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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1:2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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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加缪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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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文集 加缪卷)

第一人(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文集 加缪卷)试读:

作家·作品

这个时期的他正处于某种创造力勃发、神采高扬的状态:他的重要小说《第一人》写作得甚为顺利,基本上已经完成,可能是献给母亲的题词已经写好,而这部作品是被他自己称为“我成熟的小说”……“我是穷人”,“我过去是,现在仍是无产者”,这是加缪社会生活状况最主要的一个基点。整个家族几代人都这样处在赤贫的境况之中,赤贫也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意味着加缪一生下来就是在没有书本、没有文化、没有历史的空白之中。他从零开始,这就是加缪对自己的理解,也就是说,他把自己视为本家族从原始状态中走出来、走向文明的“第一人”,由此,他给他最后一部小说,亦即本人的精神自传取了《第一人》这样一个标题。——柳鸣九《论加缪的思想与创作》

这本书囊括了黑脚法国人从第一代殖民者到二战之间的全部经历。它包含了一个贫穷但天资聪颖的黑脚法国人甜蜜的童年记忆,以及工人阶级——也就是社会党人殖民者——用双手创造自己的国家的法属阿尔及利亚神话。——[美]罗纳德·阿隆森《加缪和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第一个人》(本书译作《第一人》)作为加缪的遗作,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形式上来说,都可以说是对其以往作品的一种延续与超越,有着巨大的艺术魅力。福克纳式的叙述顺序,兼有朴素与绚丽之美的语言,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贫穷坎坷的人生经历,无限痛苦的历史发展,向我们展示了加缪的多面性:热情真诚,自我审视,进取不息……读过《第一个人》这部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兼备的佳作,再回头去评价他以前的创作,必然会有许多新的感受、新的发现。——周小珊《走进加缪——读〈第一个人〉》

这部构思了二十多年的遗作的确有着崭新之处,一种整体上的崭新的风格:久远的先辈历史及其传奇色彩,长达百年的时间跨度,下层移民群体在阿尔及利亚生存的特殊环境和共同遭遇,赋予了《第一人》的叙事以一种历史感与沧桑感。移民群体在阿尔及利亚垦荒的艰辛蕴含着勇敢和英雄精神,他们的后代作为普通劳动者也具有一种道德上的纯洁感和崇高感,所有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第一人》的史诗性质。——黄晞耘《重读加缪·一个族群的史诗》

译 序 加缪的自我解码

李玉民

在一张标明1951年3月至1953年12月的纸上,加缪列出他心爱的词:

世界、痛苦、大地、母亲、人类、沙漠、荣誉、苦难、夏日、大海。

这十大心爱的词,正是加缪创作生涯第三阶段最重要的著作自传体小说《

第一人

》的主题词。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念,是1952年萌生的,他“尚未开始”的是一部什么著作,十大主题词已经圈定了。他沿着父亲当年的足迹,寻找默默无闻而又被遗忘的族群,同时也寻找自我。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他(雅克)猛然冲向窗口,望见老师最后一次向他招手,从此就让他独自闯荡了。孩子考取了(中学奖学金),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感到揪心的一阵巨大痛苦,就好像他预先知道了,这一成功刚刚把他拉出无辜而热情的穷人世界,贫困取代了家庭和友爱的世界,从此这个世界闭合了,在社会中宛若一座岛屿,自己被抛进一个陌生的世界……

加缪在陌生的世界,单枪匹马,独自打拼,他必须独自学习,独自成长,增加才能和力量,独自找到他的道德和生活的真谛,终于诞生为一个男子汉,尝到了功成名就的滋味,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大的代价,就是同生他养他的世界渐行渐远了。

四十岁那年,他应远在阿尔及尔的母亲的一再要求,第一次去圣-布里厄城圣米歇尔阵亡军人墓地,拜谒了父亲的坟墓,这也是他从世事纷争中清醒的一个契机。书中写道:

他曾力图逃脱湮没的命运,逃脱那种无知顽固的穷困生活……他跑遍了世界,曾感化、塑造、激发过人,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他现在内心深处知道了圣-布里厄及其象征,对他从来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他想到他不久前离开的破旧、长了绿苔的坟墓(埋葬法国移殖民的墓地),怀着一种奇特的喜悦,接受了这样的意念,死亡将他带回到他真正的祖国,并以其无限的遗忘,也覆盖了这个异乎寻常而又平凡的人的记忆。他孤立无援,在穷困中自强不息,成长创业,登上幸福之岸,以便随后在初晨的阳光下,没有记忆也没有信仰,独自进入那些人的世界,进入他的时代,以及他那可怕而又激情的历史。

不待死亡,心就怀着“奇特的喜悦”,飞向“真正的祖国”,也不待“初晨的阳光”,就全景式地跨进“可怕而又激情的历史”,这就意味,不待叶落归根,就先行回归本真了。他这种创作意向,通过书信和谈话,已向多位友人透露,他雄心勃勃,要写出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作品,描绘当代社会的史诗性小说。他写信告诉友人塞莱斯:“我仍然没有开始工作,可是,多亏了真理的启示,我感到身上有一种沉默的力量……不过还得等待。”《第一人》的写作一拖就是六年,他在给女友密的信中写道:

我从未面对过如此厚重艰难的题材。今天下午,我忽然觉得,我的小说人物都获得了某种厚重的特征。自二十年前开始艰苦的追寻和写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产生接近艺术真理的感觉。一道绚丽的闪电撞入我的心扉,可又是那么短暂!闪电过后,一切复归黑暗,我又陷入盲目和持续的自我怀疑之中。

1959年夏末,加缪在跟让·德·梅松瑟勒的谈话中透露:“我仅仅写出了三分之一的作品。《第一人》这本书,才是我真正的起点。”

何等看重这部著作:“真正的起点”,“接近艺术真理的感觉”,题材厚重,小说人物也厚重,在谈论此前的作品时,加缪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类沉甸甸的词语。书分三部,第一部已写出初稿,尚未来得及修改加工,而第二部仅仅开了个头,另外有些散页,是他的笔记和提纲。他打算过了1960年元旦,去巴黎一周,然后返回乡居卢马兰,潜心写作八个月,完成《第一人》的全稿。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在《第一人》的笔记中写道:

助我顶住厄运的东西,也许能帮我接受过分走红的命运——其实,支撑我的,首先是伟大的思想,艺术在我的头脑中所形成的极其伟大的思想。

并不是对我来说,艺术高于一切,而是因为艺术离不开任何人。

艺术关乎所有人。加缪这位“荒诞人”的传记作家曾对朋友们说过,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死更可耻,也没有什么比死于车祸更荒诞的了。不幸这竟成谶语。1960年1月2日动身去巴黎,加缪已经买了火车票,由于米歇尔·伽利玛的坚持,改乘他开的小轿车,坐到副驾驶座上,次日13时55分,轿车失控,加缪荒诞地死于这场车祸中。

加缪随身小箱子装的《第一人》手稿,就永远停止在144页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如果假以所需的时日,加缪就能如愿完成,世间就会多一部作者特别期许的作品了。不过,为加缪送行的这部残稿,总算幸免于难。数年后整理出来面世,也同样“令人震撼”。

既为初稿,就绝无艺术加工的痕迹,给人的是一种异样的震撼,不是阅读欣赏,而是直接经历,感同身受的体验,实实在在看到了加缪的真性情。无论他的朋友还是敌人,对加缪的特点和毛病,都不如他的小学老师热尔曼(书中为贝尔纳尔)看得那么透彻。这位恩师在信中写道:

那些力图参透你这个性的人,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你总是本能地表现出一种廉耻心,不肯显露你的天性、你的感情。你为人朴实、率直,因而容易掩饰真性情。还有你的善良!“不肯显露天性”,“掩饰真性情”,这正是加缪所说的“那些晦暗的部分”。别人不是在完全理解的基础上对他进行评论,而往往是在误解中大肆诟病。他在阿尔及利亚的问题上所持的立场,在革命的历史上坚持的观点,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一意孤行。加缪身上许多异乎寻常的、讳莫如深的地方,都有其大致可解的根源。细心的读家可以在《第一人》中找到答案。《第一人》初稿残卷出版,作者潦草疾书,尽情讲述他的成长过程,毫无顾忌地展现他的天性,有些词难以辨识,只好空白,因而毫无艺术手法的防护,这就在一部鸿篇巨制未竟而缺憾的同时,却向世人提供了破解加缪之谜的一部“密码本”。《第一人》小说的故事情节,是以现实和历史交错的手法展开的。

开头一章没有标题,回到1913年冬季的一天暮晚,移民的后代,年轻的科尔梅里夫妇正在迁徙的路上,他们离开阿尔及尔,迁往远地的圣·阿波特尔垦区。暮色沉沉,厚重的大块乌云奔驰了数千公里,飞到类似岛屿的北非大陆上空,势头尽失。这片岛屿南端凝固的沙海波涛流动的速度,同这片大地上的帝国和种族的进程一样缓慢。这种乱云飞渡相对静止不动的北非大地的景象,恰恰象征两种文明的冲突。而小说主人公雅克,正是诞生在这天夜晚,生在两种文明激烈冲突的地方和时代。

紧接着一章,标题为“圣-布里厄”,第一句话便是“四十年后”,时间一下子拉到现实。风雨的冬夜出生的雅克,算来已经四十岁了。他从巴黎乘火车前往芒什省圣-布里厄镇,第一次为三十九年前阵亡的父亲扫墓。“此人没戴帽子,头发理成平头,长瓜脸,五官清秀,个头儿相当高,蓝色的眼睛透出率直,尽管年届四十,穿着风衣的体态仍显修长……敞着怀,那副神态既悠然自得,又刚毅有力。”可谓作者的自画像。

中年雅克一亮相,头一个举动,就是微笑着注视一位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拎箱子下车,走到他站立的车窗下,停步换手时发现他,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雅克放下车窗正欲搭话,火车重又启动。“真可惜。”他说了一句。可见他迷恋女色。随后他回到三等车厢,表明他并不富裕。行驶到圣-布里厄小站停车时,他从行李架上毫不费力地取下旅行箱,“快步走出车厢,一跃而跳下列车的三级台阶”,这一系列动作表现了他的活力。到站台上,他先掏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擦掉抓过铜扶手沾上的炭黑,显示他生活上整洁而讲究。他走进订好的小旅馆,不用“长了一张土豆脸的女服务员”拎箱子,到了客房,还照样给了那服务员一笔可观的小费,这充分表露他爱美嫌丑,出手却大方。他放下箱子,不锁房门便出去办事,足见他的胸襟和疏于防范。他在大堂遇见那名服务员,便问她墓地在哪儿,得到过分详尽的介绍,他还是客气地听完,显出他对任何人都不会失礼的教养。

通过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细节,主人公的生活状况、爱好情趣、身心面貌、人格修养都跃然纸上了。1953年作者的形象,尽管受到重大挫折,表面看来,还是一个悠然自得的成功人士。由守墓人带到他父亲的墓碑近前,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瞧了瞧,还举目注意到,“淡淡的天空,许多小块灰白色云彩缓缓飘过”,不失他往常超脱的神态。无意中,他偶然读到石碑上他父亲的出生日期,下意识地算了一下:二十九岁。

猛然间,一个念头直击得他浑身震颤。他四十岁,而曾经是他父亲,埋葬在这石板下的这个男人,比他还要年轻。

一股温情和怜悯,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这并不是儿子怀念逝去的父亲的那种冲动,而是一个男人面对被无辜杀害的孩子所感到的那种震惊与同情。这其中有什么东西不合乎自然秩序,老实说,就没有秩序可言,儿子比父亲年长,这当中只有混乱和疯狂……而且岁月也不再井然有序,顺随这条流向尽头的长河了。岁月完全化为破裂声、激浪和漩涡,雅克·科尔梅里此刻就在这种激浪漩涡中,同惶恐和怜悯拼搏。

他还从其他石碑上的日期了解到,这片土地下面埋葬的全是孩子,曾经是他这花白头发之人的父辈。而他本自以为在生活,独自成才,凭着自身的能量和魄力,直面人生,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其实这四十年,他所遵循的只是这种“人世死亡法则”。“他回顾自己的生活,疯狂,勇敢,怯懦,固执,始终趋向他一无所知的这一目的”。不错,他也曾如饥似渴,通过书本和世人,要了解人生的秘密,总是舍近求远,忽略了在时间和血缘上近在身边的人和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关联着死在战场上的这个男人,这个年纪轻轻的父亲,他要探个究竟,为时还不太晚,力求了解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到底是谁。

加缪在创作上,以全新的姿态寻根,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1848年法国革命后,为解决参加了革命的巴黎民众失业的问题,当局就往阿尔及利亚派遣了第一批移殖民,随后又一批一批增加,将北非变成法国的殖民地。然而,当地的阿拉伯民众对殖民者始终抱有敌意,不时发生暴力事件,及至阿尔及利亚解放阵线成立,更展开了有组织的武装斗争,尤其二战之后到五十年代,民族解放斗争如火如荼,成为法国当局面对的与越南并列的两大棘手问题。而加缪是在当地出生的移殖民后裔,俗称“黑脚”,虽为法国公民,却与阿尔及利亚各界人士结成友谊,保持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主张双方和谈,将阿尔及利亚留在法国。可是当时局势非常严重,已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加缪的主张根本行不通,他两边劝和,被人指责为态度暧昧,弄得他左右为难。在阿尔及利亚的问题上,他受到各方诟病的立场,在《第一人》中就能找出深层的原因。

加缪笔下的人物,无不是平凡的人。然而,《第一人》与加缪的其他小说之间存在一种根本性的差异:其他作品称为“纪事—小说”,以事件为导向写人,人物从属于事件;反之,《第一人》称为传记性小说,则以人物为导向叙事,事件从属于人。这是纪事和立传的差异,《第一人》真正为个体立传了。《第一人》的主人公是雅克·科尔梅里,叙事者又是成年的雅克,第二部的标题为《儿子或第一人》,正是指雅克,那么能否说,这部书可以视为《雅克自传》,抑或《加缪自传》呢?事情也不尽然,且看作者怎么说:

而他(雅克),想要摆脱这无名的国度,摆脱无名的人群和一个无名的家庭,但是他身上还有一个人,固执地不断求索,渴望弄清这种默默无闻与无名无姓。他也属于这个部落,此刻正盲目地行走在夜色中……在岁月之夜中行走在遗忘的土地上,这里每个都是第一人……

讲得很明白,这个“无名的国度”,“无名的人群”中,每个都是第一人,因此,书名《第一人》并非确指,而是泛指雅克所属的“部落”的所有人,也就是迁徙到北非的移殖民及其后代(不要混同殖民者,这一点很重要)。作者回顾一百多年来,成批成批的移殖民到北非,在极艰苦的环境中,开垦耕耘土地,在那里扎根,生儿育女,随后便消逝了,他们的子子孙孙也无不如此。他们曾在那片土地上生存过,没有过去,没有伦理,也没有教导,没有宗教。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代人,乐得如此生存,自生自灭,没有留下痕迹就消失了。

然而,在非洲的大地上,神庙已然拆毁了,仅仅剩下这份难以承受的温馨重重压在心头。是的,如同他们逝去!如同他们还要逝去!悄然离开,抛却世间万物,如同他父亲,死于一场不可思议的悲剧中,远离他出生的故乡,过了完全不能自主的一生,从孤儿院开始,中间经过不可避免的婚姻,直到受伤死在医院,围绕着他,由不得他构建的一生,直到战争夺走他的命,埋葬了他,从此永远成为他家人和儿子的陌路人,他也皈依了无边的遗忘。遗忘便是他这类男人的最终家园,是始于无根的一种生命的归宿……

无根的生命、短命的城池,已经同文明的冲突、人类的历史链接起来了。浓缩的历史,血腥的画面,惊心动魄的象征,既有动态,又有静态,给人以极大的冲击和极强烈的印象。人类历史的描绘,还从未见过如此高度的概括,真实得可怖。作者接着讲述:

现在,夜色从地面冉冉升起,开始淹没一切,逝去者和活着的人,在亘古永在的奇妙天空下。不,恐怕他永远也难了解他父亲,父亲继续长眠在那里,面容永远消失在灰烬中。这个人身上有其神秘性,这种神秘他很想洞悉。可是到末了,也只有这层穷困的秘密。是穷困造就了无名无姓也没有身世的人,又把他们打回默默无闻的芸芸死者,他们创建了世界,自身却分解,永世消失了。

创造这种历史的人,一切都湮没无闻,融入无边的沉寂中,仿佛笼罩着一种难解的神秘性。作者最终还是确认,这种无名无姓和没有身世的成因,正是世世代代的穷困。于是,作者就决意以雅克的家庭为中心,以他个人成长的过程为主线,在血统的层面上,勇气的层面上,劳动的层面上,教育的层面上,在既残忍而又令人同情的本能的层面上,全景式地展示这种艰苦卓绝的穷困生活,这种穷困生活的苦与乐,从而也可以看出作者如何回味重重压在心头的那份难以承受的温馨,看出雅克如何修成那种天性和那种品格。因此,在《第一人》创作之初,加缪曾对友人说“要写一本纯粹的‘教育’小说”,“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家庭的书”。

雅克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移殖民家庭,父系法国阿尔萨斯人,母系西班牙马翁人,已有几代移居阿尔及利亚。除了穷苦,又是单亲家庭,这是雅克的双重不幸。他生活在母亲和外婆中间,在天性和特质方面,受这两代女人的影响最大。

在雅克的心目中,母亲就是一尊美神:“五官端正,面相温和,波浪式的黑发……鼻子纤巧而挺直,栗色的眼睛美丽而热情……如同某些纯正无邪的人一贯的神态……眼神惊人地和善,时而也掺进一抹转瞬即逝的无名恐惧。”雅克崇拜母亲的美貌,明显表现出恋母的情结,书中多处有具体的描写,不仅如此,他还认为,母亲是“这世上最美好事物的化身”。血统上的继承,生活中耳濡目染,除了勤劳、善良、诚实、正直这些品质,作者身上还有某种让人参不透的东西,一种超然而神秘的特质,都是他母亲赋予的。

终其一生,母亲总保持同一副样子,战战兢兢而又顺从,对人总是敬而远之,即使姨表亲相聚,也单独坐在角落。两个孩子,她从未责罚过,眼看着她母亲用牛筋鞭子抽打雅克,丝毫没有劝阻,而三十年后,还保持那同一种目光。作者不无骄傲地写道:“她这一辈子,温柔,礼貌,随和,甚至顺从被动,然而,从来没有被征服过,无论任何事还是任何人。”她这种绵柔的坚韧,超然于岁月和人世沧桑之上,似乎什么也未能减损。这种神秘的特质,自然而然浸透雅克少小的身心,成为他未来在社会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航行的压舱石。

母子三人寄居在外婆家,外婆与这个守寡的女儿性情截然相反。她也早年守寡,独自撑起这个劳苦之家,将九个孩子拉扯大,而且有两个落了残疾的孩子,雅克的母亲和小舅,就一直留在她身边。她穿一身黑色长裙,腰板挺直,一无所知而又固执己见,好似一位女先知,从来就不认命。她专横得出奇,掌管家里收入微薄的钱,也掌控着雅克的童年生活,亲自给他买大得多的衣服和鞋子,她那么严厉和吝啬,给雅克留下极深的印象。她不了解世情,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吃惊,而且对事物,总有一种更为准确的判断,她常对雅克说:“你迟早会上断头台的。”看雅克小时候这么不安分,就预判长大了会闹腾到什么程度。

总之,挺直腰板做人,坚强,执着,在逆境中保持高傲的神态,明知不可为也要极力为之,这就是外婆传给雅克的人格力量。在一些重要的观点和主张上,例如阿尔及利亚问题如何解决,加缪明知不可为,也一直坚持正义的立场,不惜引起敌对阵营中的友人的责难,这种精神是有根基的,甚至能追溯到他的父亲。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1905年,雅克的父亲,亨利·科尔梅里二十岁,为法国现役军人,同摩洛哥人打过仗。同在一个团的战友见证,说他少言寡语,吃苦耐劳,容易相处,也公正无私。有一天夜晚换岗,发现两名哨兵遇害,惨不忍睹,非人道行为,他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叫个男子汉,就不能这么干。”同伴说,有些法国人也干得出来。“那么他们也一样,都算不上男人。”猛然间,他又嚷道:“下流的种族!……”除了细节,雅克从母亲的沉默中也能大致猜度出父亲的人品,他写道:

一个吃苦耐劳、心中苦涩的男人,辛劳一生,服从命令杀过人,接受了所有避不开的事情,可就是内心有那么一处,绝不准玷污。总归,一个穷人。因为,贫穷不能选择,却可以保留。

人穷虽不能选择,但要保留正义之气,绝不准玷污,这便是雅克从这次特别反应中悟出的道理。所幸有个人存在,雅克从未真正感到缺失一位他并不认识的父亲,此人便是他读高小时的恩师。作者深情写道:

他就在无意识当中,起初是孩提时期,继而整整一生,把干预他童年生活的那种既深思熟虑,又具有决定意义之举,看作唯一父爱的举动了。……他念高小的老师,在那段特定时间,以其全部的人格力量,责无旁贷,要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他也确实做到了。

这种人格力量,已经超越了为人师表的意义。热尔曼这种教师的课堂,主要培养孩童身上比成人更至关重要的渴求,即渴求发现。他确认孩子们有能力发现世界,让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身的存在,感到他们受到极大的尊重。他从不强调自己的思想,只是阐明观点。他本是反教权者,在课堂上却未讲过半句反对宗教的话,也没有反对过任何可能是一种选择,或者一种信念的态度。反之,他总是激烈地谴责不容置辩的行为:盗窃、诬告、口是心非、卑鄙下流。总之,他用心培养孩子诚实正直的立身之本。

直到1957年,加缪获诺贝尔文学奖,热尔曼在信中还称他为孩子,写下这样终身坚守的话:

我在整个的教学生涯中,自信总是尊重孩子身上最神圣的东西:寻求自己真理的权利……尽了我一切可能,避免表露自己的观点,从而不压制你们年少的理解力。“大自然是一部大书,上面详详细细地记录你们全部过分的行为。”我承认这样明智的忠告,多次在我要忘却的时候拉住了我。这么说,自然这本大书留给你的那一页,你要尽量保持洁白吧。

加缪一生爱戴,或者崇敬的人屈指可数,终身尊为师长的还有让·格勒尼埃(书中化名为维克托·马朗),是他念高中二年级时的哲学老师。让·格勒尼埃一生从事教育,教授的哲学课生动有趣,对学生富有启发作用,吸引加缪对哲学产生浓厚兴趣。他这个伯乐式教授,第一次走进加缪的教室,就发现这个极有前途的学生。二人从师生交往发展成忘年交,而加缪正是在他的鼓励下,高中毕业之后便开始尝试写作。《第一人》的《圣-布里厄》一章中,雅克第一次拜谒父亲之墓,然后就去拜会这位老友。在现存的书稿中,唯一的较长对话,就是在雅克和马朗这次见面时展开的。这场对话含蓄幽默,富有人生哲理。雅克说道:“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太愚蠢,也孤立无援,(您还记得吧,在阿尔及尔?)是您转向了我,不动声色,就为我打开了我在这世间全部喜爱的一道道门。”“唔!您有天赋。”“当然了。可是,多高的天赋,也得需要一个启蒙者。生活有朝一日,安排在您人生路上的那个人,就应该永远受到爱戴和敬重,即使他并没有负起责任。这便是我的信念。”

加缪很幸运,在人生路上的两个关口,遇到了这样两位启蒙者:一位改变了他的命运,一位引他走上写作之路。这两位的人格力量和学养,成为处于饥渴状态的年少加缪增补的食粮。加缪在《手记》中写道:“发誓在最不高尚的任务中,只完成最高尚的举动。”他投身社会斗争的这种信条,使他避免受人误导,总能走在正义的路上,可见他在成长过程中,善于吸纳亲人和师友的正义之气。

穷困和阳光,培育了加缪,缺一不可。穷困对他磨炼,砥砺出他的高尚品质;阳光给他快乐,教会他热爱生活。

穷困不失尊严,也不失情趣和品位,雅克全家人都像模像样,毫无穷苦相。雅克上学,总穿得整整齐齐,老师还以为他和其他孩子的家境一样,直到报考中学奖学金时才了解到真实情况。在雅克的记忆里,母亲的穿戴,不管多么贫寒,也从未见过她身上有件难看的东西。这也是整个家族的品位,所有人,尤其男人,一定得穿白净的衬衣,裤线笔直的裤子。雅克的小舅埃奈斯特,虽有残疾,却是个帅小伙,得到一家烟店老板娘的青睐。就连古板的外婆,对美也有偏爱,从体貌上爱这个小儿子,爱他的优雅和力量,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心软。作者不无感慨地写道:

总归是人之常情,这种常情或多或少,能使我们所有人变得温和,而且有赏心悦目的感觉,从而也促使世界变得可以承受了,这就是对美的偏爱。

穷困不失尊严和情趣,通常每个星期天,外婆总要接待出嫁的女儿和妹妹。喝过咖啡,雅克就得跟哥哥亨利演出,演唱歌剧《拉莫娜》、托赛利的《小夜曲》。不识音阶的外婆时而喝止念咒一般的歌唱:“你唱错了一个地方。”等纠正好了再接着唱,大家又继续摇头晃脑。雅克陪外婆去看带字幕的无声电影,他负责给不识字的外婆讲解。电影放映过程有钢琴伴奏,雅克注意到那位熟练弹钢琴的老小姐,她那种沉稳宁静的神态,同长凳上的观众的嬉皮笑脸形成强烈的反差。雅克当时就认为,那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姐在酷热中还戴着露指的手套,正是高雅的标志。

贫困生活,却没有凄惨场景的描绘,只通过节俭行为来衬托。雅克穿着外婆给买的大号衣服上学,惹起同学笑话,他就灵机一动,将肥大的衣襟扎进腰带里,成为灯笼衣,反因其独特而引起同学赞美。足球是雅克的王国,可是水泥操场磨损锥形的掌钉,又成为禁区,每天放学回家,外婆要查验鞋底。“这样,他的全部用心,不是修炼不可能达到的一种德行,而是放在修饰过错上。”

的确,从来就没人教过孩子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有些事禁止做,违犯了就得受惩罚。而课堂上讲的禁忌同样非常具体,解释道德总流于空泛。雅克私留两法郎的硬币,要去看足球赛,谎称掉进家里厕所的毛坑里。外婆又是冲水,又是淘粪坑,决意找到那两法郎。作者写道:

外婆决意去淘粪坑,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极度贫困,两法郎在这个家里是一笔钱啊。他明白了,也终于看清,他偷了家人辛劳挣来的这两法郎,心里不免羞愧难当。到了今天,雅克看着坐在窗前的母亲,还是无法解释,他怎么就未能把那两法郎交出去,第二天还高高兴兴去看球赛了。

贫困抹杀不了童年的欢乐。孩子们在海滩度过终生难忘的快乐时光。他们顶着烈日,跑向长长的海滩,跑到西头拆毁的海滨木屋的地基,躲在后面飞速地脱光衣裳,争先恐后冲进大海,一个个大呼小叫,奋力游泳,姿势都很笨拙,灌了水再吐出去,相互挑战扎猛子,或者看谁在水里憋气的时间最长。

海水轻柔温暖,淡淡的阳光,现在照在湿漉漉的小脑袋瓜上,光芒给这些少年躯体注满了欢乐,使他们不停地呼号喊叫。他们主宰了生活,也主宰了大海,世界所能给予的最奢华的东西,他们接受来尽情享用了,犹如领主大老爷,确信有权享受他们的不可取代的财富。

他们玩疯了,忘掉了时间,待狂跑赶回家,已是掌灯吃晚饭的时候了。雅克免不了说假话,去了皮埃尔家看作业。外婆起身嗅嗅他的头发,又伸手摸摸他那还沾满沙子的脚踝骨:“你从海滩回来。”回家晚了还撒谎,就更加躲不过外婆的牛筋鞭子了。

雅克在家里这样说谎,往往是贪玩,以免受责罚。不过,他认为说谎话,如果跟家里还算可恕的罪过,跟外人就是滔天大罪了。因此,在考取中学奖学金的那年暑假,外婆让他去打短工挣点钱,谎称家太穷不上中学了,五金店老板才接受。月底领工钱时,雅克宁肯不要钱也要讲出实话。他一生绝不屈从于迫不得已的谎言。为了打工,牺牲自己的假日还得说谎,为争取重回中学上学的权利,再编织新的谎言,这样太不公正,要命似的揪他的心。

连续两年都打工,漫长的夏天,雅克过的大体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净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并不拒绝工作,尽管在他看来,什么也取(1)代不了大海,或者库拜的那些游玩,但是,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工作,应该像制桶那类的劳作,长时间费力气的活儿,双手要有力而灵巧,做出的一系列动作都十分娴熟而精准,能让人看见劳作的成果——一个新酒桶,做得了,毫无缝隙,工匠这时就可以欣赏了。”

舅舅埃奈斯特是个出色的箍桶匠。小时完全失聪,上了几天学,学会了认字,他又机灵又狡黠,有一种本能的聪慧,又极富想象力。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又不能参与复杂的社会生活,便在体能生活和感受事物中加力迸发出来。箍桶匠的活儿又重又累,他还是喜欢游泳和打猎,也时常带上小雅克。他驮着外甥游到深海,身处同样辽阔的海天之间,远望海岸一条线。雅克被这种孤独感所震慑,更紧地搂住舅舅粗壮的脖子,他嘴上说不怕,还是要舅舅游回去。

舅舅顺从地掉头,停下稍微喘口气,便重又起程,在水中如履平地那样把握十足。他游回海滩,也并没有怎么气喘,又大笑着用力揉搓着雅克的身子……

舅舅在劳作中,在体能生活和感受事物中,表现出别样的阳刚之气,在家里弥补了雅克父爱的缺失,在不同层面上给了雅克特殊的影响。

雅克从小就常在工人的圈子里,熟悉他们的生活和语言。他跟社区孩子,跟同学一起玩耍游戏,打架斗殴,粗野惯了,满口粗话。上中学时,班里转来个新同学,名叫迪迪埃,是法国中产阶级家庭子弟,随做军官的父亲到阿尔及尔,因喜爱法文课和阅读课,与雅克结成非常亲密的友谊关系。他要求雅克的头一件事,就是不要讲粗话,同迪迪埃在一起,雅克不难做到。雅克的多重天性早早显露出来,他能讲各个阶层的语言,适应各种群体,只要不违心,能扮演各种角色,这样做起许多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雅克和皮埃尔是发小,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窗密友。在某些学科上,雅克更为出色,可是太爱冲动,冒冒失失,又好出风头,不由得干出许多蠢事,反而让考虑周到、不显山露水的皮埃尔占了先。就这样,二人在全班轮流成为第一名,但是想都不想从中取得虚荣的乐趣。他们同家人正相反,自有别种乐趣。

书中的乐趣是学校培养并引发起来的。贫穷和无知,使得家庭生活特别艰难,特别苦闷,仿佛身处自我封闭的状态,“贫穷是一座没有吊桥的堡垒”。雅克和皮埃尔深爱学校的地方,自然是孩子在家中寻觅不到的东西。课本上那些异国风情的故事,吸引他们幻想那些神秘的国度。童话中的孩子,脚穿木履,冒着寒风,拖着沉重的柴捆,走在白雪覆盖的路上,终于望见家里冒着炊烟的积雪房顶,就知道炉灶上正炖着豌豆浓汤……于是,雅克在作文中,净描述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世界。那些故事构成了他在学校生活富有诗意的部分,而那种诗意汲取了尺子和文具盒的清漆味儿,还汲取了雅克触摸平滑而冰冷的书页的感觉,以及散发的油墨和胶水味儿……

诗意的混杂气味飘出教室,把他们引向市立图书馆。他们进入图书馆的第一感觉,看到的不是摆满黑皮书的墙壁,而是广阔的空间和多向的视野,一进门便逃脱了社区的狭隘生活。

图书的印刷方式,也能预示从中获得什么乐趣。他们喜爱排版很密的书,满页的小字,行距很窄,词句都挤到边缘,如同乡村盛得满满的大盘菜,可以敞开肚子吃。唯独这种大盘菜,才能填饱特大的胃口。他们不追求高雅,反正什么也不知道,写得不好也无关紧要,只需表达得清楚,充满强烈的生活气息就好:这样的书,只有这样的书,才能提供给他们梦想的大餐,饱餐之后,他们就能睡得死死的。

读书留在他们心中的激情,便是一生火力十足的内动力,激励他们去狂热地生活,狂热地梦想,这显然比读书的具体心得更有意义。

作者这次回家,计数死去的亲友,再也没人提起他们了。母亲和舅舅继续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他们不差钱了,但是已经养成了习惯。他们深知生活不得不防:“他们像动物一般热爱生活,可是又从经验获知,生活往往毫无征兆,定期地孕育灾难。”他们现在围坐在他身边,蜷作一堆,静如止水,空无记忆,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也就是说,始终生活在现实中,他不可能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他的父亲了。

即便如此,仅凭他们在场,他们就能重新打开来自穷苦而幸福的童年记忆的清泉,他不能确信,这些如此丰富,从内心喷涌而出的记忆,真的符合他童年的实况。反之,他对保存在脑海中的三两个特定场景,恐怕更有把握:正是这几个场景,把他同他们连接起来,把他同他们融合在一起;也正是这几个场景,消释了他多年来力求的安身立命,终于又把他打回无名而盲目的原形,而这种原形也正是在多少年间,通过他的家庭存活,造就了他的真正高贵气质。

这段话的重要性,好似能开启加缪密码箱众多钥匙中的一把,对比另一把钥匙,下面引用的一段话,似乎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此,我想书写血脉相通的两个人的经历,以及所有的差异。她宛如这世上最美好事物的化身,而他,则坦然自若地成为怪物。他,投身人类历史的所有疯狂中;而她,穿越同一段历史,却依然保持她在各个时期的常态。大部分时间,她沉默无语,仅用几个词语表达;他则不停地讲话,可是通过千言万语,也未能讲出她一次静默所表明的意思……母与子。

这两段话仔细品味,实在太厚重了。能针对自身写出这样话的人,谁都无权怀疑其真诚,真诚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二十多年为社会正义进行的活动和斗争,说成是“投身人类历史的所有疯狂中”,赢得那么高的名誉地位,却贬斥为“坦然自若地成为怪物”。这其中自有加缪的道理,关系到他最核心的秘密,也关系到他所确认的人生真谛:人归根结底,所为何来?从这两段话中,我至少进一步领悟了“他的真正高贵气质”。

加缪所说的那“三两个特定场景”,以及那种神秘的惶恐气氛,在书中不难找见,读家自会印证破解。《第一人》这个“密码本”因是残卷,加缪自传性的记述大部分篇幅,都随作者远逝了,给我们留下不少谜团。不过,在附录的《笔记与提纲》中,作者透露出一些信息,值得注意,好奇的读家可以尽兴去解码。我还是愿意用作者的这段话收束本文:

他知道自己又要走了,再度自欺欺人,将知道的事置于脑后。然而他恰恰知道,他的生活真相就在这个房间……无疑他是要逃离真相。谁能同自己的真相一起生活呢?真相就在那儿,心里清楚就足够了,最终了解真相,使其自行供养着一种秘密的热忱。静静地面对死亡,这也就足够了。2015年10月于北京东方太阳城(1) 库拜是一座山丘的名称,坐落在阿尔及尔东部,是有轨电车一条线路的终点站。——译者注第一人

原著编者按

我们现在出版《第一人》。这是阿尔贝·加缪去世时正在写作的遗稿。手稿装在他的挎包里,是1960年1月4日发现的,总共144页,奋笔直书,往往没有句号,也未加逗号,很难辨读,毫无加工的迹象。

我们依据手稿和弗朗西娜·加缪2①第一手打字稿,确定了这个文本。为方便理解,文中复加了标点,辨读有疑问的词语加了括号,无法辨认的词和语句成分用空白括号标出。在页码下方,用星号带出重(2)叠的异文;用字母表示在空白边的补文;用数字显示出版者的注释。

附录部分(我们编号为Ⅰ至Ⅴ),这些活页有的插进手稿中(活页Ⅰ在第四章前,活页Ⅱ在第六〔附〕章前),其余的附在手稿后面。

题为“《第一人》(笔记与提纲)”的笔记本,是一个方格纸的小活页本,同样附在后面,这有助于读者了解作者想要如何展开这部作品。

看完《第一人》就会明白,我们为何也附上两封信:一封是阿尔贝·加缪在获得诺贝尔奖的次日,寄给他的小学教师路易·热尔曼的;另一封则是路易·热尔曼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在此,我们要特别感谢奥黛特·狄亚涅·克雷亚克、罗杰·格勒尼埃和罗贝尔·伽利玛,感谢他们深情厚谊一贯给予我们的帮助。(3)卡特琳·加缪1994年

第一部 寻父

(4)

说情人:加缪孀妇 献给你,这本你生前读不了的书

大篷车行驶在碎石路上。暮色沉沉,厚重的大块乌云朝东方飞驰(5)。三天前,大西洋上空乌云密布,就等待刮来西风,这才开始蠕动,起初缓慢地翻滚,继而流徙的速度越来越快,飞越秋季粼光闪闪的海(6)面,径直冲向大陆,经过摩洛哥山脊割成长条云,到阿尔及利亚高原上空,复又聚合成云团,现在邻近突尼斯边境,势欲抵达第勒尼安海,尔后消隐。在这类似无比巨大的岛屿上空,乌云狂奔了数千公里之后,势头尽失,有的云团已经化作大颗的雨滴,稀稀落落,噼里啪啦,开始敲打着四个乘客头上的帆布车篷。这类似岛屿的大陆,北面有流动的海洋守卫,南面则护拥着沙海凝固的波涛,而沙海波涛流经这片大地的速度,并不比这里帝国和种族的进程快多少。

道路倒还清晰,只是路面不太板实,大篷车压上去,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铁轮箍下或者马蹄下,时而迸出火星,一颗燧石便打在车板上,或者相反,扑哧一声,压进土质松软的辙沟里。两匹驾车的小马奔跑的速度倒很均匀,少有失蹄,挺着胸脯,用力拉着装有家具的沉重大板车,步调虽然不一致,却一刻不停地将道路抛向身后。时而有一匹马打起响鼻,步伐就乱了。于是,阿拉伯人车老板一抖马背上的用旧的缰绳,发出啪啪声响,那马精神抖擞,又恢复了节奏。

坐在前排长凳上,挨着车老板的那个男子是法国人,三十来岁,脸上不露声色,目光注视着在下面摆动的两匹马的后臀。他腰身粗壮,人很敦实,长瓜脸,方方的额头很高,下颌骨坚毅有力,眼睛非常清亮。他穿着过了季的人字斜纹布上衣,三个扣子按照时尚一直扣到领(7)口,头发理得很短,戴一顶轻便鸭舌帽。雨水在车篷上开始流淌时,他便转身冲车里高声问道:“没事儿吧?”是向坐在第二张长凳上的一位妇女。那女子卡在第一张长凳和一大堆旧箱子和家具之间,衣着颇为寒酸,但是裹着一条粗羊毛的大披肩,她浅浅地冲他微笑,连声说“是啊,是啊”,还微微做手势表示歉意。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依偎着她睡觉。她五官端正,面相温和,波浪式的黑发不失为西班牙女子,鼻子纤巧而挺直,栗色的眼睛美丽而热情。不过,她脸上有某种神色能打动人。那不单纯是疲惫或类似的什么暂时罩在脸上的一种面具,不是的,倒像是走神儿,略微分心的样子,如同某些纯正无邪的人一贯的神态,而此刻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正暗暗流露出来。她那眼神惊人地和善,时而也掺进一抹转瞬即逝的无名恐惧。她用因劳作而变得粗糙、骨节有点肿大的手掌,轻轻拍着丈夫的脊背,说道:“没事儿,没事儿。”随即,她收敛笑容,注视车篷下水洼已经开始闪光的道路。

男人扭头问阿拉伯人:“还远吗?”阿拉伯人一脸静穆,脑袋用黄细绳扎着缠头巾,膀大腰圆,穿一条肥大的半短长裤,在腿肚上方系紧裤脚,他那两撇大白胡子下的嘴咧开笑笑,回答说:“再走八公里,你就到了。”男人又转过头去,没有含笑,却关切地瞧他的妻子。女人的目光还一直盯着道路。“把缰绳给我吧。”男人说道。“行啊。”阿拉伯人答应,他交出缰绳。男人从上面跨过去,阿拉伯老人从下面钻过来,二人换了座位。男人抖了两下缰绳,就驾驭了两匹马,马儿又奔跑起来,拉直了套绳。“你识马性?”阿拉伯人问道。“是啊。”男人回答简单干脆,依然没有笑容。

天光暗下来,夜色骤然降临。阿拉伯人从他左侧锁横头摘下方形灯笼,转向车内,划了好几根粗头火柴,才算点着灯笼里的蜡烛,再挂回原处。现在落下霏霏细雨,雨丝在微弱的灯光中闪亮,而淅沥之声则充塞了周围漆黑的天地。大篷车时而驶经荆丛、矮树丛,被灯光模糊地照见几秒钟。不过,其余的时间,马车行驶在黑暗中更显空旷的荒野。唯有烧荒的气味,或者突然袭来的浓烈的粪肥味儿,才让人意识到有时沿着耕地行驶。女人在赶车的人身后说话,他稍微勒住缰绳,身子往后仰。“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妻子重复道。“你害怕啦?”男人又重复一遍,“怎么会呢?”不过这回是叫嚷起来。“不,不,跟你一块儿不怕。”可是,她总还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你不舒服吗?”男人问道。“有点儿。”男人便催马快行,于是,车轮轧辙沟,八只铁蹄踏路的巨大声响,重又充斥沉沉黑夜。(8)

这是1913年秋季的一天夜晚。这一家人乘三等车厢,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从阿尔及尔到达波尼火车站,两小时前又乘马车赶路的。他们在火车站找到这辆大篷车,这个阿拉伯人正等候着,要把他们拉到二十公里远,送到一座小村庄附近这个男人要经营的垦地。往车上装箱子和其他物品,费了好多工夫,路又不好走,也耽误了不少时间。阿拉伯人似乎看出旅伴有些不安,就对他说:“不必害怕。这里,没有强盗。”“强盗哪儿都有,”男人说道,“不过,我这儿有家伙。”说着,他拍了拍右边的口袋。“你说得对,”阿拉伯人接口道,“总是有些疯子。”这时,女人叫她丈夫:“亨利,不大好受。”男人(9)咒了一句,又催促一下两匹马,他说道:“说话就到了。”过了一会,他又瞧了瞧妻子。“还难受吗?”她冲男人微微一笑,样子却很怪,有点心不在焉,看不出难受来。“嗯,特别难受。”丈夫仍然关切地注视她。于是,她重又表示歉意。“没什么。也许是坐火车的缘故。”“瞧啊,”阿拉伯人说,“村子。”的确望见了,在路的左侧,再往前一点儿,索尔弗里诺村,雨中映现朦胧的灯光。“你得走右边那条路。”阿拉伯人说道。男人略显犹豫,转身问他妻子:“直接到家里,还是去村子?”“唔!直接到家里,这样更好。”车子往前行驶不远,朝右拐去,那方向有陌生的家在等待他们。“还有一公里。”阿拉伯人说道。“这就到了。”男人冲他妻子说。妻子俯下身子,脸埋在胳臂里,正无声地哭泣。男人提高嗓门儿,学着她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就能躺下。我去叫大夫。”“对,去叫大夫吧。我看就是这事儿。”阿拉伯人好不奇怪,注视他们夫妇。“她就要生孩子了。”男人说道,“村里有大夫吗?”“有哇,你要是愿意,我去叫大夫。”“不,你留在家里,照看着点儿。我去,会快一些。他有车还是有马?”“有车。”随后,阿拉伯人又对女人说:“你会生个小子。但愿他长得漂亮。”女人冲他微笑,却似乎没有听明白。“她听不见。在家里说话,你得大声喊,还得打手势。”

突然间,马车行驶几乎没有声响了。路变窄了,地面覆盖一层凝灰岩。路两侧排列着瓦顶棚子,棚子后边的葡萄园,只看得见头几排葡萄架。迎面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葡萄汁气味。他们驶过几幢房顶加高的大房子,进入一个无树的院子,车轮碾着煤渣路,阿拉伯人一言未发,接过缰绳一勒,两匹马便停下,其中一匹打着响鼻。阿拉伯人指着一座刷了白灰的小房子。房子小矮门四周爬满葡萄藤,门框因用硫酸铜杀菌而发蓝。男人跳下车,冒雨跑向房子,打开房门。屋里黑洞洞的,感到空室而无烟火,阿拉伯人随后跟上,摸黑径直走向壁炉,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屋子中央圆桌上面吊着的一盏煤油灯。男人只能扫一眼,看到刷了白灰的厨房,里面有一个镶了红瓷砖的洗碗池、一个旧碗柜,以及墙上挂的褪了色的日历。一条铺了同样红砖的楼梯,通到上面的起居室。“生上火吧。”他说罢,又返回马车。(他去抱小男孩?)女人一声不吭等待着。他抱起妻子,放到地上,还搂了一会儿,然后扳着仰起她的头。“你能走吗?”她回答“能”,并用关节肿大的手掌抚摩丈夫的手臂。男人搀着她走向屋子。“等一等。”他说道。阿拉伯人已经生着了炉火,往火上添加葡萄藤蔓,动作准确而又敏捷。女人站在桌旁,双手捧着肚腹,她那张俊美的脸庞仰向灯光,现在浮过短暂疼痛的波迹。这屋里的潮湿,久无人居和贫寒的气息,她似乎根本不注意。男人正忙着布置上面的房间。继而,他出现在上面的楼梯口:“卧室里没有壁炉?”“没有,”阿拉伯人回答,“另一间屋也没有。”“过来一下。”男人说道。阿拉伯人便上楼。随后又见他退着出来,抬着床垫,男人则抬着另一端。他们将床垫安放在壁灯旁边。男人将桌子拉到角落,而阿拉伯人则又上楼去,很快拿下来长枕头和被子。“就躺在这儿吧。”男人对妻子说道,并且扶着她走向床垫。她不免迟疑。现在闻到床垫散发出来一股潮湿的马鬃气味。“我不能脱衣服。”她说道,目光扫视周围,面露畏惧的神色,仿佛终于认清这住宅的状况。“下身穿的脱了吧。”男人说道。接着又重复一遍:“下身儿的,脱了吧。”随即转向阿拉伯人:“谢谢。卸下一匹马,我骑着去村里。”阿拉伯人出去了。女人背对着丈夫,忙着脱裤子,丈夫也已转过身去。随后,她躺上去,身子一平躺到床垫上,扯被子盖好,她就长号一声,张大了嘴,只是一声持续喊叫,就好像要把聚积在身上疼痛的呼号,一下子全释放出来。男人站在床垫旁边,由着她长号,等她住了声,他便摘下帽子,跪到地上,亲吻她紧闭的双目上面美丽的额头。然后,他又戴上帽子,冒雨出去了。卸了套的马原地打转,前蹄插进炉渣里。“我去找副鞍子来。”阿拉伯人说道。“不必。马有缰绳就行了。我就这样骑马。你把箱子和其他物品搬进厨房吧。你有老婆吧?”“老婆死了,太老了。”“有女儿吗?”“没有,谢天谢地。不过,我有儿媳妇。”“叫她过来吧。”“这就叫来。放心去吧。”男人注视着阿拉伯老人,老人一动不动,站在细雨中,打湿的胡子下的嘴角冲他泛起微笑。他呢,始终没有个笑容,但是,他望着对方,眼睛清亮而关切。接着,他向对方伸出手,对方则以阿拉伯人的方式,用手指尖握了握,再将手指送到嘴唇上。男人转身,踏着嚓嚓作响的炉渣,走向那匹马,跃身骑上马背,一阵重重的马蹄声跑远了。

男人跑出垦区,便朝他刚到时初见村子灯火的十字路口奔去。现在雨已经停了,灯火更显明亮了。拐到右边的道路穿过葡萄园,笔直通往那片灯光,而扎葡萄架的铁丝,有些区段也闪闪发亮。大约跑到半路,马自动放慢速度,信步往前走,走近一个长方形的棚屋,一边是砖石砌的一间屋,另一边大间量,是搭成的木板房,房前大大的雨檐遮护着突出的柜台。砖石屋的房门上写着“雅克太太乡村食堂”,门下缝隙透出光亮。男人勒马停在门前,不下马就敲门。屋内立刻有人问话,声音果敢而洪亮:“什么人?”“我是圣·阿波特尔垦区新来的经理。我妻子临产了。我来求助。”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只听拔出门插销,拉开门闩,房门打开一条缝,隐约看到欧洲女人那样卷曲的黑发、富态的面颊、肥厚的嘴唇,上方的鼻子稍嫌扁平。“我叫亨利·科尔梅里。您能到我妻子的身边吗?我去叫大夫。”那女人以惯有打量男人和逆境的眼神,定睛看着他。男人则坚定地与她对视,却不多加一句解释。“我这就去。”她说道。“您抓紧吧。”他道了声谢,用脚跟一磕马肚子。不大工夫,就过了干打垒的围墙,进了村子。看来只有一条街道,在他眼前延展,沿街两旁排列着小平房,全都一模一样,他一直走到铺了凝灰岩的小广场,意外看到一座金属框架的音乐亭耸立在那里。广场跟街道一样阒无一人。科尔梅里已经朝一座房子走去,马忽然闪避一下。从暗地里走出一个阿拉伯人来,那人身披深色破旧的呢斗篷,正朝他走来。“我找医生的家。”科尔梅里脱口就问道。那人打量骑马人,打量完了,便说了一句:“随我来。”他们沿着街道又往回走。在底层加高的一座建筑物上写着“自由、平等、

(10)博爱”,有刷了白灰的楼梯通到上面。旁边是一座小花园,围着灰泥围墙,里端有一座房子。阿拉伯人指着说:“就是那儿。”科尔梅里跳下马,迈开丝毫不显倦意的步子,穿过花园,只瞧见正中间有一(11)棵矮棕榈,叶子干枯,树干也朽了。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回过身去。阿拉伯人静静地等在那里。男人再次敲门。另一侧响起了脚步声,停到门里,但是门并没有打开。科尔梅里又敲门,说道:“我找大夫。”里面立即拔了门闩的插销,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人,是张娃娃脸,还显年轻,但是头发几乎全白了,身材高大壮实,穿着类似猎装,小腿紧紧打着绑腿。“咦,您是哪儿来的?”那人微笑着问道,“我可从未见过您。”男人解释了几句。“唔,是的,村长事先通知了我。不过,您说说看,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来生孩子。”对方说意料会晚一些,一定是日子弄错了。“好吧。这种情况,谁都难免碰上。走吧,我给那匹斗牛士放上鞍子,随后就去。”

又下雨了,科尔梅里回程走到半路,医生骑着灰斑马就追上来了。科尔梅里浑身浇透了,但始终挺着腰板儿,稳坐在他那匹干农活的笨重的马上。“到这儿来也真怪,”医生高声说道,“不过,您会看到,这地方也不错,只是蚊子多,穷苦地方出盗贼。”医生勒马与他并行。“要知道,蚊子嘛,您尽可放心,那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儿。至于盗匪嘛……”医生笑起来,可是,对方一言不发,继续赶路。医生不免好奇,看着他,说道:“您什么也不用怕,到时候,一切都会妥妥当当。”科尔梅里那清亮的目光转向医生,平静地注视他,语调真诚地说道:“我不怕。我习惯了艰难险阻。”“这是您的头生吗?”“不,有(12)个四岁的男孩,撂在阿尔及尔他外婆家了。”他们到达十字路口,拐上去垦区的路。不久,煤渣就在马蹄下纷飞。两匹马一停下,周围又寂静下来时,只听屋里传出一声号叫。两个男人下了马。

躲在滴水的葡萄藤下的一个黑影在等候他们。他们走到近前,认出阿拉伯老人,头上还套着一个口袋。“你好,卡杜尔,情况怎么样?”医生问道。“不清楚,尤其全是女人,我不能进去。”老人回答。“好规矩,”医生说道,“尤其在女人叫喊的时候。”不过,屋里再也没有传出一声喊叫。医生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科尔梅里紧随其后。

壁炉里葡萄枝蔓烧得正旺,比起吊在天棚中央的铜箍煤油灯来,照得屋子还要亮堂。他们面对炉火,右侧的洗碗池忽然堆满铁水罐和毛巾,左侧,原先摆在屋中央的桌子,已经移到那个摇晃不稳的木制白色小碗柜前,桌子上放满了一个旧旅行袋、一个帽子盒和一些小包裹。屋子各个角落都堆着旧行李,其中有一只大柳条箱。只有离炉火不远的屋子中央留下空地儿,与壁炉成直角放着床垫,上面躺着女人,她的头微微后仰,下面的枕头没有枕套,头发现在散开了。被子现在只盖住半个床垫。

食堂老板娘跪在左侧,遮住了床垫裸露的部分。她正往盆里拧毛巾,滴下红红的血水。右侧盘腿坐着一个阿拉伯女子,未戴面纱,以献祭的姿态,双手端着另一个有几处绷瓷的搪瓷盆,盆里热气腾腾。一条折叠的床单垫在产妇的身下,两个女人则坚守在两端。在粉刷的墙壁上、堆满房间的行李上,影子和炉火光上下蹿动,再近一些,炉火则映红两个守护女人的脸,以及被子下产妇蜷缩的身体。

两个男人走进屋时,阿拉伯女人面带巧笑,迅疾扫了他们一眼,随即转向炉火,两条精瘦的棕色手臂始终捧着脸盆。食堂老板娘瞧了瞧他们,欢叫了一声:“用不着您了,大夫。自己就产下来了。”她站起身,两个男人这才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不成形体,静止中却充满动感,现在持续发出一种声响,仿佛发自地下,几乎难以捕捉的(13)吱吱嘎嘎声。“有这种说法,”医生说道,“但愿您没有动脐带。”“没有哇,”女老板笑着回答,“总得给您留点儿事儿干。”她站起身,就给医生腾开位置。而大夫换了位,便重又挡住新生儿,脱帽站在门口的科尔梅里看不见了。大夫蹲下去,打开医药箱,然后从阿拉伯女人手中接过脸盆。阿拉伯女人立即退出光亮区域,隐身到壁炉的暗角里。医生始终背对着房门,他洗了手,往手上倒了点儿酒精,有点儿像葡萄渣酿造的烧酒味立即弥漫了全屋。这时,产妇抬起头,瞧见她丈夫,她那张疲惫的美丽的脸上,泛起一丝灿烂的笑意,当即容光焕发了。科尔梅里走向床垫。“他来了。”产妇喘息着说道,还伸手指向婴儿。“是啊,”大夫说道,“不过,你还是安静躺着。”妻子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大夫。科尔梅里站在床垫脚下,向她打了平静下来的手势。“你躺好吧。”她这才仰头躺下去。这工夫雨下大了,敲打着老瓦房顶。医生在被子下面忙活着,接着,他直起身,似乎在摇晃他面前什么东西,柔弱的一声哭叫传了出来。“是个男孩,”大夫说道,“一个漂亮的小东西。”“一开始就吉利,”食堂老板娘说道,“搬迁之喜。”躲在角落的阿拉伯女人笑起来,拍了两下手掌。科尔梅里看了她一眼,她便羞愧地转过身去。“好了,”大夫说,“现在,给我们留点儿空儿吧。”科尔梅里看着他妻子。然而,她的脸一直仰向后面,唯独那双手,在粗布被子上放松了,还能唤起刚才照亮陋室的灿烂笑容。他戴上鸭舌帽,走向房门。“您给他起个什么名字?”食堂老板娘问道。“还不知道,我们没有考虑呢。”他望着婴儿,又说道,“我们就叫他雅克吧,既然您看着他出生的。”对方咯咯大笑。科尔梅里走出屋子,只见葡萄藤下,阿拉伯老人还在等着,头上一直顶着大口袋。老人看着科尔梅里,可是他什么也不讲。“接着。”阿拉伯人递给他口袋一端。科尔梅里躲到口袋下,他感到阿拉伯老人的肩膀,闻到老人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味,而雨滴则落到两个人头顶的口袋上。“生了个男孩。”他说道,并不看他的同伴。“谢天谢地,”阿拉伯人回答,“您是一家之主了。”来自几千公里远的雨水,不停地落到他们面前的煤渣路上,冲出许多小水洼,也落到稍远处的葡萄园,葡萄架的铁丝在雨中一直闪闪发亮。云雨到不了东面的海了,现在势欲淹没整个地区:河流两岸的沼泽地和周围的山峦;几近荒凉的广袤土地的浓烈气味,重又冲鼻而来。这两个男人挤在同一条口袋之下,嗅着大地的气味,听着身后时断时续的微弱呱呱声。

夜已深了,科尔梅里穿着长内裤和贴身针织衫,睡在妻子旁边的另一张床垫上,眼望着天棚上跳动的火光。房间差不多收拾整齐了。妻子的另一侧,婴儿躺在衣篮里,没有响动,只是时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他妻子也睡着了,脸转向他,嘴微微张开。雨已经停了。明天,就得开始干活。妻子那双已经粗糙的、木质化了的手,也在他身边提醒这一点。他伸出手,轻轻放到产妇的手上,身子往后一仰,合上了双眼。(14)圣-布里厄(15)

四十年后,在开往圣-布里厄的火车车厢过道上,一个男子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象,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这个狭窄而平坦的地带,在苍白的阳光下,布满村庄和丑陋的房舍,从巴黎一直延展到芒什省。牧场和田地,一平方米不剩地耕种了几个世纪,从他的眼前鱼贯而过。此人没戴帽子,头发理成平头,长瓜脸,五官清秀,个头儿相当高,蓝色的眼睛透出率直,尽管年届四十,穿着风衣的体态仍显修长。他的双手牢牢把住扶手,身体重心落到一侧臀部,敞着怀,那副神态既悠然自得,又刚毅有力。这时,火车减速,终于停在一座破烂不堪的小站。过了一会儿,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从这个男子站着的车窗下经过,停下来换手拎箱子,恰巧看见了这个男乘客。男乘客微笑着注视她。那女人也不由得微笑起来。男子放下车窗,可是火车重又启动。“真可惜。”他说了一句。那年轻女子一直冲他微笑。

这位乘客回到三等车厢,坐到他那靠窗的座位。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稀疏的头发趴在头皮上,一张浮肿的脸,酒糟鼻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瘫坐成一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显然在努力消化食物,不时还迅疾地溜一眼对面。在同一张长椅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乡下女人,头戴的帽子很奇特,装饰着一串蜡制的葡萄,她正给一个脸上暗淡无神的红头发小孩擤鼻涕。这位男乘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看一篇文章,(16)结果打起了呵欠。

过了一段时间,标着“圣-布里厄”的小站牌,缓缓地送到车窗,那位旅客立刻起身,从头顶行李架上毫不费力地取下一只叠式旅行箱,向同车厢旅伴道别,而他们一脸意外的神色回了礼,随后,他快步走出车厢,一跃而跳下列车的三级台阶。到了站台,他瞧了瞧左手,还沾有那会儿抓过的铜扶手上的炭黑,便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接着,他走向出站口,陆续跟上来一群衣服灰暗、面目模糊的旅客。他在一排小柱子支撑的遮雨檐下,耐心地等待验票,等待沉默寡言的职员把车票还给他,这才穿过候车室,只见光秃秃的墙壁唯一的装饰,就是脏兮兮的旧广告。广告上的蓝色海岸已经化为炭黑色调,于是,他在下午斜照的阳光下,沿站前街道大步流星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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