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2 04:02:29

点击下载

作者:(英)狄更斯,严蓓雯 李莹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双城记

双城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双城记作者:[英]狄更斯,严蓓雯,李莹排版:HMM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39995984本书由北京记忆坊文化信息咨询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谨将此故事献给约翰·罗素勋爵以纪念无数公共事业和个人良善序

我最早构思这个故事的主体部分,是在我和孩子们、朋友们一起演出威尔克·柯林斯的戏剧《冰渊》的时候。那时,我有种强烈的欲望,想亲自将它演绎出来。于是,在奇思妙想中,我寻找着那种精神状态:它一定要在敏锐的、兴致盎然的观众面前上演。

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熟稔,渐渐地,它也有了自己的表现形式。在它成型的过程中,它牢牢地俘获了我。这些书页里所经历的、所磨折的,我向你们保证,我自己也都经历过,被磨折过。

书里提到的(即便是略略提及)法国人民在大革命之前和大革命期间的情境,都基于诚实可信之人的见证,真实可靠。无人敢奢望能超越卡莱尔先生那本精彩著作的思想,我仅仅希望能为理解那个悲惨的时期,忝列一种贴近大众的、充满画面感的理解方式。塔维斯托克寓所,伦敦 1859年11月第一卷起死回生第一章时代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绝望的冬天;我们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眼前一无所有;我们直奔天堂,我们直入地狱——简单地说,这个时代多像眼下啊。当时,连有些最为聒噪的当权者都坚持认为,这个时代不论好坏,只能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表达。

高踞英国皇室宝座的,是个下巴很大的国王,他的王后相貌平平;而那边法国皇室,也是个大下巴的国王,王后却十分漂亮。坐拥国家财富的两国权贵,心里都水晶一样透亮:江山永固,国运绵长。

这是我主基督诞生后的一七七五年。在这个蒙恩的时期,英格兰人民依然相信神启,如今也是如此。索斯科特女士最近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对于她的降生凡间,至尊显灵,禁卫军里有个神叨叨的二等兵曾宣称,这预示着令伦敦和威斯敏斯特沦陷的计划已被安排妥当。离公鸡巷的鬼魂厉声传出讯息——就像这年刚去世的灵魂也道出了它们的咒语(当然,在通灵的原创性上有所不足)——后被祛除干净,也不过只有十来年。但英国皇室和人民新近收到的,只是来自美洲不列颠事务协会的关于尘世事态的讯息。不过说来奇怪,对人类来说,这些讯息,比起靠公鸡巷那一窝小鸡仔收到的任何情报,都居然要重要得多。

相比她手持盾牌和三叉戟的姐妹,总体而言,法兰西没那么受到神启的眷顾,于是她一边印发纸币,一边挥霍无度,畅通无阻地走起了下坡路。在她的基督教牧师的护佑下,她纵情享乐,而且还真讲人性,比如判处一个年轻人双手被切掉,舌头被钳子扯断,活活被烧死,就因为下雨天里,他没冲着打他面前走过的一群脏兮兮的僧侣们下跪,向他们表示敬意,而这群僧侣,离他起码有五十或者六十码远呢。很有可能,当那些受苦的人被处以死刑时,在法国和挪威的森林里扎根生长着的树木,早就被樵夫,也就是命运之神,做了标记,要被砍倒,锯成木板,做成某种可移动的、在历史上曾令人胆战心惊的架台,里面放上麻袋和刀子。也很有可能,就在那一天,离巴黎不远的土地上,在农夫们那些简陋的外屋中,有挡风躲雨的屋棚,猪猡们围拱在溅满了田间泥浆的手推车旁,家禽在上面栖息,而那个农夫,也就是死亡之神,早就把这辆推车当成革命中推送犯人去断头台的工具了。樵夫和农夫不休不歇,默默工作着,蹑手蹑脚地忙里忙外,没人听见他们的声响;相反,要是疑心他们还醒着,就会被认为是藐视神灵、大逆不道。

可是英格兰却没什么秩序和保障,可以坐实这种民族的自吹自擂。带着家伙的大胆盗贼,公路上的拦路强盗,每晚都会在首都出没。家家户户都接到警告,晚上出城,千万别忘了把家具送到家具商的仓库里严加保管。那些暗夜的拦路强盗,白天是城市商人,晚上就以“队长”的名头拦下路人,不料被他的生意伙伴认了出来,对方与之理论,结果这位大盗潇洒地将同行一枪爆头,扬长而去;七个强盗伏击了邮车,卫兵开枪打死三个后,因为“弹尽粮绝”,被剩下的四个强盗开枪打死,之后这伙人不费一刀一枪,将邮车劫掠一空;而那位尊贵的统治者——伦敦市长,在特南格连被一个强盗拦下要钱,然后在所有随从的眼皮底下,歹徒将这位大人物抢了个一干二净;伦敦监狱里的囚犯和狱吏大打出手,监狱长只好将装满了子弹和弹丸的火铳对准他们开炮;法院休息室里,小偷一把绞断了法官脖子上的钻石十字架;火枪手闯进圣吉尔斯贫民窟搜查私货,暴民冲火枪手开火,火枪手予以回击,没人觉得这些事儿有什么不正常。此间,刽子手业务繁忙,虽然有害无益,但对他们的需求却源源不断。一会儿,一长排形形色色的罪犯正被吊起;一会儿,礼拜六又吊死一个礼拜二被抓住的入室抢劫的家伙;一会儿,纽盖特监狱烧死成打的囚徒;一会儿,又在威斯敏斯特大厦门口焚烧宣传册;今天是处死一个残暴的谋杀犯,明天要处决一个可悲的小偷——他抢了农夫小孩的区区六便士。

所有这一切,还有成千上万类似的事情,都走近着来到亲爱的一七七五年。樵夫和农夫忙活着,无人留意,而那两位大下巴的君王,还有他们相貌美丽或平平的夫人,却使用高压手段行使他们神圣的权力,肆意蹂躏,动静颇大。因此,一七七五年就这样带领着他们的王公权贵和千千万万的微末蚁民(包括本书记录的芸芸众生),沿着眼前的道路前进。第二章邮车

在这本历史书描述的第一个人物眼前,是多佛路,那是十一月底一个礼拜五的晚上。当多佛邮车颠簸着爬上枪手山的坡道时,这个人觉得,多佛路就在邮车面前伸展。浓雾中,他跟其他乘客一样,走在邮车旁,往山上爬去。这一丁点儿都不是因为他们想在此情此景中品尝徒步的滋味,而是山坡陡峭泥泞,马具、邮车又那么笨重,那些马儿都歇了三回了,更别提有次还索性拖着车厢跑到了路的那一头,使劲想把车厢拉回布莱克西斯,拦都拦不住。不过马车夫和卫兵联手拽紧缰绳,扬起马鞭,向它们宣读了论战檄文,激昂地讨伐兽类也被赋予理性的观点,这支队伍才总算投降,回到了正道。

马儿们垂头丧气,尾巴战战兢兢地晃抖着,穿越浓雾,艰难跋涉,时不时磕磕绊绊、挣扎一番,似乎关节就快折断一般。每当车夫嘴里喊着“吁!嚯!停下!”,一边勒住它们,令它们立定时,领头的那匹就会狠命摇晃脑袋,头上的东西全叮当作响——就像一匹异常固执的马断然否认马车可以登顶。它一折腾出这样的动静,那些紧张的乘客就会大吃一惊,心神不宁。

山谷间笼罩着迷雾,里面藏掖着绝望凄凉,往山上蔓延,就像一个邪恶的幽灵,寻找安息之处却始终不得。湿冷凛冽的寒雾,在空气间飘荡缭绕,一团团形状分明,仿佛污浊海洋上的波浪,互相追逐叠映。雾气那么浓,挡住了邮车车灯照出的光芒,只留下车灯本身的光亮,和眼前的一小方山路。疲累不堪的马匹呼出的气息融入迷雾中,就好像这雾是它们一手出来的。

这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邮车边前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名乘客。三个人穿戴得严严实实,帽子盖住耳朵,只露出颧骨,脚上蹬着长筒皮靴。目力所及,谁也说不出另外两个长什么模样;他们眼里,另外两个都藏在重重包裹下,看不清身材,也看不透思想。那些年月,旅人都不敢相信萍水相逢之客,路上碰到的很可能就是强盗,或者是强盗的同伙。说到后者,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每一个驿站或酒馆,从店主到最低级最不起眼的马夫,都有可能是拿了“队长”好处的人。所以,邮车卫兵暗想,这可是在一七七五年十一月底的礼拜五往枪手山上爬呀。他站在邮车后房专门设计的一截高出来的地方,跺着脚,警惕地观察四周,摸着胸前的枪械盒,里面有六七把荷弹马枪,上面还有把上了膛的火铳,最底下是一把弯刀。

卫兵疑心乘客,乘客疑心彼此,也疑心卫兵,他们都疑心着其他人。马夫也觉得,除了马,什么都不可相信,而且,他凭良心认为,他可以对着圣经新旧约发誓,这些马匹不适合这趟旅行,但多佛邮车却一如往常,自在地行进着。“吁——嚯!”马夫喊,“给我停住了!再来一下你们就到山顶了,该死的,我可费了老大劲儿让你们登顶!——乔!”“哎!”卫兵答应。“什么点儿啦,乔?”“十一点,嗯,过十分。”“我的老天,”马夫脱口急嚷,“还没到枪手山顶哪!嘘!走!走啊!”

心意坚决的领头马,突然挨了怒气冲冲的猛然一鞭,决定继续前行,其他三匹也跟着行动起来。多佛邮车再次艰难上路,在它身边,乘客的长筒皮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马车停,人也停,而且寸步不离。他们仨谁要敢提议,在浓雾和黑暗里稍微往前走走,就很有可能被当成强盗,立刻挨枪子儿。

最后一次发力,邮车终于登顶。马又停下喘息,卫兵跳下马车,弄好刹车装置防止马车下滑,接着打开车厢门,让旅客上车。“嘘!乔!”马夫警惕地喊道,从他的座位上往下张望。“你喊啥,汤姆?”

他们都停下倾听。“我说,有匹马溜达着过来了,乔。”“要我说,是跑着来了,汤姆,”卫兵松开抓着车门的手,回转身敏捷地爬上他的座位,“先生们!以国王的名义,所有人都小心!”

匆匆嘱咐完,他支起火枪,准备反击。

这本书记录的乘客,此时正踩在马车踏脚板上,要往里进,另两名乘客紧跟其后,也准备上车。那人停住了,一半身子在车厢里,一半在外面,另两个也还站在他下面的山路上。他们齐齐看向卫兵,又看看马夫,凝神聆听。马夫回头凝望,卫兵也回首张望探寻,甚至那匹心意坚决的领头马,也不再唱反调,支起了耳朵往后看。

马车颠簸前行的声响忽然中止后的寂静,让这深夜平添一份凝重,安静真实可感。马匹的喘息向车厢传递着骚动,仿佛一触即发。乘客们的心脏剧烈搏动着,几乎都听得见;但无论如何也能听见的是一停一顿的呼气吸气声,在期待中众人脉搏都加快了。

马匹疾跑的嗒嗒声越来越快,一下子上了山。“是谁?!”卫兵尽力咆哮,“谁?!给我站住!不然开枪了!”

蹄声突然停下,一番泥水踢踏声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是去多佛的邮车吗?”“你管我们是什么车!”卫兵驳斥,“你是谁?”“这是去多佛的邮车吗?”“你为什么想知道?”“如果是去多佛的邮车,我想找一位乘客。”“哪位乘客?”“贾维斯·罗瑞先生。”

我们这本书记载的乘客立刻露脸,说那正是他的大名。卫兵、马夫和其他两位乘客狐疑地打量着他。“站那儿别动!”卫兵冲雾里的声音喊,“我一失手,你这辈子可就完蛋了。请名叫罗瑞先生的直接回话。”“找我什么事?”那位乘客问道,声音微微颤抖,“谁找我?是杰瑞吗?”“我可不喜欢杰瑞的声音,如果那个人是杰瑞的话,”卫兵暗暗叨咕,“真是个公鸭嗓,这个杰瑞。”“是的,罗瑞先生。”“什么事?”“那边送来一份急件,是泰尔森银行。”“我认识这个送信的,卫兵。”罗瑞先生说着从踏脚板上下来,另外两名乘客扶了他一把。只是他们的礼貌不免有点儿心急,扶完罗瑞之后他们立刻钻进车厢,关上门,拉上了窗。“他可以走近点儿,没什么问题。”“我希望没什么问题,但我可不敢他妈的保证。”卫兵粗声粗气地自语道,“嗨,你,送信的!”“哦,您好!”杰瑞说,声音比之前更哑了。“好,上前一步,听见了吗?要是你的马鞍上有家伙,别让我看见你伸手去拿。我可是很容易犯错的恶魔,而且一错就是大错。好了,让我们瞧瞧你。”

马匹和骑手的身形慢慢从雾团中显露出来,来到邮车旁的乘客边。骑马人弯了弯腰,然后瞟了一眼卫兵,递给乘客一小张叠好的信纸。他的马在呼呼喘气,从下到上,从马蹄到那人戴的帽子,都沾满了泥污。“卫兵。”乘客说,声音里满是生意人的自信。

小心警惕的卫兵,右手握住火枪枪托,左手托着枪管,眼睛盯着马上的人,粗声应道:“先生。”“没什么要担心的。我是泰尔森银行的。你肯定知道伦敦的泰尔森银行吧。我去巴黎出趟公差。拿着这一克朗,买点儿酒喝吧。我可以读下这信吗?”“要读快读,先生。”

这位乘客在那一侧邮车车灯的光照下,打开信,开始读,先是轻声读给自己听,接着声音大起来:“在多佛等小姐来。你看,信不长,卫兵。杰瑞,就说我的答复是‘起死回生’。”

杰瑞整理了一下马鞍。“这答复也太古怪了。”他的声音嘶哑极了。“把这口信带回去,他们就会知道我收到信了,就像我亲笔回复了一样。一路小心。晚安。”

这位乘客说着打开车厢门,钻了进去;这次那两位乘客谁也没有助以一臂之力,他们刚才偷偷把手表和钱包都塞进了靴子,这会儿假装睡着了——这么做只是生怕惹来其他麻烦,倒没有别的意图。

马车又颠簸着前行了。下山时,四周萦绕的雾越来越浓。卫兵立刻将火枪放回枪械盒,看了看里面其他的武器,又瞧了瞧腰带里另外别着的手枪,然后探了探座位底下的小箱子,里面放着几样铁匠的工具,还有一对火镰和一匣火绒。他看自己都装备齐全了,要是车灯被风吹灭——这是常有的事,他只需猫进车厢,用火镰和火石擦出火花,点燃麦秸,五分钟里(如果运气好)就可以得到令人心安的光亮。“汤姆!”他在车厢顶头轻轻喊。“哈喽,乔。”“你听到那口信了吗?”“听到了,乔。”“你觉着是啥意思,汤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乔。”“这可真凑巧,”卫兵沉思道,“我也一点不明白。”

杰瑞被留在迷雾和黑暗中,他下了马,不单是为了让筋疲力尽的马休息休息,也是要把自己脸上的泥污擦拭干净,把帽檐里的积水甩掉,那里大概都盛了半加仑水了。他站在那儿,溅满泥点的胳膊上还挽着缰绳,直到邮车的车轮声听不见了,黑夜又恢复宁静,他才转身下山。“从伦敦城门一路跑到这里后,我的老太太,我可不再相信你的前腿咯,等到了平地再说吧。”声音嘶哑的送信人说着看了一眼他的母马,“‘起死回生’真是个怪透了的口信呀。对你可不妙啊,杰瑞!我说,杰瑞!要是起死回生成了时髦,你可就真倒了霉啦杰瑞!”第三章夜影

仔细一想,真是很奇妙:每一个人类生灵的构成,对另一个人来说,都那么神秘莫测。当我夜里进入一个大城市时,心里有个庄重的念头:每一栋被黑暗围绕的房屋,都包裹着自身的秘密;每一栋房屋的每一个房间,也包藏着自身的秘密;成千上万的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在它的想象中,对离它最近的那颗心来说,也都有它自己的秘密!某种可怕的东西就与此有关,甚至可能就是死亡本身。我能做的,不过是翻开这本书的书页,徒劳地希望能读完罢了。不过是就着刹那光芒,向无底的深渊看去,一瞥深埋其中的珠宝及沉渣罢了。只看了一页,我就想,这本书应该用弹簧锁住,永不打开。当光线在深渊的表面嬉戏,我一无所知地站在岸边时,它应该被永恒的霜冻冰封。我的朋友死了,我的邻人死了,我的爱人,我灵魂的挚爱,也死了。在每个个体身上,秘密是那么不可透露,那么长存不朽。何其无情,我也将携带着我的秘密,直到生命尽头。我在这个城市中穿行,经过所有的墓地。对我来说,有没有一个永眠者,比它忙碌的居民(就他们内心的性格而言)更神秘呢?或者,对那些忙碌的居民来说,又有没有人比我更神秘呢?

说到那个马背上的送信人,他和国王、首相,或伦敦最富有的商人一样,自然也拥有同样的财富,拥有这份无法转让他人的馈赠。所以,笨重迟缓的老旧邮车上,那三名乘客窝在局促的车厢里;他们在彼此眼里也无比神秘,就好像每个人都待在自己六匹或六十匹马拉的邮车里,他和身边人,隔着一个郡县的距离。

送信人骑着马,悠闲地小跑折回,时不时地在沿途的啤酒屋停下喝上一杯,但显出一股不吐内情的架势,帽檐低低地压住眼睛。他的眼睛跟这种装扮很搭,淡淡一层黑,颜色或形状都没有深度,挨得很近——就好像它们害怕要是离得太远,就会被发现每一只里面都藏了些什么。这双眼睛,流露出不祥的神情,藏在像只三角痰盂的破旧三角帽下,包住下巴和喉咙的头巾一直垂到膝头。只有停下喝酒时,他才左手扯低头巾,右手倒酒;一旦喝完,马上又把头巾蒙上了。“不,杰瑞,不!”送信人边骑马边不停叨叨,“那对你没用,杰瑞。杰瑞,你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它可跟你的行业不配!起死——!他肯定醉了,要是我想错了,我就该死!”

他得到的口信实在让他头昏脑涨,好几次,他不得不摘下帽子挠挠脑袋。除了几乎光秃秃的头顶,他粗硬的黑发都参差不齐地支棱着,沿着头颅几乎一直蔓延到他的狮子鼻。这可真像是件铁匠的作品,像顶上插满尖矛的铜墙铁壁,而不是一个长着头发的脑袋。即便最擅长玩“跳背”游戏的人,也认为从他身上跳过去最为危险,不肯跟他玩。

他要把这口信传给伦敦城门旁泰尔森银行的守夜人,后者会把口信再呈交里面的上司。当他带着口信,不紧不慢地来到银行守夜人的小屋门口时,只见夜影重重,幻现出各种形状。送信人觉得这像是从他带的口信里冒出来的,而那匹母马,也觉得这是从她心底里的不安中升起的。这些形状如此之多,母马在路上每一道阴影前都会猛然惊退。

那时,邮车也在颠簸摇晃,在乏味的道路上嘎吱前进,里面坐着三个神秘莫测的乘客。对他们来说,夜的阴影,也同样依照他们瞌睡的眼睛和飘忽的思绪所暗示的显示出种种形象。

在邮车上,浮现出了泰尔森银行业务繁忙的景象。那做银行业务的乘客——一只胳膊穿过皮带挽住它,这样一旦邮车颠簸,他不至于撞上身边的乘客,或被挤到角落里去——在座位上打着瞌睡,半闭的眼睛里,小小的邮车窗户,在车窗外隐隐闪烁的车灯,对面乘客的笨重行李,仿佛都变成了银行里的景象,忙得不可开交。马具的嘎吱声成了银行点钞的叮当声,五分钟里兑付的汇票,简直比拥有无数海内外账户的泰尔森银行十五分钟兑付的还要多。然后,泰尔森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展现在眼前,这位乘客可知道(他知道的还不少)里面藏了多少贵重财物和秘密文件。库门开启,他拿着钥匙,举着闪着微光的蜡烛,置身其间,发现它们无比安全,牢固,保险,就像他上次看到的那样。

但是,尽管银行几乎总是近在眼前,尽管邮车总是相伴相随(令人头昏脑涨,就像吃了鸦片酊却还觉得疼痛),另一种印象的流动却从未停止,终夜流淌。他正一路前去要把某人从坟墓里挖出来。

这会儿,在他面前显露的那一张张已被埋葬的人的面庞,哪张是真实的面孔,夜的阴影没有向他指明,但它们都是一个四五十岁男人历经岁月的脸庞,虽然表情各异,却都如此困苦,如此枯槁。骄傲,轻蔑,挑衅,固执,顺从,哀伤,这样的表情一个接着一个;同样,凹陷的面颊,惨白的面容,瘦弱的双手,嶙峋的手指也个个不同。不过脸总是那张脸,每个头上都有早生的华发。这位迷迷糊糊的乘客,无数次询问这个幻影:“埋了多久了?”

回答永远是一样的:“快十八年了。”“你已经完全不指望再被挖出来了吧?”“早就不指望了。”“你知道你要起死回生了?”“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希望你想要活着?”“这可不好说。”“我该带她来见你吗?你会来见她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样,而且互相矛盾。有时,断断续续地回答:“等等!要是太早见到她,会要了我的命。”有时却伴随着泪如雨下:“带我去见她。”还有的时候,回答充满诧异和困惑:“我不认识她。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在这番想象的对话之后,这个乘客会在幻想中挖啊,挖啊,挖啊——有时是用铁锹,有时是用大钥匙,有时干脆直接上手——把这个可怜的生灵给挖了出来。他终于破土而出,脸上、头发上还挂着泥土,却立刻倒地化为灰烬。然后,乘客收回心神,拉低车窗,让脸颊迎接飘洒着迷雾和雨珠的现实。

但,就算他睁眼看见了迷雾和雨珠,看见了车灯游动的光斑,看见了因车辆前行而往后退去的路边篱笆,邮车外的夜影仍然融入到了车厢内的夜影中。伦敦城门旁的真正的银行,过去这一天的真正的业务,真正的地下保险库,递给他的真实快件,他传回去的真实口信,都混在一起。从这团迷雾中,鬼影般的脸庞会浮现出来,他会再次跟他搭讪。“埋了多久了?”“快十八年了。”“我希望你想要活着?”“这可不好说。”

挖呀,挖呀,挖呀——直到有一两个乘客不耐烦地动了动,劝他拉上窗户,他才把胳膊安稳地套进皮带,打量着那两个昏昏欲睡的人形,思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再次溜进了银行和坟墓。“埋了多久了?”“快十八年了。”“你已经完全不指望再被挖出来了吧?”“早就不指望了。”

当这个疲倦不堪的乘客意识到白昼的亮光已经浮现,夜影已经消失时,这些话语还在耳边,仿佛刚刚说出口——比他一生中听到的任何话都要清晰。

他放下车窗,探头遥望升起的旭日。外面是一垄耕地,上面有把耙犁,那是前一晚卸马后留在那里的;再远处,是片安静的小矮林,许多火红金黄的树叶还挂在枝梢。大地依然寒冷潮湿,但澄澈的天空中,明亮、平静、美丽的太阳正缓缓上升。“十八年了!”乘客看着太阳说,“创造白昼的仁慈的造物主啊!被活活埋了十八年!”第四章准备

当邮车在中午时分终于抵达多佛时,皇家乔治饭店的领班按规矩打开了邮车车门。他的礼仪颇显隆重,因为在冬天,一辆邮车能从伦敦跋涉到多佛,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值得向冒险的乘客们好好庆贺庆贺。

而在这时,要祝贺的,只剩下一位冒险的乘客了,另两个早就在路边各自的目的地被放下了。车厢一股霉味儿,里面是潮湿肮脏的草窠,味道并不好闻,还有那种朦胧阴暗的气息,让人觉得它像个大一点儿的狗窝。从里面钻出来的那位乘客罗瑞,一身稻草,外套皱巴巴的,帽子耷拉下来,两腿满是泥泞,也像条大狗。“明天有邮船去加来吧,领班?”“是的,先生,如果天气给力,风又不大的话。下午两点的潮水很适合启航,先生。要床吗,先生?”“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我想要一间卧室,外加个理发师。”“那早餐呢,先生?是的,先生。这边走,先生,请。领到‘协和’号房间!把这位老爷的皮包送到‘协和’,还有热水。脱下老爷的靴子。(屋里有上好的煤炉,先生。)把理发师带到‘协和’。快,都动起来,接待‘协和’的客人!”“协和”的睡房总是留给坐邮车来的客人,而这些坐邮车来的客人总是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皇家乔治饭店里的人对“协和”很好奇,因为尽管进去的总是同一类人,出来后的人却各式各样。因此,当一位六十来岁的绅士,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一套棕色西装——虽然很旧,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有大而方正的袖口和大而平整的口袋——一路走去吃早餐时,另一位领班,两个搬运工,还有几个女仆和那位女店主,都不约而同地在“协和”跟餐厅两地间各处逗留了一会儿。

午前时分,餐厅没有别的顾客,只有这位穿着棕色西装的绅士。他的早餐桌被推到火炉前,他坐在那里,等待饭菜上桌。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他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是在让画师给他画像。

他看上去有条不紊,两手各自放在膝盖上。一只表在他背心里大声滴答响着,声音仿佛是在布道,要让它的肃穆久长,去抵抗跳动火苗的转瞬多变。他的腿很修长,显得有点儿自负,他的棕色袜子平整服帖,质地很好,鞋和鞋带也是,虽然普通,但很整洁。他戴着一顶小巧的亚麻色卷曲假发,虽然有点儿古怪,但非常有光泽,紧贴头皮。据推测,这假发应该是用真发做的,但看着更像是用丝线或玻璃丝线编织而成。他的亚麻衬衫,虽然质地没有袜子的那么好,但白净得就和附近海滩上翻涌的白色浪尖,或远洋里日光下闪耀的点点白帆一样。他的脸,虽然习惯性地保持克制和平静,却也在这精巧的假发下变得生动起来,一双棕色眼睛亮晶晶的,它们一定让它们的主人在岁月流逝中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磨炼成泰尔森银行所需要的老成持重的表情。他两颊气色很好,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找不到焦虑的痕迹。但是,也许,泰尔森银行负责机密事务的单身职员,心里主要装着的是别人的焦虑,那么这种转手的焦虑,也像二手衣服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了。

罗瑞先生那么坐着,就像让人在给自己画像,不由地昏昏入睡了。早餐的到来吵醒了他,他把椅子转过来对着餐点,对领班说:“我希望能为一位年轻女士准备好住宿,她今天随时可能会到。她可能会说要找贾维斯·罗瑞先生,也可能只说找泰尔森银行的先生。请通知我。”“好的,先生。伦敦的泰尔森银行,是吗?”“是的。”“好的,先生。我们常常有幸招待像您这样在伦敦和巴黎间往返的绅士,先生。泰尔森商号的往来真是很多呀,先生。”“是的,我们在法国有一个很大的商号,英国也有一个。”“是啊,先生。可我想,您本人可能不经常出差吧?”“这些年没有。自从我们——自从我上次打法国回来,已经十五年了。”“是吗,先生?那时我还没到这里工作呢,先生。我们这些人都还没来呢,先生。那时乔治饭店是另一批人在经营。”“我想是的。”“但我敢打个赌,先生,像泰尔森公司这样的商号,不要说十五年,五十年前就发达得很吧?”“你可以赌上三倍,说一百五十年前就发达了,那也一点儿不夸张。”“真的,先生!”

侍者嘟起嘴,瞪大了眼睛,从桌旁退开一步。他把餐巾从右胳膊换到左胳膊,不知不觉中调整好舒服的姿态,站在那里,像站在观象台或瞭望塔上,看着客人吃喝。无论什么年代的侍者,遵循的都是这套自古以来的规矩。

罗瑞先生用完早餐后,去沙滩散了会儿步。多佛是个狭长、弯曲的小镇,它藏在海滩后头,就像海里的鸵鸟,将头伸进白垩质悬崖里。海滩一片荒凉,海浪卷起成堆的沙粒乱石,汹涌翻滚。大海为所欲为,它最喜欢做的,就是肆意破坏。惊涛拍岸,它向着镇子咆哮,向着悬崖咆哮。房屋间盘绕的空气有股刺鼻的鱼腥味,让人不由怀疑有臭鱼泡在海里,就像病人被送去海水里洗浴一样。港口打鱼的不多,但到了晚上,很多人会来海边溜达观海,尤其是潮起潮涨时分。小商贩其实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可有时会忽然大赚一笔,让人看不懂。还有,很显然,这一带没人受得了一个点燃街灯的灯夫。

日色渐暗,不觉到了下午。天气曾一片晴朗,可见对面的法国海岸,这会儿又满是迷雾和水汽。罗瑞先生的脑海里似乎也阴云密布。天黑以后,他坐在餐厅炉火前,像等待早餐那样等待晚餐,但他的思绪全是在挖烧红的煤炭,挖啊,挖啊。

饭后一杯上好的波尔多,对挖煤的人没什么坏处,除了让他有点儿不想工作。罗瑞先生闲坐许久,刚刚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将饮尽,这位气色不错的年长绅士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此时,车轮的嘎吱声从窄街上传来,隆隆地驶进饭店的院子。

他放下未喝的酒。“这是小姐来了!”

很快,侍者进来通报,伦敦来的马内特小姐到了,很乐意见见泰尔森银行的那位先生。“这么快?”

马内特小姐在路上已经吃了点儿东西,这会儿什么都没要,只是很想马上就见见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如果他乐意,也方便的话。

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别无他法,带着股麻木而绝望的劲头,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把那顶古怪而小巧的亚麻色假发压了压,让它贴住耳朵,跟着侍者来到马内特小姐的房间。那是个又大又黑的屋子,布置得跟办葬礼似的,装饰着黑马鬃,摆着几张笨重的大黑桌。这些桌子反复上过漆,由此,房间正中桌子上的两支细长蜡烛,在桌面上映出了微弱的烛影;就好像它们被深深埋在了用黑檀木做成的墓穴里,除非被挖出来,否则别指望会有一点点光亮。

房间如此昏暗,难以看清。罗瑞先生走在编织精美的土耳其地毯上,有一会儿,他还以为马内特小姐在隔壁的房间里,直到经过两支高挑的蜡烛后,他才看见,在烛光和炉光间,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站在桌边迎接他,她披着斗篷,手里还抓着草编旅行帽的缎带。罗瑞先生的目光落在这个小巧、苗条、漂亮的人儿身上,她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一双蓝眼睛探询地看向他,与他的视线交汇,前额(记得它是如此年轻,如此光滑)有种特别的能力,仿佛一蹙一展间就能形成这样的表情:不能完全说是困惑,疑虑,惊慌,或仅仅是专注,但四者兼具。罗瑞的眼神落在这些外貌特征上,忽然有个鲜活的影像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是那个孩子,曾躺在他的臂弯里,而他,也正在横渡眼下这道海峡。那是个寒冷的日子,冰雹袭人,海浪翻涌。然后,这个影像消失了,就像在她身后那森森然的穿衣镜镜面上哈了一口气,转瞬即逝。镜框上的装饰是一队从医院出来的黑人丘比特,几个没了脑袋,每个都一瘸一拐,正在将一黑篮子一黑篮子的死海之果,献给黑人女神。

他朝马内特小姐郑重地鞠了个躬。“请坐,先生。”年轻姑娘的声音清澈和悦,带点儿外国口音,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吻您的手,小姐。”罗瑞先生按早年的礼节说,一边又鞠了个道地的躬才坐下。“我昨天收到银行的一封信,先生,他们告诉我一个消息,或者说发现——”“什么词不重要,小姐,这两个词都可以。”“——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笔小小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他去世很久了——”

罗瑞先生在椅子里动了动,向那队从医院出来的黑人丘比特投去了焦虑的一瞥,就好像他们拿着那些荒诞的篮子,能帮到什么人似的!“——他们说,我得去巴黎,和银行派去那里的一位先生联系。”“就是本人。”“我正是这么想的,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女子都行屈膝礼),带着美好诚挚的愿望,要他晓得,她觉得他比自己年长得多,智慧得多。他又鞠了一躬。“我向银行做了回复,先生。既然那些认识我的人,那些善意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巴黎,而且,因为我是个孤女,没有朋友相伴,那么,如果能允许我在旅途中得到一位尊敬的绅士的保护,我将感激不尽。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伦敦,但我知道银行派了送信人给他送去口信,请求他在这里等我。”“我很高兴,”罗瑞先生说,“能担此重任。我更乐意完成使命。”“先生,真的很感谢您。我非常感激。银行对我说,这位先生会向我详细解释细节,而且,我要有心理准备,这件事情有点儿出人意料。我已经尽可能准备好了,而且我自然很渴望也很迫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当然,”罗瑞先生说,“是的——我——”

停顿了一会儿,他再次摆了摆正耳朵上的亚麻色卷发,接着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没有开口,但正踌躇时,他碰到了她的眼神。那年轻的前额,聚拢成一种奇异的表情——虽说奇异,但很漂亮,很有个性——她举起手,仿佛下意识地要抓住或留住闪过的影子。“您和我素不相识吧,先生?”“难道不是吗?”罗瑞先生带着争辩的笑容,摊开手。

姑娘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这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坐下了,眉毛和线条雅致细巧的秀气鼻梁间的表情更为凝重。他看着她凝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见她又挑起眉毛,便继续说:“我想,在您入籍的国家里,我最好按称呼英国女士的习惯,称您马内特小姐?”“随您的意。”“马内特小姐,我是个搞业务的,别人托我办事,我就得完成。您来接洽这业务时,只用记得我是个会说话的机器——真的,仅此而已。如果您允许,小姐,我将跟您说一个我们顾客的故事。”“故事!”

他似乎故意听错了她重复的那个词,因为他连忙加了句:“是的,顾客。在银行业务里,我们通常称主顾为顾客。他是位法国绅士,一个有学问的绅士,很有成就——是一个医生。”“不是博韦人吧?”“啊,是的,是博韦人。就像您的父亲马内特先生,这位绅士是博韦人。就像您的父亲马内特,这位先生在巴黎颇有声名。我有幸在那里结识了他。我们虽是生意往来的关系,但彼此信任。那时,我在我们公司的法国商号工作,那已经有——哦,二十年了。”“那时——我可以问问是什么时候吗,先生?”“我说的是,小姐,二十年前。他娶了位英国太太——我是信托人之一。就像其他许多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那样,他的财政事务都由泰尔森银行经手。相应的,我就是,或者说我曾经是,几十个主顾的这样那样的财产的信托人。这只是单纯的业务关系,小姐,我跟他们没有交情,对他们没有特别的兴趣,没有所谓的感情。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经手过一个又一个客户——长话短说,我没有感情,就是架机器。接着说——”“但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开始认为——”她紧锁眉头,充满好奇的凝神盯住他,“我母亲只比我父亲多活了两年,留下我这个孤儿,是您把我带到了英国。我敢肯定,就是您。”

罗瑞先生握住那满怀信任伸过来的颤抖的小手,彬彬有礼地放在唇下亲吻了一下。然后他立刻带这位年轻姑娘再次坐下,左手抓住椅背,右手一会儿摩挲下巴,一会儿拉拉帽垂。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姑娘的脸,她也仰首望着他,他加强了语气:“马内特小姐,确实是我。您只要回忆一下,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您,您就会明白,我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没有感情,我跟周围人的关系只是业务往来。不是的,从那以后,泰尔森银行才是您的监护人。感情!我没时间来谈什么感情,没工夫。我一辈子都在忙着转动那台庞大的金钱机器,小姐。”

在对自己的日常工作进行了这么一番古怪的描述后,罗瑞先生用双手抚了抚平亚麻色假发(这根本没必要,因为没什么比那光滑闪亮的表面更平整的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到目前为止,小姐(就像您指出的),这是您父亲的故事,令人遗憾。现在出现了些不同的情况。如果您去世的父亲并没有死——别怕!您吓了一大跳啊!”

她的确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求求您,”罗瑞先生用抚慰的语调说道,他将椅背上的左手放在姑娘的手上,那紧紧抓住他的恳求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求求您先别激动——这是业务上的事。就像我正说的——”

她的眼神,让他那么心慌意乱,他停下话头,走了走神,又换了个口吻说:“就像我正说的,如果马内特先生并没有去世;如果他突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如果他被拐走了;如果虽然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出他的下落,但那可怕的地方并不难猜;如果他有个敌人,是他的同胞,但握有某种特权,就我这辈子所知,海岸那头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轻声说出这种特权;比如说,有本事填好密匝上的空栏,让随便什么人被判入狱,随便关上多少年,烂在监狱里也无人知晓;如果他的妻子向国王、王后、大臣、教士恳求,想打听一丁点儿他的消息都办不到——那么,您父亲的经历,就是这位不幸的先生,博韦医生的遭遇。”“我请求您再多讲一些,先生。”“好的,我接着讲。您受得住吗?”“我可以经受任何事情,只要您这会儿别话说一半,让我摸不着头脑。”“您听上去已经镇定了,您——的确镇定了。很好!”(尽管他看来并没有话里说的那么满意。)“就是生意上的事。您就把它看成生意事——业务总要完成。那么,如果这位医生的太太,尽管有着非凡的勇气与气魄,在生下她的小孩前痛苦万分——”“那孩子是个女孩吧,先生?”“一个女孩。这就是件业务——别伤心。小姐,如果这位可怜的太太,在孩子出生前痛苦万分,决定不再让孩子也受她受的苦,就让那孩子相信,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别,别跪下!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下跪?”“为了真相。哦,亲爱的、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先生,我想知道真相!”“就是件——生意事。您把我弄糊涂了,要是我糊里糊涂的,怎么能谈好业务?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如果您,比方说,现在能好心地告诉我,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个几尼是多少先令,那么我才敢往下讲,我对您的精神状态才会放心很多。”

姑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请求,但自他非常轻柔地扶她站起后,她就静静坐在那里,仍然紧紧抓着他手腕的双手也比之前平稳多了,这让贾维斯·罗瑞先生重新安下心来。“这样子就对了,这样子就对了。勇敢点儿!业务!您面前有一件要处理的业务,有用的业务。马内特小姐,您母亲一直守护着您。她去世前——我相信她是心碎而死——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您的父亲,虽然徒劳无获;而当她去世后,留下两岁的您,她也要您健康长大,漂亮,快乐,生活中没有乌云,不用担心父亲是在监狱里受尽了内心的磨折,还是在那里白白耗费了漫长的岁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低下了头,带着敬佩和怜惜看了一眼姑娘的一头金发,就好像在他脑海里,那发丝已经斑白。“您知道,您父母没有多少财产,它们被确保留给了您母亲和您。目前没新发现有什么钱,或任何其他财产,但是——”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了,住了口。姑娘额头上的表情,深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会儿它变得更强烈,凝固成了痛苦和忧惧。“但是——他被找到了。他还活着。他模样大变,这太正常了;他几乎被击垮了,可以这么说;虽然我们要往最好里想。至少,他还活着。您父亲已经被送到巴黎一个他过去的仆人家了,我们就要去那里。我,要去验明他的身份,如果我认得出来。您,要把他带回正常的生活——爱,责任,休息,安乐。”

她身体里激起一丝颤动,也传到了他身上。她用一种低哑、清晰、充满敬畏的语调说道,仿佛在说梦话似的:“我要去见的是他的魂灵!那是他的魂灵——不是他!”

罗瑞先生静静摩挲着握着他胳膊的双手。“好啦,好啦,好啦!现在明白了,现在明白了!现在最好的、最坏的您都知道了。您已经在去见这位被错待了的可怜绅士的半道上了,再一路顺风地过了海峡,走一段陆路,就马上可以到他的身边了。”

她用同样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话音更低了:“我曾经自由自在,快快乐乐,他的魂灵从来没有纠缠过我!”“还有一件事,”罗瑞先生说,为了让她思想更集中,他加强了语气,“找到他时,他用了化名;他的真名已被遗忘或隐瞒了。若要问他本来叫什么,不仅徒劳,还会更糟。要想知道他是被人无意忽略了,还是一直被有意地关在监狱里,也只是有害无益。问东问西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因为会很危险。最好别提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要让他——过一阵子,无论如何——离开法国。即便是我,一个英国人,很安全,即便是泰尔森银行,对法国信贷非常重要,也会避而不谈此事。我随身没有携带一丁点儿提到这件事的公开书面文件。这完全是件秘密事务。我的证件、记录和备忘录,都只有一句话,‘起死回生’,可以表示任何意思。但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也没注意听!马内特小姐!”

她还是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挨着椅背。她坐在他的手下方,完全没了知觉似的;她的眼睛大睁着,紧紧盯住他,这种凝望的表情仿佛已经雕刻或者烙在了她的前额上。她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敢松开,以免伤到她,因此他身子没动,大声叫人帮忙。

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赶在旅店仆人之前冲了进来。即便在激动中,罗瑞先生也注意到,她看起来就是一片红色,连头发也是红的,她穿着非常紧身的衣服,头上的软帽就像手榴弹兵的木酒杯,还是大号的,或是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这个女人将粗壮的手抵在他胸前,一把把他推到了最近的墙上,立即解决了他想从那位可怜姑娘那里脱身而出的难题。(“我真以为这是个男人!”罗瑞先生一撞到墙上,就气喘吁吁地想。)“天啊,瞧瞧你们这些人!”那女人朝饭店仆人叫嚷着,“干吗不赶紧去拿东西,反倒站在那里瞪着我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有吗?为什么不去拿?还不赶紧去拿点儿嗅盐、冷水、醋,快点儿,不然我就要你们好看!”

仆人们马上分头去拿清醒剂了。她轻轻将病人放到沙发上,技术娴熟且温柔地照料她,一边喊她“我的宝贝”、“我的小家伙”,一边怀着极大的骄傲,非常小心地将她的金发拨开,散在她的肩膀上。“还有你,那个穿咖啡色衣服的!”她喊道,愤愤不平地转向罗瑞先生,“你告诉她那些非得说的事情时,能不能别把她吓个半死?瞧瞧她,脸蛋儿苍白,小手儿冰凉。你说,这就叫银行家干的事儿?”

罗瑞先生无言以对,出奇狼狈,只好远远地看着,那份同情和谦卑也显得软弱无力;而那个强壮的女人,向那些饭店仆人宣称“要他们好看”的神秘刑罚后,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要是他们留在这里,会发现,她通过一系列办法让那姑娘苏醒了,并哄着她将脑袋垂靠在她肩膀上。“我希望她现在好些了。”罗瑞先生说。“就算她好些了,也不是你这咖啡色衣服的功劳。我的小可爱!”“我希望,”出于软弱无力的同情和谦卑,罗瑞先生又顿了顿,然后说,“您会陪着马内特小姐去法国吧?”“这也很可能!”壮女人回答,“如果按计划我应该过海,你以为老天会让我留在这岛上?”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罗瑞先生只好退到一边慢慢琢磨了。第五章酒馆

街上,一大桶酒摔破了,洒了一地。酒桶从马车上往下搬时发生了事故;其中一桶一下子掉了下来,桶箍崩裂,落在酒馆门口的石街上,酒桶像胡桃壳一样四分五裂。

周围的人,忙着的、闲着的,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奔到出事地点,喝起酒来。街道上的石子粗粝而不规整,朝着每个方向凸起,让人以为,它们就是故意这么铺的,好让接近它们的所有生灵都站不稳当。这会儿,它们把酒围成了一个个小水坑,每个水坑边,视其大小,都围了一大群或一小撮人,你推我搡。有些男人跪了下来,两手合拢成勺子状,捧起酒来吮吸着;有的趁酒还没从指缝间流光,试着让那些俯在他们肩头的女人也喝上一点儿。还有一些人,男女都有,用残破的陶器碎片,在水坑里舀,甚至解下女人头上的头巾,浸泡了酒在婴儿的嘴上绞干;另外一些人,用泥土垒成小小的土堤,拦住流淌的酒;还有些人则听着在高高窗口俯瞰的人的指挥,引导美酒流向这里或那里,截断涓涓酒流,然后让它们流往新的方向;还有些人,使劲在浸透了酒、染上了酒色的木桶碎片上忙活着,舐舔着,甚至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泡烂了的木片来。没有排水系统能让酒流入地下,所以,不但它们被喝光了,不少泥土也被伴着喝了下去,就好像街上来了个食腐动物——任何见识过这种动物的人,都会相信这神奇的动物来过。

这场街上的喝酒大赛,不断引发男人、女人、孩子的一阵阵笑声和欢叫声。比赛里有点儿小小的摩擦,但更多的是欢乐。其中流淌着特别的同胞情谊,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人都想跟别人搭伴,尤其是那些更幸运、更心宽的人,他们嬉闹着,拥抱着,互相祝酒,握手,甚至牵起手,十来个人一起跳起舞来。等酒喝光了,曾经淌满了美酒的街道,只剩手指扒拉出来的纵横交错的印痕,就像烤肉架的铁栏一般,而那些集会狂欢,也像突然开始的那样,突然结束了。柴火锯到一半,锯子还插在木头上便匆匆跑开的男人,又回去重新干活了;那捧着一罐热灰取暖,想让自己或孩子的冰凉手指和脚趾缓过劲来的女人,当时把罐子往门口台阶上一搁就跑,这会儿也回来了;那些从地窖里出来,走进冬日阳光里的男人,光着胳膊,头发纠结,脸色苍白,也走开了,重新下到地窖里。天色渐暗,一种阴沉聚拢在这个地方,看起来比阳光更自然。

酒是红酒,倾洒在巴黎圣安东尼的城郊,染红了狭窄的街面,也染红了许多双手,许多脸庞,许多赤脚,许多木鞋。锯木男人的双手,在木柴块上留下了印迹;照料婴儿的女人的前额,被头巾弄脏了,这块破布现在又包在了她头上;那些贪婪地嚼过木桶碎板的人,满嘴猩红,仿佛老虎的血盆大口;而一个个子高高的家伙,身上染得一塌糊涂,他的脑袋与其说罩在睡帽里面,不如说露在一个长长的脏袋子外面,他用手指蘸了蘸带泥浆的酒渣,在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血。

那一时刻即将到来,酒会泼洒在石子街面上,血红会玷污那里的许多人。

而这会儿,圣安东尼上空飘浮着乌云,它圣洁面容的光芒只偶然一闪,黑色那么沉重——随从圣驾的是阴冷、肮脏、疾病、无知和贫乏这几位大臣,都是极有权势的王公贵族,尤其是最后一位。磨坊里,当然不是那种将老人打磨成青年的神奇磨石,人类在那里经历或重历着可怕的碾磨。这些人在每个角落里簌簌发抖,从每一扇门里进进出出,往每一扇窗户外打探,风吹动了每一件残破不堪的外衫。磨石让他们疲惫不堪,这是把年轻人磨成老年人的磨石;孩子们有着古老的脸庞,声音像从坟墓里传来;在他们脸上,在他们已经熟透的脸上,在每一道岁月刻下和新现的皱纹上,都是那个标记:饥饿。到处都是饥饿的标记。饥饿被赶出高楼大厦,赶进竿绳上悬挂的破烂衣服里;草绳、破布、木片和纸张,将饥饿补缀在一起;那男人锯下的每一点小小的柴火碎片里,饥饿都在反复呻吟;饥饿从没有炊烟飘出的烟囱里往下探视,又从垃圾堆里找不出任何下脚料可吃的肮脏街道上冒了出来。饥饿铭刻在面包房的货架上,那里屯着一点点已经坏掉的面包,每一小根都书写着饥饿;饥饿也铭刻在香肠店,那里在卖的只有死狗肉香肠。在转炉烘烤的栗子中间,饥饿的一身干骨头嘎吱作响;在每一小碗用勉勉强强几滴油煎出来的硬壳似的土豆片里,饥饿被捣碎成粉末。

所有适合饥饿的地方,就是饥饿的永久居所。一条狭长蜿蜒的街道以及另一条狭长蜿蜒的岔道,满是令人反胃的恶臭,混迹着衣衫褴褛、戴着睡帽的人,萦绕着褴褛衣帽传出的臭味;所有可见的生灵,都有种黑压压的阴郁外表,看着就像病人。这些人仿佛都受到追捕,但还存着些野兽般的念头,想着自己有可能从绝望的困境中转身而逃。尽管垂头丧气,鬼鬼祟祟,他们的眼里不乏怒火,紧闭的双唇因为内心的压抑而发白,眉头紧锁,纹路就像绞刑用的绳索,他们曾想过它会套在自己或别人的脖子上,让人忍受磨折。店铺的招牌(就跟店铺一样多)都残忍无情地画出了“贫乏”。屠夫和卖肉的招牌画着几薄片碎肉,而面包房的是几条最粗劣的干巴面包。酒馆招牌草草画了几个喝酒的人,他们面前的酒杯里,只有一点点稀薄的葡萄酒和啤酒,他们发着牢骚,怒气冲冲地悄悄说着什么。没有什么呈现出繁荣气象,除了工具和武器。刀匠的刀斧倒锐利无比,亮澄澄的,铁匠的锤子也沉甸甸的,枪支制造商的存货可以杀死一大片。人行道上绊脚的石子儿,还蓄着不少泥浆和水坑,没形成什么人走的道儿,却在家家门前突然中断了。为了做出弥补,街道中间有条沟渠,但它一流起来(只有大雨过后),就四处漫溢,不走正道,流进各家各户。街对面,相隔很远才有盏粗陋的路灯,挂着绳索和滑轮。晚上,点灯人拉动滑轮,放下灯盏,点亮,再重新升起。一簇一簇微弱的灯芯,在头顶上病恹恹地晃动着,就像在大海里一般。其实,它们的确身处海洋,船只和船员面临着暴风雨降临的危险。

那一时刻即将到来,那个地区的枯瘦的稻草人,又闲又饿,会久久地打量着点灯人,渐渐想到对他的法子加以改进,也就是用那些绳索和滑轮吊起人来,让他们在黑暗里,点火照亮自身的状况。但是,那一时刻还未到来。每一阵吹过法兰西的风,都徒劳地掀动着稻草人的破衣烂衫,因为有着动听歌声和漂亮羽毛的鸟儿,还没有警觉。

酒馆就在街角,它的模样和档次比其他的高出不少。酒馆老板站在店外,穿着黄色的背心,绿色的紧身裤,瞧着街上的抢酒大战。“这不关我的事儿,”他说,最后耸耸肩膀,“是市场的人干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

他眼角碰巧瞥到了那个在墙上写完他的笑话的高个子家伙,便在路这头冲他喊:“喂,你,加斯帕尔,你在那里干什么?”

那人意味深长地指着他写的笑话,他这种人经常这样。玩笑没达到目的,根本不好笑,这也是他这种人的常事。“怎么了?想进疯人院吗?”酒馆老板说,他一边抓了一手泥要抹掉那句话,一边过了街,泥土糊在那句玩笑上,“为什么要写在大街上?就没有——你告诉我——别的地方可以写字了?”

规劝中,他那只干净些的手(也许是偶然的,也许不是)落在那家伙的胸膛上。但那家伙用自己的手弹开,又敏捷地往上一跳,然后以一种梦幻般的舞蹈姿势落地,从脚上摘下一只脏了的鞋,握在手里,就那么抓着。他是一个爱恶作剧的出格家伙,更别说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恶作剧是过火的。“穿上,穿上,”酒馆老板说,“这叫葡萄酒,葡萄酒。到此为止。”他一边建议,一边在开玩笑家伙的衣服上擦干了自己沾满泥浆的手——完全是故意的,因为起先是为了他才弄脏的手。然后他重新过了街,走进酒馆。

酒馆老板三十来岁,脖子粗壮,一副好斗的模样。他脾气应该很火暴,因为尽管天气寒冷,他却没穿外套,只是把外套搭在肩膀上。他的衬衫袖管撸了起来,深色胳膊一直露到肘部。他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只有自己一头卷曲的黑色短发。他肤色黝黑,眼睛漂亮,两眼间距很宽。整体看来他十分风趣,但也不好说话;显然是个坚强果断、有自己一套的人;如果我们在过一座独木桥,底下是万丈深渊,绝对不想碰上这样的人,因为他绝不可能掉头而去。

他进门时,他的太太德法奇夫人坐在酒馆的柜台后面。德法奇夫人是个结实的女人,跟他差不多年纪,眼神虽然似乎从来没看着什么,但很警惕,一只大手上戴着沉甸甸的手镯,脸色镇定,身形强壮,态度极其沉着。德法奇夫人有种性格,让人可以预料她对自己把持的账本不会经常犯错,让自己吃亏。德法奇夫人很怕冷,身上裹着皮草,头上缠着鲜艳的头巾,尽管并没遮住那对大大的耳环。她面前是编织的活计,但她把它们放在一边,用牙签剔着牙。她右胳膊托着左手,正忙活着,她丈夫进来了。德法奇夫人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再加上牙签上方黑得分明的眉毛往上一扬,那是在向她丈夫暗示,他跑开时来了新客人,他最好在店里的顾客里面好好找一找。

酒馆老板因此转动眼珠,直到视线落在一位年长绅士和一位年轻女士身上,他们坐在角落里。店里还有几个顾客,两个在打牌,两个在玩多米诺骨牌,三个站在柜台边,慢悠悠地喝着一点点酒。当他走到柜台后面时,注意到那位年长绅士用眼色对那位年轻女士示意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们在那旮旯图谋什么坏事?”德法奇先生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认识你们。”

但他装作没注意到那两个陌生人,和站在柜台边喝酒的那三个人攀谈起来。“怎么样,雅克?”三人里的一个向德法奇先生问道,“洒了的酒都被喝光了?”“一滴不剩,雅克。”德法奇先生答。

在他们互相称呼教名时,用牙签剔着牙的德法奇太太又轻轻咳了一声,眉毛又扬了扬。“这些牲口一样的可怜人,”三人中的另一个对德法奇先生说,“除了黑面包和死亡,他们多半没尝过酒的味道,或任何别的东西的滋味。不是这样吗,雅克?”“是这样吗,雅克?”德法奇先生把问题扔了回去。

这第二次互称教名的过程中,德法奇太太依旧极其镇定地剔着牙,喉咙咳了咳,眉毛扬了扬。

三人中的最后一个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开口了。“啊,那就更糟了!那些可怜的牲口,嘴里总是发苦,他们过的都是苦日子,雅克。我说得对吗,雅克?”“你说得对,雅克。”德法奇先生回答。

第三次互称教名后,这时,德法奇太太放下牙签,扬着眉毛,在位子上动了动。“够啦,说得都没错!”她丈夫嘟哝,“先生们——这是我太太!”

那三个顾客冲德法奇太太脱下帽子,挥了三下。她微微低了低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致意,又飞快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她随意打量了一圈酒馆,又一心一意地继续编织起东西来,看上去非常镇定自若。“先生们,”她丈夫说,清澈的眼神一边凝视着他太太,“你们好,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说想看一看订好的供单身客人住的房间——在五楼。上楼的门道在小院子里,挨着这儿左边,”他用手指了指,“靠近我铺子的窗户。不过,现在我记起来了,你们中间有一位已经来过了,他可以带你们去。先生们,再会!”

他们付了酒钱,离开了。德法奇先生瞧着他太太织东西,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从他那个角落里走上前,请求跟他说句话。“我很乐意。”德法奇先生说,然后跟他一起静静走向门边。

他们的交谈很简短,开门见山。那人几乎一开口,德法奇先生就吃了一惊,凝神倾听起来。说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德法奇先生就点点头,出去了。那位绅士唤来那位年轻姑娘,两人也一起尾随而去。德法奇夫人手指翻飞,眉毛未动,什么也没瞧见。

就这样,罗瑞先生和马内特小姐从酒馆里出来,和德法奇先生一起走向门道。就在刚才,德法奇先生给前面那伙人也指了这条路。门开在臭气熏天的后院,是个公用入口,通向一大堆房屋,住着一大群人。瓦砖铺成的阴暗门道后,是瓦砖铺成的阴暗楼梯。德法奇朝他旧主人的孩子屈膝跪下,将她的手贴住他的唇。这是个礼貌的举动,但他做得很笨拙。短短时间内他像变了个人,脸上看不见风趣,甚至一点儿开朗的样子也找不到了,成了一个谨慎、愤怒、危险的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