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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01: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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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青,方铭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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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下)(平)

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下)(平)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下)(平)作者:苏青,方铭排版:KingStar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2-01ISBN:9787539656335本书由安徽教育网络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近几年,因张爱玲文学成就日益彰显,而带动了苏青作品的重新发现与阅读热潮。张爱玲与苏青,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孤岛”文艺的两朵奇葩,就在当时,张爱玲曾郑重声明:“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张爱玲:《我看苏青》)这一番“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话,从自视甚高的张爱玲口中说出,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青(1914—1982)本名冯允庄,早期发表作品署名冯和仪,后以苏青为笔名。20世纪40年代,她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在《风雨谈》月刊连载,1943年7月由天地出版社出版,成为半年间印行九版的畅销书。随后她又陆续写了《续结婚十年》《蛾》《歧途佳人》等小说。1942年10月,她创办了《天地月刊》,更多地从事散文写作。1944年,上海四海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散文集《浣锦集》,次年夏又有《涛》(天地出版社)、《饮食男女》(天地出版社)和《逝水集》(自印)问世。

苏青没有一下子被“炒热”,这固然由于没有像张爱玲被海外的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辟专章论赞,也不曾受到国内文学史家们在现代文学史中提到。但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历史在筛选着文学。”历史是公正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苏青的作品陆续问世并再次赢得广大读者;研究者开始将她写入中国现代小说史;海外和国内报刊也常有纪念她的文章发表。这一切说明,随着政治气候的清明宽容,广大读者审美趣味的多元期待,文学史家批评视野的宽阔放射,苏青将会愈来愈被历史定位和得到正确评价。

现在先说一说苏青的小说创作。苏青的小说成就主要体现在这里选入的三部小说中。《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是带有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的自传体小说;《歧途佳人》也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写一个叫符小眉的女子在险恶人生波涛中沉浮的故事。

苏青小说数量不算多,但体现了独有的思想和艺术特色。第一,女性主体意识在饱和着血肉的生活中得到鲜明的表现。《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主要写“我”与旧家子弟徐崇贤结婚后,先怎样发现丈夫与寡妇瑞仙调笑;后又知丈夫与某诗人之妻丽英有染。“我”在旧家族与礼教习俗的歧视下,连续为丈夫生下二女。到上海自立门户时,因丈夫不给生活费而发生冲突,“我”决意学习写作,卖文以补家计又遭丈夫的极力反对。在爱情与生计发生危机时,只好决意离婚。“我”离婚后成为自由职业的文人,既对自己的儿女牵肠挂肚,又在奔走谋生中备尝酸辛。作品充满世态炎凉的感慨和自立自强的执着追求。如《结婚十年》第十六章作者曾情不自禁地通过主人公抒发胸怀:“我是一向只希望别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个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风头,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应该就只有一个我呀!蔚蓝的天空中假如罗列着无数隐约的星星,我便应该是那个寒光泻照万里的大月亮;千紫万红的花园里假如充满着没名目花卉,我便应该是那一茎高招的白莲花,飘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围点首微笑着,但却不与它们紧拢来在一起作侪辈的。”读苏青的小说,如果我们只是同情、叹息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在重重叠叠的旧礼教与旧习俗中挣扎与呻吟,那还不得要领;更重要的是看到她怎样打破千关万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屹然独立于当时国破家亡的环境中,取得显赫的文学声名。“成为自在的女性优美地存在着”,这是张爱玲和苏青的共同理想,而当时在沦陷区的民众生活非常困苦,依附于男性的女人更加不幸,苏青走出了一条以文谋生、以文自娱的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敢预言,苏青的小说首先将因其自主意识而汇入当今世界女性主义文学的洪流,以其现代性的生成与增长,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读者的。第二,民俗的恣意描写与世情的深入刻画。苏青在《结婚十年》里,最使读者倾心的是她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民俗和民族深层心理的真实描写,而且她笔下渗透着女性的独有的情感体验,写来使人有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的亲切。像一开头叙说那新旧合璧的婚礼,坐花轿,捧绢花,穿红缎鞋,行献茶礼等等,繁文缛节,煞是有趣。作者中间插入描写初坐花轿,想起散发吐舌的女性轿神,使“我”深感宋康王的以怨报德;新娘不能下床,只好翻个身,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将小便尿湿枕头;“我”怀孕时,公婆家人优礼有加,都主观地认定生产的必是长孙壮男,及至一胎、二胎,连续生下二女,又写家人的全部失望与冷淡。这些民俗描写连带心理表现,活活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仍然是这样新旧并陈、古今杂糅地天天上演着平凡生活的悲喜剧。这些生动、逼真的生活氛围几乎充塞在全书里,显现了作家飘逸挥洒的才气和艺术表现能力。再者,作者写“我”冲出家庭,走向社会,先当小学教员,又做家庭教师,以及后来求职的种种遭际,就自己的视、听、触、想,而把人情浅薄、世态炎凉诸等社会世相刻画描写得极其深刻。如《结婚十年》中“小学教员”这一章以及《歧途佳人》对外表俊秀而内心复杂的史亚伦整个人的描写,都做到入木三分、力透纸背。有的论者以为在抗日烽火中,由张爱玲主导的“吱吱喳喳地谈着写着小儿女情事”是一种男性声音到女性叙事风格的转变,其中也包括苏青在内。我个人以为这是皮相之见。事实上,苏青的笔触要阔大、深刻、老练得多,提升题材的意义也高得多。也许苏青不具有张爱玲独特的艺术才华,但苏青却避免了张爱玲过分沉溺性的、阴冷的语声。第三,苏青的小说风格总体上是明朗、坦白平实的。它世俗而不俚俗,平实而不清浅。有人说,从她那里,往往没有得到什么启示,却感染了现实生活的活力与热情。也有人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说她的好处是坦率,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更多的人却以为: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她的心地是干净的。我想这些话语都可以作为苏青小说艺术风格的诠释。

至于具体深入论析苏青小说写作有哪些优点,我们不如引录苏青自己的话来说明,虽然是“夫子自道”,但不失客观与实际,并尤见这位女作家的坦诚。“至于《结婚十年》呢?所叙述的事根本是合乎周公之礼的,恋爱、结婚、养孩子都是一条直线的正常的人生道路,既没有变态行为,更不敢描写秽亵。”“我只觉得这本书缺乏‘新’或‘深’的理想,更未能渲染出自己如火般热情来,不够恨,也不够爱。家庭生活是琐碎的,这本书也显得有些琐碎起来了;假如勉强要替它找寻出一些价值的话,那只有说平实的记录也可以反映出这个时代吧。”“最后还得老着脸皮替自己说几句好话,我觉得这里有些写景兼抒情的句子还不噜苏,譬如说在末章所写的关于将病前刹那吧:‘……我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轻松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愈浮愈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撩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晃动。’又如‘……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轻轻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遽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这种将病及既病后心境,我确实是有过的,就是今天重读一遍,也还能撩起我的轻微的哀愁。”“至于认真替女人抱委屈的,则有:‘没有一个男人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噜苏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己被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鲜明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做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其实欺骗她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谁还有这么好记性的牢记着八年或十年前的梦呓,永远迷恋在梦中,一世也不睁开眼来瞧下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于是:‘……女人的梦也应该醒了,反正迟早些总得醒的。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久长的梦……’又如描述妇女跟丈夫上舞场的情况:‘……这里多的是一条条蛇似的女人,紧紧缠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连钱包都吞下了,撇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齿痒痒的发恨,却又不得不装大方。这里的音乐也许是迷人的,但也带些酸楚与凄凉,仿佛有着幽情没诉说处,丈夫在倾听别人的,或是抱着你舞时也眼看着别处,搂着别人时倒像贴心贴意,他以为你也可以拣个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晓得,女人同女人搂着跳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呀?’——女人活着真是很少意思的,我写这段时,禁不住眼泪纷纷掉下来了。”(以上均引自苏青:《〈浣锦集〉与〈结婚十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苏青的自白应该对我们今天阅读她的作品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最后,总括说,苏青的自叙体小说的成就堪与西方的《简·爱》媲美,自然她的叙述是深深根植在中国民族传统中的。我以为。2015年11月于安徽大学一邂逅

海平轮启碇了,我发现第十三号官舱里只有两个女客,一个是我,另一个乃是穿着黑绸旗袍,肉色玻璃丝袜,白麂皮高跟鞋的少妇。这时候她正闭目装睡,因此我得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难看,一张薄薄的瓜子脸,颜色苍白如象牙,下巴尖尖的,端然托着那只娇小玲珑的嘴。她的唇上浓浓抹着口红,因此鲜艳如玫瑰。脸的当中是一条高而挺直的鼻梁,犹如白玉茎。眼睛闭着虽然瞧不出什么来,但是蛾眉淡扫,宛若古装仕女画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两排浓密乌亮的长睫毛,齐齐整整地向外卷,却又不时一闪一闪在跳动,因此知道她其实没有真睡着,大概是因为怕烦扰,这才独自假装睡的。

不久,茶房来请吃晚饭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声:“我不要吃。”茶房以为她也许是吃长斋的,便告诉她说素菜也预备着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烦了,连连挥手说是:“吃不下。”说毕仍自闭目装睡。啊!这次我可看清楚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圆的,黑白分明,像一颗灿烂的乌宝石嵌在水晶球里,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过天空,不肯稍逗留,虽然我的脚步已经跟着茶房出去了,但是心里只怅惆,仍在思量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饭回舱时,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躯侧向里卧,显得腰肢是如此细瘦,蜷曲着,像一个快要中断的S字母。我不能想象她明天袅娜地走出舱门时,给海风这一吹,是否会摇摇欲折断?一个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自始至终沉默着,令人难以猜测。

我如此想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小报,也就和衣入睡了。

当我被臭虫咬醒的时候,看见她已经不在对面床铺上了,而我所看过的几张小报却给移放在那边,想是她醒来已久,拿去看着解闷的。八月天气,舱里仍显得闷热,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会,迎风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却见她已先自倚靠在栏杆上,怔怔的望着天空哩。

于是我趑趄着不知是否应该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觉得了,悠地里回过头来,我只好似笑非笑的算是向她招呼。“不睡了吗?”她先开口问我。

我就上前去,在船边与她并肩站定了答道:“舱里怪闷的,所以我想出来吹吹风。”说毕大家也就再没有话讲,我犹豫片刻,只好与她稍站开一些,各自眺望着横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蓝色,只自无尽无休地奔流着。在极远处似乎有一条黑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与天的交合线,上层是浑浑沌沌的气,下面是浩浩荡荡的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节快要到了,天空尽管模糊不清的,乌云,白云,灰色的云都混杂地飘浮在一起,月亮给遮没了,只有几颗小星若有若无地,在点缀这凄凉的夜,我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唉”!

她忽然在旁边笑了起来,牙齿很细很白的。大概已经偷窥我多时了吧?我到底脱不掉文人习气,处处显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样子,想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讪讪对她说:“我刚才是想这宇宙之大……”说了半句,自己又觉得未免太文绉绉了,赶紧止住不说下去了。

不料她却似乎感到什么兴趣似的,逼着我说道:“你倒颇有诗人气质。宇宙之大……哈哈,其实我们所看见的宇宙之大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之大还是相差得太远了。我们的眼光都很短,所谓一望无际,其实也不过几十里远罢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感慨,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是知识分子,当然。那么她究竟是读文学的?哲学的?——还是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你是……你是读过文科的吧?”我嗫嚅着问。

她笑答道:“不,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是随便乱看书的,我愿意相信科学。你对宇宙之大也许是看做神秘,因此发感慨,但我却知道我们所处的宇宙乃是一个星辰的集团,地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罢了……”

我听着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秋波欲转,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心想你莫非当我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解吧?但是她却似乎不在意,只管说下去道:“地球与太阳的距离是九千三百万零五千哩。太阳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据说与太阳的距离比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要远40倍,那就是三十七万万又二千零二十万哩远哪,你想我们这个太阳系又该是多么的大呀。”

我冷冷的说声:“你的记忆力可真是不坏。”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讲的还不过是地球与太阳之间呀。太阳虽比地球大至十万倍,但也不过是银河系中一千万万个恒星之一罢了,而且比较起来还是非常渺小的。 全银河系的直径约有20万光年哩。——这个不能用哩来计算,只好采用光单位,一个光年是六万万哩。——除此之外,宇宙之中还有30万个类似我们的其它银河,每一个银河间相隔距离约为150万光年。……”

我心里不禁暗暗烦恼起来,悔不该跑出来同她瞎攀谈的,半夜三更,放着觉不睡,谁又耐烦来听她背诵地理教科书呢?也许她的神经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继续敷衍她说:“那银河系真是大极了,大得不可思议。”她听着粲然一笑,似乎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恶意地接下去说:“还不仅如此哩!这些众银河之间又因相互关系而成更大的体系,即所谓超银河系,超银河系约有40多处,更有人说有3000多处之多。简单来说,我们的机器眼截到现在为止,所能观测到的宇宙空间的体积,已有五万万光年的直径范围。然而这还不过是人类所已知的宇宙,也即是所谓实际上存在的宇宙,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宇宙想象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吧?于是便打断她道:“但是无论如何,诚如爱因斯坦所云,宇宙虽无边际却总是有限的吧。”“我们也不能一直相信爱因斯坦下去呀,”她睁大眼睛急急地说:“爱因斯坦不一定永远会对下去。他将不存在,他与他的学说也许统统都消失了。啊,人是会消失的,会不存在的,譬如说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语声忽然转悲切,凄然而止。我心里很想追问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不应该管人家私事,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大家就沉默了许久。我的眼睛呆望着拖在船尾的一条长绳。那绳是漂浮在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来,远处仿佛还系着什么东西,却又瞧不清楚。她见我呆瞧着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谈话机会,凑近前来告诉我说:“这是计程用的。你瞧,船边还有一个表哩。啊,我们离开青岛已有这么多mi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海啦。”她一面讲解一面把计程表上所指的哩数指点给我看。但见我似乎并不感到怎样兴趣,她只得又改变话题说:“你是上海人吧?”“不,我是宁波人。”我懒洋洋地答:“不过住在上海已有12年了。”“在上海教书吗?”她估计我的职业是教书,我本想含糊答应一声,但又讲不惯谎话,便只好照实说:“不,我……我是胡乱写几句文章的。”说了以后不禁脸红起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却又非常感到兴趣地问:“恕我冒昧,可以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真想不到她在日间是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却又会喋喋不休地同我讲下去的,我后悔刚才不该对她说出自己是写文章的人, 但是事已至此, 只好赧然回答:“我叫做苏青。”说了,又恐怕人家未必会知道我,便赶紧解释:“苏是苏州的苏,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惊讶地问:“啊,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小姐吗?”

我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带些得意的心情来谦虚两句:“写得不好,怪丢人的。”

她这下子可兴奋地笑了,知道我对她刚才的谈吐态度一定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就解释说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变态,有时很爱静,有时却又感到寂寞起来,喜欢同人家搭碴,而且还要开玩笑,故意说得人家不耐烦的。“刚才我同你讲了一大套银河系超银河系的话,你是觉得很可笑,同时心里也讨厌我吧?”她说。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毕竟不便告诉她说是我真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只好敷衍道:“哪里的话,我倒着实钦佩你的记忆力不坏哩。”

她忽然叹一口气说:“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因为我感到无聊,常记着这些东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难尽!”

海,横在我们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说:“我们还是回到舱里去谈谈吧。”

她答道:“好的,苏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也许可以写成一本小说呢。”

下面便是她所说的经过。二姊姊在青岛

她说:

我姓符,名字叫做小眉。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姊姊叫做眉英的,现在青岛养病。在青岛养病,听起来该是句颇阔绰的话吧?何况我姊姊患的是肺结核症,据说应该在青岛这种美丽的地方去疗养的,可惜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她去青岛已有两年多了, 虽然是抱病去的,却并非为着疗养的目的,她在S大学当讲师,为的是赚钱维持生活。不料到了那边,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还勉强支撑着去授课,后来自然非请人代庖不行了。直到三个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着她不行了,叫她正式辞去职务,但仍予她以方便与帮助,叫她搬到S大学的附属医院静心医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亲。母亲住在A城,年老身衰了,还替我带着两个女孩子,家里田租的收入不够维持生活,大部份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几个钱来津贴家用的,姊姊这次进医院的时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剧痛,腿以下是碰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个疮,流脓不止,疮口有莲子碗般大小,据说这种东西其实不叫做疮而叫做漏,漏脓到死为止,是永远治不好的。至于腿痛的原因呢?她起初写信告诉母亲说是“风湿症”,后来又说是“关节炎”,直到我这次到了青岛以后,才知道也是结核菌在作祟,医生用X光照过了,证明是骨髓结核。

在青岛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材夫妻两个。世材哥现在青岛银行做事,他的太太每天烧饭洗衣服,只有一个儿子在大学念书,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个系,因此他们一家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来了。这次我来青岛也是世材哥写快信叫我来的,他们看着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后出了事情反给人家埋怨,因此先请我来商量一番。“小姑姑!小姑姑!你来啦。”当我拎着皮箱上码头时,十八岁的侄儿国保便叫喊起来。几年不见,他长得更高了,更黑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他时,他说:“我喜欢游泳,整个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学游泳,还在海滨滩上滚着耍子,所以皮肤就晒黑哩。”接着,他又兴高采烈地把青岛海滨浴场的情形统统告诉我,唉,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来了,听他说得如此兴奋,我却始终引不起兴趣来,只忙着询问我姊姊的病况道:“她近日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个青年蹙着眉尖答:“大姑姑吧?这几天总算没有高热,是吃爱尔邦药片见效的。这药片近来很难买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岛的药房,他们都说货色没有了。后来我爸爸托人想法子,这药的限价是二元六角金圆券一瓶,我爸爸情愿出八元钱,总算在黑市场里买到它了。”我随口说:“真是亏得你爸爸……还有你妈妈同你照顾……” 说了半句却又觉得未免太周到了, 反而类乎敷衍似的,便又改变话题:“此刻你爸爸到行里去办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亲自来接小姑姑,但是因为轮船到得迟,他等不及了。妈妈此刻在家里替你预备点心哩。”

于是我们便坐上两辆黄包车,上坡下坡的,许久才到达他们家里。世材嫂迎接出来,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旧的。他们住的地方是青岛银行的职员宿舍,只有两个房间,布置都很简陋。我在上海听说他们已颇有积蓄,怎么今天亲眼瞧见的情形又如此呢?俭以养己,厚以待人,我更感激他们照顾我姊姊的好意了。

点心是一碗清水煮鸡蛋,世材嫂亲自捧上来,我说:“谢谢,嫂嫂你自己也……”她连忙摇手说不必客气,她已经吃过泡饭了,于是我又问:“国保呢?”看看碗中只有两只半熟的小蛋黄球,但也只得假装自己吃不了这许多的样子,硬要分给国保一半,国保抵死不肯接受,于是世材嫂便说:“这样吧,小姑姑,你碗里这些东西千万不要推让,那面钢精锅子里不还有些糖汤哩,碎蛋白也很多,国保早上是不大吃东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国保,你就把这些锅里的汤喝掉了吧。”国保起先还不肯,后来大概是毕竟忍不住肚饿,就把这剩下来的大半碗光景糖汤咕咕嘟嘟咽下去了。我瞧着心里觉得老大的过意不去。“青岛的物价近来很贵吧?”我吃完了两个鸡蛋黄问。

她一面拿手巾来给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吗?猪肉要卖到一元五六角一斤,鸡蛋……就像这么小的鸡蛋,也要值一角钱一个呢。”说着,又仿佛觉得刚才请我吃过鸡蛋,此刻说鸡蛋价贵,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改口说:“我们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点点头。又告诉她说她可不必陪我上医院了,还是仍旧让国保辛苦些,陪我去一趟吧。但是她坚持要同去,因为她昨天为我烧了几种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带给我姊姊吃去。 我们三个人计议着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张搭S大学的校车,国保恐怕我不愿意,我连忙说还是搭校车省些麻烦。于是便决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距家最近的一个车站上赶上了校车,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属医院了。

医院是个很像样的医院。我们在大门口下车,穿过花木荫森的人行道,曲曲折折地,终于到了第三病院门前。于是国保捧着小菜盒当先领路,我随在后面,世材嫂因为走得慢,更被错落在门外了。我轻声说:“国保,我们慢慢走,等你妈妈一同进去呀。”他说不要紧的,妈妈常来这里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认得路。我心中更加感激他们这一家起来。

我们轻轻地走上了楼梯,一阵浓烈的药水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医院,否则模糊地还当置身于上海第一流华贵大旅馆中呢。他们在每间病房门口都写着病人的姓名,我随着国保约摸经过了五六间病房模样,便在一块长方形的门牌上面看见清楚地写着“符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挂在房门口竟已达三月之久,它是代表我姊姊在这里长期受苦的象征呀。瞧着瞧着就不禁令人心酸起来。

国保附耳对我说道:“小姑姑,请你暂在外边等一等吧。你今天到这儿来,我们还不曾告诉过大姑姑哩。因为爸爸说恐怕她听着太兴奋了,前几夜会睡不着觉的。”说完之后,他便独自推门进去了,仿佛到病人床前轻轻告诉些什么,接着就低唤:“小姑姑!小姑姑!你进来吧。”

我在门外迟疑了片刻,只好拭干眼泪,小心推门进去。病房是明亮而宽敞的,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一只小几,小几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为什物太少,房间便显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脸色惨白地卧在床上,直挺挺似乎丝毫动弹不得,人们假使不看见她的眼珠还会转动,也许就认为她是已经死去的了。

接着世材嫂也推门而入,一面微微喘着气。我姊姊惨然向我们瞪视着,努力想装笑,然而眼圈儿却忍不住有些红起来了。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大家互相默默地瞧着伤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进去,嘴唇微微翕动着,像要讲话,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连连苦笑着,她笑的时候,我发觉她的牙齿似乎变得特别长了。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白被单,肉骨已经在布下面消失殆尽,只余两根枯干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是皱着皮,而是连皮也似乎绷紧了,牢牢贴裹在骨头上,嶙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尖削,像带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觉,我的心里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床沿坐下去战战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说:“姊姊,我瞧你这几天气色还好……”说着心中又觉得愧惶,我这算不算在安慰她,还是在敷衍,欺骗她呢?

于是站在旁边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说了,只有年青的国保默然无语。姊姊起初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后来还是不免有些相信起来了,她微笑着说:“是真的吗?我看恐怕还是爱尔邦的效力,热度减低下去,面色总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脸,只自低下头去,拨弄她的手指,只见灰白色的指端却整齐地长着淡红色指甲,像涂抹过蔻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来了。“姊姊,你的指甲怎么……呢?”我本想加上“好看”两字,但毕竟觉得不妥当,就把喉咙里的声音含糊咽住了,她似乎马上就意会到了说:“那是一种病的肤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没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脚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为高度的贫血……”“可以输血吗?”我急切地问,自然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答道:“这怎么会有效呢?输血对于骤然失血过多的人也许有用,但是我……”讲到这里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绝望摆在她面前,她的心骤然沉重起来。过了一会她忽然像讲笑话似的哈哈两声道:“我是除非有像孙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君那里去偷几粒仙丹来就好了。”这句话说了以后,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她的滑稽或俏皮,而且更觉心酸欲裂,大家似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大姑姑,我今天给你烧了些牛肉来了。”世材嫂忽然想到牛肉,像诗人心中得到灵感般的,赶快说了出来。“谢谢你,又叫你费心。”姊姊像背书似的说熟了这两句话。“姊姊,你的胃口好吗?”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话来讲。“不发热的时候还好。”她机械地回答。

“…………”

“…………”

“…………”

大家对视着又没有话可讲了,后来世材嫂频频窥视国保的手腕——国保的手腕上并没有什么, 只有一只长方形手表。 姊姊似乎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叹口气说:“中午一班的校车也快开到了,你们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这才捧到丹诏似的站起身来,一面却说道:“我们不要紧,校车赶不上也可以坐黄包车的,只是大姑姑你也该休息休息。国保!小姑姑!我们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他们站起来,对姊姊说声:“明天再来看你。”就同他们娘儿俩一齐走出房门。房门自动关上后,我恋恋不忍就走开,因为姊姊还被遗留在里面,寂寞地,无尽无休地给结核菌在厮扰着呀。

房门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符眉英”三字,也许有一天这黑字给揩去了,我姊姊的生命也就不再存在于人世间了。

国保瞧我呆呆地站着不肯离开,心中老大觉得不忍,便埋怨他母亲道:“其实我们应该让姑姑多坐一会。妈老是记挂着校车,校车,仿佛错过了这班校车,便像大总统失掉了整个青岛一般。”

说得世材嫂赧然无语,我知道她的俭省也是有道理的,便忙拦住国保道:“好了,好了,你们娘儿俩可千万不要争执,我们其实早应该回去了的,你母亲到家里还要烧饭给我们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让她独自寂寞地留在医院里,外面美丽的风景是与她无涉的,上坡下坡,她只能够回想着,或者在梦中出来看看罢了。三其言也善?

我在青岛耽搁了几天,其中只有一次是与姊姊单独在一起的,她对我说了许多肺腑话。“唉,小眉,我知道自己的病是不会好了,只可怜母亲白养我一番,她把辛苦积蓄下来的钱给我读书到大学毕业,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姊姊!”我听她说得难过,便想宽慰她几句,然而泛泛的几句安慰话又有什么用呢?她卧病这许多时,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自己的一切,举凡防痨诸说以及有关补肺的各种药品方单她都详细看过了,她的医学常识——尤其是关于肺病部份的——简直丰富得惊人。有一次我在上海报上看到美国将运来大批“肺病特效药”的消息,兴奋异常,便赶紧写信去告诉她,仿佛此药一到,肺结核菌就马上可以赶尽杀绝似的,不料她瞧了此信后淡然一笑,对国保说道:“所谓肺病特效药,乃是叫做斯屈罗吐梅新,在美国杂志上早有此类宣传,但他们并没说是特效或什么的,只不过讲此药对于肺病可以有帮助(Help)罢了。”当时国保听着未免扫兴,便问:“那么绝对有效的药可有没有呢?”妹姊苦笑道:“到现在为止,实在还没有。我也只恨世界上那些科学家太没用了。”国保反问:“然则可否先找几种比较有益的——至少是无损的——药品来试试呢?”姊姊答道:“有益的药品据我所知就有一百多种,无损的更不计其数了,哪里能够一一都试遍呢?”总之,她对于自己的病一直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我对此简直无话可说。

她见我喊了一声“姊姊”以后又不说话了,大概也知道我是无话可讲,便又自己说道:“小眉,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鬼没有?以前我是个无鬼论者,现在我倒希望能够做个鬼也好, 我可以到A城去看看母亲同你的孩子,到上海去看看你,或者仍回到青岛来看看世材哥他们一家子。人死了若是什么都没有,那真是太……太无趣了。”她说着又轻轻咳呛了一声。

我痛苦地说:“你也许不会……的。”

她苦笑道:“怎么不会?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只差个迟早罢了。我已经活到三十几岁,原也不算太短命,只是我自恨生活得太单调了。从小学到大学,整整十六年中,我只知道用功念书,拼命省钱,吃的穿的什么也舍不得花费,省下钱来想买些书,哪知道到了今天,医生却禁止我,不许我再看那些伤脑筋的书呢?我只能每天看看报纸,连广告里的图画与文字都统统给我记熟了,真是无聊得很。其实我就是多记得些别的书本里的文字图画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反正什么都完了,白费了一番心血了。”

我惋惜地说:“真的,姊姊,你也实在太要好了,太用功了,这才损害你的精神与体力。假使你当初读书读得马虎一些,现在教书肯教得马虎一些,也不至于如此了。”

她答道:“就可惜我从前不肯这么想呀。在读书的时候,我因为自己用的是母亲千辛万苦节省下来的钱,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学问呢?于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结果背也弯曲了,眼睛也近视了,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考了第一名,母校教授恳切留我在校中当个助教。在大学里当助教原是件难堪的事呀,好比用惯了娘姨的少奶骤然去替人家当娘姨了一般,但是我还是答应下来了,为的是留在校里,做研究工作较方便,而且将来出洋留学的机会也多。小眉,你可知道这十年以来,我一直都是梦想着去留学的呀,抗战时期我随学校迁到内地,生活是够苦的了,但我还是把仅有的几个薪水节省下来,托人兑换美钞,以便将来有机会出国时可以贴补费用,还要留下一部份来供母亲使用。谁知道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人的身体就在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一天天坏起来,同时我又不能及早疗养,只是拖着病去上课,上课。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种顶讨厌的病,因此在人们跟前总不肯提起这个,后来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只是回答说我家的人生来都是如此消瘦的,没关系。有时候我觉得喉头奇痒,就拼命自己忍住,不愿咳嗽出声来。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时候,我只得向人解释说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朝我冷冷地笑,多难堪的,这种恶意的、怀疑的、令人难受的笑啊!小眉,我不是没有卫生常识,也不是不讲究公共卫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传染给别人以后,是于人有损而于自己无益的事。然而我又将怎么办呢?进疗养院吗?没有钱。连向校方请假都不可能,因为我是教一天书吃一天饭的呀。可别说这样一个小小助教位置,钻谋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说出生病,人家就会强劝我休养,那时候饭碗便保不了。于是我只得昧着良心装无事人,直到第一次鲜血直喷出来,这才不得不自己识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团了。于是以后的事情更忙,上课教书以外还要自己在煤油炉上做饭菜吃,没心思或者没气力做时,我便在外面胡乱买些来吃……病一天深似一天,人家成绩比我不如的都一个个得了出国留学机会,不久又从国外得了学位回来了,当教授的当教授,有几个甚至于当起系主任来,只有我因为身体不争气,竟自当了七八年助教, 还是前年调到S大学来,才升为讲师的,可是……可是现在又不得不辞职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太努力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女教员,要是不卖力做事,又有谁肯容留你呢?这几年来总算人家还待我不错,但我自己老是战战兢兢的觉得心里不安,我的病……”

我说:“姊姊,你就别再多想着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是太辛苦了,现在你应该舒服一些。我知道你是什么也没有享受过的。”

她苦笑道:“现在失业了,还讲什么舒服与享受。只有这次病中,在医药方面的钱倒是花了不少, 如X光摄影啦,打葡萄糖钙针啦,吃的还有维他命丸,鱼肝油精,退热药,开胃药,安眠药,止痛药等等,这也许可以说是医药的享受吧?……”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干咳两声,似乎觉得此刻可决不是讲笑话的时候,于是又改变语气说下去:“可是你知道现在西药又多贵呀!我只有这一些积蓄,想来是不够多少时间花的。 要想回A城去又不能够。住院虽说可以打一个折扣,但是算起来至少也得二元钱一天哩。国家从来没有厚待过我们公教人员,我能够积蓄这些钱,都是靠平日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哪里知道现在竟会完全花在医药上呢?唉,小眉,想起这些钱来我就伤心……”

我听着也觉得惨然,连忙阻止她说:“但是,姊姊,医病也是正经用途,这是要紧的呀。”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要紧吗?一般人却并不以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与世材嫂吧,他们虽然热心替我买药,有时也常送小菜来,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并不以为然的。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有病就随便吃两剂药,不好也让它去,又何必如此认真花大钱呢?不过现在我所花的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假使将来有一天我要开口向他们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过这个我也并不怪他们,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嫂去年她自己病了,也是死攥着钱不肯放松,宁可拿一条性命同细菌拼,结果大概是她的天然抵抗力强,居然也好起来了,于是她便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便不要紧的。我们女人生来是苦骨头,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会带病延年,不比得他们男人家要紧。古人有句话,这叫做男人是七宝金身,女人乃丑陋之体。如何可以一样看待呢?’这是我们女同胞自己讲出来的话,你想听着气人不气人?偏我这根苦骨头又不争气,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我想要阻止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难过,便改口说别的道:“小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这里隔壁住着一个男病人,他也是肺结核患者,进院不过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天亲自送小菜来,鸡啦肉啦,吃也吃不完。听说那位先生在好的时候是嫖赌吃着件件都来的,如今病了,依旧豪兴不减,常常对看护小姐说:‘做人有什么道理呢?我是吃也吃尽了,穿也穿遍了,玩也玩厌了……在世的时候见识过花花世界,死后碰到阎王老子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交代了吧?’原来他认为人生是以享受为目的。可怪他的太太在旁听着非但丝毫不着恼,而且生怕他真个去见阎王老子办交代了,便拖着眼泪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别这样想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那上面去呢?阳间里东西总比那面好,只要菩萨保佑你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你要玩只管玩,我如今想明白了,再不多说多话的了。’男的听着便点点头,安心睡着想他的花花世界玩意儿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来,说是住在院里怪闷气的,他要回去,理由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这里算是什么呢?这里的饭菜又不好,看护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开着电灯,走廊上人声不断,害得人家睡也睡不着了,你们这算是骗我铜钱还是什么呢?半夜三更人家刚要朦胧合眼时,看护倏地推门进来, 拿着根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里一塞,吓得我心头毕卜乱跳,还以为是白无常要来弄死我哩。要死也到家中去呀……”

我插嘴问:“后来他就出院了吗?”

妹姊笑道:“还没有。因为医生说他必须套石膏,恐怕要在医院里住上一两年哩。”说完以后,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说道:“在医院里住久了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只是我无家可归,世材哥家里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两间公寓房子,母亲在A城带着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学给我住的一间宿舍又给他们收回去了,我的行李书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里,上次我曾关照他们喷射些消毒药水在这上面,我如今……如今想起来做女人还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实实的嫁人管家养孩子,这就叫做幸福呀!与众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骗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这十几年来我完全给它骗了,给它害了!”说到这里她的颧骨泛红,我怕她兴奋过度,又要发热起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对她说:“姊姊,我有一句要紧话忘记对你讲了,世材哥从人家处打听得来,说是有一种草药叫做龙舌兰的,对于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试一试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进的眼眶里终于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问:“龙舌兰又是什么东西呢?你明天最好去买一本《本草纲目》来给我看看,我对于中国的药是一直不明白的。不过……若这药吃了没有坏处,我想就买来试试也不妨吧,好在草药的价钱总不会太贵……”

谢谢天,她还没有放弃“生”之希望,她还没有忘记钱的打算,她愿意让我们买些龙舌兰来试服——人们原来是平凡的呀。四海滨谈话

星期日,世材哥与国保陪着我到海边去走走,我们搭的是野鸡马车,每人一角钱,怪便宜的。国保提议要到水族馆去参观,说有一只活玳瑁,轰动远近。“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里面,便指手画脚地忙个不了。我不好意思拂他的美意,只得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跟着他手指所在,对这牢贴在玻璃边上的五角形动物说声:“真希奇。”

国保听了更得意道:“希奇的东西多得很哩,喏,这是活带鱼,这是各种的蟹……还有,小姑姑你快来瞧哪!爸爸,爸……你也快来吧!这里有一只大绿头鼋,不知道可就是他们说的活玳瑁不是?……啊,那边是海豹,头像豹子,尾巴却是鱼模样的,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体多粗大呀,简直像一匹小狗,还有胡须……哎哟,这是怎么了?水都给搅浑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于是大家都围拢来瞧海豹撒屁,啾啾唧唧,谈论上大半天,我觉得两腿酸痛,只想坐。世材哥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除了赚钱外,对于这类玩意儿的好奇心也是没有的,他见我良久不语,便以为我在一心想着姊姊的病了,就回过头去对国保说道:“瞧你这孩子!亏你也是个大学生了,还这样爱凑热闹?人家小姑姑心事重,还是快到第一公园坐坐喝些茶吧。”“不,爸爸,我们陪小姑姑到海滨去。”“也好。小眉,你喜欢到海边去瞧瞧吗?”

我没奈何地只得应声:“好。”青岛的海滨也同其他地方的海滨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孩子在涉水,有几对摩登男女在沙滩并头卧着,还不时翻来覆去,滚上一身沙。“小姑姑,你瞧,这里的沙是细的,软的。”国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黄沙给我瞧。我点点头。其实我跟着他们一路行来,落脚如踩棉絮,不待说也知道这沙滩是很软的了。“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么样呢?”半晌,我忍不住言归正传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着海,一面缓缓答道:“据医生说是……说是很少有希望的。也许过不了今年,也许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细菌繁殖顶快的时候。”“那怎么办呢?”“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商量。据你嫂嫂说,眉英在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语说得好: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一个人在外面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过一世呀。这事说起来不是我做侄子的没规矩,批评长辈,实在是婶婶当初错主意,女孩儿家不拘怎的念几年书也罢了,为什么定要读到大学毕业,到头来反而耽搁了出嫁的正经事?眉英她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岂有不想到的。现在害得她无家可归,独自睡在医院里面究竟样样不舒齐啊!每天早晚量热度,大小便都要照规定时间。说句笑话,假使人家在这个规定辰光拉不出屎又怎么办呢?等到人家真正想出恭的时候,却又不是喊不到看护,便是喊到了也推三阻四的不肯替你拿便盆了。小眉,我同你嫂嫂都亲眼看见过这一切,很知道她的痛苦的,你们新派人只晓得住医院好,合乎卫生,医治便当,其实你姊姊进医院已有三个月了,医生又何尝替她医治过什么呀?照了两张X光,一张是照肺的,一张是照骨头的,照过以后说果然有细菌,有细菌又怎么办呢?他们简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你嫂嫂问过他们几次,他们却老着脸皮回答说外国还没有发明杀肺病菌的药,因此叫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譬如说她的热度高了,就给多吃些退热药;夜间睡不着了,就得多吃些安眠药;咳嗽得厉害了,便又拿上止咳药来。其实这可又有什么用处呢?整天卧着连动都不许动,人家说是卧以待毙呀,那些医生真是一点本领也没有,只等她这口气一断,便拖出往太平间里送……”

我听着不觉恐惧起来,忙阻止他道:“世材兄……”他唔了一声,便又说:“依我同你嫂嫂讲呀, 最好到轮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这倒不是我们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责任,实在是事到如此,没有办法了,她到了家乡能够慢慢好起来更好,否则就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做异地的孤魂呀。身后再叫婶婶替她找个好的男家,她生时已经够孤单了,死后可万不能再不阴配,千句话来一句话讲,女人家总以嫁人为正经呀。”

我默默低下头来,半晌,才又勉强反对他道:“死了还要嫁什么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阳世是如此,阴间自然也是如此。小眉,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问你姊姊,她现在就很相信这些,常同你嫂嫂在谈起身后事呢。你想她生了这种毛病,要好又好不起来,要强也强不起来,只得处处避忌着,怕给人家讨厌。国保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嘱他见了大姑姑的面,不许露出丝毫怕传染的样子,病人最难堪的就在这种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哪怕她想得再明白些,听到这话总也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个人对于自己没有做到过的事情总不会太了解,旁人也许看见了这明窗净几的医院病房觉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里,却情愿躲在牛棚猪圈里过一生,再不愿天天嗅到药水气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世材哥所说的话大概不会错。也许她平时常对世材嫂他们一家子说起的吧?她也对我表示过孤寂之苦,她需要温暖。但是……哪里是她的温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吗?

世材哥见我沉吟不语,便又说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虑她若回到A城以后, 婶婶看到会伤心死,甚而至于会出什么乱子吗?那是没有的事。一个人生死有数,我从来没听见过女儿死了,做娘的真会一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头砸死了的。婶婶是个明白人,她还有你哩。反之,眉英若果真死在外头,婶婶倒是伤心不过去的。小眉,我劝你还是决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让婶婶再服侍她几个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齐齐的!”

国保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起来,便开言道:“爸爸,你为什么老要打算着大姑姑死后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间一丢还是弄得舒舒齐齐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 我们就应该设法替她医治。A城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有名的医生,假使大姑姑病转剧了,譬如说骤然大量吐血了,那时候又叫叔婆一个老太太没脚蟹似的,怎么办呢?她是相信念佛的,也许只好到菩萨面前去求些香灰来吧?我知道你同妈妈两个一天到晚反对人家住医院,无非是舍不得钱,仿佛人已不中用了,还花这些冤枉钱干吗?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来,就留着不花这些冤枉钱于她也没有用呀。她自己讨厌医院是因为病人心烦,住在这边就想还是那边好,若你们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 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恐怕就要后悔还不如住医院清爽干净呢?你们叫我不要怕被传染,那是我万万做不到的,试想一个人有了病又该是多么的苦呀!A城有小姑姑的两个女孩子在那边,她们更要当心被传染,我看你们还是劝大姑姑仍旧住在医院里吧。”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么话来。我觉得在理论上我应该同意国保的话,但是世材哥说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离不开传统这个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兴他儿子会毫不尊重他的意见,又恐怕我也是医药科学的崇拜者,容易接受国保的理论,半晌,他便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住在医院里,大姑姑若是病重时,医生就会给她想办法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虽然不求香灰,但还是同叔婆一般瞧着无法想呀。要是不会好的病,住在医院里还是不会好。医药倘使万能的话,皇帝与阔人还会死吗?”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出另一个道理来,说:“而且精神影响肉体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医院里,她的心里尽着恼,就是明明会好的也不会好了。药水灌下去像浇在石头上一般,可有什么用呢?假使她见到了亲娘,心里一痛快,病倒也许反而轻起来了。”

国保听了也反唇相讥道:“原来亲娘好比活神仙,一见病就会好了,爸爸说的……”

我看见世材哥额上青筋都暴涨起来, 连忙用眼止住国保勿再说, 一面笑道:“别多谈这个了,我们还是到第一公园去喝些茶吧,事情还得慢慢的考虑。”

这次谈话便是如此无结果而散。 但后来姊姊毕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医院不允许她出院,轮船与飞机也不肯搭载病势这样沉重的人。五我的家庭

关于姊姊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还是来谈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廿四史般的,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先讲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个鸳鸯湖,我家就住在湖西。我家里除了姊姊与我外,还有一个妈妈。我不知道爸爸,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爸爸了。——但是没有他也不足惜,因为在我的无意之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传说。他曾拿我母亲的首饰去兑掉,因此得能在大学毕业;毕业之后他在政府机关里得到了一个较好的差使,应酬,吃花酒,热恋上一个妓女,从此就把我的母亲丢在脑后了。他死的时候还患着花柳病,谢谢天,因为他们夫妻俩长久分床的结果,这种讨厌的病症总算还不曾传染给我可敬的母亲。但是我母亲毕竟也来不及再养一个儿子,这是她的终身遗憾,她常常摸着我的脖子说:“小眉,假使你是一个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个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话,于她的好处总也该不会没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受一些族人们欺侮。至于我自己方面呢?好处当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于自幼就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让我母亲好好的请医生替我医治,饮食穿着都非用着姊姊所用剩下来的不可,假使母亲稍稍为我多花一些钱,虽然这所花的钱也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然而人家却要指摘她,以为她的措置不当,甚而至于以为这就是她的观念或思想错误,使她难堪,因此她在顶顶伤心的时候便望着我恨恨地说:“唉,看你这个不该出世的苦命小丫头!”

假使我有自由决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将来我不能改造社会,我便要千方百计地毁坏它!

我的姊姊却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个女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第一胎生女孩子,容易养大,养大来可以叫她抱弟弟,不会丝毫没有用处的,因此众人并不看重她,却也不至于讨厌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却是一个不该来的人,我的出生仿佛乃是夺了弟弟的出生权,是一个不识相的抢先者。我来错了以后,他们给予我母亲以许多耻辱。啊,我真痛苦我先天没有决定自己应否出世的权力!但是既来了却也不得轻易便回去。人们的希望及咒诅都没有用,我终于也走进小学了,我与姊姊是不同类型的两种孩子。我的姊姊是标准好学生,她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所回答的话正是先生心里所要她回答的。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里想要我回答什么,但是我的回答却偏偏要与他所想的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阳是东方出来的,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些都是所谓真理,都是他们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却是与人们闹别扭,和人过不去。凡是别人所说出来的,哪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我恨周围所有的人们!从幼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恨他们了,因为他们无理由地反对我的出世。

我只爱我的母亲与姊姊。母亲虽然也很可怜的,竟会在有意无意间怀疑我的出世是否得当,但是结果她还是爱护我,而且更加同情我,虽然我的存在实际上乃是予她以不利的。啊!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天下凡是所谓爱,都有些莫名其妙吧?他们不知道考虑这爱的赐与究竟“应当不应当?”或者说是“值得不值得?”等话。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不敢望她,惟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恩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鸬鹚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的话。我呆呆地瞧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 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壮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不知之,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先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不惜工本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髦似的去逛上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地说:“哦,该话就是孙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灰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象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啃着山芋、菜干、臭腐乳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地享受生活过,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地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鸬鹚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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