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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10:4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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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斯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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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的故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的故事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作者:李斯

排版:JINAN ENPUTDATA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4-01

ISBN:9787514314700

本书由北京紫图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推荐序活着就为见证

野夫子离我们而去,也已二十几年。一代人的怀念,像我们的沉海痛一样久远,像我们的记忆一样新鲜。他的自尽,仿佛代表我们这代人早夭的青春;而今我们正在老去,他却一直还在那样年轻着。

海子在北京为《太阳·弑》涂抹最后几笔的时候,依稀记得我正在武汉印刷自己薄薄的诗册。等他在冰凉的铁轨上了断一生的消息传到耳边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作为同代人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哀悼。我写了这一首诗,遥祭他孤独远去的魂灵——杰出的死亡

——悼现代诗人海子

题记:我觉得,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这个悲剧性的天才,才能想象到如此圆满而可怕的结局。(格尔维·麦)

1.

仅这一回你是自由的

匍匐于轨道上

那铡刀仿佛为你而设

从头至脚 笼你于死亡中

你平静地俯耳卧听

钢铁的节奏如刀枪迸鸣

最后的壮烈渐远而至

2.

一千张圆盘锯经过

你无意中体会了失传的古刑

眼珠如高贵的红宝石

首先离你而去 而

心脏犹自在枕木上乱动

其它器官布满沿途

你纯洁的皮肤至今犹

固执地粘附在铁轨上

令每一次漠然驶过的车轮打滑

3.

海子 H.Z

你的名字的第二种拼法是孩子

在这个年份

哭红了眼睛的

绝不止你一个妈妈

4.

是不是所有的诗

最高的意境便是血肉模糊

你轻松地臻于此境

贯穿唯一的生命 而形成

一个时代的杰作

历史的迷雾消散,在山海关断魂的海子不断地复活。他的形象在熟知和不太了解他的人、在赞扬和诋毁他的人的心里,同样都在一天一天地嬗变。不是他悲壮的死促成他的新生,不是他不肯同流合污的决绝,让良知尚存者心有余悸。一个铁的事实是,他的诗歌留存下来,与一个民族余温尚存的记忆一起留存下来;炽情一样发酵,米酒一样老熟。与那个悲壮的时代隔开二十余年,他的诗歌今天读起来,更多了过去所没有的必要参照。他的悲苦那么触目,绝望那么惊心,预告却又那么精准。

对于不熟悉海子诗的读者而言,记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就足够了,因为这首诗能够编进语文课本,这个事实本身都是一个奇迹。“活,还是不活”,我们跟莎士比亚联系在一起,“沙扬娜拉”,我们跟徐志摩联系在一起,“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们跟李白联系在一起——诗人原本并不要求那么多的传世。萨福在师生交流中得到快乐,盲人荷马不辞辛苦地浪游于爱琴海沿岸;背诵《格萨尔王传》的藏族老妇人,也可以远隔时光体会吟游诗人的悲欢离合,看透王权的更替与世代的变迁。在很多时候,诗人的永生其实只需要几个字眼。

可是,海子不同。他生长在一个生下来便要背上重担,生下来就得夺命狂奔的特别时代,他更死在一个国人不能忘怀的年代。在他生长的时代,我们各自将自我施加的使命感,不约而同而且牢牢地扛在自己肩上,不堪重负;在他去世的年代,我们又一同闭上痛苦的眼帘,不忍目睹。

然而,我们却无法抱怨那个时代,正如历史之不可假设。正是无法抱怨的那个时代,教我们识别善恶美丑。那个时代同时却又在我们最绝望的时辰,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光辉,那在灵魂的暗处熠熠闪动的光辉。那样的抗争与隐忍,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被磨灭,被嘲讽,被讪笑,但我们却在屈辱中保持住了尊严,尽管是少得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尊严。它支撑着我们大家,磕磕碰碰地走到今天。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一个安庆少年经历了怎样的炼狱之苦,又体会了短暂的青春时代何等样星星点点的爱情,这些都随同他的尸骨一起埋进了查湾的坟地。但是,那么短短几年里烈火一样燃烧过的诗情,贫病交加中留下来的数百万字的诗歌和文论,却跟他的名字一起走进了永恒。一个在灵魂的深处与自我搏斗的人,他随时想放弃,想做一个幸福的人,想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写一封信,想把天空和大地传达的无论哪一种好消息,都传达给需要的人……可是,他终究没有能够坚持,他终究一条路走到了长夜,就因为他是海子。

在凄风冷雨的德令哈之夜,海子想忘记人类,却也只能想念他并不存在的姐姐。平原的黑夜从大地升起,他却不能忘怀刺目的怀宁麦芒。忘却经常是一种罪过,正如回忆并非总是痛苦。海子的诗,只能像陈年老酒为有心人预备下,而他这个人,就让我们像朋友那样交下去吧。因为我们已经无法没有海子的诗,我们已经无法不面朝大海。

海子诗集活了下来,它不说话,却在每个良知里默默地见证。我们幸存,依稀听到海子像先知那样在旷野里祷告——人能在屈辱中隐忍抵抗,是因为“如果我们和他一同受苦,也必将和他一同得到荣耀。”

野夫2013年2月27日于德国科隆00.山海关好累啊。我

他从地铺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3点多。

昌平的街道上依稀亮着不多的几盏街灯,海子意识到,康永新那个魔王还有更厉害的手段留在后面,必须赶快离开昌平这是非之地。

他将房间再次整理一次,将4本没有看完的书和几枚剩下的桔子匆匆塞进军用挎包,只穿一件衬衣和夹克便出门了。

他轻轻地下楼,尽量不出声响。康永新那个魔头耳朵尖得很哩。

清晨的寒意,他没有心思顾及了,走在向北的熟悉的路上,军都山模糊的影子让他觉得那样亲切。踏上军都山,我便安全了。

海子向北走动,心里感到少有的轻松和惬意。

人若不再眷恋,人若无所留念,这世界便无所谓了,生死又有何值得畏惧的呢?

以往,他有所感受便扑向书桌,或者掏出笔来赶紧记下什么,现在,他不想这样做了,他在心里默念。

山海关近了。

海子在一大片麦地面前停下来,他想起了十年前的故乡高河镇。01.高河镇

儿子静静地长大

母亲静静地凝视

——《村庄》宁县高河镇中学,照例有一株参天杨树在校门口守望,四合院一样的几十间门窗破烂的教室围住一座不大的操场,为教怀工和学生提供全部功能的服务设施,诸如宿舍、食堂、厕所(兼淋浴间)、教师办公室,也都围在操场四周。四围并不很深的水沟护城河一样将学校围成一座孤岛,与杨树相对的地方,食堂的赭色红砖烟囱一日三餐定时冒出劣质煤烟,只有通向镇上的一条稍微宽大的砂石路连通校外的世界。孤岛外面,麦浪在春夏之间翻滚,等待收割的季节变成寸高的短茬。

高2班的查海生将装有腌白菜的罐头瓶子收进书包,从布袋里倒出四两左右的晚粳米到外周印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字样的搪瓷碗里,排队将搪瓷碗放进食堂的大铁锅,穿过食堂前面晾晒着的抹布、蒸锅隔布、床单、长短裤和袜子,回到教室准备接着上课。

1979年的高中只读两年,高河高中的高2班,事实上也就是毕业班了,教语文课的林老师兼任班主任,催逼的口气一日甚似一日。“高考对于你们,就是将来穿草鞋和穿皮鞋的问题。要拿高分,作文是最薄弱的突破口。查海生,你来给大家汇报课外阅读心得。”林老先生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犹豫,说完还把两角一包的无过滤嘴“丰收”烟卷在课桌上敲几下点上。他的两块“精益牌”镜片看上去似乎不是相同的度数,但是,查海生每次看上去都明显感到那镜片后传达出来的信任。林老先生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总是疼爱有加,寄予无限厚望。他要帮这个清瘦的小个子在高河中学创造一个奇迹,为此亲自去查湾找查海生的父亲谈话,说服他同意查海生报文科。“我看了《天龙八部》。”查海生小声起头。

班上一阵哄笑。那不是传说中的武侠书吗?看武侠书能写好作文?

林老师并没有笑,他卷起白衬衣袖口,将双手自信地插在卡叽裤子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看着讲台对面墙上红扑扑的华国锋画像,知道查海生那幅稍显宽大的琥珀色镜架夹着的就是一个鬼头鬼脑,藏有他的同学无法预料的关子。“一部天龙,金庸老先生写尽人生……”

查海生稍停片刻,接着说:“5卷50回,230余人物,从丐帮长老到武林奇侠,从修道真人到草原英雄,药师、神僧、恶霸、道姑,西夏国的征伐、腥风血雨的少林。看似乱哄哄的一个无情世界,其实有真相埋在后面。大真相……”

林老先生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像往常一样,陶醉之极,头稍后仰,仿佛靠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的枕头上。“这个大真相,便是对天地的大彻大悟。”查海生说着调整一下站姿。他站起来发言时,总习惯于将重心落在单只脚上。但是,脚下的皮鞋,是父亲星期六刚刚用旧轮胎修补过的,高低不平,站久了,脚掌心有些不支。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火钳在废旧轮胎皮与鞋底之间烫出的一缕青烟,很难闻的气味,满院子都是那种臭烘烘的皮革味。“少林武功,源自达摩,达摩的禅机。他本来就是佛传禅宗第二十八祖,南来天竺,北上中原。他一生的故事,可以用‘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断臂立雪、只履西归’做总结。世间乱相,命运沉浮,各有各的解释。无论什么角度,终归要直指人心。心宽,心广,心止,心静,才能真正获得肉身的解脱。《天龙八部》,原本就只有这么一句明心见性的话。”

查海生坐了下来。脚掌心被垫高的轮胎皮顶得生疼的地方,由于体重的平摊,现在舒服多了。他的内心被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感动得翻腾起来,破皮鞋和臭腌菜引发的隐隐自卑,总是因为林老师有意为他制造的这些显摆机会稍有安抚。“哎呀呀,查海生,你看个武侠书都看出这么大的门道来,了不得啊。”下课了,王梅英看见查海生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梧桐树下,就跑到他跟前来。

查海生多少显出有些害羞的样子,虽然内心里相当得意。“文革”已经结束,可教室外墙上写着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几个黑体大字,却并没有立即擦洗掉。红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照样半圆形拱在水泥黑板上方,每年夏天都会在破窗外叽叽喳喳的几只乌鸦,像往年一样在树上毫无规律地乱叫,并不知人世的深浅浮沉。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王梅英身上有一股烤红薯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却不知道是不是雪花膏的原因。他母亲只在冬天才用那种7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有的直接就装在蛤蜊里面,揭开蛤蜊壳就可以挑起来直接抹在双手和脸上。可以防冻,却没有什么特别香味。

实在说,她并不算漂亮,鹰钩鼻子,和课本里面画的埃及人似的。横在额头上的刘海算是例外,像电影《小花》里面找哥哥的那个小姑娘。她穿刚刚流行起来的黑色蝙蝠衫,健美裤底下套有可踩进白色运动鞋的裤脚带。遇上开心的时候,她还会摸出一支可伸缩的口红,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边涂边抿嘴唇。

王梅英不爱课本,却偷看手抄本,《一双绣花鞋》,还有《梅花档案》什么的,哪怕班上有男生因为偷看《少女之心》差点被学校开除。

他觉得她额头很好看,总是想去摸一摸。“了不得?这高河镇上还有哪个人比你爸爸更了不得的?”“看看看,又提我爸。”“我不是故意要提。唉。”查海生叹口气,欲言又止。“唉什么唉!”

查海生还是决定不说,蹲下身去捡起一片发黄的梧桐叶玩弄起来。“不说也罢。那你说说,你怎么对那本武侠书那么大兴趣?”“这你不知道吧?嘿嘿。”“我是不知道呵。”“你姓什么?”“这你还问?姓王啊。”“我呢?”

王梅英摸不着头脑了。她喜欢听查海生卖关子,有时候卖得太远,几个小时转不回。“我姓查。这个金庸呢……”查海生偷偷扫一眼王梅英。他一向喜欢看到王梅英听到他发布惊人消息时惊讶万分的表情,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更想去摸摸她较常人更为前突的额头。“你不看武侠书你不知道。这金庸是何等样风云的人物,超级大才子。他写的武侠书,那整个一奇妙出脱的世外的世外,迷住上亿的华人。”“看过几集电视剧,总觉得打打杀杀的,不好看。”王梅英还没有明白查海生的关子在哪。“这个金庸,他,他是我本家人哩。”“又瞎吹了吧?”“这次不吹。金庸本名查良镛,出生在浙江海宁袁花镇,年轻时在长沙的国立湖南大学读书,新中国成立前跟《大公报》一起去了香港,还跟梁羽生一个办公桌。你可知道,这位梁先生也是写武侠的高手,好生了得。可是,写武侠,这位金庸先生才是泰山北斗啊。”

查海生好像是在背课文,眼睛里透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还像是真的。”“的确是真的。我们查家还有另外一个名人你可知道?”“说。”“穆旦。”“穆旦怎么了?”“他本名查良铮,也是袁花镇生人,跟金庸还是叔伯兄弟哩。陈独秀你总该知道吧,也是我们安庆人。”“哦,原来这样啊。你将来也会成大人物的。”王梅英认真地看着查海生说。

已经是70年代末了,人们过去生怕与港台亲戚扯上什么敌特关系,可现在,美国、“台湾”“香港”若有什么亲人,那可是不得了的海外关系,不是直接出国继承财产,就是源源不断地有美元寄回。

他一定会成为大人物的。王梅英上课不专心,总是躲着看巴金小说,什么《雾》《雨》《雷》《电》的,都是几部曲几部曲地看。可她喜欢查海生,甚至都不回避班上的同学。和查海生同学5年,不光是佩服他成绩好,而且知道他是胸有大志的人。她要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只想对查海生一个人说。查海生似乎总明白她内心里在想什么。全班上,只有王梅英和查海生最好。查海生不想问题的时候,眼光总是炯炯有神,可是,你跟他说话不超过几分钟,他的眼神便会暗淡下去,像是隔着一层雾水,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时常就不知道已经飞往何处。

王梅英家住高河镇,每天骑辆“飞鸽”自行车上下学,查海生家也有一辆破“红旗”,可一来查海生住校,不能每天回家,二来他父亲每天都得骑着东奔西忙,所以住校期间就骑不成自行车。有时候,王梅英要查海生午休时带她到学校附近的田野里转圈玩儿,女式自行车后座上不能带人,他就只好让她跟在后面走,等没有人的时候才坐到前面横杠上,再在田间小路上狂奔一阵子。

田野风大,王梅英头发都飘到查海生鼻子上了,可她只管自己很开心,不知道查海生在后面一手抹头发,一手扶把手使劲骑是何等的费力。

王梅英天天用皂角洗头,一股并不十分难闻的皂角树味。皂荚入药,能治百样风湿病。刀豆高高地挂在皂角树上,到成熟的时候便自己落下来供人拿去洗衣洗头,从不计较。王梅英经常带好吃的菜来学校给查海生,也从不计较。

想到这些事情,查海生心里总是畅快,暂时会忘记两家父母间的芥蒂。“但愿如此。我马上就15岁了。你知道我爸想让我上理科,一天就知道当工程师多么好。林老师跑到我家劝他,才勉强同意转文科。我今年要考不好,我爸不骂死我才怪。”

王梅英长得像《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又像玉荣,比她们两个都更漂亮。“你一定会考上好学校。你还会成大人物的。”她说。“金庸写武侠书挣了好多钱,数不清哦。我将来也去当作家。”“成大人物不一定要挣很多钱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赚钱多了,好买三转一响,用上海产的‘凤凰牌’自行车把你娶回家啊!”查海生在开玩笑,而且没有掩饰是在开玩笑。“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王梅英看过好多手抄本,知道查海生只不过是跟自己开玩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人要爱人,得费好多心思的。

王梅英看就快要吃午饭了。“我今天又带好吃的来了。”“不要了。”“为什么?”“不吃你爸给的。”“又来了。不许提我爸。”“也不是。班上的男生都在笑话我,说难听的话。”“我知道,让他们说去。他们能跟你比?”王梅英单独跟查海生在一起时,从不隐瞒自己对他的好感。“走吧?”王梅英又说。“不去。”“是炸玉米面炒熏肉。走不走!”

查海生胃里咕噜一响,吃了几天的烂腌菜就像要从胃里翻涌上来。他望望王梅英的额头,心里一阵温暖。“走!”

查湾村是高河镇辖下的二十几个小村子之一,原来都归高河镇人民公社管,那是1958年“大跃进”时代的事情。后来,1985年又改成了今天高河镇这个名字。

大大小小的河流组成一张水乡之网。一条高河,弯弯曲曲串起了七八个小村子,之后消失在芝麻湖里,湖里时常也放竹排,跟《闪闪的红星》里的一个样。沿河林立的小码头,在贫穷的时代曾是儿童心目中纷繁世界的入口,因为从家乡哪怕最小的一条河,逐级而上,都可以通达京杭大运河,通达北京和更远的世界,或者往南,直通长江。

查湾村跟高河镇其他的村子一样,世世代代靠水稻、小麦、油菜、大蒜和茄子养活。棉花、麻、芦苇这些经济作物尽管各家种植面积不大,总还是可换回一些盐米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山岗上当然能找到辛夷、明党参、蔓荆子、香附子等中草药,然而,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这些药物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高河镇本身,旧名高河埠,是怀宁县所属安庆市通往江淮的北大门,也是皖西南地区通江入海的咽喉要地。

安庆之于安徽西南,恰如凤阳之于安徽东北,两者在安徽形成一条斜线,构成重要的文化走廊。安庆是安徽省位于长江沿岸著名的港口城市,中国民族工业的发源地,这里不仅产生了赫然进京的徽派戏剧,从传统的黄梅戏演化出名震四海的戏剧传奇与文化品类,而且也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从2000多年前的古皖国,进化为康熙六年的安徽省,历代统治者都将这里作为省会,凡800年不改。

本当是生人养人之处,灾荒年却弄得饿殍四野。怀宁县境内有三大水系四大湖泊,分别为珠流河、高河、大沙河水系和白洋湖、三鸦寺湖、石门湖、冶塘湖、八里湖。另有数十座人工水库,水系里浮游着鲢、鳊、鲤、鲫、鳜等鱼类,还有田间河塘里面的黄鳝泥鳅等,龟、鳖、虾、蟹、蚌、螺等本当能养人无数,然而早年这里却民不聊生。

这里跟江淮大部分地区一样,油料以油菜为主。初夏来临,四野黄澄澄的油菜花会盖满田间地头的每一个角落。不成规模的果品植物分布于房前屋后,计有桃、梨、枣、杏、柿、柑橘、板栗、枇杷等。

当年家家户户担条板凳带着蒲叶扇去看露天电影的情景不见了,没有人再想到来村子里放电影,青壮劳动力也被医疗费、孩子读书的费用以及数不清的什么费逼得去随便哪里的大城市奔命。如今,走进随便哪一个村落或古镇,我们都会看到坐在黄土小院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婆。他们对身边小沟里流淌的污水心不在焉,或是在田间锄草的老人,烈日当空他们仅用一条白毛巾就可以挡住暑热,或是流着鼻涕四处奔跑或打闹的学龄前儿童,或是几条丧家犬漫无目的地闲逛或看不出明显原因地狂奔。

已经十分破败的赭黄色土墙上,依稀能够见到新鲜或留存了很长时间的白石灰标语: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美帝国主义必败,全世界人民必胜!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在华主席领导下胜利前进!

安庆和婺源一带查氏字辈中的排序,依据的是“派远光先德支长振(正)家胜”这个顺序,其中,振、正可互换通用。而按照怀宁查氏字辈,依据的却是“声鸿名振显”这个排法,两者略有出入。

查海生的父亲查振全老人,按照查海生1964年出生时,他父亲是31岁得子算的话,应当是1933年生人。然而在中国绝大部分农村地区,人们很少按阳历计算生辰八字,所以,就跟查海生自己的生辰也没有人真正弄得清楚一样,老人出生年月因阴阳历计算之差而错开一两年乃是常事,也没有人真正计较这些细小差别。

初看查老先生,你很少能够读出一个安徽农民的影子,倒是像位工程师或县城教师,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老人家细长脸,短发立起来向后倒梳,十分合体的短袖的确良衬衫暗藏着颇有讲究的习惯,衬衣口袋里别着“英雄牌”钢笔或叫不出名称的圆珠笔,至少显露他老人家对知识、对文化的极大尊重。虽说是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细看他的眼睛,还是感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英气和钢铁般的意志力。尤其是在这对老夫妻在新起的楼房前与三个儿子的合照中可以看出,这是饱经沧桑而腰杆尽量往直里挺立、有远见卓识而又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才有的气质。

从他的双颊和嘴唇的构造,尤其是细长紧闭、抿得稍紧的双唇的横线中,你可以猜得出这类人内心的刚毅顽强会达到何种难以置信的程度。人的牙关往往跟性格有很大关系,下定决心,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人,往往有轻咬牙关的习惯。久而久之,这种牙关动作就会拉动双唇,形成较其他性格的人略微不同的双唇构造。比如,大凡嘴唇肥厚或上翻的人,不是豁达大度之人,便是心无远虑之徒。而查老先生这副以挺直的鼻梁为主线构筑起来的瘦削面相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与他高出怀宁人平均水平的身高结合起来,应当给人一种深刻的,即使没有读过大书,也是较常人多出几重心思的细心人印象。这样的人,一定会出一两个杰出后代,因为他教育孩子的方式,一般会异于常人。

查振全老人原本兄弟两个,日本人占领怀宁期间,虽说战乱频仍、匪患无穷,但老人的父亲还是想办法让两个儿子跟村里识字的人学了两年蒙学,识得几百汉字,断得普通文章。起码来说,日常生活中的算写、家书能够应付,堂屋、猪圈诸如“四季生财”“六畜兴旺”的楹联贴纸,虽说写得歪歪倒倒,每年春节也能将就。

可是,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完全称得上典型的战乱之国:扛青天白日旗的国民党撤往四川,戴屁帘子军帽的日本人来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几十上百万的军队,是军队就要征粮,征粮当地就会饿死人。一个农民,囿于土地的围困,如果不另想办法,世世代代就会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里转圈子,永远为莫名其妙的流寇兵匪或贪腐无度的皇亲国戚生产粮食或贡品。所以,世道变迁,一眼望不到太平日子什么时候会到来,查振全老人接受父亲的劝告,好歹拜师学了一点裁缝手艺,希望借以脱离土地的束缚。手艺在身,任你改朝换代、兵来匪往,人总得穿衣吧。

当了三年学徒,虽说没有一分工钱,但跟着师傅走村串户,有农户,也有安庆怀宁政商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达官贵人,丈量身体,进出厅堂,一路也长了不少见识,大小也算是查湾村见过世面的人。这些并不额外交纳学费的江湖教育,让查老先生知道凡事谦让,为人做事多几分心思,说话不能口无遮拦。最重要的是,人要有志气,对将来有信心,就算自己出不了头,也要教育儿孙辈长出息。

满师以后,日子过得稍有起色了。乡村裁缝,与走村串户的磨刀匠或木匠并无区别,平日里还得下地种田,单等乡邻人家有个婚丧嫁娶的突击活才能赚些外快。再就是春节,为各家小孩子添些简陋的年夜新衣。

邻村操家的操礼章老先生家有个女儿叫操采菊,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女子,识的字比查裁缝还多。1953年,查振全母亲托人往操家说亲。操老先生怕女儿跟了农民吃一辈子苦,起先不肯应承。怎奈家道中落,女大也不中留,加上这个查振全好歹会点手艺,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了。

查振全夫妻婚后不久便往邻近的祁门县谋生,一个在缝纫社,一个在茶厂,总算能吃上饱饭了。查振全原本是正规拜师学艺出身,各色人等见过不少,瘦的胖的,高的矮的,体态正常的,身有残疾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需报个身高体重,他无须见面量身就能把衣服做好,一穿正好合身。其实,但凡细心人都会注意到,身高体重,落实到身体上无非前挺后突的事情。这两个指标若不对称,大体就是肚子上用料的多少,前襟的长短而已。所以,在祁门的这个缝纫,一年到头的活路大同小异,对他来说堪称大材小用,完全不用费什么劲。

妻子操采菊也非等闲之辈,她识过几年字,这在当时的妇女中是相当了得的事情。她还会些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得也圆满,茶厂有个什么文艺会演之类的活动,自然少不得要请她这位特别拣茶工出来张罗操办。几年下来,厂子里也拿她当才女看,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舒心的日子了。

根据1961年的“三自一包”政策,各农户按户口人数分田,自种自销自留随各家便。这可真是大好机会。查湾查老太婆就捎信给查振全两口子,要他们回查湾分田。操采菊茶厂并不放人,查振全先行回查湾。后来让查海生的舅舅操乐瑞以娘家身份要人,人没放成,反倒被抓去劳改队,被人活活打死。一条人命,换得操采菊回了查湾。

两口子1957年曾在祁门生了个女儿,没两年病死了。1963年再生个女儿,第二天便夭折。

虽然一连两胎女儿都夭折,可是,1964年春上,两口子终于得了一个儿子。算是可以在查湾扬眉吐气了。

这年是农历的龙年,龙生于海,必得富贵之气。两口子想了好几天,决定给这孩子取个吉祥名字:查海生。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从查海生出世后,查家连添三丁,全是男孩子。虽说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月头接不上月尾,可是,在查湾村,穷苦的也不是他一家,毕竟,有了儿子,也就有了尊严,有了希望啊。

更让人开心的是,这个查海生,生下来就跟其他孩子不同。奶奶疼爱、父母珍贵,可这个海生少年更事,打小就显出异常本领,一点没有娇生惯养的恶习。才只一两岁的时候,母亲操采菊捡个报纸杂志读着玩,抱着孩子随便指几个字教他,没想到他过了好久还记得。

最让查振全老人一辈子不忘的,是海生4岁那年背《毛主席语录》的事情。1966年“文革”开始,高河公社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沉浸于史无前例的疯狂热潮中。揪人批斗驾飞机游街示众是大人们干的事情,抢红红绿绿的传单却是小孩子们常见的游戏。传单上多半印些毛主席语录,查海生跟着大点的孩子们一起去公社抢,捡不了几张,其他孩子也会分他一些。那些红红绿绿的纸片,他带回家珍藏起来,当时的农村儿童,既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像样的玩具,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就成了他们参与抢传单的美好回忆的见证。查振全老人做缝纫活儿累了,抽旱烟的工夫就教海生念几张,海生就跟着咿咿呀呀读,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三四岁的孩子,成天听缝纫机嚓嚓嚓的单调响声太烦,情愿拿着红纸片绿纸片自己念着玩。

这年高河公社开毛著背诵大会,查振全老人不能不去,干脆决定让海生去背几首。他把一摞纸片交给海生,让他记住每张传单的大致模样,然后教他背诵。结果大出所料,几十页下来,海生看一眼传单就放下来背诵,滚瓜烂熟。

结果可想而知。当天下午,查振全老人将4岁的海生抱到台上,连背40多首,轰动整个高河镇。人人都说,查家的这个小子,将来一准会读大书,有大出息。

海生再大些,就知道帮着家里挣工分了。当时没有上大学一说,工农兵学员也是给城里人准备的。农民的儿子,除了当兵之外,就只有出外当建筑工一条路。学校课少,查海生一放学就去干农活,捡棉花,挖水沟,堆麦垛,无论什么农活,只要允许他干的,他都去干,多少挣些工分。

后来去高河镇上初中,只能住校,他每周回家还是照样帮家里干活,顺道还帮他妈采药草。

自初中开始,查海生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1977年恢复高考,他已经初中快毕业,查振全夫妻终于看到一线希望,这个孩子一定要去读高中,一定要上大学,把自己两口子一辈子没有圆好的读书梦圆完满了。02.查湾村

我想起在乡下和母亲一起过着的日子

野菜是第一阵春天的颤抖

——《平常人诞生的故乡》到了星期五。由于下午没课,查海生下了上午第4节课就背上书包准备回家了。又

天阴沉沉的,第4节课才上了一半,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了,出了校门,实在忍不住饿,抓了几颗兰花豆扔进肚子,又喝半瓶子冷开水,肚子才稍微安顿下来。

查海生从来都是一个人回家,有同路的同学,他总是借故甩开,不是讨厌同学。他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学3年级就开始,从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真的一路小跑起来。直奔长枫的小河边。

他二婶的叔叔在高河镇上开有一个酱菜店,各类酱菜10余种,柜台上还摆上各种玻璃瓶子的小吃和下酒菜,如皮蛋、糖醋藠头、油炸花生米、红腐乳,几十年来生意一直很不错。他家所有的酱菜,都有别家酱菜没有的香气,其中最畅销的就是他自称的蟠龙酱,镇上的人家无所不知。有的买回家烧菜用,还有些人家煮面条起锅时放进一些,总有一股异香扑鼻。酱菜店老板酱菜出名,人们却称他花生老头,可能因为他最早是卖油炸花生出名的。

秘密就在酱菜中的草药汁。到底采什么样的草药,是根是茎是叶还是花,何时何地采,怎么个熬制法,如何加进去,什么配比,只有花生老头一人知道。因为沾点亲戚关系,又见查振全家孩子多,生活艰难,花生老头就让查家人提供其中两种药草。

查海生打从记事起,便知道母亲经常去野外采药,回来总在家里摆弄那两样杂草样的东西。小学3年级,查海生可以独立去野外活动以后,他就接替了母亲,干起了这份补贴家用的采药活。母亲郑重其事地叮嘱他,千万不可把采药的事告诉村里或班上的任何人,要是把这个秘密说给别人听了,不仅这份外快得不到,花生老头的酱菜店也会关门的。

一味香附子,一味半夏。

香附子,有东香附和南香附之别,江淮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是什么。其实就是满世界都长的一种杂草,对于现代社会的草坪培育来说,甚至还是一种恶性杂草,想除都除不尽。怀宁当地人有叫回头青的,有叫雀头香的;高河镇人喜欢管它叫莎草根或雷公头。荒地、路边、沟边或田间向阳处到处都是。

远远看去,香附子草好像水仙,但到开花的时候,水仙的花朵可怜动人、光华夺目,而香附子却支着三五根天线样毛乎乎、傻呆呆的复穗立在草顶上,随风摆动。

草下面的块茎才是香附子。生香附子味辛微苦,要用沸水煮或熏蒸后晾干才能入药。有的酒坊拿香附子酿酒,也有加进饲料喂牲口的。能够用香附子入药的中成药就多了。有一种四制香附,是用米醋、童便、黄酒、炼蜜加开水烊化后制成的,说是能疏肝、止痛、调经解郁,甚至有松弛平滑肌的作用。

花生老头不知哪年哪月从哪里找来的古方,竟然拿它和其他药草掺进酱里。怪不得现代有药厂用香附子提取香附醇和桉油精的。

查海生只管用铁铲铲出香附子根装进袋子背回家就行,并不费事。

香附子虽然春、夏、秋三季都可采到,可是,花生老头的蟠龙酱非得要春秋两季采摘的,花生老头还专门交代说,只有长枫河边的香附子才最好。是不是长枫河边长的香附子,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应该是尝得出来。

查海生采到香附子根背回家去,他母亲会烧去块茎上的毛须,煮熟晾干,凑足分量就让查海生带去学校,趁晚上悄悄背到花生老头家去。

下起雨来,长枫转眼就快到了。查海生加快脚步。

从高河到查湾,并不直接经过长枫。为采半夏,查海生得额外多走6里多地。

多少年了,查海生养成了一个习惯,出高河就一路狂奔,中间累了慢慢走一阵子。快到长枫,可以看到搭在不宽的小溪上的小木桥(实际就是两根粗树用粗大铁钉拼起来的,平日里根本没人走过,涨大水时才有人过桥)的时候,他便再次冲刺,然后坐在小木桥上休息。

半夏。不知何故,查海生打小就喜欢半夏。

他记得3年级第一次采了10多棵半夏和半袋香附子回家,母亲喜得合不拢嘴,专门为他做了一碗红糖荷包蛋。查海生端着碗狂吃荷包蛋,看着母亲喜滋滋地清洗半夏和香附子,胃里的温暖、饱和的感觉和说不清的愉快,似乎从那以后就与母亲清洗草药的笑脸联系在一起了。上了初中,他才慢慢明白,家里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才吃一回的粉蒸肉,就是用自己挖半夏和香附子换来的钱买的。

半夏的样子本身确实可爱,惹人怜惜。每次看到半夏,查海生就会坐在它旁边欣赏好半天,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

每棵半夏在他看来都不一样。

野生半夏一般有半尺到一尺高,很容易辨别。一年生半夏上面通常只有一片叶,两三年后会生出三片齐整整、绿油油的叶子横在顶端,一根亭亭玉立的细茎顽强好胜地撑着叶片,做给什么人看的样子。

野生半夏跟水半夏可是不同。水半夏现在都有人工养殖的了,一丛丛的,横着好多片圆滑、庸俗的叶子。

花生老头说,半夏虽然也有微毒,但水半夏的毒性却是半夏的三倍多,放进酱里会让人中毒的。

庸俗,圆滑,还那么毒。查海生看着流水,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烦躁。

野生半夏很少找到一窝的,往往独自一棵站在草丛中,微风吹来,她们会低下头去,旋即又挺直腰杆。查海生心想,她们这样在草丛里站一辈子,直到被人采走,一生要这样来来回回地与风雨搏斗多久啊。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河才刚转过弯,一个沙坑后面的狗尾草后面,有一棵就站了出来。

查海生坐了下来。

这棵半夏还没到花期,要等5至7月才会开花。那时候,绿色的佛苞焰会长到三角板那么长。

多年生的半夏花是单性,没有花被,雌雄同株。雄花白,雌花绿,从哪个角度看上去,它们都显得那么高贵,那么饱满,又那么庄严肃穆,远离浊世的样子。

半夏或活一年,或活两三年,如果不被风雨摧残,也没有被人类采走,或许还能活更长时间。可是,她们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被人拿去晒干或蒸死,拿去为人止咳或催吐,现在据说还能起凝血作用。她们的腰杆挺得那么直,叶片分布得那么匀称,整个造型似乎出自上苍的某种安排,或是设计,丝毫看不出天然演化的态势。黄绿色或绿白色的花朵绽开,她们并不知道要显示给什么人看,也不知道野地里有没有其他姐妹在欣赏,哪怕呈现出佛苞焰的庄重模样,除了当初取名字的人兴许禅机突发而心生恻隐,又有谁能在几周的花期内细细揣摩她们降生人世的意义呢?

查海生每每坐在半夏跟前,总会这样神思良久。

也许这世间的一切终究还是有一个什么巨大的目的呢?人离了半夏能活,也有别的药草可以医病,在她们的药性不曾为人类所知之前,半夏会不会就没有任何值得自怜的理由呢?半夏当然离人能活,年年枯荣,岁岁开花,也不知几千数万年的。难不成飞鸟曾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充当过半夏存在的目的?她们的意义曾经靠半夏来给予或确定?照生物课本看,鸟类应当先于人类出现,因为鸟类的祖先据说是由巨大的恐龙演化而来。可如果是这样,又排除地上万物不足以为身躯庞大的比如暴龙提供足够食物的可能,那么,又是谁或什么力量让这些惊天动地的体格巨变发生的呢?如果是自然演化,数吨重的剑龙要缩变成自由飞翔的小鸟,又岂是百万千万年可以计数的?

有没有目的,有什么目的,半夏都得活下去,花朵得继续开下去,佛苞焰来年还得呈现同样的绿与白的色彩的表演。风雨摧折,虽不全然针对这绿叶白花,可是,这些半夏与我,我与我母亲的辛劳,母亲的辛劳与花生老头的蟠龙酱,蟠龙酱与高河镇人饭桌上的菜肴或面条,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一条生存线路!而这一切,对于半夏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生存,她的美丽与庄严,她在微风中一阵阵的摇动,她与旷野草本姐妹共同的兴衰,这流水的短暂陪伴,这落日的些微期许,这夏日匆匆的到来与远离,还有天空滚滚的雷声,永远无法预料的闪电,这一切,半夏,你都是如何承受下来的?

查海生心头涌起莫名的伤感。

东边天际的白色又消褪下去了,远处有乌云四合。估计快到下午两三点了。

查海生知道半夏有微毒,只要不直接入口,一般不会有事。他从来不像采香附子时那样用铁铲铲半夏。半夏的块茎离地很浅,用手指稍微松动根部的泥土,轻轻一拔就全部起来。

半夏叶子不入药,没有用处,查海生每次还是喜欢整株带回家。他母亲会去掉茎叶,剥掉半夏皮,晒干装进袋子。刚剥好的生半夏,远看就像圆不溜秋的荸荠,就是不能像荸荠那样生吃。

查海生沿河又走了几小时。快回家的时候,旧化肥袋子里已经装了不少香附子和半夏了。“妈,我回来了!”到家时,天都黑了许久。“海生啊,快进来,饿坏了吧?”“不饿,不饿,我口袋里兰花豆还没吃完哩。”查海生将化肥袋子放进堂屋角落,边说边出去清理院子里的农具,将散落在地上的锄头、扁担、铁锨顺手摆整齐。之后,他又将回家路上摘下来的几把红得发紫的桑椹洗干净,照例拿给他母亲。

因高河镇离家十多里地,他一上初中便开始住校了,这意味着他得学会洗衣服、洗碗、洗菜,去食堂蒸饭蒸菜。由此养成的爱整洁的习惯,总是与他的长子意识联系在一起。“我爸还没回啊?”

大弟弟也在高河住校,不是每周都回,估计小弟弟已经上床睡了。但没见到父亲,他觉得有些奇怪。“你爸今天没下地,去安庆你叔家了,今天赶不回。”“去安庆干嘛?”“唉,我这腿。你快进来,我热饭给你吃。”

海生妈在洗锅准备热菜,只要是星期五,海生不到家她就不吃饭,一直等他回来。

查海生坐在灶口的小凳子上,将小稻草把塞进灶里,用火钳拨弄几下母亲先盖住的火灰。才几下子,草把便烧着,将他的脸和灶房照得红亮。“我这腿越肿越大,都不能下地了。你爸看着不行,想去你叔问个治法。先前吃的几副中药,也不见管什么用处。”“妈,您这是累的。以后下水田的活,等我回来再帮爸一起弄。再说,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考完放假,我跟爸下田。”

查海生嘴里这么说,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气无力。到底能考到个什么学校,考到哪个城市的学校,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说了,自从林老先生来家跟父亲拍了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考上一流大学后,为筹路费和生活费的事情,查海生见父亲的腰又弯下去许多。“海生啊,妈这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这事你别管。另外啊,这两个月你就别往家跑了,住学校别回来。花生老头也说了,你就要高考,他请别人去采药,钱他还是照往常给咱们,算是先垫着。米和菜,你爸每星期给送去。”

查海生母亲说着,见菜已热好,就让海生把油灯点上,准备吃饭。

查湾1958年就已经通了电,可是,为了节省电费,他们家只逢年过节才开电灯,也就是堂屋中间的一只25W的白炽灯。油灯也不是有正式玻璃灯罩子的煤油灯,而是在一只破损的饭碗里倒上菜油,放上一根棉芯而已。

一碗大白菜煮豆渣巴,再就是一小碟子蚕豆酱,就摆在灶台边沿上。

海生妈盛了两碗米饭,母子两个就着油灯吃起来。“妈,等我到了大城市,就接您去玩儿,去看外面的大世界。我还可以当家教赚些钱,您别太操心了。”

海生妈看着儿子的脸,发出无声的苦笑。这儿子是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理由,每次只要看到海生的脸,这当妈的便心里舒坦多了。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海生的确就是这样的,家里穷成这样,他硬是都不倒志,学习成绩好,全高河镇的人没有一个没听说的。“海生,我的儿啊,有你这句话,妈心里就只当已经到了大城市。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要考好了,让你爸的腰杆再挺直些。”

海生不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隐约感到自己真会考上好学校,甚至是远离安徽的学校。这种感觉,从他最近在王梅英的眼神中也看得出来。那种复杂、怪异、很少有过的眼神,让查海生觉得十分奇怪,仔细一想又仿佛略知一二,能揣摩个大概。

查海生突然想起一件事。“妈,有件事情我要跟您说。您知道,我跟王梅英很好的,可是,我爸总骂她爸爸王义远不是好东西,欺人太甚,说跟她家势不两立。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啊?”“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事都过去二十几年了,还管它干什么。”“可是,王梅英她……”海子从不想勉强母亲,不知道怎么办。“这丫头人不错,妈也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唉……”查海生母亲欲言又止。以前总是这样,查海生每次问到这里就没下文了。

他知道,母亲是不想惹父亲生气,一提起王义远,查振全就烦,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妈,是这样。我知道您怕惹爸生气,所以不想说。可是,我也不是离不开王梅英。只是,今年要真考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听到这话,查海生母亲怔了一下。是呵,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海生大了,一向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总得对别人有个明确态度啊。

老人放下碗来。半天没有出声。

灯芯烧到碗口上了,查海生用木棍往外拨一点。“妈您别为难,实在不想说,等我考完了再说也不迟。”

油灯亮一些了。查海生抬头一看,母亲脸上已经挂上两滴泪水。“你爸今天不在,你也成人了,妈就跟你从头说起吧。“你外公大名操礼章,起先是安庆的大户,开有米面粮行,在怀宁的石碑、高河、黄墩好几个镇都开得有店面。当时,安庆府和怀宁县府都设在安庆,怀宁县府是1950年才搬到现在的石碑镇的。米面粮行虽然利不大,但是,经手的活钱多,大笔进,大笔出,总是周转得开。遇上同族同乡的人办大事一时拿不出粮钱的,他肯大胆出手赊账。供粮的小贩,家里有遇上三长两短的,他总是肯伸手相救,时常把收粮款先行发给别人。一来二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夸他仗义,守信用。“你外公不仅生意做得好,人缘也不错。他是念过大书的人,又懂得刀笔官司,经常帮人写状子,遇到穷苦人家告状求他,他老人家可以分文不取。咱们怀宁老家的房子,两大船起屋的木料都是一个棉商送的,你外公帮他打赢了官司,出了恶气。“那老屋阁楼上原本堆满了书,一捆捆的。你舅舅操乐瑞先上了私学,过几年我也上私学,你外公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子就不让上学。阁楼上那些书我们虽然看不懂,却时常也去翻翻。“新中国成立后,我又去公办小学读了5年,还没有拿到高小毕业证,就因为你外公不断出事,一家人饭都到不了口,只好停了学。后来,怀宁师范招老师,就因为没有拿到高小毕业证就错过了那机会。“1953年,我17岁那年,你奶奶托人说亲。你爸有裁缝手艺,当时只求不饿死人就行,我就嫁了你爸。你外公当初不应承,可一家人实在饿得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爸人看着老实,内心里刚烈得狠哩。嫁到查湾不久,你爸托关系找到祁门县的缝纫厂,去厂子里当了缝纫工,我跟着去了,不久也找到茶厂的活路。就是当个拣茶工。好歹都有了一份固定收入。“过了4年,我生下女儿。哪知没到两年她便患上重病,怎么也看不好。可怜我那女儿只在这世上活了两年。“又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怀宁天天有人饿死。你外公外婆也相继饿死。你外公死前发疯,饿得上街抢人吃食。你舅去了江西混饭吃,饱一顿饿一顿,也没个好日子过。“1961年,安徽跟全国一样搞三自一包,也就是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还有包产到户。由于田亩数是按户头上的人口数来划分的,你奶奶就捎信给你爸,要你爸和我一齐回老家分田。你爸缝纫厂的效益本来就不好,计件工资,有时候一个月都发不上一分钱。加上你奶奶催得急,他见我一时半会儿说不通茶厂,只好先回查湾。“我天天找茶厂闹,要他们办手续放我回查湾老家,老是那样两头吊着总不是办法啊。哪知我越是闹,他们越是不同意,最后还动不动就把我关几天。你爸知道情况了,没办法就跟你舅说,让你舅来茶厂接我回去,说娘家出事要我回家料理。也不知我平日里得罪谁了,厂里硬是不同意。你舅气急,强行带我逃出祁门茶厂。哪知被厂里发现,竟把你舅送了劳改队。“你舅脾性暴烈,不服劳改队管教,吃了不少苦头。你爸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劳改队里有个副队长是高河老乡,就提一篮子鸡蛋,又买了两盒好烟。晚上找到老乡家里,讲明原由,求他放人一马。也不知是你爸不会说话,还是因为你舅在劳改队出口伤人太深,这个副队长老乡硬是不松口。你爸赖着不走,这个老乡竟然把你爸一篮子鸡蛋和两盒烟都扔在街上。你爸气得破口大骂,结果,这个副队长冲出门来,一把将你爸推倒在地。“可怜你爸那么刚强的一个人,以前再苦的事,再难的事,他都不叫个饶的。当天晚上回来见到我,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他自己受了气,又没有救出你舅,这奇耻大辱,叫他怎么忘记得了!“那副队长,就是王义远。“也可能你爸你舅谁都没有错。王义远后来不知何故调回了高河镇,终于当上了高河镇革委会的主任。“你舅可遭了大难。你爸当晚找过王义远,第二天,劳改队就将你舅打成重伤,脾脏破裂。释放回来不几天就去世了。“我跟你爸都不能完全肯定一定是王义远指使人打死你舅的。不过,因为你爸头天晚上骂过他,骂得过火了,他借机报复的可能性极大。“你舅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上诉告状的理由和证据,因此只能忍气吞声。但是,茶厂的人得知此事,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最终还是放我回了查湾。“回到查湾,日子也好过不了多少,可是,我跟你爸总算是一家人团圆了。就在你出生的头一年,我们烧香拜佛,有了第二个女儿。“海生,我的儿啊,妈不知道那一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你本来应当活在世上的那个姐姐1959年夭折,没过两年,外公外婆又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活活饿死。再过一年,你舅被人活活打死在劳改队。你妈就算是家破人亡了。“你这第二个姐姐,生下才一天就死了。你妈这是哪辈子欠下的孽债啊。“我把你这第二个姐姐用包袱包起来,放进竹筐子,跟你爸一起提到村外土岗上埋了。月子里营养不良,又喂不上好吃的,借来的三斤粮票换了糖,准备煮些鸡蛋喂,可这孩子命薄,死得不闭眼啊。我跟你爸说要一个人坐一会儿,陪这个孩子坐一会儿,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你爸先回。“你爸劝我不动,就先行回去。可怜他一步三回头。“你爸懂妈的心。我再三央求,他就离开了。“我的儿啊,妈当时已经没有一丁点活下去的勇气了。“你爸走了,妈在土岗上嚎啕痛哭。死意已决。想到的只是投井上吊喝农药。“可是,儿啊,你爸当年才30岁,想到他依依不舍离开的样子,想到你奶奶白发苍苍的背影,我当时要横心一走,他们可怎么办啊。“不知过了多久,你爸就回来了。他说他根本就没走,躲在土岗后面自己流了半天眼泪。儿啊,你要记住,你将来要做和你爸一样刚强的人。以后出门在外,遇见多大的风浪,都要自己挺得住。“我们回去,牙齿打落吞在肚子里。村子里任谁说什么,任谁怎么嘲笑,我们也懒得理会。“儿啊,老天终于开眼了。第二年,你就来到这世上。“你生来也是命苦,妈吃不好,身体也不好,你生下来没几天,妈就一点奶水也没有了。当时,每天能够把煮饭的米凑团圆都是天大的难事。你爸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还得忙缝纫活换些油盐酱醋。你奶奶年龄大了,三天两头生病。日子还是难过。“可是,自从有了你,你奶奶心情好多了,你爸也是,我也是。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你知道,在查湾,在怀宁,随便在哪里,家里没个男孩子,走哪儿都逗人笑话。“你是中午出生,太阳正当空的时候。当天晚上,你爸什么也没说,缝纫也不做,坐着抽了整整一晚上旱烟。我知道他心里甜着哩。“再说那王义远的事。他当了不到两年革委会主任就被人撵下台了。可能是因为得病的原因。他得了一种怪病,大白天的,走着走着就会倒地,过一会儿自己又醒过神来。严重的时候,一天发好几回。“你出生的第二年,他家的梅英也出生了。高河镇上恨他的人多,没几个搭理他。他本比你爸小一岁,看上去倒是比你爸还显老哩。“可是,儿啊,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妈都不愿再去提起。仔细一想,人不都这个样子嘛。他当年一时糊涂,灭了人性,可能你爸你舅也都有不善口词的毛病。虽说当年受了他那么大的欺侮,操家的悲惨,查家的悲惨,却也不全是他一人弄的。“他家的梅英,你们打初中起就一起在高河上学,她爸再坏,是跟我们有仇,是对我们有亏欠,他对你不会有什么的。梅英对你好,她是她,她爸是她爸,两码事。你比妈读书高,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尽量不跟你爸提起此事。再说了,你要去外地上了学,国家分配你到哪里都说不好,她跟你一个地方上学,又分配一个地方的话,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要是不在一个地方,那也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你爸记仇,可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气恼。我们迟早都会成老人,当老人就要学会不记仇。常言不是说,冤孽宜解不宜结嘛。“儿啊,等你考上大学,等你远走高飞,你爸再大的委屈,再大的气也就消了。你一定要让你爸挺直腰杆。你考走了,比我们说什么都强。”

早晨6点30分,查海生准时起床。他在安庆的叔叔送给他的这口微型闹钟,他从初一起便一直带在身边,4年来每天听到闹钟叫唤就像士兵听到军号一样,一骨碌就蹿起床来。

四月的查湾,春季的温暖已经彻底驱除严冬剩在土地表层的寒意,正处在将越来越强烈的地底暖意挤进植物的过程中。该播下地的种子早已经播下,大地已经在准备给予地上的人们以应有和必需的谷物与菜肴了。

查海生开始每日必上的第一课:英语单词200个和词组30条。

他的英语老师是一位上了年岁的部队转业军人,原来并不是学英语出身的,调他来高河一中这所重点中学,也不是因为他的英语水平特别高。可是,即便在高河镇,有这样一位从学俄语转行到能用英语讲课的老师,对高河镇来说已经是天赐大礼了。

这位老师说,学外语,单词和词组的积累就如同砖瓦匠砌墙,没有泥沙砖瓦,再好的泥水匠也只是空谈。有了这些基本材料,任何文章拿来都能估摸一个大概出来。他还说,背过的单词和词组,应当每月重温一次,三个回合下来,这些背熟的单词和词组便会成为终生记忆,或者叫肌肉记忆,就像一个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的人,喝醉酒了也不会忘记如何骑自行车一样。这就是前摄记忆和后摄记忆的奇妙。

查海生觉得这个方法十分管用和高效率,因为英语作文和习题的评阅,以及每次英语考试的成绩都明确指明这一点。

东边天际已经从隐隐的鱼肚白,变成了横呈的细细红霞,红霞掺杂在灰色云层间,透出可以预告今天天气的一种光芒。隔着村头升腾起来的薄雾,就是查湾的春天经常可见的晨间微光了。这是最迷人的晨间景色。

在后院的水井边忽拉几下洗漱完毕后,查海生便拎起两只木桶,往灶间的两口大水缸里打水。

左边水缸略大一些,是一家煮饭烧菜烧开水的吃水,上面盖有一个水缸盖。右边那口稍小些,是装煮猪食和洗东西用的杂水缸。

哪怕井水很干净,这里还是习惯加些明矾,让吃水缸里的水看上去更加清澈透亮。这杂水缸里,查海生养有几条从河边捉回来的小鱼。小鱼在水缸里养长了,也不怕人,喂什么东西它们都直接钻进手指缝抢着吃。

查海生看见缸里的这几条小鱼,总是会想到,是不是因为孤独,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了?

往水缸里呼呼倒水的声音,终于把最小那个弟弟吵醒了。

这个弟弟跟查海生年龄相差最远,因此,查海生只是带他玩,从不与他打闹,别的弟弟若是欺负他,查海生就会站出来护着。

查海生去米缸边的杂食罐里取出春节还没有吃完的混在爆米花中间的油炸面叶,又抓几把炒蚕豆放进口袋。

跟往常一样,他去前院找来一把小铁铲,又叫弟弟扛上一把大铁锹(这是弟弟可以跟着去河边自留地的条件),两人边吃油炸面叶、炒蚕豆,边从后院往高河边走去。

刚走出村口,就看见查春花从几排密密的高粱后面钻出来。她身后背着满满一大篓子猪草,竹篓子比她的头还高出一大截,汗湿的几绺刘海紧紧贴在她略显苍白的额头上。“海生哥,又去河边玩儿哩?”“是啊。呃……你爸病好些没有?”“好些了,好多了。”

查春花跟查海生是一个村,也是小学同学。本来好好的,可她爸头几年在工地上受了伤,再不能干活,回村后没有几天,肚子上又长出好大一个肉瘤子,三天两头痛得在地上打滚,看又看不出什么毛病。家里没人干活,也没有经济来源了,查春花眼泪汪汪地辍了学。她没有兄弟姐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每次看到她,查海生心里便觉得难过,感叹人的命运,也不知道命运到底攥在谁手上。

快到河边,远远看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立在河坡上,一大把黑亮的马尾使劲扇动,像是在驱赶苍蝇,又像是在扇动河边氤氲的晨雾。

聋子爹这么早就出来遛马了。

聋子爹是村里最奇怪的人。他的个子只有5岁小孩那么高,脸上的确也有皱纹,而且跟他的马一样一脸枣红色,可是,他对所有人都说自己已经有120多岁了。

聋子爹整天笑嘻嘻的,露出一口带黑缝的高低不平的板牙。他一辈子没有结婚,谁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查海生打记事起就觉得他一直那么高,始终是一个样子。他不种田。可能没有田,可能不会种田。他只会放马,借马给人拉货,配种;卖马,过几年又养小马。

他的一生是马的一生。马就是他的命。“海生啊,都说你今年会考上好大学,要去大城市了。到时我牵马送你去车站。”“还没呢,聋子爹,要到7月才考哩。也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考好了,我给您买‘永光’抽。”查海生凑到聋子爹耳朵边喊道。“聋子爹不抽好烟,好烟给你爸抽。你去了大城市,给咱查湾村娶个大城市的漂亮媳妇回来,让咱长长见识。”“好,记住了,聋子爹。”“到时候,我牵马去车站接你和你媳妇……”

查海生家的自留地在河坡上。菠菜已经被父亲挑到高河镇卖得剩下不多了,土豆却已经长出一尺来高。几百株土豆就五六垅,而且三个星期前他自己已经来除过一回草了。他让弟弟扛着铁锹再去土豆那边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长出来新一茬杂草。有就给铲了。

这个弟弟最不喜欢干农活,可是,为了跟哥哥出来玩儿一阵子,也只得扛上很重的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屁颠屁颠地唯命是从。

菠菜地原来有好多年是种韭菜的。种韭菜好处很多,基本上是种子撒下去后就不用管了,过不久自己齐崭崭地长出一大片来。用镰刀割去一茬,它们过不久又长出一大片来,给人一种永动机的感觉。

韭菜多半用于腌制,便于存放,寒冬腊月与腌萝卜放进碟子里,只消几滴芝麻油就可以成为开春吃很久的蔬菜。新鲜韭菜还可以用来炒鸡蛋,可是,吃几回便厌腻了。近些年来,城里人更喜欢吃菠菜,不仅据说含铁多,而且还可以下火锅,差不多可以放在任何其他菜中摆样子。韭菜的价格眼看着就一天天往下溜,查海生他爸就把韭菜铲了,全改了菠菜或者大白菜,城里什么东西好卖,来年就种什么。

查海生把剩下不多的十几兜菠菜用铁铲连根铲起,用一根塑料绳子扎起来,准备拿回去做午饭。

自留地里最大的一片,现在是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的油菜。浅黄色的油菜花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河坡地,远看虽然不是很整齐,一钻进油菜地里面去,人就感觉消失在了一片植物的海洋。开花的油菜似温情的女性,一朵朵粘着花粉的嫩黄叶片多情地贴在查海生红扑扑的脸上和额头上,让人产生眩晕感。

油菜是家里的主要经济作物,全年的吃油就靠它,多余的菜籽拿去卖了换钱买家里缺少的东西。笔墨纸张、书包课本、学费农药、水利摊派、看病送礼。

油菜最顶上的细茎,剥去皮后蘸酱很好吃,这是花生老头告诉他的。查海生试过好多回,后来拿回家给母亲吃,母亲嫌糟蹋庄稼不吃,也不好吃。可海生说,他只掐最顶上的。顶上一人多高,再长就浪费地里的肥力,又容易压弯油菜株。母亲就尝了,后来也觉得很好吃。

油菜地里面密不透风,温暖的地气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生成一种雾状的晨曦,蜜蜂飞来,在耳边嗡嗡乱叫。有一刻,查海生觉得满眼蓝绿色的油菜梗和浅黄色的油菜花让他产生幻觉,仿佛置身于漂浮的海上。

油菜已经长到最高,对于上学的查海生来说,每年割下油菜,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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