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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03: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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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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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作品集(1)

庐隐作品集(1)试读:

小说

一个著作家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号那间小屋子里;桌上堆满了纸和书;地板上也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里埋在书丛纸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论对于那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时时转动,好象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适当的运动,所以脸上渐渐褪了红色,泛上白色来,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整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枝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左手托着头部,左肘支在桌上,不住的沉思默想,两只眼对着窗外蓝色的天凝然神注,他常常是这样。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一棵树上,张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烁的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条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噪杂的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易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的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的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方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掌,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彩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娇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链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动就可以知道了。“咣啷!咣啷!”一阵钟声,已经是早点的时候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的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的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的;他很失意的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甚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的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迟的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的念道“荣庆里……荣庆里……”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霎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娇艳活泼的面庞,很快的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象珍珠似的流了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又走;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扁额,很郑重的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的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甚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地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她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呵,找那一位呢?”她很迟疑的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呵?”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说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

一封信

都没人寄给他,谁想道还有一位体面的女子来找他!……”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和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呵,你怎么不说话?”“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呵?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茶房忙忙的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现着忧愁悲伤的神色,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道:“请跟我上来罢!”她很慢的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象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响,楼下都听见了!“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甚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的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沁芬!你为甚么来?”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的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有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园踊块石头上坐着看书,我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篷,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我的足迹;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的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我很活泼地跳舞!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我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的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她的气色益发青白得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的望着;他也不说甚么,照样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很沉痛的说道:“沁芬!我想罗他的运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作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甚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的妻子!罗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温软的绸缎被褥,铜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神往,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的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甚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甚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甚么,走过去扶助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他不能说甚么,也呜咽的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喊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罗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的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的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已经辛苦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汛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的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摺……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的说道:“摺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的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的生出一种疑问,她为甚么要写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反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叫起来;罗很惊惶的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罗走到床前,她很恳切的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的喉咙,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罗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象是刀子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飘飘荡荡到太虚幻境去了!只有罗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的,兀自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象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的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甚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腥红的是甚么?血……血……她为甚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裤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的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一封信

冬天的日子实在太短,现在太阳只露着些微弱的残照,射在玻璃公司的黑烟筒上,一闪一闪的放光。屋子里也渐渐黑上来,但那火炉里熊熊的火光,却照耀着地毡现出一片红润;我坐在炉边一张卧椅上,四面沉寂的空气围绕着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咣啷啷一阵电话铃响,我就赶忙走过去接了,原来是我的朋友王彝西的电话,约我到她家里参观她们的家庭康乐会的成立会,我很高兴的答应了,披上围巾,戴上手套,叫了一辆车子,约有一刻钟就到了。许多来宾已经都坐在礼堂里,我进去也照样的坐下,恰好才开会。她的兄弟克逊报告了开会的宗旨——建设新家庭为改造社会的基础——跟着就是她小弟弟仕予,年纪只有七岁,也有一篇很明确恳切的演说,满屋子鼓掌的声音,劈拍劈拍响个不住;后来她们姊妹三人又有一个很美丽的跳舞,约有一点钟这会开完了。来宾出了礼堂,散在各屋子,三五成群的谈笑,我就和彝西还有几个同学围着炉子成一个半圆圈坐着,大家说故事猜谜;热闹极了;在这个个人快愉充满心田的景象中,忽然我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因问彝西道:“清漪有信来吗?”彝西听了这话并不答言,凝神从她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心里很急,等不到她递给我,早就夺过来了。文宣她们也急着要看,因而我就把这封信高声念了出来,下面的话,正是清漪说的:我亲爱的老友彝西,我们又有两个礼拜没通信了——因为没甚么可告诉你的话,所以也就不写,昨天我忽得到一件很可怜的消息——这个你应该也是这样想;前几个月,你到我家里来,梅生不仍旧是一个很活泼天真的小女孩子吗?我想你总能记得她今年只有十五岁;但是她是一个很微弱可怜的小羊,她的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没有饭和衣服,使她很活泼的生长,所以当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到我家里帮她母亲作活,——她母亲在我家佣工差不多够八年了——那时候我就很爱她,每逢我有空的时候,常常教她认字;她很聪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珠,你不是也称赞过她吗?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她实在是一个天才!我曾记得有一次,从学堂里回来,抄了一个很好听的唱歌,我就和着钢琴唱了两遍,她在旁边凝神听着,等我唱完了,她笑嘻嘻和我说她也愿意唱这个歌,要我教她,我想她通共只认了不到二百个字,怎能唱这歌呢?我就告诉她说:“你没有这个能力,等过些日子再教你;”她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她再三说她要试试看,我没法子,就教了她一遍,老友!你猜怎么样?她竟唱出来了!如此的才质,我真没有多见呢!我自从知道了梅生的天才,我格外的喜爱她,这时候我家里曾请一个先生教我弟妹,因也叫梅生和他们一齐念书;她的精神益发畅快活泼,一直这样过了两年,她已经是十四岁了。她的母亲因为要到乡下看她外祖母去,也要把她带回去,过了一年萧妈仍旧到我家来,但是梅生竟没同来,我心里很奇怪就问她,萧妈还未答言,已经先哭了!呀!老友!可怜的历史,就从此开始了!萧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小姐!梅生……死……死了!……唉!”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不知是苦是愁!呀!老友!一个人若是忽然听见她夙昔所爱的人好好的便死了;这不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吗?……但是梅生到底为甚么死的呢?我不能不追问;后来听萧妈说,才知道梅生因为她外祖母病了,没钱买药,和他们庄子上陈大郎借了二十块钱,陈大郎本是一个“为富不仁”的恶棍,他看见梅生就起了不良的心,所以才把钱借给她!老友!你想乡下人知道甚么?何曾知道因这有限的二十块钱,便把个可爱的孩子——或者将来的天才——送掉了!有一天晚上,濛濛的细雨。把个村庄浇得非常湿润,在村子东头有一间小茅屋,外面的篱笆墙已经倒了一半,茅屋的土墙也破了一个洞,从这洞里,露出一线黯淡的灯光,射在那棵小枣树的树枝上,树枝被风吹得上下飘宕,隐隐约约好象是一个美人在那惨绿灯光下跳舞似的。这时候屋子里发出一阵呻吟的声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媪,睡在木板床上,这上头除了一捆稻草,和一床又薄又破的被窝以外,没有别的。一个中年妇人,坐在这老媪的床沿,“愁眉不展”脸上露出无限愁苦憔悴的形状,不住用手替睡在床上的老媪,在胸口上不住的摩挲,屋角有一个三脚破炉,上头斜放着一个沙吊子,那炉子里有几块烧残的煤球,还有些许火气,旁边站着一个满身褴褛的女孩子,面上黑灰涂满了,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珠;和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唇;苦闷,肮脏,却掩不住她的秀媚聪明!这时候忽听中年妇人轻轻的说道:“梅生呀!这屋子露风,……外婆怕吹,你想个法子把它补上罢!”老友!你看到这里,应该很明白这屋里的老媪,就是萧妈的妈;中年妇人就是萧妈了,至于那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了梅生还有谁呢?呀!可怜呵!老友!梅生的外婆年纪很大,况且又没钱调养,所以不到十几天,这个“睡病呻吟”的老媪,便两眼一闭,七十五年的岁月,就此结束了!梅生外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棉袄,和一条破旧的棉裤,此外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一个三脚火炉沙吊子,更没有甚么,现在人虽死了,药钱可以不必再费,但是埋葬的一笔款怎么样呢?先借陈大郎的十块钱,早就用得精光,萧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末后还是托人向陈大郎又借了十块钱,买了一口薄棺材,把老媪装起来葬在义冢上,萧妈的心事才算完了。但是借陈大郎的钱又怎么还呢?老友呀!我知道你必定也要发这个疑问。梅生这天一早起来,一轮红日正射在这茅屋上,屋子里立刻明亮了;梅生帮着她妈收拾床上的稻草,和扫净地上的灰尘;萧妈坐在床上包他们几件已经破了的衣裳;预备第二天早上回北京。这时候忽听见篱笆旁的一个老黑狗汪汪叫个不住,梅生掀开那破穴上补的纸向外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八九岁的男人正向里走……一直走到屋里。“啊唷,陈老爷你来啦?……怎么好?钱……”“钱啊?日子真好快,眼看又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了。佣人割粮食,正等着用钱呢!”老友呀!你想萧妈她一年到头的辛苦,只有三十多块钱的进项,她吃饭穿衣那一样少得了钱?一时那有二十块钱拿出来还人家呢?我听萧妈说到这里,很替她为难!你觉得怎么样?过了两天庄上的刘二——陈大郎的管家——又来了,立逼着萧妈还钱,并且不只二十块,连本带利二十五块呢!她有甚么法子还?只好再三再四的恳求陈大郎暂宽些时;但是陈大郎本居此为奇货,又怎能放松她们呢?后来陈大郎竟越发狠起来,他说若是不还钱,就要到县里去打官司。可怜萧妈吓得只是发抖。老友你应当知道,法庭待乡下人是甚么样?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萧妈她自然不敢去了!但是陈大郎的目的达到了!……老友,穷人真是可怜呢!……甚么是世界,简直是一座惨愁怨苦的地狱!在一天下午,庄南那所高大青砖瓦房,东边上屋里,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上的脂粉涂得极厚,把本来青黄色的皮肤都遮过了;但那干枯细长的皱纹,反被粉衬得格外显明;一双狠毒而嫉妒的眼珠,露着逼人的凶光;穿着一身花缎的衣裤,盘脚坐在床上,床中间放着一份抽大烟的器具;烟杆上还留着抽余的烟灰;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衫,象是听差模样,向这妇人道:“太太那件事情已经打听着了大约老爷的意思太太总是知道的,小人不敢胡说。”这妇人很愤恨的大声说道:“死不长进的老货!……她现在到底在那里?赶快把她带进来!”仆人应了一声“是”退出去,没有五分钟的工夫带进一个人来,眼中充满了泪水,映着太阳亮晶晶发出愁苦惧怕的光来;两只腿索索地抖个不住!低着头跟这仆人向里走,才一进门,这妇人睁大了她那赛铜铃的眼珠,把这个微弱失去保护的小羔羊,上下打量个不住!末后忽听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模样倒还妖精似的,怪不得惹得他——那个恶鬼——千方百计弄了来!好呀!我可叫你们安生呢!”末后这妇人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她的气越说越旺,竟厉声向梅生道:“你既到了我这里,第一要知道规矩,早上天没亮就得起来,扫院子,烧火,预备开水;晚上伺候着我们都睡了才许你睡,没得我的话,不准和别的人说一句话,或出这屋子一步,晚上就拿张板凳在门后头搭铺睡觉……这些话,都听见了没有?”梅生吓怔了,不知要说甚么?这妇人看她不应,走过去,伸出手来,狠命在她左右颊上打个不休;牙血和鼻血染了她的大襟和脸上,斑斑点点好象开残的桃花落片,但这妇人怒气还没消,听梅生痛哭,益发火上加油,从床底下拿一块棉花塞住她的嘴,从墙上摘下一根藤鞭,用力毒打!老友啊!可怜她细嫩的皮肉上,怎经得起这无情的夏楚呢?我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不能安份在泪胞里存着,竟夺眶而出了,你也有同情吗?

我把这封信念到这里,我的心跳起来;我的眼泪充满了眼眶,遮住了瞳人,我竟不能再往下念了,彝西和文宣她们,也低下头不说甚么,这时候屋子里十分沉静,只听见风吹树枝,刷拉刷拉的响,和远远狗叫的声音罢了!停了好久,我又续着念下去:梅生遭了这顿毒打,竟痛得昏沉过去,第二天满身都露着青紫的伤痕和浮肿;活泼的眼睛也失了清莹皎洁的光;眼皮肿了起来,象两个核桃似的。萧妈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那里,但陈家的仆人不许她进去,她没能力反抗,站在门口痛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过了几天,陈家后院厕所旁边,有一间矮小的破屋子,窗格子已经被风打得斜在一边,从这窗户看进去,很模糊,看不见甚么,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但那细弱的呻吟声,和惨凄的哭声,却顺着风吹过来,末后在这呻吟声中更夹一种哀厉的呼声“妈呀!……痛……天啊!”喊了许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她,或安慰她!若有只是那冥冥中的上帝罢了!哀号的声音,渐渐微弱,还余着些许断续的呻吟声,如此支持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阳光重照到这个破屋子来的时候,那微弱的小羔羊面上露着笑容,因为她已经离开这混浊世界,人间地狱,到极乐园去了!老友!梅生的结果就是如此了!我所要告诉你的,也就由此告一段落,但是老友!你对于这段悲剧觉得很平常吗?……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好象有一种东西填住了我的气管似的,我实在觉得不平!……这或许是我没有多经验,你以为怎样呢?……可是你再来我家的时候,永不能见那个聪敏可爱的小孩子了!只有她的影子,和她的命运,或者要永久存在你脑子里,因为这是很深的印象!再谈!

我把这封信念完了。大家仍旧沉默,回想前一点钟彝西姊妹兄弟开会的乐趣,大家不能再愉快,因为愁苦的同情充满了大家的心田!

铛,铛,铛,壁上的钟一连响了十下,这才觉得时候已经不早,遂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车子,趁着昏沉的夜色,映着几点的疏星,冒着寒风晚雾回来,到了家里,这个很深的印象,仍不住在我脑子里回旋,直到现在!……

两个小学生

国枢今天早晨绝早就起来了。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醒的酣梦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吃点心,背上他的小书包——里面装着昨夜他亲爱的母亲替他预备的饼,和鲜黄色甜美可口的鸡蛋糕;还有红如胭脂的苹果——他含着微微的笑容;轻轻走出街门,向东约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红漆大门前面用小手轻轻拍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着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来,拉着国枢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西边的一间书房里去。国枢带着喜悦和惶恐疑惧的余情轻轻问他的小伴侣道:“坚生——你母亲没有拦阻你吗?”“可不是吗?我几乎急得要哭了,后来还是我姊姊说也去,母亲才答应了!你呢?……”

国枢听坚生问他,含着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母亲起先一定不许我去,她说:‘这么点小孩子,也学管那些事;请甚么愿?倘若闯出祸来,岂不是白吃亏吗?没的吓得爹妈的心都碎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就急得哭起来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学生去请愿,按理说只有有效没效罢了。断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祸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让他去,小孩子们也应该使他们锻炼锻炼。’我母亲这才没说甚么,末了又嘱咐我早点回去,……我还怕她今天早起又许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来了,也没告诉她呢。”

坚生道:“我们今天去了,不知总统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呢?……现在快七点了,我们快去吧!你看这天上的雨还没止住,母亲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们去呢!”“对啦!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门,天上布满着阴云,雨点如帘珠般淅淅沥沥落个不止;他们两个并无些许畏怯的样子,活泼泼地支着一把雨伞往前走去;脚底下沾满了滑泥,几次要滑倒,但是他们互相牵扯着,才没有摔下去。

几个他们的同伴,从远远走过来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见面的礼,络绎着走向白色粉墙,那边一个黑油漆大门里去,大门的两旁还挂着两块五尺长的木板,写着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学校字样,他们进去了,但是满院里站满了他们的同学,正在乱糟糟搬运白纸小旗,见他们俩进来了,很欢迎地叫道:“呀!你们来了,好啊!”说着递过两面旗子来,他们接了旗子,见大家都按着秩序,排起队伍来,也就赶紧插进队中,一个稍大的学生——他们的代表,站在高台阶大声的说道:“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

他的话说完,仍回到队中,这时候大家脸上都露出勇敢庄严的样子来,在他们队伍的前面,那一个年纪最小的汴忱,披着满肩的黄黑色的头发,挺直胸膛,含着微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前面两个拿旗子的学生向前去。现在走到转湾的地方了,国枢一眼正看见他那小同学尊严的样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们的身体,放齐他们的脚步。

不久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辉煌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扁额已在面前,他们益发振起精神,用整齐和谐的脚步向操场里面去,忽听见耳旁刷刺、刷刺的声音,好似风吹落叶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飞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泼而踊跃,这就是所有的学生,欢迎他们的小朋友的诚意;他们脸上都含着笑容,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伪饰,那一种深藏灵府的惨愁悲愤的情绪,仍旧不时的流露出来;看着他们纯洁无瑕的小朋友,满身淋着无情的愁雨,沾着泞腻的污泥,衬着他们时时振作活泼的精神,益发使他们灵魂上感受一种委曲难伸的苦痛,大家不约而同的寂静了,只听见微微地叹息声,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的味道。

哨子响了,大家都预备着进发,于是踏踏地脚步声充塞在空气里头,大队直向西长街公府门口走去,街上过路的人,看了这个大队——冒雨前进的大队,不禁受了一种暗示,竟停止他们的脚步,忘了他们所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怀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说:“这不知又为了甚么事呢?这些个学生们究竟也想不开,放着优游行乐的地方,不去开心,却来这大雨底下淋着,莫非说他们这么作,就能感动那衣冠禽兽的什么……这些孩子们更是无辜受罪了!”国枢听了那人的话,不觉抬头对他望望,只见那人眼圈红着,眉峰皱着,似乎要哭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就觉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坚生一回头,正好看见,不知甚么缘故,因轻轻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国枢喉咙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摇摇头,坚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时候,不提防花拉一声,两人都吓怔了。

公府面前那两扇大铁门,现在闭得紧紧的——适才惊人的声响,就是这个拒绝公道的铁门作他胜利的快鸣呢!——一队队的黄衣卫兵和警察,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公府的门前,凶狠狠地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好似身临十万雄兵大敌似的,——他们聚精会神的各处调派救兵,后盾埋伏,煞费苦心啊!但是学生们为了公理而来,公理就是他们的唯一的兵器,对着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们并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门口,冀得公理战胜最后的胜利。

他们现在不前进了,虽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气焰时时刺激他们的皮肤,僵冷他们的热血,他们绝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国枢和坚生也只紧紧互握住他们的手,抵抗天公的恶作剧。两只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着他们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他们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铁门紧紧闭住,没有一点同情的卫兵,安能了解他们这些孩子们赤心热肠呢?他们只明白他们每月是有八块钱的薪水,这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赏给他们的,他们才能不委身沟壑,并且还能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同类,他们得到这许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们的主人呢?至于这些学生们,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们这么想着,益发觉得他们的恩人的可感,这些学生可恶了!所以他们的面容,越变越凶,国枢和坚生的手也越握越紧,他们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经打破他们紧闭的心门,闯入占住了,他们嫩弱的心灵几乎碎了!他们的面色渐渐失掉红润,转入苍白而黯淡了!“他们不开门,怎么办呢?”国枢低声和坚生说;坚生摇摇头不回答甚么,只是踮起脚来,看着那许多欲入不得站在门口焦愁满面的代表,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国枢的手道:“咦!怎么好?”国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彼此对看着发闷,如是的过了两点多钟,一些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远远地一队人也向这边来了,手里也拿着白色旗子,但是国枢和坚生望过去,这些来人,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须和他们父亲和叔叔相仿佛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到底是谁。“呀!那不是我们的吴老师吗?”坚生一壁嚷着,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了。适才的满面愁容,顷刻都洗刷干净。又见自己队里的同伴,各个人都举起旗子,正如早晨欢迎他们的一样。这时候人声嘈杂,国枢和坚生也不觉跟着“哈拉,哈拉”的乱叫;这队人渐渐走近总统府那座铁门前面了。但这两扇门仍旧关得一条缝都没有,只听见一声“往前进呵!”果见人头攒动,一齐向前蜂涌而进,国枢和坚生和他们的小朋友也一齐向前拥进;但是还没走上两步,只听见唉呀哭叫的声音,把这愁闷的空气,更一变而为惨凄悲痛的空气了。

国枢和坚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齐向后退,后边的人不提防被这一挤,更加着满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国枢摔在路旁,头部碰伤,鲜血被面,一时支持不住昏晕过去,及至清醒过来,抬头向前一看,但见适才那些如虎狼的卫兵,举着枪杆刀把,不分头面,对着他们的教师和同学,正在乱砍哪!刹时间哭声震天,鲜血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渗和得暗红刺目,国枢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时候,忽听见一声凄苦的惨叫“国枢!好痛啊!”国枢一吓回头一看隔他约有十步光景,他亲爱的小朋友坚生,满面鲜红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状,把国枢的心刺碎了,一声哀叫又昏过去,任他的朋友怎样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这两个小学生——可怜的孩子,万分的凄惨,都赶紧回过头去,偷拭他们同情的辛酸泪,不忍再看那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华门一带已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什么人民代表的总统府的尊严,早已烟消云灭,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苍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惨哀悯的痛泪,滴在那些被黑暗压制,有怀莫伸的学生们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现在已是背过他光明的脸,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来,惟有那三层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灯光;夹着两个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声,从那窗隙里送了出来。“唉!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肯听话!他们的任性,只是苦了无数作母亲的心!”“谁说不是呢?我早就说,不用去,去了也没有用处!他们这些大人那有工夫来理你们这些无力无财的秀才,他偏不听,还有他爹纵着他,说甚么请愿是法律应许的行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自然让他去了……现在果然闯出这么个大祸来,还说甚么法律呢?……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养活了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个好歹……!那便怎么……”

她伤心泪哽住喉咙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个母亲也禁不住伤心,她们的话头断了,只是呜咽的哭声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声,打断她们的哭声,一个小孩子巍颤颤地声音叫道:“娘啊!……那边的兵又拿着刀,砍破坚生的头了,嗳呀!……怕呵!”说着不住用手摸着他头上包的那块白布,脸上露出极可怜恐惧的颜色——灰白而惨淡!

他母亲带着哭声安慰他道:“国枢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这里看着你呢!坚生也在这里,没有人来打他,你放心呵!”

国枢果睁大了眼睛,对着他慈爱的母亲的脸上望着道:“娘呵!你为甚么哭?他们的心比石头还硬呢!哭是没用的,那两扇门是永远不开的啊!……”

坚生这时清醒了,听见国枢的话,一阵心急,竟哭道:“呵!那门永远不开吗?……娘呵!怎么办?”说着握着他母亲的手不住的流泪,两个母亲看见两个孩子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把住他们的头,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团。

惨凄的哭声,刺碎了全医院的病人的心,无数同情的叹声,和那母子的血泪,衬出无限夜的苍凉,和世界的黑暗来!

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地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作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咸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象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作甚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作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的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采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象荷姑那种委曲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末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性!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作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的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的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象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直象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的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象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绵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作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的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的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磨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地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的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的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的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的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的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的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的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象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的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象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的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余泪

这时候春天已快完了!尤牧师家里那两棵大白梨树上,已经没有花朵;我隔着窗子望过去,几个和枣一般大的小梨,挂在枝子上;我便问尤老太太道:“这梨树种了几年了?结的梨还能吃吗?”尤老太太眯缝着眼,侧着头,向窗外望了望道:“那个吗?……还能吃……种的年代已不少了!”说着便又用手指掐算了半天道:“哼!……差不多和比伦一般年纪呢!日子真快呵!比伦已经十三岁了……便是你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说着又对我望了望。

我听了尤老太太的话,便不由得想起以往许多的陈迹来了!我记得十一年前,我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因为过于顽皮的缘故,我的母亲便把我送到尤老太太这里来,请她用严厉的方法训练我,这时尤老太太正作着修道院的院长,并且在这修道院里还附属着一个高等小学校,尤老太太便叫我在一年级的课堂里上课;我初到这里来时,很觉得不惯;她们常常用很严厉的眼光,凝视我,每逢我卧在草地上,和那只白毛狮子狗玩耍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被尤老太太责罚的!还有一次我为这个过失,被关在一间又黑又阴的地窖里;那个可恨没有怜悯心的黑猫,真把我吓死了!当时我便大声痛哭,喊叫起来,还好慈爱的白教师从这里过,听见我的哭声,便开了地窖,把我领了出来;那时尤老太太也因为听见我哭叫的声音赶来了,见我已经出来,伏在白教师怀里抖颤着的可怜形状,便改了她的怒容,露着愁闷的神气,叹了一声道:“孩子!你该听话了吧!……这种的惩罚是上帝常常驯练他的小羊的。”我当时愤恨极了!嘴里虽不敢说甚么;心里着实的想咒骂她。

后来因为起了革命的战事;我全家都移往天津去了,母亲便叫人把我接回来;我临离修道院的时候,白教师亲自送我上了车,还微笑和我说:“可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祝福你!……我们或者还可以再见呢!”我这时不知怎么也会觉得不好过起来,坐在车上,凝视白教师慈爱而微含泪痕的眼波,我又跳下车来,俯在白教师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这时尤老太太也来到门口送我上车;见我又跳下来,便奇异的叹着道:“唉!上帝的小羊!现在应该分别了!……不要悲伤!孩子!上帝可以保佑你使我们一定有相见的日子,至迟也过不了最后受裁判的时候!……孩子!你舍不得那只狗吗?那实在是你的小伴侣!天父一样的也爱惜那些生物呢!不要悲伤!到处都有你的好伴侣;因为上帝承认一切人都是他的儿子!基督一样的要替他们流血!孩子!你明白吗?去吧!去吧!”我听了尤老太太这些话,心里已觉安慰了许多!又经车夫的催促,没法子又跳上车子,车夫很快的加了两鞭,那马便放开蹄子,向前飞奔去了。没有五分钟已看不见那尤老太太和白教师的影儿了。

自从那次分别后,我家里虽然不久又回到北京来,但是我已经改了求学的地点;一直不曾到那里去,现在不觉已是十一年了!

尤老太太这时正掀着那《颂主诗歌》看,嘴里也不住的哼哼着,和十一年前的样子似乎没有变更;不过嗓音觉得微弱些,头发更白了,竟和银丝那么白得发亮,——因为她正迎着太阳坐着——脸上的皱纹也深了,量起来总有两三分的光景,我看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光阴实在快得和马跑一样,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了吗?可怕的日子。快得竟不容人喘气!象这个样子甚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说着不住的叹息着;我也没话回答她,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回想,那一句:“什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见我不回答她的话,便又说道:“你们青年的人,大约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们高高兴兴在那里度春天的光阴,那里知道,一转眼可怕的秋天和冬天,便追着你们的后边来了!那时你们或者明白,什么事情都是一瞥就过去了!”“是的!我们很明白事情真正和流水一般,一瞥就完了!过去了!”我随随便便地,这么答应,其实我这时那有工夫,想到这些上头去呢?我正在回忆她——可亲可爱的白教师呢?她一副纯洁温蔼的眼波,时时流露出诚实和慈悲的表示来;衬着她那时现笑容的嘴唇,——不厚不薄的嘴唇皮,——实在没有一点不适当的样子,她总喜欢穿着一身白衣服,仿佛圣母那般纯洁!那般尊严!她每次跪在神像前祈祷;我听了她那恳挚的声调,我不由得便要大受感动,……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回想她便怎么样呢?我实在很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呢!……这个尤老太太许知道,我便决定问她了。“尤老太太!你能告诉点关于白教师的消息吗?……我实在很记念她!”“呵!孩子!……你现在大了!但是我还是称你孩子吧!孩子是没有罪孽的……你愿意知道白教师的消息吗?”

……不错!少年人总是有好奇心!

尤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理平那本圣书已经卷叠起来的书角;说到这里,忽然又把话截断,说别的去;用手指着那特别卷叠的书角说:“孩子们用东西永不知道爱惜……三角钱原不是很容易的呢!”我还是记挂白教师的消息,见她停住不说,因又提醒她道:“白教师到底怎么样呵!”“哦!果然孩子们没有忍耐心,这算什么你便急了!……好!好!你把椅子靠近我些。”我果真把椅子向她挪了一挪。“好孩子!……到底不和从前那样顽皮了!……上帝要永远保佑你呵!”尤老太太说着话又把眼镜脱了下来;谨谨慎慎把它放在盒子里,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对我看了看才说道:“孩子!注意听着呵!……不!当我告诉你她的消息之前,我应当祷告上帝!使她的光荣,永远普照在世界上!”说着她果真跪在神像前,发着诚恳的高声祷告说:“主呵!我们的天父!你是极慈悲的!你愿意人类都为他们的朋友舍命!爱他们的同伴和自己一样!主呵!时机到了!求你帮助我,能使我的话,深深印在这个少年人的心上,爱她的同伴,和她自己一样!……主呵!我知道你必不拒绝我的请求呵!慈爱的天父!……阿们。”

她诚恳的声调,使我受了极大的感动;不由自主也跪在她的旁边了!

尤老太太祷告完,站了起来,满面露着安宁的微笑说道:“孩子!我们这里坐着吧!现在可以开始说这段故事了!”我们就都到靠窗户那边的椅子上坐下。“孩子!你记得你为什么缘故离开我这里吗?”“是的!我很记得!就是为了革命的战事!”尤老太太听我这样回答,便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你记性很不坏!……但是这种深刻的印象,谁都不容易把他忘记呢?……流了多少血呵!唉!上帝!……罪过!差不多成了河了!最可怕的在这修道院门前,大槐树上,挂着那个没有头,脖颈缩在腔子里边去,满了血痕的尸首,我那天真是不舒服!不幸的,残忍的,人类我为他们流泪!我为他们羞辱!为什么自己这样残害自己?”尤老太太说到这里当真的流下泪来,我也不免一阵心酸,觉得他们实在太残忍了!“自从发见那个死尸之后,我在圣母的神像前,为他们祈祷了整整一个礼拜,有一天我正在替他们忏悔,祷告得最痛切的时候,我实在禁不住为他们痛哭!忽然听见一个人很深沉叹息的声音,我这时候真以为圣母显现,便慢慢抬起头来,往神像前面一看,只是一个人穿着洁白的大衣,低着头,垂着眼皮,丝毫不动的站在那里,那种静穆幽深的神情,我一时竟糊涂了,认不出她便是白教师,我用手在我胸前画了十字,又继续祈祷下去,那声调更加诚恳了!等到起来的时候,忽见那个女子,也跪在那神像的面前呢!这时我才认出她来,我便问她。”“‘你也是为那尸首的缘故,来替他们忏悔吗?’她便叹了一声道:‘这不过战事的开始呵!比这个残忍不知道还有多少呢!’”“‘那么我们应当怎么样呢?’我不免怀疑着这么问白教师,她只流着泪说:‘这只有求上帝帮助我们,用基督的名义唤醒他们罪恶的梦!……因为基督是吩咐他的门徒,爱他们的朋友,和爱自己一样!’”“好!这个使命要谁去担当呢!……差不多他们的心和铁一样的硬了!他们看流血是一件下酒的美莱呢!”

尤老太太述到这里,便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他们流的血都已干得没有痕迹!但是现在怎么样呢?……他们现在不革命了,流的血倒快成了海了!这是为甚么?……唉!怕只有上帝知道吧!”尤老太太这时端起茶杯,咽了一口茶,用手摸了摸她额上那深而且宽的皱纹,又接着往下说道:“自从我们在神像前,遇见的那一天分手后,我一直五天,没有看见白教师,我很觉得奇怪!平常她不是这样的,我们差不多,每一日在朝晨上查经的时候,都要见面一次的;……当时我很责怪她!……少年人作事没有一点计算,这种乱烘烘的时代,还敢到街上乱跑去,我问了她同住的朋友,她们也不明白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就知道她在前五日的一个下午,她穿上出门旅行的外衣,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匆匆地出大门去了。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曾遇见那个看门的犹大,她只告诉他,有要紧的事,出去走走,别的她也全没多说一句。”“一直过了两礼拜,还不见她回来;大家的确惊慌起来,我更没了主意!便跑到李牧师那里,请他派人去探访探访,李牧师便派了四个美国兵到大街各巷找了几天,也一点踪影都没有!……唉!孩子!你们大约没有尝过这种惊人的风波吧!”“又过了两天,忽然接到她一封信,这封信是在天津发的,她信里说:”在基督的足下,不幸发生了自己残害自己的罪恶来,谁能不为这事伤心和羞耻呢?……在一堆的小羊里,我们看见了一个猛虎,来欺辱他们,我们不能不愤怒去赶开他,没有爱心的强暴!为这些小羊的保护者!若果我们看见一群羊,他们自己纷争起来了!甚至于大羊咬起小羊的脖颈来!我们怎么样呢?他们原是同类呵!唉,天下最可伤心的事,有过于这个的吗?最羞耻的事,有过于这个吗?不幸的羊群,现在真真自相残害起来了!他们在湖北、武昌设下可怕的枪炮,他们的血已经成了河了!他们还没有明白他们的错误,唉!亲爱的院长呵!我愿意担当上帝的使命,去唤醒他们的迷梦,这是上帝委托我的,——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在天津耽搁两天;还要折回来到汉口去,但是我没有机会,和你握别了!我们预备在上帝那里见吧!愿上帝祝福你!“她这封信到了以后,我们便都到礼拜堂为她祈祷上帝,帮助她早早成功!但从那天以后,我们便不知道她的踪迹了!不久战事终止,共和成功,我们会友正在礼拜堂聚会,感谢基督的恩惠;使人类不再发生,拿流血作下酒的菜的残忍心。忽听见一个少年痛哭的声音,我们知道他一定有甚么很伤心的罪恶,所以我们也都替他恳切的忏悔!祷告完了,我们都站起来,同唱《颂主诗歌》,……孩子!”

这种习惯!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那时按着这个顺序,聚完会,正要散会的时候;忽见适才痛哭的少年,跑到宣道台上来说:‘诸位亲爱的会友呵!唉!慈悲的天父!’他又不禁的流下泪来!我们到会的人没有一个脸上不现着惊奇的神气,……孩子!你知道!我那时候也免不了惊奇呢!……我今年活到五十二岁只见过这么一次呢!“那少年哭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说:‘我在上帝面前犯了极大的罪,我的手杀死过许多我的同伴!——为了战争的缘故——他们流的血,可以把我飘起来,送到黑暗深坑里去!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是犯了不可忏悔的罪!有一天,我正在杀戮我的敌军,最出力的时候,——因为我是把他们战败了;所以我心里着实的快意!我觉得我的枪和刀,也非常活泼,和我一样露着笑容,忽然在我身后,发现了很奇异的声音,我不免回过头来一看,只见红十字队的一个队员叫作白吾性的,站在我的身后,眼里满蓄泪水,脸色惨白着,我看了忽然手便软了!不能再去残害我的同类了!因问她说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唉!可怜的熊海夫,你杀了他们觉得怎么样?’唉!诸君!我对于白女士所问的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杀他们一个头,便好象从西瓜梗上,切下一个西瓜来,杀了就完了!我觉得怎么样?但是当时我被她真诚热情激动了,我便不能不想一想,我杀了他们,觉得怎么样了!唉呀!诸君!我尝到了灵魂上的痛苦了!当真我这时觉得满身都是罪恶!和狞鬼一样的残忍!他们的头,和我的头,一样长在脖子上,这是很自然的,我为什么要把他故意的割下来呢?我当时越想越苦痛,我的灵魂真是受了绝大的创,忽然流下泪来,我把手里的枪刀都抛弃了,跪在她,——纯洁的天使——面前求她赦免我的罪,求她替我忏悔,她很温和在我额上亲了一下说道:‘上帝一定祝福你!……他永远不弃掉迷路能回头的小羊!’我这时心里得了她的洗刷,果然轻松多了!正要和她一齐回营去,谁知敌军乘我们没有防备,冷不防放过一枪来,正射在她的胸口上,唉!可怜她不久便到上帝那里去了!她临死的时候,还微笑说:‘熊先生我能使你回到你应该走的正路上去,永远爱你的同伴,这是我最荣幸的纪念!我们再见吧!到上帝那里便可以见着了!’‘唉!诸君!可敬的上帝的使者,白女士她现在回到上帝那里去了!我们应该继续她的工作,给人类世界开一线的光明,替无数的罪人忏悔呵!’“我们听了这少年述说完这一段故事;便又接着开了一个追悼白教师的会,这便是她最荣耀的纪念了!孩子!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这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只有点点头,过了些时,尤老太太又说道:“孩子!我回想起那残忍的把戏,挂在那槐树上,……这不过一瞥都完了!但是我余泪还没有干了!为这个羞耻和伤心,唉!上帝确能知道呵!”

或人的悲哀

亲爱的朋友KY: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睛,我心脏的跳跃很利害,我不敢多想甚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娇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唉!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的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题,你那时很郑重的说:“人生那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象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定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作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恋的定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的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的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当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度;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的放荡着,——好象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飘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很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随意的谈话,竟销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了!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作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激!每天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孟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以望好,唉!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你的朋友亚侠六月十日亲爱的KY: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也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常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声的祷祝,一种恳切的声音,直透过我的耳膜,深深地侵进我的心田里,我此时忽感一种不可思议的刺激,我觉得月光带进神秘的色彩来,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这时虽不敢确定宇宙间有神,然而我却相信,在眼睛能看见的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了。我这一夜,几乎没闭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过我这时徨的心神好象有了归着,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觉得十分痊愈了!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这么快,他说:若以此种比例推下去,——没有变动;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今天心印来看我一次,她近来颜色很不好!不知道有甚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约她现在徨歧路;必定很苦!你昨天叫人送来的一束兰花;今天还很有生气,这时他正映着含笑的朝阳,更显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这花一样灿烂!再谈,祝你康健!亚侠七月六日KY吾友:我现在真要预备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为我自从病后便不耐幽居,听说蓬莱的风景佳绝,我去散散心,大约病更可以除根了。我希望你明天能来,因为我打算后天早车到天津乘长沙丸东渡,在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还有文生,明天我们四个人,在我家里畅叙一下罢!我这一走,大约总要半年才能回来呢!你明天来的时候,请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给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带了来,她那边有一个问题,——“名利的代价是什么?”我当时心里很烦,没有详细的回答她,打算明天见面时,我们四个人讨论一个结果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又是和“人生究竟的问题”差不多,恐怕结果,又是悲的多,乐的少,唉!何苦呵!我们这些人,总是不能安于现在,求究竟,——这于人类的思想,固然有进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讨论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满就好了!我现在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实在心烦,所以跑到外书房里来,给你们写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见,心就不烦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KY!你记得前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盲诗人的作品,他说:“中午的太阳,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惊异,指示给人们,但是夜,却把宇宙无数的星,无际限的空间,——全生活,广大和惊异指示给人们。白昼指示给人们的,不过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秽。夜却能把无限的宇宙指示给人们,那里有美丽的女神,唱着甜美的歌,温美的云,织成洁白的地毡,星儿和月儿,围随着低低地唱,轻轻地舞。”这些美丽的东西,岂是我们眼睛所能领略得到的呢?KY我宁愿作一个瞎子呢!倘若我真是个瞎子,那些可厌的杂乱的东西,再不会到我心幕上来了。但是不幸!我实在不是个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种种的罪恶的痕迹了!任笔写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别的话留着明天面谈吧!亚侠九月二日KY呵!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里过了一夜,这时正是开船的第二天早晨。前夜,那所灰色墙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握着手谈着天何等的快乐?现在我是离你们,一秒比一秒远了!唉!为什么别离竟这样苦呵!我记得:分别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着那迢迢的碧水说:“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希望亚侠不要和碧水时光一样。早去早回呵。”KY这话真使我感动,我禁不住哭了!你们送我上船,听见汽笛呜咽悲鸣着,你们便不忍再看我,忍着泪,急急转过头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的对你们望,你们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了,用手帕拭泪;偷眼往我这边看,咳!KY这不过是小别,便这样难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设想吗?“名利的代价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劳碌。”你却说:“是人生生命的波动;若果没有这个波动,世界将呈一种不可思议的枯寂!”你们的话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头,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这波动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价,只是愁苦劳碌。唉!KY!我心徨得很呵!往那条路上去呢?……我还是游戏人间吧!

今天没有什么风浪,船很平稳,下午雨渐渐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般的软雾;前面孤岛隐约,仿佛一只水鸦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象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绪,人生的真象,大约就是如此了。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户;一星期后可到东京,到东京住什么地方,现在还没有定,不过你们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学我哥哥那里好了。我的失眠症,和心脏病,昨日夜里又有些发作,大约是因为劳碌太过的缘故,今夜风平浪静,当得一好睡!现在已经黄昏了。海上的黄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红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辉射成银花,光华灿烂,你若是到了这里,大约又要喜欢得手舞足蹈了!晚饭的铃响了,我吃饭去。再谈!亚侠九月五日KY吾友: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的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今午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沉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监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写得不少了,再说罢!亚侠九月二十日KY呵!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的,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地哭声!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作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那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象死比生要乐得多呢!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唉!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那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利害!竟要作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作人也和作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他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他,他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的交际不过如此呵!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沉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沉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象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亚侠十一月三日KY: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利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我在世界上,”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苦闷的眼泪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利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利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亚侠十二月五日亲爱的KY: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覆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我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象作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象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作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贡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亚侠伏枕书十二月二十五日KY亲爱的朋友: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唉!……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作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这时的心,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作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的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丛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豫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时候,瘦弱的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那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由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亚侠的表妹附书。一月九日

丽石的日记

今日春雨不住响的滴着,窗外天容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象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象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底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象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那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照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得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

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沉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罢!情感的漩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叫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作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象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被她捆住了,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十二月二十七日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栗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的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里,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永不要天明,那末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范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烂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象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毁;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阙,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作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销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久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地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

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大约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甚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的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嬉嬉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

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原故,今夜依旧要睡的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象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作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丽石!丽石!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我们理想的生活,被她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考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末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的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销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于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作了某党派的走狗,谄媚他的上司;只是为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澈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的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彷徨

我记得我曾乘着一叶的孤舟,荡漾在无边的大海里,鼓勇向那茫茫的柔波前进。我记得我曾在充满春夜明月的花园里,嗅过兰芷的幽香;穿过轻柔的柳丝,走遍这座花园,寻找那管花园的主人。我记得我曾在微微下着白霜的秋天的早晨,听芭蕉和梧桐喳喳嘁嘁地私语,看见枫叶红得和朝霞似的;这时我曾恳切的要找到和秋天同来的女神。我记得我曾在没有人迹的穷崖绝谷里,听石隙中细流潺潺地低唱着;山顶上的瀑布怒吼般的长啸着;我这时曾极力寻找散布自然种子的神秘使者。但那里有彼岸?那里有花园的主人?那里有秋天的女神?那里有自然的使者?彷徨!失望!无论在甚么地方,我只是彷徨着呵!“无论谁总尝过彷徨和失望的悲哀了!”这种牢不可破的观念——其实是信念常常横梗在无数的人类心里。

秋心他天生好深思——在他额颜上微微有两三道细嫩的皱褶,便可以知道了。他这时已经完了刻板的教师工作,安享那星期六下半天闲暇的清福,学生们都回去了。同事们都忙着个人的事情,也有出去拜会朋友的,静悄悄地学校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忙着收拾书籍,洗澡,不觉得已到五点多钟了。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叠四五封朋友们的信来,打算一封封回复。他提着饱吸墨水的笔,展开雪样白的信笺,在上面如飞般写了几行。忽又停住,放下笔,把那张信笺细细轻轻地念道:友周!你的信收到了。教育对于人类究竟有甚么效力?我始终不敢回答你……不过你所说的青年的悲哀,我实在有同感!现在我们的同伴,十个有九个是沉沦在悲哀的海里——尤其是沉沦在矛盾的心流的苦海里,在他们脆弱嫩稚的心里,横放着两件不相融洽的战器,——情与智——终日不住的战争……

他看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又把友周的来信读了几行,接着往下写道:——不错!悲哀的确是人生不能躲避的,尤其是我们青年人,我们一面受情感的支配;一面又受理智的压迫……我们充满着希望,完美的前途的热情,我们恳切的盼望我们能被每一个人慈祥而含重视的目光照临,当我们偶然听见我们的朋友微笑着,赞扬我们的时候,绚烂的光明的前途,仿佛就要寻到了。我们柔弱的心芽,活泼泼地跳跃起来了。但是当我们初次遇到人们无意的嘲笑,我们的心便受了冷森森锥子的伤痕,对于人间战兢了!甚至于痛哭绝望,否认我们的前途,我们这时没有希望了,绚烂的光明的前途,都成了深夜的梦,这时我们便镇静着愤怒和悲抑的情绪,更深一层问甚么是人生的究竟?唉!聪明人纵牺牲一生的精神,躲在神秘的研究室里,谁又曾找到人生的究竟?呵!明知没有究竟,偏要追求究竟,他们怎能不发狂呢?怎能不求脱弃躯壳;而使我们的灵魂徜徉于我们的故乡——白云深处呢!……

他写到这里不能往下再写了,沙沙地一阵秋声,呜咽着,从一半萎黄的芭蕉树里,轻轻地透出来,他的心好象受了电流的激荡,迷离着,懒散着,睡在一张躺椅上了。他回忆——儿时的年华:

在一棵白杨树下,那时正是黄昏之后,淡薄的青光,映着白杨树摇摆着,震荡着,他第一次离开母亲的保护,儿时第一次的彷徨,深沉的悲哀浸透他嫩弱的心了。但他还希望着,母亲的爱,绚烂的光明的前途。

他第一次进学校的时候,只十岁,他离开他亲爱的母亲,他的心酸痛,但是他忍着泪,和他的小朋友说:“我母亲告诉我,读了书,便可以作先生,便可以独立。”他的小朋友微笑说“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他们俩手牵着手,在白杨树下互相安慰着,这不过十二三年前的事。

光阴一年年的飞跑过去,他也一年年大了。小学毕业了,又考进中学,在中学四年,也是不负责任的过去了。到他进了高等师范,他希望作先生的心十分热烈了,很顺当过了三年。……

当他快毕业的那一年夏天,一个月夜的晚上,清光映进他的自修室里。他凄苦着,坐在案旁的椅上,他盘算着:“再有两个月,就和这三年半朝夕亲近的自修室告别了!”茫茫的世界,生疏的面孔的人们,叫他到甚么地方去呢?吃饭的问题不能不解决了!上午他回到家里去,母亲曾对他说:“好了!好容易盼望着你卒业了!家里以后也多一个帮手了!你的事情有了些眉目吗?”他想到这里只觉着无限心酸,今天听了校长和主任先生的报告,现在知识阶级的生活,差不多要破产了,一般有志的青年,个人都是被压服于生计问题之下,使他们不能再有思想一切的余裕,所以我们这次卒业的三十几个人很不容易安置呢!……若不得安置,怎么对母亲,怎么对亲友……咳!更怎么对自己!肚子饿便要吃饭呵!前途!唉可怕!

昨日听得一个亲戚说,“他这次试教的成绩很好,或者有希望留堂吧……”但是靠不住,比自己好的还有……况且那几个同学同校长主任都特别的联络,并且又是同乡,轮得到自己吗?……不留堂,怎么样?什么地方可以插足呢?若果终久失望,怎么对得住母亲,……什么意思再倚赖人家吃一口闲饭呢?他想到绝路来了,不禁对着暗淡的月光滴下泪来……

多大的一个伤痕呵!当他听见他的同学和他说:“主任先生始终没有提起安置他的问题,留堂的事情恐怕也是失望了!”他想自己的学问或者不如人,平常又不大喜欢联络先生,现在谁又知道自己的抱负?岂不埋没了前途?——那里还有前途?只是绝望和悲哀,他那时正和几个朋友,站在公园里的山石旁,来往的游人,络绎不绝,从他身后走过,他禁不住呜咽哭了!他的朋友十三分温存劝慰着他,把他送回家去,这件事就算告了一个段落。然而深刻的伤痕,不时还要复现。

他想到这里,忽然自己站了起来,把他的住室,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又走到窗户面前,对着对面的课堂,望了望,不觉叹了一声道:“这不是学堂吗?我不是已经作了先生吗?生活独立了,真的!这一切真真实实绝不是梦了。呵!母亲!对得住她了。……”

这时他似乎很骄傲的,露着自喜的神气,光明绚烂的前途,……成功!呵!成功吗?他忽然又怀疑起来了,他回想他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秋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风正呜呜咽咽的吹着,他独自坐在冷清清地屋子里,留恋着家人,思念着朋友,要想写封长篇的信,痛痛快快发舒,发舒,但是他才提起笔来,他的心又跳了,明天第一点钟就要上课,我第一句对他们怎么说?我的功课预备了,恐怕因为矜持,临时或者要遗忘,再看一遍吧!他赶紧放下笔,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地理来,看了两行,仿佛熟了,心又他驰,——母亲含笑的坐在软钢丝的床上,她呢?眼圈微红的,轻轻地说道:“年假早点回来!”……“咳!看书吧!明天四十多个人怎么对付呢?”他自言自语的,勉力的打断了思路,极力低下头看书,……明天呵!要上战场了吗?……不是!不过是给四十多个学生讲学呵!我知道甚么?——历史、地理大约都还记得,但是“周朝封建制度的流弊如何!”似乎想不起来了!急忙走到书架上,把《通鉴》拿下来,翻了半天,又把历史教科书打开看看,仿佛知道了!紧张的心弦,微微平定了,写信吧!匆匆忙忙把历史、《通鉴》依旧放在书架上,放下心写信,写了半天,“作人苦!——人生没意思”唉!写不下去!熄了灯,蒙起头努力的睡觉吧!

第二天,天色才朦胧,他便心慌得睡不着了,无精打采的,下了床,披上衣服,坐在案旁,又把讲义拿出来看了一遍,似乎有了把握,洗脸吧!推开窗户,望着讲堂的门,不觉又心跳起来。

时间又象快得很,眼看就要走进那个门,登在那座讲台上去,……不!这时间实在太不好过,快些上了堂吧!命运——没决定的命运;悬着,不如已受裁判!心里象吊桶般,七上八下的跳动着!“铛铛铛”一阵响,仿佛一阵枪声,心跳了!不觉默默地沉思:“我作学生的时候,钟声怎么那种温和?这里的钟声怎么特别惨厉呢?”……“走吧!上堂了!”他听见一个同事对他这么讲,他跟着他们一齐走了,进了讲堂,四十多双眼睛,逼视的寒光,和电般激得他战悚了!只觉头昏,眼花,心头扑扑地乱跳,学生站起来了,他的右脚迈上讲堂,两腿不觉也抖起来了,勉强镇静了,鞠了一个躬,学生都坐下了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他仿佛只听见心房跳动,扑扑地响声,无论怎么样,实在得开口了,他用力的说“诸君!……”气又急促起来了!歇了半天,才又接着说……“鄙人很感愉快得有这个好机会……和诸君一堂研究!……”他说着话,看见有两个学生,微微地笑了笑,他不知不觉脸红了,心里更觉慌忙,眼前黑漆漆地;一秒钟里,他的确失了感觉,他想他自己站在四十几个,冷冰冰地面孔的学生面前,好象孤身到了北冰洋,四面寒气紧逼着他,全身的血脉都凝固了!他的心冰冷了!但是还用力高声讲,继续着不竭声的讲,……看看表,下课还差二十分呢!讲!努力的讲!声音抖战着;心弦紧张着,但是不能不作他应作的事:“你们都明白了吗?”他问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再问一声,有两三个人,微微点点头,他不由得,又焦灼,又心伤,他极力忍着泪说:“你们对于教授上,有什么意见吗?有,请你们说……我一定愿意采纳诸君的意见”……他诚恳的问。学生们只是微笑着,对面相望着,永没有人肯发言,他更心慌了!他想:莫非他们是取消极的抵抗法吗?……要想把他们的心,掀起来看看,但是不能,要想问他们:“你们不满意我教吗?”咳!没有勇气,若果他们果真答应“是!”怎么处呢?等了半天,有一个学生说话了。他说:“我们应当怎么去读书?”好大问题,我不能不对付他们,一件一件告诉他们,说了许多话,还不听见打下堂铃,咳!这一点钟怎么好象快到一年了!……挨了又挨,迟了又迟,赦罪的铃才响了,拍拍身上的白粉面,慌慌张张走下讲堂,无精打采回到屋子里,放下书,莫明其妙的辛酸味道,蹿上心头,咳!人生什么意思?耐不住流泪了!

放下窗帘,斜倚在卧椅上,猜想这一点钟学生们的心理,好意吗?不敢自信,他们笑甚么?……咳!若果不满意,或者不至于这么平安吧!……依旧不能自信,到外面打探打探同事们的口气,……一点的希望……真不敢再想了!掩上门出来,到了同事面前,看看他们的脸色,……要问,然而不敢开口,怯弱羞涩,——嗫嚅了半晌,只得自言自语的说:“今天教得真是不好!”……果然这话有效力,同事们都笑道:“你还有不好的吗?实在好得很!”这话仿佛可以安慰彷徨的心然而不敢深信,深深回想,适才讲堂上的情形,回想自己说的话,一遍两遍好象没有什么大缺漏,成绩大约不至于十分的坏吧!心弦渐渐弛缓了,紧皱的眉峰逐渐舒展了!渐渐地有说有笑,——奇怪这时间真作怪,快乐的时候,一点钟好象一分钟便过去,他觉得还没说上几句话,已经去了两点多钟。天又要黑,明天又得上课,心弦又紧张了!撒了一切,又躲到书堆里去看书,一页,两页,三页,眼皮盖下来了。伏在书案上,要睡,但是那里睡得着,——看看钟已经十二点夜深了,唉!坐在软钢铁床的母亲。她和蔼的微笑,乡园的相片,又一张张摆在面前了!回想登船的那天晚上,辛酸失望,他伏在枕上哭了!迷迷昏昏,不知怎么便过了一夜……

一天一天和度年般挨过去了。他不觉已上了一星期的课,命运似乎有些把握了。不幸有一天他看见许多学生,围在一起,切切私语着,好象商议什么事,他脆弱的心,久经波折的心,禁不住又狂跳起来,这个私语莫非有关系自己吧?若果失望了,朋友们的冷眼,家人们的埋怨,自己的羞惭,呵!千万把的利刃,刺透了他的心!……“希望作一个良好的教师,更不容易,现在德谟克拉西的声浪,非常激烈,教授时不取这种精神,总是不高明。”他自己殚精竭虑,想了一夜,到第二天,他上课了,走进讲堂,把气特别抑住,声音特别沉着说:“教育的目的,是阐发个人的个性的,所谓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所以我对于诸君的意见,是异常尊重,诸君有什么意见吗?——对于这一本教科书,觉得深还是浅呢?”他的问题发过了,台下的学生,切切的商议着,嘈嘈杂杂地谈论着,约摸乱了两三分钟,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先生!我们觉得这本书生字太多了!换一本浅一点的罢!”他点点头答道:“这本书的生字,确实不少,你们大家都感困难吗?”台下一部分学生,小声答道:“是!困难得很!”他才要说换书的话,又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我们觉得,这本书于我们很适宜,并且已经学了好几页了,再换书,不是很讨厌吗?”这个学生的话说完了,就听见台底下乱烘烘一阵响声,一部分人,仿佛抱愤不平的样子,跟着又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凡事应由浅而深,学英文更是不能好高骛远的,这本书我们觉得实在读不来,勉强下去,有什么益处呢?”他这时竟没有方法了!心想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是这个样子呵!……咳!台底下的秩序简直大乱了!有几个学生,私自争执起来,他直觉左右为难,怔怔站在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家实在争执得不象样了,他蓄着满腔的闷气,嗫嚅着道:“你们……你们先不要乱,慢慢想法子,……才要使你们两方面都不大吃亏!”学生们听了这话,稍微平静了,然而还有几个很露着不满意的神气,自言自语的,不知是抱怨反对自己意见的同学,还是觉得先生不能想个周全办法,他这时只觉心头闷郁,两颊发热,幸而这时下堂铃响了,这个德谟克拉西的教授法的败将,才得脱逃重围!

咳!教授了一个多月的书,没有一天不是在荆天棘地里恐慌着、战兢着办事呢?也一样的困难,——昨天为着学生们更换住室,自己事前大大地费了一番的盘算,——管理上便利,学生们的方便。他把这所有的住所,按着次序画了一张很整齐的图,作一张很有条理的启事,已经弄到夜深更静了,但是总算作成了一件事,心里略觉舒展,睡在床上,很快便入梦了。到了第二天早起,兴兴头头,把这张图和启事都挂出来了,一方面,又去监督着学生搬移,——平常有秩序的生活,立刻呈着紊乱的现象,满院子都是学生们喧哗的声音,满地都是碎纸破书,随着秋风落叶一齐乱飞乱舞,他站在走廊上,默默地看着,自己一方感得肩着很重的责任,似乎很可以骄傲,一方又很感得烦躁,究竟作人是没多大意义吗?他想到这里,十分心烦,又觉得两腿站得很疲倦,因吩咐了学生们几句话,他便回到教员办事处,坐在椅上,正端着一碗茶,喝了两口,只见两个学生走进来说:“先生,我们几个本来好好住在一间屋子里,彼此都很相得,现在把我们分到两三个地方,很觉得不方便,并且那两间屋子,又不是我们同年级的人住的,温习起功课来,种种不方便,请先生替我们掉换掉换吧!”他听完沉吟了半晌说:“这里实在有许多困难,你们顾了你们的小团体,管理上便大费麻烦!并且排的时候,四方八面都费了一次盘算,若你们一动,便要全局都牵动了!你们还是将就点吧!”那几个学生,又申说半天,他也照样的解释半天,那几个学生无奈何的走了,他心想或者他们还是可以搬吧?同事们大家也都这样想着,所以都轻轻把这问题放下了。但是没到半点钟又来了三四个学生说:“先生,你不是派我们三个住第五间房子吗?但是他们那几个人,不肯搬,说他们住得好好地,为什么又要叫他们分开?先生:我们到底住到甚么地方去呢?”他站了起来说:“他们不肯搬,等我和他们说去,”他和学生们一齐走了,到了那里,只是那几个学生,板着面孔,很不高兴的,站在廊庑上,他忍着气,和他们再三的解释,费了两点钟的光阴,才算把他们勉勉强强地说动了,答应搬。他的心略觉安慰,仍回到教务处坐下,不知不觉又把适才的事情,想了一遍,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低心下气呢?——咳!作人只为了吃饭吗?精神上的苦痛,始终得不到代价,平心静气的,替他们布置了,而永远不能得到他们的谅解,以为先生总是他们的敌人,……咳!这碗饭真不容易吃!——我为吃饭,……他想到这里不觉脸红了,心酸了,眼泪滴下来了!这时又有几个学生,进来说:“先生我丢了东西。”他又只得跟着他们过住室这边来,检查了半天,那里有踪迹,——自己不免觉着责任的压迫,和失物学生的懊丧,定须想个追求的方法,一面又想到教育的效果在那里?教育的事业有甚么趣味?但是到那里去呢?前面是茫茫的大海,后面是荡荡的大河,四面又都是生疏的、冷酷的。没有一只渡船,“咳呀!作人原来只是吃饭——吃饭——值得这么劳碌的活着吗?悲哀呀!无论在甚么地方我只遇见他呵!”

秋心坐在躺椅上,想起往事,竟想出了神,他不觉得这是已往的旧痕,他不觉得这时正安坐着享星期六安闲的清福,他只觉得心头是苦的,喉头是哽着,鼻子是辣着,泪水是澎涨着,他止不住呜咽的哭,泪水湿了襟袖,灵魂的伤痕大大地爆烈了,静悄悄地黄昏里,一切都模糊了。唯有桌上放着的洋灯,吐着惨绿的光焰,从窗隙进来的冷风,吹得灯光摇荡不定。“咳!不可捉摸的命运,只有悲哀是永久系住了!……”

隐隐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和谈话声,知道同事们已经回来了,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七点了,外面吃饭的铃响了!又惹起他的悲哀来,——不免要咒诅吃饭的事,因吹熄了灯,关上房门立誓不吃今晚上的饭。……

海滨故人

呵!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象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拿着书跳舞般跑了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她们到是什么来历呢,有一个名字叫露沙,她在她们五人里,是最活泼的一个。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书,现在正是暑假期中,约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莲裳,云青,宗莹住在海边避暑,每天两次来赏鉴海景。她们五个人的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区别,露沙是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体格极瘦弱,她常常喜欢人们的赞美和温存。她认定世界的伟大和神秘,只是爱的作用,她喜欢笑,更喜欢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个智理比感情更强的人。有时她不耐烦了,不能十分温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泪。有时竟至放声痛哭了。莲裳为人最周到,无论和什么人都交际得来,而且到处都被人欢迎,她和云青很好,宗莹在她们里头,是最娇艳的一个,她极喜欢艳妆,也喜欢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学识,她常常说过分的话。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极反对她思想的近俗,不过觉得她人很温和,待人很好,时时的牺牲了自己的偏见,来附和她,她们样样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学亲热,就在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所以她们就在一切同学的中间,筑起高垒来隔绝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又来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莹蹲在她的身旁,莲裳、玲玉、云青站在海边听怒涛狂歌,看碧波闪映,宗莹和露沙低低地谈笑,远远忽见一缕白烟从海里腾起。玲玉说:“船来了!”大家因都站起来观看,渐渐看见烟筒了,看见船身了,不到五分钟整个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许多水手都对她们望着,直到走到极远才止。她们因又团团坐下,说海上的故事。

开始露沙述她幼年时,随她的父母到外省作官去,也是坐的这样的海船,有一天因为心里烦闷极了,不住声的啼哭,哥哥拿许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声,妈妈用责罚来禁止她的哭声,也是无效。这时她父亲正在作公文,被她搅得急起来,因把她抱起来要往海里抛。她这时惧怕那油碧碧的海心,才止住哭声。

宗莹插言道露沙小时的历史,多着呢,我都知道。因我妈妈和她家认识,露沙生的那天,我妈妈也在那里。玲玉说你既知道,讲给我们听听好不好?宗莹看着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许可与否,露沙说:“小时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你说说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莹开始说了:露沙出世的时候,亲友们都庆贺她的命运,因为露沙的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哥儿了。当孕着露沙的时候,只盼望是个女儿。这时露沙正好出世。她母亲对这嫩弱的花蕊,十分爱护,但同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免妨碍露沙的幸运,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经派人来接她的母亲,为了露沙的出世,终没去成,事后每每思量,当露沙闭目恬适睡在她臂膀上时,她便想到母亲的死,晶莹的泪点往往滴在露沙的颊上。后来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厌露沙的心了!

还有不幸的,是她母亲因悲抑的结果,使露沙没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声,便从此不断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凶,连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他母亲又急又痛,止不住倚着床沿垂泪,她父亲也叹息道:‘这孩子真讨厌!明天雇个奶妈,把她打发远点,免得你这么受罪!’她母亲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露沙已不在她母亲怀抱里了,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的,她梳着奇异象蝉翼般的头,两道细缝的小眼,上唇撅起来,露着牙龈。露沙初次见她,似乎很惊怕,只躲在娘怀里不肯仰起头来,后来那奶妈拿了许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强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旧要找娘去,奶妈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唱催眠歌儿。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为小时吃了母亲忧抑的乳汁,身体十分孱弱,况且那奶妈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时哭了,奶妈竟不理她,这时她的小灵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体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岁了她还不能走路和说话,并且头上还生了许多疮疥。这可怜的小生命,更没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绿草地上玩耍,那时露沙得极重的热病,关闭在一间厢房里。当她病势沉重的时候,她母亲绝望了,又恐怕传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着她瘦弱的面庞说:‘唉!怎变成这样了!……奶妈!我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来,不好就算了!’奶妈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当时就收拾起来,到第二天早晨,奶妈抱着露沙走了。她母亲不免伤心流泪。露沙搬到奶妈家里的第二天,她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从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亲的怀里,并且也不在她母亲的心里了。

奶妈的家,离城有二十里路,是个环山绕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黄泥筑成的,一共四间,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篱笆,篱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绿的麦秀,被风吹着如波纹般涌漾,奶妈的丈夫是个农夫,天天都在田地里作工,家里有一个纺车,奶妈的大女儿银姊,天天用它纺线,奶妈的小女儿小黑和露沙同岁,露沙到了奶妈家里,病渐渐减轻,不到半个月已经完全好了,便是头上的疮也结了痂,从前那黄瘦的面孔,现在变成红黑了。

露沙住在奶妈家里,整整过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为奶妈便是她的亲娘,银姊和小黑是她的亲姊姊。朝霞幻成的画景,成了她灵魂的安慰者,斜阳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这时精神身体都十分焕发。“露沙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到六岁的时候,就随着她的父母作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莹说到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阳已经到了正午,我们回去吃饭吧!”她们随着松荫走了一程已经到家了。

在这一个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无言的海流,被这五个女孩子点染得十分热闹,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不久暑假将尽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时候,她们黄昏时拿着箫笛等来了。露沙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城去,这海上的风景,只有这一次的赏受了。今晚我们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这海边上虽有几家人家,但和我们也混熟了,纵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今天总要尽兴才是。”大家都极同意。

西方红灼灼地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红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火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阳已到了水平线上,一霎眼那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来,只在西方还有些五彩余辉闪烁着。

海风吹拂在宗莹的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白云阻其去路。我欲攀绿萝之俊藤兮惧颓岩而踟躇。伤烟波之荡荡兮,伊人何处?叩海神久不应兮,唯漫歌以代哭!

接着歌声,又是一阵箫韵,其声嘤嘤似蜂鸣群芳丛里,其韵溶溶似落花轻逐流水,渐提渐高激起有如孤鸿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渐转和缓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最后音响渐杳,歌声又起道:临碧海对寒素兮,何烦纡之萦心!浪滔滔波荡荡兮,伤孤舟之无依!伤孤舟之无依兮,愁绵绵而永系!

大家都受了歌声的催眠,沉思无言,便是那作歌的宗莹,也只有微叹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罢了。二

她们搬进学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梦里梦见,在回想中想见。这几天她们都是无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图书馆,一张长方桌前坐着,拿着一枝笔,痴痴地出神,看见同学走过来时,她便将人家慢慢分析起来,同学中有一个叫松文的从她面前走过,手里正拿着信,含笑的看着,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从印象中提出,层层地分析,过了半点钟。便抽去笔套,在一册小本子上写道:“一个很体面的女郎,她时时向人微笑,多美丽呵!只有含露的茶蘼能比拟她。但是最真诚和甜美的笑容,必定当她读到情人来信时才可以看见!这时不止象含露的荼蘼了。并且象斜阳薰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艳丽呢!”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同学从她面前走过。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换了宗旨不写那美丽含笑的松文了!她将那个后来的同学照样分析起来。这个同学姓郦在她一级中年纪最大。——大约将近四十岁了——她拿着一堆书,皱着眉走过去。露沙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长叹一声,又拿起笔来写道:她是四十岁的母亲了,——她的儿已经十岁——当她拿着先生发的讲义——二百余页的讲义,细细的理解时,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儿来了。她那时皱紧眉头,合上两眼,任那眼泪把讲义湿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伤心。“先生们常说:‘她是最可佩服的学生。’我也只得这么想,不然她那紧皱的眉峰,便不时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为不相干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了……’”咣咣一阵吃饭钟响,她才放下笔,从图书馆出来,她一天的生活大约如是,同学们都说她有神经病,有几个刻薄的同学给她起个绰号,叫“著作家”,她每逢听见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只是微笑说:“算了吧!著作家谈何容易?”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的跑到图书馆去了。

宗莹最喜欢和同学谈情。她每天除上课之外,便坐在讲堂里,和同学们说:“人生的乐趣,就是情,”她们同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作兰馨,一个叫作孤云,她们两人最要好。然而也最爱打架。她们好的时候,手挽着手,头偎着头,低低地谈笑。或商量两个人作一样衣服,用什么样花边,或者作一样的鞋,打一样的别针,使无论什么人一见她们,就知道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有时预算星期六回家,谁到谁家去,她们说到快意的时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来。这时宗莹必定要拉着玲玉说:“你看她们多快乐呵!真是人若没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润草木的甘露,要想开美丽的花,必定要用情汁来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谈论着,我们级里谁最有情,谁有真情,宗莹笑着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没情就是露沙了。她永远不相信人,我们对她说情,她便要笑我们。其实她的见地实在不对。”玲玉便怀疑着笑说道:“真的吗?……我不相信露沙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没情的人,感情就不应当这么易动。”宗莹听了这话,沉思一回,又道:“露沙这人真奇怪呀!……有时候她闹起来,比谁都活泼,及至静起来,便谁也不理的躲起来了。”

她们一天到晚,只要有闲的时候,便如此的谈论,同学们给她们起了绰号,叫“情迷”。她们也笑纳不拒。

云青整天理讲义,记日记。云青的姊妹最多。她们家庭里因组织了一个娱乐会。云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这里,下课的时候,除理讲义,抄笔录,和记日记外,就是作简章,和写信。她性情极圆和,无论对于什么事,都不肯吃亏,而且是出名的拘谨。同级里每回开级友会,或是爱国运动,她虽热心帮忙,但叫她出头露面,她一定不答应。她唯一的推辞只说:“家里不肯。”同学们能原谅她的,就说她家庭太顽固,她太可怜。不能原谅她,就冷笑着说:“真正是个薛宝钗。”她有时听见这种的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问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着说:“我只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听惯看惯她这种语调态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实说便是自己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听了露沙的话,就立刻安适了,仍旧埋头作她的工作。

莲裳和她们四人不同级,她学的是音乐。她每日除了练琴室里弹琴,便是操场上唱歌。她无忧无虑,好象不解人间有烦恼事,她每逢听见云青、露沙谈人无味一类的话,她必插嘴截住她们的话说:“唉呀!你们真讨厌。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有什么用处呢?来吧!来吧!操场玩去吧!”她跑到操场里,跳上秋千架,随风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来,她的目的,只是快乐。她最憎厌学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们不能常常在一处,只有假期中,她们偶然聚会几次罢了。

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现。到了第三个年头,学校里因为爱国运动,常常罢课。露沙打算到上海读书。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来了,只短一个露沙,云青、玲玉、宗莹都感十分怅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当日就写了一封信给露沙道:露沙:赐书及宗莹书,读悉一是,离愁别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丝万缕,从何诉说?知惜别之不免,悔欢聚之多事矣!悠悠不决之学潮,至兹告一结束,今日已始行补课,同堂相见,问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胜为吾四人憾,况身受者乎?吾不欲听其问,更不忍笔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侪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会,不难旧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话别情,倾积愫,且喜所期不负,则理想中乐趣,正今日离愁别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别,以致永久之乐乎?云素欲作积极语,以是自慰,亦勉以是为露沙慰,知露沙离群之痛,总难恝然于心。姑以是作无聊之极想,当耐味之榆柑可也。今日校中之开学式,一种萧条气象,令人难受,露沙!所谓“别时容易见时难”。吾终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来信,余言续详,顺颂康健!云青

云青写完信,意绪兀自懒散,在这学潮后,杂乱无章的生活里,只有沉闷烦纡,那守时刻司打钟的仆人,一天照样打十二回钟,但课堂里零零落落,只有三四个人上堂。教员走上来,四面找人,但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院子里只有垂杨对那孤寂的学生教员,微微点头。玲玉、宗莹和云青三个人,只是在操场里闲谈,这时正是秋凉时候,天空如洗,黄花满地,西风爽竦。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飞。更觉生趣索然。她们起初不过谈些解决学潮的方法,已觉前途的可怕,后来她们又谈到露沙了,玲玉说:“露沙走了,与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没意思了,现在我们都是作学生的时代,肩上没有重大的责任,尚且要受种种环境支配,将来投身社会,岂不更成了机械吗?……”云青说:“人生有限的精力。消磨完了就结束了,看透了到不值得愁前虑后呢!”宗莹这时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恼,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说:“也只有作如此想。”她们说着都觉倦了,因一齐回到讲堂去。宗莹的桌上忽放着一封信,是露沙寄来的,她忙忙撕开念道:人寿究竟有几何?穷愁潦倒过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决定日内北上,以后的事情还讲不到,且把眼前的快乐享受了再说。宗莹!云青!玲玉!从此不必求那永不开口的月姊——传我们心弦之音了!呵!再见!

宗莹喜欢得跳起来。玲玉云青也尽展愁眉,她们并且忙跑去通知莲裳,预备欢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们都到火车站接她。把她的东西交给底下人拿回去。她们五个人一齐走到公园里。在公园里吃过晚饭,便在社稷坛散步,她们谈到暑假分别时曾叮嘱到月望时,两地看月传心曲,谁想不到三个月,依旧同地赏月了!在这种极乐的环境里,她们依旧恢复她们天真活泼的本性了。

她们谈到人生聚散的无定。露沙感触极深,因述说她小时的朋友的一段故事:我从九岁开始念书,启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书房,就在她寝室的套间里。我的书桌是红漆的,上面只有一个墨盒,一管笔,一本书,桌子面前一张木头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课书,教完之后,她便把书房的门倒锁起来,在门后头放着一把水壶,念渴了就喝白开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书打开。忽听见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学猫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从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猫,我心里也象帮忙一块追似的,我这样站着两点钟也不觉倦,但只听见姑母的脚步声,就赶紧爬下来,很规矩的坐在那里,姑母一进门,正颜厉色的向我道:‘过来背书,’我那里背得出。便认也不曾认得。姑母怒极,喝道:‘过来!’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几鞭。然后狠狠的说:‘十二点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饭呵!’我这时恨极这本破书了。但为要吃午饭,也不能不拼命的念,侥幸背出来了,混了一顿午饭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经还不曾念完。姑母恨极了,告诉了母亲把我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教我念书了。我好象被赦的死囚,高兴极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作小衣服玩,忽听见母亲叫我说:‘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书,竟顽皮,把妹妹都引坏了。我现在送你上学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赶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我听了这话,又怕又伤心,不禁放声大哭。后来哥哥把我抱上车,送我到东城一个教会学堂里,我才迈进校长室,心里便狂跳起来。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况且这校长满脸威严。我哥哥和她说:‘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顽皮,请你不用客气的管束她。那是我们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长对我看了半天说:‘哦!小孩子!你应当听话,在我的学校里,要守规矩,不然我这里有皮鞭,它能责罚你。’她说着话,把手向墙上一捺。就听见‘铃铃!’一阵铃响,不久就走进一个中国女人来,年纪二十八九,这个人比校长温和得多,她走进来和校长鞠了个躬,并不说话,只听见校长叫他道:‘魏教习!这个女孩是到这里读书的,你把她带去安置了吧!’那个魏教习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跟我来!’我站着不动,两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说:‘你好好在这里念书,我过几天来看你。’我知道无望了,只得勉勉强强跟着魏教习到里边去。“这学校的学生,都是些乡下孩子,她们有的穿着打补钉的蓝布褂子,有的头上扎着红头绳,见了我都不住眼的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这满眼生疏的新环境里,觉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运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魏教习领我走到楼下东边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便‘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郎戴着蔚蓝眼镜,两颊娇红,眉长入鬓,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微笑着对魏教习鞠了躬说:‘这就是那新来的小学生吗?’魏教习点点头说:‘我把她交给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应,’说完又回头对我说:‘这里的规矩,小学生初到学校,应受大学生的保护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应当叫她姐姐,好好听她的话,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请教她。’说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说:‘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这学校的规矩很利害,外国人是不容情的,你应当事事小心,’她正说着,已有人将我的铺盖和衣物拿进来了。我这时忽觉得诧异,怎么这屋子里面没有床铺呵?后来又看她把墙壁上的木门推开了。里头放着许多被褥,另外还有一个墙橱,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诉我这屋里住五个人,都在这木板上睡觉,此外,有一张长方桌子,也是五个人公用的地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种简鄙的生活,仿佛到了一个特别的所在,事事都觉得不惯。并且那些大学生,又都正颜厉色的指挥我打水扫地,我在家从来没作过,况且年龄又太幼弱,怎么能作得来。不过又不敢不作,到烦难的时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学又都来看我,有的说‘这孩子真没出息!’有的说:‘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没有同情的刺心话,真使我又羞又急,后来还是秦美玉有些不过意,抚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别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泪,跟她走出来,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荡木,许多学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个学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着藕合色的洋纱长衫,对我含笑的望,我也觉得她和别的同学不同,很和气可近的,我不知不觉和她熟识了,我就别过秦美玉和她牵着手,走到后院来,那里有一棵白杨树,底下放着一块捣衣石,我们并肩坐在那里,这时正是黄昏的时候,柔媚的晚霞,缀成幔天红罩,金光闪射,正映在我们两人的头上,她忽然问我道:‘你会唱圣诗吗?’我摇头说‘不会,’她低头沉思半晌说:‘我会唱好几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点头道:‘好!’她便轻轻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词我已记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声韵,恰似娇莺低吟、春燕轻歌,到如今还深刻脑海,我们正在玩得有味,忽听一阵铃响,她告诉我吃晚饭了。我们依着次序,走进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间房子,两旁都开着窗户,从窗户外望,平地上所种的杜鹃花正开得灿烂娇艳,迎着残阳,真觉爽心动目。屋子中间排着十几张长方桌,桌的两旁放着木头板凳,桌上当中放着一个绿盆,盛着白木头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两人共吃一碗,在桌子东头,放着一笸箩棒子面的窝窝头,黄腾腾好似金子的颜色,这又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秦美玉替我拿了两块放在面前。我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涩又苦。想来既没有油,盐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实很饿,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洒在窝窝头上了,那些同学见我这种情形,有的诽笑我,有的谈论我,我仿佛听见她们说:‘小姐的派头倒十足,但为什么不吃小厨房的饭呢?’我那时不知道这学校的饭是分等第的,有钱的吃小厨房饭,没钱就吃大厨房的饭,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饭菜垂泪,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齐散了出来。我自从这一顿饭后,心里更觉得难受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从树杪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棂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满了全屋,我还不曾入梦,只听见那四个同学呼声雷动,更感焦躁,那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流下来了。直到天快亮,我才迷迷忽忽睡了一觉。”“第二天的饭菜,依旧是不能下箸。那个小朋友知道这消息,到吃饭的时候,特把她家里送来的菜,拨了一半给我,我才得吃了一顿饱饭,这种苦楚直挨了两个星期,才略觉习惯些,我因为这个小朋友待我极好,因此更加亲热,直到光复那一年,我家里搬到天津去,我才离开这学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到光复以后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的小朋友十二岁,我们一齐都进公立某小学校,后来她因为想学医到别处去,我们五六年不见,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来,我们因又得欢聚,不过现在她又走了——听说她已和人结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将来能否再见,就说不定了。”“你们说人生聚散有一定吗?”露沙说完,兀自不住声的叹息,这时公园游人已渐渐散尽,大家都有倦意。因趁着光慢慢步出园来,一同雇车回学校去。

露沙自从上海回来后,宗莹和云青、玲玉,都觉格外高兴,这时候她们下课后,工作的时候很少,总是四个人拉着手,在芳草地上,轻歌快谈。说到快意时,便哈天扑地的狂笑,说到凄楚时便长呼短叹,其实都脱不了孩子气,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还一点没尝到呢!三

光阴快极了,不觉又过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云青、宗莹、莲裳,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个不幸的便是露沙,当她幼年时饱受冷刻环境的薰染,养成孤僻倔强的脾气,而她天性又极富于感情,所以她竟是个智情不调和的人。当她认识那青年梓青时,正在学潮激烈的当儿。天上飘着鹅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风声凛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顾怎么开会,怎么发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这一项,解决那一层,她初不曾预料到这一点的,因而生出绝大的果来。

梓青是个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议论最彻底,在会议的席上,他不大喜欢说话,但他的论文极多,露沙最喜欢读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沟里,她和他不知不觉已打通了,因此不断的通信,从泛泛的交谊,变为同道的深契,这时露沙的生趣勃勃,把从前的冷淡态度,融化许多,她每天除上课外,便是到图书馆看书,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讨论,或者写信去探梓青的见解,在这个时期里,她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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