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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02: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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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阿瑟•克拉克(著),郝明义(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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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太空漫游

2001:太空漫游试读:

悼库布里克

千禧年的序写好之后两个多星期,我接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震撼消息:斯坦利·库布里克以七十高龄辞世了。他原本策划要在2001年为电影《2001:太空漫游》举行特殊的宣传活动。无法与他共享这个特殊场合,实在令我难过万分。

电影《2001:太空漫游》完成后的三十年间,我们见面虽然不过仅仅数次,却依旧保持友好联络——就像我接受英国BBC电视台《这是你的人生》(This Is Your Life)节目访问时,他传到电视台的慷慨贺词一样:

亲爱的阿瑟:

真的很抱歉,我手边的那部电影让我无法参与你今晚的荣耀。

你当然是全世界最知名的科幻小说家,因为,做得比任何人都多的你,给了我们一种新视野,让我们看到人类从地球摇篮朝自己在星海间的未来伸出双手;而在那片浩瀚星海间,异星智慧体或许会扮演神般的父亲角色,或是像“教父”一样地对待我们。

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确信,等到这档节目(势必会不断旅行,直至宇宙深处)终于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他们一定也会希望褒扬你,因为你是最具远见、最早预告了他们存在的人之一。

但未来的世代是否有机会知道这件事,就全靠你最爱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那个问题就是:地球上有智慧生命吗?你的朋友1994年8月22日

前几天晚上,我梦到我们在聊天(他看起来就跟1964年时一模一样),而他问我:“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原本是可能有后续发展的——布莱恩·奥尔迪斯(Brian Aldiss)有一篇很美的短篇故事《撑过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斯坦利将之命名为“AI”,且已着手了好一阵子。但因为一大堆原因,这件事没能实现。

而我现在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我们不能一起迎接2001年的到来了。阿瑟·克拉克1999年4月16日

千禧年序

从斯坦利·库布里克开始寻找他“众所周知的优质科幻小说电影”到现在,倏忽已经三十五个年头,1964年似乎也成为另一个年代。仅有少数男性——和一位女性——曾经上过太空,而虽然肯尼迪总统曾经宣言,美国打算在20世纪70年代结束前送一个人上月球,但我怀疑,当时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这件事能成真。

更有甚者,关于我们在太空中的邻居的种种,我们的真正所知根本还是零,甚至连第一枚降落在月球上的探测器,是否能像天文学家信心满满预测的一样,不会立刻陷进一片尘海里,都没有把握。

为了让大家有所理解,我想先引用一段《2001:遗失的世界》(The Lost Worldsof 2001)里的话——我是在1971年写的这本书,当时趁着一切历历在目,把我和库布里克的那件事业,以纪实笔法(大体上)作了记录:

1964年春,在大家的心里,登陆月球仍然好像是未来遥远的一场梦。理智上,我们知道这是件迟早的事;情绪上,却还无法真正相信。格里森(Virgil Grissom)和杨(John Young)的第一次双子星任务(双人驾驶宇宙飞船),是次年的事,而大家为月球表面地质的争辩,还在沸腾不休……虽然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每天都要花掉相当于我们一整部电影的预算(一千多万美元),太空探测似乎仍然在原地踏步。不过,预兆是很清楚的。我经常跟库布里克说,等人类真正踏上月球的时候,我们的电影一定还在首轮放映没有下映。

所以,在书写故事主轴时,库布里克跟我在这个太空时代的黎明初始时刻所面对的,是可靠性的问题;我们希望创造出写实、说得过去的故事,不会因为往后几年的发展就变得过时。而虽然我们原始作品的名称是《太阳系征服史》(How the Solar system was won),库布里克想发展的却不仅仅是一个平铺直叙的探险故事。就像他喜欢跟我说的,“我想要的是神话般庄严的主题”。

那么,现在真正的2001年已近在咫尺,这部电影也成为通俗文化的一部分。我猜,在库布里克最狂妄的梦想中,总有一天,当超级杯的广播以优雅却不怀好意的嗓音说“这是个错误,戴维”时,上亿美国人都清楚究竟是谁或什么东西在说话。而且,如果还有人相信传说,认为HAL是由IBM三字各往前移一个字母而来,容我再度疲惫地指向《2001》的第16章,请去看看这个名字的正确来源。

如果你想看这部电影的完整版,我会推荐“航海家-标准”(Voyager-Criterion)公司出版的最佳光盘,其中不但有完整的电影,还有大量关于幕后制作的档案资料、电影拍摄过程的吉光片羽,以及使这部电影成真的艺术家、科学家、技术人员的讨论场面等等。我们也可以看到年轻的阿瑟·克拉克坐在格鲁曼飞机公司(Grumman Aircraft)的登月小艇组装室里接受访问,四周尽是将于几年后架放在月球表面的机器设备。这段数据片的结尾最精彩,把电影和后来的阿波罗计划(Apollo)、太空实验室计划(Skylab)、航天飞机飞行的真实场面做了个比对。许多真实场面,看起来还都没有库布里克预见的画面那么有说服力。

因此,即使在我自己心里,也觉得书和电影,甚至真实世界,彼此之间很容易互相混淆。后来的几部续作使得事情益发复杂。所以,我愿意话说从头,回想一遍整件事情是如何开始的。

1964年4月,我离开当时还叫锡兰的斯里兰卡,去纽约完成我为时代/生活公司(Time / Life book)所编的书《人类和太空》(Man and Space)。我不得不再次引用一段自己对这段日子的回忆:

在锡兰这热带天堂生活了几年后再回到纽约,感觉是很奇异的。习惯了大象、珊瑚礁、印度洋季风与沉没的珍宝船之间的单调生活,在纽约行走,光是搭三站地铁,也充满异国风味的新奇。看曼哈顿的男男女女进行种种神秘的事务,怪声怪调地叫喊,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举手投足透着客气,件件都让我觉得有趣又好玩。洁净的地铁车站里,悄声穿过的舒适车厢;另外,还有一些新奇产品,诸如利维面包(Levy’s bread)、《纽约邮报》、派尔啤酒(Piel’s beer),以及十来种从口腔让你致癌的香烟广告,也是如此——何况这些广告往往还覆上涂鸦艺术家迷人的装饰。不过,你总可以及时习惯这一切,不过一会儿(大约十五分钟),这些表象的魅力就消退了。[摘自《三号行星报道:奇爱博士之子》(Report on Planet Three: Son of Dr. Strangelove)]《人类和太空》那本书的编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因为每当时代/生活公司那位热心有余的研究员问我:“你这段话有什么权威来源?”我就狠狠地瞪她一眼:“就在你对面。”因此,我有相当充沛的精力可以兼差和库布里克合作,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4月23日在“维克商人”(Trader Vic’s)餐厅。(他们应该在我们坐的位置标个牌子纪念。)当时库布里克还沉浸在上部电影《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的成功里,正想找一个雄心更大的主题。他想拍一部电影,探讨人类在宇宙之中的定位,这个计划足以让所有老派电影公司的主管都心脏麻痹,新派亦然。他的构想,就算今天的好莱坞也很难接受。

库布里克一旦对某种主题感兴趣,就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钻研成专家,因此他已经狼吞虎咽了几个图书馆的科学书籍及科幻小说。他还买了一部书名有趣的小说的电影版权,名为《太阳上的阴影》(Shadow on the Sun)。故事怎样我完全不记得,也把作者姓名忘得一干二净,猜想应该不是常写科幻的作家。不管是谁,我都希望他绝对不要知道是我破坏了他的大好前途,因为很快就有人告诉库布里克说:克拉克不喜欢拿别人的点子来发展故事。[参阅《罗摩2号》(Rama II)一书的后记,可以了解几十年后一系列有趣的事件如何改变了这个原则,导致《摇篮》(Cradle)那本书的诞生。]这一点问题既然已经解决了,于是我们决定创造一番“前所未见的新事物”。

今天,拍电影之前得先有个剧本,有个剧本之前得先有个故事,虽然有些前卫导演也尝试过省掉后者,不过要看他们的作品就只能去艺术电影院。我把自己较短的作品的列表给了库布里克,而我们也都同意,其中一篇《岗哨》(The Sentinel)里面的某个概念,可以作为进一步架构的基础。《岗哨》是我在1948年圣诞节写的,当时为了参加BBC的一场短篇小说竞赛,一蹴而就。那篇小说连入围也没有,有时我也不免好奇当年得奖的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作品。(说不定是背景设在什么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的忧国忧民史诗吧。)今天,这篇小说已经被太多地方收录,所以我在这里只需要解释一点:这是一篇塑造气氛的小说,谈月球上发现了一个外星生物制造的、一种类似防盗器的东西,等人类抵达的时候就会启动。

经常有人说《2001》是根据《岗哨》而来的,不过这种说法太过简化了。《2001》和《岗哨》更像是橡实和橡树的关系。小说要拍成电影,还得加很多材料——其中有些来自《相会于黎明》(Encounter in the Dawn)和其他四个短篇故事,但大部分内容是全新的,是我和库布里克脑力激荡好几个月之后,我再一个人孤独地(是的,非常孤独地)关在西23街222号那家有名的切尔西酒店1008号房里想出来的。

小说的大部分内容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这段不时掺有痛苦过程的日记,可以在《2001:遗失的世界》里找到。你也许会问:既然目的是为了拍一部电影,又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没错,电影经常在制作完成之后再改编为小说(呃),而在我们的情况,库布里克却有许多最堂皇的理由要颠覆这个流程。

由于剧本必须把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所以不论读写几乎都一样冗长乏味。福尔斯(John Fowles)说得很好:“写小说就好比在大海中泅泳,写电影剧本就好比在黏稠的糖浆里翻滚。”也许库布里克觉察到我不怎么耐烦,因此就提议在着手那单调又沉闷的剧本之前,先来写本完整的小说,尽情驰骋我们的想象,然后再根据这本小说来开发剧本。(以及,希望再开发一点钞票。)

事情大致就这样展开,虽然到了最后阶段,小说和剧本是同时在写作,两者相互激荡而行。因此,有时候我会看过电影毛片之后再重写小说的某些段落——就文学创作来说,这可是相当昂贵的方法,没几个作者享受得到——虽然我不是很肯定“享受”这个字眼到底对不对。

为了让读者体会一下那段时间的忙乱,我把当时一定是在凌晨时分匆匆写下的日记摘录了些片段如下:

1964年5月28日。建议库布里克:“他们”可以是机器,把有机生命视为可怕的疾病。库布里克觉得这个点子很有趣……

6月2日。平均一天一两千字。库布里克说:“这可有一本畅销书了。”

7月11日。和库布里克一起讨论剧情的发展,可是泰半时间都拿来争论康托尔的超限数……我看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数学天才。

7月12日。现在什么都有了——除了情节。

7月26日。库布里克过36岁生日。我们去“格林尼治村”(the Village),在一张卡片上发现这么一段文字:“在全世界可能随时被炸掉的现在,你怎么能过一个快乐的生日?”(1999年更新版:我希望自己存了一大堆这种卡片……)

9月28日。我梦见自己成了正在被重新组装的机器人。拿了两章给库布里克,他煎了块可口的牛排给我,说:“乔·莱文(Joe Levine)可不会为他的作者做这些。”

10月17日。库布里克想了个疯狂的点子,要让那些带点同志调调的机器人创造一个维多利亚时代般的环境,让我们的英雄宾至如归。

11月28日。打电话给阿西莫夫(Isaac Asimov),讨论是什么生物化学反应,使得草食动物转变成肉食动物。

12月10日。库布里克看了威尔斯(H.G.Wells)《逼近的东西》(Things to Come)改编的电影,说他再也不看我推荐的电影了。

12月24日。慢慢修补最后几页,以便拿来当圣诞礼物送给库布里克。

这些记录着我的希望,希望小说基本上已经完成,但事实上,当时我们所有的只是前面三分之二的草稿,在最高潮的地方停住写不下去——因为我们根本还没想到半点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不过,这些已经足够库布里克和米高梅影片公司以及新艺拉玛公司(Cinerama)达成交易,开拍最初大家哄传为《星河之外的旅程》(Journey Beyond the Stars)的电影。当时还有一个名字:《太阳系征服史》。这个片名不赖,而现在可能才是成熟的开拍时机。不过,别打电话给我。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

1965年一整年,库布里克都埋首于复杂得难以想象的后制事务中——由于电影将在英国开拍,他人还留在纽约,而他又无论如何绝不肯搭飞机,所以事情格外棘手。我没资格批评他:库布里克是吃过苦头才学到不搭飞机的——他考过飞机驾照。基于类似的原因,1956年我在澳洲悉尼(有惊无险地)考过驾照后,也从此没有开过车。那场可怕的经验,也让我在开车这件事情上永远免疫。

库布里克在制作电影的同时,我正在努力完成小说的最后、最后一稿——当然,在小说出版之前,我得先接到他的祝福。结果这个祝福来得十分困难,部分原因是他在影棚里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专心比较这么多个不同版本的手稿。他发誓绝不是有意拖拖拉拉使电影比小说早问世。但1968年春天,电影还是比小说早了几个月诞生。

就酝酿过程的复杂和苦闷而言,后来小说和电影在有些方面大有出入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当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非常走运的是,库布里克安排发现号宇宙飞船与木星会合,而小说里,发现号却是借助木星重力场的加速,继续往土星飞去。

十一年后,这项“摄动操作”当真被旅行者号(Voyager)太空探测器派上用场——就在我打下这些字的现在,1989年8月24日的晚上,旅行者2号正和海王星——这个在它离开太阳系之前最后遇上的行星约会。

为什么从土星改为木星呢?这样可以把故事铺陈得更直接一点——更重要的是,电影的特效小组制造不出一个可以让库布里克信服的土星。如果当时真这么做了,今天这部电影一定会十分过时,因为后来旅行者号任务的数据显示,土星环的不可思议,超出任何人当初的想象。

自1968年7月小说出版之后,有十来年时间,我总是断然否决任何写作续集的可能,也否认自己有丝毫这种念头。可是旅行者号任务的无比成功却改变了我的心意——在我和库布里克开始合作的时候还一无所知的这些遥远星球,突然摇身一变,带着令人炫目的地表环境,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当时谁想象过卫星的表面会满覆浮冰,或有火山往太空喷出一百公里高的硫黄?由于这些科学事实的发现,今天的科幻小说远可以写得更有说服力了。因此《2010:太空漫游》就是木星卫星系统的真实故事。

这两本书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别。人类历史有许多分水线,其中之一就是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艾德林(Buzz Aldrin)站上宁静海的那一瞬间——《2001》写就的年代,今天来看是在分水线的另一头,和我们永远区隔开了。现在,历史和小说已无可避免地纠缠不清,阿波罗计划的航天员,在出发前往月球之前已经看过《2001》这部电影。1968年圣诞节的时候,阿波罗八号的组员成为第一批目睹月球另一边的人,他们告诉我:当他们发现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块时,一直冲动得想要发信息回来。唉,后来还是谨慎战胜了他们。

然而,阿波罗13号的任务,却和《2001》有一段很诡异的关联。当计算机哈尔报告AE-35组件“失灵”时,他用的词是:“抱歉打扰你们的欢会,不过我们有了一个问题。”而阿波罗13号的指挥舱就被命名为“漫游号”;氧气罐爆炸时,航天员们刚在电影中脍炙人口的主旋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伴奏下做完一段对地球的电视播报,而他们传回地球的第一句话就是:“休斯敦,我们出了一个问题。”

阿波罗13号的航天员高明的随机应变,利用登月小艇当“救生艇”,才得以搭乘“漫游号”安全重回地球。后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署长汤姆·派恩(Tom Paine)寄了份这次任务的报告给我,他在报告封面上写了句话:“你向来所言不虚,阿瑟。”

另外还有很多可供对照之处,尤其是通信卫星“西星六号”(Westar Ⅵ)以及“棕榈棚B-2”(Palapa B-2)的故事。1984年2月,这两颗卫星因为火箭发射错误而进入无用的轨道。

在《2001》较初期的一篇草稿里,小说主角鲍曼必须搭发现号上的分离舱进行舱外活动,追赶宇宙飞船遗失的通信天线系统。(这段插曲我写在了《2001:遗失的世界》一书的第26章。)他追上了,却无法制止其缓慢的自转,并带回发现号。

1984年11月,航天员乔·艾伦(Joe Allen)离开了发现号航天飞机(我可不是在捏造),利用机动装置与棕榈棚通信卫星会合。和鲍曼不同的是,他靠着背包里的氮气喷射推进器的推动,得以制止天线的自转。棕榈棚卫星被带回发现号的货舱,两天后,西星通信卫星也救了回来。两颗卫星都安全地回到地球,整修后又重新发射,这是航天飞机最成功,也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任务之一。

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大约就在艾伦忙着这些事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本很漂亮的书,是他写的,书名是《进入太空:一个航天员的漫游》(Entering Space: An Astronaut’s Odyssey)。书里附了封信,如此写道:“敬爱的阿瑟:当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被你的写作虫和太空虫感染了,可是你却没告诉我,不管当哪只虫都很辛苦。”

不能否认,这类献词给我带来了温馨的满足感,但这也让我有种自己已经成了莱特兄弟那一代人的感觉。

你即将阅读的这本小说,曾被批评为解释得太多了,破坏了电影的神秘感。赫德森(Rock Hudson)曾从首映场冲出来抱怨说:“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印刷文本原本就该比银幕上的影像展现出更多细节。而我的罪名还因为写了《2010》——也被彼得·海姆斯(Peter Hyams)拍成了很棒的电影——以及《2061》与《3001》,更为加重。

没有哪个三部曲会超过四部的,所以我保证,《3001》绝对是“最后的漫游”!阿瑟·克拉克1999年

首版序

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都立着三十个鬼魂——三十比一,正是死去的人与活人的比例。开天辟地以来,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大约总共一千亿。

这是个有趣的数字,因为说巧不巧,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也就是银河系,也有大约一千亿颗星星。因此,每一个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在这个宇宙里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在闪烁。

每颗相对应的星星,都是一颗太阳。比起那颗又小又近,我们称之为太阳的星星来说,其他这些星星都远为灿烂、明亮。而且,外层空间这些太阳,许多(甚至可能大部分)都有不止一颗的行星在环绕运转。因此,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太空中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让包括第一位猿人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他专属的一颗星球——是天堂还是地狱先不论。

这些潜在的天堂和地狱,到底有多少已经有生命居住其中,又是些什么样的生命,我们无从猜测——其中离我们最近的,也要比火星或金星远上一百万倍,而火星或金星仍是下一个世代的遥远目标。不过,距离的障碍正逐渐消失,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星海中和我们的同类,或是我们的主宰相遇。

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才面对这个可能,甚至,有人到今天还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在问:“既然我们自己都即将要探索太空了,这样的会面为什么还没发生呢?”

真的,为什么还没发生呢?针对这个合理的问题,这里有一个可能的答案。不过,请记住一点:这纯属虚构。

至于真相,一定更在意料之外——自古皆然。阿瑟·克拉克1968年

Ⅰ 太初之夜

1 灭绝之路

这时,干旱已经持续了一千万年,可怕的恐龙也早已结束了主宰。在赤道此处,日后将以非洲之名而闻名的这块大陆上,求生之战的凶残,已沸腾到新的高点,胜出者则尚未见踪影。在这片干枯的不毛之地上,想要繁衍下去,或者起码有点存活下去的指望,就得要小,要快,要狠。

荒野上的猿人够不上这些条件,所以没的繁衍。再说明白点,他们已经离灭种不远。他们五十来个,盘踞了一些山洞。俯视而下,是一个干枯的小盆地。盆地里流过一条迟滞的小溪,是来自北方两百英里外山上的融雪。干旱厉害的时候,小溪彻底蒸发,这个部落就活在焦渴的阴影里。

他们本来就饿惯了,现在则濒临饿死。当黎明第一道朦胧曙光掩入山洞的时候,望月者发现父亲已经在夜里死了。他并不明白“这个老东西”就是他的父亲,父子关系还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然而当他看到那具羸弱的尸体时,心里还是隐约感到一阵不安——后来,这种不安才会演化为哀伤。

两个孩子饿得一直低声哭泣,望月者吼了一声止住他们。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为了护她没法好好喂养的婴孩,愤怒地朝他回吼了一声。但他连揍她一拳、修理她放肆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天色亮得可以出发了。望月者拖着那具干枯的尸体,弯腰钻出头顶有片斜岩延伸出去的洞口。出了山洞,他把尸体扛在肩上,站直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还只有他这种动物有这个本领。

比起他的同类,望月者几乎算是个巨人。近五英尺高,尽管营养不良,还有一百多磅重。他毛茸茸的身体,肌肉发达,介于人与猿之间,但他的头,则近乎人而非猿;额头很低,眼窝深陷,不过,他的基因里无疑已具备演化为人类的希望。当他望着更新世这个残酷的世界时,眼神已经远非猿类可及。在他黝黑深邃的双眼里,透着一种逐渐苏醒的知觉——一种不经多代演化不足以具现、要灭绝则快得很的智能,在其中有了最初的闪烁。

四下没有危险的迹象,于是望月者沿着洞外近乎垂直的陡坡爬下,身上背的尸体没有造成太大妨碍。部落里其他的猿人,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信号般,纷纷从岩壁下方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急急忙忙赶向那条泥泞的小溪,寻觅他们早上要喝的水。

望月者望过谷地,看看是否有“对方”出现。但没有踪影。也许他们还没有离开自己的洞穴,也许已经沿着山腰去他处觅食了。既然不见踪影,望月者就把他们忘在脑后。他还没有能力同时操心一件以上的事情。

首先他得解决这个老东西,但这个问题不用花什么脑筋。这一季里,死的同伴很多。之前,他自己洞里就已经死了一个。他只要在上次弦月时分扔下那个新生婴儿的地方放下这具尸首,土狼就会解决剩余问题。

土狼好像知道他要来,已经在这小山谷和疏林草原的交口上等着了。望月者把尸体丢在一棵灌木下——先前的骨头都已经不见——然后就急急赶回部落。从此,望月者再没有想起过他的父亲。

他的两个配偶、其他洞穴出来的成年同类,以及大多数的少年同类,正沿山谷而上,在那些被干旱摧残的林木间觅食,找一些浆果、多汁的树根和树叶,以及偶尔意外捕获的小蜥蜴和啮齿动物。只有小婴儿和虚弱不堪的老家伙才留在洞穴里。觅食一天之后如果还有剩余,也许还可以喂他们吃一点。如果没有,土狼则很快又要走运了。

不过今天是很棒的一天——虽然望月者对过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记忆,也没法把这一次和其他时候相比较。他在一棵枯树根上发现了一个蜂窝,因而享受了一顿他们族类前所未知的无上美味。傍晚时分,他带着大伙回家的时候,还不时舔舔手指。当然,他也被蜇了好几下,但他没有太在意。现在他几乎可以说从没这么心满意足过,因为虽然还是饿,但已经不会饿得虚软。对猿人来说,夫复何求。

来到小溪边的时候,他的心满意足消失了。“对方”在那里。他们每天都来,但他们讨人厌的程度却不曾稍减。

他们大约三十来个,外貌和望月者自己部落的成员无所区分。看到望月者过来,他们就开始在小溪的那一边挥舞双臂,又跳又叫。望月者的同族也照样回应。

能发生的事也就如此。虽然猿人之间经常扭打,但他们的争执很少造成真正的伤害。没有尖牙利爪,再加上又有长毛的保护,他们彼此伤害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们根本没什么残余的体力来干这种闲事。想坚定地表达表达自己的立场,不如狠狠地叫两声,摆摆姿势,还来得更有效。

对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然后场面就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每个人都喝足了泥水。面子有了,双方也各自宣扬了对自己地盘的主权。这件大事解决之后,望月者的部落沿着小溪的这一边离去。接下来值得觅食的草场,最近的也在山洞一英里开外——那儿的食物,得和一群块头很大、像羚羊一样的野兽分享,而那些野兽只是勉强容忍他们出现在那儿。这些野兽赶不走,因为它们额头上都武装了凶狠的匕首,这是猿人所没有的天然武器。

就这样,望月者和同伴嚼着各种浆果、水果和树叶,顶过饥饿的痛苦——就在他们周遭,和他们争夺相同草料的,就是他们想都没想到的潜在食物来源。然而,千千万万吨多肉多汁、徜徉在疏林草原和灌木林里的动物,不只非他们能力所及,也非他们想象所及。他们身处丰饶之中,却逐渐饥饿至死。

趁着最后的天光,他们部落平安地回了洞穴。望月者把结满浆果的树枝递给因受伤留在洞里的女性,她欢喜地咕哝着,开始狼吞虎咽。树枝上没剩什么营养的东西,不过有助于她撑到被豹咬到的伤口痊愈,那时就可以再度自己觅食了。山谷之上,升起一轮满月,远山则刮来一阵寒风。这天晚上会很冷——不过,冷和饿还算不了大事,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小小背景而已。

当惊叫与悲鸣从山坡较低处的其中一个洞穴传来时,望月者没怎么在意,他也不需要听到偶然传来的花豹吼声,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方的黑暗中,“老白毛”一家子正在与花豹搏斗,逐渐死亡,而望月者的脑海里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多多少少帮点忙。严酷的生存法则排除了这种幻想。而聆听的山坡上不曾响起任何抗议的声音,每个洞穴都寂静无声,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骚动逐渐平息,此刻,望月者能听到尸体被拖过岩石的声响。仅持续了几秒钟,花豹就控制了猎物。它轻松地咬着受害者静静走开,未再发出一点噪音。

一两天之内,这里不会再有危险,但或许还会有其他敌人利用这个仅在夜里放光明的清冷“小太阳”行动。要是有足够的预警,偶尔可以用吼叫与尖啸吓跑体形较小的掠食者。望月者爬出山洞,爬上洞口旁的一块大圆石,蹲下来俯瞰着山谷。

所有曾走在地球上的生物中,猿人是第一批会凝视月亮的。虽说望月者可能不记得了,但在他小时候,他曾经伸手想要触摸那升上山丘的朦胧脸庞。

他没成功过,而现在他已经老得可以了解原因。当然了,首先他得找棵够高的树爬上去才行。

他有时看看山谷,有时看看月亮,但他一直聆听。他打了一两次瞌睡,但睡得很警醒,最轻微的声响也能吵醒他。二十五岁的他正当盛年,具备所有的技能。如果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又能避开意外、疾病、掠食者与饿死的话,他说不定能再活个十年之久。

夜深了,清冷,没有其他惊扰,月亮自人类未曾目睹的赤道星座之间冉冉升起。山洞里,在时醒时睡的困乏与担惊受怕的等待中,未来世代的人才会有的梦魇,正在成形。

有一道灿烂胜过所有星辰的炫目光点,缓缓地升越天幕,上到天穹的最高点,又再慢慢降入东方。如是两次。

2 新石

那天深夜,望月者突然醒了过来。由于白天一连的奔波和混乱,他累得虚脱,刚才睡得比平常沉了很多,不过,山谷下刚传来第一声隐约的搔爬声响,他就立刻有了警觉。

黑暗中,他在充满恶臭的山洞里坐起,倾听暗夜里的动静。恐惧,慢慢潜入了他的心中。他活了这么久,已经比大多数同类所指望的长了一倍,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大猫来得都是悄无声息,只有哪片泥土滑落,或是不经意踩断的树枝才会泄露它的踪迹。然而这嘎吱嘎吱的声音却持续不断,越来越大。听来像是一只前进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没打算隐蔽身形,也不在乎任何阻碍。望月者清清楚楚地听出一棵灌木被连根拔起的声音。大象和恐兽(dinotheria)经常干这种事,但除此之外,它们的行动和大猫一样悄无声息。

接着传来的声响,则不可能是望月者所能听辨的,因为那声音在这个世界上还前所未闻。那是一块金属敲打在石头上的铿锵声。

第一丝晨光中,望月者带着族人来到溪边,终于与那块“新石”面对面。由于那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他几乎把夜里的恐怖都忘在脑后了,因此,他压根没把这块奇怪的东西与危险或是恐惧联系到一起。毕竟,这个东西没有任何一点地方让人心生疑惧。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板子,高有他的三倍,但宽仅相当于他展开双臂,质料完全透明。事实上,若不是初升的太阳映出了板子的四边,根本不容易看得出来。由于望月者从没看过冰,甚至也没看过清澈透明的水,所以他没法拿自然界任何东西和这个魅影相比较。这东西确实相当有吸引力,尽管他对大多数新奇的东西都谨慎得宜,但没过多久,他还是耐不住,侧身一步步靠过去了。没什么动静。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感觉到冷冷硬硬的表面。

他聚精会神地想了几分钟,得到一个了不起的解释。当然,这是块岩石,一定是夜里长出来的。很多植物也都这样,有些形状像石子,白白软软的东西,就很像隔夜工夫冒出来的。没有错,那些东西小小圆圆的,不像这个又大又棱角分明——然而就算是日后远比望月者高明许多的哲学家,往往也是抹杀许多同样明显的差异,才提得出他们的理论。

只经过三四分钟之后,这段无与伦比的抽象思索,帮望月者导出一个他立即付诸测试的结论。那些白白圆圆、像小石子一样的植物都很可口(虽然其中也有些让他们病得死去活来),或许这个高高的东西也……

舔了几口,轻轻咬了几下之后,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这里面没有任何滋养。于是,就像个理性的猿人一样,他继续走向溪边,朝“对方”展开每日例行的叫嚣,也把那块透明的巨石忘在脑后。

今天觅食的情形非常差。为了找一点点食物,他们部落不得不远离山洞,跋涉了好几英里路。在正午时分惨烈的热度下,一名比较虚弱的女性倒地不起,而目及之处没有任何遮蔽。同伴围绕着她,同情地叽叽喳喳了一阵,但谁也使不上任何办法。如果不是累成这样,他们会把她带回去,但现在没有力气做这种善事。不管她能不能靠自己恢复,就只得留在这里。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他们又经过那个地点,一根骨头也看不见了。

趁着最后的天光,他们一面紧张地四顾是否有早出的猛兽,一面来到小溪急急地喝了水,开始往上面的山洞爬去。在他们离那块“新石”还有一百码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声音若有若无,却把他们定在原地。他们站在小路上,一动不动,嘴巴呆呆地张开。那片透明的巨石里,传出一种简单、重复,而令人血脉亢奋的振动,听来为之恍惚。这是非洲大陆上第一次传出鼓的声音——下一次再听到,则是三百万年之后的事了。

振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夺人魂魄。这时候,猿人都像在梦游般往前移动,朝那个没法抗拒的声音而去。随着他们的血液响应着后代要在许久之后才会创造出的节奏,他们不时会踩一两下小小的舞步。在彻底出神的状态下,他们聚集在那块巨石四周,忘记了白天的艰辛、即将降临的暮色中的险恶,以及饥饿的肚皮。

鼓声更响,夜色更浓。随着影子伸长,天边的残晖一步步逝去,晶莹的巨石开始发出光芒。

首先,它不再透明,布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冷光。一个个挑逗又难以言说的魅影,在巨石的表面和内里活动起来。这些魅影先是聚合成一条条光柱和阴影,接着交织出许多轮辐形的图案,慢慢地旋转起来。

一个个光轮转动得越来越快,鼓声的振动也随着加速。现在猿人已经被彻底催眠,只能茫然注视着这场惊人的烟火表演。他们已经忘记了祖先遗传下来的本能,和自己活了这么久所得来的教训。通常,到了这么晚的时候,他们谁也不会离开山洞这么远。四周的灌木林里满是一个个定住的身影和一双双闪动的眼睛,这些夜里的动物为了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暂且按兵不动。

现在一个个旋转的光轮开始融合,轮辐也聚合成光柱。光柱一面继续沿着原来的轴线旋转,一面慢慢地后退。然后,这些旋转的光柱又各自一分为二,一分为二的光柱再开始交叉摆动,摆动中又慢慢改变交叉的角度。随着发亮网格线的结合与分离,一个个炫目的几何图案就闪耀而生,摇曳而灭。猿人呆呆地望着——在这闪烁的晶体面前,他们成了失神的俘虏。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在这段时间,他们的心智正在被探测,体态正在被记录,反应正在被研究,潜能正在被评估。起初,整个部落仿佛都冻结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半蹲在那里形成静止画面。后来,最接近巨石的那个猿人突然活了过来。

他并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但是他的身体摆脱了恍惚状态的僵硬,好像被一根根无形绳索所控制的傀儡般活动起来。头往这里转,头往那里转;嘴巴无声地张开,又无声地合起;双手握起拳,又松开拳。然后他弯腰折了一段长长的草茎,试图用他笨拙的手指打成一个结。他像是被什么力量所支配,正和掌握了他身体的神灵或魔鬼挣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迫使自己的手指做些他们从没有尝试过的复杂动作,眼里满是恐怖。

尽管他如此努力,最后仍然只是把那根草茎一段一段地折断了。随着碎草落到地上,那掌控的力量离开了他,他又再度冻结,一动不动。

另一个猿人活了过来,开始经历同一个过程。这次的选样比较年轻,适应力比较强,原先那个老的没有做到的事,他做成了。地球上第一个生涩的结,就这样打了出来……

接着,其他猿人做了些奇怪又更没意义的事情。有的把双手平直地伸出去,然后设法把两手手指合拢一起——先是睁着眼睛做,再闭着一只眼睛做。有的不自觉地瞪着晶莹巨石里的一道道图案,这些图案的线条越分越细,最后融合成灰蒙蒙的一团。但所有的猿人都听到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声响——声响很快地变沉,沉入听觉范围之下。

轮到望月者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他的肌肉扭曲,四肢也在不全是他能主宰之下活动,所以他主要的感受,是一种模糊的愤慨。

不知道为什么,他弯腰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等再站直的时候,他看到晶莹的巨石上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影像。

网格线和那些移动、跃舞的图案都不见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同心圆,环绕着一个小小的黑圆盘。

他服从了脑海中无声的指示,笨拙地举起手臂,把石头扔了出去。离目标差了几英尺。

再试一遍,那个指示说。他在四周找了一会儿,才又找到一颗小石子。这一次击中了石板,发出像是铃声的回荡声响。他还有待进步,不过准度已经改善了。

试第四次的时候,他离目标已经只差几英寸。一种没法形容的快乐,几乎像性那么强烈,淹没了他。然后那个控制的力量松开了,除了站在那里等待之外,他不再有想做什么的冲动。

一个接一个,部落里每名成员都一度短暂不由自己。有的成功地执行了设定的任务,但大多数都失败了。不论成败,各自都获得了适当的回报——一阵阵突然袭上心头,或是快乐,或是痛苦的感受。

现在,巨大的石板上光芒均匀一致,没有任何图案,立在那里,就像一块叠印在周围黑暗上的光块。一个个猿人好像从睡梦中醒来,摇摇头,开始沿着小路走回他们的栖身之地。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纳闷为什么会有一道奇异的光亮指引他们回家——同时指引他们进入一个对星空而言也属于未知的未来。

3 学院

巨石停止对他们的心灵施以迷咒、对他们的身体加以实验之后,望月者和他的族人对曾经目睹的景象,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第二天出去觅食,经过巨石的时候,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多想——现在,这只是他们生活中被漠视的一段背景。他们吃不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也吃不了他们,所以,就不重要了。

溪边,“对方”照常表演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威胁。他们带头的,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猿人,块头和年龄都与望月者相仿,但没有那么壮硕。他甚至一度短暂侵入这边部落的领域,挥舞着双臂,厉声叫吼,一方面是吓吓敌手,一方面也是壮胆。溪水没有哪里超过一英尺深,不过“独耳”越是往溪里走,越是没有把握,也越高兴不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慢慢停下脚步,然后回头,带着一种夸张的威风走回同伴那里。

除此之外,这天的例行公事都很正常,没有变化。部落采集到刚好足以让他们再活一天的食物。没有猿人死亡。

那天晚上,晶莹的石板又等在那里,播散出脉动的声音和光晕。不过,这次设计的节目有着微妙的不同。

有些猿人完全被略过,节目似乎专注在一些最有可为的主角身上。望月者是其中之一。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些好奇的卷须沿着未曾使用过的思路,悄悄蜿蜒而下。而这会儿,他开始看到一些景象。

这些景象也许是在晶莹石板里,也许全在他的脑海里。不论如何,对望月者来说,这些景象是全然真实的。但不知怎的,平常他看到有谁侵入他的领域就会自动去驱逐的冲动,却被抚平了。

他看到一个和乐的家族,场景和他所知道的只有一点不同。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婴儿——他们都饮食饱足,皮肤光滑。这种生活条件是望月者从没有想象过的。他不自觉地摸摸自己凸出的肋骨,而他看到的那种生物,肋骨都隐藏在一圈圈肥油之下。他们自在地散卧在一个山洞口附近,不时起来懒洋洋地活动活动。看得出来,他们和外面的世界相处得很融洽。偶尔,那个块头大大的男的,会打一个震天响的心满意足的饱嗝。

然后就没有其他的活动了。过了五分钟,这番景象突然隐退了。晶莹的石板又恢复为黑暗中发光的轮廓。望月者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摇摇头,猛然觉察到处身之地,就带领族人往山洞走去了。

他看到了些什么,并未有意识地记忆下来。不过那天夜里,望月者坐在自家洞口思量时,一面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一面头一次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刺痛——这种情绪还很模糊,但来日将日益强烈。那是一种朦胧又讲不清楚的嫉妒,一种对自己生活的不满。他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来由,也不知道如何对待,然而不足的感觉就这样植入他的心中——他朝人性又迈进了一小步。

一夜又一夜,那四个肉嘟嘟猿人的景象反复出现,最后导致一种萦绕不去的愤慨,进而刺激了望月者产生强烈的饥饿感。光是他所看到的,不足以产生这种效果,因此需要从心理上再强化。由于他简单的脑细胞正被扭转成新的形态,现在望月者的生命里也出现一些他将再也想不起的记忆缺口。如果他能熬得过去,那这些新的形态就会永恒内化,因为他的基因会将之传送给未来的后代。

这是件缓慢而冗长的工作,但晶莹的石板很有耐心。不论这一块石板,或是散布在半个地球上的其他一模一样的石板,都没有预期参与这个实验的几十组对象全部能成功。失败一百次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了。

等到新月再度升起的时候,部落又经历了一场诞生和两起死亡。其中一起是饿死的,另一起则发生在一天夜里的仪式上。那个猿人想把两块石头对准敲一下的时候,突然倒地不起。晶莹的石板马上暗了下来,整个部落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过倒下的猿人没再动弹,等到早上,当然,尸体又不见了。

第二天夜里没有活动,石板还在分析怎么出了差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部落鱼贯经过那块石板,完全漠视它的存在。在第二天,石板又准备好要和他们开始了。

四个肥嘟嘟的猿人还在那儿,现在他们做的一些事情就更了不起了。望月者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爆掉,很想转头不看。不过,控制他心智的那股力量毫无恻隐之心,不肯放松——他不得不跟着课程做完,虽然他所有的本能都在奋力抗拒。

这些本能,在过去雨水温暖、土地苍翠肥沃、食物俯拾皆是的日子里,曾经为他的祖先所善用。现在时代变了,传承自过去的智慧都成为愚昧。猿人必须调整自己,不然就没的生存——像是那些早在他们之前就消失的块头大很多的动物,现在骨头都封存在石灰岩的山脉里。

因此望月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晶莹的石板,而他的脑部则开放给仍然还不确定的操控。他不时会感到恶心,但饥饿的感觉更没停过,偶尔,他会下意识地握起拳来——那种握拳的姿势将决定他新的生活方式。

看着一排疣猪呼噜呼噜、东闻西闻地越过小路,望月者猛然停住脚步。由于双方没有利益冲突,猿人和猪一向互不理会。就像大多数不用争夺同一种食物的动物,他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现在望月者站在那儿看着这些疣猪,心里一面掀起一些他没法理解的波涛,一面又没有什么把握地犹豫不决。然后,就好像在梦里一样,他开始在地上搜寻起来——他要搜寻的究竟是什么,就算他有说话的能力也解释不清楚。他看见的时候自然认得出来。

那是一块大约六英寸长,尖尖的、沉甸甸的石头。虽然不算很合手,不过还算可以。他伸手挥挥,虽然想不通石头的重量为什么突然增加,但感到一种权力和威望的欣喜。他开始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猪。

即使以疣猪不需怎么苛求的智慧来说,这头幼小的猪也是十分愚蠢的。它用眼角瞄到了望月者,不过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它干吗要怀疑这些无害的生物有什么恶意?它继续吃它的草,直到望月者的石锤抹去它本来就没怎么清楚的意识。其他的猪继续毫无警觉地吃草,因为这场凶杀来得迅速又悄无声息。

部落其他猿人都驻足看了这个过程,这时他们都带着惊奇的仰慕,围挤到望月者和那个被害者的四周。没一会儿,有一个猿人捡起血迹斑斑的武器,开始捣那只死猪。其他猿人也纷纷随手捞起树枝和石头加入,他们的目标开始血肉模糊地解体。

然后他们觉得无聊了,有些猿人走开,有些则犹豫不决地围站在那具没法辨认的尸首四周——一个未来的世界正在等待他们开启。良久良久之后,一名哺乳的女性猿人舔了舔爪子里那块沾满血的石头。

望月者尽管目睹了这一切,但是真正了解他再也不必为饥饿所困,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4 豹子

他们在无名力量所输入的程序设定下,开始使用的工具都再简单不过,但已足以改变世界,让猿人成为主宰。最基本的工具是可以握的石头,把打击力量增加了好几倍。再来是骨棒,一面拉大攻击的范围,一面又可以抗衡猛兽的尖牙利爪。有了这些武器,徜徉在大草原上的无穷无尽的食物,就随他们取用了。

不过他们还需要一些其他的辅助。他们的牙齿和指甲,碰上体积超过兔子以上的东西,就不容易分解。幸运的是:大自然早已经提供了最完美的工具,只是需要懂得取用。

开始,是一把很粗糙,但十分管用的刀子或是锯子状的东西。这种形式的工具将足供未来三百万年所使用。说是刀子,其实只是一块还连着牙齿的羚羊下巴骨——到铁器出现之前,这种工具一直没有什么重大改进。再来是一把锥子或匕首模样的东西,也就是瞪羚的角。最后是一种刮擦的工具,用任何一种小动物的完整颚骨就能做得出来。

石棒、牙锯、角锥、骨刮——猿人为了生存下去,需要这些了不起的发明。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工具所象征的力量,但是要他们笨拙的手指掌握足以使用这些工具的技巧,或者说意愿,则还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这种把自然武器用作人工工具的想法确实惊人又聪明,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也许他们凭自己的努力也想得出来。可是机会对他们太过不利,就算现在,他们还是要面临未来世世代代数不清的失败可能。

猿人已经被赐予第一个机会。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未来,名副其实地掌握在他们手中了。

月亮继续阴晴圆缺,婴儿出生,有时能存活;虚弱、无牙,三十岁上下就不免一死。豹子还是在夜里出来吃人,“对方”还是每天在河的对面挑衅,但他们的部落也还是繁荣起来。不过一年的工夫,望月者和他的同伴的模样,就改变得认不出来了。

他们的功课学得很好,现在任何给他们看过的工具他们都可以运用了。有关饥饿的记忆,逐渐从他们的脑海中消退。虽然疣猪开始躲他们,但是在大草原上,还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羚羊、瞪羚、斑马。所有这些动物,以及其他的动物,都任凭这些新手猎人宰割了。

现在他们不再因为饥饿而终日昏沉。他们有时间享受闲暇,也有时间展开最原始的思考模式。他们不经意地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但一点也没联想到那块仍然立在通往溪边小路上的石板。就算他们曾经驻足考虑过整个经过,也可能只是自我吹嘘一番,以为改善后的现状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事实上,他们早已忘却其他任何生存形态。

不过,乌托邦没有尽善尽美的。他们的乌托邦也有两个瑕疵。第一个是来去无踪的豹子。猿人的滋养丰富了之后,豹子对猿人的热爱似乎也愈加强烈。第二个是小溪对面的部落。“对方”不知怎的也存活下来,顽强得就是没有饿死。

豹子的问题得以解决,一半是碰巧,一半却要归因于望月者犯的一个严重,甚至可说是致命的错误。不过在他想到这个主意的当时,只觉得太过高明,还高兴地跳起舞来。他没能想到后果之严重,也许倒也不能怪他。

那时他们偶尔还是有些倒霉的日子,不过已经不致有存续之危。这天傍晚时分,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猎到,望月者带着他疲惫又不快乐的同伴回栖身之处,山洞也在望了。就在洞口,他们发现一个大自然里十分珍贵的宝贝。

一只充分发育的羚羊躺在小径旁。它一只前腿断了,不过斗志还很强。许多胡狼远远地围在四周——它们对羚羊短剑般的尖角仍然十分敬畏。它们可以等,知道只要把时间挨过去就好了。

但它们忘了还有竞争对手,所以等猿人抵达的时候,就恼怒地嘶嚣着撤退。猿人也同样小心地把羚羊围起来,躲在那对危险尖角够不到的距离之外,然后再拿棒子和石头上前攻击。

他们的攻击不算很有效率,也没有协调,等那头可怜的动物挨了最后一击之后,天几乎全黑了。而胡狼正在重新恢复攻击的勇气。又怕又饿的望月者,慢慢觉察到他们的力气可能都会白费。多留在那里一点时间都太过危险。

这时,不是头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望月者证明了他是个天才。通过极力的想象,他勾勒出一番景象:死掉的羚羊安全地放在他自己洞里。他开始把羚羊往崖壁的方向拖去,没一会儿,其他的同伴也理解了他的意图,开始帮他。

要是早知道这件任务有多么艰难,他就不会试了。幸好靠着力气,以及祖先栖身树上所遗传的敏捷,他才得以把那具尸体拖上了陡峭的山壁。好几次他沮丧得哭了起来,几乎要放弃这个战利品,不过一种和饥饿同样深植的倔强,驱动他前进。其他猿人,有时候帮帮忙,有时候帮帮倒忙,更多时候,则只是挡路。不过,最后还是大功告成,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从天边消逝的时候,他们把遍体鳞伤的羚羊拖上去,翻过山洞洞口。大餐开始了。

几个小时以后,饱食到撑胀的望月者,醒了过来。黑暗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同样饱足而横陈的同伴身体间坐了起来,尽力聆听夜色里的动静。

除了他四周沉重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整个世界好像都沉睡了。月亮高挂天空,洞口外面的岩石,在皎洁的月光下白得像是骨头。任何危险似乎都远在想象之外。

接下来,从山崖底下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颗石子滚落的声音。望月者又恐惧,又好奇,于是就爬出山洞的边缘,沿着陡峭的山壁偷偷望了下去。

他看到的景象把他吓瘫了,有好一会儿动弹不得。不过二十英尺下面的地方,两只晶亮的眼睛直直地仰望着他,闪闪发光。他被吓得呆住,根本没有注意到眼睛后面那个花纹斑斑的柔软身体,正无声无息地沿着一块块石头迅捷而上。豹子从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虽然它一定知道比较低矮处的那些山洞里也有活物,但它根本没理会。现在它是在追另一个猎物,一路循着血迹,追上了月光如洗的峭壁。

紧接着,一阵惊慌的嘶叫声撕破了夜空,是那些住在上面山洞里的猿人所发出的。豹子觉察到自己失去了突袭的机会,恼怒地嘶吼了一声,不过并没有丝毫停顿,因为它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豹子上到山洞外突出的那块窄窄的空地,休息了一下。空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在它细小却凶猛的心头激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它毫不犹豫地轻步迈入了山洞。

这时它犯了第一个错误。当它走进月光所不及的范围的时候,就算它的眼睛特别能适应黑夜,还是有那么短暂不利的片刻。部分是因为背着洞口的光影,猿人看豹子,要比豹子看猿人来得清楚许多。猿人都吓坏了,但也不会再坐以待毙。

豹子嘶吼了一声,带着傲慢的自信挥舞着尾巴,往前跨进,搜寻渴望的美食。如果是在空旷的地方碰上这些猎物,它什么问题也没有,但现在猿人陷于困境,绝望给了他们挑战不可能的勇气。同时,他们也头一次有了可以达成这个目的的方法。

豹子头上挨了天旋地转的一击时,它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它猛力挥出前爪,听到一声惨叫,感觉到柔软的肉在自己爪子下撕裂。然后一阵剧痛,尖尖的东西刺进了它左右两侧的腹部,一下、两下,再来第三下。豹子急急打转,去攻击四周不停地又叫又跳的黑影。

然后又是一个东西猛砸上它的嘴巴。它的利牙一口咬上一个动得很快的白影,但只白费力气地咬碎了一块死骨头。这时,在一种最终、最难以相信的侮辱中,它发现自己的尾巴被从根部拉住。

它打了个转,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加害者甩上了洞壁。然而不论它采取什么行动,都没法躲开四面如雨而下的攻击——一双双笨拙却有力的手,舞动着一些粗糙武器而进行的攻击。它嘶吼的声音,从疼痛转为惊慌,从惊慌转为彻底的恐惧。现在,这个横行无阻的狩猎者,转而成了受害者,一心一意只想撤退。

这时它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它在惊恐中忘了自身所在。由于脑袋挨着如雨而下的攻击,或许是昏了头,或许是被打瞎了,不论如何,反正它就猛然跳出了洞口。它一脚坠落下去,发出可怕的一声尖叫。听起来,良久良久之后,它才撞上峭壁半山腰一块突出的石头,发出了“砰”的一声。接着传来的只有一些散落下去的石子声音——这些声音也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望月者陷入胜利的狂欢,在洞口又叫又跳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清楚地觉知: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面对周围的其他力量,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受害者了。

然后他回头进入山洞,在他这一生中头一次,睡了不必惊醒的一觉。

早上,他们在峭壁底下发现了豹子的尸体。虽然死了,还是花了段时间才有人敢过去接近这头被击败的怪物,但没一会儿,大伙儿就都带着骨头做的刀子和锯子围上去了。那场活儿很辛苦。那天,他们没出去猎食。

5 相会于黎明

趁着朦胧的曙色,望月者带着他的部落走向溪边。经过一个熟悉的地点时,他不太确定地停留了一下。他知道,有个什么东西不见了,但是什么东西,却想不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花什么心思,因为今天早上他心头记挂着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像雷电,像云,像日月食,那块晶莹的石板,一如来时的神秘,又离去了。石板消失在未曾存在的过去,再也没有困扰望月者的思绪。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块石板对他的影响——他的同伴在晨雾里簇拥着他时,也没有哪一个好奇,为什么他在走向溪边的时候,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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