来了一个更小的,于是加依娜倏然收敛了平时的霸王作风,还主动照顾起小玛妮拉来。阿帕给大家分糖时,如果玛妮拉看中了加依娜得到的那一块,加依娜会立刻让给她。

傍晚挤牛奶那会儿似乎是孩子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系小牛时,两个男孩非要把小牛当马骑。骑上后,还要比赛谁跑得快。但小牛可不是好惹的,左突右颠,上蹿下跳,硬是把吾纳孜艾从背上抛了下来。他从草地上翻身跃起,一把拽住缰绳不放。而小牛脖子一梗,扯着缰绳就跑,把吾纳孜艾拖得跟着满坡跑。我大喊:“快松手啊!快扔了绳子!”但吾纳孜艾不依不饶,硬是又重新跃上了牛背,双腿把牛肚子夹得紧紧的,双手搂着牛脖子不放,任它怎么抖身子、尥蹶子,也决不下马——不,下牛。受惊的小牛奔跑的时候,“踏踏、踏踏”,居然也有马的矫健。

孩子们的玩具除了秋千、独轮车、小牛和铁锨之外,还有那个白色的皮球。大家一会儿把它当足球踢,一会儿又分两拨站在院子栅栏两边打排球,一会儿又练习投篮——站在牛圈外,努力把球扔进牛圈屋顶上的一个大洞里。可怜的球,已经破了两个洞了,气早泄得干干净净,瘪得不成样子,但弹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大家照样玩得有滋有味。实在玩腻了,就把它挤扁对折,成为一个凹空的半球形,人人争着把它顶在头上当帽子戴。等戴够了,再把里层掏出来,捏回球形继续射门。如果不小心撞到毡房墙架上,正在毡房里休息的扎克拜妈妈就会大声呵斥。

白皮球的游戏还延续进劳动之中,比如赶羊入圈时,孩子们把球踢来踢去,射向一只又一只不听话的羊,还互相较劲儿,看谁踢得准。于是总是会一不小心把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羊群赶得一哄而散。斯马胡力大怒,走过去一脚把球重重地踢向山下。斯马胡力很少发脾气的。

眼看着白皮球咕噜咕噜飞快地滚入山下密林深处,孩子们谁也不敢去追,老老实实赶起羊来。我看着都着急了,坡度那么陡,眼看着球越滚越快,这时候再不去追赶,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往下,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密林遍布。我暗想:完了,白皮球没有了,孩子们将失去多少乐趣啊。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出门,看到白皮球仍旧静静停在秋千下的草丛里,好像它自个儿滚了一夜,又滚回了山顶似的。

白皮球总是神奇地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会儿孤零零地浮在宽广的沼泽中央,一会儿出现在南面森林尽头悬崖顶部的裂缝里,一会儿又高高挂在门口最高的那棵大松树的枝叶间。但它永远不会丢失,每个欢乐的黄昏里,它从不缺席,准时翻滚在孩子们的身影间。

别看斯马胡力那么恶劣地对待过白皮球,其实他也喜欢玩球呢,而且投篮投得最准了,为此他相当得意。也不想想,自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还好意思和杰约得别克那样的小孩打比赛。

斯马胡力也是个孩子。算起来,连海拉提也是个大孩子呢,十八岁的哈德别克就更别提了。

在吾塞,如果有这样一个日子,所有孩子都在家,这时哈德别克也来了,那么,这样的一天会热闹得像一只氢气球,在吾塞的所有寂静时光中笔直无阻地浮到最高处。两个小男孩开始玩摔跤,还摔得像模像样。只见两人交叉双脚站立,搂住对方,互相扯住对方背后的裤腰,膝盖微曲,脚趾紧紧地抓地——这些都是严格规定的传统动作。然后斯马胡力一声令下,两人你前我后较量起来。兄弟俩各有输赢,毫不含糊。

摔跤之后大家又比赛翻跟头、打倒立,不亦乐乎。

而哈德别克、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三个大男孩也来劲了,回到木屋里掰起手腕来。斯马胡力很倒霉,谁都掰不过,掰一次输一次。每输一次我就敲一下他的头,真没出息,输给海拉提也就罢了,可输给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哈德别克也未免太丢脸了吧。

斯马胡力当然不服气了,于是三人又出去比赛骑术,拼命强迫马以后腿站立。这回哈德别克就不行了,他又扯又拽,可怜的马,嘴角都被铁嚼子勒破了,始终不能明白哈德别克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一边骂“坏孩子”一边拾树皮打他。后来他们又强迫马倒着走路,更用力地扯着缰绳。马还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恼而不知所措。小孩子们则前前后后帮着吆喝,他们为自己太小了,不能拥有自己的马而流露出无限羡意。

喧哗的时光渐渐地还是平息下去了,大家满头大汗回到木屋喝茶。男孩子们拣出笑话集磁带,听起录音机来。大家边喝边听边笑。真是奇怪,里面的笑话明明反复听过了无数遍,还能笑得出来。只有玛妮拉不笑,为外婆一直不回家而气愤。这时谁也不敢惹她,但是又因为谁也不理她,令她更愤怒。看上去一触即发的光景,已经拉开了架势打算哭一到两个小时。幸好这时她的困意及时降临,便自怨自艾地偎到斯马胡力的旧外套边躺倒。

剩下的人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一个挨一个倒下了。等我把茶水撤下,洗完茶碗,转身一看,木榻上已经睡满了。吾塞顿时寂静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只有录音机里的人兀自卖力地讲着笑话,并自个儿哈哈哈笑个不停。

但更多的漫长白昼都是寂静的。大家各自出门,深入山林的某一个角落各做各的事——放羊、找牛、赶马、挑水。我干完分配给自己的家务活后,便蜷在毡房里深深地睡一觉。总是这样的:睡之前卡西还在身边走动、说笑,醒来时,林海孤岛更寂静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张望,四面山林也没有一个人。

我信步进入东面的林子,一路下山。走着走着,突然遇到在沼泽边挑水的吾纳孜艾。天空阴沉,沼泽青翠明朗。吾纳孜艾蹲在水坑边抬起头看我,他的笑容像是圆月平稳地升起在莽林之中。

吾纳孜艾用水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水瓢是海拉提自制的,把一只破旧的军用铝水壶的一面剖开,成为小盆状,再把一根木柄插在壶嘴里——天衣无缝。很快两只小桶都盛满了,吾纳孜艾起身一手一只桶稳当当拎到岸上,挂在扁担两端,向山顶走去。

坡很陡,他沿着“之”字形慢慢迂回上升。走到一半时把桶放下来休息,并用水瓢舀水喝了几口。我站在沼泽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他。他喝了水,坐在那里久久都舍不得起身,最后竟往身后草地上仰面一躺,睡起觉来。那么阔大的一面绿色山坡,就他一个小人寂静地躺在正中央,两桶水一左一右陪伴着他。时间都为这幕情景慢下了脚步,云都停在山顶静止不动了。上方,我们的山顶生活屏息等待着那两桶水的到来,暗暗感到有些饥渴。

孤独的还有玛妮拉,蹲在暴雨暂息的山顶秋千边,手持小棍,长久地拨弄着脚边的泥土。

还有沼泽地里孤零零的白皮球。

还有杰约得别克这个家伙。他总会在阴雨绵绵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我们这边的小木屋里,像没睡醒一样,久久坐在床沿上,又像实在找不到一句话可说。斯马胡力不在,卡西也不在。正在绣花毡的妈妈说:“干酪素已经很结实啦,杰约得别克干点活吧。”于是他爬上木榻搓起干酪素来。这是淋过雨后第二次板结的干酪素,非常坚硬,很难搓。他一边用力地搓,一边唱起了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但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歌词:“来,来,来来!哦来来……”玛妮拉

在六月的弹唱会上,我们遇到了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勒玛罕,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来观看演出。分手时,扎克拜妈妈对大一点的外孙女玛妮拉说:“跟阿帕走吧,去吾塞,天天可以骑马。”于是这个看起来非常腼腆的孩子急切热烈地答应了。玛妮拉家开着杂货店,没有牛羊,也没有马,用大汽车搬家。

就这样,三岁半的玛妮拉坐在扎克拜阿帕的马鞍前跟我们来到了吾塞,并一起生活了十来天。

然而阿帕骗人了,在吾塞并不是天天都可以骑马的。马儿全部放养在外,只有放羊的斯马胡力才有一匹马骑。于是小姑娘大失所望,每天都会为之哭泣两到三次,每次时间从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除了五毛钱,什么也不能使之停息。

那种哭,是真正的哭,肝肠寸断的哭,孤苦无望的哭。一般小孩子的哭总是伴随着闹,又哭又闹,哭得有目的、有策略。而玛妮拉娇弱敏感,她出于失望而哭。她想回家,她出于孤独而哭。

至于五毛钱,大约是生意人的习惯吧。玛妮拉家是开杂货铺和小饭店的嘛,收钱收习惯了。

玛妮拉哭之前总是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导火索。喝完茶,呆呆地坐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便开始哭了。傍晚,大家热热闹闹地挤牛奶,在所有人最快乐的时候,她也会突然一头扑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在离开前最后几天里,小姑娘的情绪从悲伤转至悲愤,五毛钱也没有用了,两块钱也没有用了。哭累了就趴在毡子上睡,睡醒了起来懵懂地揉揉眼睛,立刻想起睡之前的事,便继续哭。卡西和斯马胡力轮流抱着哄,“玛丽(玛妮拉的昵称),好玛丽”地唤了又唤,但后果是使之哭得更惨烈。隔壁的海拉提远远听到了也过来劝慰,并许下无数假兮兮的承诺。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跑过来把唯一的白皮球送给她玩。但她还是不依不休,泪水汹涌,浑身发抖。这样哭下去,非哭感冒不可。要我的话,如此哭法,不到十分钟嗓子就哑了。不知眼下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蕴藏了多么巨大的能量!如火山爆发般猛烈壮观,底气十足。

于是大家只好由她去。她一个人卧在花毡上孤独地哭啊哭啊,好不容易势态渐渐转弱,开始抽抽搭搭、哼哼唧唧地拉开了尾势。正当大家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这尾势戛然而止,深渊般安静了片刻。很快,又一枚响亮的信号弹笔直悠长地射向漆黑的夜空,并轰然爆裂出无限的流光火花……激动而明亮的哭喊声重新回响在林海孤岛上空。大家喝着茶面面相觑,不知她又独自想起了什么。

若是个大人,这样的哭法绝对是无法收场的。但玛妮拉毕竟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啊,哭累了,哭饿了,就很自然地边哭边加入到我们餐桌这边,边哭边要求阿帕多多地往茶水里放些海依巴克(新鲜的稀奶油),然而对于馕却没有太高要求。她用细细的小指头用力掰开坚硬的馕块,一边抽咽着,打着泣嗝,一边小口小口仔细啃。实在啃不动的话就泡进茶水里,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大约与能量的消耗有关,玛妮拉饭量极大,几乎大人吃多少她也能吃多少,并且能一直吃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席了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吃,也从不挑食。

尽管是任性娇气的孩子,吃饭的礼数却周到而矜持。吃抓饭时,大家共同使用一个大盘子,唯她要用小碗盛着吃,吃完一碗后,再亲自盛一碗。喝茶时也不用人照顾,喝完了就把空碗递给左座的妈妈,要求再冲一碗。并且从不浪费食物,吃多少要多少,决不贪心。

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小玛丽也是懂事而独立的。她会自己穿鞋子,自己系鞋带。她轻巧地把鞋带穿进小孔,然后敏捷熟练地打蝴蝶结。这让我很惊奇,才三四岁的孩子,手指就已经这么稳当灵活了。

总之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乖巧得实在令人疼惜。她热爱劳动,勤奋而快乐,一有空就去附近树林里拾柴火,然后集中在小木屋东面的山墙下。时间久了,那里居然码起了很高的一堆。

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总是自己照顾自己,决不麻烦大人。如果觉得冷了,会自己去生炉子。她从外面蹒跚着抱来柴火,一根一根交叉有序地填进炉膛(决不乱塞)。要是柴枝太长了,就将它放在门槛上,用小脚踩啊跺啊,直到折断为止。

要是我的话,觉得柴枝长一点就长一点嘛,反正都会烧短的。但小姑娘才不图省事儿。长柴放在炉子里,伸出炉门老长一截,不但碍事,还难看。平时不在意,渐渐就养成坏习惯,于是在客人面前也会不知不觉地放长柴,不知不觉地丢人。想来想去,这也是一种“君子慎独”吧。

总之柴整齐地填进了炉子,接下来她趴在炉门边努力吹,小脸涨得通红。火已经熄灭很久,柴灰里只剩一点点火星。于是,每次总得吹很久很久才能把火重新吹燃,但她拥有无限的耐心,决不放弃,所以每次都能成功。等火噼里啪啦烧起来了,她就满意地把小手凑到火边烤了起来。

每天清晨刚起床时总是那么冷,她光着肚皮在房间里到处走,找衣服穿。卡西也帮她找,但卡西这家伙嫌麻烦,只翻出一条厚绒裤就想打发她。但小姑娘还想在秋裤和绒裤之间再穿条毛裤。卡西又匆匆找了一圈,没找着,不耐烦地说:“又不冷,穿什么毛裤!”小姑娘坚持道:“马上要下雨了!”我觉得很有趣。曾见过许多小孩穿衣服的场面,往往是大人又劝又哄又骂,非要让小孩子多穿点儿,眼下却反过来了。哎,真懂得保护自己啊。

卡西急着出门赶羊,就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到处找,最后还真找着了。

接下来自己穿衣服,过程有条不紊。先把腿上的秋裤拉直了,再一只手按着秋裤的裤脚,另一只手拎着毛裤往脚上套,极其小心。穿完一条腿再穿另一条。两条腿都穿好后,还要再拽一拽里里外外的裤角,到处都扯得顺顺平平。穿小毛衣的时候同样也手心攥住秋衣的袖子穿,不让它翻卷到胳膊上。然后还要把毛衣下摆仔细掖进毛裤的裤腰,再套上外裤,穿外套,穿袜子。穿袜子很是费了些功夫,因为腿上穿得实在太厚,膝盖不好打弯。最后穿鞋子。穿鞋之前,没忘取下火炉边厚厚的毡片鞋垫——她每天晚上都坚持要把它掏出来烤在火炉边——塞进小鞋子。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穿好后往那儿一站,浑身又展又顺,哪儿都不塞不鼓。

真不错!就算是大人帮忙也得很费一番功夫呢。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太让人省心了。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话,玛妮拉是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扫地,没完没了地扫啊扫啊,把垃圾(无非是些碎柴枝和泥土)整齐地拢作一堆。这还不算完,她还要想法子将它们倒出去。总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会走很远很远,远到快山下了。真讲究,我平时倒垃圾都不会倒那么远的。

在忙这些事时,若经过炉子,她还不忘顺便填一块柴。

虽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还是令她充满了家庭责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大家都冲出去抢收晾晒的奶制品,玛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对了,她是个残疾孩子——冒着雨去拉毡房天窗上的毡盖。这件工作对她来说实在太吃力了,但经过不断的坚持,沉重的毡盖还是被拉了下来,严实地盖住了漏雨的天窗。我远远望着这一幕,感动又羞愧。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保护这个家……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玛妮拉说:“打!”加依娜就把脑袋伸过来让她打(用一个榔头状的塑料充气玩具)。

玛妮拉说:“等我!”正在追逐奔跑的孩子们会立刻一起停下来,一起看着她一拐一拐靠近。

玛妮拉很容易哭泣,但同样地,也很容易快乐。快乐的时候就不停大笑,其激烈程度与她的哭泣一般壮观。有时哭和笑之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如此剧烈地一张一弛,居然也没事。

有趣的是,伤心时,小家伙哭着要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但高兴时却说什么也不愿走了。那时,谁要在她面前提一个“走”字,她就大大地生气,手里无论握着什么都会统统丢掉。

尤其到了晚上睡觉前,小家伙总会到达兴奋的顶点,将每个人的被窝都钻一遍,在花毡上到处爬,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大家都累了一天,都不理她,各自捂头大睡。她并不介意,一个人也能唱全台戏,同时还能兼任演员和观众。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小家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摸到太阳能灯的开关,打开灯,又唱又闹,演出继续。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不哭的时候。更多的夜里,我们在玛妮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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