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全四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0 23:4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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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兵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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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全四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

新世界(全四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试读:

第一章“天哥,蜘蛛死的还是活的?”

徐天没说话。“您真带小朵走啊?”“嗯。”“大哥走不走?”“嗯。”“二哥也走?”

徐天还是没说话。“缨子呢?”“活的。”“啊?”“蜘蛛是活的。”

1949年1月10日,农历腊月十二,天气晴。

这是一条很平常的北平胡同。胡同角落里堆放着各家各户的杂物,徐天索性窝在一个木头童车里,警棍胡乱别在腰上,双腿毫无仪态地乱搭在童车的扶手上。燕三裹着棉警服蹲在不远的乱柴堆里,他想跟徐天套点什么话出来,但徐天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那只好像从没移动过的蜘蛛上,燕三悻悻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蜘蛛网在他们头顶上方两尺处,徐天看着蜘蛛,就像看着自己,他感觉自己也被一张网困住,想逃又不知道该不该逃。徐天的眼睛中是不同于他人的执拗。试问在这乱世之中,谁能如此投入地观察着另一个生命呢?

徐天是白纸坊这一片的警察,外表冷淡,内心炽热。燕三是比徐天低一级的小警察,他虽然年龄长于徐天,可依然每天跟在徐天屁股后面叫他天哥。他的面相宽厚纯良,甚至有些愚钝,但他的眼睛很亮,和那种愚钝不太协调。

城外的仗已经打了一个月,城内到处都是从张家口退下来的溃兵,据说傅总司令又开始和城外的共产党谈判了。谈着打着,打着谈着,谈空了这座城市的热情,也打伤了阵前的将士。城外的战争把很多人坚信和恪守的信念都击碎了,但徐天还在坚守。好在他的世界不大,就是北平,甚至就是北平城里的几条胡同。

北平的天倒是依旧蓝,太阳看着挺灿烂,实则像国民党的反击一样是样子货。徐天眯了眯眼睛,发现天上有几丝云在缓慢地变化,日光照在蜘蛛身上。徐天把自己调整得更舒服,他轻轻转头,躲避着阳光的锋芒,耳朵却没放过附近的任何声音。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有小孩子在哭,似乎挨了大人的揍,再远处大街上有车按喇叭的声音,再把听觉往更远处探,炮声隐隐约约在响。大战在即,北平或战或和。徐天有俩把兄弟,一个是京师监狱狱长金海,一个是保密局行动组的组员铁林。徐天没办法留在这片土生土长的地方迎接新世界了,战事逼着他们去南方。老爹徐允诺经营着一个车行,家里还供养着从前的老主子,老爹不愿离开世代生活的这个地儿,那他自己呢?走还是不走?他和小朵的婚事又怎么办?徐天想从蜘蛛身上寻找到一个答案,可他找不到。不仅是他,路人大多也是两眼空洞无神,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们放弃了追问,也不想寻找,就这么走着。胡同口的饭馆大门敞开,但早就没了食客,流鼻涕的伙计和晒暖的老头儿互相看着,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漠视对方的茫然,用尴尬的沉默填补炮声过后的沉寂。

云走了,阳光直射下来,徐天耷拉着眼皮,燕三往旁边移了移,躲回属于他的阴影里,接着他瞟了眼蜘蛛说:“活的跟这儿半天不动,干什么呢?”

徐天眼皮依旧没抬地说:“逮活的。”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宛如晴天惊雷,两人一动不动,恢复了最初的沉默,整条胡同越发安静了。

燕三显然习惯了炮声,懒懒地说:“共军又放炮。”

晴天里“哐哐”连续几炮,震得土墙往下掉泥。燕三连头上的土都懒得拍打,刚想说话,徐天突然振奋了,眼睛放光地说:“来了。”

一个男人翻过掉泥的土墙,落到两人跟前。徐天蹦起来便是窝心一脚,将来人踹飞。童车吱呀作响,寂寞地晃了几下,蜘蛛网角落那只蜘蛛也活过来了,飞一般从一端奔向另一端。燕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凑过去,发现男人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燕三盯着那男人,回头跟徐天讨主意问:“天哥,让你踹死了。”

徐天过去试了试鼻息,说:“救呀,还什么都没问呢!”

燕三俯过去,又是摁胸又是掐人中。男人趁俩人不注意,在乱柴堆里摸了根木柴挥向燕三,站起来便跑。

蹦起来躲避的燕三撞到了徐天,燕三气急了:“这孙子装死……”“起开,给我起开!”徐天一把拨开燕三,翻身去追。

男人拐入另一条胡同。这一片所有的胡同徐天都熟悉,但他也没数过有多少条。北平的胡同就像一张不断延伸的蛛网,一个巷口稍微一转,又出现了几条纵横,徐天像刚才那只蜘蛛一样疯狂移动。

男人狂奔,不时撞倒胡同里的大人孩子。徐天和燕三在后面狂追,紧跟着男人东转西折,又时不时缓下步子,躲避着刚刚被撞倒的人们。徐天边跑边喊:“躲开,靠边别碍事儿!”

平渊胡同,刀美兰家中,她正在摆弄个旧话匣子,匣子里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时断时续。“……张瑞君先前还把红娘叫,到了后来可了不得了,去了个红字儿净叫娘,红娘啊,红娘啊,娘啊娘啊饶了我吧……”

红娘没来,炮声来了,沉闷而嚣张,震得房顶真往下掉灰。话匣子的声音渐渐荒腔走板,挣扎了几下又没声儿了,刀美兰伸手拍匣子壳。

话匣子里是一种日子,琐碎庸常,话匣子外是另一种日子,也琐碎,也庸常,但带着炮声的日子,总归少了可爱和心安。炮声里,人尤其需要话匣子。

京韵大鼓从沉默里恢复:“……得了吧嘿!打今儿个我再也不敢跳你们家的粉皮花儿墙!小丫环闻听口啐,呸呸呸……”

院子里传来一通乱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来了。刀美兰从窗棂看出去,一个陌生男人刚刚翻过她家的土墙进了院子。刀美兰拉开抽屉,抽屉里的针线笸箩最上边放着一把大剪子,她慌张地抄在手上。男人直奔屋内而来,刀美兰定了定神,握紧剪子,侧身到门后推上门栓。男人“啪啪”擂门,刀美兰在里面盯着不结实的门栓左右震动。

京韵大鼓还在吱呀继续:“……书呆子!听个衷肠,我问问你,想当初跳花墙的你胆子多么大呀,啊?到如今你如王胖子的裤腰带稀松平常,打破了枕头你还绣着有点糠!你怎么那么窝囊?非是我们太太告下状,我告诉你说吧,我们小姐得了病了,躺在床……”

刀美兰不是红娘,刚才跃到院子里的,也不是跳花墙的张生。她稍一晃神,又有两个人翻上土墙,是追赶而来的徐天和燕三。徐天猛喊:“敢进屋?拍寡妇门、私入民宅罪加一等!”

男人站在屋门前回头,说:“寡妇?”眼看着土墙松塌,徐天和燕三乱七八糟地摔进院子,一股土灰腾空而起。男人离开屋门,撒腿向院儿外奔,徐天和燕三又追出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刀美兰这才松了口气。话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响了,刀美兰回到床边用剪刀敲了一下。

京韵大鼓接着刚才没唱完的继续哼:“……窈窕淑女将你等,你就该君子好逑到那厢,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小丫环儿逃之夭夭头里走,张瑞君其叶蓁蓁跟慌忙,之子于归到一处,宜其家人儿拜了花堂……”

话匣子里,张生终于见了崔莺莺;胡同里,徐天和燕三也堵到了男子。

徐天从后腰拔出警棍示意燕三,问:“你来我来?”

燕三俩手拄着膝盖捯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准头。”

徐天将警棍贴地甩出去,警棍追上男人的双脚,将其绊倒。

徐天和燕三走过去,男人的脸惊恐狰狞,又带着求饶说:“别过来。”

徐天喘着气问:“姓名?”

男人还坐在地上,嘴上不停地狡辩:“从白纸坊跑到珠市口,这儿不归你管了。”“在我地界儿贩鸦片,跑哪儿都一样。这儿我也管,我大哥住这儿,北平犯事我都管。”“我呸!共产党的飞机大炮都到墙根儿底下了!”“城墙外我管不着,姓名?”徐天时时记着自己是个警察,他总是试图找回事情本该有的样子。“民国都快完了,当个破警察你以为你是皇上!”“刚说什么,民国快完了?我就当没听见,烟膏拿出来,别找死。”

男人的手伸入怀里掏出一颗美式手雷,拔了保险销,他的两只手上满是红红的冻疮。“手雷!”燕三连滚带跌闪出老远。

徐天转回脑袋看着男人,眼中喷着火。他脚步站定,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姓名?”

男人见徐天不依不饶,只能吐口:“张帆。”“本名儿?”“别逼我,你不给面儿大家都没面儿。”“手雷哪儿来的?”“买的,大街上都能买。”“平民持有军械,少说还得再加一两年。”

男人举着手雷站起来威胁道:“别跟着我,跟着我就松手。”“天儿冷,握住了。”徐天话没说完,身体先动起来,扑上去将男人摁倒,“三儿帮忙!”

燕三奔过来与徐天一起动手,俩人手忙脚忙地掏铐子,男人反倒从二人身下钻了出来。徐天推开动作不协调的燕三,着急地说:“别碍事儿!”

燕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带着哭腔喊:“雷!雷在我裤裆里……”

男人撒腿跑出胡同,徐天拔腿要追。

燕三声嘶力竭已经破音地喊:“天哥!雷!”

徐天眼睁睁看着张帆跑远,气急败坏地一通捏燕三的裆,问:“哪儿呢?”

手雷从燕三裤脚掉出来,滴溜溜滚到墙角。“趴下!”

燕三和徐天趴下的瞬间,手雷爆炸,胡同墙塌了半扇。烟雾飞扬中,邻居们纷纷从自家探出脑袋,刀美兰也披着花袄探出身子问:“我闺女呢?”

徐天从地上起来看着一地狼藉,脑袋发蒙,回道:“啊?”“小朵说是什刹海跟你碰面,你怎么在这儿?”“这就去。”说完,徐天抄起警棍,奔出胡同。

燕三从地上起来,刀美兰捂嘴笑了,说:“三儿,尿了?”

燕三低头看自己的裤裆,两眼茫然,六神无主。“灯儿差点炸飞,搁谁不尿?”

前门大街上到处是军人,有三五成群晃荡的,也有整营整队的,喊着努力奋斗从街面经过。人力车拉着北平的男女在行进的军车装甲车的缝隙里穿梭,街边茶水铺热气蒸腾,城市烟火还在军管的北平的冬天里盘旋。

张帆疯狂奔逃,手持警棍的徐天在街面上追赶,并没有人在乎他们。军用飞机在大栅栏上空划过,阴影笼罩住徐天,又快速移走。徐天在北平的冬天里奔跑得欢畅。

一列送水的骆驼队停在路边,队列末尾的小骆驼在吃临近一辆车上的干草。干草车挪动,小骆驼跟着干草离开驼队。张帆奔过来,他跃过干草车时,小骆驼受惊,遁入临近的窄街。

张帆慌不择路,撞上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夫顺势抬脚将张帆踢翻,正是徐家车行的车夫祥子,他冲着徐天喊道:“天少爷,要帮忙不?”

徐天掠过车夫头也不回地说:“拉你的买卖,用不着。”

祥子拉着人自顾自去了,徐天将张帆从街心拖到路边。

徐天放下张帆,却看到张帆手里拿着一支手枪,枪口正指着他的胸口。

徐天来了兴致,问:“还有枪,也是买的?”“罩神是听过吗?”张帆气喘吁吁,还没忘了狐假虎威。“背着好几条人命,正要拿他。”“罩神我老大,烟膏给你你也不敢拿。”“给我!贩烟一两半年,半斤三年,算上又是手雷又是枪……”

张帆冷不丁地扣动了扳机,枪“卡嗒”一声,卡壳了。两人都怔了片刻。

徐天一棒子挥过去,嘴里骂着:“敢开枪!孙子你完了……站住!”

张帆将枪掷向徐天,继续拔腿狂奔。徐天拾起枪掖在腰里,狂追。

张帆往商铺的窄街里跑,小骆驼还在窄街里晃荡,张帆和徐天奔跑着陆续擦过它。有商铺伙计向徐天半是打招呼半是看热闹地说:“天哥,拿贼呢。”徐天也不搭理,眼睛发红,看着是动真火了。

张帆从窄街出来,已被追得气急败坏。照相铺子宝元馆门口排着长队,周老板拿着个本子挨个登记收钱,他看徐天跑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徐天的一声喊:“到什刹海替我跟小朵说一声,我晚会儿到。”

周老板转着脑袋来回应对,早已自顾不暇,回了一句:“我哪有这工夫……”

徐天一边跑一边手里不停地调整那支卡壳的枪。

胭脂胡同还同百年前一样,仍旧是一副温软模样,芙蓉帐温柔乡,是在这乱世中难得的存在。胡同外,人们被战争裹挟,翻滚冲撞,就算保住性命也难免一身泥泞。这胭脂胡同里的青楼不同别处,均是清吟小班,算是妓院中的最高等级,来往宾客不乏军政要员。绣花幔帐,丝缎棉枕,一身泥泞在这儿不见了,炮声也不见了,这个糟乱的世界孕育着胡同里醉生梦死的温柔。

枪声响起时,铁林正把顾小宝往床上摁。顾小宝是这小班的班主,擅长昆曲,秋波明媚,颦笑传神。但铁林却不是名流,他只是个保密局的小小组员。

听到枪声,铁林怔了怔继续往床上摁顾小宝。

顾小宝脸色一紧,说:“松手,我叫你松手,外面打枪你聋了。”

铁林还是嬉皮笑脸地说:“外面还成天打炮呢,好几天没碰你了……”

顾小宝极力摆脱他的“上下其手”,脸上更不高兴了,说:“城外打炮归委员长管,这是我的地方,起开!”

铁林哄着她说:“听话。”“每次上来就奔正根儿,听曲儿、弹琴、喝酒比这舒服,懂不?”“还是正根儿舒服。”

顾小宝一招兔子蹬鹰将铁林踹下床,笑骂道:“粗人!”

又响了一声枪,两人的目光都往外探。

铁林轻步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探出身子往外看。

楼下天井里,几个人正将一具尸体从天井边的一间大房里抬出去。从半开的房门看进去有不少人,一个男子慌忙跑进院,进入大屋。

顾小宝拨开铁林准备出去,铁林缩回身子说:“没事,你别出去。”“不是没事吗?”“是没事,枪走火。”“我看看。”

铁林催促着说:“没多少工夫,一会儿我家宝慧找过来就麻烦了。”说着又把顾小宝往床上摁。

顾小宝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甩了铁林一巴掌。

铁林一愣,“敢打我?”

顾小宝一时间有些无措,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扭捏间,外头传来关宝慧的声音:“铁林!”

铁林愣了一下,在房里转了一圈,拉开硬木大柜门钻了进去,悄声说:“别吱声儿,她见不着我就走了。”

关宝慧声音越来越大,似是越来越近。“铁林!”

顾小宝下了床,看好戏般踱到花桌边,手里掂着铁林的军装军帽,铁林从柜子里伸出一只手,朝顾小宝一阵比划,压着声音催促说:“给我给我。”

顾小宝故意慢吞吞地递给他,铁林缩回到柜子里“啪”地拉上柜门,顾小宝轻蔑地瞟了眼柜子,又拢了拢头发。

一楼,关宝慧大马金刀地在天井里喊:“铁林,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在家都快闲出灰了,你倒三天两头跑这种地方泄火……”

徐天从门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关宝慧一看是徐天,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质问说:“我就说嘛,是不是来给铁林通风报信的?”

徐天扫了一眼天井,目光落在那个大房门上,门口有一道血迹,几个姑娘和下人缩在天井其他房里不敢出来。

见徐天不理睬,关宝慧厉声道:“徐天!”

徐天不接话茬,说道:“二嫂,先往外挪挪,一会儿别溅你一身血。”“吓唬谁呢?你们三兄弟合着伙蒙我一人……”关宝慧柳眉倒竖,丹凤眼此刻瞪得像杏眼,倒显出了几分大清格格的威风。

徐天好声好气地跟她说:“我蒙谁也不能蒙着您,真有事,办案呢!”

关宝慧失了面子,不依不饶地说:“你到底是铁林的奴才,还是我关家的奴才?”

这回是徐天没了面子,他也没惯着关宝慧,顶着说:“这话说的,都民国三十八年了,谁是谁的奴才?我跟铁林是兄弟,尊您一声二嫂。闪闪,赶紧回家去,一会儿这儿说不定要出人命。”

徐天说完,不再理会关宝慧,直奔大房前敲门。关宝慧将目光移到下人身上问:“你们班主呢?”

下人的手往上指,关宝慧径直上楼。徐天看着关宝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转回身,一脚踹开大房门。

门里是一屋子黑道和军人,长桌上摆着不少枪械和烟膏。其中一个黑大汉向徐天招手:“来,别走,进来。”

徐天迈进大房,张帆在后面关了门。

桌上还有吃的,一屋人子都看着徐天。徐天在黑大汉对面坐下来,挪过一碗面条,问:“这碗有人动过吗?”

没人吱声儿。

徐天也不客气,到处乱翻,嫌弃地说:“做这么大买卖,就吃面条?有蒜吗?”

黑大汉盯着徐天,说:“凑合吃吧。”

徐天抄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说:“坨了。谁是罩神?”

黑大汉只出声,人没动:“我”。

这是个绝对粗粝,绝对强悍的男人,直挺的腰背随时散着杀气,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一股子戾气。

徐天扫了一眼,说:“穿官衣的都出去,我管不着,也不想今天管,军火都拿走,烟土别动。”

没人动。

罩神按着桌子,俯身问徐天:“你谁啊?”

徐天低头快速吃着面,另一只手摸到一头蒜,用手捻着剥掉蒜皮,含糊不清地说:“白纸坊警署徐天。”“你们那警署还剩多少人?”“加我三个,共产党说不定哪天进城,都跑了,但监房还有两间,正好关你和他。”说着,徐天用筷子指着罩神和张帆。“不怕死吗?”用筷子指人绝对是挑衅,罩神显然已经开始不悦。

徐天一边吃一边将警徽掏出来,放在桌上:“穿官衣的出去听见没?军械用不着了就换烟土是吗?今天你们的买卖做不成了,不是把他弄回去就是我死这儿,劝你们别沾杀警察的事儿。”

一个军官起身要走。

罩神用话拦着:“等会儿,一屋子人还能让个破警察吓唬死。徐天,有商量吗?”

徐天指着张帆问:“这孙子在我地界儿贩烟土,拿手雷炸我,还用枪打我,你说有没有商量?”“消消火。”“没法儿消。”

罩神还是盯着徐天,但话是对张帆说的:“过来。”

张帆朝罩神挪过去,罩神念叨着:“这杂碎是一警察,你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呢?闭上眼。”

张帆几乎哀求:“老大……”

话没说完,罩神捅了张帆三刀,张帆瞬间软成了一摊稠汁,缓缓瘫倒,又缩成了一团。

几个人将张帆抬出去,罩神又看徐天,问:“消火了吗?”

徐天没理会,只是低头稀哩胡噜吃面,一副寻衅的架势。

二楼,顾小宝衣领最上端的琵琶扣还开着,她猛地拉开门,耳朵贴着门的关宝慧差点摔个趔趄。

顾小宝上下打量,一脸厌烦地说:“听什么?”

关宝慧站直身子斜着眼,一脸嫌弃地说:“你是班主吧?”“我这屋可不招待女客。”“少装,我找铁林。”关宝慧迈进房间,拿眼扫了一圈,拧身看着顾小宝。“找吧,屋子就这么大。”

说完,顾小宝把关宝慧让进屋子,转身走了。关宝慧也想走,想了想又折回去,掀床幔,摸床底,到处都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就剩下那个大衣柜了。

一楼大房里,罩神拱了拱手,说:“各位军爷,今天买卖算两份,你们要吃点儿亏了,我一份徐天一份,以后咱们离这种杂碎远点儿。”

徐天吃干净一碗面,重重将碗摔在桌上,抬眼瞪着罩神说:“孙子,当着警察面杀人,不是贩烟土蹲几年大牢的事儿了,进去等着掉脑袋吧。”“都啥时候了?外头一场仗死上万人,一百多万共军跟城里几十万国军不知道哪天干起来!”“我只管我的地界儿,哪朝哪代杀人贩烟土都犯法。”“都知道你那地界儿有个小红袄,每年冬天杀一女的,今年杀谁了?那种事儿不管了?”

徐天一听这话脑子嗡嗡作响,他掀了桌子喊着:“还拱我火!”

徐天顺着桌子掀起的势头向前顶,用桌子将罩神顶到墙上,罩神的手下扑上来。徐天一手推桌,一手挥棍将来者击退。罩神发力,一拳将桌子击碎,徐天收不住力,飞跌到一边去。

罩神发了狠,吩咐道:“关院门!”

下面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二楼的关宝慧却屏着呼吸,耳朵贴在硬木大柜门上。铁林在大柜里拉着柜门,也屏着呼吸。关宝慧的手轻轻搭上铜环,猛然使劲拽:“出来,你给我出来!不要脸的东西!”大柜里没把手,铁林手使不上劲硬生生撑着,俩人一里一外对峙着,突然楼下传来枪响。

一楼大房,跌在地上的徐天举着冒烟的枪,一屋军人都抄起了枪械对准徐天,但徐天手里的枪只对着罩神。“谁敢杀警察!”

罩神盯着徐天手中那支本属于张帆的枪,咬牙切齿地暴吼:“有种打死我!”“还真想,拒捕就弄死你,聪明点儿跟我回警局,还能多活几天。”

天井里,几个黑道正在关院门。燕三踹开未全关上的门闯进院里,喊着:“别动!都别动!警察!天哥!徐天!”

二楼,铁林在柜子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关宝慧又猛地使劲拽:“给我出来!”柜门打开,露出坐在女人衣服堆里的铁林,脸上露出受惊而愁苦的古怪表情。关宝慧早就司空见惯,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不如刚才那女的漂亮是吧?”

铁林竖着手指,脸上的受惊和愁苦没有丝毫减褪,很明显,这个古怪的表情并不完全来自于关宝慧。但关宝慧似乎并未想到,还是自顾自地说:“不用我,跑这儿花钱用别人……”

铁林赶紧打断絮絮叨叨的媳妇,说:“别说话。”

燕三看着大房门口的血,慌张大喊:“徐天,天哥!”

几个黑道拦着燕三,燕三急了,嚷道:“青天白日,你们敢杀警察!”

大房内,罩神催动身形扑向徐天,徐天朝他脑袋上方开了一枪,罩神并没有停止动作。

枪声催着铁林钻出大柜。他拨开叉腰怒目的关宝慧,一边戴大檐帽一边挂佩枪,匆匆下楼。

罩神将徐天压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掐着徐天脖子。徐天已快断气了,他摸到身下的手枪,举起来对准罩神的眉心,罩神依然不松手。

撕咬的世界里,人都被激发成野兽,争相亮出獠牙。徐天扣下扳机,这支手枪却没子弹了。

门再次被踹开,铁林冲进来,朝众人亮出证件,喊道:“松手!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都哪个单位的?”铁林这一长句话一气呵成,不知道私下里练过多少遍。

军人们见保密局的人出现,纷纷收起军械离开。

铁林抬脚将罩神从徐天身上踹开,说:“叫你松手听见没?我开枪了!”

罩神还要往回扑,铁林赶忙用身体阻拦:“哎哎哎,保密局打死人白死懂不懂?”

徐天在地上缓过气,弓着身子咳着。“这事没完,从今儿起四九城朋友要你的命……”罩神说着话被手下架走,其他手下开始收拾屋里的烟土。

铁林虚张声势地喊着:“说什么呢?谁呀,口儿这么大,别走!”

燕三也在门口喊:“有种别走!”但俩人都光喊不动。

铁林瞧人都走了,回身看徐天。徐天抓过桌上的一瓶酒灌了几大口,又是一通咳。

铁林埋怨道:“没几天要走了,拼啥命啊?三儿给他拿个椅子坐这儿。”“嫂子找你。”徐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还因为窒息泛着诡异的潮红。

铁林想起了关宝慧还在楼上,不禁犯愁:“是啊,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都知道你喜欢顾小宝。”“天地良心,我只喜欢你嫂子。”

徐天懒得搭理他,直起身,指着桌子下面还有几包烟土说:“三儿,证物带回警署,这事儿没完。”“你去哪儿?”“什刹海。”说完,徐天抓起三颗子弹,踉跄地走出去。

徐天从院里出来时,关宝慧刚坐上一辆人力车。车夫也是徐家车行的,跟徐天熟络地打招呼:“天少爷!”

关宝慧不屑地说:“少在我面前喊少爷。”

徐天不吭声,匆匆离去。

关宝慧瞥了一眼,气还没消,问道:“这窑子有后门吗?”

车夫赔着笑说:“这可不知道,清吟小班逛不起,贵。”

一听贵,关宝慧更来气了,问:“多贵?”

车夫没言语,摇着脑袋。关宝慧盯着大门,恨恨地嘀咕:“这个败家玩意儿……”

什刹海边的茶水摊,是驴车马车聚集之地,车夫们在此歇息,喝口茶水。

贾小朵忙里忙外招呼客人,一边忙,一边向路上翘首。她的大棉褂子半敞着,里面一件小红袄分外显眼。

另一边,徐天在大街上行走,不时还是咳着,祥子拉着空车从后赶上来问:“天少爷,上哪儿?”

徐天抬腿上车,说:“找小朵。”“您脖子怎么了?”

徐天一愣,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怎么了?”“跟刚上完吊似的。”“赶紧走!”

车跑起来,伴随着城外传来的炮声。

祥子自言自语:“解放军又放炮了。”

徐天吐出一口浊气,掏出枪,卸开弹夹,往里压了三颗子弹。

胭脂胡同顾舍,铁林还在院门边犹豫,门外寒风里有关宝慧一双能杀人的眼睛。回头看,二楼栏杆上倚着撇嘴笑的顾小宝。“下回来给您唱曲儿啊。”铁林一咬牙,走出院子。

出了门,铁林镇定自若地上车坐在宝慧旁边。关宝慧沉着脸,也不搭理铁林,直让车夫快走,车夫拉着车跑起来。

人力车在闹市里奔走,乱军游走,行人熙攘,铁林和宝慧在车上各自看着一个方向。

关宝慧先打破沉默:“说说吧,以后怎么着?”

铁林装傻:“去南方呗。”“我说回家以后。”“那个家不要了,金条徐天在换,飞机差不多也托好人了。”

关宝慧压着火,但很明显这股火也压不了多久了,“装傻,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是吧?”

铁林彻底服软了,转了视线,对着关宝慧嬉皮笑脸地说:“天底下我最喜欢你,一辈子就舍不得你,以后咱们六个人踏踏实实在南方过日子。”“六个人?”“你、我、大哥、缨子、徐天、贾小朵六个人。”“大缨子也去?”“大哥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是你前妻。”关宝慧并不关心去哪里生活,她要把控的是铁林。“不娶你做老婆,大缨子怎么就前妻了?就这事儿,每次见大哥都觉得对不起。”

新火夹着旧火,关宝慧在运气。“干脆你别往胭脂胡同跑,去找大缨子倒好点!”

铁林没明白,或者是装着没明白,说:“我找她干什么?”

关宝慧彻底怒了,喊道:“停车,停!下去。”“怎么啦?”“好像你还得着理了,问东说西。南方你自己个儿去,别来找我。下去呀!”

铁林讪讪地下车,说:“我错了还不行?”

关宝慧顶回去:“我嫁你才错了,你个窝囊废,走!”

车跑起来,铁林站在寒风里喊着宝慧名字,试图挽回。同样在寒风中的,还有运粮的军车,刚刚被征壮丁的青年,只求挨过一冬的乞丐。这一切似乎都是脆弱的,风稍微大一点儿,他们就会被吹走,无力招架。这一切似乎又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小报童在奔跑,摇着手中卖不出去的新闻。

现实中,党国不断败退;新闻上,党国却节节胜利。谁会关心呢?飘摇的报纸仿佛在向铁林招手,一年后的冬天在哪里呢?南方的冬天许是更加湿冷吧?北平寒冷着,自己能去哪儿呢?家里温暖吗?关宝慧撇下自己走了。脆弱的东西从来都飘渺,就像今天卖不出去的报纸,明天就会被人践踏在地上,一文不值。或许,那不是报纸,是未知的自己。

什刹海茶水摊前,贾小朵看见坐着人力车到来的徐天,大老远地就恶作剧似的喊:“天少爷!。”

徐天听见小朵招呼,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傻乐的表情跟刚才追凶拿人、打架发狠的完全不是一个人。车夫祥子把车子停在一边,说:“天少爷您跟小朵唠,我正好喝口热茶。”

徐天下了车又折回来,朝祥子要汗巾。祥子将脖子上的汗巾解下递过去,看徐天缠到自己脖子上遮住掐痕。祥子挠了挠后脑勺,不太理解他说:“不嫌味儿呀……”

小朵笑弯了眼睛,隔着茶水摊向徐天打招呼,徐天没理会祥子,隔着人群示意小朵。两人踱到什刹海边,找了块临水的石头坐下。

徐天眼前是暮沉沉的北平,脚前是冻了冰的什刹海。小朵的脸和小袄一样红扑扑的。她把一盆热腾腾的水端过来,放到冰上,说:“锅沿儿水,把鞋子脱了,快脱,凉得快。”徐天扭捏着,磨磨蹭蹭。小朵蹲下身去利索地帮徐天脱鞋,将徐天的两只光脚一并摁入热水中,徐天的目光落在小朵一侧头发别着的红发卡上。“舒服吗?”小朵直起身子,笑盈盈地问。“舒服透了。”

小朵挨着徐天坐下来,说:“我也舒服会儿。”

两人并排坐了半晌,远处有沉闷的炮声。

小朵把头靠在徐天肩上,享受着片刻的休息。她眯眼看着天问:“解放军怎么光打炮不进来?”“说是在跟北平剿总谈判,要是打起来北平四九城就全毁了,老百姓没地儿过日子了。”“解放军挺仁义。”

徐天回头看小朵,她衣服里边红袄灼灼,像红墙头的夕阳。徐天说:“别穿红袄,招事呢!”“怕小红袄把我杀了?我男人是警察,连环杀人犯也得挑挑人,他敢吗?”小朵像个孩子般炫耀。“眼下这世道,他们什么不敢……合上。”徐天有些不舍地从那抹红色移开眼睛。小朵喜欢红色,他也觉得小朵是穿红色最好看的姑娘。

小朵听话地把大棉袄扣上问:“金条换了?”“啥金条?”“大哥二哥让换的,到南边买房置地的。”“换着呢,这几天就给信儿。”

小朵低下头,情绪突然低落,半天憋出一句:“我可不想走。”

徐天显然知道小朵的心思,安抚道:“改朝廷了。”

小朵哀求地看着徐天说:“哪朝哪代不都得要警察?”“好几个共党在大哥狱里杀了头,二哥更不行,保密局跟共党是死对头。”“他们走不就行了,为啥非拉你一块儿,南方多远呀!”“我们三个是插香的兄弟。”徐天也为难了,说实话,他并不确定为什么要去南方。

小朵发觉了他的松动,撒娇道:“我还是你媳妇呢!”

徐天心中一喜,小心试探着问:“你妈答应了?”

小朵回避着他的眼神,伸手探水问:“水凉了吧?”“凉了。”“拿出来。”

徐天伸出双脚准备穿鞋。“别动。”小朵说完,脱下大棉袄,三下五除二将徐天的双脚包紧实,然后将凉水泼到冰上,“再换一盆。”“行了……”徐天还没说完,红闪闪的贾小朵就已经抱着铜盆进了茶水摊。徐天看着小朵在人丛中闪转腾挪,就像火苗一样闪烁,扑腾扑腾的像是跳在他的心头上。

珠市口,徐天家门前停了一堆三轮车,散落着收车准备回家的车夫。

车上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辆车拉着关宝慧从胡同口挤进来,关宝慧看着四周,熟稔地打听道:“我爸在吗?”

旁边一个休息的车夫紧跟着回答:“东家一大早陪着听戏去了,还有金家姑奶奶。”

关宝慧下了车径直往里走,边走边说:“告诉徐允诺,我陪我爸住了,除非铁林到这门口跪着来请。”

刚把她拉回来的车夫赔着笑:“哟,铁二爷跪这儿可不像话。”“传话给徐允诺就行了。”说完,关宝慧昂首挺胸走进去。一胡同的车夫都属于徐允诺的车行,但徐允诺曾经是她家的包衣,旧时代没了,可这种关联仍让她对这里感到亲切。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所有优越感的根本。

什刹海岸边,徐天双脚包着贾小朵的棉袄,对冰面坐着。他的目光被一架国民党的飞机吸引了,飞机挨着护城河往宫墙里飞,匆匆往下投物资。物资拽着降落伞,降落伞绽开,有两份落在冰面上,看热闹的人朝物资奔去。

贾小朵又端了一盆热腾腾的水,看着冰面上的人感慨道:“真是要改朝廷了。”“放下,脱鞋,你也泡泡。”徐天拉着小朵,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我一女的,不合适。”小朵顺势坐在他身边,红着脸推脱。“我说合适就合适。”“那真泡了……大白天的。”“我跟你一起泡,赶紧的。”

小朵四处看了看,脱了棉鞋,徐天和小朵的两双脚泡入冰面上的热水,小朵的左脚脖子上环着一只红线穿绕的小金铃。

小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舒服死了。”“不去南方这事儿,我跟大哥说说。”冰面上蒸腾起来的水汽让徐天安心。

小朵开心了,连语调都上扬了:“一会儿就去说。”

徐天又有点犹豫地说:“估计他不答应。”“你是我的,还是你大哥的?”小朵有点着急。“我是我自己的。”“你要不走,我就是你的。”“你妈那头呢?”“我真急了,她也没辙。”

徐天将脚从盆里拿出来,说:“现在就找大哥去。”“哎,刚泡上。”

徐天穿上棉鞋已经往人力车那边去了。

一辆军车开过来,军人们呼喊着向冰面跑去,如同泼墨。哄抢物资的人,在军人的驱赶下左奔右突,死命护着手中抢得的那点物资,那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小朵慌乱地穿上鞋子提着盆过来,徐天拖着人力车,对旁边的车夫说:“东西给祥子,告诉我爸我晚点回。”“我还没收工……”“话顶上来不说,咽下去就没了。”

祥子接过小朵的铜盆,说:“少爷,您别动车。”

徐天没理会祥子,生疏地握住人力车把手,说“上去,贾小朵说你呢!”

小朵被稀里糊涂地拖上车厢,徐天拉起来便跑。“哎……你疯了。”小朵享受着徐天直接又质朴的爱意,心里甜蜜蜜的。“脚泡热乎了,跑会儿舒服。”徐天像匹野马,拉着小朵在充斥着军车军人的市井里奔跑。

小朵看着从身边掠过去的街景,嘴上嗔怪道:“哪有警察在大街上拉车的!”

徐天一刻不停地跑着,对小朵所有的爱意都化作奔跑的动力,帽子上的护耳随着跑动上下翻飞着。“我的地界,我的女人,我的车,怎么啦?”

小朵渐渐松驰下来,盯着徐天的背影,喜滋滋地说:“以后你还会拉别的人吗?”“谁敢让我拉?”“女人呢?”“除了你,没女人能上我的车。”

此时的徐天还不知道,命运正在慢慢朝他投下阴影,他沉浸在现在的快乐里。

平渊胡同。天色已暗,胡同里的人家渐次点起门口的红灯笼。穿便装的金海一手拎着个公文包,一手拎块肉,慢悠悠地走回来。他身形高大,当了多年狱长的他向来不怒自威。邻人见着他都让道,间或有熟人跟他问好,他和气地一一点头,然后他停在被手雷轰塌半扇的自家院墙前。刀美兰披着花袄出来泼了盆水,险些浇到金海身上。

金海愣了一下,问:“这是怎么了?”“炸了。”刀美兰自顾自地回去。

金海还停在院墙前,大缨子从半塌的院墙里探出脑袋,喊了声:“哥!”

金海看上去不太高兴,问:“这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跟徐叔关老爷子听戏回来就这样了。”“谁弄的?”“街坊说是徐天。”

金海眉头轻缓了一点,说:“那你说不知道。”“知道是知道,不知道怎么弄的。”大缨子自带一股缺心眼的劲儿,说话也是直眉瞪眼的。

金海将肉递过墙去给大缨子,吩咐道:“到胡同口把瓦匠叫过来。”“回乡下了。”“那就把家伙什儿拿来。”“吃完饭再弄吧。”大缨子的语气就像不是自家院墙被炸了似的。“把门开开。”“从这儿进多好啊!”大缨子在墙洞边上朝金海招手,金海看着兴致盎然的妹妹叹了口气。

等徐天拉车过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眼见到了胡同口,贾小朵赶忙喊停。徐天停了车,累得直喘。

贾小朵有点心疼他,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扶着他说:“让你逞能。”

徐天咧嘴笑得心满意足地说:“这钱不好挣。”“南城车行你们家的,知道是谁下力气供着你了吧?”“我们家供着南城两百多车把式。”

小朵看着徐天喘着粗气,突然凑过来说:“亲个嘴儿。”

徐天愣了一下,突然扭捏了:“干啥?”“一会儿不许变,说不走就不走,你大哥拿你没辙,我妈拿我没辙,明白吗?”“瞧出来是我拿你没辙。”徐天还在扫视着四周,小朵踮脚快速凑到徐天嘴边亲了他一下,快得徐天都没感觉到小朵的唇。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嘴,小朵打趣他说:“吃蒜了?”“没有啊。”徐天感觉自己的脸很烫,不知道是因为拉车很累还是因为吃蒜被发现,抑或是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

小朵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跟你一起找大哥去。”说罢,就扯着徐天的袖子往金海家走。

金海家院外塌了的墙已经砌回一半,一盏煤油灯放在砖上。金海在院子里头砌砖抹灰,刀美兰拿着一个账本在院外头。

刀美兰不识字,所谓的账本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细细交代着,又透着几分故意的生疏:“张宝奎、赵全胜两家搬出去了,挨着的那两户接着住,租金以后归买主收,你半条胡同的房子连租带卖账都在这儿。”

金海心不在焉地听着,手头的活儿麻利又仔细。“嗯,钱给徐天了?”“你吩咐的给他。”

金海嗯了一声,就无后话。

刀美兰见状顿了顿,压低声音问:“我哥能放出来吗?”

金海还是忙着砌墙,说:“我说了不算。”

金海的敷衍一如既往,刀美兰虽意外却难免失落地说:“快四年了,都是这句。”“我就是一狱头,管看人不管放人。”“那这四年你把我当佣人使唤呢?”“说这话你不亏心吗?”俩人隔着一堵墙说话,声音一句比一句低。刀美兰还要说什么,见徐天拖着人力车和小朵过来。

徐天落在后面,拖着脚步有点心虚,打招呼说:“大哥。”

刀美兰转身往自己家去,金海假装没看见,只跟徐天说话:“砌一砌,要不然不好卖。”

眼看金海还想着卖房,生生把徐天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胡乱解释:“碰上一贩烟土的,从小朵家跑到这……”“知道了,屋里说。”

小朵跟着徐天和金海也要进院,被刀美兰拦下。小朵有点焦躁地说:“妈,我说点正事,一会儿回。”小朵一把扯下自己的耳罩,塞给刀美兰,没等刀美兰反应,已经进了金海的院儿。

刀美兰一手捏着耳罩,一手握着账本,心情恶劣地嘀咕:“跟他们有啥正事?”

房间里,徐天坐在炕边上不言语。金海看见这俩人的模样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他看着贾小朵说:“小朵。”

小朵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是站还是坐,索性找了个角落杵着,脚尖还紧张地在地上磨蹭她回应道:“金爷。”“家去。”

小朵面对着金海,却看着徐天说:“徐天有话跟您说。”

金海转头看着徐天,徐天没说话,小朵有些不高兴了。“金条都换好了?别出岔子。”金海故意提到金条,等着徐天把话说出来。“托了好几个人,在一个姓柳的手上办,这边收咱们的,那边给金条,走的时候啥也不用带。”徐天干巴巴地说着话,刚才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这姓柳的啥来头,熟吗?”“人没见过。”

金海盯着徐天,语气里透着不快:“人都没见过,钱就给了?”

徐天还是虚着说:“错不了,说是青教团的,南北两头军需都归他,咱这是小数。”

金海脸阴起来不高兴了。

小朵终于忍不住了,憋住的话再不说,就永远都说不出来了,她开口道:“金爷,徐天不想走了,您和铁二哥走就行。”

金海并不意外,他就在等着这一句呢,他问:“为啥?”“因为我不走。”

金海停了停,忍着气问:“你妈呢?”“都不走了。”

金海皱起眉头,脸上的不快愈发明显,“合计好了?”“我说了算。”小朵硬着头皮说道。“你不走拉倒,跟徐天没关系。”“我是她媳妇。”小朵话里也带着气,这股气打徐天那儿来。“没过门吧,就算过了门的媳妇也能换,东屋住着一个,我妹妹大缨子就是铁林换下来的。”

小朵急了,脑子突然成了糨糊,她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金爷,您咋这么说话呢?”“我得怎么说?”

小朵瞪着徐天,等着徐天帮自己说话,徐天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小朵胸中酝酿出一股子怨气,既怒且哀地说道:“我是没过门儿,徐天把你当大哥,但你在我这什么都不是。”“这话你说的?”“我说的怎么着吧!”“要走一起走,不走别碍事儿,男人的事儿女人掺和找抽呢。”

小朵又瞪了一眼徐天,扭身出去了。

金海转向徐天,问:“说是你和罩神杠上了?”

徐天闷着脑袋,也不搭理金海。金海慢条斯理地往炕桌上摆酒菜。

贾小朵站在院子中间运气,大缨子从东厢房推门出来,招呼道:“哎,小朵,过来,进屋里。”见小朵不动,大缨子披着棉袍,手里握着半捧瓜子,走到小朵身边说,“听说那姓关的骚狐狸今天跑到胭脂胡同逮铁林去了?”“我没听说。”小朵看着大屋里亮着的灯,气自己,更气徐天。“燕三说的呀,男人逛窑子女人找过去逮,你说谁更没脸没皮?我是他前妻都明白,你说他是不是娶了个不懂事儿的二傻子……”大缨子看小朵不接茬儿,索性自问答,小朵扭身往亮着灯的南房去。

房间里,金海嘬了一口酒,夹了一筷菜,悠哉地说:“贾小朵、刀美兰娘俩不走也没辙,我不亏待她们。她们住那偏院不卖了,以后归她们住,没人收租钱……徐天?”

徐天扯了脖子上的汗巾,抬起头。金海瞟了一眼徐天脖子上的掐痕说:“刀八青是你抓的,关在我牢里。贾小朵处下去是不是你女人还没准儿呢。她不走正好,这人就算翻篇儿了,你知道自己喜欢啥样的女人吗?你连北平城都没出过,一辈子就这四九城里活,世上好女人见都没见过,说不定隔天你就看上一个真好的,那时候跟我翻脸我也认,为这种土妞皱眉头犯不上……”

小朵挑帘进来,说:“金爷,您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金海头也不抬地说:“实话。”

房间外,大缨子也在厢房门口竖着耳朵听。

小朵转向徐天,问:“徐天,你走还是不走?”

徐天皱着眉头,一时没说话。小朵彻底失望,摔帘而去。

金海提高声音喊:“大缨子!”

大缨子突然被喊到名字,赶紧应声:“哎!”“门口来人没?来了领进来!”“谁来啊?”大缨子嗑着瓜子问。

金海瞥了一眼大缨子,示意她把炕桌上的碗碟都收走,大缨子看似恍然大悟,实则稀里糊涂,收拾了碗筷退出屋,金海扭回头对徐天说:“白天怎么回事?罩神要弄死你,四九城放出风,出五根金条。铁林也掺和了?解了吧,别临走出事。”

徐天终于把那话说了出来:“我不走了,你和二哥走吧。”“啥?”徐天的回答是金海没料到的。“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喜欢啥女人不知道,现在小朵还行。”“兄弟就散了?”“这也不算散。”

金海的脸更阴了,“插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缨子挑帘领进一个人,说:“哥,人来了。”

徐天抬头看过去,进来的竟然是罩神。他再往窗外看,黑乎乎一院子罩神的手下。

时局紧张,物资紧俏,渐渐地连杂合面都要供应不上。刀美兰丧偶多年,自从八青进了监狱,家里没了唯一的劳动力,日子变得有些艰难。金海明里暗里照顾刀美兰不少,刀美兰向来心知肚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俩人慢慢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时候还能煮上一碗面,刀美兰自然知道该记着谁的好,可只有在刀八青这件事儿上,她一直过不去。房间里,刀美兰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面,在碗边摆上酱料菜码,摆上筷子,搁在小朵手边,说:“吃面。”

小朵在炕边脱掉大棉袄,露出里面的小红袄,说:“妈,我得跟徐天一起走。”

刀美兰已经为这事跟小朵讲过很多次道理,小朵依然这么坚决,她提高声调嚷嚷:“你舅是徐天抓的,金海关了你大舅四年。”

小朵无力地辩解着:“大舅在天桥伤人了。”“伤的是咱家仇人。”刀美兰一句比一句声高。

小朵解下红发卡扔到炕头的盒子里,扯开椅子坐到饭桌旁嘟嚷:“徐天当警察,就是抓人的。”

刀美兰想起刚才金海不冷不热的态度,现在连女儿也要抛下自己去南方,心里乱糟糟的,赌气道:“你要跟他走,这家以后就没你了。”“就是要走,妈。”小朵哀求道“宁可要他们那帮人,也不要妈对吧?”刀美兰感觉有点伤心了,出口的话却更冷硬。

小朵的脾气跟刀美兰如出一辙,也犯了倔脾气:“您要这么说,就是这么个理儿。”

刀美兰彻底怒了,一拍桌子喊道:“那还不如现在就走,立马走。”

小朵僵着,看着刀美兰脸上的怒气不知如何是好。

刀美兰大吼:“走啊!”换了平常,一定是小朵先服软,可是刀美兰的最后一句话彻底让她铁了心。

小朵头也不回地跑出屋,没看见刀美兰已经红了的眼圈。她的大棉袄也没穿,只穿着红色的小袄出去了。刀美兰挨桌子坐下来,看着还冒热气的面条,以及空着的椅子。她看了一会儿,将面碗边的筷子摆正,她的气是对小朵撒的,也是对金海撒的。她不让小朵走,是为了女儿;她要是让小朵走,也是为了女儿。她最亲近的就是小朵和金海,女儿主意正,金海主意也正,刀美兰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没法说,说了别人也理解不了,只能当作眼前的这碗面一样,嚼烂了咽下去。第二章

金海看着罩神,像闲话家常似的说:“灯罩儿,外头带这么多人干什么?”“给您老面子。”灯罩看着金海,状似恭敬有礼。“我兄弟是警察,你在四九城放出风要弄死他,疯了吧?”“不知道是您兄弟。”“低头跟我兄弟认个错,把梁子解了。”“他打了我一枪。”“所以啊,认个错就行了。”金海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徐天知道,金海越是这样说话就越是代表他生气了。

徐天盯着罩神说:“矮点身子,我脖子疼。”

罩神也盯着徐天,说:“金爷,我从来没给人低过头。”“别废话。”

罩神俯下身子。

徐天说:“低头。”

罩神低下脑袋。

金海厉声喝道:“说话!”

徐天突然抄起炕桌,照着罩神脑袋一通狂抡。金海往炕里挪了挪,一直看徐天气喘吁吁地将破炕桌扔了,罩神已经昏过去了。

金海看着他坐回炕边,问:“什么意思?”

徐天喘着说:“出出气。”“你这气从贾小朵那儿来的吧?”“一半。”“这种不懂事的女人搁从前早就不在了。”

徐天直愣愣地问他:“啥意思?”“随你吧。”金海看着徐天的眼睛,有点泄气,摆了摆手。

徐天把地上的罩神拖起来,往肩上扛,“我带回警署备案,赶明儿入你的狱。”

大缨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柴刀搁在手边,跟一众大汉沉默对峙着。徐天驮起罩神出去,一院子黑道将徐天拦在院子中央。一个像头目的人上前,抽出一柄日本军刀,金海挑帘走出房门,说:“都干什么?”

头目依然挺着刀。

金海盯着头目问:“你叫什么?”“没名儿。”“回头我找你。”

头目想了想说:“行。”

金海对众人说:“我兄弟办案呢,散了。”

黑道们犹豫着。

金海厉声道:“都滚蛋!”

头目不动,眼里喷着火,直勾勾地盯着金海。金海迎着那团火,像是要杀人。黑道们不敢把事闹大,赶忙拉着头目出院。

徐天也没回头,将罩神扔进人力车,拉起来走了一段,来到刀美兰家门前,拍了拍门环,喊:“小朵,小朵!”

没人回应,徐天下台阶,拉车离开。

房间里,刀美兰听着隔壁院子隐约的声音,又听见徐天敲门的声音,不想理会,反手打开了话匣子。京韵大鼓响着:“……这正是狭路相逢冤家对了面,反倒来畏刀避剑一味地假装……”铿锵之声压在刀美兰的心里,就像钝刀子割肉,刀美兰透不过气,心思不宁。

胡同里行人少。特殊时期经常限电,原来的路灯几乎成了摆设。为了安全,政府要求家家户户门口都挂只红灯笼。有一些灭了,大多亮着,烛火在红笼里摇摆。小朵本来想去敲金海家的院门,想起刚才被金海气得落荒而逃,举起来的手就又放下了。

贾小朵只穿了一袭小红袄在寒风里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完全没意识到后面跟上来一个人。

京韵大鼓的声音还在飘荡:“这佳人想到其间横铁胆,霎时间就犹如凶神附了体他的面色黄……”这声音不只在刀美兰的话匣子里,它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它飘到街头,那里徐天正拉着人力车,车上是昏迷不醒的罩神。鼓声绵密,缠绕着他的脚,徐天越跑越快,似要挣脱。“猛一扑佳人用力尽平生力,听呲的声,刀刺心口穿透了胸膛……这不抖颤颤,摇得金钩声乱响,淋漓漓,红毡翠被透血光……”大鼓声仿佛也飘进了胡同,黑影扑住贾小朵,小朵猛烈挣扎。

小朵终于摆脱出来,往胡同口狂奔。人影在后面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乙醚瓶子,往掌中的毛巾里倒。

夜更静了,京韵大鼓只剩板点。

身着小红袄的小朵跑出胡同,但分不清方向,夜路上有散兵游勇,那是小朵更不敢招惹的人。小朵惊魂未定,沿着墙根快步走,不时地回头。

破庙改成的白纸坊警署里,燕三和一名老警察在喝小酒,俩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得津津有味。徐天裹着寒风进屋,径直把罩神扛到后面的监房。

燕三喝红了脸,小步跑过来,打开监门。徐天交代燕三:“看好了,别喝大。”

燕三有点兴奋地说:“厉害啊天哥,逮着了!”

徐天将罩神放下,喘了口气,脚踩着警署的地,他不再没着没落了,神秘的鼓声终于从头脑里被清扫干净了。徐天只觉得是刚才跑得猛烈,缓了缓神,并未多想,但说不清心为什么还是悬着的。“咚、咚、咚。”心跳声击打着耳膜,一种寒意从他毛孔里散发出来,遮盖不住。

小朵气喘吁吁地奔跑,终于看见了白纸坊警署的灯笼,她心安多了,甚至扬了个笑,就像看到了徐天。她朝后看了看,感觉危险离自己远了,不由得放缓步子。近了,近了,她甚至看到不远处徐天从警署出来,小朵刚想张嘴喊徐天,黑影从后面冲上来,用沾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小朵的嘴。小朵挣扎着被拖入暗处,很快就不动了,但她眼睛还睁着,意识还清醒,透过乱草她眼睁睁看徐天拖着人力车远去。她企图喊叫,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挣扎,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让自己流下眼角的一行泪。

黑影解开贾小朵的红袄,手探入小朵胸腹,但不是抚摸,而是配合另一只手在红袄外面寻找下刀的位置。他两手一里一外配合,隔着红袄不慌不忙地扎了小朵三刀。然后他将红袄里的手和尖刀同时抽出来,合好小朵的红袄。

一根火柴燃起来,照亮贾小朵惊恐的脸和眼角的泪痕,鲜红的血将鲜红的袄染成暗红。火柴点燃一根哈德门香烟,黑影吸了一口,轻轻呛了一下。血不断汩汩流出,泪也是。

珠市口,密集的人力车整齐码放在南城车行两侧。徐天拖车过来,归入车阵,摇摇晃晃地进了院门。车夫们交车晚,总是习惯在徐家开伙吃饭,院子里吵嚷热闹。院子中间立着个可怜的背影,徐天到了近前,才看清是臊眉耷眼的铁林。“二哥,干啥呢?”“接你嫂子回家。”面对徐天的明知故问,铁林冻得佝偻着赔笑。

徐天看他可笑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他说:“不回家不正好?住胭脂胡同去呀。”“宝慧不在我睡不着。”

数不清这是铁林第几次站在门前了,他仍旧佝偻着,时不时搓手跺脚驱赶着寒冷,毫不掩饰的卑微里夹杂着一点害羞。日子无非这样,鸡毛蒜皮,琐碎漫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徐天最了解铁林了,他收起玩笑,问:“我爸呢?”

铁林努努嘴:“屋里呢!”“进去喝两口,多冷啊?”“喝不成,万一宝慧出来看我没站着,前面就算白站了。”

铁林的佝偻许是动人的,可爱的,会让人觉得就算是打仗,这日子也总是值得过下去的。徐天绕过铁林,径直往厢房走,只剩下铁林冻得直跺脚,对着徐天喊:“不管啊?替我进去劝劝啊。”

房间里,徐允诺架着老花镜,手腕套着一副黄杨木手串,手串中间有块乌黑的小木牌。木牌上刻着:徐记。徐天进屋见着老爹,那股没着没落的心绪才平下去一些。

徐允诺面前搁着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还有几个家常菜。窗台上是一架老叶虬劲的盆景,还有几个讲究的蝈蝈葫芦罐。他正用耳朵贴着话匣子在听新华社元旦社论:“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爸。”

徐允诺要去关话匣子,徐天伸手将话匣子音量拧大,说:“耳朵本来就不好使,听得见吗?”

徐允诺的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从眼镜上方瞅着徐天,问:“吃了?”“就下午蹭了碗面,头晕,里面有吃的吗?”

话匣子里,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战争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国民党反动派在发动反革命战争的时候,他们军队的数量约等于人民解放军的三倍半,他们军队的装备和人力、物力资源更是远远超过人民解放军……”

徐允诺端详徐天的样子,关了话匣子问:“打人了?”

徐天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挨打了,看不出来?”

徐允诺倒也不在意,说:“四样点心几个水梨刚送进去,宝慧怎么又回来了?”“二哥逛窑子,我这就去劝,关老爷子今儿在什么朝?”

冬蝈蝈在徐允诺怀里鸣叫,他将蝈蝈葫芦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耳朵边。清亮的叫声让徐允诺满足,“早起时候说又要挂龙旗,张大帅的辫子军不局气。”

徐天抓了一把花生米往嘴里扔,又抄了一件大棉袍,说:“我不跟大哥二哥去南边了啊,张罗张罗,共产党进城前把小朵娶回家。”

徐允诺愣了愣,问:“她妈应了?”“我又不娶她妈。”

徐允诺笑了,打心眼儿里高兴。“早该这样,小朵扔下刀美兰,你扔下我,跑南边干啥?听说共产党局气得很。再说了北京城打北洋起改朝换代多少回,谁来不都过日子……”

这些话,徐天听了上百回,没等徐允诺说完,他已经拎着大棉袍出去了。徐天不走了,徐允诺的心定了下来,他抿口酒,将冬蝈蝈放回怀里,重新打开话匣子。“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国民党的反动派,或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盆景挺着,蝈蝈叫着,任他城外改天换地,小门小户的日子有自己的色彩和节奏。老北平就是这样,千百年来朝廷更替,但这座城从未变过。这座城里的百姓也司空见惯了政府更迭,走了清朝来了北洋,走了北洋来了民国……无论谁来谁走,日子都是那个过法。

徐天从厢房出来,把棉袍递给铁林说:“这么喜欢宝慧,为啥还逛窑子呢?”

总算问了句正经话,铁林憋不住了,说:“兄弟,不怕你笑话,还是那事儿,都邪门了,天天吃中药可跟你嫂子在一起就怂,药劲儿到窑子就往上顶,我也不想这样……”

每次铁林都这么跟兄弟们解释,徐天故意岔开话题:“我刚从大哥那儿来,罩神关警署了,明天你给司法处打个电话,把人带大牢里去。”

铁林一愣,问:“哪个罩神?”“白天掐我脖子那个。”徐天抖了抖棉袍,“穿不穿?”

铁林将身子往棉袍里钻,说:“兄弟,都要走了犯得上吗?司法处都没人管事儿了,眼下北京城傅司令也顾不上蒋委员长,共产党三天两头往城里派人和平谈判,委员长怕傅司令反,又怕他不反,我们保密局盯的就这事儿……”“在我的地界上杀人放火得坐牢。”

铁林看的是天,可徐天只管着地。

铁林这会儿没心思给徐天上课,徐天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叹口气,吐出来的都是白烟,说:“行吧,赶紧替我把宝慧弄出来。”“南边不去了啊,金条弄踏实了我把经手人领给你和大哥。”

铁林没反应过来:“啊,谁不去?”“我,和小朵。”说完,徐天往里进院子去。

铁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蒙了。乱世里,有很多他想不明白也摆不平的事儿。徐天总是很执着,这跟他很不一样。铁林砸了咂嘴,他决定找大哥劝劝徐天。

徐天拐过月亮门,进里院就听到了留声机里的京戏声,热热闹闹地放着《挑滑车》。徐天径直去推开大房的门说:“关老爷。”

关宝慧衣衫齐整,在削一只梨,关山月吹胡子吊眼跟着留声机比划高宠。见徐天进门,关山月在戏里点了点头。

徐天晃到关宝慧面前,但还是得先和关山月说几句:“关老爷年纪大了,少票点武戏,高宠挑滑车身子骨正是好时候。”

关山月不搭理,锣鼓点还没完。徐天一脚踩在关宝慧对面椅子上,半蹲半坐看着关宝慧。关宝慧眼也不抬,小刀削下一片梨,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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