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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1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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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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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神集(老舍作品集17)

微神集(老舍作品集17)试读:

上任

尤老二去上任。

看见办公的地方,他放慢了步。那个地方不大,他晓得。城里的大小公所和赌局烟馆,差不多他都进去过。他记得这个地方——开开门就能看见千佛山。现在他自然没心情去想千佛山;他的责任不轻呢!他可是没透出慌张来;走南闯北的多年了,他拿得住劲,走得更慢了。胖胖的,四十多岁,重眉毛,黄净子脸。灰哔叽夹袍,肥袖口;青缎双脸鞋。稳稳的走,没看千佛山;倒想着:似乎应当坐车来。不必,几个伙计都是自家人,谁还不知道谁;大可以不必讲排场。况且自己的责任不轻,干吗招摇呢。这并不完全是怕;青缎鞋,灰哔叽袍,恰合身分,慢慢的走,也显着稳。没有穿军衣的必要。腰里可藏着把硬的。自己笑了笑。

办公处没有什么牌匾:和尤老二一样,里边有硬家伙。只是两间小屋。门开着呢,四位伙计在凳子上坐着,都低着头吸烟,没有看千佛山的。靠墙的八仙桌上有几个茶杯,地上放着把新洋铁壶,壶的四围爬着好几个香烟头儿,有一个还冒着烟。尤老二看见他们立起来,又想起车来,到底这样上任显着“秃”一点。可是,老朋友们都立得很规矩。虽然大家是笑着,可是在亲热中含着敬意。他们没因为他没坐车而看不起他。说起来呢,稽察长和稽察是作暗活的,活不惹耳目越好。他们自然晓得这个。他舒服了些。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面立了会儿,向大家笑了笑,走进里屋去。里屋只有一条长棹,两把椅子,墙上钉着个月分牌,月分牌的上面有一条臭虫血。办公室太空了些,尤老二想;可又想不出添置什么。赵伙计送进一杯茶来,飘着根茶叶棍儿。尤老二和赵伙计全没的说,尤老二擦了下脑门。啊,想起来了:得有个洗脸盆,他可是没告诉赵伙计去买。他得细细的想一下:办公费都在他自己手里呢,是应当公开的用,还是自己一把死拿?自己的薪水是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卖命的事,把八十全拿着不算多。可是伙计们难道不是卖命?况且是老朋友们?多少年不是一处吃,一处喝;睡土窑子不是一同住大炕?不能独吞。赵伙计走出去,老赵当头目的时候,可曾独吞过钱?尤老二的脸红起来。刘伙计在外屋溜了他一眼。老刘,五十多了,倒当起伙计来,三年前手里还有过五十枝快枪!不能独吞。可是,难道白当头目?八十块大家分?再说,他们当头目是在山上。尤老二虽然跟他们不断的打联络,可是没正式上过山。这就有个分别了。他们,说句不好听的,是黑面上的;他是官。作官有作官的规矩。他们是弃暗投明,那么,就得官事官办。八十元办公费应当他自己拿着。可是,洗脸盆是要买的;还得来两条手巾。

除了洗脸盆该买,还似乎得作点别的。比如说,稽察长看看报纸,或是对伙计们训话。应当有份报纸,看不看的,摆着也够样儿。训话,他不是外行。他当过排长,作过税卡委员;是的,他得训话,不然,简直不像上任的样儿。况且,伙计们都是住过山的,有时候也当过兵;不给他们几句漂亮的,怎能叫他们佩服。老赵出去了。老刘直咳嗽。必定得训话,叫他们得规矩着点。尤老二咳了声,立起来,想擦把脸;还是没有洗脸盆与手巾。他又坐下。训话,说什么呢?不是约他们帮忙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吗,对老赵老刘老王老褚不都说的是那一套么?“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场。我尤老二有饭吃,大家伙儿就饿不着;自己弟兄!”这说过不止一遍了,能再说么?至于大家的工作,谁还不明白——反正还不是用黑面上的人拿黑面上的人。这只能心照,不便实对实的点破。自己的饭碗要紧,脑袋也要紧。要真打算立功的话,拿几个黑道上的朋友开刀,说不定老刘们就会把盒子炮往里放。睁一眼闭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赶尽杀绝;大家日后还得见面。这些话能明说么?怎么训话呢?看老刘那对眼睛,似乎死了也闭不上。帮忙是义气,真把山上的规矩一笔钩个净,作不到。不错,司令派尤老二是为拿反动分子。可是反动分子都是朋友呢。谁还不知道谁吃几碗干饭?难!

尤老二把灰哔叽袍脱了,出来向大家笑了笑。“稽察长!”老刘的眼里有一万个“看不起尤老二”,“分派分派吧”。

尤老二点点头。他得给他们一手看。“等我开个单子,咱们的事儿得报告给李司令。昨儿个,前两天,不是我向诸位弟兄研究过?咱们是帮助李司令拿反动派。我不是说过:李司令把我叫了去,说,老二,我地面上生啊,老二你得来帮帮忙。我不好意思推辞,跟李司令也是多年的朋友。我这么一想,有办法。怎么说呢,我想起你们来。我在地面上熟哇,你们可知底呢。咱们一合把,还有什么不行的事。司令,我就说了,交给我了,司令既肯赏饭吃,尤老二还能给脸不兜着?弟兄们,有李司令就有尤老二,有尤老二就有你们。这我早已研究过了。我开个单子,谁管哪里,谁管哪里,合计好了,往上一报,然后再动手,这像官事,是不是?”尤老二笑着问大家。

老刘们都没言语。老褚挤了挤眼。可是谁也没感到僵得慌。尤老二不便再说什么,他得去开单子。拿笔刷刷的一写,他想,就得把老刘们唬背过气去。那年老褚绑王三公子的票,不是求尤老二写的通知书么?是的,他得刷刷的写一气。可是笔墨砚呢?这几们伙计简直没办法!“老赵,”尤老二想叫老赵买笔去。可是没说出来。为什么买东西单叫老赵呢?一来到钱上,叫谁去买东西都得有个分寸。这不是山上,可以马马虎虎。这是官事,谁该买东西去,谁该送信去,都应当分配好了。可是这就不容易,买东西有扣头,送信是白跑腿;谁活该白跑腿呢?“啊,没什么,老赵!”先等等买笔吧,想想再说。尤老二心里有点不自在。没想到作稽察长这么啰嗦。差事不算很甜;也说不上苦来,假若八十元办公费都归自己的话。可是不能都归自己,伙计们都住过山;手儿一紧,还真许尝个黑枣,是玩的吗?这玩艺儿不好办,作着官而带着土匪,算哪道官呢?不带土匪又真不行,专凭尤老二自己去拿反动分子?拿个屁!尤老二摸了摸腰里的家伙:“哥儿们,硬的都带着哪?”

大家一齐点了点头。“妈的怎么都哑吧了?”尤老二心里说。是什么意思呢?是不佩服咱尤老二呢,还是怕呢?点点头,不像自己朋友,不像;有话说呀。看老刘!一脸的官司。尤老二又笑了笑。有点不够官派,大概跟这群家伙还不能讲官派。骂他们一顿也许就骂欢喜了?不敢骂,他不是地道土匪。他知道他是脚踩两只船。他恨自己不是地道土匪,同时又觉得他到底高明,不高明能作官么?点上根烟,想主意,得喂喂这群家伙。办公费可以不撒手;得花点饭钱。“走哇,弟兄们,五福馆!”尤老二去穿灰哔叽夹袍。

老赵的倭瓜脸裂了纹,好似是熟透了。老刘五十多年制成的石头腮梆笑出两道缝。老王老褚也都复活了,仿佛是。大家的嗓子里全有了津液,找不着话说也舐舐嘴唇。

到了五福馆,大家确是自己朋友了,不客气:有的要水晶肘,有的要全家福,老刘甚至于想吃锅鸡,而且要双上。吃到半饱,大家觉得该研究了。老刘当然先发言,他的岁数顶大。石头腮梆上红起两块,他喝了口酒,夹了块肘子,吸了口烟。“稽察长!”他扫了大家一眼:“烟土,暗门子,咱们都能手到擒来。那反——反什么?可得小心!咱们是干什么的?伤了义气,可合不着。不是一共才这么一小堆洋钱吗?”

尤老二被酒劲催开了胆量:“不是这么说,刘大哥!李司令派咱们哥几个,就为拿反动派。反动派太多了,不赶紧下手,李司令就不稳;他吹了,还有咱们?”“比如咱们下了手,”老赵的酒气随着烟喷出老远,“毙上几个,咱们有枪,难道人家就没有?还有一说呢,咱们能老吃这碗饭吗?这不是怕。”“谁怕谁是丫头养的!”老褚马上研究出来。“丫头泥养的!”老赵接了过来:“不是怕,也不是不帮李司令的忙。义气,这是义气!好尤二哥的话,你虽然帮过我们,公面私面你也比我们见的广,可是你没上过山。”“我不懂?”尤老二眼看空中,冷笑了声。“谁说你不懂来着?”葫芦嘴的王小四顿出一句来。“是这么着,哥儿们,”尤老二想烹他们一下:“捧我尤老二呢,交情;不捧呢,”又向空中一笑,“也没什么。”“稽察长,”又是老刘,这小子的眼睛老瞪着:“真干也行呀,可有一样,我们是伙计,你是头目;毒儿可全归到你身上去。自己朋友,歹话先说明白了。叫我们去掏人,那容易,没什么。”

尤老二胃中的海参全冰凉了。他就怕的是这个。伙计办下来的,他去报功;反动派要是请吃黑枣,可也先请他!

但是他不能先害怕,事得走着瞧。吃黑枣不大舒服,可是报功得赏却有劲呢。尤老二混过这么些年了,哪宗事不是先下手的为强?要干就得玩真的!四十多了,不为自己,还不为儿子留下点吗儿?都像老刘们还行,顾脑袋不顾屁股,干一辈子黑活,连坟地都没有。尤老二是虚子,会研究,不能只听老刘的。他决定干。他得捧李司令。弄下几案来,说不定还会调到司令部去呢。出来也坐坐汽车什么的!尤老二不能老开着正步上任!

汤使人的胃与气一齐宽畅。三仙汤上来,大家缓和了许多。尤老二虽然还很坚决,可是话软和了些:“伙计们,还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没什么蹦儿的弄吧——活该他倒霉,咱们多少露一手。你说,腰里带着硬的,净弄些个暗门子,算哪道呢?好啦!咱们就这么办,先找小的,不刺手的办,以后再说。办下来,咱们还是这儿,水晶肘还不坏,是不是?”“秋天了,以后该吃红焖肘子了。”王小四不大说话,一说可就说到根上。

尤老二决定留王小四陪着他办公,其余的人全出去采访。不必开单子了,等他们采访回来再作报告。是的,他得去买笔墨砚,和洗脸盆。他自己去买,省得有偏有向。应当来个书记,可是忘了和李司令说。暂时先自己写吧,等办下案来再要求添书记;不要太心急,尤老二有根。二爹的儿子,听说,会写字,提拔他一下吧。将来添书记必用二爹的儿子,好啦,头一天上任,总算不含糊。

只顾在路上和王小四瞎扯,笔墨砚到底还是没有买。办公室简直不像办公室。可是也好:刷刷的写一气,只是心里这么想;字这种玩艺刷刷的来的时候,说真的,并不多;要写那个,那个偏偏不在家。没笔墨砚也好。办什么呢,可是?应当来份报纸,哪怕是看看广告的图呢。不能老和王小四瞎扯,虽然是老朋友,到底现在是官长与伙计,总得有个分寸。门口已经站过了,茶已喝足,月份牌已翻过了两遍。再没有事可干。盘算盘算家事,还有希望。薪水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即使不能全数落下——每月一百五可靠。慢慢的得买所小房。妈的商二狗,跟张宗昌走了一趟,干落十万!没那个事了,没了。反动派还不就是他们么?哪能都像商二狗,资资本本的看着?谁不是钱到手就迷了头?就拿自己说吧,在税卡子上不是也弄了两三万吗?都哪儿去了?难怪反动呀,吃喝玩乐的惯了,再天天啃窝窝头?受不了,谁也受不了!是的,他们——凭良心说,连尤老二自己——都盼着张督办回来,当然的。妈的,丁三立一个人就存着两箱军用票呢!张要是回来,打开箱子,老丁马上是财主!拿反动派,说不下去,都是老朋友。可是月薪一百二,办公费八十,没法儿。得拿!妈的脑袋吊了碗大的疤,谁能顾得了许多!各自奔前程,谁叫张大帅一时回不来呢。拿,毙几个!尤老二没上过山,多少跟他们不是一伙。

四点多了,老刘们都没回来。这三个家伙是真踩窝子去了,还是玩去了?得定个办公时间,四点半都得回来报告。假如他们干铲儿不回来,像什么公事?没他们是不行,有他们是个累赘,真他妈的。到五点可不能再等;八点上班,五点关门;伙计们可以随时出去,半夜里拿人是常有的事;长官可不能老伺候着。得告诉他们,不大好开口。有什么不好开口,尤老二你不是头目么?马上告诉王小四,王小四哼了一声。什么意思呢?“五点了,”尤老二看了千佛山一眼,太阳光儿在山头上放着金丝,金光下的秋草还有点绿色。“老王你照应着,明儿八点见。”

王小四的葫芦嘴闭了个严。

第二天早晨,尤老二故意的晚去了半点钟,拿着点劲儿。万一他到了,而伙计们没来,岂不是又得为难?

伙计们却都到了,还是都低着头坐在板凳上吸烟呢。尤老二想揪过一个来揍一顿,一群死鬼!他进了门。他们照旧又都立起来,立起来的很慢,仿佛都害着脚气。尤老二反倒笑了;破口骂才合适,可是究竟不好意思。他得宽宏大量,谁叫轮到自己当头目人呢。他得拿出虚子劲儿,唏唏哈哈,满不在乎。“嗨,老刘,有活儿吗?”多么自然,和气,够味儿;尤老二心中夸赞着自己的话。“活儿有,”老刘瞪着眼,还是一脸的官司:“没办。”“怎么不办呢?”尤老二笑着。“不用办,待会了他们自己来。”“!”尤老二打算再笑,没笑出来。“你们呢?”他问老赵和老褚。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今天还出去吗?”老刘问。“啊,等等,”尤老二进了里屋,“我想想看。”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都坐下了,眼看着烟头,一声不发,一群死鬼。

坐下,尤老二心里打开了鼓——他们自己来?不能细问老刘,硬输给他们,不能叫伙计小看了。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来?不能和老刘研究,等着就是了。还打发老刘们出去不呢?这得马上决定:“嗨,老褚!你走你的,睁着点眼,听见没有?”他等着大家笑,大家一笑便是欣赏他的胆量与幽默;大家没笑。“老刘,你等等再走。他们不是找我来吗?咱俩得陪陪他们。都是老朋友。”他没往下分派,老王老赵还是不走好,人多好凑胆子。可是他们要出去呢,也不便拦阻;干这行儿还能不耍玄虚么?等他们问上来再讲。老王老赵都没出声,还算好。“他们来几个?”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反正尤老二这儿有三个伙计呢,全有硬家伙。他们要是来一群呢,那只好闭眼。走到哪儿说哪儿,肏!

还没报纸!哪像办公的样!况且长官得等着反动派,太难了。给司令部个电话,派一队来,来一个拿一个,全毙!不行,别太急了,看看再讲。九点半了,“嗨,老刘,什么时候来呀?”“也快,稽察长!”老刘这小子有点故意的看哈哈笑。“报!叫卖报的!”尤老二非看报不可了。

买了份大早报,尤老二找本地新闻,出着声儿念。非垴垴的念,念不上句来。他妈的女招待的姓别扭,不认识。别扭!垴垴,软一下,女招待的姓!“稽察长!他们来了。”老刘特别的规矩。

尤老二不慌,放下姓别扭的女招待,轻轻的。“进来!”摸了摸腰中的家伙。

进来了一串。为首的是大个儿杨;紧跟着花眉毛,也是大傻个儿;猴四被俩大个子夹在中间,特别显着小;马六,曹大嘴,白张飞,都跟进来。“尤老二!”大家一齐叫了声。

尤老二得承认他认识这一群,站起来笑着。

大家都说话,话便挤到了一处。嚷嚷了半天,全忘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杨大个儿,你一个人说;嗨,听大个儿说!”大家的意见渐归一致,彼此的劝告:“听大个儿的!”

杨大个儿——或是大个儿杨,全是一样的——拧了拧眉毛,弯下点腰,手按在桌上,嘴几乎顶住尤老二的鼻子:“尤老二,我们给你来贺喜!”“听着!”白张飞给猴四背上一拳。“贺喜可是贺喜,你得请请我们。按说我们得请你,可是哥儿们这几天都短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所以呀,你得请我们。”“好哥儿们的话啦,”尤老二接了过去。“尤老二,”大个儿杨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请吃馆子,用不着。我们要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请坐车?”尤老二问。“请坐车!”大个儿有心事似的点点头。“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地面,我们弟兄还能作活儿吗?都是朋友。你来,我们滚。你来,我们滚;咱们不能抓破了脸。你作你的官,我们上我们的山。路费,你的事。好说好散,日后咱们还见面呢。”大个儿杨回头问大家:“是这么说不是?”“对,就是这几句;听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话先抢到。

尤老二没想到过这个。事情容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可是,谁也没想到能这么难。现在这群是六个,都请坐车;再来六十个,六百个呢,也都请坐车?再说,李司令是叫抓他们;若是都送车费,好话说着,一位一位的送走,算什么办法呢?钱从那儿来呢?这大概不能向李司令要吧?就凭自己的一百二薪水,八十块办公,送大家走?可是说回来,这群家伙确是讲面子,一声难听的没有:“你来,我们滚。”多么干脆,多么自己。事情又真容易,假如有人肯出钱的话。他笑着,让大家喝水,心中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得罪他们,他们会说好的,也有真厉害的。他们说滚,必定滚;可是,不给钱可滚不了。他的八十块办公费要连根烂。他还得装作愿意拿的样子,他们不吃硬的。“得多少?朋友们!”他满不在乎似的问。“一人十拉块钱吧。”大个儿杨代表大家回答。“就是个车钱,到山上就好办了。”猴四补充上。“今天后晌就走,朋友,说到哪儿办到哪儿!”曹大嘴说。

尤老二不能脆快,一人十块就是六十呀!八十办公费,去了四分之三!“尤老二,”白张飞有点不耐烦,“干脆拍出六十块来,咱们再见。有我们没你,有你没我们,这不痛快?你拿钱,我们滚。你不——不用说了,咱们心照。好汉不必费话,三言两语。尤二哥,咱老张手背向下,和你讨个车钱!”“好了,我们哥儿们全手背朝下了,日后再补付,哥儿们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杨大个儿领头,大家随着;虽然词句不大一样,意思可是相同。

尤老二不能再说别的了,从“腰里硬”里掏出皮夹来,点了六张十块的:“哥儿们!”他没笑出来。

杨大个儿们一齐叫了声“哥儿们。”猴四把票子卷巴卷巴塞在腰里:“再见了,哥儿们!”大家走出来,和老刘们点了头:“多喒山上见哪?”老刘们都笑了笑,送出门外。

尤老二心里难过的发空。早知道,调兵把六个家伙全扣住!可是,也许这么善办更好;日后还要见面呀。六十块可出去了呢;假如再来这么几当儿,连一百二的薪水赔上也不够!作哪道稽察长呢?稽察长叫反动派给炸了酱,哑吧吃黄连,苦说不出!老刘是好意呢,还是玩坏?得问问他!不拿土匪,而把土匪叫来,什么官事呢?还不能跟老刘太紧了,他也会上山。不用他还不行呢;得罪了谁也不成,这年头。假若自己一上任就带几个生手,哼,还许登时就吃了黑枣儿;六十块钱买条命,前后一合算,也还值得。尤老二没办法,过去的不用再提就怕明儿个又来一群要路费的!不能对老刘们说这个,自己得笑,得让他们看清楚:尤老二对朋友不含糊,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不含糊;可是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自己吃什么呢,稽察长喝西北风,那才有根!

尤老二又拿起报纸来,没劲!什么都没劲,六十块这么窝窝囊囊的出去,真没劲。看重了命,就得看不起自己;命好像不是自己的,得用钱买,他妈的!总得佩服猴四们,真敢来和稽察长要路费!就不怕登时被捉吗?竟自不怕,邪!丢人的是尤老二,不用说拿他们呀,连句硬张话都没敢说,好泄气!以后再说,再不能这么软!为当稽察长把自己弄软了,那才合不着。稽察长就得拿人,没第二句话!女招待的姓真别扭。老褚回来了。

老褚反正得进来报告,稽察长还能赶上去问么。老褚和老赵聊上了;等着,看他进来不;土匪们,没有道理可讲。

老褚进来了:“尤——稽察长!报告!城北窝着一群朋——啊,什么来着?动——动子!去看看?”“在哪儿?”尤老二不能再怕;六十块被敲出去,以后命就是命了,太爷哪儿也敢去。“湖边上,”老褚知道地方。“带家伙,老褚,走!”尤老二不含糊。坐窝儿掏!不用打算再叫稽察长出路费。“就咱俩去?”老褚真会激人哪。“告诉我地方,自己去也行,什么话呢!”尤老二拼了,不玩命,他们也不晓得稽察长多钱一斤。好吗,净开路费,一案办不下来,怎么对李司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老褚没言语,灌了碗茶,预备着走的样儿。尤老二带理不理的走出来,老褚后面跟着。尤老二觉得顺了点气,也硬了点胆子来。说真的,到底俩人比一个挡事的多,遇到事多少可以研究研究。

湖边上有个鼻子眼大小的胡同,里边会有个小店。尤老二的地面多熟,竞自会不知道这家小店。看着就像贼窝!忘了多带伙计!尤老二,他叫着自己,白创练了这么多年,还是气浮哇!怎么不多带人呢?为什么和伙计们斗气呢?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走哇。也得给伙计们一手瞧瞧,咱尤老二没住过山哪,也不含糊!咱要是掏出那么一个半个的来,再说话可就灵验多了。看运气吧;也许是玩完,谁知道呢。“老褚,你堵门是我堵门?”“这不是他们?”老褚往门里一指,“用不着堵,谁也不想跑。”

又是活局子!对,他们讲义气,他妈的。尤老二往门里打了一眼,几个家伙全在小过道里坐着呢。花蝴蝶,鼻子六儿,宋占魁,小得胜,还有俩不认识的;完了,又是熟人!“进来,尤老二,我们连给你贺喜都不敢去,来吧,看看我们这群。过来见见,张狗子,徐元宝。尤老二。老朋友,自己弟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扯的非常亲热。“坐下吧,尤老二,”小得胜——爸爸老得胜刚在河南正了法——特别的客气。

尤老二恨自己,怎么找不到话说呢?倒是老褚漂亮:“弟兄们,稽察长亲自来了,有话就说吧。”

稽察长笑着点了点头。“那么,咱们就说干脆的,”鼻子六儿扯了过来:“宋大哥,带尤二哥看看吧!”“尤二哥,这边!”宋占魁用大拇指往肩后一挑,进了间小屋。尤老二跟过去,准没危险,他看出来。要玩命都玩不成;别扭不别扭?小屋里漆黑,地上潮得出味儿,靠墙有个小床,铺着点草。宋占魁把床拉出来,蹲在屋角,把湿碌碌的砖起了两三块,掏出几杆小家伙来,全扔在了床上。“就是这一堆!”宋占魁笑了笑,在襟上擦擦手:“风太紧,带着这个,我们连火车也上不去!弟兄们就算困在这儿了。老褚来,我们才知道你上去了。我们可就有了办法。这一堆交给你,你给点车钱,叫老褚送我们上火车。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弟兄们求到你这儿了!”

尤老二要吐!潮气直钻脑子。他捂上了鼻子。“交给我算怎么回事呢?”他退到屋门那溜儿。“我不能给你们看着家伙!”“可我们带不了走呢,太紧!”宋占魁非常的恳切。“我拿去也可以,可是得报官;拿不着人,报点家伙也是好的!也得给我想想啊,是不是?”尤老二自己听着自己的话都生气。太软了。尤老二!“尤老二,你随便吧!”

尤老二本希望说僵了哇。“随便吧,尤老二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但分有法,能扔家伙不能?你怎办怎好。我们只求马上跑出去。没有你,我们走不了;叫老褚送我们上车。”

土匪对稽察长下了命令,自己弟兄!尤老二没的可说,没主意,没劲。主意有哇,用不上!身分是有哇,用不上!他显露了原形,直抓头皮。拿了家伙敢报官吗?况且,敢不拿着吗?嘿,送了车费,临完得给他们看家伙,哪道公事呢?尤老二只有一条路:不拿那些家伙也不送车钱,随他们去。可是,敢吗?下手拿他们,更不用想。湖岸上随时可以扔下一个半个的死尸;尤老二不愿意来个水葬。“尤老二,”宋大哥非常的诚恳:“狗玩的不知道你为难;我们可也真没法。家伙你收着,给我们俩钱。后话不说,心照!”“要多少?”尤老二笑得真伤心。“六六三十六,多要一块是杂宗!三十六块大洋!”“家伙我可不管。”“随便,反正我们带不了走。空身走,捉住不过是半年;带着硬的,不吃黑枣也差不多!实话!怕不怕,咱们自己哥儿们用不着吹腾;该小心也得小心。好了,二哥,三十六块,后会有期!”宋大哥伸了手。

三十六块过了手。稽察长没办法。“老褚,这些家伙怎办?”“拿回去再说吧。”老褚很有根。“老褚,”他们叫,“送我们上车!”“尤二哥,”他们很客气,“谢谢啦!”

尤二哥只落了个“谢谢”。把家伙全拢起来,没法拿。只好和老褚分着插在腰间。多威武,一腰的家伙。想开枪都不行,人家完全信任尤二哥,就那么交出枪来,人家想不到尤二哥会翻脸不认人。尤老二连想拿他们也不想了,他们有根,得佩服他们!八十块办公费,赔出十六块去!尤老二没办法。一百二的薪水也保不住,大概!

尤老二的午饭吃得不香,倒喝了两盅窝心酒。什么也不用说了,自己没本事!对不起李司令,尤老二不是不顾脸的人。看吧,再有这么一当子,只好辞职,他心里研究着。多么难堪,辞职!这年头哪里去找一百二的事?再找李司令,万难。拿不了匪,倒叫匪给拿了,多么大的笑话!人家上了山以后,管保还笑着俺尤老二。尤老二整个是个笑话!越想越懊心。

只好先办烟土吧。烟土算反动不算呢?算,也没劲哪!反正不能辞职,先办办烟土也好。尤老二决定了政策。不再提反动。过些日子再说。老刘们办烟土是有把握的。

一个星期里,办下几件烟土来。李司令可是嘱咐办反动派!他不能催伙计们,办公费已经贴出十六块了。

是个星期一吧,伙计们都出去踩烟土,(烟土!)进了个傻大黑粗的家伙,大摇大摆的。“尤老二!”黑脸上笑着。“谁?钱五!你好大胆子!”“有尤老二哥在这儿,我怕谁。”钱五坐下了;“给根烟吃吃。”“干吗来了?”尤老二摸了摸腰里——又是路费!“来?一来贺喜,二来道谢!他们全到了山上,很念你的好处!真的!”“他们并没笑话我!”尤老二心里说。“二哥!”钱五掏出一卷票子来:“不说什么了,不能叫你赔钱。弟兄们全到了山上,永远念你的好处。”“这——”尤老二必须客气一下。“别说什么,二哥,收下吧!宋大哥的家伙呢?”“我是管看家伙的?”尤老二没敢说出来。“老褚手里呢。”“好啦,二哥,我和老褚去要。”“你从山上来?”尤老二觉得该闲扯了。“从山上来,来劝你别往下干了。”钱五很诚恳。“叫我辞职?”“就是!你算是我们的人也好,不算也好。论事说,有你没我们,有我们没你。论人说,你待弟兄们好,我们也待你好。你不用再干了。话说到这儿为止。我在山上有三百多人,可是我亲自来了,朋友吗!我叫你不干,你顶好就不干。明白人不用多费话。我走了,二哥。告诉老褚我在湖边小店里等他。”“再告诉我一句,”尤老二立起来:“我不干了,朋友们怎想?”“没人笑话你!怕笑,二哥?好了,再见!”

稽察长换了人,过了两三天吧。尤老二,胖胖的,常在街上溜着,有时候也看千佛山一眼。

牺牲

言语是奇怪的东西。拿种类说,几乎一个人有一种言语。只有某人才用某几个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这整个的人,你决不能了解这几个字。你一辈子也未必明白得了几个人,对于言语乘早不用抱多大的希望;一个语言学家不见得能都明白他太太的话,要不然语言学家怎会有时候被太太罚跪在床前呢。

我认识毛先生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们俩初次见面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不懂他的话,所以十分注意的听他自己解释,因而附带的也记住了当时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话,可不是因为他不会说国语。他的国语就是经国语推行委员会考试也得公公道道的给八十分。我听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话写一篇小说,极精美的印出来,我一定还是不明白,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注解。

那正是个晴美的秋天,树叶刚有些黄的;蝴蝶们还和不少的秋花游戏着。这是那种特别的天气:在屋里吧,作不下工去,外边好像有点什么向你招手,出来吧,也并没什么一定可作的事:使人觉得工作可惜,不工作也可惜。我就正这么进退两难,看看窗外的天光,我想飞到那蓝色的空中去;继而一想,飞到那里又干什么呢?立起来,又坐下,好多次了,正像外边的小蝶那样飞起去又落下来。秋光把人与蝶都支使得不知怎样好了。

最后,我决定出去看个朋友,仿佛看朋友到底像回事,而可以原谅自己似的。来到街上,我还没有决定去找哪个朋友。天气给了我个建议。这样晴爽的天,当然是到空旷的地方去,我便想到光惠大学去找老梅,因为大学既在城外,又有很大的校园。

从楼下我就知道老梅是在屋里呢:他屋子的窗户都开着,窗台上还晒着两条雪白的手巾。我喊了他一声,他登时探出头来,头发在阳光下闪出个白圈儿似的。他招呼我上去,我便连蹦带跳的上了楼。不仅是他的屋子,楼上各处的门与窗都开着呢,一块块的阳光印在地板上,使人觉得非常的痛快。老梅在门口迎接我。他蹋拉着鞋片,穿着短衣,看着很自在;我想他大概是没有功课。“好天气?!”我们俩不约而同的问出来,同时也都带出赞美的意思。

屋里敢情还有一位呢,我不认识。

老梅的手在我与那位的中间一拉线,我们立刻郑重的带出笑容,而后彼此点头,牙都露出点来,预备问“贵姓”。可是老梅都替我们说了:“——君:毛博士。”我们又彼此嗞了嗞牙。我坐在老梅的床上;毛博士背靠着窗,斜向屋门立着;老梅反倒坐在把椅子上;不是他们俩很熟,就是老梅不大敬重这位博士,我想。

一边和老梅闲扯,我一边端详这位博士。这个人有点特别。他是“全份武装”的穿着洋服,该怎样的全就怎样了,例如手绢是在胸袋里掖着,领带上别着个针,表链在背心中下部横着,皮鞋尖擦得很亮等等。可是衣裳至少也像穿过三年的,鞋底厚得不很自然,显然是曾经换过掌儿。他不是“穿”洋服呢,倒好像是为谁许下了愿,发誓洋装三年似的;手绢必放在这儿,领带的针必别在那儿,都是一种责任,一种宗教上的律条。他不使人觉到穿西服的洋味儿,而令人联想到孝子扶杖披麻的那股勉强劲儿。

他的脸斜对着屋门,原来门旁的墙上有一面不小的镜子,他是照镜子玩呢。他的脸是两头跷,中间洼,像个元宝筐儿,鼻子好像是睡摇篮呢。眼睛因地势的关系——在元宝翅的溜坡上——也显着很深,像两个小圆槽,槽底上有点黑水;下巴往起跷着,因而下齿特别的向外,仿佛老和上齿顶得你出不来我进不去的。

他的身量不高,身上不算胖,也说不上瘦,恰好支得起那身责任洋服,可又不怎么带劲。脖子上安着那个元宝脑袋,脑袋上很负责的长着一大下黑头发,过度负责的梳得极光滑。

他照着镜子,照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赏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别。他是背着阳光,所以脸的中部有点黑暗,因为那块十分的低洼。一看这点洼而暗的地方,我就赶紧向窗看看,生怕是忽然阴了天。这位博士把那么晴好的天气都带累得使人怀疑它了。这个人别扭。

他似乎没心听我们俩说什么,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开;非常的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特别注意他自己。他让我想到:这个人的穿洋服与生活着都是一种责任。

我不记得我们是正说什么呢,他忽然转过脸来,低洼的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仿佛向心里找点什么。及至眼又睁开,他的嘴刚要笑就又改变了计划,改为微声叹了口气,大概是表示他并没在心中找到什么。他的心里也许完全是空的。“怎样,博士?”老梅的口气带出来他确是对博士有点不敬重。

博士似乎没感觉到这个。利用叹气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仿佛天气很热似的。“牺牲太大了!”他说,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远去。“哈佛的博士,受这个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开心呢。“真哪!”博士的语声差不多是颤着:“真哪!一个人不该受这个罪!没有女朋友,没有电影看,”他停了会儿,好像再也想不起他还需要什么——使我当时很纳闷,于是总而言之来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样洼,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泪来;他千真万确的是很难过。“要是在美国?”老梅又帮了一句腔。“真哪!那怕是在上海呢:电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电影,大概他心里没“吗儿”了,我想。我试了他一句:“毛博士,北方的大戏好啊,倒可以看看。”

他楞了半天才回答出来:“听外国朋友说,中国戏野蛮!”

我们都没了话。我有点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议去洗澡;城里新开了一家澡堂,据说设备得很不错。我本是约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毛博士一声,他既是在这儿,况且又那么寂寞。

博士摇了摇头:“危险哪!”

我又胡涂了;一向在外边洗澡,还没淹死我一回呢。“女人按摩!澡盆里……”他似乎很害怕。

明白了:他心中除了美国,只有上海。“此地与上海不同,”我给他解释了这么些。“可是中国还有哪里比上海更文明?”他这回居然笑了,笑得很不顺眼——嘴差点碰到脑门,鼻子完全陷进去。“可是上海又比不了美国?”老梅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真哪!”博士又郑重起来:“美国家家有澡盆,美国的旅馆间间房子有澡盆!要洗,花——一放水:凉的热的,随意对;要换一盆,花——把陈水放了,从新换一盆,花——”他一气说完,每个“花”字都带着些吐沫星,好像他的嘴就是美国的自来水龙头。最后他找补了一小句:“中国人脏得很!”

老梅乘博士“花花”的工夫,已把袍子,鞋,穿好。

博士先走出去,说了一声,“再见哪”。说得非常的难听,好像心里满蓄着眼泪似的。他是舍不得我们。他真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中国”澡堂去,无论是多么干净!

等到我们下了楼,走到院中,我看见博士在一个楼窗里面望着我们呢。阳光斜射在他的头上,鼻子的影儿给脸上印了一小块黑;他的上身前后的微动,那个小黑块也忽长忽短的动。我们快走到校门了,我回了回头,他还在那儿立着;独自和阳光反抗呢,仿佛是。

在路上,和在澡堂里,老梅有几次要提说毛博士,我都没接碴儿。他对博士有点不敬,我不愿被他的意见给我对那个人的印象加上什么颜色,虽然毛博士给我的印象并不甚好。我还不大明白他,我只觉得他像个半生不熟的什么东西——他既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美国华侨的子孙: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他好像是没有根儿。我的观察不见得正确,可是不希望老梅来帮忙;我愿自己看清楚了他。在一方面,我觉得他别扭;在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龙生九种,种种各别”的那种有趣。

不久,我就得到了个机会。老梅托我给代课。老梅是这么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布置的,每学期中他总得请上至少两三个礼拜的假。这一回是,据他说,因为他的大侄子被疯狗咬了,非回家几天不可。

老梅把钥匙交给了我,我虽不在他那儿睡,可是在那里休息和预备功课。

过了两天,我觉出来,我并不能在那儿休息和预备功课。只要我一到那儿,毛博士——正好像他的姓有些作用——毛儿似的就飞了来。这个人寂寞。有时候他的眼角还带着点泪,仿佛是正在屋里哭,听见我到了,赶紧跑过来,连泪也没顾得擦。因此,我老给他个笑脸,虽然他不叫我安安顿顿的休息会儿。

虽然是菊花时节了。可是北方的秋晴还不至使健康的人长吁短叹的悲秋。毛博士可还是那么忧郁。我一看见他,就得望望天色。他仿佛会自己制造一种苦雨凄风的境界,能把屋里的阳光给赶了出去。

几天的工夫,我稍微明白些他的言语了。他有这个好处:他能满不理会别人怎么向他发楞。谁爱发楞谁发楞,他说他的。他不管言语本是要彼此传达心意的;跟他谈话,我得设想着:我是个留声机,他也是个留声机;说就是了,不用管谁明白谁不明白。怪不得老梅拿博士开玩笑呢,谁能和个留声机推心置腹的交朋友呢?

不管他怎样吧,我总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该这样。

我自然不敢再提洗澡与听戏。出去走走总该行了。“怎能一个人走呢?真!”博士又叹了口气。“一个人怎就不能走呢?”我问。“你总得享受生命吧?”他反攻了。“啊!”我敢起誓,我没这么胡涂过。“一个人去走!”他的眼睛,虽然那么洼,冒出些火来。“我陪着你,那么?”“你又不是女人,”他叹了口长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

待了半天,他又找补了句:“中国人太脏,街上也没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转了湾。“找朋友吃小馆去,打网球去;或是独自看点小说,练练字……”我把小布尔乔亚的谋杀光阴的办法提出一大堆;有他那套责任洋服在面前,我不敢提那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他的回答倒还一致,一句话抄百宗:没有女人,什么也不能干。“那么,找女人去好啦!”我看准阵势,总攻击了。“那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牺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个胡涂炮。“嗯?”也好,我倒有机会练习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入了迷魂阵。“你得给她买东西吧?你得请她看电影,吃饭吧?”他好像是审我呢。

我心里说:“我管你呢!”“自然是得买,自然是得请。这是美国的规矩,必定要这样。可是中国人穷啊;我,哈佛的博士,才一个月拿二百块洋钱——我得要求加薪!——那里省得出这一笔费用?”他显然是说开了头,我很注意的听。“要是花了这么笔钱,就顺当的定婚、结婚,也倒好了,虽然定婚要花许多钱,还能不买俩金戒指么?金价这么贵!结婚要花许多钱,蜜月必须到别处玩去,美国的规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钢丝床是必要的,洋澡盆是必要的,沙发是必要的,钢琴是必要的,地毯是必要的。哎,中国地毯还好,连美国人也喜爱它!这得用几多钱?这还是顺当的话,假如你花了许多钱买东西,请看电影,她不要你呢?钱不是空花了?!美国常有这种事呀,可是美国人富哇。拿哈佛说,男女的交际,单讲吃冰激凌的钱,中国人也花不起!你看——”

我等了半天,他也没往下说,大概是把话头忘了;也许是被“中国”气迷糊了。

我对这个人没办法。他只好苦闷他的吧。

在老梅回来以前,我天天听到些美国的规矩,与中国的野蛮。还就是上海好一些,不幸上海还有许多中国人,这就把上海的地位低降了一大些。对于上海,他有点害怕:野鸡,强盗,杀人放火的事,什么危险都有,都因为有中国人。他眼中的中国人,完全和美国电影中的一样。“你必须用美国的精神作事,必须用美国人的眼光看事呀!”他谈到高兴的时候——还算好,他能因为谈讲美国而偶尔的笑一笑——老这样嘱咐我。什么是美国精神呢?他不能简单的告诉我。他得慢慢的讲述事实,例如家中必须有澡盆,出门必坐汽车,到处有电影园,男人都有女朋友,冬天屋里的温度在七十以上,女人们好看,客厅必有地毯……我把这些事都串在一处,还是不大明白美国精神。

老梅回来了,我觉得有点失望:我很希望能一气明白了毛博士,可是老梅一回来,我不能天天见他了。这也不能怨老梅。本来吗,咬他的侄子的狗并不是疯的,他还能不回来吗?

把功课教到哪里交待明白了,我约老梅去吃饭。就手儿请上毛博士。我要看看到底他是不能享受“中国”式的交际呢,还是他舍不得钱。

他不去。可是善意的辞谢:“我们年青的人应当省点钱,何必出去吃饭呢?我们将来必须有个小家庭,像美国那样的。钢丝床,澡盆,电炉,”说到这儿,他似乎看出一个理想的小乐园:一对儿现代的亚当夏娃在电灯下低语。“沙发,两人读着《结婚的爱》,那是真正的快乐,真哪!现在得省着点……”

我没等他说完,扯着他就走。对于不肯花钱,是他有他的计划与目的,假如他的话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顿可口的饭不享受。

到了饭馆,我才明白了,他真不能享受!他不点菜,他不懂中国菜。“美国也很多中国饭铺,真哪。可是,中国菜到底是不卫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约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个!”

我真有心告诉他,把他的姓改为“毛尔”或“毛利司”,岂不很那个?可是没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来了,毛博士吃得确不带劲。他的洼脸上好像要滴下水来,时时的向着桌上发楞。老梅又开玩笑了:“要是有两三个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的醒过来:“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真哪。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两个人燉一只鸡吃吃,真惬意!”“也永远不请客?”老梅是能板着脸装傻的。“美国人不像中国人这样乱交朋友,中国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爱惜时间,不行的!”毛博士指着脸子教训老梅。

我和老梅都没挂气;这位博士确是真诚,他真不喜欢中国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国,最大的牺牲,可是没法儿改善。他只能厌恶中国人,而想用全力组织个美国式的小家庭,给生命与中国增点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国精神就像是他所形容的那样,但是他所看见的那些,他都虔诚的信仰,澡盆和沙发是他的上帝。我也想到,设若他在美国就像他在中国这样,大概他也是没看见什么。可是他确看见了美国的电影园,确看见了中国人不干净,那就没法办了。

因此,我更对他注意了。我决不会治好他的苦闷,也不想分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回事。

虽然不给老梅代课了,可还不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时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里坐坐。

博士的屋里没有多少东西。一张小床,旁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铁箱。一张小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点文具,都是美国货。两把椅子,一张为坐人,一张永远坐着架打字机。另有一张摇椅,放着个为卖给洋人的团龙绣枕。他没事儿便在这张椅上摇,大概是想把光阴摇得无奈何了,也许能快一点使他达到那个目的。窗台上放着几本洋书。墙上有一面哈佛的班旗,几张在美国照的像片。屋里最带中国味的东西便是毛博士自己,虽然他也许不愿这么承认。

到他屋里去过不是一次了,始终没看见他摆过一盆鲜花,或是贴上一张风景画或照片。有时候他在校园里偷折一朵小花,那只为插在他的洋服上。这个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创造一个人为的,美国式的,暖洁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设若这个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实现了,他必定终日放着窗帘,就是外面的天色变成紫的,或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与他那点美国精神,宇宙一切并不存在。

在事实上也证明了这个。我们的谈话限于金钱,洋服,女人,结婚,美国电影。有时候我提到政治,社会的情形,文艺,和其他的我偶尔想起或哄动一时的事,他都不接碴儿。不过,设若这些事与美国有关系,他还肯敷衍几句,可是他另有个说法。比如谈到美国政治,他便告诉我一件事实:美国某议员结婚的时候,新夫妇怎样的坐着汽车到某礼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维持秩序,因此教堂外观者如山如海!对别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术,和无论什么,都是结婚与中产阶级文化的光华方面的附属物。至于中国,中国还有政治,艺术,社会问题等等?他最恨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不好,当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对中国电影最不满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搂紧了热吻。

几年的哈佛,使他得到那点美国精神,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难道他不是生在中国?他的家庭不是中国的?他没在中国——在上美国以前——至少活了廿来岁?为什么这样不明白不关心中国呢?

我试验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学与作事的经验……哼!他的嘴比石头子儿还结实!这就奇怪了,他永远赶着别人来闲扯,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了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点来:这位博士并不像我所想的那么简单。即使他是简单,他的简单必是另一种。他必是有一种什么宗教性的诫律,使他简单而又深密。

他既不放松了嘴,我只好从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问到他个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脸。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他的脸并没完全闲着。他一定不是个坏人,他的脸卖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没能完全胜过他的简单,可是他必须要深密。或者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为毛博士了;要不然,还有什么活头呢。人必须有点抓得住自己的东西。有的人把这点东西永远放在嘴边上,有的人把它永远埋在心里头。办法不同,立意是一个样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国精神与理想的小家庭是挂在嘴边的,可是在这后面,必是在这“后面”,才是真的他。

他的脸,在我试问他的时候,好像特别的洼了。从那最洼的地方发出一点黑晦,慢慢的布满了全脸,像片雾影。他的眼,本来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时便更往深处去了,仿佛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远挤着的牙轻轻咬那么几下,耳根有点动,似乎是把心中的事严严的关住,唯恐走了一点风。然后,他的眼忽然的发出些光,脸上那层黑影渐渐的卷起,都卷入头发里去。“真哪”!他不定说什么呢,与我所问的没有万分之一的关系。他胜利了,过了半天还用眼角撩我几下。

只设想他一生下来便是美国博士,虽然是简截的办法,但是太不成话。问是问不出来,只好等着吧。反正他不能老在那张椅上摇着玩,而一点别的不干。

光阴会把人事筛出来。果然,我等到一件事。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见着老梅,我当然希望也见到那位苦闷的象征。可是博士并没露面。

我向外边一歪头,“那位呢”?“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老梅说。“怎么了?”“据别人说,他要辞职,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晓得,他不和别人谈私事。”“别人都怎说来?”我确是很热心的打听。“他们说,他和学校订了三年的合同。”“你是几年?”“我们都没合同,学校只给我们一年的聘书。”“怎么单单他有呢?”“美国精神,不订合同他不干。”

整像毛博士!

老梅接着说:“他们说,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虽然学校是中国人办的。博士大概对中国文字不十分信任。他们说,合同订得是三年之内两方面谁也不能辞谁,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减薪。双方签字,美国精神。可是,干了一年——这不是快到暑假了吗——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后就不来了。”“,”我的脑子转了个圈。“合同呢?”“立合同的时候是美国精神,不守合同的时候便是中国精神了。”老梅的嘴往往失于刻薄。

可是他这句话暗示出不少有意思的意思来。老梅也许是顺口的这么一说,可是正说到我的心坎上。“学校呢?”我问。“据他们说,学校拒绝了他的请求;当然的,有合同吗。”“他呢?”“谁知道!他自己的事不对别人讲。就是跟学校有什么交涉,他也永远是写信,他有打字机。”“学校不给他增薪,他能不干了吗?”“没告诉你吗,没人知道?”老梅似乎有点看不起我。“他不干,是他自己失了信用;可是我准知道,学校也不会拿着合同跟他打官司,谁有工夫闹闲气。”“你也不知道他要求增薪的理由?我是胡涂虫!”我自动的撤销这一句,可是又从另一方面提出一句来:“似乎应当有人去劝劝他!”“你去吧;没我!”老梅又笑了。“请他吃饭,不吃;喝酒,不喝;问他什么,不说;他要说的,别人听着没味儿;这么个人,谁有法儿像个朋友似的去劝告呢?”“你可也不能说,这位先生不是很有趣的?”“那要凭怎么看了。病理学家看疯人都很有趣。”

老梅的语气不对,我听着。想了想,我问他:“老梅,博士得罪了你吧?我知道你一向对他不敬,可是——”

他笑了。“耳朵还不离,有你的!近来真有点讨厌他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女人,谁那么爱听!”“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又给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为人:他不轻易佩服谁;可是谁要是真得罪了他,他也不轻易的对别人讲论。原先他对博士不敬,并无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随便的谈论;此刻,博士必是真得罪了他,他所以不愿说了,不过,经我这么一问,他也没了办法。“告诉你吧,”他很勉强的一笑:“有一天,博士问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说了,学校这么请的我,我也没法。可是,他说,你并不是美国的博士?我说,我不是;美国博士值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他没说什么,可是脸完全绿了。这还不要紧,从那天起,他好像记死了我。他甚至写信质问校长:梅先生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和有博士学位的——而且是美国的——挣一样多的薪水呢?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探问出我的薪金数目。”“校长也不好,不应当让你看那封信。”“校长才不那么胡涂;博士把那封信也给了我一封,没签名。他大概是不屑与我为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哼,这还许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这么猜。“不知道。咱们说点别的?”

辞别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学之前至少见博士一面,也许能打听得出点什么来。凑巧,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拧着,脸洼得像个羹匙。不像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气赶出去。“哪儿去,博士?”我叫住了他。“上邮局去,”他说,掏出手绢——不是胸袋掖着的那块——擦了擦汗。“快暑假了,到哪里去休息?”“真哪!听说青岛很好玩,像外国。也许去玩玩。不过——”

我准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没等“不过”的下回分解说出来,便又问:“暑后还回来吗?”“不一定。”或者因为我问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说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回来的意思。他马上觉到这个,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岛去。”假装没听见我所问的。“一定到上海去的。痛快的看几次电影;在北方作事,牺牲太大了,没好电影看!上学校来玩啊,省得寂寞!”话还没说利飕,他走开了,一迈步就露出要跑的趋势。

我不晓得他那个“省得寂寞”是指着谁说的。至于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后再看吧。

刚一考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没把东西都带去。据老梅的猜测:博士必是到别处去谋事,成功呢便用中国精神硬不回来,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几年。找不到事呢就回来,表现他的美国精神。事实似乎与这个猜测应合:博士支走了三个月的薪水。我们虽不愿往坏处揣度人,可是他的举动确是令人不能必定往好处想。薪水拿到手里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为他常使别人不信任他。

过了暑假,我又去给老梅代课。这回请假的原因,大概连老梅自己也不准知道,他并没告诉我吗。好在他准有我这么个替工,有原因没有的也没多大关系了。

毛博士回来了。

谁都觉得这么回来是怪不得劲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兴。设若他的苦闷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脸看着有点多余。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张脸不给他作劲。他一张嘴便像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没有泪,才醒悟过来;他原来是笑呢。这样的笑,笑不笑没多大关系。他紧自这么笑,闹得我有点发毛咕。“上青岛去了吗?”我招呼他。他正在门口立着。“没有。青岛没有生命,真哪!”他笑了。“啊?”“进来,给你件宝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进去。

屋里和从前一样,就是床上多了一个蚊帐。他一伸手从蚊帐里拿出个东西,遮在身后:“猜!”

我没这个兴趣。“你说,是南方女人,还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还在背后。

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看我没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来,递给我一张像片。而后肩并肩的挤着我,脸上的笑纹好像真要在我脸上走似的;没说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的响。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断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当的,我不愿说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就它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年纪不大,头发烫得很复杂而曲折,小脸,圆下颏,大眼睛。不难看,总而言之。“定了婚,博士?”我笑着问。

博士笑得眉眼都没了准地方,可是没出声。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难过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断定什么;不过,我倘若是个女子……“牺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才说出话来:“可是值得的,真哪!现在的女人多么精,才廿一岁,什么都懂,仿佛在美国留过学!头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她无论怎说也得回家,精呀!第二次看电影,还不许我拉她的手,多么精!电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后的一次看电影才准我吻了她一下,真哪!花多少钱也值得,没空花了;我临来,她送我到车站,给我买来的水果!花点钱,值得,她永远是我的;打野鸡不行呀,花多少钱也不行,而且有危险的!从今天起,我要省钱了。”

我插进去一句:“你花钱还费吗?”“哎哟!”元宝底上的眼睛居然弩出来了。“怎么不费钱?!一个人,吃饭,洗衣服。哪样不花钱!两个人也不过花这多,饭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妇必定要互助呀。”“那么,何必格外省钱呢?”“钢丝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发要的吧?钢琴要的吧?结婚要花钱的吧?蜜月要花钱的吧?家庭是家庭哟!”他想了想:“结婚请牧师也得送钱的!”“干吗请牧师?”“郑重;美国的体面人都请牧师祝婚,真哪!”他又想了想:“路费!她是上海的;两个人从上海到这里,二等车!中国是要不得的,三等车没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几多钱?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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