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4年第4期)(电子杂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1 18: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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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年作家编辑部

出版社: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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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4年第4期)(电子杂志)

青年作家(2014年第4期)(电子杂志)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青年作家(2014年第4期)作者:青年作家编辑部排版:蕾蕾出版社:青年作家出版时间:2014-04-01本书由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晚樱

与夏天的来势急迫相比,春天是轻快的,也许她走来的路上总爱左顾右盼,因此往往姗姗来迟。本着慢工出细活儿的心态,本期我们依然满怀自豪地带来了数篇杰作。散文中尤推枕书的《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文笔婉转清丽,风物人事刻画琐碎却入骨。小说中的《三姐》《远大前程》《魔王与男孩》,也都颇独具一格。愿这一份细致的阅读小宴,与春天的气氛一起,为你的生活略增乐趣。

生活是没有草稿的即兴演讲,在语法欠妥的急速陈述中,命运以变化无穷的戏法,将欣喜和失落混合,构成了我们未经推敲的人生。却也正因为这种绝对的不完美,岁月得以变得丰富,百味杂陈。

四月是晚樱的季节。让本期杂志,像一树在晚春时节落英缤纷的樱花,带来盛放即逝的美感。更愿这一则隐喻让你体味到一丝人生美好,连离别和逝去都值得享受。顾湘访谈:随性生活作 者:马默默

顾湘。

十三岁,在《中外少年》发表第一篇文章:十九岁,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安全出口》《点击1999》;二十一岁,在上海戏剧学院攻读戏文系文艺编导专业,并出版当时火爆一时的小说集《西天》;二十五岁,在俄罗斯留学三年,写下《东香纪:俄罗斯游学札记》,同时取得莫斯科国立大学硕士学位……

这位忧郁的精灵般的姑娘,被称为八零后五大才女之一,是《萌芽》的主力作者,这些年却淡出读者视野,除了一如既往地玩猫和打游戏以外,还多了另外两个身份:编辑和插画师。“聚斯金德再次说明人不用写那么多书,写几本好看的就行了,写那么多都不怎么样除了一时看起来热闹其实没用。”她的微博上如是说,这似乎解答了她这些年在写作方面“松懈”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是她那熟悉的脾气,惊世骇俗的、也从不畏首畏尾的个性。看似懒散,别人大概怎么都可以搪塞,而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

感谢上帝,她依然光明磊落又生气勃勃,相信在未来还会有更宽广的人生图景。

问:你的成长背景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答:我有一个爱看书、爱玩、兴趣爱好广泛、生性浪漫随意的爸爸。我上过三个小学。

我看书很早,大概三岁起就可以自己看很多书了,因为我爸爸不用上班,可以整天教我和带我玩。我印象里我在上小学以前就已经看了很多古龙和梁羽生的书,还有一堆包括《众神之车》这样的伪科学名著之类的关于世界奥秘的书(在那时似乎有着外星人热),我看《飞碟探索》和《少年科学画报》,当然,少不了各种世界名著。我小时候很爱画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写武侠小说。

问:2011年出版了《好小猫》后,这三年都在忙什么?

答:做一份周报的编辑,后来又做了一本纯文学杂志的编辑,可惜后者在今年初倒闭了。空闲时间就在画画,还在写一个写来写去也写不完的长篇小说。

问:关注了你微博(@顾不厌)的人都知道,这些年你多了一个身份——插画师。《好小猫》里的插图与封面全是自己画的以外,还免费为保护动物组织画了一套“拒绝动物表演”的明信片,也帮朋友的餐饮店宣传杂志画封面……画面都非常柔和,运用配色也很到位,很有特色。是专门学过相关的绘画技巧吗?

答: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跟一位据说挺有名的老先生(可是我根本不记得他名字了)学过国画,也就学了大概一阵子。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专门学过画。其实我中学时候就在《画王》和《GAME集中营》(电子游戏杂志)以及《中外少年》上发表过漫画。

我的小说《西天》里的插图也是我自己画的。不过在《好小猫》以前没有把画画当一回事来做。

问:是什么原因让你从一名作家转变为插画师的呢?你还记得第一个绘画作品吗?

答:因为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觉得大多数别人写的小说都不值得写,暂时也写不出自己觉得值得写的小说,但你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画画不用说那么多废话。

当然我也想整天在海边卖汽水,所以很羡慕旅游国家的居民。三岁时候画的算第一个作品吗?

问:你现在怎么安排自己的24小时?

答:不一定啊……争取早睡早起!

问:写作与绘画,你认为是“同一种事的两种形态”,还是说“压根儿就是两码事儿”?它们之间有什么互相影响的吗?你更喜欢哪种状态?

答:对我来说差不多,因为我喜欢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喜欢尝试去做新的事情。我不喜欢干已经会干而毫无新意的事情。写小说和画画都是学习的过程。

问:你一直在讲故事,无论是写小说还是画插画,我作为读者,很喜欢你讲故事的状态,专一、锋利,也无限温柔。你觉得对于讲故事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想象力、情感、还是其f也?

答:我其实不太会讲故事,我讲不出什么故事。

我喜欢“东西”,名词;我喜欢收集知识;我喜欢“实物”丰富的书,即使是小说;我也喜欢看到那些森林里的树木、动物、石头的名字,港口和市场上来自各地的货物。我最向往的职业应该是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博物学家。我没有编出过什么故事,我所写过的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正在写的则是一桩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虽然我本科学的是编剧,但我缺乏编故事的才能。

问:许多年前你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纪念低调优质偶像》,令人印象深刻。你觉得今天的你成为了“低调优质偶像”吗?你心目中的配得起这六个字的人是谁?

答:那篇文章根本就是随便写写的,根本不算是什么作品,就像我在报纸上写的无数评论和采访一样,我根本不想记得它们。我不知道。想不起来。

问:你曾在《外滩画报》和《天南》供职编辑,请问当编辑的同时,还要作为作者和插画师,三种工作状态,你最喜欢哪一个?

答:《天南》的编辑。因为那份工作非常空闲和自由,完全不妨碍我写小说和画画,又有固定收入的保证。

问:在你眼中,一名作家必备的品质是什么?插画师呢?

答:没有什么必备的品质啊……作家和插画师还有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吧……

插画师可不太好干呢。就像写电视剧和做设计一样。大多数情况下要被提很多意见、反复修改,非常烦!所以我接下来也不打算经常答应画插画的工作了。

有画廊在帮我卖画,我觉得挺好的,虽然收益不太有保证,但是可以画自己想画的画,不会有人说“你画这个”“要画成怎么怎么样”,就像以前有出版社的人会来对我说:“你做一本像XXX这样的书吧!”我心里想:“还是你自己写好了。”

问:我发现一个现象,你最开始的小说散文,无论是《西天》《东香纪》还是《为了不高兴的欢乐》,文字都很“紧”。紧绷,扎实,寥寥几笔就把氛围烘托出来,读着很爽朗霸气。后来的《好小猫》却柔软又蓬松,触手生温,是有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变化吗?

答:其实《好小猫》字很少,一样也是因为我不喜欢写废话,也很紧。

问:都知道你出名地爱猫如命,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小猫,会是什么样的?

答:挺好的。我想变成黄色有白爪的猫。我会去撩鸽子。嗯,还可以和我的猫挤成一团一起睡觉。可是谁来养我们呢?

问:据我所知,你对星座也非常了解,还曾在黑蓝网刊上写过星座分析,也许有很多朋友错过了那些精准又有趣的分析,可否在这里简短地叙述下你心目中的十二星座?

答:我现在一个星座也不喜欢了!三姐作 者:沈书枝【一】

三姐从小喜欢哭。

爸爸脾气暴躁,他发起气来打人,把你打哭了,还要叫你:“不准哭!一口歇!”我们正在伤心的时候,抽抽咽咽,一口气哪里歇得下来,人被吓怕了,反而更大声哭起来。这时候便要看运气。运气好时,爸爸心软了,也就丢下小孩子一个人哭去罢了。运气不好,哭得他心里火直冒,只听得“唰唰唰”几声,早又被细竹丝子抽了几下小腿了。于是忍不住,又是新一轮的号啕。

因为三姐好哭的这个毛病,她平白地多挨过爸爸好多竹丝子。爸爸气极了便骂:“嘴巴一呲就哭!眼泪水怎么那么多!”三姐一边抽抽咽咽,一边觉得是爸爸偏心。大姐最受爸爸喜欢,又是老大,从没见有打她的时候。二姐脾气最犟,任爸爸怎么打,一声不哭,也绝不认错,爸爸反而少打她,怕真把她打坏了。至于两个小的么,仗着是双胞胎,没皮没脸,爸爸也打得少。只有她一个人在中间,没人喜欢,讨的打最多——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下来了。

家里又只数三姐在学校成绩一般。虽是矮子里拔将军,我们姊妹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都还算好的。三姐的成绩却很普通,五年级念了两年。这一点也让爸爸不高兴,他是要女儿念大学的。但三姐身上却有一种憨直的气性,因此她常表现得安稳和温顺。她和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最小,大姐二姐离家太早,我们真正在一起朝夕相处得多的,还是三姐。三姐读二年级时,我和妹妹还小,我们问她,三姐你在学校什么样子呀?她拿出她的《思想品德》书,指给我们看里面的一张画,四五个穿着白褂子红裙子的小姑娘在上面跳大绳。三姐说:“中间那个跳绳子的就是我!”我们几乎不能相信了,三姐在学校有这么漂亮的裙子穿吗?她笃定地说:“是的,是学校的校服——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就穿,放了学再交给老师。”我们羡慕得只有连连赞叹,越发恨自己还要好久才能去念书了。

像这样哄我们的话她还说过许多。有一回小学语文课本发下来,三姐在家门口写作业,我们一边看着,她就念给我们听。有一篇课文我如今还记得:

姐姐的胆子真大,

敢从天上跳下。

蓝天上花儿朵朵,

不知哪一朵是姐姐的花。

课文上满页一幅画,五颜六色的降落伞从天上降下来,我们问:“哪一朵是姐姐的花?”三姐指着其中大大一柄黄色降落伞说:“这个是我!”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三姐真是太厉害了!连降落伞都跳过了!她也笑嘻嘻的,大概是深为我们如此好骗而得意吧。

终于我们也要去念书了,这一年三姐念四年级。这时我们的小学还没有学前班,小孩子照例于虚岁七岁时入学,小学校在离家一里多路的山坡上,是一个长方形,屋后一片竹林与杉木林。一、二年级的教室在长的一边,与三、四、五年级相对,教室因此要大一些,非常宽敞,桌椅后面还有一大截空处,堆着些山上伐来的杉木,下课我们常常就在这些圆滚滚的木头上踩着玩。这是后来的事。第一天上课时,我们的课桌还是那种巨大的长桌子,可以四个人并排坐,板凳也很大,非常沉重,非一人之力可以搬动。我和妹妹,还有村子里同龄的小娥子,坐在第一排,最外面的座位,由一个叫陈金旺的男生坐了。他是一个留级生,个子很小,却对我们很凶,不许我们把手拐占到他那边,不然就要打我们。讲台上老师也执一根棍子,望去十分威严,我们吓得什么也不敢讲,乖乖跟在老师后面念“a、o、e”。

下课了,陈金旺坐在那里不动,我们也不敢动,不敢叫他让一下,让我们去上个厕所。终于等到放学,三姐来我们教室门口接我们。我们等到陈金旺背着书包走了,才敢出来。见到三姐就告状:“有人欺负我们!”她说:“哪个敢欺负你们!跟我讲,我来教训他!”我们如此这般对她讲了,下午上课之前,她就跑过来,很神气地对陈金旺说:“陈金旺!你要是再敢欺负我两个妹妹和我们村子里的人,我就来打你!”

于是他的气焰马上没有了。这一节下课,我们终于敢去上厕所了。

等到对学校熟了,下课的时候,我们都跑到中间操场上去玩。踢毽子啦,跨步子啦,跳蚂蟥筋(一种松紧绳)啦,跳大绳啦。一开始,我们坐在花坛边看三姐和她的同学玩。我们还太小了,这些四五年级的大姑娘,很有些看不上我们。她们跳蚂蟥筋能够从脚踝、膝盖、腰一路跳到肩膀、颈子、头的高度,最后把两只手高高举起来,跳“举手”!她们中间一个最厉害的人领头,白鞋子轻轻一跃,就跳进绳子中间。这太厉害了,我这辈子连肩膀的高度都不会跳过。蚂蟥筋一毛钱一尺,也不是随便能扯得起的,谁若能有一根三四米长、没有系得疙疙瘩瘩的蚂蟥筋,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许多时候,都是一个小孩子在家里跟她妈妈磨了好久,大人才舍得把家里一条旧裤子裤腰里缝的蚂蟥筋拆出来给她。这样积少成多,最后两三个姑娘把她们攒出来的蚂蟥筋系成一圈,成为几个人共有的财产。下课的时候,她们就一起跳,想要跳蚂蟥筋的人,都要跟在她们后面。

后来我们自己和同学玩,多是踢毽子。毽子要自己做。虽是乡下每户人家都养鸡,找几根黑得发翠的公鸡尾羽,剪下来插在管子里,底下用布缝上一片铁片,做成一只鸡毛毽子并不是难事,想要把鸡毛毽子踢好,却很不容易。只有那些最灵活的、灵活到有些精里精怪的女生,才能把一只鸡毛毽子踢得上下翻飞。普通的一般踢几个,毽子就掉地上了。如我和妹妹这样,一次只能踢一个、最多踢两个的,也不在少数。我们因此常踢的是塑料毽子。到处捡了塑料袋子,把它们剪成约大半厘米宽、十厘米长的长条,再用毛线绳紧紧捆在一起,就是一个蓬松的塑料毽子了。这样的毽子很好踢,连我这样笨拙的人,也可以一口气连踢二三十个。

很快三姐念初中去了。这时候二姐在中学复读初三,多数时候都要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学校规定,只有初三“重点班”的学生才能住校。三姐只好每天走十几里路去上学,放学再走回来。偶尔跟二姐一起走去上学。到后来二姐去芜湖念卫校,我们也已经四五年级。那时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买了电视,大多是黑白的,唯一的一台彩电,是那户人家台湾探亲回来的亲戚送的。夏天的晚上,尤其是暑假晚上,从田里打完稻,回来洗过澡,吃过晚饭,有电视的人家就把电视搬出来,放在门外场基上放,家里没有电视的大人小孩,都跑到他家门口来看。我家里没有电视,爸爸怕我们分心,不好好学习,所以不买,其实也是买不起,才找了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每年的暑假是我们的特赦期,每天吃过晚饭,在凉床边扭成一条虫子般磨蹭一会,看看爸爸并无十分不悦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溜到池塘边的赵家门口看电视。《西游记》《白蛇传》《倚天屠龙记》,都是这样看的。但总也没有看过完整的剧情,因为到暑假快要结束的最后一个星期,爸爸就不许我们再去看了。

寒假里可看电视的日子更短,不止假期短,也因冬夜天寒,只能到人家房间里去看。主人家拥坐床上,或坐在火桶里,腿上盖着被子,我们就坐在椅子板凳上。爸爸很怕我们不会看人眼色,到了人家想睡觉的时候,还不舍得走,成什么体统!偶尔他也去别人家看电视,看《三国演义》,且带着我们去,大概觉得这是名著,看了“有用”。我们却并不领情,看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踏着霜寒的夜气去了。我们爱看的是那时候电视上流行的琼瑶剧,从《一帘幽梦》看到《梅花烙》,已经看得太久了,爸爸不高兴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我们还是恬不知耻,夜里趁他睡下了,三人轻手轻脚从楼上摸下来,偷偷把后门打开去云香家看电视。云香和三姐一般年纪,她念完小学就没有再念书,长夜漫漫,是很欢迎我们去陪她一起看电视的。看完两集回来,村子里静得怕人,头顶是冬天密密麻麻的星星,我们小心翼翼走回去,去摸后门。推推推不动,才知道门已经关了!一定是爸爸睡醒了起来上厕所,或者是风吹动门响,把他吵醒,看见门没关好,又把门栓拴上了。

我们心里暗暗叫苦,往门上靠了一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喊爸爸起来开门。犹犹豫豫喊了一会,“爸啊,爸诶,开门哦。”他醒了,一声不吭把门打开,我们逃难似的逃回楼上去。第二天起来,以为早饭桌上肯定跑不了一顿骂,结果他竟然好像忘记了,一顿饭就在我们的心虚里照常吃完了。有时也要讨骂,倘若情节严重了,还要面壁,或者罚跪。我和妹妹还小,跪就跪嘛,又不辛苦。只是三姐也不能幸免,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要跟我们跪在一起,总归不大好意思的。

我们念初一时,三姐念第二年初三,住校。中午要在食堂蒸饭吃,走读的学生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了米来,早读下课后淘好送到班上的蒸笼里去蒸,交一枚五分钱的饭票。上学第一天,三姐带我们去学校旁边的水库里淘米。时逢天旱,水库里的水已经干得只剩下最后一点,我们走了很远,才把米淘好,盛一盒水,泼泼洒洒走到食堂,已经只剩小半,中午蒸出来的饭特别硬。她带我们去食堂外面打菜,都是附近人家的女人烧好了盛在脸盆里来卖的,炒藕、炒青菜、烧茄子诸物,一毛钱一份,没有荤菜。还有一种魔芋豆腐,切成四方小块,烧得黑里糊蹋的,吃起来有韧劲,很好吃。后来我们对学校熟了,就各自在教室里吃,不再聚到一起吃中饭了。

春天和秋天,菜不容易馊的时候,为了省钱,我们就自己从家里带菜吃。菜用玻璃瓶装,晚上爸爸把菜炒好,分两瓶装,三姐的一小瓶,我和妹妹略大一点的一瓶。早上我们常给她送菜去,一小瓶辣椒炒肝子,或是红烧鱼冻子,或是别的什么,送到她的教室门口。她在早读,一抬头看见我们,笑着不好意思跑出来,拿了菜回去。后来我们便约定早读下课,在学校一棵桂花树下见。有时她有什么东西要带,或是学校又要交五块钱、十块钱,也告诉我们,叫我们带来。弄钱是很麻烦的事。在中学读书,天天都要花钱,不比念小学时,餐餐都在家里吃饭了。很多时候爸爸就要出去借钱。

周末我们一起回家,偶尔也有她的同学到家里来玩。有几回是男同学,三四个一起骑了自行车来。这几个男生在学校里和三姐很熟,我和妹妹去找三姐,有时便被他们拉进教室坐一会,因此也认识了。其中一个叫逸永的哥哥,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声音有些沙沙的,我们很快便看出三姐有些喜欢他。他带着他的弟弟一起来玩。还有一个个子不高、肤色较黑、嘴唇较厚的哥哥,名为老叶,也总是一起来。彼时《倚天屠龙记》里有一句歌词是“红花当然配绿叶”,他们改唱作“红花当然配老叶”,因为班上有一个叫红花的女生。有一回他们来是正月里,在我们家喝茶,卖甘蔗的来,要了两根甘蔗,几个人坐在太阳下嚼着吃,把吃完的甘蔗渣吐在地上,扫给母鸡去啄。不远处一群人赌牌九,太阳晒得人脸上发烫。实在没有事了,他们便提议去照相。逸永哥哥有一部傻瓜照相机,那时也是很稀罕的了。大家都兴奋起来,田畈里还只是灰黄,三姐提议可以去小姑山的山坡下照,大家都觉得好。走过去,却并无什么风景,小树林畔草地刚刚返青,我们只好坐在一丛枯斑茅枝下,互换着合了几张影。

春日盛时,我们也到逸永哥哥家玩过一回。他住得离学校很近,我和妹妹有几个同学与他同村,因此也和三姐一起去玩。田畈里有人栽秧,帽子被风吹入田水,那人把草帽捡起来,甩甩水又戴到头上。我们笑嘻嘻从田埂上走过去。挑秧的人从对面来,他的担子很重,我们就站在田埂边,等他颤颤地挑着担子过去。我和妹妹却有些担心,逸永哥哥对三姐的样子,看起来要淡然得多。

中考过后,三姐还是没有考上高中。这一回许是灰心,爸爸没有让三姐继续念第三个初三,也没有像对大姐二姐那样,找人把她送去芜湖念卫校,而是过了几个月后,把她送去街上学做皮鞋。大约家里的负担也实在很重吧。乡下普通的看法是,学一门手艺,以后有事做,比什么都不会只能嫁人要强。但学做皮鞋,看起来无论如何也要比大姐二姐去念护士差得远了,三姐的心里,未尝不产生过对爸爸的愤懑与不满吧。她学做皮鞋的地方就在峨岭山头,有一个据说手艺不错的老师傅带她。白天她去做鞋子,晚上回来。这一年她认识了不少皮子,遇见一双皮鞋,就掐着面子,告诉我们该怎么分辨。冬天过年时,就给自己做了一双红色的猪皮鞋穿着。

很快有人给三姐介绍对象,我们都觉得有点早,但家里还是让他们见面了。回来三姐跟我们比方,说这个人讲话粗鲁,比如夸她眼睛大,“像牛眼睛一样的!”我们听了忍不住好笑。我们当然知道三姐不喜欢这个人的原因。这个小伙子后来还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其实长得很端正,只是言语果然有些不大讲究。他的眼睛倒是颇大,“像牛眼睛一样的”。但三姐说她不喜欢,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她不愿再做皮鞋,就留在家里洗衣煮饭。妈妈一直在外打工,她因此有些如母的意思,照顾我和妹妹。我们已经开始念初三,平常住校,周末回家一趟。每次离家时,用一只白色的大搪瓷缸,带一缸爸爸炒的腌豇豆和腌萝卜走,搭着吃饭,可以省一点菜钱。这冰冷的腌菜吃得我们整个冬天都极为寒苦。那似乎是我们最穷的时候,每个星期,包括吃饭和打水,我和妹妹两人所有的用费是十块钱,而那已经是一个包子也要卖两毛五分钱的时候了。这十块钱还常是爸爸去借来的。每个星期天的傍晚,我们回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去教室旁边的小卖铺,买一包两毛钱的梅脯,把钱剖开,每人分得四块九毛,再将梅脯分吃完。第二天早读下课,我们忍不住好吃,还要跑去音乐老师家买肉包子吃。他家的肉包子比学校门口卖的好吃许多,因此卖得也贵一些,一块钱三个。即便如此,学生仍抢着去买,装到手的,永远是滚烫的包子,唏嘘地掰开,里面肉馅颤巍巍弹出,包子皮里则浸满肉汁。这样的包子,一次吃三个我都不饱。这是一星期唯一的一次,即使知道买过包子以后,后面五天只剩下三块九毛钱,我们也还是忍不住。

若精打细算地花,这三块九毛钱可供我们吃到星期五的中午。食堂饭菜少油水,同班一个街上的女孩子,吃饭只吃极小的几口,大半剩在饭盒里,倒在食堂外面的阴沟边。洗饭盒时她跟我们轻声抱怨“我吃不下呀!”她长得很好看,唇红齿白,头发乌黑,梳得水亮光滑。为了一种说不出的矜持,我们也控制着自己,不要吃太多饭,却仿佛总处在一种半饥饿的状态里。这些都还可以忍受,但若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要花钱,是万万匀不出来的了。

初一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有另外两三个女同学,到一个胖胖的女同学家夜宿玩。夜中灯火昏黄,她去上茅屋,她的妈妈秘密地递给她一包什么,回来睡觉时,她忍不住告诉我们,她来“月经”了!我们都很惊奇。乡下女孩子发育较晚,这个胖胖的姑娘,大约是班上头一个来例假的女生。妈妈不在家,我对发育之事,也极为陌生,爸爸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女儿的这些变化的。因此当初三之时,“月经”这怪物第一次降临到我身上时,我的害怕与羞耻自不必说,一条秋裤全被弄脏,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偷偷脱下塞在家里的垫被下面。这一次大约是在家里偷偷拿了两毛钱,买了一包卫生纸糊弄过去。

一个月后,那东西再一次降临时,正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全无准备,除了几毛饭票之外,身上己没有一分余钱,也羞于向任何人说明,只好借故待在寝室里不出门。夜里是如何挨过的,如今己不记得,大约是借故熬了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低低背着书包,遮住屁股,和妹妹一同走回家去。回到家里,翻遍抽屉竟然也没有一毛钱,而我又不好意思去村口小店赊一包卫生纸,因村里人平常是不用卫生纸的,上厕所都是用家里小孩用过的书、本子,撕几张纸下来,倘若一个女孩子去买卫生纸,简直是向别人昭告她的秘密了——这种事,在那时的我,实在是需要太大的勇气了。

后来是妹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跑去告诉三姐,于是,我一个人在楼上房间里伤心难过时,三姐忽然走上来了,轻轻问我:“你月经来了?”

我说:“嗯。”

她不知为何显得很温柔,说:“孬子(孬子是痴子的意思,可以作嗔骂的理解),你下回再来了就跟我讲,我去小店里给你赊卫生纸。别不作声!”

然后她就下楼去,过了一会,拿了两包长条卫生纸上来——不但是卫生纸,而且是两包——我心里的欢喜霎时简直是雀跃,很羞涩地去换了衣服,三姐又问,是第一回么?你上回的脏衣裳呢?及至从床板上翻出那条已压得扁扁的秋裤,竞拿到楼下一并帮我洗了。这件事情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了。

很快又是一年盛夏,我们的光景渐渐好过一些,田里事做完以后,有一天,三姐要我们陪她一起去逸永哥哥家玩。大姐刚给我们买了一辆女式自行车,又带了一辆旧的大自行车回来。她便骑那辆大自行车,我和妹妹骑小车。她稍稍带一点未消去的婴儿肥,穿一件二姐留给她的白色针织衫,微微透漏出里面的皮肤。太阳很烈,她骑着骑着,背上就沁出汗来。我们在后面看着,心里都有些忧虑,觉得这件衣服未免有些太“大胆”了。

那时二姐留了一些衣服在家里给我们,除这件针织衫外,还有一件收腰的黄底橙条短袖衬衫。乡下还极少有贴腰身的上衣,直到我和妹妹上高中,大姐给我们买了两件略微收腰的衬衫,我们都不好意思穿,最后自己拿剪刀把收腰的线拆掉,才敢穿出去。三姐出门时,也常穿这一件衣服,因为二姐很瘦,这件衣服她穿着便略微有点紧。爸爸看了有些不快,在我们面前轻轻愠怒道:“衣裳穿得那么紧,像什么话!”但这些,恐怕她都知道的吧,却沉浸在一种急迫不安的情感中,因此穿上这些好看的衣服,是一种爱好的努力吧,虽然可能有一点不合身。

到了逸永哥哥家,并无别的话,无非是聊一聊其他同学,各自有了怎样的出路。后来他们又说起去照相,却又说中午日头太毒,磨蹭到半下午,才带着我们去屋后的杉木林子里照。夕光从树缝间投下,我们有些僵硬地倚在杉木树边,咧起嘴巴,等着拿相机的人给我们“咔嚓”一下。三姐和逸永哥哥照了一张合影,我和妹妹却想让他给我们每人单独照一张:作为一对双胞胎,平常我们总是合乎别人的想象和要求地出现在一张照片上,却几乎没有一张自己的单人照。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逸永哥哥终于给我们照了平生第二张单人照。这两张照片我们盼了很久,却终没能见到,那大概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吧。【二】

后来三姐很快离开了家。大姐觉得她总待在家里不是办法,要把她带到南京去,于是这一年过年之后,三姐便跟着大姐一起走了。她在南京的一家饭馆打工。大半年后,初秋时间,三姐忽然一个人回来了。穿一件淡青色西装,变得苗条了许多。我们许久未见她,都觉得她比从前漂亮。到家第二天,三姐忽然打扫起卫生来,连着两天,拿着已经很久没有换的秃扫把,把我们家那个干燥而易积灰的楼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年前妈妈给我们做的旧布鞋,去年冬天穿旧的烂拖鞋,被小狗叼得只剩一只的,冬天坐在火盆边烘火炕焦了鞋面的,本来都堆在楼梯搭步的角落里,这时也都一一清理出来。三姐还从未有过这样主动的勤快呢,我和妹妹因此十分惊异了——无疑,三姐和我们一样,并没有继承到妈妈那种干净勤快的习性,从前在家时也是邋遢惯了的,忽而竟有了如此变化——我们自然猜不到这勤快背后的原因,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来,求我爸爸把女儿嫁给他了。

两天后,一直到三姐夫坐车到了县城,我们才知道这件事情。三姐夫——那时候三姐要我们叫“哥哥”——又接着从县城搭车到峨岭街上,三姐就走去峨岭接他。总有十来里路,我和妹妹在家里等了好久,像从前盼在芜湖念书的大姐回来一样,我们先是在村子口等,后来爸爸要我们去小姑山买东西,我们就走路去买,在路上迎头遇到了三姐和三姐夫。我们很不好意思,迅速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就走过去了。心里隐隐有点失望,这位哥哥恐怕是算不得很好看的。等回到家,我们私下里偷偷看他,才看清是个高而微胖的人,头发微微有些自来卷,眼睛很大,总是笑意吟吟。

这位哥哥是三姐的同事,在饭店当厨师。有时趁他不在眼前,三姐跟我们讲她在饭店的故事。说起有一回杀鱼,不小心被鱼鳍刺破了手,他赶忙跑过来,一面嗔怪,一面把她手指捉住,挤出血来。又有一回,她跌跤跌断了半颗门牙,也是他陪着去接了假牙。我们笑嘻嘻听着,心里却因为他长得不够好看,仿佛总有些遗憾。过年时他又来一次,在我们家过年,吃年饭时给我和妹妹包压岁钱,每人崭新的五张十块。的确是非常新的钱,捉在手里轻轻一抖,便飒飒有声。

他比三姐大八岁,所以那时,爸爸并不很同意,却也不算反对,总之仿佛有些意若不足,却也不好说什么。几个月后,隐约传来j姐怀孕的消息,两人便领了结婚证,三姐留在家罩休养。到暑假时,大概只有三四个月,三姐就要生了,姐夫也从南京辞了工作,在家里住下来。那一年爸爸种了太多别人家的田,田里秧还没有栽完——爸爸说,晚一天就要少收一担稻,于是破例要我们也下田栽秧(平常我们只用打稻割稻,而不栽秧)。三姐夫和我们一起下田,我们三个人,清早起来就去田里,大概八点多钟,三姐在家做好了早饭,站存门口喊我们回来吃,吃完接着下Ⅲ。她穿一件宽松的格子连衣裙,下午有时会给我们送一点吃的到田边来,或是一点加了白糖的冷井水,装在开水瓶里,拎菥慢慢走到田埂边。我们都觉得甜井水很好喝,仰着颈子,就对着瓶胆喝。瓶胆有一股冷气。三姐站在田埂上,看我们做一会儿事,义慢慢走回去了。

妈妈一个人在另外一块田里栽秧,爸爸整天都在犁田、整田、撒肥料。有一天栽靠近四坝子的一亩二,下午四五点时候,阳光是非常亮的黄色,一只蚂蟥爬到了我腿上,很快活地吸血。我壮了胆子去扯时,怎么也扯不下来。我们都是第一次栽秧,于是一趟只栽五棵(妈妈一趟要栽七八棵),一棵只要细细的两三根,不久之后秧苗即会发棵,长成碧绿的一蓬。从后面看我们栽下去的秧,全是歪歪扭扭的,高高低低浮在田水里,全然没有妈妈栽的那种整齐一致的美。三姐夫有时竟然还没有我和妹妹栽得好,也不比我们两个磨洋工的栽得快,我们因此常要笑他偷懒。终于等到回家吃晚饭,每个人腿上都糊满了泥巴,走在四坝子塘埂的草上,一路走一路蹭脚丫里的泥。等走到四坝子和三坝子相连的塘闸旁,就下去水里把腿洗干净。

中午我们要在楼上隔擘的房间睡一会,躲过最热的时候。那一个房间在夏天倒显得阴凉,我们把门窗都打开,把簟子铺在地上,用湿毛巾擦一遍。乘凉的时候,三姐夫常常嘲笑我们:“你们这个荒凉的牧羊村!”他人概很为他这个夏天所吃的苦感到自己了不起。我们不服,说他们老家也是江苏的一个农村,他说:“我们那是一个繁荣的、热闹的农村!”

暑假结束后,我和妹妹便去县城念高中。这一年深秋三姐生下园园。那一天我们还在上课,爸爸忽然来了,告诉我们三姐在县医院里,昨晚已经生了一个女孩。我们就在中午跑去医院。初生的小孩子是不是都那样不好看呢?总之那时我看见睡在三姐身边小小一团红皱皱的园园,心里觉得很不好看。我甚至担心她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不好看。幸而只是我的无知,不久以后园园便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性格也很好,不哭也不闹。按家乡的规矩,我和妹妹是要包红包的,不用说我们都穷,身上只有两个一毛的,于是一人包了一毛钱,好玩一样放到三姐手里,就算完事了。她很温柔地笑着,把钱握在手里,催我们回去上课。

后来三姐在家里还住过一段时间,然而我们在学校念书,平常住校,便不常回来,记忆已全模糊了。只记得有时候三姐不在家,放假时要我在家看着园园,我抱着抱着,一会便失了耐心,又觉得重,就把她放在她的小木头椅子上坐着,自己坐一边看书。有一回不注意,一抬头见她磕破了嘴,嘴里流出血来,把我吓得魂都没有了。幸而没有哭很久,过了一会,兀自开心地笑了,我心里的愧疚才稍稍减轻。

再后来我们不常见,连过年她也都是在婆家过,不大回来。直到我去念大学,经常从苏州回南京,在大姐家住,才见得多一点。三姐夫彼时给一家工厂烧饭,每天只上大半天班。三姐在一个网吧做收银员。他们一家在工厂宿舍住着,离大姐家既远,我即使回南京一趟,也从来不常去。只有一回,是秋天了,我们去三姐那里玩,坐了很久的公交,下车时已是偏荒的郊外,路边五叶地锦和葎草的藤叶攀援不绝,隐约有化工厂刺鼻的气味。我们走进那两间空荡荡的屋子,觉得这里真是太荒凉了,而三姐住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惯常的安稳、笃定,如她的心性。又过了一两年,工厂收回了给他们的宿舍,一时无处可去,正好大姐和大姐夫买了房子,为了节省,他们就搬来大姐家住,每月给大姐一点象征性的房租。

后来那几年,是大姐家最为拥挤和热闹的时候。只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幸而是在一楼,有一个小院,才显得略微宽敞些。厨房搭盖在院中,大姐和三姐家各居其中一室,大姐夫又将原先的客厅隔出一个小房间来,给我和妹妹寒暑假回来住。暑假白日大人各自上班去,我们在家里带着小孩子,饿了一起上街吃馄饨。院外一棵葡萄树,是从前房主留下的,夏天葡萄藤爬满木架,结成串的青色果子,秋来转紫,剪下装在脸盆里,也能装满满一盆。有一年我们老是烧龙虾吃,往葡萄藤下埋了好多龙虾壳,那一年的葡萄似乎格外大些。

这时候妈妈也已经在南京上了好几年班。先是在人家做事,后来便去网吧做饭,那时她住在网吧的宿舍里。也由于妈妈在网吧的缘故,三姐才会去那里做收银员。再后来,网吧的老板娘得了胃癌,请妈妈暂时代为照料,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个“暂时”一下子便是五年。妈妈搬来大姐家住,住在那间客厅隔出来的小房间里,而我和妹妹寒暑假回来,就在大姐房间里打地铺。夏天晚饭过后,大姐常常怂恿我们去买东西吃。“我们去买赤豆冰棒吃吧!”“我们去买西瓜吃吧!”眼睛熠熠有光。大姐夫说:“好!”我们就一起跑到附近的一个冷饮站去买批发价的冷饮。赤豆冰棒八分钱一根,买了一大袋,坐在地板上拆冰棒纸,看看手上裹的赤豆多不多。这种冰棒很硬,吃的时候,咬得咯咯响。

相比起来,三姐夫和我们就要隔膜得多。他爱看电视,下班回来就坐在床上,对着屋里一个塑料壳电视机看,看的又多是港片。而我己失去小时候对电视的执著,变得怕看电视,有时简直是不耐烦,所以他每天放电视,我都避而不见,即使有事穿过他们房间,也都是匆匆而过。大约是我们大三那一年,爸爸觉得三姐夫每天只上大半天班,拿着不多的工资,终究不能长远,劝他自己开一家小饭店。那时已将近暑假,我从苏州回来,有一天早上姐夫骑车出了门,中午时回来,便说己在附近看好了店面。姐姐们凑了一点钱,把店租了下来,三姐夫便成了这个小饭店唯一的厨师,店名就叫“小园饭店”。

那时三姐还未辞去网吧的工作,我又正好放假在家,于是常常要去帮忙。店门口竖一把冰红茶赠送的大洋伞,我就站在那伞下,摘菜洗菜,洗碗清碗。来人时又端茶递酒、上菜送饭——自然,这是后来的事了,店初开张时,生意极清淡,我第一回去,三姐夫只炒了一盘空心菜,烧了一小锅南京人喜欢吃的菊花脑汤,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才有两三个附近的工人来吃五块钱一碗的盖浇饭。那一整天卖的钱似乎是六十九块钱。

后来人渐渐多一点,到我第二学期回来帮忙,已经颇为红火,成为那一排四五家店中生意最好的一个了。因为菜做得好,价钱也很便宜,吃盖浇饭的人几乎没有了,都是炒菜、喝酒。店里五张桌子常是坐满,夏天外面还支一桌。这时候吃夜宵喝啤酒的人多,附近有民工和三姐夫说好,夜里来吃,六个人,总是给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把握给他们做几个菜,要有荤有素。他是会打算的人,钱自然要赚,还能给他们一人一瓶啤酒,桌上炒五个菜。三姐也辞了网吧工作,专心来给姐夫打下手。我们看到三姐家这样,心里都很高兴,以为像这样,用不了几年,他们也能在南京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

我去给他们帮忙,三姐夫常对我说:“今天我们平小姐来帮忙,晚上烧好吃的给你们吃!”他做的带鱼和酸菜鱼味道很好,酸菜鱼烧好了,上面放一绺香菜,用滚烫的辣椒油浇过,使我在苏州时,也常常怀念。他对我的态度总比对妹妹要好一点,因为妹妹去帮忙时,他是不大会说“晚上做好吃的给你们吃”的。大概是觉得我做事细致一点吧。

有一年暑假的晚上,我们十二点多才关门。三姐夫骑车带三姐,我一个人骑,一起回大姐家。我骑得很快,在骑一个长长的坡子时,用劲踩了上去,一面大声唱“我亲爱的兄弟,陪我逛逛这冬季的校园,给我讲讲,那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使得迎面下坡的人用惊异的样子频频回头看。姐夫带不动姐姐,我便在坡上等他们。坡顶公交站的园墙上,升着细细一钩红色月亮。

虽是那么小的一个饭店,实在也很辛苦。早上骑着一个小三轮车去买菜,买来的菜都堆在地上,一样一样拾掇洗净。那时流行吃鲶鱼,店里还有一只红水桶,里面装着一两条这样的鱼,有人要吃时,就麻利地收拾出来。这些事,都是三姐一双手在做。三姐夫在厨房炒菜,遇到人多,上菜上得慢,看看吃的人不高兴了,还要出来给人点支烟,说几句话道歉。夏天十二点关门,冬天也要到十点多才回家。园园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三姐和三姐夫在饭店里既累,在家的时间也极有限,便不很管教,但凡衣食学习,几乎全由大姐二姐包办。家里的家务,更常是疏忽,穿脏的衣服,洗过澡便丢在卫生间外的小客厅,自有妈妈去收拾。园园又逐渐变得乖顽、易生气、贪玩,常为做作业而使大姐生气。这大约是我对三姐和三姐夫不满的来源,而我又觉得他们对姐夫的父母总是很好,而到这边,便不大能尽心,这大概是我终于跟三姐夫不觉亲近的原因吧。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从苏州毕业,回南京上班,一时也挤在大姐家。十一月时要出差深圳一个月,临走前几天,三姐夫忽然发起低烧来。大姐在家给他挂水,好了没一两天,就_又发起低烧来。店门因此关了几天。我到深圳的第十天,给家里打电话,妈妈才跟我说,三姐夫前两天在家里忽然摔倒,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去了,好容易才醒过来,差点没命哩!我大吃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妈妈也说不清。总之大概是发烧太久,病毒侵到什么要紧地方去了。她让我不必担心,我也便不甚在意,以为很快会好起来。

一个月后我回南京,赫然看见小房间的玻璃门上有几道裂痕,妈妈说,那是你三姐夫摔倒时撞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还在医院,情况很严重了,陆续查出了许多先前不曾有的毛病,肺、心脏都有了问题。他们的存款已差不多耗尽,姐夫的病因却还找不出,几次请鼓楼医院和其他医院的医生会诊,都不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到了晚上,大姐回来了,让我帮她打字,写邮件给一位有名的治疗心脏的专家,求教病因。她坐在我身边,非常仔细地描述三姐夫的临床症状,遇到不会打的术语,我就问她。房间吊顶上白色的目光灯冷冷昏昏,此外我们都不大说话。第二天,那边回了邮件,终于提出了可靠的病因。接着决定做心脏手术,要八万块,大姐二姐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又去别处借了一些。手术完后,医生说,非常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要没事了啊。

这两个月里,妈妈每天下班回家做饭,再送到医院去。有时是大姐和大姐夫送,我回来后,有时是我和那时的男友送。是最冷的冬天了,人的手冻得生疼,走在街上,呼出的气长长一片白。他骑电瓶车带我,一点一点穿过冬天傍晚白雾与尾气弥漫的城市,到了医院,只有保温瓶里的饭菜还滚热。病房里暖气极足,三姐坐在床边,伏在被子上,见我们来了,就起身拿碗去开水房烫十净,一勺一勺喂姐夫吃汤和一点其他流食。自生病后,姐夫己瘦了很多,性情也变得脆弱,在心脏手术前,几乎不能说话,见到我们,轻易就会流泪,见到园园时,常常呜呜哭出来。园园还太小了,有时候她抱着爸爸一会儿,有时候就在一边玩。因为姐夫的病似乎有传染的可能,我们并不常常把她带到医院。

我去医院看姐夫时,看见床头那些吓人的仪器,尤其是心电图的仪器时,就觉得很怕。因为在电视里,这仪器常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姐夫要靠氧气瓶才能好好呼吸,只有吃饭时才拿下。三姐有时去洗碗,要我看着那些仪器,我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极为紧张害怕,因为那数字有时会变到三姐说的“危险数值”上去。我想叫不敢叫,好容易等到三姐来了,赶紧指给她看,她大约已见得多了,心脏锻炼得强健一些,轻轻跟我说“不要紧,过一下子就会好的。”

手术后十来天,就是过年。征询了医生的意见,说,可以暂时出院了。大家以为大病终于初愈,值得回家好好庆贺,因此三姐和三姐夫包了车,和他的姐姐一同回句容过年。打电话给三姐,她说还好,我们也就放下心来。到了正月初四的下午,却忽然觉得气闷,夜里大约是咳出血来,三姐连夜包了车从句容回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却说,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是。初五中午,是爸爸去给姐夫送饭。吃过饭,姐夫跟三姐说:“三子,我想睡一会。”三姐便让他睡。傍晚时醒来,抱了下三姐,笑着说,“啊哟,终于是醒了,我睡的时候很怕就这样一睡醒不来了。”三姐笑他傻。然而就在晚上八点多,他跟三姐说,“三子,我想打个嗝。”话才落,人己昏了过去,休克了。抢救终是无效,只二十多分钟,就没有了希望。那时候医院里,只有爸爸和三姐两个人在身旁。

那天我和妹妹都在南京的郊县,晚上我忽然接到三姐电话,她拼命地哭,喊:“你快点回来,你姐夫快不行了!”而我己没有回去的车了。过了不到半小时,便接到大姐电话,说三姐夫已经不在了,想办法马上回来。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医院,连人也不得见了。三姐和园园随车回乡下发丧,而我们站在医院门口,一家人冷冷相向无言。那一天园园和二姐一起在江宁,二姐接到三姐电话,拉了园园发足狂奔,四处打车打不到,最后是一个开私家车的人送了她们过来。姐姐说,园园到了医院,拼命地抱了爸爸的脖子哭。她还不很懂得“死”的意思,那时候却也知道悲伤和害怕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包车去句容三姐夫家。因为是正月里,怕被开车的师傅知道了嫌晦气,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坐着,偶尔眼泪跌落在衣襟上,便抬手擦掉。车子渐渐驶入乡下,那实在是很荒凉的地方,赤黄的土路,收割完净尽是枯黄无际的土田,并不是三姐夫曾夸口的“繁荣的、热闹的农村”。

到句容后,同那边的家人一同坐车去殡仪馆。一路上一个男孩子拿着一袋鞭炮,隔一会递一个给旁边的中年人,那男人口里一支接一支吸烟,用烟头点燃炮竹,扔到玻璃窗外。因为吸了太多烟,他的嘴唇很干,如同窗外落光叶子的杨树干,质地灰暗。风声凌厉,刮得杨柳枝子飘啊飘。殡仪馆宽敞的院子里还有另外两家办丧事的人。园园小小的手捧着爸爸的照片在胸前,风把她头上长长的白色飘带吹起来。

按地方礼俗,三姐不能同我们一起去殡仪馆。看见我们捧了骨灰回来,恸心的哀苦霎时又进发出来,她伏在香案前一条长凳上大哭,倒在妈妈怀里,一面哀哀地喊:“妈!他不要我了!妈!他不要我了!”

我只有悄悄背过身去,不能听了。

因为太小,园园很多时候不肯跪着好好烧纸。后来是她最喜欢的堂哥带她一起跪着,才肯认真将一张一张纸往面前一只破瓦盆里放,看着土黄的草纸渐渐从中间泅出一个黑的圆点来,然后“腾”地一下,火光亮起来。纸灰轻轻扬满了桌上一碗硬饭。

葬礼在第三天清早举行。太阳升出来,四处极冷清,因为三姐夫年轻,小辈的亲戚几乎没有,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跟着到离家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坡上与坡下皆是大片油菜花地,已有零星的油菜开了花,风将白色的纸幡吹得猎猎作响。执事的人将一把米撒在墓中,一个小小的圆包堆起来了,照着那里的习俗,三姐夫的墓没有墓碑。【三】

葬礼回来之后,我们几乎是立刻搬出了大姐家,在同一片小区另一栋楼里,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妈妈、三姐、园园和我住这个地方,平常也改在这边烧饭,大姐和大姐夫下班后来吃。休息一段时间之后,三姐仍是回网吧上班,继续白班夜班连续倒的生活。她仍旧不大会管园园,觉得自己看不懂她的作业,总是叫我去教她写,去新华书店给她买老师要买的资料和练习册。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免着在生活中再提到三姐夫的名字,生活里沉重的、悲伤的那些东西,被小心地掩盖起来,好像飘落的沉滓,而我们已随流水向前。

有一天铺床,在三姐床头看见随便撕下来的几张纸,只瞥了开头一眼,我便赶紧把它们重新好好放在枕头底下。那是她写的日记,更确切些说,是和三姐夫说的话,孤独的哀切的无回音的话。我的姐姐,只是将她的眼泪与沉哀留在纸上罢了。她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写过日记了,上一回写时,还是在三姐夫来我们家的那年过年。那一年我也曾经在她的枕头下翻到过她的日记,记在一本硬壳子的本子上,已经写了一段时间。出于青春期对恋爱的好奇,我曾无耻地偷看过其中一部分内容,写着他们定情的话,自然是“我会永远爱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一年过后,爸爸开始留意给三姐找人家,托朋友从家乡县城介绍了一个人。又过了一年,三姐重新结婚。他们辗转在南京做过一两年的事,家里姐妹凑钱开了间零食店,大姐、二姐照常上班,店里主要是三姐来管,然而终于亏了本。再后来,三姐连同园园和新的三姐夫一起,回了家乡县城。三姐又生了一个小男孩,依旧很乖,极其爱笑。三姐夫平常在市里工作,逢周末才回家,三姐便在家里照管着园园和小弟。她已经完全不会做园园的作业,对进入叛逆期的女孩子也束手无策,常常母女俩吵架、彼此生气。我们姐妹平常很少打电话,她换了家乡县城的号码,也没有特意告诉过我。我有时候忽然收到一条短信,问我某句诗怎么填,某道数学题怎么算,就知道是园园发的。偶尔三姐也会发条短信给我,问:“园园要看闲书,怎么办啊,要不要给她看?”我说:“看就看吧,长大了就好了。”远大前程作 者:李静睿

时间只用稍微倒回一点点,大三的最后几天,我在图书馆里和范语有第一次对话,内容如下:

范语走过来问我:“同学,能不能看看你正在翻的这本《金瓶梅》?”

过了十分钟,范语又走过来问我:“同学,能不能把你撕的插图给我复印一下?”

因为这次对话,我觉得范语是个流氓。我回去给宿舍的人就是这么讲的:“范语是个流氓。”宿舍的人表示了谨慎的赞同。

同样的话,我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续给好几个人说过,包括我当时的男朋友、物理系的林小飞。事实上,那些人和林小飞都根本不认识范语。时间过去三年,林小飞从北京飞来广州看我,我们在北京路上的一家小店喝粥,天气很热,林小飞一边不停擦汗,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范语是个流氓。”

时间只用稍微倒回一点点,我和范语有第一次对话那天,南京的天空蓝得发晕,一团团云厚实得像我刚晒在阳台上的被子。我从宿舍慢慢走到图书馆,途中经过奶亭,我用牛奶卡换了一瓶像海藻一样的绿色酸奶,一口气喝完后觉得很满足。我刚过21岁生日,穿一件前面印着鱼骨头的蓝色T恤,不穿内衣,头发乱蓬蓬地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两天以前刚和林小飞去过学校旁边的北郊宾馆开房。林小飞问我,为什么做爱的时候我总是有点漫不经心,喜欢把双手枕在脑后?这个问题我想了想,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天生冷淡二是我喜欢思考,任何时候都不乐意闲着。两种可能我都觉得会伤了林小飞的心,所以我选择了什么都不说,但是我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那一天,我从宿舍慢慢走到图书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拿了一本插图本的《金瓶梅》,开始小心翼翼地撕里面的插图。

范语走过来向我要插图复印的时候,我刚好撕完最后一张。不用仔细想我也记得,那时候的范语个子很高,一脸不耐烦,穿一件很皱的灰色衬衫。即使他不向我借插图,我还是要说:“范语是个流氓。”

时间回到现在,范语说他当时就注意到我胸部很平,而且没有穿内衣。但是范语也注意到我睫毛很长,后颈上文了一个小小的加菲猫。

时间回到现在,范语在和我做爱的时候最喜欢吻的地方,一是我的睫毛,二是那只加菲猫,尤其是加菲猫的肚子。

时间回到现在,我和范语做爱的时候极其认真,双手喜欢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高潮来的时候,经常把范语抓伤而自己浑然不知。这说明我一不是个性冷淡,二也没有那么爱思考。我对范语说,“林小飞知道这些肯定会伤心。”

不用说你也知道,在知道范语和我一样喜欢《金瓶梅》之前,我事实上已经认识他,而且对他很是注意。范语大我一届,读的是法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多次在学校的各种讲座上和各种演讲人吵架,而且每次都吵得很凶。在听过一两次之后,我去听各类讲座的目的悄然变成去看范语吵架,而且再也不喜欢林小飞陪我去。

范语吵架时说过的那些话,有一些我至今记得。比如他说,一听到所有人都装作这场演讲这些人这个世界不是那样把有趣糟蹋成无趣,他就气得发疯,忍不住要和所有人为敌;再比如他说,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你们还要他妈的若无其事装作这件事不存在,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范语吵架的时候同样是一脸不耐烦,拿烟的手微微发抖。和范语有了性关系之后,我发现他的手总是微微发抖,抽烟的时候烟灰总是往下掉,经常烫坏自己的裤子,所以范语的裤子上均有尺寸不一的小洞。但在和范语有关系之前,我不可能注意到他的裤子。我只注意到,范语和人吵架的时候拿不稳烟,而且满脸痛苦,头发乱得不可收拾。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下决心,终有一天,我要在范语抽烟的时候握住他的手,让他好好把烟抽完,除此之外,我还想把范语乱蓬蓬的头抱在胸前,然后吻他的耳垂。

然而事实是,我一直还是没有实现那些心愿。所幸时间还很长,我对范语说,“这种事情就像扳手腕,总有一个人会先手酸。”

范语不相信生命就是一个手酸的历程,不相信自己手酸了,然后就放开拳头。范语说,一定还有别的出路,他一定可以一直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就为了范语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可以爱他,必然爱他。

在我四处说“范语是流氓”之后不久,范语毕业离开学校。辗转多人后我打听到,他去了广州。因为司法考试只考了两百多分,拿不到律师执照,他在一家都市报里做记者。知道这些后没多久,我和林小飞在学校南门外的一家小饭馆里分手。

和林小飞分手那天南京刚降温,风从各个方向灌进饭馆,为了保暖,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喝茶,直喝到那壶劣质龙井淡如口水。按照我们的习惯,点的四个菜是红烧排骨、大煮干丝、酸菜鱼和韭菜炒螺丝。因为觉得是分手饭,后来又加了一个小盘鸡,下面皮的时候我觉得林小飞哭了,但我装作没有看见。就像我装作没有注意到,酸菜鱼还没有吃到鱼头,我也哭了。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我和林小飞把所有的菜吃得精光,包括那些零零落落的鸡皮。付账的时候一人出了三十块,然后他回三舍,我回四舍。就这样一直到毕业,我再也没见过林小飞。

这件事情说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我却觉得颇为诡异。分手之前,我和林小飞的宿舍窗口对窗口,每天中午我只要对着三舍叫一声:“林小飞,吃饭啦!”五分钟之后,穿戴整齐的林小飞就会拿着饭盒在食堂门口等我,塑料饭盒上有一只嫩黄色的小鸭子,因为那是我在教育超市给他买的。如果你要说有一天我会和林小飞老死不相往来,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时间稍微倒回多一点点,林小飞是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以及高中同学,两个人的家相隔一百米,我妈在阳台上对着他家叫一声:“林小飞,阿姨今天做蒜苗回锅肉啦!里面放了锅盔!”无肉不欢以及酷爱锅盔的林小飞“噌”地就会来敲我家的门。

然而忽然之间,林小飞消失无踪,仅仅是因为我们不再每天用各种匪夷所思肉麻话填充彼此耳朵,以及每个月存钱去宾馆开一次房间。仅仅因为这些我从来不在意的联系,我和林小飞就此断了所有联系。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荒谬之极。

时间回到大一,我和林小飞在珠江路的宾馆里第一次做爱,由于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我们折腾了大半夜都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有强烈的挫败感。林小飞想开灯找找位置,被我严词拒绝。说他“耍流氓也不能不要脸”。

时间过去没多久,比开灯找位置更不要脸的事情我也让林小飞做了不少,因为我觉得我和他熟,既然大家都那么熟,要不要脸就没那么重要。

我还觉得,既然做了这么多又耍流氓又不要脸的事情,我和林小飞这辈子就更不可能脱了干系。我经常给林小飞说,“因为我们熟,比世界上大多数和大多数之间都熟,所以我们应该永远保持联系,而且不是偶尔打个电话问‘你好吗’这种联系,这和我们是否接吻上床一点关系都没有。”林小飞对此表示了谨慎赞同。

可惜学物理的悟性毕竟有限,吃过分手饭之后,林小飞就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这让我觉得他做人太不地道。我一直想冲到林小飞面前给他一巴掌,但是因为始终没再见到他,所以未能如愿。

时间过去两年,林小飞最终悔悟,决定从北京来广州看我,我陪他在广州的街头走了两天,始终想给他那一巴掌,但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我还是觉得我和他熟,既然熟,就不能太过计较。

时间回到现在,我从日常生活到性生活都渐渐走上正轨。每周末从我住的地方开始转两次公交车,用掉四块钱的羊城通,下车之后在7-11里买两瓶矿泉水、一包棒棒娃牛肉干,然后过天桥,走一条长长的路,路旁种满了细叶榕,长长的须垂到地上。我在东张西望后闪进范语的宿舍,范语从不锁门,一般是光着上身坐在床上抽烟、看电视,他转头看看我,又把头转了回去。

有件事情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不知为何,我一看见范语的身体就会邪念顿生,总忍不住动手动脚一番。范语对此深为不满,认为我总是试图玩弄他。我只好告诉范语说,我认为他万分性感,一见之下总是难以自持,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事实上,范语虽然个子很高,却也甚是粗壮,比一般意义上的粗壮还要粗壮那么一点。如果哪一天凑巧吃得太多,范语告诉我说,那他低头系鞋带就会多少有点障碍。有一次我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抽烟,范语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嫉妒我,因为大腿太粗,他很久没能跷起过二郎腿。除此之外,范语毛发很重,随便哪里摸上去,都是毛茸茸的一片。因为毛发太重,范语还很容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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