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2 08: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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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谈正衡

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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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

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试读:

第一章 卖肉的胡屠夫

那时,上河街小高埂有个杀猪的胡屠夫,五短身材,一脸虬髯络腮胡子,厚嘴唇,蒜头鼻,双目圆睁,生得颇为异相。初一照面,常叫人心头一凛。

人家杀猪都是有帮手,摁蹄子的、揪尾巴的、拽耳朵的、掀屁股的,一起把嚎叫的猪架到板凳上,然后白刀子捅进红刀子拔出来……这胡屠夫杀猪却是独一无二,只一人就把猪搞掂。他把猪赶出来,用一个大锤子照头一家伙砸下,那猪就软软地晕倒,不会嚎叫挣扎,而猪血是一样可以放出来。然后就是在猪蹄上豁开个小口子,给猪吹气,抓起因鼓胀而撑起的猪腿把猪拎进装满滚水的木桶里,拿瓢往没有浸没的地方浇开水。氤氲的水汽弥散着,趁热先用手扯下猪脖子和背上的鬃毛,放到篮子里,再用一个铁刮子将猪身上的毛刮掉。当毛刮得差不多了,无论黑猪花猪,都是白白净净的优越胴体。猪的胴体被搬到案板上,用铁刮子别下蹄壳,从腿膝往上剁下四蹄打垛捆在一处。再拿刀在猪头跟脖子交接的地方环切一圈,抓住两耳一拧就将猪头卸下来,顺手抄过一把斧头从下颚处劈开,将鼻腔中的部分去掉,猪头就变成了扁平的一张嘴脸,眯细着眼睛,表情很诡异。

胡屠夫卖肉也卖得怪异,他不像别人那样将剖膛对开的两扇肉放在肉案上,连皮带骨斩给人家。胡屠夫与众不同,卖肉不卖骨头,从不使那斧头一样的刀劈肉爿,而是执一把尺来长的小刀游刃有余地剔肉,是名副其实的小刀手。刮尽了毛的整猪,扒去内脏,囫囵着身子或趴或卧放在肉案上。买肉的来了,按要求在指点处执刀剜肉,肥的,瘦的,槽颈肉,五花肉,腰眉肉,臀尖肉,指哪剔哪。肉扒光了,案上只剩下一副无头的完整猪骨架,就拉回家码放在后院里。天长日久,日晒雨淋,一堵长满苔藓的后院老墙下,层层叠叠堆满白森森的猪骨架,伴着一株森然寂寞的枫杨老树,平添一股肃杀之戾气,据说连啼鸟从这院子上空飞过也仄翅噤声。

谁也搞不懂这胡屠夫为什么要将那幺多猪骨头码在后院里……有人猜测,胡屠夫住的那所屋宅是所谓的孤宅,周围孤立无援,只有院子里那棵硕大的枫杨老树伸展着,遮天蔽日,几乎阻挡了整栋屋子的光线,白天开了窗也嫌暗,阴气重。而且,屋子太老,时间久远,过去必定承受过太多的人,由于各方面的人际关系也会在房子内部积攒很多的怨气。从前住过几户人家,皆接二连三遭遇不幸,据说一到夏天雷暴雨天,墙上就会渗出鲜血,时常有一些古怪的声音响起……只有胡屠夫不信邪,搬过来住,但他还是做了点手脚,把猪骨头码在后院里,压一压邪气,不是有句话叫“小鬼也怕恶人”吗?

其实,据那时的老街邻说,胡屠夫这人只是面相恶,人品却不赖。胡屠夫收的生猪都是整齐划一的身架,毛屎在120~150市斤的一龄猪,品相好肉味鲜美,此范围以外的猪,或是过肥过瘦的一律不宰,更不在秤上短斤少两,一分钱一分货,卖的无骨净肉,价格比别处高一大截也是理所当然。来买肉的人,也都知晓这屠夫的禀性,只说要哪块肉,要多少,一刀剔下来,往秤上一搭,讲多少钱就给多少钱,绝无讨价还价的事。旧社会,镇上的一些大户及官职人家皆专食胡家猪肉。到了新社会,不少机关食堂也多采买胡家猪肉。医院食堂有个姓刘的采购员,每天早上准时到胡屠夫肉摊上拿肉。这姓刘的性颇豪爽,爱结交人,开口闭口就是“格老子”和“啷个搞的”,一口浓重的川音,原是川军“槌子”144师张昌德手下的一名军需官。

大约是到了1957年春夏之交,县里公安局侦破一桩“反共地下救国军”大案,从那姓刘的军需官家中搜出一部据说是能当电台使用的半导体收音机,接着又搜到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军需官一身戎装,风光得很,背面还有一行小字“1942年5月摄于重庆政训班”……于是连夜审讯。由此入手,把胡屠夫也给抓起来,判了15年,送进白茅岭农场。待到释放回家,正是“文革”年代,又给捉到专政队,游行批斗时,当胸挂一个龇着獠牙的猪头骷髅,还常给兜头泼一身臭烘烘的猪血……闹到最后,竟把个原本十分彪悍的大活人生生给打死了。又过去若干年,那桩子虚乌有的当年“反共地下救国军”涉案人物尽皆平反,其中,就包括那位出事时在师范学校任教、后来名动海内的平民画家黄叶村。然而,胡屠夫,连同他的那些白森森的猪骨架……都成为不再有的旧事奇闻,供人茶余饭后闲谈追忆了。

又是若干年过去,小高埂那里已全部夷平,做了码头上的堆货场。这年夏天一场暴雨,一个当头炸裂的惊雷响过后,咦,空旷的场地上怎幺突然多了一棵巨大的枫杨老树呢……许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章 李家染坊的父子染匠

李家染坊主要以染“毛蓝”、“头蓝”和“月色”为主。两个染匠是一对父子,这父子俩除了双手都是蓝黑的(特别是手指头)外,身形面相却没有一点相似处。老染匠五十来岁,高高大大,眉毛胡子都很浓,唯有光葫芦头上寸毛不生;小染匠瘦瘦小小,尖下巴,声音也是细细的,像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其实他自己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染匠一家是从外地搬来的,他们说话带江浙口音,总是把“染衣”说成“撵衣”,把“吃饭”说成“压饭”。

很少看到父子俩染匠搭手干活,留在家里的,多半是小染匠。小染匠爱追新潮,常见他拿起一个个方扁的铁盒往那口大铁锅的沸水里倒染料,弄好了那些赤橙红绿青蓝紫的配方,然后,戴上黑色长袖橡胶手套,系起同样深黑的橡胶围裙,脚上是高统胶鞋,站在大铁锅前,两手握住一根木棍不断地搅动翻滚衣服或布料。这染衣的过程中,织物泡在染剂水中加热熬煮的味道极其难闻,路人无不掩鼻匆匆而过。

小染匠在家忙碌时,老染匠就去“走街”。老染匠循旧制,挑着一只大铁桶,一只红泥的柴火炉,边走边放开嗓子喊:“撵(染)衣啰撵衣!白撵(染)蓝,蓝撵(染)黑,祖传秘方,永不褪色——!”老染匠只染黑、蓝、灰和土黄的有限几种颜色。有人喊停染匠担子,从家中拿来褪了色的旧衣。老染匠在巷口支起了柴火炉,上面放置铁桶,炉膛里火烧起来,往桶里加水,投染料,搅拌后,用一双长竹筷夹住衣服往里浸。炉火正旺,水汽蒸腾,在这难闻的气味里,衣裳很快染好了。主人拿起刚染过的衣物对着阳光检查,看色泽是不是均匀,色彩是不是鲜艳,色调是不是纯正?婶子婆婆们七嘴八舌,场面煞是热闹。

夏天的时候,乡下人家家要染葛衣。那时候,农村妇女都喜欢穿麻线或者葛线纺成的葛衣,通透凉爽。老染匠到了一个村口,在一棵大树下支起炉子,开始吆喝,来染衣的人就陆续出现了。起火烧水煮靛蓝,几种植物和一些树枝搅和在一起,有靛蓝草、三叶草,还有一种堤埂上长的石决明的种子,以及柿子树带叶的枝杈。柴火烟袅袅地升起,水开始翻滚,老染匠将那些染料放进去,煮上一小会子,水就变成黑糊糊的,一股刺鼻的气味升腾起来朝四处扑开。树上吱啦吱啦叫着的蝉也给呛哑了声,拉下一泡尿来,就像在空中下了一小片细毛毛雨。老染匠把要染的葛衣放进锅里,随后就用那双长竹筷子左拨右弄,待衣裳吃透染料后,再捞出来,放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中漂浸,过了三遍水,衣服就算是染好了。其实,这还只是“半成品”,这些衣裳拿回家后,还要放水浸泡过夜,隔天再一遍遍用大量的清水漂洗,冲净染色污水。葛衣新染,鲜亮不少,那靛蓝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古老的光泽。到了冬天,染家纺老布的就多了,这种粗糙而结实的老布,染成后再用米汤浆出来,可以做内衣,也可以做被褥里子,极耐污。

关于这父子俩染匠,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年的大热天里,父子俩在一起染衣,中午时老染匠多吃了几杯酒,酒劲上来了,又困又乏就扯起了呼噜。这时候,来了不速之客,是一只蚊子,一见老染匠无遮无掩的秃头,立马就叮了上去。小染匠看到蚊子在饱吸老染匠的血,就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蚊子,竟敢吃我父亲的血!”于是挥起手中搅衣的木棍,朝那蚊子打去……结果,蚊子当然被打死了,老染匠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许多人家总是到快要过年的时候,才翻捡出那些旧衣拿去李家染坊交给小染匠染一染。十天半月后取回来,一件件原本黯然失色的旧衣裳,都变得焕然一新。也有人买来颜料自己在家中染,许多盆桶最后都给弄得黑不拉秋的,染出的衣物还要用大量的清水漂洗,真是兴师动众,得不偿失!另外,因为是自家染,技术不过关,衣服上的油渍污迹处理不好,染出来后颜色不均。“文化大革命”中,李家染坊很是热火了一阵,不论男女老少都时兴穿黄军装,但哪来那幺多真军装供应?于是就把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料拿到染坊里进行“蝶变”,可惜再怎幺变也变不出正宗的草绿色,大都是一种屎黄色,如果是省钱自己买染料染的,还会深一块浅一块像斑秃一样难看。但不管怎幺说,那些日子里李家染坊真是生意兴隆啊。再后来,大约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早中期,李家染坊又迎来了一次兴盛。那时,国家从日本进口了一大批尿素。这小日本存心和咱中国过不去,你知道那包装袋是什么做的?是手感极其柔软的白颜色的化纤尼龙布呀,真是暴殄天物!于是基层的领导干部们眼红了,纷纷通过各种门路到供销社搞到这种包装袋做衣服穿。供销社每条袋收4角钱。用这种袋做裤子,正好两条袋做一条裤子。因为每条袋子上下两面都印了“尿素”和“日本株式会社”,做成裤子后,这些字便前后出现在裤腰部位,很显眼。因此,社会上便流行一首民谣:“干部干部,8毛钱一条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后来,人们就把弄到手的化肥袋子送进李家染坊,将白的染成黑的,“日本”和“尿素”才统统没有了。

第三章 教戏的『王连举』

王连举早先是被喊做小汪的,姓名加一起是汪连喜。小汪是江北人,因为会教戏,当做人才收留了下来。小汪脸形饱满,说话和紧抿嘴巴时,能现出两个浅浅酒窝来,眼睛特别明亮。“文革”中,有人看了详细材料,才知道他是省艺校65届毕业生,被分配到山区某县剧团唱了一年戏,拐带了人家一个大姑娘出逃,后来那姑娘被父母找回,小汪就流落社会上了。我们那地头上江北移民多,有一句调侃语“江北人没出息,出门就唱倒倒戏”,小汪最初教的就是“倒倒戏”。“倒倒戏”即庐剧,起源于合肥、庐江、巢湖一带,底层手艺人和小商贩等引车卖浆者流最喜欢看。因其唱词后一句常是七个字,俗呼“倒七戏”,喊讹了便成“倒倒戏”。小汪应邀教一些诸如《老先生讨学钱》、《秦雪梅观画》、《蔡鸣凤辞店》等小戏。演员们行头简单,生角穿大褂,旦角(男扮)穿裙袄,头扎两片船形帽。所谓“江北腔、江北调,重唱不重做”,演员上场表演,也不过是转转身、抬抬手、扭几扭而已。形式简单,轻松活泼,唱词诙谐,通俗易懂,最为小镇及周边的乡民所喜爱。

不知为什么,那些年戏台不是在镇上,而是搭在四五里路外的保大圩。晚上我们赶去,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从圩堤的大路上望去,远处的戏台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连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浮在半空里。走下圩堤后,路两边暖亮的马灯光影里,都是卖小吃的,下馄饨、下汤圆、炸腰子饼的,卖麻饼、卖杠子糖、卖麻花馓子的,也有卖荸荠的,卖甘蔗的,卖那种黑糊糊用细绳串着的柿砣的。走到戏台的近处,台上有几个人正做着开戏前的准备。时间一到,锣鼓喧天,这时,必是束发武生装扮的小汪一串空心筋斗翻出场。他的跟头翻得又高又快,在空中翻转一圈才落地,众人一片喝彩……翻到台口,站定,双手抱拳向台下作揖,说上几句话,再纵身一串后仰翻进了后台。紧接着,锣鼓声里出来一群拿着刀枪的人,在台上绕行一圈,先是刀枪对峙,接着互抛刀枪,打白手……之后,大幕落下,再拉起时,正戏就开唱了。这期间,台前台后地跑来跑去、又是喊叫又是打手势指挥调度的那个人,就是小汪。因为小汪戏路好,在教戏中创造性地增添了一些武术花样,使得我们那一方地面上的庐剧变得好看多了。

后来“文革”来了,宣传封资修的小汪被批斗了几回,差一点遣送回原籍。再以后,大唱样板戏,小汪又吃香起来。不仅教戏,自己更担纲演主角。小汪演郭建光,嗒嗒嗒——嗒,跨步出场,亮相,郭建光左臂平端,右手按于腰间匣子枪上,颈脖朝一侧猛一拧,下巴微抬,剑眉之下,两只星目炯炯扫向全场……一句起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豪情无限,真是帅呆了酷毙了,看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如醉如痴!

可惜好风光不能长留,小汪在《红灯记》上栽了。那天真是不顺,先是小汪演的李玉和接北满来的同志打信号灯时,那个硬壳纸糊的信号灯的把柄突然断了,信号灯骨碌碌从前台一路滚落下去,引得哄然大笑。接着,是叛徒王连举朝自己胳膊开枪,小汪在幕后砸火药配合,但那天火药不知被谁洒了水,连砸了5下都没响,害得王连举把头偏向一边,痛苦万分地朝自己胳膊打了5次哑枪,最后开第六枪时,小汪抄起脚边两块石头猛然一击,算是响了……但戏台底下早笑翻了天。“破坏革命样板戏”的小汪,第二天就受到批斗。小汪不能演李玉和了,那就改演叛徒王连举,并被勒令正式姓名也改作王连举,但暗里导演还得让他兼着。换上来的李玉和是革委会主任的小舅子花狗,嗓子倒也说得过去,但不识字,全赖小汪一句一句地死教。饶是如此,有一次同姐夫喝酒时,花狗还是忍不住告了密,说小汪这狗日的王连举弄不好是日本鬼子留在中国的种。吓了主任一大跳,问此话怎讲?花狗就讲王连举老是教他唱“鸠山四爷和我交朋友”,嗤,竟敢喊鸠山是“四爷”,你说,这王连举还是中国人吗?“啊哈哈,啊哈哈……”主任笑得把嘴里正嚼着的几粒花生米连渣子全喷了出来,说那是“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接着把筷子一划,设宴嘛就是摆桌子喝酒,喏,就像你、我这般……搞懂了哦?再后来,王连举干的一件轰动事,是把演铁梅的全镇最漂亮姑娘张红霞弄到手做了老婆,并替他畅快淋漓地一连生下4个眉眼神气一模一样的小王连举。

改革开放后,文艺复兴,王连举早不再被人喊了,都喊汪老师。汪老师重出江湖,因找不到唱本,凭记忆教了一出黄梅戏《雪地仇》,至于《闹花灯》、《打猪草》那是小菜一碟了。一次被人窜撺,又自导自演了一回《沙家浜》。只是那郭建光呵,容颜沧桑,身形委顿,嗓子也漏了气一般……当年的风采竟是一点也不复再现了。

第四章 说大鼓书的徐三瞎子

早先中山公园北边是个不小的荷花塘,正对面有几棵弯腰弓背的老柳树,树下有一段未坍塌的围墙,围墙边搭了一排披厦屋,里面放着一张书桌,十几条长凳,这就是徐三瞎子的书场。

那个年代里说大鼓书的多是盲人,因此,至多算是弱视的徐三瞎子以歪就歪不瞎也瞎了。徐三瞎子书到底说得怎幺样?没法定论。但听人说,他师祖杨鑫楼倒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杨鑫楼学艺金陵,驰名皖江,人称江东书王。杨鑫楼代师收李小林为徒,专授《大红袍》、《小红袍》说唱技艺,李氏得益匪浅,遂使原有的“二袍”书艺焕然一新,从而以《大红袍》书目说唱于南京、上海、芜湖、合肥各地,达十数年之久而不衰。李小林后来收的关门弟子就是徐三瞎子。“不是吹牛,我平时说书的时候,要是不卖个关子,休息休息喝口水,听的人全都要把尿泡憋炸了!我师祖是第一把鼓条子,我师傅是第二把鼓条子,我就是第三把鼓条子!”常听徐三瞎子这样对别人说,“说书要用情节套住人,这叫‘小绳子’,书末还要抖包袱,叫‘帽头’……我们老话讲得好,叫先下通天柱,后定八根桩,还要摆起八卦龙门阵,绕上九连环,把人都拴住,这才叫功夫……”

徐三瞎子腰背挺直,穿一件深蓝中山装,头上却叩一顶软塌塌的旧呢子帽,有时戴一副那时候颇为流行的圆片墨镜。一只扁扁的鼓,只有一般鼓的一半厚,跟最小号的洗脸盆差不多。鼓架子是用三根小棍叉起来的,像个叉马,可以收起来随手拎走。鼓条子黑红发亮,是竹根兜子做的,笃悠笃悠的,敲在鼓上,声音特别响。另外还有一块惊堂木也是黑红的,一只计时用的马蹄钟,还有一只紫砂壶,壶嘴被茶叶水浸得发黑。他还有一只竹板,有时候不敲鼓了,把鼓条子放下,就打它,打起来咔咔地响。说大鼓书的人,声音都沙哑,好像天生的一副老公鸭嗓子。其实徐三瞎子平常说话并不是那样,只有说书时才憋着嗓子轧出那幺沙哑的声音。但说到了关键的时候,惊堂木“啪”地一拍,嗓子立即亮了起来,我们有时听得正投入,被他吓得一跳。

徐三瞎子只在每天下午说书,进了书场,坐到小桌前,就开始清嗓子、喝水,先敲一通乱鼓,待客入场。每次说书正式开场前,徐三瞎子都会打起竹板说上一段顺口溜,七扯八拉临场发挥,常常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女人想老公,想得人发疯。东家小叔子好,西家大伯凶。秃儿哭又号,叼到奶头不放松。急着往外跑,撒尿浇到脚后跟……忽闻胡琴响,小鼓声咚咚。鼓书现开始,开头说一通——”顺口溜说完了还要来一些黄段子,什么《十八摸》、《小寡妇上坟》,这以后才开始入正题。“适才听得座间有个大哥问:今晚说什么?我徐三瞎子这就报上来——”跟着“咚咚咚”三声鼓响,徐三瞎子呷了一口茶水,右手一扬,左手操起鼓条子再“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出一气急促的鼓点:“各位乡亲,各位老少爷们,大人小孩,听鼓说书,意在其中!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今天我要说穆桂英挂帅……”

场内一片肃静,昏暗的光线里,徐三瞎子又“咚咚咚”敲了几通鼓,说到天波杨府穆桂英挂帅出征,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哗啦啦一阵厮杀声……徐三瞎子早已改说为唱,尾音轧长,唱到最后拖腔,手、脚、嘴、脸配合共用。那节奏那动作,说一阵唱一阵,说到带劲处,他不是击鼓就是打板子,台下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随穆桂英一同在疆场纵横厮杀,心都悬了起来,突突地在那里跳……“要知后事如何?等我喝口茶水再分解——”每到节骨眼上,徐三瞎子肯定是要停下来的,捧起那个黑糊糊的茶壶,呷几口茶水,把你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讲究,徐三瞎子说书时间大约每十分钟为一关,到了关点,就加重语气,暗示别人帮他收钱。往往说到最为精彩处,便戛然而止,小歇上一会,这时,便会有人手中端个小瓷盆,到座中挨个挨个地收钱。坐在板凳上的听众分为两个档次,听全关(一下午)收一毛五,听段关者,每关收五分钱,小孩子则不收钱。我们那时已是半大小伙子了,在可收可不收之间。“文化大革命”来了,《岳飞传》、《洪武传》、《黑虎岗》、《封神榜》、《王虎平西》、《罗通扫北》、《樊梨花征西》等封、资、修和帝王将相的内容统统不给说了。徐三瞎子就改说《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不是《林海雪原》这棵大树上长的枝丫吗?有时也将鸠山、王连举、胡传魁、刁德一、胡汉三等人拎出来一锅搅了,胡编乱造添油加醋瞎说一气,说是配合宣传革命样板戏。只是开场白也改了:“说书不说书,先说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段《毛主席语录》说完,这时,只见徐三瞎子定了定神,左手握着竹板不紧不慢地打着,右手拿起鼓条子一阵猛敲,“咚咚!咚咚!咚咚——咚!”他开了腔:“闲言碎语先不讲,今天我来表一表‘杨子荣活捉小炉匠’还有‘少剑波军中定情小白茹’……”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有他那抑扬顿挫的语音在书场上空盘旋、回荡,听众的情绪也随着故事里的情节起伏跌宕。你不得不承认垄,徐三瞎子满嘴俚词俗语,但刻画人物形象生动,语言通俗易懂,他时而用扇子做枪当炮,讲到激动处,好似自己就是少剑波就是郭建光。有一次,我们来了十多个同学,大家没别的玩,就一齐涌到中山公园蹭书听。那一回,徐三瞎子说的是“杨子荣孤胆独闯奶头山”。危难之际,英雄自会转危为安,说到紧要处,众人随徐三瞎子一起沉浸到了英雄的世界里。徐三瞎子时说时唱,时唱时说,合辙押韵,辅之以动作,绘声绘色,使人听着如身临其境。

正当关键处,徐三瞎子“噌”地站起来:“——好一个杨子荣,哗地抽出大肚匣子枪,一脚踢开大门,对着一群呆若木鸡的匪徒大喝一声:一个都不要跑……”说罢,“叭”!左手重重一拍惊堂木,右手食指拇指大张,仿佛那就是一支随时能嗒嗒嗒扫射的大肚匣子枪,口里却是噤声不再说话了。全场听众正沉浸在他所渲染的情节中,此时却给吓了一大跳,包括专职收关钱的人也忘记收钱的暗示。徐三瞎子伸手一指:“你发什么呆!收他们钱啊!”顿时,书场里听众醒悟过来,眼光一齐朝站在板凳后面的我们投过来,接着,就是“哄”的一声大笑……

第五章 刘玉英打莲枪

刘玉英在县中念书时就是校花,夏季里,一件掐腰的素花小褂穿在身上,走起路来风摆柳一样。刘玉英有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弯下弦月,特别有韵味。她不单人长得俊美,唱歌跳舞也是出了名的。刘玉英喜欢在说话的中间发一声“哎呀——我的妈”,以致许多人都不知不觉模仿她微蹙眉头的样子“哎呀——我的妈”起来。

那时流行打莲枪,吃过晚饭,大家都爱跑到万年台看大姑娘小媳妇打莲枪。每年的春节还有劳动节和国庆节,万年台绝对是最热闹的地方,人们整天沉浸在欢乐之中。耍龙灯、舞狮子、跑旱船、打腰鼓,也有唱黄梅戏唱倒倒戏的,再后来,又有打军乐鼓的学生队、庞大的管乐队,还有排练队列操的,等等。开群众大会时,工农兵学商组成一个个专门方块队形,手举开国领袖人物的巨幅画像、彩旗、各种款式的标语牌。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刘玉英打莲枪吸引人。

打莲枪也叫打莲湘,本是一种卖艺或乞讨手段,每逢过年过节、婚嫁喜事等,就有人在公共场所表演,演后收钱。也有人在春节时到沿街店铺门前表演,并唱出吉利好听歌词,主人也愿意赏点钱或食品等。后来街道上一些团员青年和文艺积极分子出来组织大家,将打莲枪变成一种极具观赏性的群众自娱自乐活动。在广场上可组成十字、井字队形,数十数百人同进同退,起步、转棒、敲肩、敲地、转身,男女交错对击,一起一落,动作整齐划一。一套莲枪有50余个动作,光腿部动作就有蹲步、马步和弓步等,还要配合手部动作。最难的动作,要属让莲枪在五个手指间灵活流转。刘玉英那时已在工农旅社上班了,她走到哪里都是最有吸引力的,身边总是围着一批追随者。线条优美的刘玉英打莲枪的样子也是最美的,垫步、跨步、弓步,一对大眼里流波闪闪,舞、打、跳、跃,一起一落,节奏鲜明,动作活泼,丰沛的双乳在胸前的衣裳里面鲜活地跳跃着,一耸一耸的,看得人心头别别跳,许多人像是都变傻呆了。

刘玉英手里的莲枪约有三四尺长,是用盈手一握的竹竿做成。竹竿两头挖有七八寸长的空洞,只留两边的竹片连着整体,其间有一根铁丝直通上下,穿着十几个铜钱,轻轻一挥动,就会哗啦啦发出声响。刘玉英玉葱一样的手指握住竹竿中间,腕间一抖,莲枪摇打起来,从头打到脚,从前打到后,哗啦哗啦的铜钱便随动作缓急发出各种清脆悦耳的声音。因为刘玉英的莲枪做得十分精致,两端饰有花穗彩绸,吊着一个红绣球,打将起来,红绣球翩翩起舞,很是抢眼。

刘玉英总是边走边打边唱边舞,只见莲枪在她的身上上下翻滚,左右开弓,前后拍打,有板有眼,十分精彩好看。身姿高高,脸蛋妩媚的刘玉英一袭红衣,窄窄的腰间扎一条黑丝绒挑花小围兜,领着一队人边舞边唱:“同志哥呀喂你听我唱……荷花一朵喂呀一朵海棠花……”或者是:“春天里来百花开……郎格郎里郎格郎里……”众人的莲枪,时而在双手间旋转,时而在脚下穿梭,通过走位变换出各式各样的队形。她们脚下踩着《四季调》或是《八月桂花遍地开》乐曲,排成直线与圆圈队形,左脚上前一步,大家右手拿的莲枪往左半身上打,右脚上前一步,左手拿的莲枪往右半身上打,从脚膝到肩膀各关节上各敲一下。然后将莲枪在手指上旋转四圈,这样连续敲打,循环而成莲枪舞。莲枪发出整齐划一的“呛啷、呛啷”“呛啷啷——”的响声,音质清脆,爽朗悦耳,有一种跳跃的感觉,特别能激起人的欢快情绪。

可惜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刘玉英的父亲在乡下供销社工作,四清运动中突然被逮捕,因要退赔公款,镇上的家也给抄了。她妈领着她跟两个弟弟搬到一处老屋的阁楼上住,木楼梯一踩上去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让人心惊肉跳的。屋脊上有个老虎窗,邻居家的猫和鸽子常常轻踩着瓦片跑到窗前来探望,晚上推开窗,仰头能看到天上星星……自那以后,再也看不到刘玉英出来打莲枪了。不久,刘玉英就经人介绍嫁到邻县去了,听说丈夫是个在朝鲜战场上失去了两条腿的荣军,比她大十多岁。荣军是功臣,娶了刘玉英什么也不怕。

晚上,万年台虽还有人打莲枪,却是清冷多了。“小伢嘞,出来玩灯呵!不要你红,不要你绿,只要你出根红蜡烛……”这是那时新春正月里我们最喜欢唱的儿歌。过年了,家里一定要挂一只花灯,不然就没有年味。从正月初一上灯,到十八落灯,每日天擦黑后,“年饱”的我们便草草划两口饭,或牵着兔子灯,或举着狮子灯,或提着红灯笼,在灯里插根点燃的红蜡烛,叫着唱着,几十个灯笼排成队,穿行在各条街巷里。突然有人脚下绊倒,手里的灯笼呼啦啦滚了出去,蜡烛将糊在外面的纸点燃,我们七手八脚一阵猛吹,火熄了,然而篾扎纸糊的彩灯,却只剩下一副框架。被烧了灯的,只有跑到西街红姨家再买一只来。

红姨家是开扎纸店的,扎制各类彩灯、风筝,有时也为办丧事人家扎金童玉女、纸人纸马。白白净净、有着一张瓜子脸的红姨,年龄不算太大,却已经扎了二十年的灯笼,一家老少人人都能帮她打打下手。要是在过年前的腊月里走进她家后院,那才好看,一大片夺目的红色,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削竹篾、开尺寸、扎竹架、蒙砂纸、画图案,从喷颜色到扫金油,没有一个闲着的。那红彤彤圆滚滚的蛤蟆灯、兔子灯、荷花灯、菠萝灯还有脸谱灯到处堆积着,鲜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红姨从来不赶我们走开,有时甚至还把我们喊到身边,扔给一些下脚料让我们自己动手过把瘾。扎灯的主要材料是竹和纸,费料不多,制作工艺却复杂。一只灯做得漂不漂亮,关键的就是看整形整得好不好,骨架撑开时,与上下灯底距离是不是符合要求?我们老是把蛤蟆或是兔子的某个部位做得太丑太夸张了,红姨放下手中画笔,一拍自己身上的掐腰水红小袄:“哎呀呀……你这是兔子还是虾子呀……哎哟哟,笑死人了!”我们都喜欢看腰间扎着蓝底白花围裙的红姨笑,红姨的牙又白又细,红姨的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鱼尾纹,但一笑起来仍然是波光闪动。她就那样笑着走过来,从身后搭着我们肩头,教我们如何插篾和接篾,如何收束或是放宽骨架。红姨说话时呼出的气流就喷在我们耳郭后,温软的,痒痒的。

到后来,我们也就略知制灯的工艺流程。如扎四面伯公灯,需用四根竹片垂直扎成两个十字,再用四根长竹片把两个十字架固定在两头,一个四面体的基本框架就扎好了,再用簧篾环扎,簧篾性脆,必须在水里泡软才行。接下来,便是描绘图案了,这都是红姨的事。红姨画鸡、画鱼、画花鸟、画秀才骑马、画八仙过海、画童子献寿桃……末了还要题上诸如“春风新长紫兰芽,秋日晚生丹桂宝,月中丹桂又生桂,海上蟠桃重结子”,以及“五谷丰登”、“百子千孙”、“花开富贵”、“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吉祥词句,贴在灯角上垂下来的灯线上。红姨画画题字时,拿笔的手指显得特别细长、苍白,连隐隐的细细的青筋都能看出。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将图案从内外一一糊裱好,至此,一只图案形态生动、色彩鲜艳的花灯便扎出来了。

我们最喜欢做的是一种五角星灯,选出篾料,用笔在篾料上做记号,将其均分,再拿细麻线将五根细竹扎成五角星形状,两个相同的五角星合在一起,用撑子固定成立体的骨架。将彩纸剪出数片三角形,一一粘在骨架上,稍加装饰,将蜡烛插在骨架中间的小钉子上,一只五角星灯就做好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灯,红姨都让我们拿走。红姨还利用下脚料教会我们做成荷花灯,拿到东门大河里去放。荷花灯里面用的是水蜡烛,下面垫块牙膏皮,即使蜡烛烧完了也不会烧着灯。

但红姨从来不准我们扎纸人和碰纸人,她说,凡是人形的东西都容易有灵性,阴气也重。红姨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布缝的小红包,说是护身的。红姨真是天下最好的人,但只同我们小孩子交往,她的烫成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像有着无限缥缈而又美丽的心事。大人总是指着红姨刚刚走过的身影说三道四,无非是说红姨风骚,说红姨害了多少多少男人……甚至连红姨没有孩子也拿来说事。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汪静波,据说就是为了红姨才神经错乱的。还有粮站陈站长的小儿子陈德友,据说也是因为没能把红姨追上手,负气参了军,最后牺牲在朝鲜战场。红姨现在的丈夫叫王长生,年龄比红姨大得多,黑黑矬矬的,一天到晚领着前妻生的两个儿子埋头剖篾,很少听到他说话。红姨还有个半瘫的小姑子,也是木木的,能帮着做些蒙砂纸、粘贴流苏和盖模具印的事。

就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前一天,红姨出事了。红姨在汪静波的房间里那晚,不知被什么人从外面用一把锁反锁了。天大亮后,有人叫来了黑着脸的王长生。王长生只看了一下,没说话就走了。到了中午,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屋里却静悄无声,只有那把锁还纹丝不动地挂在门上。再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朝屋里喊话,也没反应……校长来了,做了个手势,有人抬脚踹开房门,发现一对男女相拥着倒在床上已是一动不动了。

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的,还有摆放在床头地上的一只刚刚扎好的有一人多高的“嫦娥奔月”花灯。嫦娥身材婀娜多姿,轻袖曼舞,绶带旁逸,其势飘然欲飞。她脚边玉兔前跃,灵动可爱,一轮夸张的满月辉映身后,祥云阵阵……仿佛是欢度人间元宵的嫦娥真的在和大家告别。

第六章 蛐蛐圣手赵小秋

蛐蛐就是蟋蟀。我上小学时,赵小秋已是60多岁的老头了。赵小秋中等身材,微驼,鹰钩鼻,无须。平时醉眼多蒙胧,一旦玩起蛐蛐,就目射精光。赵小秋一只左手自小得痹症落下残疾,比那只正常的右手小了许多,平时就端在怀里或藏于袖筒里,因此得下了一个“圣手”的绰号。

听人说,赵小秋早年的谋生之道,是整天孵茶馆,称之为“上茶会”,即专门当掮客寻机谈生意。做生意嘛,既有买方当然就有卖方,彼此互不相识或者信息不通时,便极需有个中间人两边沟通,这掮客的行当便应运而生。当掮客,也就是现在说的中介,无需本钱,主要靠消息灵通,人头熟悉,嘴巴活络。做米生意的就带上米样,做茶叶干货生意的自然带上样品山货,若是个专做布生意的掮客,腋下夹的破皮包里就带着像杂志那样大的簿证好几册,翻开来,里面贴满了一块块的各色布样。茶馆里人进人出,掮客的眼睛向所有的茶客看去,有时,皱着的眉头一松,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向某张桌子走去,双手捧出布样涎着笑脸找人洽谈。如果生意顺利,他回到桌子旁便眼睛亮亮脸现欣喜之状,若生意无望,便闷闷不乐地回来,颓然落了座。那时候专做房产生意的掮客,有个专门名称叫“蚂蚁”,为什么?实是费解。

后来,公私合营,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赵小秋掮客做不成了,便在自家祖屋里一门心思养起了蛐蛐。他积存下一批字画和玉器,还有一大片祖屋出租,所以吃穿不愁。

赵小秋除了自己养蛐蛐,亦代人鉴定和交易蛐蛐。我们要是有人捉到上品相的蛐蛐,像“棺材头”、“大将军”、“青麻头”之类,可送到他那儿换几个买麻饼和冰棍的钱。我们买不起工具和瓦盆,用手捉,往往腿折尾断,把蛐蛐弄残,或放进竹筒里最后却给逃走。后来我们弄来铜丝罩和空罐头瓶子,还有手电筒,终于也捕获了不少“钢牙将军”、“铜头元帅”、“红头金翅”等。赵小秋的蛐蛐都是养在宜兴紫砂老罐里。据说,老罐每年启用前都要用上等龙井茶浸泡,去火燥之气,以免烧伤蛐蛐爪牙。蛐蛐的主食,是蛋黄或虾仁拌研碎的青豆,制成糊状的食物,一天一换。初秋用绿豆芽、冬瓜瓤,辅以各色谷物增加食欲;中秋前后,以蟹肉、鳝血、龟壳粉加蛇骨粉滋补气血,甚至饮以参汤。中午时分,要将蛐蛐罐捧出来“阴太阳”,用竹帘子遮着,漏下花花的光斑,并将罐中的水和食物清除干净,以免热气蒸腾,薰坏蛐蛐。

平时,一旦小镇上传出消息,说某天某时要在万年台斗蛐蛐,我们就心痒难熬地等着那个时辰到来。斗蛐蛐很讲规矩,双方选出的蛐蛐,经过鉴定,种类、颜色、大小都得相仿者才能开斗。遇上两边都是有来头的,开斗前,还要用药店里戥子称好蛐蛐的分量。蛐蛐被放到高约一尺的由硬纸制成的斗盆中,赵小秋以唱颂一般的声调报出双方蛐蛐的颜色、种类名称,以免混淆。围观者须息气安静,倘喧哗惊动蛐蛐跳出盆外,谓之“惊盆”,肇事者弄不好要吃一顿老拳。

两只蛐蛐对阵后,要用“引草”掭于双方的颔下,使之激怒,振翅大鸣,并亮牙开战。开牙后,几个回合往返,双方缠做一处。蛐蛐打斗先用牙力,俗称“咬花嘴”;接着互用头顶腰力,谓之“咬抵扁担嘴”;再用腿力站咬,是“咬架牌坊嘴”;最后“咬滚球子嘴”,即合抱甩出盆外。败者犹似羞愧难当,深缄其口,两须亦直竖不动;而胜者则振翅舞须,鸣声洪亮。倘双方都未曾伤筋动骨,可用硬纸片“下闸”拦于其间,让败者休息三五分钟后,“起闸”以“引草”撩之,令其再战。直到败虫不咬而逃或折足歪牙,就算输了。倘初败蛐蛐后来发力反败为胜,谓之“反闸”。通常,这些事都是由沉着面色的赵小秋一一做下来,而输者付出的钱或实物,亦由赵小秋留下一定抽头后再转交赢家。据说,有人会在蛐蛐开斗前数日,悄悄找上赵小秋,喂其一种特别配方的饵料,令猛性大发。现在看来,这种饵料很可能含有性激素类的成分。

赵小秋无儿无女,早年有妻,只怪他疼蛐蛐不疼人,妻子先后跟几个人好过,养了个儿子和赵小秋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生父到底是哪个,有人说是日杂商店的秦主任,也有人说是中心小学的何校长……再后来,这母子俩竟跟着一个推销药材的江西人跑了。

赵小秋玩了一辈子蛐蛐,“文化大革命”来了,给他戴了顶“坏分子”帽子,天天捧着个蛐蛐罐随“走资派”巡回批斗。到“文革”结束,赵小秋已是快80岁的步履踉跄的老人了。他死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身后别无长物,唯留下十几个蛐蛐罐,和别的几个物件一起收拾了,被一个远房侄子一担筐挑走。再后来,一个收古董的南方人,在他那侄子家墙根下不经意发现了一个蛐蛐罐,浑圆浅黑,重如铁锭,竟然是元代老货,当场出价8000元收购。可惜找来找去,就剩下这一个罐子。他那侄子呀,把脚都跺肿了。

赵大头是赵小秋的一个远房侄子,县农具厂的工人,聪明潇洒,眉宇朗润,脑袋虽有点大,气质倒是出众的清奇,女孩子初见他都会有几分动心的。赵大头白天在车间里做些煅铆焊的活计,下了晚班后,脱下油腻腻的劳保服,换上干净衣服就去找人下棋。赵大头什么时候学会纹枰论道,无人说得清,只晓得他念中学时,曾拿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个围棋盘,气得班主任勒令他将课桌背回家找木匠刨平。

第七章 留在沧桑岁月里的印痕

那时会下黑白围棋的人不多,下得好一点的,数数也只有中学里的邵胡子、中医师刘延庆、镇上办公室的晋秘书那幺几个人。让人作气的是,这些心性高雅的文化人偏偏就是下不赢赵大头,有时大伙一齐上,三英战吕布,也不行。赵大头悟性高,棋路子野,看看他下的多是无理棋,就知道他根本不把这帮人当回事,他只是想赢他们一顿饭吃或赢包大前门香烟抽。有一回赵大头一气赢下十多瓶汽水,正杀得豪气大发,随手拿过一瓶,看也不看就用嘴咬开,却不料将瓶嘴咬碎,搞得满嘴鲜血。赵大头最长于中盘掌控,指东打西神出鬼没,官子功夫也好生了得,尤其是死活和手筋,一本邵胡子借给他的古棋谱,半年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什么“倒垂莲”、“倒脱靴”、“猴子捞月”等手段全部了然于胸,这便使他的野战棋风里又多出几分飘逸和诡异。

在小镇上做惯了常胜将军,赵大头对外面世界竟也生出几分野心。那一年秋天,他跑到了省城,想找高人练手。公园里正好有一对下棋的,一白发老者在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下指导棋。赵大头在一旁看了一会,终究是耐不住心痒,请求与老者对阵一局。老者呵呵一笑,看着小女孩说,敢向这位叔叔讨教吗?小女孩轻轻一点头。经猜子,赵大头执黑先行。几手棋走过,双方也都知道了对方的分量,不由得认真了起来。眼看快行至中盘,局面却还是呈胶着状态。赵大头本性显露,不相信连一个小女娃也拿不下来……黑棋满盘追杀,却被白棋神乎其神地一一脱身。见自己几次发力都被对手利用弃子成功转身,没能取得预想中的战果,赵大头心中颇为不快,于是决定布局强杀对方大龙。只见他先在外围连续做了几个先手交换,把自己的棋走得极厚,然后再一扑一点一挤,很干净利落地破掉了对手大龙的眼位,逼其向外逃。让赵大头大感意外的是,对手逃了两手后,竟然脱先到左上边行棋来了。他仔细一看,脸色就变了,原来,自己看漏了一个一路立的手段。对方走出这一手后,接下来既可以做眼求活,又可以彼此联络呼应。眼见破眼和切断联络无法两全,这棋是怎幺也杀不死了。杀不了大龙,自己盘面实地就损多了。

自那次输棋后,赵大头棋风大变,不再下早先那种没有布局和官子全凭中盘闷着眉头狂算的棋了。他试着让邵胡子两子,没有太多的纠缠就拿了下来。换了晋秘书上,还是让两粒子。下到盘面无子可落,赵大头说,我赢了你半目……晋秘书呆呆地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突然朗声大笑说:“呵呵,你这个大头,棋力又长了呀……我中盘明明领先了,后面也没走出什么明显的错着,怎幺就弄输了半目呢?”

邵胡子、晋秘书他们几个人也是被欺侮得狠了,那一次不知道通过什么路子,请来了一个戴“四块瓦”帽讲满口普通话的中年人,据说曾在天津和保定等地教过棋。一场龙虎恶斗,在华清池的雅座间展开,有香茗、臭干子和花生米相佐,外加一干围观的好事者,倒是满当当一堆人。那外地人压根没想到这江南小城竟藏龙卧虎,大咧咧让了赵大头先。赵大头凭着天赋高,撒惯了野,好像也不知道天外有天。双方都是大步流星布局,一取实地,一捞厚势,只听得棋子的噼啪声,走过百余手,耗时不到一小时,可见都极自信。那外地人棋风全面,也是偏喜战斗。恶战是从赵大头的黑子当头阵开始,白子扳,黑子强扭,双方缠作一团,天昏地暗地杀将起来。赵大头算功终是不及,被人步步进逼,渐渐赶至绝境,频频长考,额上青筋暴绽。哪知,这却是赵大头深谋远虑诱敌做的计,但见他瞅准时机,先是弃子反打,抢到了一个先手断,接着拈起黑子往一个间隙里重重一拍,凌空一挖,再一个倒虎,生生给做出一个生死劫了,那拉紧的嘴角立时拧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因是蓄意而谋,黑棋劫材多。眼见那外地人抓下“四块瓦”帽,头上热气腾腾,像是顶着个蒸笼,持子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兀自抖个不停……最终,是赵大头擒住白棋一条超级大龙中盘胜出。

谁也没想到,仅仅才半个月后,赵大头就死于一场工伤事故。据说那天赵大头是替人代班,冲床出了故障,赵大头本可等机修理工来处理,但他仗着自己机修技艺同侍弄围棋一样精湛,正将半个身子伸进排除故障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愣头青工,问也不问,一按电钮,冲床砸下,将一颗装满黑白棋子和算计路数的大脑袋砸烂了,现场惨不忍睹……

往日,哪怕再穷的人家,也少不了要置办大到水缸、小到坛坛罐罐这样一应窑货。窑货易碎,用着再仔细,三五年也得更新,所以在乡下有很大市场。但窑货太沉,若是用肩膀挑,一担挑不了几个,特别是那些大瓦缸,不说挑,你两个人抬都没法子抬,于是在江南乡间的狭窄田埂上,便出现了推独轮车卖窑货的人。老傅就是这类人,每年秋冬农闲,就推着车子去窑上装货。远远的,一辆木质的独轮车嘎吱嘎吱而来,瓦缸被堆得很高,几乎看不清后面推车的人。

独轮车,有的地方喊做鸡公车,也有喊做狗头车,切莫小看这仅有一个轮子的车,几百斤货物还是载运得起的。独轮车不择路,田间小径、羊肠小道、独木小桥,都照行不误。不过,独轮车对街道路面造成的损坏,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所以有些地方不准乡民推独轮车上街,或是收过街钱作为补偿。至今,在我们那个古镇街心青石板路面上,还能看到一道深深的石槽,那就是独轮车留在沧桑岁月里的印痕。

家住镇郊柿树园的老傅,亦农亦商,头脑挺活络。老傅中等偏上的个头,白净面皮,身子看上去甚至有点单薄,但他肩上搭着麻绳“车绊”,两手持把,推起码得满满的独轮车走在村野田埂上,却是异常驾轻就熟,看起来有点儿像是玩杂耍似的。独轮车通常就是一个很大的外包铁皮或橡胶圈的木头轮子耸在中间,轮上部和两侧装有凸形护栏,后面还有一个下坠的篾篼,用于装小东西。但老傅的独轮车实际上有两个轮子,最前端伸出的前突部位,还装有一个菜碟子大的小轮,遇到不大的沟壑或是坎坎洼洼的,稍稍调整一下身姿,手臂上用着点力,车头一沉,借着前轮就过去了。若是行进在平坦道路上,你会看到老傅双手紧握摩得锃亮、汗渍斑斑的燕尾形车把,下肩沉腰,身子前倾,两只胯骨大幅度扭动着,那种吱吱扭扭的轮轴声如歌吟一般,响得异常欢畅而悦耳。老傅说,车上载货越多越能借得稳势,便于把握平衡,窍门全在于前后和左右分量码置得当,端在手里的车把就觉不出有多少吃重。他曾编有口诀流传:“推车本不难,只要用点心。一要眼睛灵,二要手撑平,三要脚排开,四要腰打伸。上坡腰躬下,下坡向后蹦。背带要绷紧,平路稳当行,转弯悠点劲……”

老傅每次从窑上盘下一堆货,自装上车后,就餐风宿露行进在乡路上。他身边带了一个装水的竹筒,渴了,就拔去木塞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上几口。有一次,停车夜宿一旧祠堂。坍塌了半边墙的大屋中,只有一口破棺材,棺盖掀向一边,知道棺内没有尸体,于是就把棺盖复回原位,抱了点稻草铺在上面,和衣睡倒下来。到了半夜,棺内忽然动静起来,传出人语,吵嚷着要出来。老傅问是人还是鬼?答说是人。问是什么人?说是讨饭的。老傅就起身让他出来。月光从豁塌的墙头照过来,照见其人发长面黑,状丑如鬼。问老傅是什么人?老傅说是推车卖窑货的。讨饭的大怒,说一个推车的竟敢压在老子头上,太不像话,说着就要动手。老傅早抢了个黑糊糊的火罐在手,说,我坐在棺盖上,你动都不能动,我要是不让你出来,你还讲打吗?你过来试试看……那讨饭的不敢再说什么,自往屋角处小便后,仍回棺内躺下。

老傅的一车货,通常约需三五天、十来天才能卖完回家。回到了家,卸空的独轮车就掀翻车架,倚上屋墙,和那些农具一起贴墙根靠着。老傅休整上数日,将家中地头上事稍料理一番,便又把车轮从屋里搬出来,放上车架,挂上干粮袋和装水的竹筒,推去窑上再装一趟货。直卖到腊月年关,一个季节下来,要盘上七八趟货。老傅卖窑货照例也是要做宣传的。比如那种冬天烘手取暖的火罐,形同半个排球,上面有个半环的提柄,为了显示自己的货硬,老傅会两只脚一边一个踏上两只火罐在村头走上一遭,引人观看。必要的时候,老傅就一手抓一只腌菜坛高高举起,令人心惊地相互砰砰撞击。见有这般硬的货,自然就有人来买。有时人家手头一时没得钱,老傅就记个账,到次年午季作物上来了再来收。常有人取来家中的米或鸡蛋易物,所以老傅回程的独轮车上就载着一个半满将满的米袋,至于那些鸡蛋,早给顺道卖到供销社去了。

老傅还有一项副业,就是组织车队帮粮库运粮。倘若你在那个年头的运送夏粮的长长一溜独轮车队列中见到老傅,那才好看哩,招摇过市的推车汉子们全都打着赤膊,头上扎着电影中武工队员那样的白毛巾,光屁股裹着一种蓝青色奇特的超短布裙。布裙左开衩,点缀着一排横式布质纽扣,下摆以简洁的白线条镶出波浪式或“卍”字形花边,随着臀部摆动,舒展而飘逸招风。那时粮库设在镇尾那边五六里远的老河口,老傅是小车队领头,那些清一色蓝布裙车手们,由老傅指挥喊着号子,大队行进,气势排山倒海。

第八章 智仁师父的修行

法仁寺做了供销社库房后,智仁师父便在箍桶巷边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庵堂栖身。庵堂里已没菩萨可供奉了,只用砖块砌了佛龛,上面放了个牌位,日夜一灯黯然,算是替代香烛。墙上有毛笔写的对联,“佛法兴衰听时节,入林入草不曾停”,一件平时不大穿的补了又补的长衫百衲衣挂在一旁。智仁师父脸形清瘦,半寸长的灰白头发刚好把戒疤遮盖了,平日里很少言语,站立时双手下垂,颈靠衣领,走路则敛着目光笔直地前行。箍桶巷外有一条泥巴路,下了雨,一般人走一趟回来,鞋子会沾上好多泥巴。可是这老和尚明明见到他踩在烂泥上,但看他的鞋子,就是不沾半点泥巴。

智仁师父持戒甚严,每天只在日中一食。他除了在小庵堂里趺坐礼佛,就是不分春夏秋冬,每日天还未亮透之时,从河沿码头边开始,将二道桥下面的一条东西街道清扫一遍。一边扫,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早起的人听了,都当老和尚是在念的什么经文。有好事者留意细听,方知老和尚每天翻来覆去念的就只一句话:“好人好自己……扫地扫人心……”于是向前请教,为何你扫地便扫地,却说什么“好自己”和“扫人心?智仁师父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是自念自话。要是有人一心要问出个结果,他就停下来,反问:“你真想知道?”“嗯……想知道呀。”智仁师父便说:“那你跟我一起扫街吧,一年后我便告诉你……”人家摇头笑笑,笑过之后,便走了。

智仁师父继续扫他的街,不避寒暑风雪,天天如此。以致在东西大街两旁,居民每天都是听着这老和尚的扫帚声才起床开门的。有人看他年纪也不小了,要替他扫一会子。不允。说,每人修行是每人的,岂可替代?时间一长,所有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智仁师父每天要做的另一个功课,是修理牙刷。这事有点奇怪,和尚用不用牙刷,佛家洁不洁口?先不予以考虑。据说,这事还是供销社主任老王帮着找来的。供销社强占了人家房子,怕是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而修牙刷也是一门手艺,智仁师父则必须凭此养活自己。那时,牙刷毛都是用猪鬃做的,不太坚硬,用不久便要趴倒,不舍得丢掉,就请人穿了毛再用。也有人贴点钱,用旧牙刷柄换把新牙刷,价钱比买把新的便宜得多。智仁师父把旧牙刷上的残毛铲除,在牙刷柄背用多刺的钩刀开槽,再在槽内用尖锥打小孔。要是碰到牙刷柄是骨头做的,智仁师父口里就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打好槽后,就用一根长弦线,像纳鞋底似的,依次穿过一个个小孔。每穿一个孔,插入一小撮尼龙丝做的刷毛,将弦线勒紧,毛就对折种在孔中了。最后,用剪刀把刷毛剪齐,一把牙刷就修理成功了。智仁师父同时亦以此法修理鞋刷。他的那些备用的刷毛用细麻线捆成一个个圆柱体,整整齐齐排列着,颜色有红有绿有白,任顾客挑选。修一把牙刷,收八分钱,有时你给个五六分钱二三分钱,也行,老和尚说这叫外无物累,内无妄念,是“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其实,老和尚修理牙刷还有一层心思,就是他见不得人家把猪鬃毛在嘴里捣来拉去,要全部换成尼龙丝的才好。

一个暮春的清晨,码头边跪着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师父,原谅我吧,师父……”那人对正在扫地的智仁师父喊道。二十年前,他是法仁寺里的一个沙弥,后来偷了寺里香火钱跑到了红尘世界,眼下已是重病在身,终于心有所悔。智仁师父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仍挥帚扫他的地,任凭怎幺恳求也是无声无息。中年人只好绝望地蹒跚离去。

?智仁师父扫街扫到河滩边的时候,却惊呆了:一夜间,河滩开满了紫红的二月兰……可昨天这里只有满眼的碧草。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那些盛开的花朵却簌簌摇动,仿佛是在急切呼唤着什么……再一细看,那每一朵小花的花心里都藏着一张有目有口的观世音的脸。智仁师父一瞬间大悟。他连忙去寻找那个病重的中年人,但一直到晚,终是遍找无着。时四月十五夜,月明如昼,再来河滩,那些神奇开放的紫格英英花儿,也在短短的一天内就凋落尽败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智仁师父扫完了街,正待回去时,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一处墙角睡觉的人。原来这是个小贩,他从乡下贩了一堆西瓜用船装了来,谁知一夜秋雨,气温陡降,西瓜喊破了嗓也没人要。智仁师父问那个不断唉声叹气的人,这一堆西瓜值多少钱?那人说他花了三十块钱进的货,现在哪怕只卖回十五元钱也认了。智仁师父就回屋里取来了三十元钱,是一堆零碎的票子,有一元的,也有一角和伍分、壹分的,都是平日里穿牙刷得来的。他把钱交给那人,说这些西瓜归我了,但你得帮我把它们全部送出去,我另外加付你五角钱辛苦费。那人愣了一会,看看智仁师父,也不像是头脑有病的样子呵……渐渐地,码头边的人多了起来,那小贩大声叫喊:“快来搬西瓜,西瓜免费相送,不要一分钱呵!”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小贩搬起一个瓜塞给一老头,老头像被火烫了样闪身躲开;再拉住一位老太,老太一听是白送的瓜,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最后,还是智仁师父和小贩站在一起叫喊,人家才相信这些瓜确实是不要钱白送的。不一会,一堆瓜搬完了。

智仁师父养过一只八哥,能清楚说人语,不吃荤,非常驯良,自知出入,日常随主人同上蒲团,结跏趺坐,念佛及观音菩萨圣号,不曾间断。那只八哥后来遭老鹰打食,有目睹者称,被老鹰掳走的八哥,口中竟然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一连串叫着。“文革”开始前,智仁师父去了九华山。或许是躲过了一劫。

肩挑货郎担的老五,总是摇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卟隆咚”、“卟隆咚”,或是走到哪都吹着一支四个眼的小竹笛,“323211322——”音调里有着永远的简单明快。

挑货郎担,又称“挑高脚篮子的”。货郎担一般是由两个半人高的箩筐组成,箩筐一头摆放一个方扁的木箱子,上面镶一块带拉环的透明玻璃,里面陈列着针头线脑、纽扣发夹、松紧带、牛皮筋、小镜子、小木梳、火柴、火辣子、蛤蜊油,更有小饼干、彩糖丸等零食,以及五颜六色的《三国演义》和《水浒》画片,外加铅笔小刀、橡皮擦、练习簿、笔……两只大竹箩,就是放商品的临时仓库,收来的一些鸡毛鸭毛、破铜烂铁当然也是存放在这大竹箩里。一副货郎担,就是一个流动的小杂货铺。“货郎本姓张,住在大街上,挑着担担下四乡……”这是《货郎担》里唱的。黑瘦且有点龅牙的老五,到底姓不姓张?我们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他“老五”,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应答,笑容可掬地做他的生意,没见同谁生过气。常听他对人说:“莫道双肩难负重,干坤尽在一担中——别看我一根扁担,肩上挑着一个百货公司哩!”看得出来,老五有点文化,是念过一些书的人。倘是问他,老五你这回货郎担里有些什么?他会用押韵合辙的顺口溜告诉你:头绳发夹雪花膏,牙刷木梳香肥皂,橡皮铅笔小剪刀,毛巾手帕鞋袜帽,围裙围巾袖子套,还有针头线脑不用挑……他买卖的方式,多数是货币流通,也用大米或鸡蛋等实物兑换,差额再用货币找零。每天早上,见他挑着一副货郎担子往乡下去,傍晚时,又见他挑着更沉的担子回来。“春天生意不好做,一头行李一头货”,由于终日在乡村街巷行走,常遇气候冷热变化和落雨的烦恼,所以老五在出门时必须随带干粮和防雨的油布等。特别是春天时节,冷暖无常,所带行李用品更多。但这并不影响老五的心情,他的快乐,仿佛就是那支四眼小竹笛给吹出来的。老五的那只玻璃木箱边沿刻好了尺寸,大姑娘小媳妇要买的红头绳、松紧带,还有我们要买缠铁丝枪的红胶线绿胶线,都是在那上面丈量的。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中,一边嘴里不住声地喊蚀本了蚀不起了,一边把手中的线绳又往外放出几寸来。当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老五那龅着牙明显讨好的微笑就显得特别动人。

只要老五货郎担一上肩,生意就做开了,就连我们这些集镇上的孩子,也喜欢听他那张龅牙的嘴里传出来一声声韵调悠长的“鸡毛鸭毛拿来换糖——”的叫喊。所以,老五和我们是很亲近的。凡是我们有能力搜罗来的东西,鸡肫皮、牙膏皮、猪鬃毛和布满灰尘的破胶鞋等,他都要。最值钱的,是女孩子们剪下来的辫子,一条要卖两三块钱。一些上年纪的女人们梳完头后,都把那些掉下来的头发再团一团,塞到某个墙壁缝里,这时抠出来拿到老五那里,也能换来少量你想要的东西。

我的练甩飞镖的搭档小七子,看中了一把带扳机能打火辣子的小手枪,这把小手枪是电木做的,枪柄上包着亮光光的铁皮,非常逼真。为了能得到这把小手枪,他从七姑八姨家搜罗来了三只旧力士鞋底,还不够,小七子就趁他爸午睡时悄悄偷出了他的一只破凉鞋,小手枪外加一纸版的火辣子终于到手了。他爸却一直就找不到那只配对的破凉鞋,只好吹胡子瞪眼地打了一个夏天的赤脚,我们都不敢说出真相。又一次,老五的货郎担上挂出几张孙悟空和猪八戒脸谱,我们喊做“鬼脸壳子”,一毛钱一张。小七子不知打哪搞来一毛钱,递了过去,正给许多人围着的老五竟然忙中出错,当成两毛钱,随手又找回一毛钱。小七子暗喜,接过钱掉头就快步走开。却被老五在后面喊住,吓得心头直跳,以为被识破……只听得老五喊道:“回来回来,不要脸谱啦?”后来,我们都笑小七子是要钱不要脸。也有人责怪他,说老五人不错,不该捡他的便宜占。

从二道桥下来是大胜门,往西去,有米市、柴弄,青石板和鹅卵石交替的路面,在每一处街口或者岔道延伸着江南古镇的喧闹与繁华。不远处便是码头,上游下游的船只来来往往,顺流而下的山里竹木茶炭以及山珍,与下游来的日杂百货,每天在这里交汇,擦身而过。大胜门自古是个热闹的处所,一律的粉墙黛瓦,彼此勾连,高低错落着,布店、染坊、酱园店、杂货店、南货店、剃头店、箍桶店,依次拉开,两边是清一色的槽门,连着排下去。一清早,排门纷纷卸下,街上人声活泼,主妇蹲在路口生起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

与四季春一墙之隔,是同仁堂药店,药店再过去,隔着巷子口,即有一家门脸高大的老字号茶叶店,名叫“绿杨春”。店堂面阔三间,整洁明亮的柜台围成了一个L形的空间,北墙和东墙,从地板到天棚,全是货架,上面整齐排列着清一色的锡制茶叶罐,贴着扑克牌大的纸片,标着毛峰、龙井、碧螺春。店堂后面,是一个二进的天井院落,两厢里全做了存贮茶叶的库房。凡开茶叶店的,祖上都是徽州人,“绿杨春”也不例外,最早老主人叫杨友梅,正是从歙县汀潭出来的。店堂挂有一块已经传了几代人的匾额,上面“陆卢遗风”四个绿色草书字,便是老主人的手体遗迹。柜台上方墙壁上,悬有八字店规:货真价实,诚信为本。其后人在经营中也始终秉承着这个理念,所以在地方上做出了口碑。以致有的老人哪怕拄着拐杖也一定要到“绿杨春”买茶叶,不是“绿杨春”的茶叶他们不喝。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冬天,一场大火把“绿杨春”连店堂带院子几乎烧光了,若不是封火墙起了作用,加上镇上的救火会拼死相救,整条街肯定都要烧成一条火龙。事后人们说起那场蹊跷的大火,都是摇头连叹可惜了可惜了。有人说,亲眼看见一只白头黄鼬甩尾巴炸出火星,引燃了烘茶叶的木炭——因为十多天前,有个店员在一只空茶叶桶里打死一窝黄鼬崽。总之,那以后,家道急剧衰落的杨家,由长子杨开三接手,离开大胜门,往码头那边挪了挪,租下两间门脸继续撑持着“绿杨春”,其余几个儿子皆各散桃园,另谋生路。

好在杨开三这人性情旷达,没有隔夜愁,只要有一碗饭吃,肉团团的脸上,就天天挂着笑。公私合营之后,国家对茶叶也是实行统购统销政策,杨开三凭着祖上影响,进了新成立的土产公司,他的“绿杨春”成了一个茶叶代销点。杨开三因为不掌握资金,只能做零售,一把小秤,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的人买茶叶,也就是一两二两的买,称好后用黄裱纸包了,拿回家拆开装到茶叶罐里去。因为卖的都是原产地的茶叶,产品正宗,价格也便宜。溽夏长天,顾客稀少时,杨开三就缠着在码头配钥匙的“老锁”杀棋,以互喂“马屎”取乐。

茶叶店不开早市,这是老规矩。所以尽管自己开着茶叶店,但一年四季,每天早上杨开三都要抓一撮茶叶放入自备的宜兴壶内,早早坐入四季春茶馆的楼上,泡上一壶酽茶,燃上香烟,边品茗边看窗外的风景。船夫旅客匆匆忙碌,街上的人摩肩接踵,附近的几家食店食摊人声嘈杂。码头的近水条石上,有人蹲着在淘米卍菜,下游,妇女拎着马桶洗洗刷刷,蔚为壮观……于是,埋在杨开三心底深处的那些念想,便水一样从集市上淌过去了。

原先的“绿杨春”老屋后院里有个地窖,三四口大缸窖着雪水,专做煮茶用的。搬到码头这边后,杨开三仍旧秉承前人遗风,每年搜集一些冬雪,用一个大口坛子装了埋入地下。盛夏的夜晚,舀了雪水烹茗,细细啜饮,那份从容与沁凉,无法与人言说。

每年过了清明,谷雨前后,就要代表土产公司进山选购新茶备了。选购新茶不是易事, 嫩度是决定品质的基本因素。杨开三抓一把新茶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横着一抹,所谓“干看白毫,湿看叶底”,白毫显露,表示嫩度好,做工也好。芽叶嫩度以多茸毛做判断依据,但是这也只适合于毛峰、毛尖、银针等“茸毛类”茶。条索是各类茶具有的一定外形规格,如炒青条形、珠茶圆形、龙井扁形、红碎茶颗粒形等。一般长条形茶,看松紧、弯直、壮瘦、圆扁、轻重;圆形茶看颗粒的松紧、匀正、轻重、空实;扁形茶看平整光滑程度和是否符合规格。好茶均要求色泽一致,光泽明亮,油润鲜活,如果色泽不一,深浅不同,暗而无光,说明原料老嫩不一,做工差。

杨开三有时抄起一捧茶叶放在一个木盘中,端手里使劲旋,让茶叶在旋转力的作用下,依形状大小、轻重、粗细、整碎形成有次序的分层。其中粗壮的在最上层,紧细重实的集中于中层,断碎细小的沉积在最下层。各茶类,都以中层茶多为好,上层一般是粗老叶子多,滋味淡,水色浅,下层碎茶多,冲泡后往往滋味过浓,汤色较深。杨开三主要看分层的比例,净度好的茶,不含任何夹杂物。他每次选购茶时,都要将上中下三层各冲泡一杯,分头汤、二汤慢慢观色和品咂。

是木炭着火烧光了“绿杨春”,但杨开三贮存茶叶仍离不了木炭。他从山里购来整篓的木炭,先将木炭烧燃,立即用火盆或铁锅覆盖,使其阴灭,待凉后将木炭用干净白布包裹了,放于盛茶叶的瓦缸中间。而在瓦缸的底部,早已垫上用黄裱纸包好的石灰包。每隔一段时间,检查一下石灰包是否潮解,如已潮解,便立即换掉。为了保持贮藏室内的干燥,平时进出,都要及时关闭门窗。

大商店高轩阔门,小小的茶叶代销点,挂着“陆卢遗风”的匾额,背街傍水,却也不卑不亢,各得其所。每当杨开三抬起头来,墙上的画框里,戴着瓜皮小帽的老主人杨友梅总是慈眉善目地望着自己。

第九章 白铁师父老奎

从前的人把那种镀了锌、看上去亮晃晃的铁皮叫做白铁皮。敲白铁皮是个不新不旧的行当,比起木匠、泥水匠、打箍的、刷油漆的等那些粗陋营生,敲白铁皮还算是比较靠近现代新兴工业化的。白铁皮做的东西牢固,且不易生锈,坏了拿来补,长的能截短,短的能接长,换个底什么的也花不了几个钱。所以,几乎家家都有白铁皮制作的水壶、水舀、簸箕,包括烧煤炉的铁皮烟囱通道,还有理发店里少不了的挂墙上的那种洗头用的漏桶。当然,有的水壶或是漏桶换底次数太多,每换一次底,就增加一道接口,深度也增加一截,换到后来,壶的容量倍增,变得怪模怪样,拎去水罐炉子上打开水却能占尽便宜。

丁字街白铁师父老奎那间“反帝白铁铺”,门里门外摆满和挂满各式各样白铁皮制作的物件,锃亮耀眼,个性鲜明,有型有款,比我们课本上所有的几何图案都真实漂亮。老奎的全部工具,也就是些铁皮剪刀、木榔头、火烙铁……这就已经够用了,加上大半辈子的经验,甚至还加上一点平面几何的知识,你不能不吃惊老奎那幺早就知道利用圆周率了。譬如有人要做个提水的铁桶,老奎得先将一个白铁皮的卷筒用脚踩着摊平,蹲在白铁皮上估算剪裁,量量桶有多高,直径多大,然后手里捏一支炭笔,像用圆规那样在白铁皮上画出一个桶底,当然得预留出用来卷边的部分,这叫“放样”。接着,就用上他的铁皮剪刀了,像裁缝师傅剪布料似的,这里剪剪那里修修,直到可以把铁皮卷起来围成一个桶状。最需要耐心和手艺的,是卷边的活。将围起的铁皮放在一块铁砧或黑铁底座上用木榔头轻敲,敲打很有节奏,频率很快,将铁皮的边缘一点一点地翻卷上去,最终让桶身和桶底牢牢咬合成一体。当然,水桶使用起来是很吃重的,光这样敲接还不行,还得用焊锡焊住接缝处。老奎仍在用很原始的火烙铁,一定要在炉火中烧得通红才能用,虽说比不上电烙铁方便,可温度更高,做锡焊更管用。

看老奎做淘米箩很有趣。这照例先是一番剪裁和敲打,之后,老奎理一理系在身上的围裙,坐到小椅子上,用有点罗圈的两腿夹着那只成形的淘米箩固定于裆部,左手持一枚钉子右手轻挥小锤,按一定的间距,在淘米箩的底部和周边逐一扎出密麻麻的小洞眼。最后,将那些小洞眼的反面打磨平,不扎手就行了。还有水舀、漏斗、勺子、油壶、浇花的喷壶等,也都用这般工艺“生产”出来。老奎特别喜欢用“生产”这个词,就像他总爱强调“我们工人阶级”并把这几个字说得语气很重一样。

老奎其实也是有单位的,不过单位名字很怪,叫“向阳白铁合作社第三生产组”,大致能看出是个松散结构的街道工厂或作坊。有时人家索要发票,老奎就递过一张两联的收据,上面是盖有“生产组”的公章。老奎不敲白铁皮时,便将头发梳成二分,穿一身整洁的蓝布中山装,左胸前口袋插一支“英雄”牌子的钢笔,走路时,一双满是硬趼和疤痕的大手自然就扎实地背到了身后。直到碰上他看不顺眼的事,背在后面的那两只手才解散开,并有一只手定是要配合着语气声调上下左右地挥动。这种气度做派,加上“学毛选积极分子”身份,使得他在“文革”中一度戴上“工宣队”胸章进驻我当时上学的县中学,领导了一年左右的“上层建筑领域内”的革命斗争。

我们那时几乎每隔两个月就要宣布一批积极分子名单,像“活学活用”、“斗私批修”甚至做“军体操”都要评出积极分子。老奎就要常常站在大操场上宣读名单,遇到有怪名姓尚未改成“卫东”“卫红”而念不出口的,就故意漏掉,至结束,再将脸转向事先已获通知另站成一个队列的那些积极分子们,问刚才还有谁漏掉了……卍,请自己报一下名字。

大约是那年初夏,上面又给学校派来了一位军代表,叫田岚淼。“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向解放军同志致敬”、“热烈欢迎田岚淼同志进驻我校”的大标语贴满墙,因那名字里有两个特别眼生的字,所以许多人事先都考查和交流了这两字的读音,唯独把老奎还蒙在鼓里。大操场上,本由革委会王主任致欢迎词,但王主任一大早就被通知上省里开观摩会去了,讲话稿顺理成章就交到了老奎手中。老奎带领大家一番“敬祝”过后,便展开稿子,念到“让我们以无限饱满的战斗激情热烈欢迎亲人解放军派来的田,田,风……水同志”时,下面一下子笑翻了。一位军代表,一位工代表,闹了两张大红脸!

在所有手艺里,皮匠这个行当最容易和姓氏黏附在一起,“刘皮匠”、“朱皮匠”、“马皮匠”、“杨皮匠”……要幺,就是“老皮匠”和“小皮匠”。外地人不知,我们那里是把绱鞋、修鞋的鞋匠喊做皮匠,比如住堂子巷口的杨皮匠就是。皮匠分两种,一种是行脚,一种坐店面。坐店面的皮匠不少人腿脚有点残疾,但杨皮匠不是。

早年,家庭主妇做了鞋帮,纳了鞋底,都送杨皮匠那里绱,虽然有的能自己绱,但没有楦头,绱得不成形,所以还是交给杨皮匠收拾出来才好看,穿着不窝脚、夹脚。那时,为了耐穿,鞋底必须纳得厚。绱鞋时针不易扎透,就须有锥子先在鞋底上扎个眼,然后两手使两根针,顺着洞眼鞋里鞋外同时对穿过,拉出线,手上一使劲,勒紧;再将两根扎底麻线抿嘴里,扎第二锥……动作流利合拍,节奏均匀紧凑,针脚疏密得当,不消半个钟头就能绱好一双鞋。

大冬天里,我们上学路过杨皮匠家屋门,看到他裹着厚厚的蓝棉大衣,坐在包着麻袋片的小椅子上,膝盖上也垫着一块脏兮兮的麻袋片,整天都埋着头在做这事。杨皮匠身后的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鞋,下边有一只侧歪的放满楦头的箩筐。只有皮匠们才有满箩筐的楦头,楦头是做鞋定型用的,很重,坚硬而光滑。由前、中、后三部分楦头拼成一只完整的“脚”,用木榔头叮叮咚咚敲进新鞋里,然后在鞋后跟各钉一根鞋钉,用鞋底线一拴,往墙壁上一挂,要过上几天才能把里面楦头取出来。经楦头定型后,才算是一双真正意义上的鞋。

除了针线楦头外,杨皮匠的工具很简单,一把皮匠刀,一把锥子,一把锤子,一只用来做支架用的齐膝盖高的“铁脚”。皮匠刀是曲柄的,“乙”字形,刀口锋利,半寸厚的鞋底,一刀一刀贴紧鞋边划下,切得整整齐齐;又因锥子是“甲”字形,故常听老中医刘延庆调侃杨皮匠为“甲乙先生”。逢年过节或季节转换时,是杨皮匠的生意旺季,送鞋来绱的人很多,往往要排队等候十天半个月。

那时,杨皮匠专门制作一种钉鞋卖给乡下人。钉鞋与老式棉鞋相似,俗称“两片瓦”,高高的鞋鼻,厚实的细白布做鞋帮,打蜡的麻线纳的千层底,鞋衬里是细软布。为了防潮,防渗水,夏天,杨皮匠要给鞋帮和鞋底涂抹三次以上桐油;每涂一次,必须经过自然风晾干,然后再上一层桐油。鞋底缀上乳头状的铁钉,起防滑作用。乡下农民大多买不起胶鞋,雨雪天都穿自编草鞋,但是既不耐穿又不耐寒,而钉鞋的结实耐用是草鞋不能比的,却又没有胶鞋昂贵。

尽管如此,正如杨皮匠自己酒后所言:“皮匠一扎一个洞,只能够吃不够用。”别的皮匠会搞多种经营,有时收来生皮子硝成熟皮子给人加工皮袄、皮背心;夏天没有鞋绱,就领着老婆子女在家偷偷做皮鞋。杨皮匠胆小,一开始这些事他是不敢干的,他只顺带用烧红的钢锯条给人烫补塑料凉鞋,或是用一种“马头”牌胶水粘补雨鞋……所以日子过得上不来下不去。他一直买不起电烙铁,后来请陈打铁两兄弟给打了几把土烙铁,焊头是紫铜的,放在煤炉上烧红,赶紧按在塑料凉鞋断裂处,一阵难闻的青烟冒起后,塑料鞋居然给焊得天衣无缝,明显比锯条好用多了。

天热的时候,杨皮匠的小屋没有树荫遮挡,整日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曝晒,热气蒸人,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但我们却跑得很勤,因为他那里碎皮子、烂套鞋和旧内胎较多,都是我们做弹弓时要搜罗的材料。夏天的中午,鸟都是倦意深沉,歇在枝上特别好打,弹弓的使用率高。一把好弹弓,尽管你木把是枇杷树的,黄亮亮的,还必得要有夹石子用得好底皮,而最好的底皮是羊皮,薄软且韧性好,皮筋的两个孔不至于被轻易拉裂。只有杨皮匠那里有羊皮——为求得一块小小的羊皮,我们就把家里的旧胶鞋拿去调。他收下旧胶鞋,把鞋帮子剪掉,只留下胶底子。要是有什么人鞋底磨薄了,他就用这胶鞋底给打上掌,可以再穿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流行一种颜色土黄的高帮翻毛皮鞋,这种鞋能护住足踝,不易崴脚,防砸防穿刺,有的鞋底还绝缘,透气性也好。只是因其劳保性质,故易脏污,且多数人穿脚上时颜色陈旧,有的甚至磨损剐破,失去原来风采。但翻毛皮鞋沉重结实,踢出去极具杀伤力,配着柳条帽,是武斗时最常态着装,更是工人阶级专政队至高无上的身份标志。“翻毛皮鞋咔嚓响,街上来了李队长……”人人皆以穿翻毛皮鞋为荣,这就给杨皮匠带来了难得商机。鞋底脱线了,鞋帮炸口了,都拿到杨皮匠那里修理。杨皮匠似乎闻不见这些翻毛破鞋的臭味,每次拿起一只鞋,不论是补洞还是掌底,他都会翻过来掉过去地察看,找出该修理的地方,拿一块皮子比来比去,然后才用一把硕大的剪刀剪下一块合适的皮子,用针线缝上去,直到最终把底也换了,鞋帮上的破洞、裂口全给缝补好。

杨皮匠家屋子里堆满了送来修理的翻毛破鞋,他用小铁夹子在每只鞋帮上夹一片纸头,注上主人姓名及取回日期,生意真是好极了,没想到一场大祸便由此埋下。千不该万不该,杨皮匠不该在门前放了那块写有“专修、翻新反毛皮鞋”的马粪纸牌子,更不该图省事将“翻毛”写成“反毛”。“反毛”,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还得了……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重大现行反革命事件”很快被人告发了。

可怜的杨皮匠,先给捉进专政队,白天批斗,夜晚吊打,再送到军天湖劳改农场。两年后的夏天,“双抢”时跪在田里割稻中暑而亡。“圣姑娘”是小娥的妈,四十来岁,细长眼睛白净脸,斜挽着一个俊俏的巴巴髻,腰身像个大姑娘一点没走形。但不同于常人的“圣姑娘”,虽然看上去没有半点巫气,却可以戡破阴阳两界,为人消灾解难。

那时候常有许多惊悚的事情流传,撩拨着人们的神经。做豆腐的大老王家的二女儿一次昏迷后,再醒过来,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但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同学老师还有周围的环境都不认得了,而且口中说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有一件事,有一个郑老太太,过去做过帮人哭丧的事,喜欢喝两口酒。突然有一天,家里人怎幺找也找不着老太太……最后只好去求“圣姑娘”。“圣姑娘”给算出来了,说:出你家门向东北方向走十步远是不是有一个草堆?人就在那里。家人找到那个草堆,先看到一只黄鼠狼,周围一股浓烈的酒气,再往里面,终于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抱着个酒瓶子,仰天躺着,四肢向上蜷曲起来。老太太醒了,还问别人我身上怎幺这幺大酒气?

所以,我们那时对“圣姑娘”总是有点似信非信的。小娥带我们去过她家,一进屋,正对面有个很大的佛龛,供奉着各种佛像,还有各路神仙,墙上对联写着“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轻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横批“佛仙圣殿”。一扇红色木门前放着一个大香炉,里面积着很厚的香灰。外面的人要见“圣姑娘”,得提上半斤米、一束香、一沓纸钱,这是规矩。

我们见过“圣姑娘”给人看病。一个小老头称肚子里老是隐隐作痛,报上年龄及生辰八字后,“圣姑娘” 眼睛闭着,一只手的拇指挨个在指间上下掐捻,像是在数什么。掐算了一会子,说:“你八字里有五个字是属水的,是一个水命……不过不要担心,我给你吃点药,过了今年五月端午节就好了。”随后,就用黄裱纸包了一把药,嘱咐回去用十八粒黑豆烧成炭做药引,煮成汤喝。来人连声道谢,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放在菩萨像下,说是香火钱。“哦,我以后念经时,会让菩萨保佑你的。”“圣姑娘”在一旁笑眯眯地说。接下来,是一个满脸雀斑挺着大肚子的小妇人,“圣姑娘”照例问过生日时辰,然后,伸出手上下掐算,小妇人挺着大肚子默默地等着,大气不敢出,唯恐惊动了仙家一样。好一会儿,“圣姑娘”发话了:最近家里是不是又动什么地方了?比如院子里、靠北边的墙角里有些东西不能乱放的,你再想想。小妇人拧紧眉头想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个旧粪桶……靠西北边墙角里有个没用的旧粪桶。“圣姑娘”点点头,说:那儿是百神聚齐开会的地方,哪能放粪桶呀!这样吧,你回去把粪桶拿到水边烧掉,到七月初十早上给离你家最近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送一对拐杖,然后对着东西南北磕几个头,就好了。

有一天放学后,小娥悄悄告诉我们,晚上她妈要替人请七仙姑。我们问她,你妈不是“圣姑娘”吗,干吗还要再去请什么七仙姑?小娥说是人家要请,已经送来了干果六样,神米一碗,香烛元宝之外,还有活公鸡一只,因为事关重大,只有七仙姑才能指点迷惑。说完,小娥就跑到一边跟人跳橡皮筋去了。小娥跳橡皮筋跳得好,从远处看去,两腿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小花鹿。

夜晚,天上一轮满月,我们赶去时,屋里屋外已站了不少人。大门外点着香,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撒了厚厚的一层米。朝外的两个桌角处,点着两支红蜡烛,烛光摇曳着,一只大红公鸡如同被施了法术一动不动伏卧在桌中间。一只竹篾制成的小畚箕放在桌上,上面插着钉成丁字形的两根小木棒。一张方凳放在香火旁,上面摆了四个装有水果、糕点的盘子。请七仙姑的是一对满脸悲苦的中年夫妇,他们一连生了四个子女,其中两个儿子,却都没能留下来。

只见小娥和她妈“圣姑娘”走了出来,小娥穿了件素花小褂,脑后梳了一对丫丫辫,显得很灵巧。有人打来一盆水,拿来一条毛巾,让两人洗脸、洗手。然后母女俩每人手里握着一炷点燃的香火,从八仙桌的两侧一起向门外走去。步调一致,“圣姑娘”口中还念念有词:“仙姑大慈大悲,恳请您慈悲为怀,恭迎您仙驾下临,为我们指点迷惑,解脱苦难……”她们将各自手中的香火插在一个米碗里。双手合十,朝天作揖三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七仙姑的下凡。用时约莫一刻钟。如果烛影陡然一阵猛烈地摇动,就说明仙姑来了……否则就是没请到,或者仙姑去了别处。大家屏气凝神,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支蜡烛。

过了一会儿,那烛光果然剧烈摇曳了几下……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圣姑娘”突然浑身一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以手在嘴上拍了拍后,与小娥一起拿起畚箕,一人执住一端,把它口朝下,让丁字形小木棒垂直于铺了一层米的桌面。请七仙姑的那个男人就跪到了地上,口里嗫嚅着问起自己的子息来,问命中有没有儿子,有几个?只见母女俩扶畚箕的手前后左右抖动,那小木棒也就随之在大米上写出了两个字,一个是近似草书的“有”,一个是上下两横的“二”,潇洒自如的笔迹,那就是答案。又问如何才能留住?小木棒一阵随意游走后,大米上又现出一个三横一竖的“王”字。“王”乃中年男人妻家的姓,变了声调的“圣姑娘”解释说,就是以后的孩子要随外公姓。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那以后,我们见到小娥就嘲笑她。我们说:小娥你别上学了,干脆接你妈班,做小“圣姑娘”,和你妈一起搞封建迷信活动。小娥呀你给毛伢算算有没有老婆,他老婆脸上有几颗麻点子……在追打中我们一哄而散。

知了叫,夏天到,学校放暑假了。就在那个绿荫蓊深的夏天里,花苞一样的小娥,却飘蓬般无声无息地给一阵风刮走了……她被人发现倒在自家后院里,嘴角流着血迹,颈子上有扼痕,院墙上有扒塌的砖块,显然是糟人祸害了。公安局来查了好长时日,也没逮住谁。很快就是“文化大革命”,案情更是没了下落。

那些日子里,“圣姑娘”哭得死去活来。

第十章 吴大郎的修伞店

镇东李家巷旁边,吴大郎的修伞店里生意一年到头都不错。吴大郎脑袋奇大,像一个大冬瓜顶在细脖子上,当胸系着的围裙下面罩一副罗圈腿,他站着并不比坐着高多少。这吴大郎还有一难言之隐,有疝气,就是俗称的“小肠气”,阴囊大如皮球,冬天里让围裙遮着,到了夏天要是不干活躺在靠椅上时,就有意无意拿个大芭蕉扇拦在腿裆前。

那时,油纸做伞面,竹制的细伞骨一根根的用了好多,在伞面上排列很密,收起来这伞就是很粗的一把,或者快要算得上一捆了。油纸做伞面容易戳破,相比这下,油布伞就结实多了,伞骨硬朗,且不必排列很多。但也因为油布会老化、收缩,绷紧了力道太足,七八根竹制的粗伞骨撑不住,越发被拗弯,容易折断。

开修伞的铺子,要会干各行各业的手工活,才好对付这样那样的毛病。油纸伞戳破了洞,吴大郎就剪块桃花纸贴上去,再刷上一种既当胶水又当隔雨油膜的涂料,颜色还得和原来的一样。要是人家让他打补丁的是把布伞,他就得捏针穿线了,依着那洞的大小,用剪刀剪出同颜面的布,再细针密线缝好。到了另一些时候,他又成了篾匠,得对付竹制的伞撑和伞骨,剖篾,起簧,还要拿一把皮钻在那上边钻上细细的洞眼,穿铁丝……

吴大郎的手艺自是没得说的,再破旧的伞,到了他手中,三两下一收拾,就给整治得有模有样。收费时,吴大郎的脸上会显出一副老练圆滑的认真表情,说本当应收多少多少,看在街坊的面子上,就只收点工夫钱。当然,年头实在久了,伞坏到不值得修的程度,或者是脱胎换骨地整修还不如新买一把划算,吴大郎会劝你,不如就把破伞折一两角钱卖给他算了。他会拆卸下还能用的零碎东西,以便日后修补到另一把旧伞上。

吴大郎做过一柄极精致的小伞,没有纸、没有伞布、光剩伞骨,这伞撑开来也就有脸盆大。他干活累了,要休息一下,就把这柄小伞插在一个固定的石头洞上,在每根伞骨子上系上各种小玩具,如小关刀、小水桶、小镜子等,然后,从一只木箱子里取出一只训练有素的小老鼠放在伞顶上,嘴里发出只有老鼠能听懂的话语信号。如要老鼠玩刀,老鼠便会爬到系着小关刀的伞骨子处,用爪子玩起小刀来;要老鼠提水,老鼠又会利索地跑到伞骨子尖处,扯起系桶的绳子玩起来……很是神奇精灵。

吴大郎貌陋,心里却极灵慧,还无师自通学会画画。有秀丽的女孩或多情的少妇请吴大郎用鲜艳的红绿色彩在自己的阳伞上添几笔山水或花鸟,那伞打出去自然就是一道好风景。其实,补伞吴大郎和卖烧饼的武大郎一样,也有个漂亮惹眼的妻子。那女人叫香香,据说是鬼子大屠杀那年从南京跑来的,一家人跑散了也不知死光没有,是吴大郎救了她一命,收留了她,所以这女人也就铁了心要一世报答吴大郎。正是有了一个好帮衬,吴大郎才将街头的小摊子发展成了眼下的店铺,免去了风吹日晒。

铺子是他五年前从一个裁缝手里顶下的。前面是店堂后面住家,一道篾笆墙隔开前后,篾笆墙上贴了一张胖娃娃年画。店堂正中,有把竹躺椅,吴大郎累了就躺下来靠靠。一张小方竹桌上摆满了修伞的工具:尖嘴钳、铁锤、剪刀、钢锉、螺丝刀、成卷的铁丝,还有一个装了针线、顶针箍等小件的铁盒子。墙角处的箩筐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伞骨架,几捆伞纸、伞布和一桶桐油也搁在旁边,还有那个装着能玩刀提水神奇小老鼠的木箱,则搁在窗下桌档里。

夏天的傍晚,香香洗了澡出来,湿漉漉的乌黑头发用一根竹筷盘了挽在脑后,走路一颠一颠的,凸着丰满的圆臀,步子很有弹性,浑身上下散发出成熟果子的芳香,真是要脸蛋有脸蛋,要屁股有屁股。有那骚公狗一样的男人不怀好意,借着修伞的由头找香香调笑,想学西门庆讨点软豆腐吃。“哟,香香呀,真漂亮!洗过澡了,用的什么香肥皂……好香!昨晚拍皮球了吧?”“香香呀,你家后园里那幺肥的地抛了荒,不撒上种子,怪可惜的呵……”香香施施然一笑,说:“荒不荒,与你又不相干!你还是把自家的事多操心点。”“香香……你家大郎弄的那一大捆伞骨子,还不如我这光棍一条枪哩!”听了这话,香香就把脸色收起,掉头朝屋里喊:“大郎,大郎,你要歇会子啦,别太累了……把我给你煨的红枣桂圆汤喝了吧。”

这个要脸蛋有脸蛋、要屁股有屁股的女人,总是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将门户守得牢牢的。他们家住室的窗户不高,但焊着一排结实的铁条,窗台上也有个木箱子,里面种着几棵小葱,旁边还开了些五颜六色的太阳花。

有时,一帮淘气的孩子在街上唱:“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能打头!”吴大郎听了,笑笑,再摇一摇头……继续干他的活。

崔大胡子是个吹鼓手,说好听点叫乐手。大概是因为吹奏时,腮鼓起来的缘故而称为“吹鼓”。说白了,崔大胡子也就是个吹喇叭的,喇叭又叫唢呐,由铜碗和木管制成,配上由芦苇制成的哨子,音色高亢明亮。戏曲《抬花轿》中的吹鼓手,一颠一拐走在花轿前面,脖子伸得长长的,嘴腮吹得鼓胀,像只啼叫的大公鸡,还做出各种逗乐的滑稽动作,让人捧腹大笑,特具民俗风味。那时候,凡有婚嫁寿辰等喜庆事,为了烘托气氛,形成热闹场面,便请吹鼓手组成的乐队来演奏助兴。

原东门澡堂子荷花塘斜对面有一条两米宽的窄巷,巷口有“吹鼓队”横匾招牌,两边是“承接喜庆婚丧敬请接洽预约”等字样。踏着青石路面往里去,右手边有一进大院,后面是一较宽的天井,再往后是正房了。有时此门中飘出几缕曲声,是崔大胡子他们乐队在练习或调试。

崔大胡子他们的服饰着装,颇似古时衙门里的差役皂吏,头戴一顶皂白色毡帽,身穿藏青色短衫,外套红边黄布对襟马夹背心和灯笼裤,脚穿黑色平口布鞋。整个乐队,有大锣、小锣、铜钹、大鼓、笛子、唢呐等,还有号筒,红事用小筒,白事用大筒。吹奏的曲目分为喜庆类、丧悲类、通用类。用于喜庆的有《高阳台》、《大开门》,用于丧事的有《山坡羊》等。婚丧两类,泾渭分明,不可错用。由于唢呐吹奏的频率较高,所以崔大胡子算得上是乐队的核心成员。崔大胡子一双牛眼,兜腮一转的胡楂桩又浓又密,很卖力地吹着唢呐时,一张脸鼓成一个刺球,所以有人编了句歇后语,叫“崔大胡子吹喇叭——毛鼓(估)着”。据说,崔大胡子的唢呐调吹起来两天两夜不重样,曲子也吹不完,他曾领着自己的唢呐班在外县同人吹“对台”,连着将三支唢呐队吹下了台,令观众大开眼界。

街上,远远地看到一支迎婚队伍过来了,由高高挑起的大红双喜灯笼为前导,锣鼓随后,接着是铙钹号筒,崔大胡子同另几人吹着唢呐殿后,最后才是抬着的衣箱嫁妆和花轿。快到新郎家那条巷子了,行进的速度放慢下来,从巷子里涌出的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将两边围得水泄不通。花轿不走了,吹鼓手班里的所有乐器齐鸣,但只抬脚不前进,抬轿的也是这样,这叫颠轿。有的抬轿的干脆拿出棍子顶着轿杆,两只胳膊扶着轿杆随着吹鼓的节奏晃。下轿的时间不到,崔大胡子他们就得一个劲地吹,也不向前走,新郎家人就得赶快过来撒喜糖喜烟,包赏钱,有时要包上好几次。其实,新郎家里的人也是愿意在大街上这样热闹一番的。如果有两家喜主在同一天撞婚,两乘花轿狭路相逢,两边的吹鼓手也格外卖力,唢呐吹得格外响亮,暗里较劲。花轿进了家,每当宾客临门,便由唢呐单独吹奏一阵迎宾曲。新郎新娘拜堂时,则是鼓乐齐奏,崔大胡子更要毛鼓起脸大吹特吹狠吹。

崔大胡子有时也会成为“打坐堂”的吹鼓手。所谓“打坐堂”,就是坐在堂屋外面的一侧,一般是左侧,对着一张八仙桌,冬天时下面还要烧上炭火,不管是红喜,还是白喜,凡是来客人了,都吹上一段。尤其是吊丧的客人来了,更要吹得哀伤凄恻,并在唢呐上系块白布,视同孝子。有时道士做法事,要见机行事配合着,呜哩哇啦吹个不歇气。出殡了,爆竹烟花齐鸣的哭丧中,崔大胡子腮帮子一鼓,那手中竖起的唢呐响起来,震人耳膜,揪人心肠。民俗活动最大的特点是热闹,特别是长寿的老人去世,功德圆满,寿终正寝,子女脸上有光,这丧事叫“白喜事”,吃过丧宴的碗也往往被人全部带走,认为可以沾点长寿者的福气。至于演奏的乐曲,一般并不在乎,只要图个热闹就行。故丧礼曲调好吹,大都是热烈、欢快,尽力渲染喜庆的气氛就行。仿佛要告诉人们,去世就像迁个户口一样,灵魂依然不灭,不过是换个世界生活……让逝去的人在乐曲声中上路,轻松洒脱地前行,吹奏的主要是传统曲牌,如《浪淘沙》、《小开门》、《朝天子》等,大多十分高雅,庄重而祥和。

丧事喜吹不要紧,要是喜事上吹出丧调,就是闯大祸了。

那一回为人接亲,清早即起身去了一个大镇。听说镇上也有一支吹鼓乐队,崔大胡子他们想露一手,新娘出门的时候,特意吹上一段《妈妈娘》的调子,其内容是:“女儿哟,你莫哭,你莫闹,过年过节来接你!女儿哟,你走好,别回头,哥哥嫂嫂去送你……”硬是把新娘一家女眷给又吹哭了,哽咽着再一次唱起了哭嫁歌。这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新郎家已是下晚,可能是太过疲劳了,阴错阳差,不知谁起的头,崔大胡子他们竟吹响了一支丧曲,众人懵懵懂懂,全然不知。唯独新娘听出了,她不动声色,把崔大胡子叫到跟前,问吹这曲是什么意思?崔大胡子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筋骨稀软,无言以对……最后连打自己几个嘴巴,只骂昏头该死,表示任凭处罚。原来新娘的娘家也是吹鼓手,她自小耳濡目染,当然知晓乐曲的婚丧之别。按照规矩,这些吹鼓手被收缴了全部乐器。崔大胡子回家大睡三天不起。

自此之后,崔大胡子为了避免再出差错,便干出了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以《魂断蓝桥》(现名《友谊地久天长》)为基调,吸收了苏格兰民歌的旋律,改编创作出一支类似《柳摇金》这样婚丧通用的乐曲。

倘溯回五十年前,街头出殡的场景很有看头。随着爆竹的炸响,远远地看到一路人吹吹打打地过来了,排在最前头的,是一对用彩纸扎成的戴着高帽的无常鬼,站在一辆平板车上,比真人还高,身披阴森森的黑袍与白袍,俗称“黑老爷”和“白老爷”。紧跟其后的是热热闹闹的西洋服饰的铜管军乐队,吹奏着哀乐。接着是充满乡土风味的唢呐调,吹鼓手、和尚道士,还有手举招魂幡和孝幛的各色人众,井然有序地行进着。哀子则披麻戴孝,腰束草绳,双手把一个小罐捧在胸前,领着亲朋缓随在灵柩后面。队列中有人一路抛散纸钱,而且总是少不了呼天抢地哀哀号哭的女人们。棺材抬运到墓地,在事先挖好的坑里葬下。

更早的时候,大户人家的坟场祖茔都雇有专人看护。姚明清就是一个职业守墓人。一旦墓主在此附近选好场地,姚明清就负责棺木下葬如挖坑、垒土以及日后管理诸项事务,且要防止盗墓贼和野兽来打扰。能想象到守墓人都是胆量特别大的人,墓场四周野草丰茂,只有一条小路能进来。姚明清面容黢黑,身材短悍,对襟褂子,皂色带子束腰,粗布织的山袜几近膝盖。他独自用土坯砌了间小屋,养了鸡,还有一只狗和两只羊,种了菜,而将妻儿留在镇上,十天半月送点鸡蛋和蔬菜回家,只在这时我们才能见到他。长年待在荒郊野外,不太讲究仪表,姚明清给人的感觉总是胡子拉碴,头发也很长,但眼神却特别,暗暗地放着光。夏天的夜晚,一弯幽月升起,周遭一带除了坟头还是坟头。雷雨之前闷热天气里,会有一团一团的磷火飘来飘去,要是有人从旁边走过,因为有风给带起,那磷火会随着人跑。而那些随风起伏的野草长藤,恰如看不见的手在扯你的腿脚。一声惊雷炸响,骤雨倾盆而下,闪电中,青暗的四野里,怪树奇石,森然列布,似有数不清的幽灵鬼魈都从坟墓里跑了出来。

听人说,清明或者是阴历七月半的晚上,在坟场能看到很多古怪的东西,能清晰地听到这个墓穴与那个墓穴中的人在对话。那次,正是七月初的傍晚,太阳刚下山,姚明清在回坟场的路上遇见一个年轻女人,说是就住山那边,刚把脚给扭了……恳求姚明清背她一下。姚明清无话可说,只得背起就走,却是越走背上越轻,禁不住回头去看……背的竟是一块已经朽烂得没有分量的棺材板!

山上的蚊子多,着实令人讨厌。夜晚,那一团一团密密麻麻的蚊子,肆无忌惮打在脸上,让人来不及躲避,有时还会钻到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姚明清不怕鬼魂,只怕雷暴雨,雷暴雨之后,他的事就来了。一夜雨水冲刷,坟冢不是这里坍下就是那里塌了一块,露出里面棺木,姚明清得赶快从小屋里取来锹锄和担筐,挑土加固坟头。野地里多野兔、黄鼠狼、老鼠等穴居动物,它们往往会打洞毁坏坟墓;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的牛羊牲畜啃食青草时亦易踩塌坟头,引起雨水渗透冲刷坟冢里面的棺木。姚明清一旦发现这些现象,也得及时处理,这里修那里补。如果野草疯长,还须及时删刈,别让墓地太显荒芜了。遇上诸如树木死亡、墓碑断裂的事,则要迅速报经主家,然后进行妥善处理。

每当清明、冬至时节,墓主前来祭奠,一番洒扫跪拜焚烧香烛,他们走后,带来的鱼肉糕点等祭品,通常就是留给姚明清享用,同时,照契约付给一定养护酬金。倘若墓主及一干亲属要远道而来,姚明清会事先叫来老婆,自己也是尽量收拾得清清爽爽,时辰一到,将茶水、擦脸毛巾和桌椅等一应物件摆放在墓地近旁,以供休息,有时还会备下简单饭菜做招待。这通常是双方已结下一定情谊了。

姚明清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从坟墓里救出一对母子。听人说,那还是日本人占领时期,上街头开布店的王金标儿媳生产时遇上最凶险的横胎,三天三夜都没产下来,眼看一双母子将丧命两条,终是回天无力,没能闯过鬼门关。出殡下葬后的夜晚,姚明清从镇上归来,走过新坟旁,似隐隐听得一阵呻吟之声……要是别人,早给吓得跑都跑不及了,也是他胆量特别大,就停下脚步仔细再一听,果真是从新坟里传出来一阵呻吟,并且还夹有婴儿的啼哭之声。姚明清没再犹豫,飞奔到小屋取来锹锄,当即刨开新坟,撬开棺材,见那产妇不仅自己活转过来,并且还产下了婴孩!后来这婴孩就取名叫官生,乃谐音“棺生”也。官生约比我大十来岁,一直在外面念书,到我上小学时,他已留在北方一个大城市工作了。

第十一章 刘寿才没给自己留寿材

柴市场的尽头,有一家隶属木器社的棺材店,店主叫刘寿才。而棺材在民间的别称恰好就是“寿材”,人家说什么名字不叫怎幺就叫了“刘寿才”?也有人说正因为有了这名字,索性才开了这寿材铺子。

我们那时胆子特别大,不论有事没事从柴市场尽头那里路过,都要好奇地跑到店门边看一看,不像有些女孩子,到了那里,绕不开道就把眼闭上一气跑过。棺材店外面挂了个“殡葬生产组”的牌子,店堂里面光线不是太好,正对着大门的一口口棺材,整整齐齐架在板凳上,漆得油光锃亮照得见人影子,样式一律前大后小,前高后低。店铺里面,是个披厦院子,几个人在又锯又刨叮当哐啷地干着活,地上横七竖八堆满木料和半成品的棺身和棺盖。

刘寿才是一级木工,先前给活人造房子,后来做棺材是给死人造房子。他是在上了点年纪后,才带了木器社里三个人,成立了这个“殡葬生产组”的。都说人死如灯灭,可人死了事情并没有完,要进棺材,要入土为安,刘寿才正是看到这个市场前景才专项经营棺材店的。其实刘寿才是不经手钱的,顾客来店里看准了棺材,开票去木器社交了钱,再过来提货。棺材确实是世上离不开的东西,因为活人早晚都得死了埋,谁也逃不了最终躺进棺材的下场。刘寿才店里所做的棺材,规格一般是整长八尺许,内腔长七尺、宽一尺五寸至二尺甚至二尺以上,反正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大人躺进去手脚能伸放得开罢了。分大、中、小三种型号。棺材头大尾小,一般是将二尺围以上原木一分为二做两边侧墙或上下底盖。上等的棺材多为柏木制作,松、杉次之,忌用桑木、枣木等,因为民间有“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之说,认为这几种木材不吉利,会给家人带来灾难。做棺材的规矩是不见钉子,一个钉子都不能用,板与板之间,全用一种上宽下窄的榫头衔接,这是“斜木行”的一个绝活。

因为有言“人生在世,生有处好宅,死有口好材”,就有人事先做好棺材停放家中,以宽慰老人之心。如果老人一直活着,棺材老是派不上用场,每年必得油漆一次,颜色一般是里红外黑,讲究的要油十三道漆,以加强棺材的防腐和防水性能。家中老人年岁既高,所以这样的棺材才是名副其实的“寿材”,也有称“老屋”的。如果是未到天年而突然亡故,或是家中条件稍差准备不及,这就得去刘寿才的店里买。就算实在无钱,也得买回一副四块的“火板”薄棺料理丧事。

什么行当都能有招揽顾客的幌子,唯独这棺材铺不行,甚至连个像样的牌匾也不挂。有买棺材的进了门,即使身穿重孝而来,刘寿才也不会主动迎上去问是不是要买棺材?而是不露声色地冲人家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要做到的是眼随人动,步随人移,跟在后面暗暗观察,仔细揣摩,来的人不语,绝不先开口。直到来人说明了来意,刘寿才方才略一欠身,从种类、成色上开始介绍起来。直到来客选好了,仍然不问空棺材往哪里送,因为,有时是给活着的老人备下的寿材,有的是家里病人还没断气,问得早了,就好比咒人家快死。不是有句歇后语叫“棺材店老板——恨人不死”吗,所以刘寿才必得时时处处留心才好。另外,遇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一塌糊涂的,也绝对不说“节哀”之类的劝告话。越是哭号得厉害,悲上心来,悲情难抑,越可能出手掏大价钱买上等好棺材哩……实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表情木木的刘寿才多是悄然低语地道上一句“不要哭坏了身子”之类的话,以免连交易也做不成。有时,逝者是个大胖子或是个头特别高大的,更有那种打捞上来的被水泡鼓胀的尸身,普通棺材根本睡不进去,只能加班特制了。刘寿才会临时再找来几个帮忙的,六七个或七八个人,绝对没有用九个人、十个人或者五个人的。为什么?不得而知。而且一天之内,或一夜之间必须完工,只要开了工就得把活干完,中间不能停,这也是规矩。那一回,对河村子里一个姑娘和男友交往怀了孕,又不敢向人说,肚子一天天增大,最后双双相拥跳了河。两天后,尸身打捞上来已是鼓胀得不行,刘寿才亲自动手带人干了个通宵,做出了两口超大的棺材,装了三个人,埋进了一个墓穴。

所谓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一辈子做了无数棺材的刘寿才,自己最终却没能“留”得一口像样的棺材睡。“文革”来了,棺材铺理所当然给扫入“四旧”行列,刘寿才还挨了批斗。祸不单行的是,柴市场某日突然发现了一条“反标”,是用红色油漆写在电线杆子上,性质特别恶劣。“专案组”查来查去无所获,后来有人说这油漆很像是棺材店里用的那种……刘寿才立刻被抓起来。不久,就死了。“专案组”让家属拉回去,用四块“火板”装了埋到指定的一个叫萝卜滩的地方。

那时的夏天,一到傍晚,人们就把家里的竹凉床、躺椅、席子搬出户外来,吃过晚饭,洗了澡,大家便聚在一起乘凉。小巷子里和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乘凉的。人们摇着芭蕉叶扇子,谈天说地,下棋打牌,看书读报,闭目养神……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吹着蹩脚的口琴,呜呜的声音,把一些曲子弄得断断续续,而且音调总是不准。

那些凉床一张连接一张,有小孩子便在上面“走天桥”,从西关这头“走”到堂子街那头,里把里路长可以脚不着地。还有站在自家凉床子上“扇飞机”的,把扇子柄当机头,扇叶当机翼,两手端着用力朝前上方一推,“扇飞机”可以飞出去好远。有某个倒霉蛋扇子被抢走,在街巷两边的凉床之间抛来抛去,嬉谑吵闹着,这里大的把小的弄哭了,那边厢有人失足踢翻旁边正酣斗着的一盘棋,立刻招来一顿臭骂甚至吃顿凿栗子。“卖——蛮炒蚕豆——沙蚕豆哦——”通常在这时,一阵叫卖声由远而近传过来。不一会,辫子老爹的清瘦身影便出现了。老人身着蓝布襟褂,肩上搭一条揩汗的旧毛巾,紫红的脸庞,额际皱纹很深,头顶勺后拖条一尺来长的白发小辫。每当这位胳膊弯里拐一只元宝腰篮的老人一出现,街道两边的孩子们就歇下吵闹,雀跃着高喊:“买铁蚕豆哇买铁蚕豆……过来哟,辫子老爹!”铁蚕豆亦即蛮炒蚕豆,就是将蚕豆放在铁锅里炒,不放砂子,干炒,也可在炒时泼点盐或糖水。铁蚕豆的真味恰在它不甜不咸的豆香,愈是铁硬,愈嘎嘣酥香,尤其合着夏日暮天纳凉的悠悠风情,更让人回味无穷。“莫慌莫慌……一个个来,都有,都有呵。”老人说话操一口侉音,下巴上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系在银白细辫根梢上的红头绳,也在暮色中微微颤瑟着。他卖豆子不用秤,用一个小竹筒子舀,两分钱一竹筒,包成一个小纸包递过来。白天他在茶馆、书场、小戏园子里叫卖,傍晚便到乘凉的人群里来卖。铁蚕豆的特点是硬,耐嚼,越嚼越香。那些缺牙少齿的老头老太,是不敢问津的,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化蜡扦》里,就说过一个不孝之子给没牙的老娘吃铁蚕豆的缺德事。但也确有牙口好的上年纪人常以能嚼动铁蚕豆自夸,一些乘凉的老头老太相与炫耀:“我牙好着呢,铁蚕豆也吃得动。你那牙咋样……”

铁蚕豆的功用主要还是哄小孩子的,小小一包,可以嚼,可以放在桌上弹着玩。几人趴在竹凉床上围成一圈,撒一把豆放中间,挑起小指头在两粒豆之间快速划过去,然后环起大拇指和食指,再猛然张开,弹动一粒去撞另外一粒,不许碰到别的豆。弹着了目标,叫“开花”,可将那粒豆作为战利品收为己有,没弹着就是“没开花”,得让给下一位接着弹,直到一把豆弹光。大家一边弹一边唱着:“铁豆子开花,笑煞老娘家;铁豆子不开花,气煞老娘家……”为什么要自称“老娘家”?搞不懂。

我那时候略微有虫牙,所以更中意辫子老爹元宝腰篮里的沙蚕豆。蛮炒蚕豆是干炒,沙蚕豆则是在锅里用沙子烫出来的,沙子起烟了,埋在沙里的蚕豆“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欢快地蹦跳着开出“花”来。我们自己在家中炒出的沙蚕豆,总是沾着黑沙,吃起来碜牙。而辫子老爹的沙蚕豆,听说是以磨细的盐代替黑沙,吃时才不用担心牙齿磨着沙。那一颗颗饱满地开着口的沙蚕豆,颜色是老成的深褐,抓一把在手里,还略微有些温温的,轻轻一嗑,吐出薄薄的外壳,咬上去,松松的,脆脆的,沙沙的……真是其妙无穷。

一粒粒地吃着蚕豆,夜便黑透了,星星就像无数璀璨晶莹的钻石镶嵌在浩渺的夜幕上。有许多流萤从河面的方向飞来,尾部熠熠闪光飘忽不定地从眼前飞过,我们总是忍不住要挥动手中的芭蕉叶扇去拍打。倘是一击未中,自然是起身跟在后面追赶。有时是这个去了,那个又来,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那时的流萤真多,无数曳着绿光闪烁的萤火虫,把夏天的夜晚点缀得异常美丽而神秘。因为都是被扇子带起的气流击落的,并未怎幺受伤,它们被捉起来集中装入小玻璃瓶里,放出的绿莹莹光亮能照亮一大圈子人。当我们追赶着流萤时,偶一回头,发现辫子老爹就坐在某一个空的椅凳上,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会在刹那间照出他脸上髑髅一样的两个深黑眼眶……

冬天里,辫子老爹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华清池和荷花塘。那些洗完澡的浴客,回到自己的座间,用热毛巾擦过周身,惬意地躺倒在长椅上休息,服务员给他们的杯子里倒上热水,再来几块茶干或一包五香花生米品咂,便是最惬意的享受了。蛮炒蚕豆和沙蚕豆,因为便宜,耐嚼,照例是跟着大人来洗澡的小孩子要得多。凭着人头熟,也因为这些提篮小贩确实可以为浴客提供更周到的服务,澡堂的工作人员才默许他们在各个座间自由进出。有时,隔壁女宾部如果有人要蚕豆,则有服务员或某一个在那边卖东西的小姑娘拿了钞票过来,辫子老爹包好豆子转交过去就行。

躺着休息期间,服务员照例是要飞几次热毛巾的。便有浴客一边品茗一边同老人交谈:“辫子老爹,听说老家是凤阳呵……那是朱皇帝的老家,好地方呵!”“好地方是好地方,好啥哩,不听花鼓戏里唱,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十年倒有九年荒呵!”辫子老爹摸着他下巴颏上那稀疏的山羊胡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哩?”“没啦。早先出来打鬼子,离家时,娘在咱衣兜里装满炒蚕豆,特意关照脑勺后不能剃尽了。中条山一战,咱一个师全打光了……后来鬼子投降,老蒋又把咱们空运到东北葫芦岛打解放军,咱战场上起了义。后来参加打济南,打上海,打海南岛,那幺多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全国解放,咱自己要求解甲归家……可咱娘那时就已不在了。咱虽是一个四处漂流的命,却总觉得这脑勺后面有咱娘在看着……半夜醒来,摸摸脑勺,根还在哩……”

幸福巷底的避风处,靠着供销社院子那堵高墙外搭了个小棚,冬天里,头戴一顶看不出颜色的旧绒帽、黑色破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着的对对眼老叶就在那里炸炒米。

小棚子没有门,老叶每天早上过来,架起小炉子,连上风箱,点火烧煤拉风箱,炉子烧好,生意就来了。老叶对着眼睛将米装进黑葫芦一样的铁罐子里,然后就戴上那双遮不住指头的破手套,抓起一根铁管把炉盖旋紧防止漏气。铁罐子架在火炉两头丫形的架子上,罐子前面是一个用细钢筋焊接的像汽车方向盘一样的铁圈,铁圈上连着把手,方便用手握着转动。铁圈中间,有一个连着炉体的多功能表盘,上面可以显示时间与炉内气压。只是,那个伤痕累累的压力表早已污黑不堪,表盘上没了玻璃,整个表盘都用细铁丝捆绑着,才没有散架。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叶,低着头有条不紊地一手推拉风箱,一手摇动黑葫芦铁罐子。风箱拉动时,后面的风门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极富节奏感。炉火也随着韵律舐着铁罐舞动,呼呼地在缝隙中四溢着,不时有一两颗火星飞起。老叶就这幺从容地不停地摇着,一会儿正向转几圈,一会儿反向转几圈,以保证炉体各部分受热均匀。米粒在黑葫芦铁罐子里翻滚,膨大,铁罐子旋盖四周吱吱地冒出丝丝白烟,不断地向外散发出炒米的浓香。

摇着摇着速度就慢了下来,老叶是有经验的师傅,根本不必对着眼睛瞅摇把中心处那只破表盘的,完全凭感觉就行。老叶起身将铁罐子拧转过来,塞进一只由几条麻袋接起来的两三米长大口袋里……旁边有人高喊一声:“炸——了!”女孩子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男孩大多一边退着,一边逞能似的死死盯着老叶的每一个动作。此时的老叶,挺直了身子,一脚踏在机子上,一手用套筒套住炉盖上的“耳朵”,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瞅向天空,一声吆喝,手脚一用劲,压舌滑落……“嘭!”一声巨响,升起一股白烟,随着炉盖打开,一股浓浓的炒米香气四散开来。先前倒进去的米,都变成白花花的胖米粒了。

老叶炸炒米带有一个磨得红亮的小竹筒,量一竹筒米,平着手掌抹去上面堆尖,正好是半斤,收费五分钱,一次最多只能量四筒子——也就是二毛钱的米放入铁罐子。要是加糖精,一份另收三分钱。

到了年底,炸炒米的生意最好。不用吆喝,开炉一声炮响,就表示老叶那里炒米已经炸起来了。小孩子心急难耐,缠着大人哼哼唧唧,终于得到批准,立刻端着个装了米的笸箩屁颠屁颠跑过来排队,夹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袋子,有时把米弄撒了,一群眼尖的鸡立刻跑过来,一会就啄个精光。很快,由淘箩、筲箕、脸盆等各种容器组成的队伍就排了长长的一串。以物代人,不必一直守着,只要时不时把自己物件往前挪挪就行,没有人插队也就没有了吵架。炒米是家家必备之物,经济好一点的,则增加一点花样,炸上一点黄豆、玉米、年糕什么的。黄豆炸出来酥酥的,非常好吃,可惜就是量太少,所以也比较精贵,毕竟在更多情况下它是被拿去做豆腐的。有农村亲戚的,还会在过年时炸一些山芋干,炸过的山芋干,酥脆酥脆,甜津津的,越吃越想吃。

每炸好一炉,老叶就支起了炉子,拿抹布把炉膛内腔擦拭一下,进行下一锅准备。只有不断地擦拭,才能除去炉膛内壁上的焦灰,使得每一炉炒米炸出来都白花花动人。老叶自己却总是弄得满脸满嘴的黑灰,鼻沟两边也是乌黑黑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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