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荚树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2 06: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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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德友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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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荚树下

皂荚树下试读:

嘉陵江汇集了西秦岭山山壑壑的小河大溪,到阳平关已经成了一条大河。据说,它西边源流古时又称西汉水;东边叫东汉水,它穿过陕西汉中这个汉民族的起源地,向东南流到大武汉,使万里长江显得更加壮阔。山高谷深,迂回曲折,嘉陵江匆匆流过大沱,闯过老虎嘴,冲出明月峡,水势才渐渐平缓下来。到了江城,有一千多平方公里集雨面积的南河从东面流入,江水流量增大。当它正浩浩荡荡地向前奔去的时候,绵延数百里的南山挡住了去路,只好右转西流,到来雁塔下的山嘴那里又才左转向南。山形水势,得天独厚。嘉陵江和南河流过,给这里留下大片大片平坦开阔的土地。同北来的主流相比,南河只是一条小河,但是到了夏秋季节,如果连下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却足可航行万吨巨轮。相对于几十里外分水岭那边的东河,当地人把嘉陵江叫作西河。江城有个好处,南河涨水,西河不涨,西河若涨,南河就不涨,从来没有两条河同时涨大水发生大水患的情形。民间传说,有

十四个孝子在跪着保佑,所以才能如此。江城是从陕西宝鸡翻过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后进入四川的第一个大地方——山高水险,物阜民丰,历来有“川北门户、巴蜀锁钥”之称。地方志载:这里很早就有人类先民的活动,两千多年前为周天子的古苴国属地,汉置县,唐设州,宋时是利、梓、益、夔“四川”之一的利州治所。新中国成立后设行署。行署撤销,邻县并入,归绵阳地区管辖。

十年前,撤县建立省辖地级市。建市后,江城的城市面积扩大到三十多平方公里,主城区由一个增加到好几个,青瓦房全部变成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几十幢电梯公寓拔地而起、鹤立鸡群。街道宽阔,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气势巍巍……天翻地覆,面貌一新!冬日,一个晴天,老城上河街,刚睡午觉起来的杨梦麟见外面暖和,对妻子唐爱丽说:“我要出去透透气,晒一会儿太阳。”杨梦麟已经七十

岁,才从医院出来,身体很虚弱。前几天,天气不阴不阳,他怕着凉,不敢出去,在屋里待了几天。抽烟和喝茶是杨梦麟一生中最大的两个嗜好。现在,烟已经戒了一两年了——到了这个年龄,肺部和心脏都有了一些问题。不久前生病,茶也十多天没喝了。他叫唐爱丽烧一壶水,沏一杯茶,把小茶几和椅子搬到外面的平台上。唐爱丽痛风刚好,这两天才能做事。这次,杨梦麟得了一个怪病。那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回去上不了床。爬呀爬呀,怎么也上不去,最后竟然站也站不起来,倒在了地上。天冷,身边无人,幸好头脑还清楚,他伸手把被子扯了下来,盖在了身上。歇了一口气,他使劲地喊睡在对面屋子里的唐爱丽。他们已经分开住几年了。“唐爱丽!唐爱丽!”女人睡得很死,喊了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又积攒了一点儿力气,他爬到门边,想打开门喊。可是伸手开锁,够不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想了想,用手使劲打门。“咚咚咚!咚咚咚!”“啥子事,半夜三更的?”打门声终于惊醒了唐爱丽,女人起来开了门,不耐烦地问。杨梦麟隔着门说,他腿站不起来了,上不了床。唐爱丽患痛风,指节僵硬,好长时间连衣服都不能洗,房门反锁,她在门外也没办法。他叫她赶快给儿子杨东生打电话。“丁零零!丁零零!”住在下河街万和公寓的杨东生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嘴里嘟囔着说:“哪个这个时候打电话嘛!”揉了揉眼睛,他不高兴地拿起电话,问:“哪个?啥子事?”听到对方是唐姨的声音,杨东生的语气缓和下来。唐爱丽说:“你爸爸病了,上不了床,我打不开门,你来一下。”杨东生一听,赶快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就要出门。睡在身边的妻子周玉茹也被吵醒,问:“出了啥子事了?”“爸爸病了!在地上爬不起来……”“啊……我去不?”“娃儿一个人在屋里不行,你不去,我去就是了!”杨东生急急忙忙赶到上河街。唐爱丽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门外。杨东生简单地问了她几句,就朝屋里喊:“爸爸!爸爸!”“唉……”听见父亲在答应,杨东生稍微放下心来,接着说:“爸爸,你离远一点儿,我开门!”“嗯……”等了一会儿,杨东生问:“爸爸,你离开没有?”“离开了!”杨东生退后几步后,猛地向前冲去,一脚把门踹开,见父亲还躺在地上,赶快把他扶起来,抱到床上。问了详细情况,杨东生叫唐爱丽跟着来,他先把爸爸送到市医院。市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杨梦麟曾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直到退休。虽然医院后来进的一些年轻人不认识,但是包括院长在内的与他同过事的医生和护士知道他。所以,他在医院享受了比普通病人更好的待遇。进院后进行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但还是吃药输液,在观察室住了两天。病情没有好转,又检查了一些项目,才查出他是少有的缺钾。主治医生看了化验结果,立即给他开药补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住了两周多,杨梦麟才出医院。从屋里出来,杨梦麟一下觉得空气新鲜多了,感到很舒服。脚下站定,手扶栏杆,他向外望去。嘉陵江水碧如蓝,银色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虽然没有了夏秋时节的浩荡,但仍然气势不减,“哗哗”奔流;乌龙山上,松柏不凋,掩映着红墙黛瓦的武则天祠庙——皇泽寺……水瘦山寒!杨梦麟的目光在右前方不远处大皂荚树下杨家老宅那里停下来。睹物思人,心潮起伏,一幕幕流年往事在脑海里呈现出来……江城老城有三纵两横

条主街、几条短街小巷,比多数县城的规模大。嘉陵江由北而来,从城西流过,江城的水运十分发达,木船上可以通至陕西、甘肃,下可以到达南充、重庆,每天江上船只往来如梭,有上百只木船停靠,是有名的水码头。虽然直到抗日战争时期修通川陕公路前,这里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但也是一个大的物资集散地。因为紧临江上的黄金水运,江城所有的街巷中,河街最热闹。河街分上、下两段,近两里路长,置身其中,不见首尾。街两边,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店铺鳞次栉比。临江一边,房子就建在江堤上。因为地皮金贵,很多房子半截挑在江面上。每隔几个院子,就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巷子通到一字散布在江边的码头。隔江而望,一条河街青砖黛瓦,参差错落,连绵不断,从住户院子里伸出的古皂荚树像巨伞一样撑向天空,晴朗时枝繁叶茂的树冠像一团团绿云飘浮在空中。从船上下来的人,沿着江边码头的石阶上来,穿过小巷,来到街上,吃、喝、玩、做买卖、谈生意。应需而生,街上茶坊、酒肆、旅社、戏院、妓馆无所不有,每天人来客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交通方便,人气旺盛,商业繁荣,河街的房价和地价比其他街巷要高出几倍。住在河街,对外就是一个身份的标志。也的确如此,举目一看,在河街住的,非达官贵人,即富商豪绅。杨梦麟们本是陕西军师庙上面人氏。曾祖父挣下钱后,在小西街口上面不远的河街临江的那边置下了一个院子。杨家的人,祖父一辈,有三兄弟,现在只有一个三婆婆健在。父亲一辈两兄弟。他的父亲杨兴邦排行居仲,自幼读书,出世后在县政府做管理文案的官员。母亲何氏夫人是城东二十里外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极爱整洁,茶饭做得好,女红针黹更是出众。杨家院子,临街三间铺面。从右边的巷子进去,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东、南、西三面的屋檐下是不宽的阶沿,北面是隔壁院子的后墙。进院子,左前方一条巷子通到后面。后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有一棵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皂荚树,下面是嘉陵江滚滚向前的惊涛骇浪。院子里的房子,杨梦麟的父亲一辈就分了。大伯们分到北半边,两间铺面和院内三婆婆住的正房,三婆婆百年后他们负责安埋。杨梦麟们分到南半边,一间铺面、一间厦屋、三间小厢房。民国二

十一

年冬的一天,何氏夫人怀胎十月,在院子西南角的厦屋——自己的歇房里临盆,生下了一个女儿。生了女子,杨兴邦虽然不很高兴,但见女儿生得光华白皙,眉目清秀,甚是机灵,倒也喜爱,给取名淑贞。五年后,也在这间屋子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是个儿子!杨先生,恭喜你!”张姓接生婆一脸喜气地从屋里走出来说。张接生婆是河街上有名的接生婆,很多大户人家的女人坐月子都是请她去接生。“真的吗?”一直等在门外的杨兴邦急切地问,接着兴冲冲地进了屋。守候在门口的三婆婆、大妈和小淑贞见张接生婆一脸诚信,也一起跑了进去。二房生了儿子,杨家添了男丁,一家上下兴高采烈。杨兴邦夫妇更是欢喜不尽。张接生婆离开杨家时,杨兴邦给了一份重重的酬金。因何氏夫人夜梦麒麟入怀,饱读诗书的杨兴邦给儿子取了“梦麟”这个名字。杨梦麟没有母亲的窈窕白净,却有父亲的健壮细腻,没有母亲的热情喜人,却有父亲的沉稳庄重,年轻的杨兴邦夫妇对儿子疼爱有加。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混战,后来革命军讨伐北洋旧军阀,再后来国民党围剿共产党,战事连连,世道混乱。觊觎中国河山日久的日本认为有机可乘,开始在东北开矿,掠夺中国资源,同时派遣大量间谍特务以开银行、办工厂、做生意为名,深入北京、天津、南京、上海等地,为侵略积贫积弱、一盘散沙的中国做准备。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悍然公开侵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就在这一时期,杨梦麟的父亲杨兴邦出了县政府,到靠近老家的大沱做税官。来到乡下,看见百姓痛苦,官场腐败,时运越来越不济,他不愿再做那些公事,辞去了职务,锁了城里的房子,把家搬到了大沱,借助便利的水运,做起了山货生意。来到大沱,何氏夫人在料理家务和照顾两个儿女之余,开了一个小饭店。没两年,他们在小街上临江一面买下一处后半截也挑在江上的房子。父亲对人彬彬有礼,耿介正直。母亲热情谦和,山里人在店里放个东西什么的,只要能行,无不可以。人缘关系好,生意做得红火,一家人日子过得顺心实在。女儿淑贞七岁、梦麟才两岁多那年,父亲杨兴邦得了伤寒,请遍周围的知名大夫把脉诊治都无效应,不到三

岁就英年早逝,身后丢下何氏夫人和淑贞、梦麟两个年幼的孩子。一时,好不凄惨!丈夫去世,何氏夫人从一而终,苦心经营只有三四张桌子的小店,独立撑起了三口之家。她心里痛苦,当着人强装笑脸,背过身去才一个人暗暗落泪。有多少这样的时候,流了多少眼泪,只有她自己清楚!淑贞很懂事,一见母亲哭,就拉着母亲的衣角说:“妈,不要哭了!妈,不要哭了!”梦麟太小,还不懂事,又不爱说话,每当这时,就钻到母亲怀里,紧紧地贴在母亲胸前,呆呆地仰起头望着涕泪交流的母亲。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恓惶。没过多少年,杨梦麟的大伯也故去,大妈招了一个在城里做手艺的南部木匠赵发贵——改名杨贵邦,但是大家都还叫他原来的名字。大妈同何氏夫人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辈分的隔房姊妹。没多久,大妈又过了世,留下一个只有几岁的女儿淑芳。娘家舅舅何新生放心不下外甥女,来到城里照顾,同后姐夫赵发贵一起做木活。后来,赵发贵找了一个叫邱姨的女人,带着一个名叫夏莲的女儿。邱姨母女进了门,赵发贵们的房子不够住。杨梦麟们在大沱,临街门面和挨着的小厢房租给了一家姓王的人,院子里的房子空着。赵发贵给何氏夫人说了,把淑芳和何新生搬进了杨梦麟们的两间小厢房。真正的杨家人,三婆婆老了,淑芳比淑贞和梦麟的年龄还小,何氏夫人母子有事,只有靠娘家兄弟和谢家妹妹们。何氏夫人娘家,祖上的官做到省政府幕僚的高位,因一次文字上的一个错误,自觉惭愧,致自杀身亡。本来是一件小事,却丢了性命,连其上司都认为不该如此,叹其太重名节,赠授了他一块书有“夙名素著”四个金色大字的匾牌旌表。至今,匾牌还挂在何氏祖屋的堂屋门上,不过已经十分斑驳陈旧。父母只生了两个女儿。何氏夫人为大,还有一个妹妹。何氏夫人对妹妹不直呼其名,却尊称“二姐”——当地有老对小、长对幼这样称呼的习惯。父亲的哥哥、嫂嫂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人口多,供养不过,父母把哥哥的二儿子——两岁多的华生抱养过来,想的是他们把华生养大,既有了承门顶户的儿子,也为哥哥、嫂嫂减轻了负担。华生的年龄比何氏夫人姐妹小得多,二老视为己出,吃的穿的比两个亲生女儿还要好,更从来没骂过一声、打过一下。二老没送何氏夫人姐妹读过一天书,从小就教她们“三从四德”和洗衣、煮饭、针线等。华生一到启蒙年龄,就送到私塾里读“四书五经”“子曰诗云”“之乎者也”和学习写字、珠算、记账诸种实务。何氏夫人姐妹也十分疼爱弟弟,华生如果有了过失,两姐妹都帮着遮掩分揽。何氏夫人出嫁以后,二姐更是处处护着华生,姐弟俩一辈子的感情都十分深厚,二姐再说什么,华生都不生气。父母宠爱和姐姐袒护,华生从小就胆子大,说话直来直去,口无遮拦。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华生以敢闯敢干、积极活跃、能识字写字,应了时世的需要,参加了工作。当民兵,领导一声令下,哪怕半夜三更、吹风下雨,他说上山就上山,说下河就下河,天天背一支步枪跑得不拢屋。斗地主、打土豪,他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成了青年积极分子。很快,他入了党,当了干部。华生一生是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后来当了公社干部,那些年兴“走后门”,他没有为亲戚朋友谋过一丁点儿私利。但是,他太直,有啥说啥,从来不讲究工作的方式方法,更从来没有奉承过任何领导,到退休时还只是个一般干部。最后,为了让二儿子顶班,他让出了位子,提前退了休。华生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在了条件非常好的地方,生活得富足。大儿子参军是汽车兵,因为尊敬首长,团结同志,为人热情大方,驾驶技术好,转了志愿兵,退伍后转业到市政府给领导开车。孙子,人民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读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学位。接他班的二儿子工作单位一般,二媳妇儿会做生意,家里非常有钱,女儿是送出国读的大学。何氏夫人的妹妹出嫁在离娘家只有三里多路的谢家,家里殷实。妹夫是一个知书达理、待人宽厚诚恳、能写会算、既种地又做生意的人,在方圆几十里都受称道。公公是一个埋头做田地里的活路的标本式农民,会弹棉花的手艺,忙时种田种地,闲时出门给人弹棉絮和弹缝棉袄的棉花。婆婆非常能干,家里、地里、支客、为人都行。她来当家,家里才有了起色,没有多少年就修房子、买田地。二姐进婆家门,正值家道中兴之时,一家人十分辛劳。二姐既要同丈夫和公公、婆婆做田地里的事,回家还要同婆婆一起煮饭、洗衣、收拾家里,还要推面、搅凉粉儿卖。二姐进门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接着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连同夭折的,一共生了

个儿女。何氏夫人两姐妹情义深厚,她爱护二姐,二姐更时时挂念着她。何氏夫人出了嫁、二姐只要进城,就要去看姐姐。嫁到谢家,过年过节二姐和丈夫都要给姐姐们拜年拜节。何氏夫人们搬到大沱的头一年,路那么远,妹夫走路都要去给姐姐、姐夫拜年。第三年,姐夫去世,噩耗传来,二姐悲痛不已,号啕大哭:“天哪!这咋个办哪?姐姐的命咋这么苦哇!”儿子还在吃奶,路程又远,二姐不能去,立即催促娃儿老子赶快去找娘家兄弟何华生,一起到大沱去帮助料理丧事。到大沱两百多里路,去一趟并非易事。如果走水路,能够走拢,但是没有客船,只能搭装货的顺风船,顺风船很难遇上,而且从江城到大沱是上水船,慢如蜗牛。日本侵略中国,国民党为打仗修了川陕公路,但是路上都是运兵和运军火的车,没有客车。而且,川陕公路不经过大沱,即使坐车,也只能坐一半的路程。事情紧急,妹夫和何华生靠两条腿走路,当天就起身。一路上,渴了就喝一气凉水,饿了就嚼几口干粮,山道崎岖,紧赶快赶,还是在路上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赶到大沱,杨家没有主事的人,他们赶到时,何氏夫人母女哭作一团,两岁多的梦麟包着孝帕痴痴地看着母亲和姐姐,家里乱纷纷一片,啥事都还没有开头。妹夫和华生急忙同杨家从城里去的人商量,然后分头办理,第三天才把人葬了。丧事办完,两兄弟才告辞何氏夫人母子回家。二姐在娃儿老子走后的几天里,既担心丈夫和兄弟在路上顺不顺利,更为姐姐的事情焦急。娃儿老子回到家,说了到大沱的情况,二姐听了,又为姐姐痛哭了一场。姐夫去世以后,每年庄稼种上,二姐都要叫娃儿老子到大沱探望姐姐。娘家兄弟何华生当了干部,时间不能由自己支配,时常只有娃儿老子一个人上去。原来上去,全是走路,回来有时搭熟人的顺风船。如果没有船,就靠两条腿走。五十年代,宝成铁路修通,在大沱设了车站,虽然要花钱买票,但是来去方便多了。通了火车,娃儿他爹上去,二姐都要拣姐姐最缺的东西给带一些去。二姐知道,大沱是大山,只出苞谷、黄豆、荞子、燕麦,大米金贵,只要娃儿老子上去,不管自家粮食够不够吃,都要带几十斤大米。允许私人养猪以后,每年杀了猪,还要给姐姐拿些肉去。妹夫去,何氏夫人都要泡自己最好的茶,做最好的饭菜招待。淑贞和梦麟更是高兴,一进门就像鸟儿一样扑进姨父怀里,“姨父,姨父”地叫。妹夫是个勤快人,看到何氏夫人家里有要男子汉才能做的活路,用不着说,就不声不响地自己找家什去做了。妹夫十分理解人,每天都对何氏夫人说:“不要太破费,随便煮饭就是了,吃饱就对了。”住上几天,看了大沱的山高水清和风土人情,听了一些稀奇事,何氏夫人家里没啥事做了,妹夫就要走。淑贞和梦麟姐弟舍不得姨父走,拉着姨父的衣服央求似的说:“姨父,不要走嘛!姨父,不要走嘛!再耍几天嘛!”妹夫走,何氏夫人就收拾些大沱出产的黄豆、木耳、核桃、柿饼等叫妹夫带回去,有时还打开箱子拿出一截布料叫带给二姐。妹夫每次走,何氏夫人母子都要送多远。坐火车,车站在江对岸,要走三四里路,都要眼里噙着泪水,送到车站,列车开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妹夫回来说姐姐一家的事,二姐和儿子、媳妇儿、女儿都围拢侧起耳朵听,问这问那。听到说何氏夫人好,一家人才放心。开学了。一群孩子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到街那头的私塾里去上学。虽然书包都是他们的母亲用一块布或是一张毛巾对折后缝成的,带的干粮是玉米面加酸菜的馍或是几个烧熟的土豆,但孩子们很欢乐。正在门口的淑贞停下了扫地的扫帚,一脸羡慕的神情,看了好远好远。“人家那些娃儿的命倒好哦!”十一岁的淑贞心里想。“淑贞,你在看啥?”何氏夫人看见愣愣的女儿问。“嗯?妈……”淑贞语塞,赶忙扫地。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说:“你想上学就去!”“不……妈……”淑贞知道自己的家是供不起她上学的,再说有几家送女孩子读书?何氏夫人把女儿拉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又一次说:“你真的想上,就去!”淑贞看着母亲,两行眼泪流了出来。何氏夫人把淑贞送进了街上的私塾。上学以后,淑贞每天吃了早饭就到塾里去读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散了学就到母亲店里帮忙。读了两年,淑贞见母亲太辛苦,说自己认了一些字,能记个事,把自己的名字能写起了,出门在外能够识字找地方了,于是停了学。过了两年,杨梦麟到了启蒙年龄。儿子是一定要供读书的,何氏夫人在心里是这样想的,淑贞也认为弟弟是个男孩儿,应该好好读书,长大了出人头地吃轻省饭,带动全家。到了年龄,杨梦麟就进了私塾。从小就失去父亲的杨梦麟,越大越不爱说话了。他看见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不管富裕贫穷,都有父有母,大多数孩子还有爷爷、婆婆,一家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而自己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姐,心里很不是滋味,很自卑。但是,他读书很用心。在私塾里,起初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启蒙课本,孩子们还没有什么,后来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艰深的古籍,很多孩子懂不了、背不到,经常挨先生的打,他却能讲会背,从没挨过打。街上办了新学,他转入读高小。新学里的语文、算术、自然、历史、地理,他也成绩名列前茅。小学升初中,十里难得挑一,他被县中录取。杨家的儿子读书行,早有传闻,又考上了县中,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条小街。父亲在山里的那些朋友和母亲在乡下的熟人来赶场,得知杨梦麟考起了县中,都惊讶不已,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乡下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开学了,母亲何氏夫人和姐姐淑贞送杨梦麟到县中去报名,并且顺便看一下城里的房子和本家人。他们坐火车下来,到杨家院子已经天快黑了。走进院子,个子矮小、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三婆婆从屋里出来,看见他们,高兴地说:“哦,秀珍们回来了,快进屋里坐!”何氏夫人叫何秀珍。旧时很多女子没有名字,有名字也叫不出来,都是婆家姓在前、娘家姓在后,叫××氏。何氏夫人有名字,也很少有人叫,因此很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三婆婆是何氏夫人的长辈,是她的三公婆,知道她的名字,一直这样叫她。三婆婆见他们拿着被盖卷,以为他们要出远门,问:“秀珍,你们要往哪儿去?”何氏夫人忙说:“梦麟今年考起中学了,要到陈家壕去上学。”陈家壕是县中所在地,与师范一墙之隔,在人们口里也是这两所学校共同的代名词。“啊!”没等何氏夫人母子走拢,三寸金莲的三婆婆就下了两步石阶来到院坝里接他们的铺盖卷,连声说:“我孙子行,我孙子行!给杨家人脸上增光啦!”放下接过的东西,就把梦麟拉到身边,摸他圆润细滑的脸蛋,嘴里还像唠叨一样地夸着。接着,她到屋拿了几个凳子出来,叫何氏夫人母子坐,又去给他们一个人倒了一杯开水递到手里。她也坐下后,又拉过已经是十

岁大姑娘的淑贞,帮她把滑在脸上的头发拢上去。那热乎劲儿,像对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三婆婆一生没有儿女,已经几十年一个人过日子。院子里的说话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杨淑芳跑出来,看见何氏夫人们,连声叫:“二妈,姐姐,哥哥,你们回来啦!哥哥考起中学啦?不简单!快进屋里坐!”这天是星期天,大伯赵发贵在家休息,邱姨和夏莲也在,听说何氏夫人们回来了,也出来招呼。大伯赵发贵和邱姨叫着:“二姐、淑贞、梦麟,你们回来了!梦麟考起中学啦,有出息!”虽然他们是大房,但不是正宗的杨家人,年龄都比何氏夫人小,对何氏夫人不好直呼其名。夏莲嘴甜,“二妈、姐姐、哥哥”叫了个遍。淑芳的舅舅何新生家在乡下,凡休息都要回家同自己一家人团聚,今天不在。满院子的人聚在一起,问这问那。喝水、摆谈,坐了好一阵,何氏夫人站起来说:“你们都去忙,我们把屋里打扫一下,晚上好睡觉。”何氏夫人说了,大家这才各回各屋。他们上了大沱,临街的铺面和挨着的小厢房租给了别人,院子里的两间小厢房淑芳住了一间、淑芳的舅舅何新生住了一间,西南角上何氏夫人的歇房自己锁着,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煮饭、睡觉用的一应俱全,他们进城,开了门打扫一下就可以住。因为时不时有人住,屋里不是尘封多年的那样,母子一起动手,把灰抹了、地扫了、煮饭用的东西洗了,就把他们带的铺盖卷等搬了进去。晚上,几家人都叫吃饭,何氏夫人说他们带得有干粮,实际上是想大家也吃供应粮,都恼火,就随便吃了一点儿自己带的干粮,喝了一些开水,凑合了一顿。第二天,母亲和姐姐同杨梦麟一起到县中报名。县中在城东,是民国十七年由几个留日学生和友好人士创办的一所完全中学。抗战时期,县中曾经几次搬迁。日本飞机轰炸江城时,曾迁到城东二十里外的乡下。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选址建在这里,同师范相邻。这所学校荟萃了当地各学科的顶尖人才,又招揽了一些外来才俊,师资力量雄厚,面向临近的几个县招生,办学正规,课程设置齐全,在川北地区鼎鼎有名。县中在这里建成才几年,校园里就绿树成荫,宽阔的操场上竖立着好几副篮球架,还有足球场和网球场,办公楼、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都是新崭崭的仿苏建筑……这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进了学校大门,杨梦麟就眼前一亮,走到每一个地方都感到新鲜。他满怀激动和兴奋,同从大沱来的同学李国俊一起,接连几天每天都把校园的角角落落走一遍。学校的环境这么好,杨梦麟暗下决心,要在这里再露头角。李国俊善于言表,也有同感,说:“梦麟,这里集中了几个县最优秀的学生,我们虽在大沱有些名气,但那是在一个小地方,在这里可能就算不上什么了,我们要努力,不要以后名落孙山啊!”杨梦麟朝他点头说:“是呀!”杨梦麟好静,不爱张扬,更不爱在老师跟前抛头露面,受的干扰也少,这使他思考记忆的学习方法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上课时,他听得很专心,老师讲的都记得清清楚楚;下课后,他就一个人沉思默记。每次考试,他体育成绩只及格,语、数、外和理、化、生,以及史、地成绩名次却一直排在前面。初中毕业时,同学们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得很低,只想尽快找一个工作。其原因:一是大学难考,二是大多数同学家庭经济条件都不好。填报志愿时,大多数同学报了中专、中技,报中师的最多。杨梦麟和李国俊报了高中。读高中是志存高远、想考大学又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优秀学生的选择。杨梦麟报考高中的选择得到了何氏夫人的支持,她是想到自己的小饭店有稳定的收入,淑贞没几年就要嫁人,在婆家当了家,也能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们,只要儿子能读,她就供。三年高中,杨梦麟的学习成绩继续名列前茅。毕业时,他填了医学志愿,考上了医学专科学校,来到了省城读书。杨梦麟学临床医学,内外科兼修,长于外科。二十三岁时,他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到了西昌森工局卫生所当了一名医生。二江城是一个山区县,辖十四个镇、区。县城和周围四个区地处嘉陵江、南河、白龙江、青江河流域,平坝和浅丘地形,交通方便,土地肥沃,雨水丰沛,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南部四区海拔升高,丘陵起伏,漫山遍野长着柏树,广出大米,是全县的粮仓;北部五区接秦岭余脉,是李白《蜀道难》描写的主要地段,虽然山水奇秀,但是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冬天寒冷,其中的一个区曾有“江城的西藏”之称。大沱高山白石,自然条件极差,却是嘉陵江上游四川北部的第一个水码头,江上每天都有船把外面的工业品和山区缺少的物资等运进来,把核桃、木耳、柿饼等山货运出去。这一段,江面不宽,水急滩多,江上船只航行严格遵守靠右的规定,否则撞船,绝不敢戏玩。这些船都是铁钉钉、桐油油、油石灰抹缝的木船,没有帆,上行靠人在岸上拉和船上扳桡、撑篙,下行不用力气,只要船尾的艄公掌好舵,遇到急弯,特别是前面是石岩的时候,站在船头的篙手老远做好准备,船拢了撑一篙或是在岩石上点一下,帮助扭转一下方向,就能避免搁浅或者撞船。这种情形有时十分惊险,全靠眼疾手快。船行下水,又叫“放船”,就像当地人把开汽车叫作“放车”一样。“放船”听起来很潇洒,实际上绝不像放牛放马那样悠闲。在水上走,这是最危险也是最考手艺的,是一个船工船撑得好不好的标志。不过,一段水路走久了,哪里平缓,哪里湍急,哪里可以点上烟慢慢抽,哪里要用心,船上的人了如指掌,只要不粗心大意,急流险滩也没有多么可怕。“船歌”是放船人唱的歌。能唱的船工,见什么唱什么。这些歌少有对山水的抒情,多是逗惹搭船或是岸边洗衣服、淘菜的小媳妇、大姑娘的俚歌。搭船的媳妇、姑娘是船工的熟人,又在眼前,一般唱得文雅含蓄。听到这些歌,只要不是有明显的针对性,又不是太过分,小媳妇儿嗔怪地回两句,大姑娘红着脸抿嘴笑一笑,就了事。只要这样,唱歌人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是挑逗岸上的媳妇或者姑娘,估量人家离得远、船一晃而过,拿他们没办法,就唱得粗鲁放肆。因此,经常招来岸边一串骂声和投掷来的石头。对这些回应,唱歌的人不但不恼,还笑得嘻嘻哈哈。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行上水船非常辛苦,无论船大船小,载的轻或是重,都要有人在船上扳桡、撑篙和在岸上拉纤。船尾掌舵扳艄的和船头撑篙的,要保证船不靠边搁浅。船上两边扳桡的要有节奏地使劲划。岸上拉纤的更要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弓着背一步紧着一步地蹬着地往前拉,船才不会停下来,甚至往下溜,才会向前走。船载得重,又是急流,撑篙的、扳桡的和拉纤的,任何一个人稍微松一点儿劲,船就慢下来——停住了——往下溜。这时候,船老大就吼叫着,叫领头的吆喝起来:嗨着嗨着,拉上水也;嗨着嗨着,莫松劲嘞!嗨着嗨着,这船儿嘛;嗨着嗨着,往上行嘞!嗨着嗨着,二娃子嘛;嗨着嗨着,丢了魂嘞!嗨着嗨着,昨晚上嘛;嗨着嗨着,不叫人嘞!嗨着嗨着……船往上走着,舵手、艄公、撑篙人和扳桡的汗水像雨滴大点大点地落在船上,纤夫们在沙滩上踩出一串串深深浅浅的沙窝,在乱石上留下一个个汗水洇下的脚印。这江上,下水船的船歌,上水船的号子,天天不断。到了大沱,上行的船不管有没有人和货物上下,都要靠岸。因为即使没有人上下、没有货物装卸,从下游最近的一个码头——中天上来,也是几十里路,船上的人要吃饭、喝水、歇气。下行的船,就要有人上下、有货物装卸才停靠,没有人和货物上下船,就顺流而过了。水运给大沱带来了人气和生机,使这个穷山恶水之地有了吸引人的地方。偏僻闭塞,山大谷深,一些因战乱、因灾害、因各种原因全身远祸的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留了下来。大沱场,一条街,一面背水,一面靠山,宽不过丈余,长不到半里,住户不上一百,人口不满一千,但外面来的人户就有五六家。场中间的张家,是湖北人,开了一个杂货铺,既卖烟、酒、油、盐、酱、醋、饼干、火柴、洋油、针线一类生活用品,也卖笔、墨、纸、砚等文具以及杂物,平时场上的人和船上下来的人买,逢场天山里人也来买,生意虽小,但养活一家人完全不成问题。张家比杨家晚到这条街上,但两家关系十分亲密。杨家饭店的油、盐、酱、醋,还有火柴,点灯的桐油、煤油,都在张家店里买。张家来客,没时间煮饭,就领到杨家店里来吃。谁一时缺个啥,就打发孩子到对方家里、店里去拿,从来没有不借不给的。张家的孩子把何氏夫人“杨妈,杨妈”地叫。杨家的淑贞也把张家夫妇叫叔叫姨。杨梦麟性格内向,对谁都不多叫,但心里也认为张家对人好。张家五口人——老张夫妇两个、三个孩子。张家的老大是个女儿,叫凤云,长得精灵俊俏,性格温顺乖巧,十分出众。凤云从小就在街上读书,家里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子不让她读,也有供她读书的能力。那时,已经有了新学堂,凤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读完了小学以后,又考上了中天初级中学。中天初级中学是江城五所县属初中之一,北部五个区的学生读初中都在这里。作为一所初中,学校校舍正规,教学设施齐全,仪器政府统一配备,教师统一调任。学校里女生少,凤云五官俊秀,皮肤白嫩,说话时两腮一对圆圆的酒窝,长得最漂亮,学习成绩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这个女子将来有出息。一天,何氏夫人在店里无事,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哦,我的信,哪个给我写信?”何氏夫人拿着信,但她不识字,对邮递员说,“你帮我看一下是哪儿来的?”邮递员一天在小街上走,何氏夫人很熟悉。邮递员接过信一看,说:“西昌来的。”“哦,那是杨梦麟来的!”何氏夫人很高兴。杨梦麟毕业后分配到了西昌,暑假回来时说过。这是他到西昌后来的第一封信。“不知道他怎样,还好不好?”对儿子已经近乎溺爱的她,急着想知道杨梦麟的信里写的啥。她想,信不能随便找人读,谁知道儿子写的啥,有没有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她跑去找淑贞读,这是自己的女儿。不远的裁缝铺里,女儿淑贞和女婿谢兴华在店里。淑贞读书停学以后,就在自家店里给母亲帮忙。女儿渐渐长大了,何氏夫人见淑贞炒菜、煮饭、擀面都已学到了家,客人也在夸她做的菜好吃。但是,一辈子就开这巴掌大个店,炒一辈子菜,煮一辈子饭,擀一辈子面,是很辛苦的。何氏夫人想叫淑贞学一门手艺。学什么呢?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学裁缝。她认为,不管什么人,都要穿衣服,要穿衣服就得有人缝。她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在娘家时还为爹妈和弟弟、妹妹缝,在婆家又为丈夫和儿女缝,虽然她针线活儿做得好,但知道手工缝衣服有多麻烦、一个人口多的家庭的女人负担有多重。况且,有些新样式是手工做不出来的。学会裁缝,用机器缝衣服,肯定能挣钱,而且又轻松又干净。街上的刘裁缝,是日本侵略中国时从北方携家带口到大沱落脚的,在街上做了几十年手艺,单衣棉服,长袍短褂,后来时兴的中山装,都做得好,还能做西服西裤,一家五六口人,就靠他的铺子吃饭,过得比谁都好。从淑贞和梦麟的父亲开始,刘裁缝就给杨家做衣服,又是十几年的老街坊,和杨家相处得融洽。于是,何氏夫人把淑贞送到了刘裁缝那里学艺。这年。淑贞刚过十五岁。每天,淑贞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铺子里去开门。她同另外一个名叫谢兴华的徒弟一起,卸下门板后就洒水扫地、收拾前一天随便放的布料和还没做好的衣服,把铺子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师傅才出来。淑贞先上机扎一些袖套、围腰、内裤、小儿衣服等小件和缝扣眼等,熟练后才开始做大件。淑贞天资聪明,从小母亲就教女红针黹。不上半年,她机上的活儿就做得又快又好。师傅满心高兴,教她裁剪。在机上做了那么长时间,各种样式的衣服,哪一块是什么形状,淑贞早就心里有数,因此裁剪也学得很快。一年后,她就是一个裁剪、上机、手工整个一套活儿的熟手,师傅开始给她开工钱了。谢兴华是邻近一个乡的人,比淑贞年长两岁,淑贞去的时候他已在铺子里跟刘师傅学艺。谢兴华个子高,瘦条条的,一双大眼睛,本分勤快,对人热情。淑贞跟他性情相投,相处日久,产生了感情。双方父母得知,也觉得般配。相处了一年,两人结了婚。第二年,淑贞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平平。又过了四年,生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安安。学艺三年期满,谢兴华和杨淑贞出了师,自己在小街上开了一个裁缝铺。两个人都有些文化,又是刘师傅的高徒,对人谦虚和气、热情爽朗,谢兴华见人一个哈哈打得脆响,淑贞诚恳大方,没多久生意就做得红火起来。“妈来了!”淑贞看见母亲,忙打招呼。“妈快坐!”谢兴华说。淑贞和谢兴华问何氏夫人有啥事。坐下后,何氏夫人从右襟里掏出信,说:“梦麟写信回来了,我拿来叫你们看看。”淑贞夫妇听说弟弟来信了,十分高兴。他们也很想知道他在工作单位的情况,时常在叨念他。母亲把信递给淑贞,淑贞拆开,与站在旁边的谢兴华一起念起来。信的大意是问候母亲和他们夫妇以及两个外甥,说自己在那里虽然条件差,但在卫生所当医生,没有吃多少苦,叫他们不要挂念。两个人读的书都少,谢兴华读书的时间还没有淑贞长,信念得结结巴巴,有几个地方的字还不认识。何氏夫人心疼儿子,一直问:“那几个地方说的是啥?”淑贞们两个红着脸,惭愧地说:“那几个字我们认不到,再去找个人好好念一下。”“那去找谁?”何氏夫人一边想,一边着急地自言自语地说。“杨妈,谢哥,贞姐!”这天是星期天,念中学的张家大女儿凤云回来了,正从门前经过,在叫他们。三个人没顾得上答应,一起叫:“凤云,快来给我们看个信!”凤云长得越加水灵,是一个大美女了——她里面穿一件月白色圆领衬衣,外面罩一件格子花布衣服,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听他们叫,凤云走进淑贞们铺子里,从何氏夫人手里接过信,展开信纸,先浏览了一下,接着出声地读起来。凤云读得通畅流利,一口气就读完了。“哦——”何氏夫人和淑贞夫妇都听清楚了那几处的意思。把信念完,凤云称赞说:“梦麟哥的字才写得好哇!”确实,梦麟从小字就写得清秀。“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何氏夫人和谢兴华、淑贞也赞叹凤云的文化高。这以后,何氏夫人收到杨梦麟的信,遇到凤云从学校回来,就叫凤云念了才给淑贞们看。有时凤云两三个星期才回来,等不住,何氏夫人先拿给淑贞们看,凤云回来,又叫凤云到家里给她再念一遍。给杨梦麟的回信,何氏夫人都是叫凤云帮忙写,凤云也乐意。写回信时,何氏夫人说意思,凤云写,写起后又念给何氏夫人听,直到何氏夫人说“就这样了”,凤云才把笔放下。西昌在四川省西南部,偏远闭塞。杨梦麟和成都的张家俊分到那里。毕业时,分配去向公布在学校办公楼前,榜刚一贴出,急切等待着的同学们就围了上去。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大家议论纷纷。要分手的时候,年轻的学子们在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的同时,每个人也有一种离别的感伤。同学之间和师生之间,都难分难舍,相拥流泪。但是,远离亲人,负笈求学,苦读几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天吗?没几天,大家就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各自去了学校分配的地方。杨梦麟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地方后,先回到大沱。看望了城里的本家人,走了二姨和舅舅几家亲戚,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然后揣着介绍信到成都和张家俊会合,一路到西昌。公路还没有通拢,他们先坐汽车然后骑马,才到了西昌。大小凉山,高山峡谷,山顶白雪皑皑,河谷绿草如茵,四季花开,冬暖夏凉,气候宜人。这里是彝族聚居区,经济文化落后,但是资源十分丰富——原始森林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云杉、冷杉、油松……直得像箭杆,高得望不到尖,一棵树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还是多种矿藏的富产地。国家在这里设立森工局,主要任务就是伐木。地方志载,秦始皇修阿房宫,明成祖建故宫,所用的巨木很大部分来自这里。这是有根据的。杜牧的《阿房宫赋》里就说:“蜀山兀,阿房出。”这些伐木场虽然是国家的,使用的工具仍然是锯子和斧头。斧头把树砍倒,剔去枝丫,再用锯子锯断,然后撬上滑板,通过泥土铺成的滑道,用人拉到水边,撬到小溪,漂入大河,进入大江,在码头上用吊车装上轮船和汽车、火车,运到全国各地的建设工地,修学校、修医院、修铁路……俗言说粗木重石。伐木是粗活,体力付出大,干长了容易生病,生产过程中也难免有伤亡。卫生所的医护人员,就是为伐木工人疗伤治病的。因此,他们经常到工场巡诊,在所里的时间并不多。人手少,工场多,到哪个工场,人和地方都要轮流。有了受重伤和生急病的,当然没轮到也要去。如果是在野外处理不了的,就送到所里治疗。医护人员巡诊,身背药箱器具骑马去,有时还要带上猎枪防止野兽袭击。杨梦麟以前没有骑过马,第一次骑很害怕,被人扶上马背后,马才一起步,就差点儿掉下来。张家俊虽然兄弟姊妹多,但从小生长在大城市,更不会骑。原来的医生护士都会骑,他们教杨梦麟和张家俊。他们认真听,也互相交流,骑了几次,就会了。工人们对医护人员很尊重,看见他们来了,老远就跑来帮助他们拿药箱和器具。一坐下,就递上香烟,一杯热茶就端到面前。医护人员很感动,虽然是给人家疗伤治病,但这是他们的职责呀!杨梦麟和张家俊是省城来的大学生,各工场的领导和工人们更高看一眼。森工干的是重体力活,国家粮食定量高于普通工种,吃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猪肉和清油供应还是和其他工种一样。医务人员不管到哪个工场,食堂都要加餐。到的地方远,时间晚了,回不了所里,在工场吃晚饭,领导还要吩咐食堂把酒拿出来喝。晚上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怕他们冷,还多加被子。杨梦麟和张家俊有时分开到不同的林区,见了面,说各自吃住的情况,一说出来,都享受的是优厚待遇。由此,杨梦麟产生了莫大的幸福感,甚至想就在这里工作一辈子。转眼春节快到了,杨梦麟想回家探望母亲。在艰苦地区艰苦行业工作,探亲假时间长。但是,他和张家俊工作不满一年,按规定是没有探亲假的。所领导考虑他们刚出来工作,恋家,给了他们工作满一年的探亲待遇。他们十分感激。不过,回一趟家不是容易事,要骑马走一天才能坐汽车,下了汽车在成都又要坐火车,大沱是一个小站,只有一趟慢车停靠,要摇晃一天才能到家。这样一个单程,时间抓得很紧,行程很顺利,也要三天。但是,人年轻不怕困难,游子归心似箭!火车停靠在站台边,蒸汽机车喘着粗气,烟囱里冒着白烟,铁管子里一会儿“咝咝咝”地喷一股气,好像要开走了似的。墨绿色的车厢排了一长溜,下车的人带着行李一个接着一个从车厢门走出来,行李带得重的,列车员帮着接到站台上。上车的人早已排在车门口等着。来晚了的边跑边叫后面的人:“快点儿,快点儿,车快开啦!”后面的多是老人和小孩,跑得气乏气喘的。母亲和姐姐、姐夫,两个小外甥早已从江对岸几里远的小街赶来,乘渡船过来等在站台上了。接他一个人是不需要这么多人的,大家都来,是都想早些看到他。杨梦麟一手提着一只大帆布箱子,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走到车门口,下了两步台阶,就看见了母亲他们。母亲们这边五个人,一个车门一个车门地看,生怕接不到他似的。“梦麟!”“舅舅!”他们看到了他,很惊喜。小地方的人,几个月不见,就认为是多久多久,见了就算久别重逢。杨梦麟见到了亲人,心里也激动起来。他加快脚步,向跑着迎上来的母亲他们走去,叫着:“妈、姐姐、哥哥、平平、安安!”谢兴华笑声清脆响亮,一边同内弟寒暄,一边要帮着提最重的大箱子:“把箱子给我拿!”姐姐淑贞接下了杨梦麟手里的大包。母亲叫杨梦麟把小包给她拿。母亲这时才四十多岁,还年轻,他把小包给了她。杨梦麟腾出了两手,一只手拉着平平,一只手拉着安安,往前走。走了几步,杨梦麟把安安抱了起来,平平小跑着跟在旁边。这时,平平八岁,安安四岁。两个小兄弟不停地叫着“舅舅,舅舅!”,问这问那。被两个小外甥缠着,杨梦麟一时还顾不过来同母亲和姐姐、哥哥说话。下车和接车的人都站在江边等船。船摇过来,一船能载上。都上了船,撑船的人叫一声:“站好了,看好小娃儿,开船喽!”竹篙把船点开,江中水深,篙打不到底,撑船人放下篙扳桡。木桡一下紧接一下地扳动,桡片击打着蓝色的水面,飞溅起银色的浪花,船快速地驶向对岸。船上熟人很多,同杨梦麟他们打着招呼,互相问候,浓浓的乡情叫人感动。下了船,还有两里多路。这是一条大道,他们六个人边说边笑边往家走。细雨淅淅沥沥,每天要在午后才能停一会儿。两岸险峻的大山顶上压着皑皑白雪。江上风起,发出尖厉的啸声。家里,母亲走时生的火用烫灰盖着,一进门就是暖和的。都坐下,母亲把火盆里的红炭刨出来,又加了几截生炭,“噼噼啪啪”一阵响后,生炭也红了起来。几个大人抽烟喝茶说话,平平和安安没事。杨梦麟问母亲:“妈,你把我那个大包放哪儿啦?”箱子和包是何氏夫人拿进去的。“在里面屋里。”何氏夫人说。杨梦麟站起来,进里屋拿出一包红红绿绿的水果糖,给平平、安安和母亲、哥哥、姐姐各抓了一些。两个孩子接过糖,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剥了一颗塞进嘴里。杨梦麟叫母亲和哥哥、姐姐也吃。何氏夫人和淑贞夫妇见杨梦麟胖了,也黑了,不过黑里透着红色。姐姐淑贞口快,说:“梦麟黑了些了——西昌有这里冷吧?”“西昌不冷,我们在那里都没有穿多厚的衣服,那些伐木工人干活还只穿一件单工装。”“那倒好,妈还一天念着你走的时候没带棉衣。”母亲和谢兴华问杨梦麟这次回来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用了多少时间。梦麟说了一路的情形,母子三人连说:“妈吔,那么远?”天暗下来,母亲把灯点上,叫杨梦麟和谢兴华两兄弟摆龙门阵,叫淑贞和自己一起到厨房煮晚饭。她知道儿子午饭是在火车上吃的,一定没吃得多饱,现在饿了。母亲拿出存了半年的稀罕东西,做了几样杨梦麟喜欢吃的菜,拿出酒,叫谢兴华陪杨梦麟喝。饭吃完,母亲叫淑贞也去同弟弟摆龙门阵,自己洗锅洗碗。一会儿大沱,一会儿西昌,一会儿小街上的事,一会儿森林工人如何才能把那些大树砍倒运出来……夜已经深了,淑贞一家子才走。母亲几天前就把杨梦麟住的屋子收拾好了,被子、单子、枕头都是刚洗过的,铺得平平展展、熨熨帖帖。太累了,睡起又舒服,杨梦麟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母亲要杨梦麟多睡一会儿,没有叫他,自己却天刚亮就起来,把地扫了、灰抹了、火生起,煨了一壶水在火边,又出门买菜。山区十分寒冷,空气像冻凝了似的。人们穿得单薄,一大清早了,街上还没有多少人。母亲冒着严寒把菜买回来,接着给杨梦麟做早饭。天晴了,山天相接处亮晃晃的,像要出太阳。何氏夫人又来到菜场,到几个老卖主那里买了一些菜拿到店里,开了店门。她本来想关一天门,但昨晚上淑贞夫妇叫她和梦麟中午到他们家里吃饭,自己家里没有多少事,也想快过年了,乡下的人来买东西的多,路远的都要到店里吃碗饭或是吃碗面才能走回去,他的饭店的老主顾多,关了门这些人就吃不到饭。趁着还没有人的时候,何氏夫人回家同儿子吃早饭。杨梦麟已经起来。他从火边把壶里热得冒大气的洗脸水提起来倒在搪瓷盆里,毛巾他带着,家里用的那条也搭在洗脸盆架上,一切都熟悉,他用香皂好好地洗了一个脸。刚弄完,母亲就回来了。她给他熬了稀饭,蒸了包子,做了两碟小菜。母子俩吃了早饭,母亲洗了碗筷,边擦手边说:“我到店里去,今天天气好,你出去在街上转一会儿。”杨梦麟“哼哼哼”地答应着。在单位,那些同事和伐木工人没有不抽烟的,一见面就递烟。他推辞,人家再三劝,他过意不去,就抽起来,很快就有了瘾。一个人在外面,难免有无聊的时候,他就买烟抽。回到家里,母亲他们都抽烟,认为他二十多岁了,小伙子不抽烟不正常,于是也就很自然地抽起来。母亲出了门,他拿出一支烟点燃,一个人坐在火盆边抽着。抽完烟,他穿上森工局发的棉大衣,到街上去。临近春节,赶场的人比平时多了些。粮食、肉、蛋等仍然十分稀缺,街边卖的都是农民刚分到的自留地里种的青菜、萝卜、葱子、蒜苗。就是这些,也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换油盐钱的。公共食堂刚刚解散,各家各户重新打灶煮饭。几年的折腾,老百姓元气大伤,恢复还要些时日啊!过去杨梦麟每年也要回来过年,但是没注意这些,也许是又长大了一岁,也许是参加了工作就是不一样,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感触很深。他庆幸自己一个月有三四十元钱的工资,粮食标准比工人低十几斤,但又比机关干部高七八斤,每月有定量供应的猪肉和清油,生活比这些人好许多。杨家靠近小街的中间,杨梦麟左拐走出北头,又折转回来走出南头。街上有很多人他认识,但人家好像不认识他,所以也不好同别人说话,很多熟人就擦身而过了。他去看母亲。“妈!”走到何氏夫人的小店门口,他叫母亲。正在做事的母亲抬起头,见是他,说:“啊!梦麟来了!”母亲把一条擦过的长凳又擦了一遍,叫他坐下。他见店里还是那样,卖苞谷米干饭和素菜面条,几分钱一碗,饭和面都要收粮票,没有粮票,拿钱抵都不行。跟母亲说了几句话,他说要去看姐姐。母亲目送着他走了出去。到缝纫铺,安安在门前玩,姐夫谢兴华看见杨梦麟来了,赶快行烟,叫他坐,说:“你看弄得这乱的,你坐得下去不?”他问姐姐淑贞,谢兴华说在后边。淑贞们的铺子两间门面,房子进深长,前面是店,后面住家。杨梦麟走进去,见姐姐正在做饭,平平在烧锅。姐姐叫他再出去走一会儿,中午早些来吃饭。杨梦麟从姐姐家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梦麟哥,你多久回来的?”他转过头去看,是张家杂货铺柜台里一个女子在叫他。乍一看,他居然没有认出来。刚才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看见走到了张家门口,听见这个女子叫他,才知道到了这里。他认出来了:“哦,凤云!你长这么大啦!”杨梦麟和张凤云相差五六岁,都是在这个街上长大的,以前天天看到。他上了中学,逢星期天回来也要看到。上了大学,寒暑假在家里,见到的也多。女大十八变,没多久没看到她,竟然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啦!他知道凤云从小就聪明,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瓜子脸,很好看。凤云从小就见杨梦麟长得标致,从来没说过一句粗话,没欺负过任何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各方面都与众不同。她羡慕他一直学习好,是这条街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张凤云看到他认出了自己,说她长大了,想到身体的发育变化,脸红得像喝了酒一样。杨梦麟见她脸红,也窘了。“梦麟哥,进来坐嘛!”凤云打破了沉默,招呼他。凤云的父母听见女儿在招呼人进屋坐,知道是有客人来了,都赶快从屋里走出来。一看是杨梦麟,老张夫妇更是热情:“哦,是梦麟,你啥时候回来的?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张家夫妇年近不惑,身体和精神都还没有衰老的痕迹。两夫妇都是高个儿,父亲有几分沉稳和儒雅,母亲白白净净,看样子就很贤淑。杨梦麟连忙问候他们:“张叔、李姨,你们身体都还好吗?”张家夫妇忙回答:“好!好!”杨梦麟迈进门槛坐下,说他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凤云父母又问他耍多久,他说一个月吧。这时,凤云镇定下来了,脸上恢复了本来的白嫩,站着看杨梦麟同她爸爸、妈妈说话。抽完凤云父亲行的一支烟,杨梦麟就站起来告辞。凤云父母留他在家里吃饭,他说姐姐们已经安排了。凤云父母把他送到街上,叫他有时间就过来耍。一次偶然的相遇,张家父母的热情和凤云亭亭玉立的绰约在杨梦麟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午在姐姐家吃饭,姐姐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劝他多吃点儿。淑贞从来就心疼杨梦麟,他们只有姐弟两个,不像人家三个五个的,而且她认为,弟弟是个大学生,给他们脸上增了光。她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喜欢人家说好。说到弟弟,人人都夸了不起,是大沱的骄傲。每当这时,她心里就像吃了蜂糖——甜蜜蜜的。弟弟来家里吃饭,淑贞倾其所有,煮了一块准备过年才吃的新鲜猪肉,又把人家送的一块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腊肉切了一半煮起。她叫大儿子平平不要出去,给她帮忙。坐在桌子上,她一个劲儿地劝杨梦麟吃,认为弟弟吃得越多,她的心意弟弟就领受得越多。姐夫谢兴华是个爽快人,家里的一切由着淑贞。他喜欢喝酒,劝杨梦麟喝了好几杯。两兄弟边吃边喝,好不高兴!杨梦麟的脸已经变成深红,不能再喝了,谢兴华只好一个人喝。酒劲上来,杨梦麟沉默无语,何氏夫人知道他没有多大酒量,赶快舀了一碗饭来叫他吃。谢兴华却谈笑风生,大声武气地谈论起政治,说公共食堂解散得对,再那样下去不得了。再过几年,日子就会好起来。淑贞知道他喝多了,叫他也吃饭,不要再喝了。何氏夫人和淑贞不喝酒,一开始就同平平、安安一起吃饭,她们不听谢兴华说酒话,却转过脸问杨梦麟在街上走见到了哪些人,杨梦麟说见到了张凤云和她的父母。从淑贞们家走的时候,母亲叫淑贞一家到他们家里吃晚饭,淑贞说有剩饭剩菜要吃,就不来了。晚上吃饭,只有何氏夫人和杨梦麟母子两个,母亲问杨梦麟要吃啥,杨梦麟说吃面条。母亲知道他是要吃她手擀的面条,于是拴上围腰,洗了手,拿起擀面杖擀面。母亲是开饭店的,面条的味道做得好,又很久没有吃母亲手擀的面条,杨梦麟着实美美地吃了一大碗。母亲还没出厨房,姐姐淑贞和姐夫谢兴华就来了。杨梦麟行了烟,往火盆里夹了几截炭,又去泡茶。他问两个侄儿怎么没来,淑贞说娃儿瞌睡多,叫他们早些睡了。母亲从厨房出来,见了淑贞和谢兴华,像对客人一样,没等女儿、女婿叫她,就先问起淑贞们。在母亲心里,女儿出了嫁,回娘家就是客,女婿更是贵客。淑贞夫妇和梦麟习惯了母亲这些礼节,不觉为奇。一家人坐拢,一边南来北往地说话,一边喝茶抽烟。说话间,姐姐淑贞提出一个问题:“梦麟,你的个人问题怎样了?你也二十几岁啦!”淑贞的话是代母亲问的。儿女大了,结婚成家是父母最关心的事。杨梦麟的婚事,何氏夫人已经给淑贞说了好几次。她原以为杨梦麟读书时可以在学校里找到称心如意的,可是到毕业时还没有音信。接着,她操心他的工作分配,这件事就暂时搁置没说。已经工作了,在单位有满意的姑娘了没有?何氏夫人非常关心。听了姐姐的话,杨梦麟脸红了。他是个做事说话都不忙的人,吸了一口烟,扔掉烟蒂,才吐出了几个字:“还没考虑!”淑贞提出这个问题后,何氏夫人没有跟着说啥,看着杨梦麟,等他回答,听杨梦麟说没有,这才开了口:“还没有考虑,等啥时候才考虑?”谢兴华也说:“该考虑啦,妈都已近半百的人哪,你也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几岁啦!”“没有合适的。”杨梦麟说了一句,像是回答姐夫的话,也像是对母亲和姐姐关心催促的回答。四个人都沉默下来。急人快语的淑贞立刻在脑子里打了几个转,说:“那我们帮你找!妈,你说街上张家的凤云如何?”淑贞转过来问挨着她坐的何氏夫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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