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苦橙,以及我爱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9 16: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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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赛迩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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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苦橙,以及我爱你

恒星,苦橙,以及我爱你试读:

前言

他们的爱,说不清是青梅竹马的友情,

是少年情愫陡生的爱情,

还是人间烟火相依的亲情。

不是任何可以用言语形容的形状或颜色,

是细细碎碎的光亮和温暖洒在岁月中,

漫长而闪耀。

楔子

沈达谦做了一个梦。

就在回国的前一晚,他梦见一只鸟飞落在他的床头。它收拢洁白而齐整的翅膀,垂下柔软的长颈,静静地望着他。

他住的酒店邻街,窗帘未拉,即便在这样的深夜,也有来往不息的车灯照进房间,把屋子笼入一层令人不快的光亮中。但在这个梦里,它们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犹如某种活的隐形的魔法水母群,均匀地悬浮在空中。

它们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嘘声,令他平静。

那只白鸟的双眼有着深不可测的黑,圆而亮,如同毫无温度的透明石子。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瞬膜翕动,像冰冷黑暗的宇宙,竟有一刹那的闪烁。

沈达谦常常做梦,梦境通常包含了许多熟识的人和事,但多数情节冗长且模糊,或尴尬,或凶险,更多的是纷杂无聊。他没做过这样清晰、离奇却平静的梦——像是什么事情即将来临的预兆。

梦中的这一幕静谧而绵长。他与白鸟安然对视,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停止转动。

第一章

1

沈达谦原本并不懂美容,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在外貌上一掷千金。至于他为什么进了美容机构后一路做到部门经理,被本地名媛们爱到发狂,老板田姐是这么替他解释的:“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张脸。他有一种天生的让人信任的气质。”

沈达谦一头雾水地抬头,看着周围一群肤白胜雪、妆容精致的芳疗师——田姐对旗下Belle Epoque SPA的芳疗师有一套微妙的外表挑选标准,首先皮肤必须好,五官对称悦目,但又不能是标准意义上的大美女,其次才是聪明、大方、有耐心。

她们与他坦然对视,笑意中满是心照不宣的喜爱。“谁能抗拒这张脸呢?真诚,羞怯,没有攻击性……就像那种虽然自己有心事,还是愿意无条件对你付出的人。”“也不是‘像’,”田姐想了想,补充道,“他就是那种人。”

沈达谦自小成绩稳定,和善待人,从不惹事,擅长早睡早起,像一杯绝无刺激成分的白开水,优秀得乏味。除了打篮球时会凭空钻出一帮女粉丝把球场一侧牢牢围住,他平常可以轻松隐形于人群,乃至化身墙壁,变成毫不起眼的背景板。

他就是传说中从未有过所谓“叛逆期”的男孩子。

这样的他,只有中学时在大街上,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过一次架。

拳脚自然是不行,他那能不经大脑反应持球过人上篮的身体,似乎是被自己想暴力伤害另一个人的意图吓坏了,茫然又笨拙。

他只造成了一些声势上的威吓,挨过几下之后,最终被对方一拳撂倒。那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下颌骨左侧,造成的剧痛令他一生难忘: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接在他大脑里轰然爆炸了,白光冲天。

摔倒时,他在路沿上磕破了额头和颧骨,冲击力又让牙齿划伤了自己的脸颊内侧。

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嘴里的味道也糟透了。在此之前,沈达谦从没听过“人类的面部毛细血管密集”这种生物教材上根本不教的冷知识。

见他吐出大口鲜血——其实原因只是口腔壁划伤——在场所有人都蒙了,包括他自己。好好的一场荷尔蒙飙升的大战就这样,在微妙的冷场中草草结束。

彼时,同样年少的章小安冷静地把他赶回家,在父母发现之前,把血衣和大量洗涤剂扔进洗衣机里。她在洗衣机的运转声中轻车熟路地帮他处理伤口,白皙洁净的手指被他的血染成朱红色。

他头一回见大量原属自己的宝贵血液盛在了身体这个容器之外,在纱布和毛巾的清理下变作一文不值的废弃物。他大受冲击,语气不自觉有些哀伤:“好多血啊……”“放心,远远死不了。”章小安说。

他藏起羞愧,强装镇定:“你怎么……完全不怕?”

他挨了一记“眼刀”。“你觉得呢?”

沈达谦怔了怔,忽然明白,脸红起来:“不、不一样吧?”

她语气冷漠:“本质一样。人不过是一台组合型的机器,零件就只是零件,构成相同。”“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可怕的吗?”“我们女孩子有多可怕,你根本猜都猜不到。”章小安粲然一笑。

那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章小安的笑容了,他怔怔地看着笑意如暖光般在那张脸上漾开去,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章小安弯下身,亲昵地把一手嫣红擦在他的牛仔裤腿上。

大概就是那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章小安是个当变态杀人狂或者医生的料。

嘀——

楼层到了,面色凝重的人群从满载的电梯里鱼贯而出。沈达谦挤在中间,回忆这些少年往事。和他肩膀相抵的人们手里捏着各种单据,巨大的X光片装在半人多高的塑料袋里。一个年轻女人紧紧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走在沈达谦身前,那孩子瑟缩着伏在母亲胸前,像是被这座人来人往的大医院里的紧张氛围吓住了。

沈达谦边走边偷偷试着对那个孩子露出搞怪的笑容,孩子只是眼神涣散地望着他,毫无反应。一个擦身而过的男人抬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忙收住鬼脸,强装镇定地走开了。

虽然事先已经打过电话,他还是在门诊大楼里绕迷了路,不得不询问导诊台的小护士骨科的位置。

就在走廊尽头,再右拐过去。“哎,”娃娃脸的小护士喊住他,“先生你挂好号了吗?挂号处在一楼,不在这边哦。”“我是来找人的……骨科刚调回来的章医生。”“找章医生?你是她什么人?”小护士露出一种半客气半警惕的神色,“要不,我帮你去找她吧。”

沈达谦不自在地顿住脚步:“也行。我是她哥,姓沈。”

小护士敷衍地笑了笑,脸上依然挂着古怪的神情:“她姓章,你姓沈,表兄妹吗?”

大厅里闹哄哄的,不同年龄与表情的面孔在他身边匆匆来去,目的明确地奔向某处。沈达谦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解释这件事了。它只是生活这块针法繁复的钩花片上一根较显眼的线头,只是挑起这一处,便必定需要扯出全部,从头陈述一遍自己的家庭史。记不起多少次,别人兴趣盎然抓住这个话题不放——是吗?再说一遍,我没听太懂。所以你们到底是不是兄妹?你们有没有血缘关系?“她是跟我妈姓的。”他含糊地说。避重就轻。

对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沈达谦顺着指点找到了地方。长郡市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已经有些年月了,装修风格有一种老派的叫人安心的简洁感,白墙已有些发暗,走廊里鳞次栉比的诊室门涂作浅淡的黄油色,像一块用以储存生命与秘密的松散的老旧蜂巢。

忽然,隔着门,他在一片嘈杂中准确捕捉到了章小安的声音。她不知在说什么,语调又闷又急。“骨折端到底有没有滑出过创口?这是必须要问清楚的!”

一个年轻的男声怯怯地回道:“看伤口的样子,我觉得没必要问啊……”“不是你‘觉得’怎样就怎样,患者被不专业的普通人送到医院来,跟受伤时的情况相比可能已经有变化。如果断骨当时外露,被人为或者碰巧在搬动过程中滑回伤口内,不经过清创是会有可怕的感染后果的。小张,这点基本常识……”

沈达谦礼貌地敲了敲门板,室内纷杂的对话声停了下来。正被责备的实习医生——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明显松了一口气。

一个裹着白大褂的纤细身影从人群里迅速站了起来。

她看上去还好,略有些疲劳,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只坠下一绺粘在瓷白无瑕的颊边,宛若点漆的双眸中投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约柔软了下来。

沈达谦朝屋里或站或坐的几个人略略点头,代为问好。“黑框眼镜”正站在章小安背后的视线盲区,苦着脸轻拍自己心口。“愣着干吗?”章小安回头道,“快去跟家属重新确认。”“学姐你好凶哦!一点也不温柔!”“黑框眼镜”崩溃地假哭起来。“再装可怜就把你们都交给秦主任,给你们机会体验下到底谁凶谁温柔。我都要犯心脏病了。”

另一个女孩嘻嘻哈哈地道:“别担心,章医生要是倒下了,咱至少能给你直接送隔壁心脏科抢救。”“别了,”章小安叹气,“要是我倒下了,你们就让我直接进坟墓吧。我累得宁愿去死。”

沈达谦不自觉地想笑,又强迫自己收住。“你回来了?”章小安停步在他一米之外,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怒意未消。看到他背上的行李背包,她的语气里有了些埋怨,“怎么没回家好好休息,直接跑来这里了?”“想着反正也顺路,就先来看看你,也好给阿姨报个平安。”沈达谦有点不好意思。

他想过要不要先回家一趟,直接跑来医院显得太心急。但章小安这两年随科室主任外调北方的津门市,隔了半个中国,很少回长郡市,这会儿他已经将近半年没见过她了……管他呢。

章小安嘀咕:“我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她报平安啊……”“没用,阿姨只信我的话。”

章小安翻了个白眼,没反驳:“这次是去韩国做培训吧?感觉怎么样?”“公司组织的活动嘛,天天都是开会,学习这个客户经验,交流那个技术理念,没多少机会出去走,感觉就是换了个听不懂服务员口音的宾馆住着而已。”

章小安一笑,微微摇头,嘴角是熟悉的弧度:“你这搞美容行业的,怎么听上去跟我们做医生的开会差不多?”“就是现场香水味重一点,”沈达谦也笑了,“尤其是与会的西方人……啊,说起来,前几天还借您的光助人为乐了一回。”

第一天的交流活动尚未开始,会场就出了一点事故。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年轻西方男子踩到地上的缆线滑了一跤。原本只是个尴尬的场面,大家都礼貌地移开目光。

沈达谦离他不远,敏锐地发现那个年轻人表情痛苦,身体蜷曲,似乎无法爬起身——可能是他下意识伸手撑地时,下坠的冲击力伤到了手臂。他听章小安说过,这是手臂骨折最常见的原因。

他快步走上前,小心地扶着那个年轻人坐起身。“Are you feel alright? Any pain in the arm?(你还好吗?胳膊疼吗?)”

年轻人盘腿坐在地毯上,抱着胳膊,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弹舌音。沈达谦尴尬地听他讲完,无奈地喊了房间另一边的活动组织者来。酒店员工打过医院电话后,与会者们手足无措地围着伤者,还是沈达谦拿一本厚杂志裹住伤处,做了简易包扎。

伤患被抬走时,一名组织者疑惑地看了看他胸前戴的印着“Belle Epoque SPA”字样的与会卡,犹疑不定地问:“So,are you a doctor?(你是医生?)”

他笑了笑,因胸中忽然涌起的骄傲与柔情而略有羞怯:“No,but my sister is an amazing one.(不,但我妹妹倒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国际友人们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沈达谦一本正经地说。忽然,他意识到周围还有众多努力保持着距离的好奇视线,忙把背包取下来,打开,“对了,给你带了手信。”“香水?你知道我不用香水。”章小安惊讶地说。她是那种不化妆的女生,何况医院的工作几乎如同修罗场,完全不用费心思在打扮上,戴口罩也不方便。“这支你会喜欢的。”沈达谦犹豫了一下,“拿去喷衣服也行,你不是抱怨过身上总有消毒药水的气味吗?”“你还记着那种小事?”“还有些小零食,我也弄不懂是什么,看包装上的图片随便买的,给各位同事们分一分吧。来来,大家都辛苦了。”

旁边年轻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一窝蜂地贴上来,眼睛发亮。“章医生的哥哥真贴心!”“还又高又帅!”

章小安把装香水的精巧礼盒拢在手心:“行行行,吃人嘴软,稍微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再夸就过分了。”

沈达谦忽然想起什么来:“刚才那个护士妹子盘问了我好久,一副怕我来找你寻仇的样子……你没有遇上医闹什么的吧?”“瞎操心什么呢,我才调回医院几天?哪能有仇人?”“那可说不定,”沈达谦长长地哼了一声,“我最了解你了,你这张不饶人的嘴巴,缺什么都不会缺仇人。”“学姐啊,她的唯一问题是太受欢迎啦!”戴黑框眼镜的实习医生笑嘻嘻地喊,嘴里还叼着薯片。“别胡说!你们呀,平常都少开点玩笑,自己家里人容易乱想的!”章小安斥住他的话头,转回头对沈达谦说,“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黑框眼镜”心虚地闭上了嘴,屋子里几个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只剩薯片咔嚓咔嚓被咬碎的声音。

沈达谦收拾齐整了往外走,章小安忽然追了出来,犹豫再三后,最后她放弃纠结,做了个鬼脸:“等下陪我一起去个饭局吧?”“去哪儿吃?”“呃,人民路那边。”“跑那么远?”

章小安忽然换了哭脸,毫不吝惜地把五官皱作一团:“哥!救我啊,我的亲哥!”

沈达谦吓了一跳:“什么情况?”“我被秦主任强行布置了相亲任务!”她一手扶住走廊墙壁,哧溜哧溜顺墙下滑,演技浮夸,“说是朋友的儿子,也是医生,在附二的内分泌科上班……亲人救我!”

沈达谦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挺好的吗?秦主任那么器重你,给介绍的对象说不定是个绝世好男人呢?”“不行!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和医生结婚的。”“你自己不也是医生?”“医生工作太忙了,两个医生结婚只有一个结果:要求女方放弃自己的工作。”她激动地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语气坚定,“我,一路拼杀,别人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至少是用托马斯回旋加空中转体三周半过了八千米独木桥的好吗?我现在还能喘气就是奇迹了,最后却为了那个附二的蠢货回家煮饭洗衣带孩子?”

沈达谦站在走廊里,面对蹲在自己脚尖前的章小安。她像小猫般缩着身子,两肘蜷在曲起的膝盖上,那颓丧的姿态里带着一股他自小再熟悉不过的坚决,如果不答应她,她今天是不会从地上起来继续悬壶救世的了。“学姐!我电话问过了,没有滑出……”“黑框眼镜”兴冲冲从门口冒出头。他低头看了看正沮丧地蹲在走廊的章小安,又抬头看了看沈达谦,猛地瞪大眼睛,闭上了嘴,一脸凛然地把身子缩回了屋内。

喂,我没有欺负你们学姐……我没那个本事……

沈达谦闭上双眼,深呼吸。一次,两次。“你这个敌对情绪,很强烈啊。”

章小安敏锐地捕捉到了沈达谦声音里的妥协,扬起头来:“嗯!我光是想象了一下,就怒气腾腾恨不得立刻去打爆那个内分泌男的狗头。”2

沈达谦在候诊区等章小安下班,幸好,他带在飞机上的书还没读完。

他先给阿姨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已经平安到达。她嘘寒问暖,将旅途中的种种细细地过问了一遍。沈达谦好容易才找到机会,问:“上次跟我说的静脉曲张痛好些了吗?”“啊!那个,用你带来的复方精油按摩好多了,小腿皮肤也不痒了,明明之前痒到连睡觉都受影响。你这孩子有时候还挺神奇的。”“好歹我也算业内人士啊。冬天干燥,而且衣服穿得多,摩擦多了,许多人会出现小腿皮肤干痒的情况,给你的按摩精油里也有能润肤的成分。”

教师那种常年久站的职业,多会产生下肢静脉曲张的问题。高地杜松、柠檬香茅、茶树、葡萄柚和甜杏仁油,配合施力适度的按摩,刚好对症下药。

阿姨窃窃地笑了起来:“你爸也被你说中了。他那个人顽固得很,不肯涂‘女人用的东西’,我依你的计策跟他强调那是药油——好在气味也有说服力。在你爸的概念里啊,既然是‘用药’,就不会损害他的男子气概。”

阿姨是生性朴素的人,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青春年华时少有学习如何保养的渠道。沈达谦做了这一行之后,跟同事和客人们接触多了,常会买成套的有口碑的日常护肤品孝敬阿姨。

一般来说,这是女儿的角色,但他的家庭组成不比常人。章小安在生活方面粗枝大叶,她用的护肤品乃至洗发水、沐浴液,都是沈达谦针对她的肤质和四季变化给定期补充的。

阿姨犹豫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里?”

沈达谦一怔,如实回答:“呃,我在医院,顺道给小安送点东西再回去。”“小安工作很忙吧?”

沈达谦马上明白了,一定是章小安最近很少和家人联系。他暗自苦笑。早前,她随科室主任远调异地,疏远家人还说得过去,现在工作地离家不过两个多小时车程,还是不爱回家也不爱打电话,就难免叫阿姨担忧了。

阿姨本就是心细如发的人,她和沈达谦爸爸结婚后自己一直没有生孩子,全心照顾两兄妹,却依然担忧是否亲厚有别,导致了某些看不见的隔阂。“她一切还好,放心。我刚看到她了,忙得都没时间招呼我。不过这也是好事,她是年轻医生,工作忙代表被领导重视嘛。不牺牲一点个人时间,也没办法进步。”“你叫她小心身体,不要把自己逼太狠。”阿姨听上去舒了口气,“她从小做事专注,但往往会过头。你知道这个孩子脾气倔,也只听得进你的话。”“她在长郡市有我就近照看,你们不要担心。”他反复安慰。

放下电话,沈达谦发现先前的导诊小护士站在不远处,似乎在偷看他。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小护士有些腼腆地走了过来。“谢谢你哦,”小护士举起手里的糖果,“听说这是你带来的手信。嗯……刚才真不好意思。”“一点小礼物,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指路。”沈达谦客气道。

小护士看上去才十七八岁,脸颊肉乎乎的,胸前的工作卡上写着她的名字:周莉莉。

她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章医生刚分配到郡雅医院时的事情吗?在跟着秦主任外调之前……”“怎么了?”沈达谦有些紧张。难道小安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也不算什么坏事啦。她还是实习医生时就引起过轰动。可能是我们医院里的人工作生活都太无聊了吧。你知道我们医院经常办学习活动吧?”

这个沈达谦知道,公立医院常常举办紧跟形势的活动,然后出个中规中矩的新闻总结,登在网站或是宣传公众号。“章医生来这儿实习不久后,科教科安排公开课,新闻配的现场学员照片里拍到了章医生,结果被很多人问那是谁……还有分院的人不服气,特地跑来我们院看是不是‘照骗’。”“真的?”“所以看到有年轻男人特地来找她,我就会有点……你懂嘛,怕是什么怪胎啦。”

沈达谦忍俊不禁。周莉莉的脸更红了:“不要误会,不是说你长得像怪胎!只是、只是你和章医生长得完全不像……沈先生你的头发是烫染过吗?”

沈达谦看着她突然绽开的笑容,一时无言。这个小女孩的情绪和注意力转变得还真快。“呃,天生的。”他的头发是自然卷,颜色偏棕,和纯黑直发的章小安全然不同。“这样啊,很适合你,有点混血的感觉。”周莉莉高兴地说。她看了看导诊台的方向,“不好意思啊,下次聊。”“你先忙,是我打扰到你工作了。”“总之,麻烦你注意着点章医生吧。她是容易引起话题的人,所以处事谨慎,她不是那种高傲的人,但肯定有些事不好意思跟家人讲。”

不等沈达谦详细询问,小护士就把糖果塞回口袋,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他只好拿起那本书,心不在焉地读起来。

读到临近结局,章小安换好了便服来找他,黑亮水滑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头。她在穿着上依旧不肯多费心思,牛仔裤,毛衣,款式简单的深灰色呢料大衣还是多年前的旧物,但这样的打扮却异常适合她。

去掉了工作时的严肃和成熟,这样的她,恍然变回了以前那个女孩。

两人一起下楼。伸手按下楼层时,沈达谦与章小安靠得近了些,忽然闻到了她身上有香水味。是他刚送的那款,混合着苦橙、苦橙叶和橙花的气味,明亮,冷冽,苦涩而温柔。

他的嘴角偷偷扬了起来。

四月未至,南方潮湿阴冷的冬天余威犹在,沈达谦身上的连帽卫衣抵不住寒气侵入,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章小安把围在自己大衣上的围巾取下来,递给他。“不了吧?女款围巾!”“这种驼色羊绒围巾属于男女同款啦。少啰唆。”

沈达谦把围巾在脖子上紧紧地围成一个大圈。他抽了抽鼻子,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那股清浅的香水味,苦橙的青涩之下,弥漫着微微的辛辣和树木的气味。

设计者为了便民,把公交车站直接建在了这家人流量数一数二的医院大门口,但事与愿违,只是增加了这段路的混乱。一辆辆体积庞大的公交车来了又去,吞吐人群。许多人挤在这一站下车,而更多人涌上车去。私家车排队艰难地缓慢进出,行人不断横穿马路,出租车以穿越火线的灵活与决心,在人车间穿梭。

这场景有种催眠般的效果,他们远眺着十字路口的商业广场大屏幕上浮华变幻的广告,一句话也没说。

在无数个混杂无序的闪念之间,沈达谦忽然想起章小安曾说,她喜欢他这种不爱议论的天性。他该问她工作是否遇到了问题吗?她会如实回答吗?“医院门口的人太多了,我们去旁边打车吧。”

他“嗯”了一声,由她带路。

她挤出门口聚集的人群,边走边感慨:“要不是当年脑抽在医院背后买了那个小二手房,现在每天上下班通勤还是个大问题。”

沈达谦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跟着。离开医院的范围,街道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你呢?还没看好房子?房价这几年可是每月都在涨。”“挑房子又不是挑猪肉,要慎重嘛。”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而且,首付压力也不轻。”“你们美容不是暴利行业吗,”她嬉笑,“老板对你那么抠?要么我借你?”“你一个公立医院的基层小医生就不要装阔了,全世界最累最穷的就是你这种人。当年要不是爸爸拿了十多万出来,你现在还被房东欺负得每天以泪洗面呢。”

章小安哼了一声,鼻梁上白皙的皮肤微微皱起。“其实爸爸应该先考虑你。”她小声说。“那时我工作不稳定,买什么房?说起来,你还记得爸爸的四十八岁生日吗,阿姨今天在电话里说,要我们下周六调休回家一趟,全家人一起吃个饭。”“啊,差点忘了……”“所以啊,这次的相亲,还是先别在看到人之前就下定论了,”沈达谦转开话题,努力带上笑意,“说不定你下周回家还能带个男朋友。”“不行,他是干内分泌的,不行,绝对不行,这表示我们连朋友也没得做。”“内分泌怎么了,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内分泌科的医生就是写病历的,不是治病的。绝对不行,这是一个涉及行业‘鄙视链’的重大问题。”“你呀,要是能把毒舌的精力拿去解决个人问题,秦主任也就不用亲自出马当红娘了。”“他居然也好意思跟我提个人问题!我们秦大老板使唤人比以前的奴隶主还狠。”“当初非要跟着秦老师的人是谁呀?”

郡雅医院骨科的秦伟东主任军医出身,以脊柱外科见长,拥有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国家级项目,还曾参加医疗援非,在加纳住过两年。他看重年轻医生的扎实、缜密,眼里容不得沙子,带查房的时候遇到心不在焉的学生,会一路追问到人回答不上来为止。别的实习医生恨不得绕着他走,只怕又被揪出什么毛病,只有章小安“心大”,一听他说“还有什么问题”就两眼发光。“是理想主义蒙蔽了我天真的双眼。”章小安转身,大力拍了拍沈达谦的胸口,“总之,您这回就是我的娘家保镖了。主任是我学术上的指路明灯,不代表他当红娘的水平也会令人信服。帮我把那个内分泌男往死里羞辱,拿出点气势来,最好当场让他搁下筷子跑步逃走,从此听到我们的名字就泪流不止。”

吃饭的地方是对方订的,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上的一家二层小楼,临街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再用绿植隔绝出私密感,环境颇不错。“看来,至少我可以帮你把他吃到大出血。”沈达谦期待地搓手。

章小安看了他一眼,皱起眉:“你先把围巾取下来。”“干吗?”“有点娘,气势不够。”她冷静地评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是你自己让我系上的!”沈达谦手忙脚乱地把围巾摘下来,一股脑塞进包里。摘了围巾还真有点冷,他抖了抖肩膀,推开餐馆门。

真相令人失望。

章小安的人生假想敌长着一张普普通通、斯斯文文的脸,甚至还有点友善。

沈达谦立刻就对自己的预设目标羞愧了起来:“你好,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正在脱大衣的章小安用恐怖片级别的凶恶气势瞪了他一眼。

沈达谦尴尬地垂下目光,假装放背包。幸好,对方的视线落到章小安身上立即两眼发光的讨厌模样,又让他重新恶向胆边生。“没有的事。有个昨天出院的糖尿病人,刚回家就不遵医嘱偷吃糖醋排骨,结果突发急性酸中毒今天又送回来手术,叫我们都哭笑不得。我还生怕赶不上时间呢。”对方礼貌地请他们坐下,“请问这位是?”“我是小安的哥哥。刚才去医院看小安,顺道就过来了。”沈达谦面上笑得云淡风轻,看对面的人一脸发蒙,心里升起一丝快感。“原来是哥哥啊。幸会幸会。”

谁他妈是你哥哥?

章小安心照不宣地给他使了个眼色:看到了吧?还不帮忙?

沈达谦摆出职业化的笑容:“我们小安呢,从小单纯又坦诚,心地善良,爱为别人着想。相亲这种事,需要双方都开诚布公,对吧。”“好说,好说,诚意为先嘛,不然大家只会浪费时间。”“那就好,我阿姨养育她这么多年不容易,我们都希望她能找一个真心相待的好人家。”

对方糊涂了:“‘阿姨’?你们是表兄妹?”“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有时管妈妈也叫‘阿姨’。”沈达谦面不改色撒谎,他才懒得跟这个命中注定只见一面的男人解释来龙去脉。

章小安忙拿起杯子假装喝水,挡住自己的脸,偷偷朝他挑眉——不是吧?“不知道你平常都有什么爱好呢?”沈达谦努力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他姓什么来着?唉,不管了。“也没有什么业余时间,看看电影,还有上健身房跑跑步吧,我们医生都是做的体力活嘛,哈哈。”

沈达谦和章小安又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现代社交法则第一条:说自己兴趣爱好是看电影的人,大多没有任何爱好;说自己喜欢旅行和健身的人,基本上都是撒谎的沙发“土豆”。“哎呀,那可不是好习惯啊,我们小安是骨科医生,总是叮嘱我们不要上健身房跑步,这种固定频率的运动,会大大损伤下肢关节的软骨。”“呵呵,是吗……”对方望向章小安。

她耸耸肩,给了个肯定的微笑。“那,章医生有什么健身的建议吗?”“小安建议我们缓步走,”沈达谦一字一顿,“缓步,走。”“那不是成了老年人的运动吗?”“总比还没变成老年人就废掉膝盖的好,否则你未来的妻子就要劳神费力了。”

章小安又端起了水杯。她始终只是微笑,没有说一句话。

这就是他们战略的第一步,全程由沈达谦发言,掌握主动权,让对方无处发力,知难而退。“女孩子嘛,有些担心不好说出口,只能由我这个当哥哥的来代她说了,比如,你们男医生是不是都比较看重自己,”他故意顿了顿,“……的事业啊,比较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啊,都要求‘贤妻良母’啊等等,她自己工作也忙,恐怕不能照顾家庭。”

章小安也露出了与他毫无二致的微笑。他们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一旦同仇敌忾,就像一对双胞胎。“不会不会,”对方坐直了身体,“秦伯说过,章医生是他的得意门生,科研和临床能力都难得一遇,万不可影响她的前途。我也不是那种要求女孩子相夫教子的‘直男癌’,做饭,整理打扫,我都会做的。”

沈达谦一时愣怔,眨了眨眼,气势也软了下来:“呃,我也觉得,小安对男医生的看法太刻板了……”

章小安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沈达谦难以置信地瞪了回去。

内分泌男丝毫没有注意到桌子对面的争斗:“哈哈,我日后绝不会亏待妻子的,哥哥你放心。”

谁他妈是你哥哥!

沈达谦身体一僵,杀气回升:“咱互相不熟悉,喊哥哥太折煞我了。我叫沈达谦,还是叫名字吧。”“欸?怎么姓沈?”

来了来了,又来了。“这个,说来话长,”他清清嗓子,“我们是随父母两方姓的……”“我是亲戚收养的孤儿。”章小安忽然说。

餐桌上的空气一时凝滞了。

章小安指了指沈达谦,语速堪比说唱歌手:“他的后妈,是我亲生爸爸的妹妹。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都去世了,后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就跟着阿姨过,‘阿姨’是我们家乡对姑姑的叫法,我阿姨是他爸爸的二婚妻子,我是他的后妈的侄女,我管他叫哥哥。”

骗人,章小安从来不叫他哥哥。“所以,你现在清楚我的情况了,我不打算骗人——我父母双亡,家庭情况复杂。”章小安善意总结。

对方显然没见过这样直率的相亲对象。他将一大堆突如其来的信息消化了半天,喃喃道:“那,是说……你们两个不是亲兄妹?”

这也是沈达谦不喜欢提起这个话题的原因。

每当有人听说他们并没有血缘上的牵系,眼神中就会流露出别的东西,有的是质疑,有的是轻视,也有的是暧昧的揶揄。

让他烦躁不已。

章小安循循善诱:“总之,我的家庭关系和普通人不一样。你的任何决定,我都会表示理解。”

完了,他们还没点单呢,这顿饭是不是吃不成了?沈达谦暗暗叫苦,他是真饿了,上一顿还是飞机餐呢。“啊……”对方转了转呆滞的眼珠,“要么,我们先点单吧。”

太好了。

沈达谦打算自己结账,被内分泌男奋力拦了下来。大家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章小安在旁边找了家商场里的进口超市钻进去,兴致勃勃地逛起了食品区:“太少出门,医院周围的外卖和零食来来回回都快吃吐了。”

沈达谦跟在她身后,见到货架上有趣的包装,也往她推着的购物篮里扔。“这是什么?”她拿起他刚扔进去的一盒东西,“巧克力派?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吗?”“给你挑的,我买单。”

章小安低下头,把那盒零食稳当地放好。垂在肩头的头发落下,挡住了侧脸。但他看得到,她在笑,微眯起来的墨黑色眸子盈盈有光——那是她真正的笑容,不是做鬼脸的苦笑,不是别有用意的假笑,是他熟知的,她真实的样子。

走向收银台时,沈达谦突然说:“我觉得你在饭桌上的那段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我是孤儿’?那是实话。”“你不是‘孤儿’,你……”你有家,你有我们。沈达谦摇摇头,笑了下,“而且,我们的原定目标不是羞辱敌人吗,怎么变成灭自己威风了?”

章小安哼了一声:“你效率太低了,听着心急。”“你也不用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吧?”“效,率。”章小安一字一顿,“这可是我在生活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男人这种东西,见色起意,个个嘴上能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呢,现实得要死。”“有个男人正站在这里听你血口喷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你知道大学男生吧?最喜欢追‘好上手’的大一学妹,本身医学院的女生就少,我进大学的时候遇到过不少追我的男生,碰到特别缠人的,我就会打匿名电话给他父母,告诉他们他们儿子不思进取,在学校追求一个家庭条件不好的女生。”

沈达谦皱起眉:“这样有用?”“百发百中。不管自诩多么风流倜傥的人,到头来都是被妈咪一骂就成了缩头乌龟。”“等下……你的电话号码是哪里来的?”“嘿嘿,查学生档案上的紧急联系人就行了。”“你怎么查得到学生档案?”“不告诉你。”章小安嘻嘻哈哈地推着购物车快步走远了。

沈达谦在她身后不满地喊:“我要去跟阿姨打小报告。”“哎,话说你啊,为什么还在叫‘阿姨’?我以为你很快就会改口的,爸爸对你那么凶。”

沈达谦一怔:“认识之后一直叫阿姨,突然要改口叫妈妈,怎么说呢,感觉太别扭了。‘阿姨’挺好的。”

按说章菁阿姨和他爸沈致林结婚时他还小,改口叫“妈妈”也不难,但他害羞得要命,叫惯了“阿姨”总改不过来,为此沈致林责骂过他许多次,说得凶了,章菁本人也只好出来劝和。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两个孩子都叫她“阿姨”,巧合一般。“你呀,小时候长得跟个香菇似的,又矮又黑,人还又傻又倔。”“你就知道对我凶。”“哪有,我对谁都凶,不然怎么成功单身到现在。”“说起来,今天那个内分泌男,我看他对你还没死心。”“怎么说?”章小安兴趣缺缺。“他抢着付账的时候,我偷看到了账单上的数字。”

章小安翻了个白眼,依然心情轻松的样子:“一顿饭收买不了我,大不了托主任把钱转给他。”“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嗯?”

他们正走过玩具区,无数面带笑容的熊宝宝、羊宝宝、牛宝宝、说不出是什么生物的宝宝围绕着他们,让一切现实问题都遥远起来。“你喜欢的类型……我就好奇问问。好像一直没见你对哪个男孩子感兴趣。”

章小安停住脚步,静静地盯了沈达谦一会儿,读不出他的表情。

就在沈达谦开始后悔自己的问题时,她高声叹了口气,拉过旁边篮筐里的一只牛宝宝玩具,举起来,用力把牛宝宝那两只长着圆黑蹄子的手连同身体扯成一个“大”字:“像这样的。”

那只牛宝宝冲沈达谦龇牙咧嘴地微笑着。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爱笑的?脾气温和无害的?还是……头上长了两个角的?”

章小安嗤笑了一声,扬起手,把牛宝宝远远地扔回大篮筐:“不会来烦我的。”3

沈达谦睡了近九个小时。

第二天,他从自己租的房子的跃层卧室的床上爬起来时,感觉自己舟车劳顿的身体终于又活了过来,全身的肌肉充满了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

一切都宣示着复活。从四面八方传来细微的声音:鸟叫声——它们总是在天色还没变化时就急不可耐地欢呼起来;近处建筑中零星的清脆人声;街面上发动机的沉沉嗡鸣。

他在这片嘈杂声中起身,机械地穿上拖鞋,站起来,走下跃层的楼梯。他睁着眼睛,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熟悉的房间里,每一样熟悉的物品都在熟悉的地方,笼在慵懒的晨光里,仿佛只是大脑于一片空茫中塑造的虚无概念,而非现实。

他拖拉着步子踱到浴室,打开镜灯,苍白色的灯管照亮了镜中人的脸。

一个面容天真而不安的少年,在镜子里望着他。

沈达谦全身一凛,完全清醒过来。

人的脸上,会写着多少自身的历史?每一张曾经的面容都藏在现在的这张脸之下,有如考古地层,它们彼此相似,又截然不同。

许多人把对少年时代的怀旧之情挂在嘴边,甚至流行过儿童节,可对沈达谦而言,成年之后的这张面孔,每一道面部轮廓线条,仿佛都是把那个优柔寡断的、不自信的孩子抛在身后的胜利之歌。

也许那个孩子并不甘心被埋藏,偶尔,他还是会在自己脸上,瞥见那个孩子仿佛时刻忍耐着什么的犹疑神情。

他俯身打开水龙头,把水泼在脸上,似乎这样就能洗去昨日的影子。他把濡湿的双手插进头发,粗暴地揉了几下。镜子里的那个人已是青年,双肩宽直,肌肉结实。栗色的微卷头发打湿后变成了纯黑,被成束直直地抓向脑后,露出额头。自头顶洒下的灯光在他的眉骨下方和脸颊两侧打出冷厉的阴影。

这样就好多了。

他摸了把粗糙扎手的脸,决定今天还是不刮胡子了。

门口沙发上摆着那条驼色围巾,叠得齐齐整整。他昨晚回家整理行李才发现忘了还给章小安了。早上的气温更低,他想了想,把它围上了。

围巾散发出从昨天停留至今的香水味,苦橙、广藿香与胡椒的气味,淡得几不可闻。

沈达谦租住的房子特意选在离SPA馆不远的地方,通勤只需步行。

走进Belle Epoque SPA馆,他便被聚在大厅准备晨会的顾问、芳疗师围住了,收到了一顿阴阳怪气的夸奖。“好gay的打扮啊沈总!”“普普通通的帽衫搭配上这种超大围巾,立刻心机起来了哦。沈总这一趟‘西游’,是在韩国取到了时尚真经吗?”“这么软萌,是终于准备出柜了?我知道有些人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呐。”

并非相关技术专业,直接跑来女士SPA馆美容部门做咨客岗位的男人,只有沈达谦一人,因为这个,他一直被同事和顾客调侃。

沈达谦摸了摸自己两天没刮的胡子:“软萌?我没刮胡子,不是应该男子气概爆棚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幽幽的叹息。“沈大哥哥,我跟你说实话,你这样子,更gay啊。”

Belle Epoque这个满满怀旧之情的单词,在法语中特指世界大战之前的“美好时代”。Belle Epoque SPA馆共有两层,一楼临街是美发部门,二楼是沈达谦所在的水疗部门。美发部门看似是台面,四面落地玻璃隔出架空的透明宫殿,推开门便见身着深灰色衬衫与黑色围裙的俊男美女来往穿梭,实际上,比起气氛安安静静的二楼,美发部门各方面的规模都要小得多。

前台小哥埋头查看交接本时,左右看了看:“田姐今天会不会来?她前天在这里时,说找沈总你有点事。”“大概不会来了吧,”一个做美容顾问的女孩说,“田姐的儿子不是一直在国外上学吗,刚刚回来了,这些日子她都忙着给他打点生活上的事情。”

老板田姐保养得当,面上看不出什么年龄痕迹。沈达谦这才恍然想起,她儿子并不比自己小多少,正是初初自立的时候。“也许是想嘉奖你在韩国救人的英雄事迹呢。”另一个顾问笑了起来。

沈达谦诧异地抬起头:“你们从哪儿听到的?”

顾问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把‘身在异国救助帅哥’和‘突然变化了的打扮’进行了一些逻辑上的联系。”

沈达谦不禁失笑。他摆了摆手:“感谢你们这样热切地关心我。至于田姐那边,我回头跟她确认一下。”

她找自己也许是想聊这周例会做知识分享的事吧。沈达谦想。

田姐一般不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完全交由经理自行决定,但这回毕竟是赴韩培训了,她想划些重点也未尝不可能。

田姐名下不止这一家SPA馆。据说丧夫和离婚是女强人冒险创业的动力,田姐便是如此。听说她年轻时,小地方上离婚还是丑事,但她头脑灵活,长袖善舞,早早离开家乡来大城市做开了事业。现在长郡市内到处是她的产业。她从来是勤勉的女子,依然会定期到各家店里亲自视察指点。

那时沈达谦大学毕业不久,经人介绍在一个学长的室内设计工作室打工,做了一年。他并不畏惧加班,也不嫌弃工钱少,只是隐约觉得这不是自己想做的。

工作室和田姐谈一笔业务,沈达谦替公司前辈来Belle Epoque SPA馆跑腿送资料,恰巧撞到一位女客人跟美容顾问发脾气。看不过那个女孩子被骂得眼泪直流,他上前安抚了一番。这一幕被在场的田姐看在眼里,她一手收下资料,一手递上了名片。

之后,沈达谦在这里一直工作到现在。

低缓的乐音缭绕,芳疗师们将公共空间的香薰点起,烟雾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这是一种平和之香,能将人身心内的纷杂烦扰温柔地清去,也能将这个尘世的普通空间化作更为深远也更为玄秘的安抚之所。

零星的客人上门了。她们在休息区的水晶吊灯下安坐喝茶,指甲上做了闪亮的美甲,等咨询师呈上专为个人定制或调整的芳疗处方笺。喷泉水光粼粼,设置复杂的灯光系统将她们笼在茶色的温柔光晕、檀木的融融香气和精心调教过的职业性笑容里。她们此时不太像是真实的人类,而像某种有待人工呵护的柔弱和顺的植物。

她们会对沈达谦绽放笑容,像花朵,一瓣一瓣柔和地打开。

也许正是这样全然不同于他生长环境的柔和氛围,和这琥珀迷宫般的光线和香味,让沈达谦留了下来。

刚做这份工作时,沈达谦产生了一丝畏惧,不知该如何调整面对客人咨询时的尴尬心态。他未撑过一周便已有放弃之意。那时章小安尚未毕业,在她的实习单位郡雅医院旁租着一间小小的屋子。房东规矩多,每次沈达谦造访时都需要事先跟房东表明身份:这是亲属走动,不是搞什么不三不四的男女关系。

休息日,他提了一堆萝卜、土豆、豆腐、娃娃菜和羊肉卷给章小安涮火锅。她实习工作辛苦,而他知道她一累反而睡不好,饮食质量也受影响。他是章小安在长郡市唯一的亲人,除了他,没人可以照顾她。

她不客气地吃掉了大部分肉,他像只食草动物,安静吃着蔬菜,犹豫地说起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别扭。

章小安不以为意地说:“别怀疑了,你老板就是想利用你这张小白脸。”

章小安的话太过犀利,沈达谦一口萝卜片堵在嘴里,说不出话了。“但怎么说呢,你做的工作和医生差不多。”“这……差远了吧?”“每个人都是一台机器,”章小安继续从火锅里捞羊肉,“出厂状态就不完美,而且会逐渐迟缓,锈烂,最终‘噗——’停转。”“嗯,而你是修机器的师傅。”“你也是,我们的区别只是修补的部位不同。芳疗也是一种在常规西医体系外的古老替代疗法。人嘛,都是会坏的机器,小修小补后,可以勉强继续运转。我们做医生的,也很容易怀疑人生、怀疑自己,因为你再努力也没法把病人修复成全新无瑕的样子了——任何修补,都没有办法可以阻止机器坏掉。吃药,按摩,换个发型,最终大家还是会彻底坏掉。”

沈达谦放下筷子:“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哲学家?说话一套一套的,吓死人了,可是又似乎很有道理。”“我了解你。物伤其类,上医院的人和上养生美容院的人都会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你这种菩萨心肠的人是看不得别人的脆弱的,帮不到百分百,就会陷入自责。”“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接受自己的无能?”

沈达谦从小就有这样的自虐倾向。章小安脾气古怪,她的认同极为稀有,所以他最看重她的想法。只要她认可,其他人对他来说便无所谓了。“不要羞愧,大家都是坏掉的机器,你不是唯一不完美的那个。”章小安说,“不要羞愧。”

直到打烊,田姐都没有出现。离店几天,需要重新对接和确认的工作比较多,关店前沈达谦多对了一次库存,比其他同事留得都久了点。“沈总还在啊?辛苦啦。”芳疗师小优正准备下班,站在落地玻璃门前,见沈达谦又冒了出来,十分惊讶。小优在店里工作两年了,和他关系还不错。“没你辛苦,”沈达谦开玩笑,“我粗看过这些天的记录,你这个月大概又是业绩冠军了。”

服务业除了技术,更是个拼眼缘的行业,小优就是一例,活泼和亲切的程度都刚刚好,客人都喜欢她。

小优一手推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今天跟一个女客人在做护理的时候聊天,她说你好像是她中学同学哦。”“是办过卡的熟客吗?”“第一次来的。”小优说,“她说你跟以前长得一模一样,把她吓了一跳。”“我中学时,可不是什么会让女同学记忆深刻的男生啊。”沈达谦苦笑。“沈总记性不是很好吗?没认出来?”

他思索回忆了一遍今天见过的所有客人:“也许变化太大了吧。”“哪会有人变化大得那么夸张?我先走啦,沈总注意休息。”小优挥了挥手,推门离去。

玻璃门沉重地晃了晃,又关上了,门外的世界仿佛一片晶莹的直立着的黑色水面。

这种人还是会有吧。

比如章小安,她的变化一直是沈达谦人生中的不解之谜。

上大学后,章小安在长郡市读医科,而他之前在离家遥远的北方读书,两人学习都忙,加上总错过彼此的探家时间,几乎有两年不曾见面。

这两年的时间,竟在原本熟悉的二人之间再次划出缄默的鸿沟。他们就像初遇,小心翼翼地重设相处模式。

算来这已经是他们人生的第三次“初遇”。

第一次是他十二岁时。

第二次,是章小安从寄宿制初中毕业,他们进同一个高中读书。

都第三次了,磨合起来应该没有多难才是。

可这次初遇时他们都已是大人了,他们都变了——又或者,是上大学后的章小安变了太多,以一己之力补上了两人份的量。

如果少年时代的沈达谦听说章小安将来会变成一个愿意说笑、愿意交朋友、愿意和家人聊天交流的“普通”女生,两人会变成电视广告里坐在一起边涮火锅边贫嘴的“普通”兄妹,一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吧。

一定是因为不习惯,如今梦想成真的他,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失落。4

站在医院大厅人群中央的周莉莉远远地看到了沈达谦。虽然这会儿导诊台周围并没有多少病人和病人家属,更没有见到意在咨询的人,但她没迎上来寒暄,只是无声地朝大厅一旁灰色的消防门指了指。沈达谦心里诧异,依然顺从地朝门口走去。

沉重的消防门后,采光微弱的消防楼道里只亮着几只功率吝啬的顶灯,四壁反射着雾蒙蒙的纸白色的光。

章小安身上的白大褂也是一样。

她侧对他站在角落灰黑色的大号垃圾桶边,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从白大褂下掏出一束包着奶白和浅蓝色纸的花束,将千娇百媚的鲜花组合扔进垃圾桶。

也许是灯光的原因吧,她的面容也是纸白色的,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她的整个身影像勉强安插在这片场景前的一层单薄的剪贴画,若稍加施力,便会弯折毁坏了。“小安?”

章小安表情惊惧地转过头,见是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你怎么在这里?”

沈达谦这才想起握在手里的纸袋——里面装着章小安的围巾。他本是来还东西,顺带叫她一起吃个饭的,但现在,这不重要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小安,你刚才扔掉的是什么东西?”“没什么,”她露出笑容,但那个笑容只浮在表面。她肩膀纤瘦,两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固执地不肯泄露分毫情绪,“病人送的花啦,感谢我再世华佗的功绩……”

沈达谦移步,不动声色地将章小安的去路挡住。“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彼此间隔不过半米,章小安望着他的脚尖,半晌,把头抬起来,与他视线相交。沈达谦执拗地直视那双充满倔强的眼睛,寸步不让。

极远的什么地方有人开门,砰的一声,在楼道里闷闷回荡。

章小安放弃地叹了口气,又埋下头去。“旧事重演,”她低声说,“你还记得高中时吗?和那时候一样,不知道什么蠢货觉得匿名送东西是‘浪漫’的事。”她把“浪漫”两个字念得特别重,翻了个白眼。“有人匿名往医院送花?”“好几次了。一般都放在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次扔在走廊门口,是被秦主任顺道发现的。”章小安叹了口气,“闲话就这样传开了……影响很坏。”

沈达谦一下子怒了:“又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匿名,你能由着那个蠢货这么干扰你的正常工作吗?这不叫追求,叫跟踪。”

沈达谦还记得高中时的那件事。

他比章小安高一年级,听到流言,才发觉章小安被外校男生跟踪了。“高一(七)班那个女的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一边装高冷一边到处勾引男生,大收礼物。”

第一次听到这样无理的中伤,沈达谦都快气疯了。“能不能找医院保安部调一下监控?”“就因为收到了几束花?这种理由,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我们以前也碰过这种钉子不是吗?而且,”章小安的语气焦躁起来,“不能再闹大了。主任就是因为丢在门口的那束花不高兴,才叫我去相亲,说什么‘解决好个人问题方便专心工作’……可笑,就因为我单身,就成了我的罪过了吗?成了需要我单方面去努力、去解决的问题了吗?”“不是你的错。”沈达谦小心翼翼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章小安身体一僵,抬起头来。

他逼迫自己对她露出宽慰的微笑:“你放心,我会帮你,有我呢,你不是一个人。”

章小安绷紧的肩头在他的手下渐渐放松了下来。沈达谦心中生出一种他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热切的温柔,脸上强装的笑容不自觉已经变成了发自真心的笑。“遇到这种事,要跟我说,”他柔声劝诱,“我是你哥哥。不要像高中时一样瞒着我,一个人扛着。”

就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秒,章小安脸上即将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一件他尚未拥有、便已失去的东西。“我那时不是一个人,”她低声说,“我那时身边有韩玺。”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狭窄的空间里,像一滴浓墨滴入干净无瑕的水,沉默随之轰然而至,将两个人席卷。

良久,章小安直起脊背,朝沈达谦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实也还好啦,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至少这次我不会被一群中学生欺负了,对吧?”

沈达谦凝望着她的笑脸,他想说点什么,却似乎有看不见的千斤重负压在舌尖。最终,他清了清嗓子:“这次……我会帮你,别担心。”

他放开她的身体,向后挪了一步。

客气而礼貌的距离又出现在他们俩中间,涂抹着纸白色的微光。

那条围巾完全被忘记了,又被沈达谦原样提回家里。

既然要把花送到医院,跟踪狂本人也一定会出现在现场。郡雅医院的人流量是大了些,但只要有耐心,就没有等不到的犯人。

沈达谦决定把自己的整个休息日都花在医院,门诊刚开门就来了,差点被一大早来排队挂号的人潮吞掉半条命。

他带了本书,坐在骨科外的走廊上看。这里的照明不怎么样,成排沿墙固定的淡蓝色的金属座椅也谈不上舒服,几个钟头过去,他的视线模糊,腰背也疼了起来。

偶尔,章小安会从诊室探出身来,对他比个表示情况正常的手势,嗖地又缩回去看病。

他也低调地比了个拇指,然后闭上眼睛。

这里安装的节能灯是不是太节能了?下次还是带电子阅读……

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周莉莉站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她唯恐会惊扰了谁,低声说:“有个怪怪的人,也不挂号,也不看病,一个人在候诊区绕了快一个钟头了!”

沈达谦顾不上回答,站起身向候诊区跑去。

就在他意识到自己忘了问那个人的外形特征时,有个站在候诊大厅边缘的男人,一看到他出现,转身拔腿就跑。

沈达谦脑子轰的一声响,条件反射地跟了上去。“请不要在这里奔跑……”有人在说,声音随即被沈达谦甩在身后。

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进,还要小心不能推挤到病弱者,跑得仓皇又狼狈。

有惊吓到猛吸一口气的声音。

有扬声怒骂的声音。

沈达谦拼命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前方的可疑男子身上——从背影看不出什么特征,普通的黑色短发,普通的卡其色帆布夹克和牛仔裤,发黄的运动鞋,个子可能比他稍微矮一点,也可能差不多。

就在那个人跑进楼梯间之前,沈达谦一发狠,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弹了出去。多年打球练就的弹跳力在这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几乎是飞扑到对方身上,两人紧贴着撞上了防火门。

被当作了肉垫的对方吃痛,惊呼一声。沈达谦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一直无意识地紧抓着一本书,他松开用力到疼痛发白的手指,任书“啪”的一声砸在地上。随即,他用空出的双手紧抓住那人的后领。

那人的声音,有点耳熟……沈达谦皱起眉头。“抓到了吗?抓到了吗?”周莉莉又惊又喜的低声尖叫在身后响起,“对,章医生你看看,就是这个怪人。”

沈达谦转过头,发现章小安也站在不远处,双臂不安地环抱着自己。她大睁的双眼是如此惊惶,他没见过她这么失措的表情。

她的视线,正牢牢地盯着正被沈达谦压制的人……

沈达谦缓缓转回头,狠狠扯了一把手里的衣料,无声地要求一个解释。

对方无奈地啧了一声:“小谦谦,再不放开可就有伤风化了。”

沈达谦像碰到烙铁一般,猛地放开了他。

那人龇牙咧嘴地站直身体,看了看沈达谦,又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那本书,没话找话地说:“哟,富恩特斯,品味不错嘛。看来你把高中时的阅读习惯坚持下来了,我很欣慰。”

沈达谦怔怔盯着对方忽然露出笑容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无尽地拉长。

这对他来说,竟是一种熟悉到可笑的沉默。今天早些时候,他已经在那个消防楼道里,和章小安一起体会过这种沉默。这种沉默自过去而来,潜伏在拐角,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将过去甩在身后时,它扯住帷幕四角,从天而降,将他的声音兜头笼罩在它的怀抱里。“韩玺?”“啊,”他笑了一声,“好久不见。”

一句寒暄,那样轻松,仿佛真是见了老友。可沈达谦还记得,当年韩玺对他咄咄逼人地说“你笑得太多了,我看着烦”时的模样。“你们……认识?”周莉莉奇怪地问。“我们三个人是最好的朋友呢。”韩玺耸了耸肩,“真巧啊,我陪家里人复诊,没想到会巧遇高中老同学。你们瞧——缘,妙不可言。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没想到真是你们俩。”

沈达谦瞠目结舌:“你……你为什么要跑?”

第一句话问出的居然是这种没气势的问题,他想给自己一巴掌。“你不知道你凶巴巴的样子多吓人,我心里害怕,下意识就跑了。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顶着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冒出来——嘿,你是怎么啦?妇联颁发的‘阳光小甜心’奖杯被人抢啦?”“你住嘴!”这家伙,嘴还跟以前一样贱。沈达谦平复了半天,才再度开口,“这些天在骚扰小安的跟踪狂,是不是你?”“跟踪狂?”韩玺的眉高高挑起来,“又有跟踪狂?”他望向一直沉默的章小安,“小安,又有变态纠缠你吗?”

沈达谦气呼呼地再次抓住他的衣领:“看着我!是我在跟你说话!”

章小安摇了摇头:“放他走吧。”“小安?我们还没问清楚……”“韩玺不会做这种事。”她淡淡地说,没再看他们,转身大步离开。

周莉莉全程莫名其妙,这时也只好干笑了一声跟上去。

剩下两个男人被丢在现场,相对无言。半晌,韩玺说:“你看,这就是我不敢相认的原因。我们小安变了好多啊……”

沈达谦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没资格叫‘小安’!”

那几乎是一声低吼,听在他自己的耳中,都陌生得吓人。“嗯——”韩玺长长地应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被沈达谦扯皱的外套领子,“沈达谦啊,是你——一定是你,你对我们小安做了什么?你怎么把她变成了这样子?”

第二章

1

直到初中毕业,沈达谦的身高和体型始终遥遥落后于同龄的小孩。

紧张、害怕,或是哭过头的时候,他会气喘。发作起来像是一只濒死的小猫,瞪大眼睛,面色苍白,喉间发出粗重的呼哧声。

奶奶害怕他长不大,去庙里求了个佛牌逼他挂在脖子上。爸爸沈致林则强行要求他打篮球,寒暑假每天必须练习两小时以上,比对待作业还严格。佛牌不轻,有一次他投篮时砸到了嘴唇,掉了一颗牙齿,鲜血沿着脖子往下流,家人才无奈地把佛牌取了,挂在了他床头。

沈达谦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无论别人怎么告诉他,那只是颗乳牙,还会重新长出来,他都无法放下心来。

如果那颗牙的根基被冲撞坏了呢?如果原本平衡健全的某个系统已经永远损毁了呢?如果以后永远就是这样了呢?如果他这一生,从此残缺了呢?

他会在每次刷牙之后,怀着满心沉重的疑虑,对着镜子小心地用手指轻抚那个缺口。

好在后来,那颗牙慢慢长出来了。

沈达谦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在他懵懂的小世界里,始终有这样懵懂的恐惧,如隐秘的水流一般来来去去。

随着年龄渐长,他气喘的毛病不再发作。但到十二岁,他还没有拔节的迹象。

他的篮球却是精进多了。他原本不是受欢迎的队员,太矮小又不显机灵,还有一张比同龄人看起来至少小两岁的脸。但长久的练习,让他成了这个年纪球场上少见的技术型球员。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体育老师说。

就是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章小安。

他忽然被爸爸带去参加紧要饭局。店内敞亮而雅致,女服务生们都化着得体的妆,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却似无声般飘浮在地毯上。他被领到一桌预订好的座位前,对面已经坐着一位盘发的端庄女子,她冲沈达谦微笑,十分熟悉一般。他似乎见过她,又似乎没有。“章菁,小安呢?”爸爸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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