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晃荡的青春(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10:09:50

点击下载

作者:(日)东野圭吾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我的晃荡的青春

我的晃荡的青春试读:

要人命的球类运动会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快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曾被好几个人问过同样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你家老大准备上哪个初中?”“哦,准备上H中啊。”母亲回答。

H中是位于我们那个地区的市立中学。对于让自己的女儿去那里读书这件事,母亲从未抱有任何疑虑。

人们听到母亲的回答后,全是一样的反应——先是神情讶异,然后半信半疑,之后他们会这样说:“还以为你家会让孩子去读私立呢。”“私立?怎么会。”

母亲否定之后,对方瞪大眼睛盯着母亲的脸。“唉,H中啊。唉,唉——那接下来可辛苦啦。”他们总是留下这句不明所以的话,然后带着近乎哀怜的神情转身离去。

因为从太多人嘴里听到同样的话,于是母亲问姐姐同年级学生的升学情况。“不知道。”姐姐答道。那时候的她,除了收集舟木一夫的照片之外,对任何事都没兴趣。

母亲只得慌忙从周围打探消息,结果发现上私立中学的孩子出乎意料地多。对于一谈及教育就要呵斥“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学习”的母亲来说,这实在算得上是个文化冲击。“这公立学校是不是水平太低啊。我们是不是也把真由美送到私立中学去好些?”母亲变得不安,去找父亲商量。

父亲当时以修钟表营生,他趴在工作台上听母亲讲完后,一本正经地抱起胳膊,低吟了一声。“也无所谓吧,就算是去公立。”“是吗?”“嗯。初中还不是去哪儿都一样。主要还得靠自己努力。”“靠自己努力”,对于不想在教育上花钱的父母来说,这句话再好用不过了。如果送孩子去私立学校就又得花钱,正为此郁郁寡欢的母亲也因这句话而打消了疑虑。“是啊。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我们只要叮嘱真由美,让她在H中好好学习就行啦。”“嗯。跟她讲,跟她事先讲好。”

就这样,父母的意见达成一致,大姐最终还是被送去了H中。但有件事父母并不知道。周围的人之所以那样讲,并不只是因为那里的教学水平低这么简单,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那时候的H中,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无法无天之地。

姐姐说,这无法无天的环境,出自比她高两届的学生之手。这些前辈后来被称作“恐怖的第十七届”,其暴行据说可怕至极。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在大街上被警察训斥都还算好的,甚至老师和家长去把因偷东西或恐吓勒索而被抓的学生领回来都是常有的事。厕所里总有一股烟味,走廊变成赌场,体育馆后面则是他们的行刑场,甚至老师也接二连三地在那里遭受暴行。

正因为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当他们即将迎来毕业典礼时,以教师为首的校方人员应该全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吧。可这帮家伙当然不会因为毕业典礼就变得老实。果不出所料,他们在典礼中途全都站了起来,不顾老师们的制止冲出了体育馆,冲上教学楼的楼顶,尽情挥洒对学校的谩骂,最后,还扯下了挂在一旁的校旗撕成碎片。

究竟是什么令他们如此狂暴已无从查证,总之,因为恐怖的第十七届,“H中校风太差”这一评价随之深入人心。“早知道这样,真应该把真由美送到私立学校去。”得知真相的父母终于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虽然嘴上反省,但父母最终还是把二姐和我都送进了H中。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吧,看到大姐没有变成不良学生而是还算顺利地结束了初中生活,他们便也觉得无所谓了。

导致父母大意的另一个原因,是H中的风评正逐渐好转。第十七届之后,再没出现过那么坏的学生。其实当我入学的时候,学校里早已没有那种四处散发着罪恶气息的氛围了。可能因为正好赶上世博会,受到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吧,学校里同样一片欣欣向荣。

不过那时候,第十七届学生留下的痕迹在校园里仍旧随处可见。当时有一个老师拖着一条腿走路,听到那是因为遭受他们的暴行而落下的残疾时,我后背直发凉。

就这样,我也进了H中。刚开始时平安无事。虽说是一所校风不好的学校,但习惯过后就会觉得舒适了。

跟天灾一样,人祸也总在被忘却之后卷土重来。就像是一次突然的到访,当关于恐怖的第十七届的记忆在校方人员的脑海里消散殆尽的时候,令人无从下手的学生们再次出现了。他们被称作“疯狂的第二十四届”。H中的黑暗时代再次降临。

而这第二十四届,正是我所在的年级。

通常情况下,不良学生都是升到三年级时才开始露出獠牙,可这一届从二年级开始就早早地释放出邪恶的本性。就凭这一点,这帮人升上三年级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凭空陷入深深的恐惧。所以在升入三年级分班的时候,我所期望的,既不是“班里有可爱的女生”,也不是“班主任别是啰唆的大叔大妈”,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能进个平安无事的班级”。真的,我认真地这样祈祷过。

班级共八个,而我被分到了初三八班。到底是个怎样的班级呢?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教室。

开门进去的时候,学生大致都到齐了。我赶紧将所有人打量了一番。瞬间,我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教室里聚集着一群尽人皆知的不良学生。这简直就像是故意从二年级的各个班里把问题学生挑了出来一般。那些学生则对这样的状况十分满意,只见他们霸占了教室后方,开始狂欢起来。其中还有人早已玩起了花牌。再看看其他学生,有人表情沉痛地抱着胳膊坐在教室前方,有人则木然地盯着虚空。考虑到接下来的一年,只要是稍正常点的学生,自然会变得忧郁。

面对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学校的阴谋。如果在八个箱子里各放一个烂苹果,那么最终所有的苹果都没救。这样还不如将全部烂苹果集中在一起,要损失也只是损失一箱。如果真是如此,那就代表校方将我视为一个“即便烂了也无所谓的苹果”。虽然难以置信,不过鉴于我平时总跟老师顶嘴,便也不能轻易让校方将这种看法挥去。

我初中生活的最后一年就这样开始了,而身处这种班级也注定无法好好上课。不出所料,那真是一片奇异的景象。

先是第一学期刚开始,整个班级就鲜明地分裂为两个部分。靠近讲台的前半部分,是勉强试图听课的群体。而后半部分,则是完全没有那种打算的罪恶集团。不管是上课还是其他时间,他们总是无休止地打扑克、看色情书、商量接下来要玩什么。我坐在教室的正中间。有一次,我忽然听见女生“啊啊”的娇喘声,于是转身去看,发现两个男生正将一个女生压倒在椅子上,肆无忌惮地揉捏着她的身体。那个女生当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学生,火红的卷发,艳丽的口红,化妆品的气味甚至有些刺鼻,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以陪酒为生的老女人。将她那长及脚踝的裙子掀了起来的男生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只说了一句:“你要是想摸也可以哦。”

他在窃笑。我当然选择退避。这种模仿小区主妇或白川和子的嬉戏行为,那之后时常见到。当时正值日活浪漫情色的全盛时期。

面对这样的情形,老师们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一开始,所有的老师都开口训斥。然而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放弃,上课的时候也尽量不朝教室后方看了。“求你们了,就算你们要闹,也至少不要盖过我的声音吧。”其中还有老师曾如此恳求过。

教数学的女老师一直不辞辛劳地对他们的行为加以喝止。有一次她喊道:“吵死了,给我安静点!”几秒之后,从教室后方飞出一把小刀,扎在了讲台的边缘。从此她再也没说过什么。

老师如是,班长便更不可能有管理班级的能力,而且一开始决定谁当班长的方法就很敷衍。一般情况下,班长都是由成绩最好并且有相应领导能力的学生当选,可我们当时的决定标准只有一个——没有加入那群坏学生的人当中个子最高的。

那个人竟然是我。

班级整体都这样了,周围的同学自然不会对我抱有什么期望,班长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大的负担。上课时闹个没完的罪恶集团,在我负责开班会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也对我示以相对安静的态度。

但这其中也并不是全无辛劳。有时候,我打心眼儿里恨自己是个班长。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开球类运动会的时候。

运动会是升上三年级大约一个月之后举行的。项目分为排球和篮球,所有人都必须从中选择一项参加。

参赛选手是班会时决定的,可当时却产生了一种现象——普通学生都选择排球,而坏学生则全都集中在篮球。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只要想一想这两种运动的特征,理由也就很容易明白了。排球比赛时,一张球网将敌我双方隔在两边,并不会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而打篮球如果不和对方接触就无法比赛。可见,普通学生早预料到篮球比赛会演变成群殴,所以刻意避开,罪恶集团则正是期待着这一点而做出了选择。

但最终决定参赛选手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选择排球的人太多,不得不进行调整。可普通学生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地听进我的劝说。“我也要参加篮球项目,你们就陪陪我吧。”最终,我以这样的手段才勉强说服了几个人。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球类运动会当天带给人的自然只有忧愁。无独有偶,第一场比赛的对手,竟然是在比坏这一点上跟八班实力接近的四班。比赛平安无事地结束——这种奢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一切从赛前准备开始就显得不正常。我们班准备参加篮球比赛的选手——那些坏学生互相传看着自己带来的凶器。有人将螺丝刀或匕首揣在运动服口袋里,有人戴着手背部分塞了皮带扣的棉手套,还有人为了使出头槌而在头带下绑了铁板,甚至有人拿来了一把光秃秃的折叠雨伞的伞柄,也不知道打算藏到哪里。他们也同样注重防御,所有人都在腹部绑了娱乐杂志或漫画杂志,大概都是登了田中真理裸照的《平凡Punch》或者连载《超蠢男人甲子园》的《少年Sunday》之类。“跑吧。”一个即将参加这场比赛的朋友对我说,“跟这帮家伙一起,有几条命都不够死啊。”“话是没错,但好歹我也是班长啊。现在跑了,回头还不知道要被怎么训呢。”“那,你上吧。我躲起来。”“滚蛋!都到这一步了,死也要带上你。”我死死地抓紧那个朋友的手腕。

比赛终于开始了。坏学生们高喊着“好——上啊”,昂首挺胸。

因为是篮球,一次上场的人数是有限的。不过这次运动会有规定,所有人都必须上场一次。“就算上场,也决不靠近篮球一步。”这是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事前制订的战略。因为一旦碰着球,肯定会受到对方的犯规攻击。

可一旦上场比赛,这计划却无法顺利执行。再怎么躲,来自队友的传球也只能接下。这时候必须立刻把球再传出去,稍微慢一点点,就会被敌方队员攻击。当我在篮筐下接到了传球而不得不投篮的时候,就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噼里啪啦的一阵拳打脚踢。即便如此也根本没有人吹犯规。裁判是校篮球队的,那小子似乎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处境,坚决不靠近可能发生身体冲撞的区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球场附近根本看不见老师们的身影。

就在比赛接近中场休息的时候,所有人早已隐约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人负伤了。受害者是对方队伍里一个挥舞着塑料锤的小混混。只见他猛地倒地,白色运动裤的大腿部分眼看着就被鲜血染红,赫然插在伤口上的正是比赛前看到过的那把螺丝刀。

场面骚乱不堪,这时候老师们才终于跑了过来。“谁啊!谁把这玩意儿带来的?”

体育老师怒吼。自然没有一个人吱声。“这又是谁带来的?”老师又捡起地上的塑料锤喊道。它的主人——那个小混混则忍痛保持沉默。看到他那副模样,连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也忍俊不禁。

运动会被迫中止,所有参与比赛的人都被要求当场接受搜身。那些好像摔角比赛中坏角色们常使用的小道具被接二连三地搜了出来,全集中堆在刚才还进行着比赛的球场中央。我也被搜了身。“真是要命啊,这帮家伙……”搜我身的老师像是在呻吟般地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是警车还是救护车,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我被要求双手高举过头,看上去就像是在高呼万岁,可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考高中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我只求能这样四肢健全地毕业就好。

消失了的同学

我们H中三年八班的宣传板报上,一直保留有一张用图钉固定着的照片,是分班后不久拍的。那应该是班主任放上去的吧,但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想加深学生之间的感情,那他这一招可以说是完全落空了。前文已述,我们班上聚集着很多坏学生,而他们在照集体照的时候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本领。他们像是事先商量好了,所有人都摆出一副典型的小混混表情——微微歪起头、下巴朝前伸、嘴巴半张、眉头扭在一起、瞪着镜头。这种集体瞪眼(我们关西方言管这叫“切眼”)的照片,怎么可能对加深感情有帮助呢?

即便如此,这张照片还是一直留在了宣传板报上,直到我们毕业。

第二学期的某一天,我无意中打量起那张照片,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在照片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女生。

哎?这学生应该不是我们班的吧。我这样想着。

看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发觉这个女生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刚升初三的时候,她确实在我们班。姓什么也想起来了,应该是A田同学。

但是,这位A田同学在我看照片的时候已经不在这个班了。

她去哪里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呢?我歪头思考着。比起其他女同学来,A田同学算是可爱的,光凭这一点,也令我更加在意。

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去问朋友。结果,几乎所有人都甚至不记得班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名同学。“嗯?有过那样一个人吗?”很多人都这样说,然后再看看集体照,才第一次意识到A田同学的存在。

就算有人还记得,那记忆也都跟我的程度相当,答不上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

我见男生没有希望,转而去问女生。但令人瞠目的是,连女生也有一大半完全遗忘了A田同学。被我问起后这些人才想起来,还反问说:“啊,是呀。那个同学,她去哪儿了呢?你知道吗?”

最终我总算找到了一名掌握A田同学消息的女生。据她说,A田同学在一、二年级的时候就读于附近的一所中学,从三年级开始才转学到H中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人知道她的详细情况吧。“那,为什么现在又不在了呢?”我问道。“嗯……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又转学了吧。”这名女生挠着她那好似《熔岩大使》里的国亚一样的蘑菇头,百无聊赖地回答道。

综合了几个人的意见之后,我得出结论:直到五月中旬,A田同学应该都还在,但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似乎就不在了。也就是说,在这期间她离开了这里。

就算再怎么不熟,但一个学生不见了,为什么就没有人注意到呢?

关于这一点,应该需要一些说明。这和我们这个班级的特殊性有着很大的关系。首先,这个班并不点名。不,或许班主任有在检查学生是否出席,但并没有做过“某某同学——到”这种点名的事。并且在我们班,大家都没有按照事先排好的座位坐。所以就算忽然出现一个空座位,一下子也很难掌握究竟是谁没来。而学生旷课又是常有的事,有几个座位空着谁也都不会去关注。

另外,不管怎么看,A田同学的行动本身似乎也有疑点。“感觉她有点怪怪的。”那个国亚头女生这样回忆道,“不管是课间休息,还是午休时间,她都很少在教室,跟谁也都不说话,完全没有存在感。”

也就是说,她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所以才导致谁都没注意到她的消失。

确实,我也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不仅是没有语言上的交流,我甚至都不记得见过她和其他人玩,或者参加什么活动。

唯一一点微薄的记忆,应该是关于她生气时的那张脸。那时刚升初三还没多久,有一天,课上到一半忽然传出了声响,我转头去看,发现她正皱着眉头朝后转身。坐在她身后的是在那群不良少年当中也算得上头头的人物。他正轻薄地笑着,挥动着手中细细的金属棒。仔细一看,原来是装在收音机上、可以伸缩的天线。为什么他要拿着那东西,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那根天线的顶端被弯成了如同问号一样的钩状。虽然这段记忆很模糊,但那由天线弯曲而成的奇特形状却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连班主任都对A田同学只字不提,也很可疑。如果是因为生病要长期住院,那应该会动员大家去探望;如果是转学,至少应该让她最后道个别吧。但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去问班主任。我总觉得或许有着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内幕。

就这样,A田同学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一名“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的、稍微有些可爱的女同学”。我隐约觉得,这或许将是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团。

然而,这个谜团在某一天却突然毫无征兆地被解开了。

那是在我升上高中后不久。

同年级的学生聊天时,讲到了毕业于哪个初中的话题。我自然也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学校。“哦?你是从H中来的?”

直到刚才都还欢快地聊着天的同学们,一瞬间脸色都阴沉下来。关于这类反应,我早已从姐姐们那里听说,所以并没觉得意外。我只觉得,唉,果然是这样啊。姐姐在参加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当天刚认识的女同学小声地问过这样一句话:“你们……真的会随身带着匕首之类的东西吗?”

我也遭受到同样的误解。一个男同学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问我:“听说H中的学生全都要把额头两边的头发推掉,是真的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朝我头上看。我叹了口气,双手抓起刘海,露出额头让他们看。“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就算是H中,大多数也都是普通学生,坏学生只是一小撮而已。”

他们听我说完,露出稍稍安心的表情。这时,又有一个人说话了:“我以前是F中橄榄球队的,我们曾经跟H中打过比赛。”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H中所有的体育社团都很强,其中橄榄球队更是强中之最。而且不光是强,还很另类。说得直白些,那里简直就是个为了防止坏学生变好的所在。如果仅局限于橄榄球队,“所有人都要推头”这话其实也不假。并且带领这样一支队伍的,还是作为教师中的异类而闻名的T老师。“因为听说过很多关于H中的传闻嘛,我们惴惴不安地在球场上等着。”那个自称F中橄榄球队队员的男生说着,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呢?”周围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到了约定时间,H中的家伙们就出现了。看到他们的样子,我们腿都软了。”“什么样子?不是穿着校服吗?”“所有人都穿着校服。但是那穿法很诡异。”“哈哈。是裤子很宽松、立领很长的那种吧。”“不是,他们没改衣服。只是穿着稍长的校服,领口的扣子也扣得很好。”“那不就没什么问题了嘛。”“我这才要开始讲哪。首先他们所有人的学生帽都压得很低,眉毛都快盖起来了,还戴着那种只顾埋头学习的学生才戴的黑色塑料框眼镜呢。光这样就已经很诡异了,每个人还戴着大口罩。明明没下雨,却穿着橡胶长靴。等着这样一帮人无声地靠近,你试试看,谁都得吓死。最后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连他们的带队老师都留着长鬓角、戴着黑色太阳镜!”

咦——人群当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那,比赛怎么样?”“一开始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苦战。但是比赛大概过了十分钟吧,我们这边的人绊倒了H中的一名队员。他立刻道歉,对方也摆手说‘没事没事’。原以为真的没事了,刚松口气,那个倒下的队员却靠过来小声说‘接下来给我小心点哦’。”“好可怕——”“这么一弄,我们这边已经完全丧失斗志啦,脑子里唯一想着的就是希望比赛能平安无事地结束。我记得当时我们好像是零比五十输掉了比赛吧。”“真是个可怕的学校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就好像在看一只令人恶心的怪物。“那只是很小一部分啦。大部分都是老实的学生。”被他们当作坏学生的同伙可不好,于是我拼命主张道。“上课时安静吗?”“当然安静啦。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听老师讲课啊。”

嗯——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应和着,这时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说话声。“跟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完全不一样啊。”这句话是一个叫K的女生说的。那段时间我正觉得她很可爱,打算接近她呢。“我听朋友说,这世上再没有比H中还坏的学校啦。”“朋友?”“她在H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只是初三第一学期。”“哎?”我一惊,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你朋友姓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姓A田,你认识?”“不……”我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同时注意着不露出动摇的神情。

K同学还在继续:“其他班级我不知道,但是听说她进的那个班简直是一团糟。上课时玩牌,还有人随随便便就走出去到旁边的音乐教室抽烟呢。而且老师们也早就放弃了,根本不说什么。据说连班长都跟他们一起闹,过分吧。”

唉——周围响起了感叹声。我又不能说那个班长就是我,只能保持沉默。“这还不算,那些坏男生动不动就对女生做一些下流的事情。她好像也受过欺负,所以课间休息或者午休的时候都尽量不在教室,可她说就连上课的时候,他们也无所顾忌地搞恶作剧呢。所以到了第一学期后半段,她都不敢去学校了。”

原来如此,我这才搞明白。她是主动不来学校的,所以才会发生之前提到的中途见不到人的情况。“第一学期刚结束,她就立刻跑去区役所了。她对那边的人说‘求求你们了,请把我转回之前的初中’。原本工作人员说不可以跨区就读,但是那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地求他们,而且他们也觉得如果是H中也情有可原,就特批了。”

H中竟然都坏到让最讨厌例外的区役所为之动摇的地步了吗?听到这些话,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冷淡了。“别,慢着、慢着,你们稍微等一下。”我的双手在面前挥动着,“那所学校确实校风不好,但跑到区役所去哭诉也有点太夸张了。就算是恶作剧,那也只是初中生的恶作剧,都是闹着玩的。”

听到这句话后,K同学的脸变得犹如鬼面一般。“你说什么呢?你知道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吗?坐在她后面的坏学生,用铁丝顺着她的水手服上衣和裙子之间的缝隙插到了内裤里!”

我差点没忍住要发出“啊”的一声叫喊。那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你觉得怎么样?铁丝哦。铁丝伸进了内裤里哦。觉得怎么样啊你?”K同学像是要替她的朋友报仇雪恨似的对我步步紧逼。周围的人全都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不,那个,嗯、嗯……”

现在可不是纠正她那不是铁丝而是顶端被弄弯了的天线的时候,我只得继续“嗯”着。

“做过的人,手举起来”

初三是一个纠结的时期。为什么会纠结呢?因为在肉体和精神之间得不到平衡。

有很多初三学生,社会地位虽还只是个孩子,但肉体已完全称得上是成人了。于是,如何处理性欲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个问题,因此那时候我们脑子里装的尽是那些事。上课时一不留神,就在教科书上画起了WxY。若各位说“现在的孩子不也有这样的嘛”,我也无法反驳,但那个时候更是这样。

有段时间热衷于买海外版的《花花公子》,总想找办法把那黑色马赛克部分给擦掉。用香蕉水混上色拉油擦、用人造黄油擦,方法试过很多,结果却都不行。有时候刚在心里惊呼“擦掉了”,却发现连最重要的图画部分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们对色情书当然也感兴趣。如今那些可爱得都能去当偶像明星的女孩子常常出现在AV里,可当时色情杂志上登的,净是些不管怎么看都是四十多岁老大妈化着浓妆、身着水手服之类的骗人货色。即便是那样,我们还是抢得头破血流。

连像我这样的普通学生都如此,旁若无人、嚣张跋扈的坏学生们那无处安放的性欲就更不得了了,他们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为自己旺盛的性欲而忍受着折磨一般。

比如说那个姓N川的男生。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目:利用镜子画一幅自画像。结果他竟扯下裤子,对着自己的阴茎拼命地画起来。精虫上脑这句话再适合他不过。

还有坐我旁边的W田,曾经在数学课上突然哼哼唧唧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他,结果他保持着身子紧贴课桌的姿势回答道:“搓不了啊。”“搓不了?什么东西?”“这个。”W田用左手指了指课桌下方。

我低头瞅了一眼,只见他已拉开裤子拉链,掏出了那脏兮兮的家伙来。那玩意儿胀得跟一根丸大牌火腿肠似的高翘着,那气势似乎随时要将课桌顶翻。“上数学课你硬什么呀?”我问。“不知道。”W田回答,“突然间就这样了。”

结果他又叫坐在斜前方的坏学生伙伴,一个女生。“喂,M子。”

那个叫M子的女生不耐烦地回头,表情好像在说:“干什么呀?吵死了!”“帮我一下。”W田说道。

M子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她却只是面不改色地眨了两下那涂满眼影的眼皮。“用水冰冰。”她丢下这一句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转回身去。这种程度的言行举止已是家常便饭,就连女生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大惊小怪了。

时常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说有人声称已经真正体验过性行为。还有比如谁谁谁去了土耳其浴室啊,或者有男生让陪酒小姐手把手地教过自己,还把留在胸口的唇印带回来四处让人看之类。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应该是初中生之间的话题。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学校也不得不想一些应对方法,于是决定在上保健体育课时改教性教育,而负责教的就是之前曾稍有提及的橄榄球队顾问T老师。

在我们H中,T老师稍显另类。所有老师都对坏学生束手无策,只有这个人跟他们处得还比较不错。不过,《飞扬吧!青春》里的村野武范或者《我是男子汉!》里的森田健作那种近乎梦幻般的爽朗,他身上可一丁点都没有,倒像是靠着自己那一身邪气在跟学生们对抗。蠢货、傻瓜、人渣、你说什么玩意儿——感觉他就是个会对学生讲这些的老师。

回到性教育课的话题。诸如生孩子的原理、性器官的构造之类流于形式的内容,课上从未讲过。可能T老师也知道早已不是讲那些东西的时候了吧。教室里全是我们八班和隔壁七班的男生,总共几十个人。将所有人扫视一眼之后,T老师这样说道:“到现在为止,做过爱的,手举起来我看看。”

这是怎样一种不计后果的提问啊!面对他那过分的大胆,就连那些坏学生也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其实,类似这样的提问方式,这个T老师原本就经常使用。可能他讨厌绕圈子或者试探性地问问题这种费事的方法吧。

他还曾经在保健体育课上下过这样的命令:“抽烟的人靠窗坐,不抽烟的靠走廊坐。”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骂那些吸烟的人,而是为了把学生分成抽烟派和不抽烟派,让他们就“未成年人吸烟好吗”进行辩论。这一划时代的教育方法却没有带来好的结果。因为不抽烟派的学生都说“别人想抽就抽呗,反正受伤害的也不是我的身体”,所以并没有形成辩论的局面。

那么,到现在为止有谁做过爱——面对如此问题,学生们的反应又如何呢?一开始谁都没有举手。像我这样没有资格举手的人应该占一大半,但要说有经验的人一个都没有也不可能。“干什么?老实地举就是了。还是说你们平时装成那样,其实还全是处男?”T老师的态度很挑衅。

或许是觉得不甘吧,坏学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举起了手。最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举手了。不过后来发现,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为了面子才举的。“好,知道啦。”T老师让他们放下手。然后他又问那些自称有经验的人:“为什么你们就那么想做爱呢?”又是个直白的问题。

那些有经验的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因为舒服。”

然后他们又七嘴八舌地描述起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快感。我们这些没经验的人感觉像是受到了排挤,用羡慕和忌妒的眼神看着他们,觉得坏学生们比起自己来要像大人得多。

T老师听完,转向黑板写下了一个词——自慰。他在下方画了两条线,将粉笔放回桌面,啪啪地拍了拍手,随后又继续说话了:“那你们这样不就行了?舒服的感觉基本上也没差别啊。”

唉——学生们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啊。”“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看你那么大年纪,该不会还没做过吧?”

他们是那样热衷地强调,弄得我们这些没经验的人更是加倍羡慕起来。“做爱这种事,从今往后还能做好几百次呢。再稍微忍忍不好吗?”T老师面朝着有经验的人那一边说。可那些坏学生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

T老师的性格是不管什么事,不单刀直入地挑明了说就不舒服,于是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说实在的,光是做,完事了就拜拜,作为男人你们不觉得这样很没责任心吗?有了孩子怎么办?K山和Y子的事也是一样,受伤的总是女孩子,你们多少也感觉到得要小心一些吧?Y子多可怜。你们说呢?”

这时候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一下子炸开了锅。K山和Y子的事是什么?为什么Y子可怜啊?再一看K山,他正表情沉痛地低着头。他旁边的坏学生们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

T老师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学生的秘密。“总之,男人是有责任的。你们要好好考虑这一点后再付诸行动。”他说着挺起了胸膛。

K山和Y子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到最后也没人知道。反正大致也能想象出来。而且据说在坏学生和帮他们收拾残局的老师之间,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T老师才会说漏了嘴。还有传言说,出现这种问题的并不只有K山和Y子。“那个谁和那个谁也是啊。还有那个男生跟那个女生之间好像也出了什么事,至于有没有大肚子就不知道了。”朋友这样对我说。我听着这些话,觉得那似乎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我感到自己似乎落后了很远。

仔细一想,确实没什么好着急的,再怎么说也只是初三。就像T老师说的,接下来肯定还有很多机会。但是这个年纪,也确实很难说服自己那样去思考。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也都想赶紧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附近的一个神社举办夏季庙会的时候,一个姓E冈的朋友来约我。E冈是跟我一起去买色情书的伙伴。那小子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我便问他怎么回事,他是这样回答的:“其他学校的女孩子肯定有好多为了想被人约而跑来。顺利的话搞不好能成哦。”

我心想是不是真的啊,便也挑好衣服穿上出了门。

到达神社后,我们又遇到好几个认识的人,当然全都是男的。大家好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带着一副猴急的表情蹿来蹿去。路本身就窄,同一个人一路上就碰见了好几次。

不一会儿,我们盯上了一个女孩。除了头发长之外,没有什么太明显的特征。只见她正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似乎还比较好搭话。我们跟在她身后,但迟迟没有上前接触。说是在等待时机可能听上去有面子些,实际上只不过是在互相推诿而已。“你上去打招呼啊。”“不不,今天就让给你啦。”

说得直白些,我们俩都没那个胆子。

就在我们推推搡搡的时候,女孩的行动也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她离神社越来越远,看上去像是要回家。如果真是这样,上去搭话也没用,我们俩因此而达成了一致意见。“可惜啊。再早些跟她搭话就好啦。”E冈的语气听上去令人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是没过一会儿,那个女孩又出现了。她并没有回去。于是我们决定继续跟在她身后。“去搭话啊。”“别,等等。我正寻找机会呢。”

就在我们嘀嘀咕咕的时候,女孩又开始远离夜市的道路。“又让她跑啦。”“嗯。搞不好她已经发现我们了。”

就在我们已经放弃、开始闲逛的时候,那个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出现了。我们觉得很奇怪,又靠近前去。结果她又快步走了起来。“喂,搞不好她是在等我们上前找她呢。”E冈的话让我沉吟起来。如此说来,她已经朝我们这边不停地瞟了一阵子了。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要逃开,而是想把我们引到行人较少的暗处。

到了这一步,我们却突然踌躇起来。想等对方来约自己显然是不可能的,而我们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和E冈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话:“唉,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E冈正在大家面前说着什么:“那是个好像五十岚淳子的女孩子啊,她想把我们引诱到暗处,我们就跟着去啦。结果她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要做的话一个人给五千块。我说太离谱了,一个人三千,她说不行。我们身上又没那么多钱,只好放弃啦,真是太可惜了。”

唉——大家的表情是那么投入。E冈发现我来了,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闭嘴。

哎呀哎呀,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吹吹牛皮啦。我轻声叹了口气。

不良少年的昨天

初三时我所在的那个班级,虽然聚集了很多坏学生,让人无可奈何,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些普通学生竟然可以跟他们相处得不错。虽然暴力事件时常发生,但那只发生在坏学生之间,只要不去掺和,我们这些普通学生还是过着和平的校园生活。因他们而受的损失,最多也就是因为他们太吵,没法好好上课而已。但即便是普通学生也不会将其看作是损失,因为基本上没有人愿意上课。

另外就是发生过好几次便当被偷吃的事。到了午休时间,心里正想着不知今天是什么菜,满怀期待地打开便当盒,竟然发现里面的食物已经被别人吃掉了。很明显,作案的就是那帮坏学生。他们应该是趁上体育课教室没人的时候,盯上了别人的便当。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情呢?因为这样就可以省下午饭钱。估计那帮家伙都说中午要买面包吃,从父母那里拿了钱吧。

但是他们也讲求自己的那一套道义——决不把便当全吃完。当时的便当盒大部分都是长方形平平的那种,结果里面就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米饭从中间开始少了一半。菜也是差不多情况,原本该有四根的小香肠变成了两根,切成五块的玉子烧剩下了两块半。就算是受害人,面对如此坚决的重情重义也实在生不起气来。但就算只是一半,自己的便当平白无故被别人吃掉总让人头痛,所以我们也想了很多保护措施。我采取的是在包上挂一把特制的锁。因为它,我的便当一次也没被偷吃过。但是有一天体育课下课后回到教室,却发现包上贴了张小纸条。“别做抠门事”,纸条上这样写道。

总之,虽然发生过各种小麻烦,但诚如我一开始所讲,普通学生和坏学生之间还是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友好共处。

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案例真的很可能极为罕见。前面我也写过,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学生立刻就逃跑了。可见,虽然表面上说是普通学生,但在我们班这种情况之下,其实我们一点都不“普通”。

比如说,我和我的伙伴们竟然置高中升学考试近在眼前于不顾,学会了打麻将,还每天围在桌边打。当时我们一直借用一个朋友父亲的麻将牌,不过最终还是被收走了。“你们多少给我学一点!”他父亲这样说。

即便如此,我们并没有轻易屈服,而是凑起零花钱在当铺买了副牌,没日没夜地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牌友N尾,还在旧书店买了一大堆麻将漫画,研究起那些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的招数来。

但是我们当初所打的麻将,规则简直乱七八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满贯。如今想想,那时候我们称之为四暗刻的,实际上只不过是三暗刻对对和;我们的地和,只不过是双立直自摸和牌;而让N尾欣喜若狂的九莲宝灯也只是单纯的清一色而已。或许不懂麻将的人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打棒球时,落在内野手和外野手之间的三不管地带的安打被当成了本垒打一般,是不可理喻的错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可真是吃了大亏。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可赚,所以也就无所谓了,反正那实在是些对心脏不好的规则。

既然打麻将,肯定要赌钱。反正现在已经过了法律追究的有效时限,我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明说出来,不过或许就算不是那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打麻将赌钱是没问题的,这个道理某些政治家已经替我们证明过了。而且说到赌注,他们和我们之间可是相差四五位数呢。听说那帮家伙一晚上就动用了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而我们顶破天也就几百块而已。我们的一千点才算十块钱。即便是对常年打麻将的老手来说,这恐怕也是闻所未闻的低倍率吧。

就算是这样,可万一我们输的钱超过了一千块,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当时规定,如果不能在月末之前把输的钱还清,那么下个月就失去了参加资格,所以必须得想办法筹集资金。别看我说得好像挺夸张,对一个初三的学生来说,一千块可是个不容小觑的数字。比如我手头刚好有一张当时的超市广告单,上面的价格是这样的:

还有我常去的立食荞麦面店,一碗汤面是一百日元。那还是个一千块能买很多东西的时代。(回想起当时那么流行的百慕大短裤还是觉得好笑,那东西就像是为了让腿看起来更短而设计出的,到底为什么风行成那样还真是个谜。)

为钱所困之时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用东西来抵输掉的账,或者先把东西卖给其他人,然后拿那些钱去还账。当时作为等价交换物频繁流通的是黑胶唱片,其中尤以披头士的唱片价格最高。交换汇率大概是三张唱片一千块吧。有一天,N尾忽然跑到我这里说:“我被S木和了四暗刻啦(恐怕其实也只是三暗刻而已)。你替我收下这个吧。”

他拿来的是《一夜狂欢》《黄色潜水艇》和《顺其自然》。其实也是之前N尾从S木那里收来的。每当麻将的胜负运有所变动的时候,总会有几张披头士的唱片在成员之间易手辗转。长此以往,它们竟变成了犹如货币一般的东西,当中最受欢迎的是一张武道馆演唱会的盗版盘,我们之间已事先约定好,光这一张就值一千块。虽然它的音质根本不好,但是每个人都怀着“将来或许会升值”的期待,进行着高价交易。

从这一点各位或许已经感觉到,同麻将一样,当时我们深深地迷恋着披头士,不管做什么都会放他们的歌作为背景音乐。

读到这里,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若从年代上算,那时候披头士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这种质疑是正确的。在我们上初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解散了。我们当时所听的现役乐队是齐柏林飞船、Cream、芝加哥、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之类。事实上也是他们的唱片买得比较多。但是,这些乐队的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听还行,如果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问题就来了。因为这些乐队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而每个乐队的个性又都那么强,会让人心生明显的喜恶。说得直白些,就是选择打麻将时的背景音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有人说某首歌好,就有人说这玩意儿到底好在哪里,经常因此争论不休。

披头士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现。当时的伙伴里有一个姓H本的,是个爱披头士爱得发疯的超级歌迷,他让我们听了很多披头士的歌曲。“都什么时候了还听这种怀旧歌曲!”最开始我们都不以为然,可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竟都变成了披头士歌迷。或许正因为他们是摇滚乐的原点,所以歌曲中包含了大家的喜好中共通的部分吧。

不光是我们,当时的大阪也正好掀起第二次披头士热潮。电影院里循环上映《一夜狂欢》《救命!》《黄色潜水艇》和《顺其自然》,我们也一口气从早看到晚,直到头晕眼花。

校园里也全是关于披头士的话题。一些半路跟风的歌迷并不知道他们解散了,常常会有人问出“下首新歌什么时候出啊”之类的问题,弄得自己颜面尽失。这股热潮最为显著的体现是在校园文化节的时候,竟然每个班都举办披头士的演唱会。说得好听点是演唱会,其实就是某人从家里搬来唱片机,无休止地播放其他人拿来的唱片。三年级的学生也是一样,不管去哪个教室都是披头士的歌。某个班的四个傻瓜还将拖把头顶在脑袋上,拿扫帚当吉他、水桶作鼓,模仿乐队演奏。

总之,披头士在学校里简直大红大紫,甚至给人一种不听披头士就根本算不上是个人的感觉。

但是,其中也有一些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家伙。不用说,正是那些坏学生。在这瞬间沸腾了似的披头士热潮中,他们看上去十分难受。这也正常。看电影只看黑帮片或者日活浪漫情色、听音乐只听演歌的他们,自然没法适应这样的环境。文化节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聚在校园的一角,蹲在地上抽烟。

令我们欢呼雀跃的消息终于来了。东大阪的某个体育馆要上映含有未公开影像的披头士演唱会电影。能不能搞到票原本该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对此却并不担心。因为之前提到的那个对披头士走火入魔的H本,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替我们搞到了几张票。H本的父亲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跟这部演唱会电影也有些关系。如果没有这个强有力的支援,我们就不得不一大早去窗口排队取号,然后再去参加抽选碰运气。人这辈子不可或缺的,是一个有着能帮上忙的爸爸的朋友。

就在演唱会的日子近在眼前时,坏学生之一的Y川在午间休息时找到了我们。“喂,我问一下啊,那个的票还有吗?”“那个是哪个?”我问。“就是那个啊。哎呀,披头士的……”

看着Y川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在那帮坏学生当中,Y川可算得上尤其跟欧美音乐沾不上边、典型“河内大叔”一样没品位的人。

见我们都不作声,H本开口了:“就剩一张啦。你想要的话,就让给你吧。”“哦?真的?”Y川表情没怎么变,但还是发出了喜出望外的声音。“嗯。没事的。演唱会那天,你到会场来的时候我给你。”“那就麻烦啦。”Y川比画着手刀道谢。

后来我们向H本抗议,问他为什么要将票让给那种人,他却笑了。“卖他一个人情,以后有事也好办很多。”这小子后来成了一名律师。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很是深谋远虑了。

可是,为什么Y川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呢?没过多久原因就搞清楚了。因为他正追求着邻镇中学一个不良女学生。这个女生是个摇滚迷,对没听过披头士的男人不加理睬。“恋爱使人盲目啊。”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是Y川的混混伙伴M田。说完这句话,他哧哧地笑了起来。

当天,我们到达会场的时候,Y川已经等在那里了。即便是在好几千观众当中,Y川的形象还是醒目得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我们这些人瞬间踌躇起来。

Y川穿着一身学生制服。立领改得很长,上衣的扣子全部解开,里面是鲜艳的衬衫,还故意隐隐约约地露出衬衫下的护腰。裤子自然是异常宽松肥大,明明没下雨却穿着胶皮长靴,手持雨伞。最引人注目的,是用发蜡抹得锃光油亮的头,额头两边的头发都推掉了,泛着青光。这种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来看披头士演唱会电影的。周围所有的人也都像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似的,避免视线与他接触。“你们也来得太晚了吧。”看到我们之后,他说。这下就连H本也无言以对了。

演唱会电影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由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那个姓福田什么的大叔担任现场主持。搭建好的舞台大银幕上播放着披头士的影像,两边的喇叭里则传出他们的歌声。

Y川就坐在我旁边。大家都一脸满足的样子,只有他一人不耐烦似的一直紧皱着眉头。脸都成那样了,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来呢,我在心里想。

但是——

演唱会结束,在附近的车站等车时,我看到Y川独自站在离众人稍远些的地方,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我偷偷从身后靠近他,然后就听到了。“Yesterday……那什……么、那什么……嗒啦哩啦哩啦哩……啦啦……”

那旋律很怪异,但毫无疑问正是那首名曲《昨天》。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惬意。

好坏各安天命

到了初三的第二学期后半段,大家终于不得不开始暗自担心起自己的前途来。尤其是在H中这种可以把爱哭鬼吓得哭不出来的无法无天的中学,能否进入一个像样的高中着实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

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几个早早拿到保送入学名额的家伙,而且还是保送去水准绝对不低的M工业高中。那些家伙都是排球队的队员,他们之所以如此幸运,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那一年正值慕尼黑奥运会召开之际,电视台为此专门播出了一部名为《慕尼黑之路》的动画片。我记得播出时间应该是每周日晚上七点半。可能还有很多人记得,这是一部取材自日本国家排球队的节目,其中交替介绍了森田、大古、横田等选手的逸事,戏剧化地表现了松平教练为组建这支队伍付出的辛劳。

这支球队里有一名姓N口的选手。在众星云集的日本国家队里,他是如此普通,完全不引人注目。这个N口选手正是来自我们H中的排球队。《慕尼黑之路》介绍到他的时候,电视画面里竟然出现了我们学校的名字和大门。这对于我们学校来说究竟是怎样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可以从平时对动漫十分轻蔑的校长第二天在早会时那兴奋的语气中一窥端倪:“各位,昨晚的《慕尼黑之路》看了没有?希望各位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让学校的名字出现在动画片里的人。”

这股热潮在日本国家队于奥运会获得金牌时达到了最高点。我们的N口选手也被颁发了一枚金牌挂在脖子上。当时的解说员是这样评论的:“那是在板凳席上大声呼喊、带动了全队士气的N口选手!”稍微叫人有些难为情。

此后N口选手还回我们学校访问过。他个子是真高,我记得当时站在他身边的校长看上去就像一只袖珍小猴子。

稍微跑一下题,N口选手从H中毕业后,进的就是前面提到的M工业高中。M工业高中是抱着能再次得到N口选手这样的人才的期望,才近乎无条件地全盘接收了我们学校排球队的队员。该说他们势利,还是草率呢?唉,权当是因为那个不拘小节的年代吧。

继排球队之后传出大量保送入学消息的,是早已提及多次的橄榄球队。因为当时设有橄榄球队的初中本就不多,素以毫不留情地与对手进行身体对抗而闻名的H中橄榄球队,早因“即战力球员众多”而受到各个高中的关注。

橄榄球队这边最主要的保送学校,是比起橄榄球来更以棒球著称的N商高中。不知道这所学校的人恐怕很少吧。如果要列举职业棒球选手,那里曾出过水岛新司漫画里的角色原型K选手等其他很多人,虽然他现在已经退役了。

获得保送名额打算进入这所N商高中的人当中,有一个就在我们班。这里就叫他Y吧。他留着平头,额头两边推得又齐又高,肚子上还缠着护腰,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初中生。

那天,Y在接到保送入学的通知后,带着一脸悻悻的表情回到教室。问他怎么回事,他发出“啧”的一声,恨恨地回答道:“听说能保送入学我就放心了,可没想到还要考试。这个N商真是麻烦。”“考试也是走形式吧。应该不会因为那个而落榜吧?”这并不是单纯的安慰,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我也这么想,可听说还有最低分数线呢。要是没能超过那个分数线,就算保送也不行。真烦人啊。”“最低分数线大概是多少?”“考试科目一共五门。语文、算术、理科、社会、英语。”都已经初三了,还把数学说成算术,可以说这也暗示了Y的学习水平吧。“那,总共必须得多少分呢?”“那个啊,五门科目里只要有一个零分就完蛋啦。这就有点过分了!如果说只要不是全部零分就可以,那还轻松点,可现在是一个零分都不可以有。这可太难了!怎么办呢……”Y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眼都瞪圆了。听他的口气,还以为是多么严苛的条件。可实际上不就是“只要所有的科目都别得零分就可以”嘛。也就是说,所有科目的及格线只不过是满分一百分里的区区一分。我这样说着,Y却表情严肃地生起气来。“你说什么傻话呢!要是平时的考试都能得个十分二十分,我也不用这么烦啦。可我动不动就考零分,当然要怕了。这你都不明白?”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只得点头称是。零再怎么翻倍也还是零嘛。

据Y说,这些科目里危险性最高的就是数学(他仍旧称之为算术),其次是英语。“替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吧。”他这样对我说。

我一个人也无能为力,于是决定找几个人聚在一起制订作战计划。最终,我们将如下战略传授给了他。判断题全部打钩。同样的道理,选择题全部填同一个字母。英文填空题,在“to、for、of、that”当中,找一个那一题里没有出现过的填上。如果数学考题里出现了方程,不管怎样先写“x=1”(据统计这个答案出现的次数最多)。别忘记带量角器和尺,如果出现几何图形题,就用实际测量的方法得出答案。“好吧,那我就照这个去试试吧。”Y将我们的这些建议写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道。而我们其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对他说些类似“加油哦”之类的话。

保送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大家都在纷纷议论,也不知那小子考得怎么样。当天刚放学,Y就出现了,一脸愉悦地双手比出“V”的手势。“小菜一碟嘛。”他说。

我们从他那里得知,英语的第一题是“默写字母表”,而数学的第一题则是“1/2+1/2= ”。“我看到后觉得这肯定不会得零分,就放心啦。时间还剩了好多,挺无聊的。哈哈哈哈。”Y豪爽地笑着。我看着他那副模样,默默在心里道:原来如此,这果然不是数学而是算术啊。

像这样能通过保送决定将来的人还好,但是大部分学生还是要面临考试。刚过完年,学校就早早地开了升学指导会,家长们都要在那天去学校与班主任谈话。

当时,我们这个学区的A校、B校和C校被认为是高中里的前三名。我的大姐进了C校,二姐进了B校。若按这个顺序,我就必须得进A校了。但是父母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唉,最好是B校,再差也希望你能进C校啊。D校的话,面子上就不好看了。要是E校那种,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提。”母亲竟对我说出了这种天方夜谭。也怪我没怎么跟父母提起过在学校时的成绩,以至于令他们产生如此误会。

那天同班主任开完会,母亲一脸茫然地回到了家。“你……听说过F校吗?”“嗯?F校,知道啊。是个还不错的高中吧。不过是新办的。”“新办的啊,难怪我没听说过。老师说,如果是F校或者G校,可能还有希望考进……”

在我看来这也是情理之中,但母亲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原来你学习一点都不行啊。”她语重心长地说。被家长发自肺腑地说成这样,真是叫人心生落寞。

那天晚上,父母认真地商讨,与其进二流高中、考二流大学浪费钱,还不如送去别人店里做学徒上职高,以后回来继承家业。所谓家业,也就是卖眼镜和一些贵金属的小商店。听上去好听,其实就是那种不管哪个小镇都会有个那么两三家、平平无奇的小钟表店。如果各位想象成三越商场里的蒂凡尼那样的店,那我还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干,不干!我不要去当学徒。就算是二流高中,努努力也是可以考进一流大学的。我以后会好好学习的,你们就让我去上吧。”

我甚至假装哭了起来。这一招还真奏效,父母竟然听了我的话。我连声道谢,心里其实正做着鬼脸,嘿嘿嘿,搞定啦。

不光是我一个人,朋友们也正为择校的事情而苦恼。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当时大阪的高中入学考试根本用不上什么志愿表,全靠一次定胜负的入学考试决定。对成绩没有自信的人,只能绞尽脑汁地观察整体动向,死死盯着报名人数,考量哪里的学校比较有把握合格。

虽然十分罕见,不过还有一种人,完全不用为这种问题伤脑筋。之前介绍过的超级披头士迷H本就是这类人当中的一个。在众人都觉得他完全可以考上A校的时候,他却以“不用穿校服、女生很多”的理由,决定参加低一个等级的B校的入学考试。除了公立学校之外,他还报名参加了私立学校的考试,这次则因“没有面试环节”而选择了P校。他十分尊敬约翰·列侬,头发也留得那么长,于是断定有面试的高中会比较棘手。

即便是伴随着波折,大多数人还是如此这般地规划着将来的道路。但同时也有一些总定不下来或者说很难定下来的学生,这种人在我们班就有不少。不用说,正是那些坏学生。他们和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正怀着比我们更为紧迫的心情迎来初中生活的终点。

有一次,我听到两名女学生之间这样的谈话:“你怎么办啊?上高中吗?”“现在还没打算上。你呢?”“还没决定呢。也不知道W子怎么样。”“她应该会去找她的那个好哥哥吧。平时他就很宠她嘛。”“哼。脸稍微长得可爱点还真占便宜啊。我也去找个好男人得了。”

那段对话的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但也算能大致明白。

还有一个女生,她把右胳膊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上臂,问我和我的朋友:“喂,你们觉得这个疤怎么样?显眼吗?”

她的胳膊上有一个接种卡介苗留下的疤。我们都觉得要说不醒目那就是骗人。听到这个答案后她很失落。“是吗。要是没这个的话,万一不顺利至少还能去当脱衣舞女呢。”

这句话让我们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

而坏男生那边,还是决定继续升学的比较多,但并不是他们自己去选择学校。“家长和老师随便定吧。管它哪里,去就是了。”

几乎所有人都采取了这样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当自己要上的学校定下来后,他们还是要相应地互相打探一下消息。比如说像以下这样的:“那个高中最近换大哥啦。你要是打算去那儿的话,还是先去打个招呼比较好吧。”“要是不去会怎样?”“那还用说?被打个半死呗。”“唉,真是没法省心。”

上了高中之后就得看高年级学生的脸色,这种事其实哪里的学生都一样,但对那些坏学生来说,却是个尤为现实的问题。

当然,也会有一些不打算上高中的学生。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又是如何选择了那条路,我并不清楚。因为到了第三学期,他们已经几乎不在学校露面了。

我们就这样迎来了毕业典礼。那是一个简单朴素的毕业典礼,既没有《敬仰您的尊贵》,也没有《萤之光》。甚至连校长颁发毕业证书的环节都没有。很明显,校方打算尽快走完这个流程。在典礼之前,我们这些毕业生总在琢磨着“到底哪个老师会被揍呢”这个问题。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一切竟然风平浪静地结束了。而典礼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因为毕业典礼之后我就再未踏足母校一次。那在我心里是能不接近就尽量不接近的场所之一。

就这样,我们的初中生活结束了。

那之后的日子又过去了十几年,某一天——

一个男人走进了我家开的店,要求看看墨镜。他烫着火箭头,眉毛剃掉了,深蓝色开襟衬衫外披着胭脂色的外套,还戴着金项链、金手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时母亲正独自看店。她事后说,那时心里的想法是:哇,这下来了个不好惹的。希望他看看就赶紧走吧。

那个男人看着墨镜,却冷不丁地丢出了一句话:“你家里应该是有个儿子吧。我跟他可是初中同学呢。”“哦?小哥你是……H中的?”“是啊,不过是个垫底的。大婶,你儿子现在干什么哪?”“我儿子在名古屋当上班族呢。”“哦,是个中规中矩的公司员工啊。那还挺不错。”“小哥你呢?”母亲刚问完就后悔了,不过男人并未刁难。“我现在啊,被××组罩着呢。不过说名字大婶你应该也不知道吧。唉,说白了就是黑社会。”

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不作声了。“上班族啊。果然普通的家伙长大成人后也是做着普通的事啊。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坏,现在还是坏,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大婶,你看看这个。”男人说着,让母亲看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一条大概缝了十厘米的伤疤。“这是怎么弄的啊?”“前两天在外面被人砍的。我啊,当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哎哟哎哟。”母亲的神情很沉重。“有当上班族的,也有混黑社会的。什么人都有,挺好玩。你儿子常回来吗?”“大概一年一次吧。”“这样啊。那,你代我跟他问个好吧。”“小哥你也要保重身体啊。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啦。”“是啊。说得没错。我会小心啦。”

母亲说,那男人买了副便宜的墨镜之后就离开了。

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当初读过的小学,从家步行大概只要几分钟。那所小学附近有一座小小的神社,每到新年期间或者节日祭典的夜晚,神社门前就摆满了路边摊。直到如今,我还是会在元旦当天到那里拜拜,顺便尝尝大阪有名的特产鱿鱼烧(注:并不是把整条鱿鱼烤熟了吃),但那也只是每年一次的小小乐趣而已。

说起来,那应该是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夏日祭典时的事情吧。我正同往常一样,一边打量那些小摊,一边晃晃悠悠地走着,随后在一家店面前停下了脚步。说是店面,其实就是一张摆着小玩意儿的小桌子。

这家店挂着写有“魔术”两个字的招牌。桌子后面的大叔正一个接一个地变魔术给孩子们看。当然他并不是靠那个赚钱。当一个花哨的魔术变完后,他就会拿出一个箱子,接下来就会说出下面这番话:“刚才的魔术,只要有我这个箱子里的道具,谁都可以很轻松地变出来。这东西原本值一千多,不过今天过节,我就破例打个折,只要一百块就行啦。”

要是两三百块的东西降到一百也就算了,非要说把一千多块的东西降到一百块,反而让人对这个大叔更放心不下。事实上,除了逢年过节之外,平时他哪儿有可能来这里做生意?

这事暂且不提。当时大叔变给我们看的是这样一个魔术:首先拿出一条破手绢,朝观众展示一下手绢既没做手脚也没放东西。然后左手握拳,将手绢塞进去。当手绢全塞好后再猛地张开手,这时候手绢已经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我对这个魔术还有印象,因为不久前一个朋友刚变给我看过。其实原理很简单。首先要准备一个刚好可以套在拇指上的、肉色指套一样的东西,将它藏在左手的拳头里,再往里面塞手绢,最后将左手的拇指塞进那个套子中。这时再张开手,看上去就好像手绢消失了一般。这魔术虽说谁都可以轻松完成,但如果观看的人注意到了拇指上的指套,立刻就会露馅。在我们这帮孩子当中,这是个出了名的“垃圾魔术”。

看到夜市的大叔变这个魔术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又是这玩意儿啊。但是看了几遍之后,我却开始往前挤了。因为不管我再怎么集中注意力,都看不到大叔左手拇指上有指套之类的东西。即便是猛地张开左手展示手绢消失的瞬间,他的指尖上也是什么道具都没有。

这可跟那个“垃圾魔术”不一样,我想。如果能学会这个再去变给大家看,一定能让他们大吃一惊。

好!我下定决心,打算买那个魔术道具。付了一百块之后,大叔把我带到了一边。“听好啦,我现在教你方法。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大叔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则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嗯嗯”地点着头。

大叔缓缓地打开箱子。我急切地凑上前去看。但是当我看到大叔拿出来的东西时,却哑口无言了。绝对不会错,那正是朋友之前用过的肉色指套。“看好啦,把这东西这样攥在手里,然后朝里面塞手绢……”大叔演示给我看的是我早已看腻了的“垃圾魔术”,那个指套最终也没有在大叔的手指上消失。

大叔走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离谱了吧。

我决定再去看一次大叔在摊子变的魔术。我打起一百倍的精神,死死地盯着大叔的手。可是,当他的手“啪”地张开时,手指上还是没有套子之类的东西。我禁不住想大叫,这是为什么啊?!

可在那之前大叔就已经发现了我。“喂,你不是已经知道方法了嘛。别妨碍我做生意,一边去。”他说着就把我轰开了。我不情愿地离开了那里,同时想通了他的如意算盘。大叔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是手法更为完美的真正的魔术,但那只不过是为了推销“伪劣魔术”来招揽生意的手段而已。“浑蛋,又被骗了。”我攥着那个用肉色硬纸板做的指套,悔恨万分。

那个年代,我们那里聚集了很多这种黑心商贩。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判断能力低下的小学低年级学生。这些年纪一把的大人,竟以近乎诈骗的手段企图掠夺孩子们寥寥无几的零花钱,所以那里可以说是一条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的街道。

他们明目张胆地靠在小学校门旁边做买卖。我想最普遍的形式应该是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架一个大包,把那个包摊开之后,就可以直接变成一个小摊位。

其中最常见的是抽奖摊。形式很简单,就是让人花十块钱去抽一次奖。一堆奖品摆在外面,一等奖是无线电对讲机、二等奖是照相机、三等奖是组装模型,尽是些孩子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们被这些豪华奖品所吸引,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十块的硬币,向抽奖发起挑战。从一个装满了叠得很小的纸片的箱子里抽出一张来打开,上面会写有“一等”或者“不中”之类的字。

但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一个人抽中过奖品,所有人抽出来的都是“不中”。这种时候,只能得到一块泡泡糖。所以在抽奖摊旁边,总是围着一群满脸怨气地咀嚼着的孩子。

理所当然地,我们也开始渐渐心生怀疑。我们开始思考,搞不好这完全就是骗人的,搞不好能中奖的签根本就没有放进去过。

质疑的空气在孩子们当中蔓延开来,而那个大叔也很快察觉,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你们觉得这里面根本没有能中奖的签,是吧?”

心里的想法被说了个正着,我们都不作声。于是大叔又继续开口道:“你们啊,太不会抽奖啦。”

我们正想着这种事情有什么会不会的时候,大叔的手猛地伸进了箱子里。随后他从里面抓出一张纸片,放到我们眼前打开,上面出现了“五等”两个字。咦——我们都发出惊讶的声音。

抽奖的诀窍是什么呢?这完全叫人毫无头绪,但大叔抽中了却是事实。虽然十分不情愿,我们也只得认为事情就是如他所说,表示接受。

可大叔接下来的举动让人完全无法接受。因为他将纸片丢进了垃圾桶。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孩子眼尖地发现后立刻表示抗议:“大叔,那张中了奖的,你要放回去啊。不然五等奖不是又少了一个嘛!”

大叔瞪了那个孩子一眼,好像在责怪说:毛头小子净说些碍事的话。“打开过就相当于有了记号,已经不能用啦。你们也用不着担心,这里面还有其他五等奖的呢。别再废话了,赶紧抽吧。不然就是妨碍我做生意啦,都回去,回去。”他说着,像赶苍蝇似的挥起手来。被哄着说“回去”可不是我们希望的,于是大家都闭起了嘴。之后又有几个孩子围了上来,因为想要对讲机或者照相机而尝试了抽奖,但谁都没有中。直到最后的最后,所有的签上仍是“不中”。

这个伎俩也很好拆穿。正如我们怀疑的那样,恐怕箱子里一张中奖的签都没有。大叔事先把能中奖的签装在口袋里,如果孩子们怀疑,他就抛出“你们太不会抽奖啦”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再把手伸进口袋,将那张签握在手中藏好,然后装出从箱子里抽出那张签的样子,再拿给我们看。手法虽然很简单,但如果对象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或许行骗也就没有那么困难吧。事实上,我们意识到这个伎俩的真相也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通过这种简单的手段做黑心生意的商贩还有很多。其中令我印象颇深的,是消字水的摊子。顾名思义,那里出售的是用来擦墨水字迹的东西。“喂,都来看啊。我先用钢笔在这纸上写上字。”那个大叔当着我们的面,在一张垫鱼糕木板大小的白色绘图纸上,用蓝色墨水笔写下了“いろはにほ”这几个日文假名。“接下来在上面滴上这‘超级消字液’。”他说着,将吸液管插进一个怪怪的瓶子里,随后在“は”这个字上滴了几滴透明的液体。而那个“は”字,看上去似乎有些渗开了。“最后再盖上这张吸字纸。”大叔将一张和绘图纸差不多大小的吸字纸盖在写了字的纸上。他观察了一会儿,将吸字纸拿开,“いろはにほ”变成了“いろにほ”。在一旁看的我们随即发出了一阵惊叹。“好了,就像这样,全擦掉啦。这个‘超级消字液’在商场里买的话大概要三百多块钱。今天我就给你们把价格降到两百块。吸液管和吸字纸就白送啦。”

这一句“在商场里买的话”正是画龙点睛之笔。既然能在商场买到那肯定不是骗人货啦,纯真(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的小学生们都坚信不疑了。“你再弄一次。”孩子们提出要求。“好好,再做几次都可以哦。”说着,大叔又在纸上写起了“いろはにほ”。随后,他又用“超级消字液”把那个“は”字给擦掉了。我们都在心里感慨万分。

但是我却没有买这个消字液。虽然心里觉得很厉害,但我没有钢笔,要消字液也没用。那天回家后,我发现姐姐正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什么。凑过去一看,桌上摆着的正是那“超级消字液”的瓶子。“啊,姐姐,你买这个啦。弄给我看看,弄给我看看。”

姐姐无精打采地嘀咕了一句:“不行。”“为什么?”“什么也擦不掉。”“哎?真的吗?”

我看了看姐姐的手边。在绘图纸上,竟跟那个大叔一样工工整整地写着“いろはにほ”几个字。而且她似乎也同样在“は”上面滴了那个液体,但字却完全没消失,只是糊成一片。“姐姐,这个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一说,姐姐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她考虑了一会儿。“你可不许告诉爸妈。”她对我说,同时把消字液塞进抽屉。那个时候,大阪的父母都教育孩子“不管是谁都要当作小偷般看待”,如果简简单单就被骗了,回来得被骂个半死。

我觉得这个伎俩也很简单。那个大叔应该是偷偷准备了一张写有“いろにほ”的纸,中途巧妙地调包了。

之后我又去了一次小学校门口,但那个卖消字液的小贩已经消失了。手脚麻利和跑得快这两点,对于他们的生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以上介绍的,都是大叔们多少有着一定技巧的案例,但还有一些是毫无技术含量可言、叫卖着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黑心货的家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卖所谓“鬼怪魔法灯”的大叔。

那个大叔照例将一个大包架在自行车后面,从里面拿出来一个说不上是泛蓝还是泛黑的黏土板一样的椭圆形东西。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大概可以一只手拿住。那东西的表面画着鬼怪的脸。“这是个一拿到暗处就可以自动发光的神奇的灯。”大叔说道,“夜里让这个对着墙壁发光的话,墙上就可以映出一张大大的鬼脸。不过,在家人上厕所时,可不能突然拿这个出来照哦。因为如果这样,他们刚拉到一半就会吓昏过去啦。”(注:即大阪方言里大便的意思。)

这时候,孩子们就会哈哈地笑起来。这种大叔有时候会故意逗孩子们笑。“现在是白天,所以它还不会发光,不过你要是拿去暗处,它就会马上亮起来。你们瞅瞅这个袋子里头。”大叔说着,将一个黑色的袋子伸到孩子们面前。往里一看,画在黏土板上的妖怪的脸果然正发出光亮。

但是——我在想,这难道不就是夜光涂料而已吗?“这是靠电发光的。”大叔的声音忽然抬高了一个八度,“这里面有电池,所以才能发光。电池快没电时,光就会变暗。那时候,请帮它充电哦。”

突然间冒出了“充电”这种词汇,让我们这些孩子的眼睛都不由得发出光来。因为那是一个只要起个电子什么什么的名字,不管多么劣质的商品都可以卖得出去的年代。“充电”这个词包含了高度的科技含量。“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们充电方法。”

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叔继续道:“嗯,傍晚的时候,NHK会播出一个叫《葫芦岛奇遇》的节目吧?”

我们点头。那个节目很受欢迎,但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接下来那个大叔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那个节目开始之后,请将这个‘鬼怪魔法灯’贴到电视机的屏幕上。这样它就可以充电,继续发光啦。”

咦?我们都在心中发出疑问的声音。那样就能充电了?因为是小学生,这种复杂的事情也搞不清原理,但也太让人觉得可疑了。

即便如此,在场的孩子当中,还是有几个买下了“鬼怪魔法灯”。买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副欢喜雀跃的神情。

好了,事情的结局也很清楚了。几天之后,在街道的各个角落,都出现了拿“鬼怪魔法灯”当作石头踢来踢去的孩子。这些孩子肯定都曾在看《葫芦岛奇遇》时,将那玩意儿贴到电视屏幕上。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做黑心买卖的大叔出现又消失。他们总是能一个接一个地想出新点子,几乎很少有人使用同样的手段。每次都会有若干孩子上当。我有个朋友,拿着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原打算买作业本的钱,浪费在“儿童香烟”这种听上去就不正经的东西上。每个人都经历着受骗和伤痛,最终掌握了在这条街道生活下去的本领。

从那时起几十年后——

那天我从上班地点爱知县第一次开着爱车回老家。那是一辆二手丰田小福星,我却十分喜欢。我迫不及待地想让父母瞧瞧这辆车。但是家里没有停车场,没办法,只能停在路边。可那天,本应很空的家门口的路却很堵。于是我只得将车停到大约二十米开外的银行旁边。“你把车停哪儿啦?”见到我,母亲立刻问道。我回答银行旁边,母亲的脸色都变了。“不行,不行。赶紧把车停这边来。不能放到那种黑漆漆的地方。”“是吗?那我回头再去开过来吧。”“不行。现在就去。我又不会害你。”“啊?现在吗?”我站在门口鞋都还没脱。可母亲唠叨个没完,于是我决定去取车。结果——

一个后视镜没了。

可以肯定的是,我离开车仅仅几分钟而已。“傻眼了吧。”回到家跟父母一说,母亲这样说道,“在这里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我低吟起来。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我竟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天,我来到附近的修理厂,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修好。修理厂离后视镜被偷的地方大约有十来米远。“嗯——这种车的后视镜啊,可能没法马上搞到哦。”修理厂的大叔看着我的车低吟道。我那后视镜是手枪子弹一样的形状,之后的新车型都没有再配那样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抱希望,因为就连丰田专卖店都不一定有,这种小修理厂就更不可能了。

可大叔进去了一会儿之后,竟手持一个后视镜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小兄弟,你运气真好啊。我这里刚好还就留了这一个。这可真是太巧啦。”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个后视镜,无论是新旧程度还是褪色情况,都酷似我车上另一边的那个,看上去简直就像原本就装在我那辆车上的一样。“你真的很走运啊,小兄弟。傍晚之前一定给你装好,你就放心吧。”

修理厂的大叔拍着我的肩膀。我嘴上说着“那就拜托您了”,心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相隔十几年之后,我再次感到,在这里真的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圆谷的哥斯拉

一谈到怪兽,我的话就有些多。但也不到滔滔不绝的地步。我以前该算是个标准的怪兽少年吧。我有哥斯拉的组装模型,但没有收集过PVC模型。我常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但从没拿自己的原创作品向《赛文·奥特曼》的角色征选投过稿。我就是这种程度的怪兽迷。

要说怪兽,那必须是哥斯拉了。因此,要谈我的怪兽历程,当然要以哥斯拉为中心。遗憾的是,最出名的《哥斯拉》电影(一九五四年)我却没有在影院里看过。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和许多怪兽少年一样,我也是在电视上看的那部作品。在那个看电视还是闲暇时的至尊享受的年代,我常和家人一起聚在荧屏前。

第一次看到哥斯拉的时候我害怕了。作品基调很阴暗,哥斯拉被描述为恐怖的象征。平田昭彦饰演的年轻科学家也很怪异,他用“Oxygen Destroyer(作品里出现的一种药物的名称)”做溶化鱼实验时我都没敢睁眼。

但是很奇怪,有一个场景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就是哥斯拉袭击电视塔的时候。在那个电视塔里有一个参与直播哥斯拉残暴行径的播音员,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开话筒,最终留下了一句“啊,哥斯拉冲过来了,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吗?啊——各位观众,永别了”,随后死去。有时间讲这种废话还不赶紧跑,当时的我这样想。

在观看过程中,爸爸一直说个没完。“哎呀快看,圆谷做出来的东西果然不得了啊。我说的没错吧。哇,厉害啊,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真不得了啊,不愧是圆谷。”他说的是特效电影导演圆谷英二,我当时却不甚明白。直到看《哥斯拉的逆袭》(一九五五年)之前,我都一直以为那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名字。

全家人一起聚在电视机前看过的作品里,当数《空中大怪兽拉顿》(一九五六年)的印象尤为深刻。这是怪兽电影的首部彩色作品,但是我直到最近都还以为它也是黑白电影,因为当时我家的电视机是黑白的。这部《空中大怪兽拉顿》给了我比看《哥斯拉》时更大的震撼。特效就不用说了,故事情节也很感人。尤其是最后拉顿死时的场面,拍得实在太好了,我不禁哭了出来。

之后,东宝还出品了《地球防卫军》(一九五七年)、《摩斯拉》(一九六一年)、《妖星哥拉斯》(一九六二年)等特效影片,但是我全都没能在电影院观看。当几年后看电视时我才发现,原来《妖星哥拉斯》里出现的怪兽马古马的造型几乎原封不动地用在了《奥特Q》里的四次元怪兽托托拉身上。

在电影院里看的第一部怪兽电影是《金刚大战哥斯拉》(一九六二年)。当时我住在大阪的老城区,从家步行大约十分钟的地方就有一家东宝的电影院,我就让家人——这位家人究竟是谁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不管我怎么问大家都说不记得——带我去看了。

剧情很简单。某制药公司为了做宣传而打算将金刚从南方小岛带出来,刚巧此时哥斯拉从北极出现,双方便在日本打了起来。一开始金刚根本不是哥斯拉的对手,但是被高压电电过后,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强,完全占据了上风。按照故事导向来看,金刚应该是好人而哥斯拉是坏人,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金刚好看。外形那么粗糙,脸长得和附近卖香烟的那个大叔似的。

不过,这部影片的上映有着几个重要的意义。首先,时隔七年,哥斯拉复活了。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是第一次在电影院目睹哥斯拉。第二,这是一部以怪物间的对决为主线的作品。《哥斯拉的逆袭》里虽然出现了哥斯拉和安基拉斯的决斗场面,但那只能算是支线剧情而并非主题,而这部电影终于赋予了怪兽们职业摔角选手般的偶像风格。也因如此,剧中的人类完全没有表现出打算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解决哥斯拉的意愿。让怪兽之间相互打斗并期待双方平手,电影中始终贯串着这种典型的日本式理念。

如此这般地说了许多,也只不过是时至今日才能这样讲而已,当时的我并没考虑过这些。那时候的我只觉得怪兽之间互相打斗的场面很壮观,特别有意思。不仅是我,全国的孩子都是这样。

就这样,怪兽热潮如怒涛般汹涌而来。在面向成人的科幻巨作《海底军舰》(一九六三年)之后,试水的作品是《摩斯拉对哥斯拉》(一九六四年)。哥斯拉竟然败给了蛾子怪兽,我们都在观众席上喝起了倒彩。

那年冬天,怪兽的世界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三大怪兽:地球最大决战》(一九六四年)上映。众所周知,那是王者基多拉的首次登场。那时候我读小学一年级。“写出今年冬天印象最深刻的事。”班主任在第三学期开始时布置道。

我们还能写什么呢?不管是前面的还是后面、左边或是右边的孩子,所有人都写了同一件事——三个头、两条尾巴、一对巨大的翅膀、嘴里还可以吐激光的怪兽。在它旁边的是哥斯拉、拉顿、摩斯拉。“这是什么东西啊?写得跟天方夜谭似的。给我好好写。”老师在发脾气。我们却仍旧执着。我们已为王者基多拉散发的恶之魅力所倾倒。我的朋友M山坚持说:“基多拉有很多种,其中最强的才是王者基多拉。”他还画了一只仅有一个头和一只脖子、身体很弱小的怪兽,命名为“王者基多拉的仆人基多拉”,但是并不怎么帅。

这部《三大怪兽:地球最大决战》将怪兽完完全全地归还给了孩子们。电影里还有怪兽们对话的场面,甚至还匪夷所思地让由小花生扮演的袖珍美女翻译。那时候,哥斯拉和拉顿俨然已成为正义的伙伴,最后和人类一起见证了王者基多拉的败退。对比它们最初登场的模样,这根本无法想象。当然,我们这些小孩子是非常乐意接受的。

同一年里我应该还看过《宇宙大怪兽德古拉》(一九六四年),但不怎么记得了。那德古拉本身就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在空中软绵绵地飘着,像半透明的海蜇或者章鱼,反正怪怪的。故事剧情也很难理解,对小学生来说负担似乎有些重。

第二年推出的是《科学怪人对地底怪兽》(一九六五年)。故事情节很厉害,是让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巨型化之后与怪兽战斗,但还是不合我的胃口。不管圆谷导演的特效多厉害,有着人类外表的弗兰肯斯坦一出现,看上去也只是一个真实大小的人而已。害得我只能冷眼旁观,总觉得那只是某个大叔在与一个布偶对打。后来同样是以弗兰肯斯坦为题材的《山达对盖拉》(一九六六年)就好看很多。这部电影在朋友当中人气也不高,只在很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流行过捏起眉间的皮往前拉扯,说“我是弗兰肯斯坦”这种玩法而已。

就在我们念叨着还想看哥斯拉的时候,《怪兽大战争》(一九六五年)在同一年的晚些时候上映了。此前都是怪兽本身对人类造成威胁,这部电影的特点则是如何打倒企图操纵或利用怪兽的坏人。这和《哥斯拉》或者《空中大怪兽拉顿》较多地批判水下核试验等人类自身过错的风格形成对比,这种惩恶劝善的路线也从此得以稳固。

另一方面,其他电影公司当然也不可能对这空前的怪兽热潮视而不见。先是大映推出了《大怪兽卡美拉》(一九六五年)。似乎是为了挑战东宝,这部电影比《怪兽大战争》提前一个月上映,宣传也是下足了功夫,家附近的电影院里打折券发得就好像在往外撒一般。我们相信了只要集齐若干张就可以免费观影的谎言,往塑料袋里塞了好多。结果听到电影院的大妈说“不管拿多少张来只便宜五十块”时,受了不小的打击。

卡美拉最初也是人类的敌人,可早早就在续作《卡美拉对巴鲁刚》(一九六六年)里开始朝孩子们献媚,这条路线在《卡美拉对卡欧斯》(一九六七年)里得到了确立。而在第四部作品《卡美拉对宇宙怪兽拜拉斯》(一九六八年)里,连敌方的拜拉斯星人都断言“卡美拉的弱点就是孩子”,甚至还制作出卡美拉进行曲这种系列电影的主题曲来。

当时我确实看得津津有味,但客观地说,这个系列的品质比哥斯拉系列低了好几个等级。特效就不说了,登场怪兽的品位实在过分。拜拉斯就像条头裂开了的鱿鱼,《卡美拉对大恶兽基龙》(一九六九年)里出现的基龙,那模样活脱脱是给一把菜刀装了手脚。那时候连我都跟朋友们说:“卡美拉还是别看了吧。”

总之,在那个年代,怪兽就是孩子们的偶像。《南海大决斗》(一九六六年)上映时,伊比拉、哥斯拉、摩斯拉这三只怪兽还去上过当时正红的节目《明星一千零一夜》。与这部影片同时上映的还有夏木阳介主演的《这就是青春!》,但完全没人气。《南海大决斗》还是身为夏木阳介影迷的姐姐带我去看的,结果她后来说“全是小孩子,根本静不下心来好好看”,气得跟什么似的。

可能这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不过《金刚的逆袭》(一九六七年)上映时,同时上映的影片是《奥特曼》。这是部将在电视上分为上下两部播出的《怪兽殿下》整合在一起的作品。这两部同时登场、让孩子们拍手叫好的电影,我是和父亲一起去看的。当《奥特曼》的主题曲响起时,电影院里的孩子们开始了大合唱,父亲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从《哥斯拉之子》(一九六七年)开始往后的电影,就都是尚为孩子的我独自去看的了,大人们不愿再陪我。这部电影的内容正如其名,哥斯拉之子迷你拉登场了。它那滑稽的动作让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得以更深一层地投入影片中。

这一年,日活也上映了《大巨兽加波》,宣传做得铺天盖地,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原因有很多,怪兽热潮已初露疲态可能是最主要的吧。对了,当时就连松竹都拍摄了《宇宙大怪兽基拉拉》这种片子。制片方投入了大量精力,甚至还公开征集怪兽的名字,但最为重要的上座率却表现平平。

接着《怪兽总进击》(一九六八年)上映了,继《哥斯拉之子》之后,迷你拉再度登场。不仅如此,拉顿、摩斯拉、巴拉刚、库蒙加、巴朗、哥罗龙、安基拉斯、曼达和王者基多拉这些怪兽也悉数登场。制片方大概是觉得,出现的怪兽越多,孩子们就越开心吧。这种想法大致正确。当看到迷你拉独自挑战王者基多拉时,我们确实沸腾了。

但是怪兽热潮开始明显降温了,电视里播出的《赛文·奥特曼》也迎来了大结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喜好已开始出现转变。那时候我们看的电影是《纬度0大作战》(一九六九年)。它讲的是由于深海潜艇出现故障,一群年轻人被卷入位于深海两万米的奇异世界的故事。这部电影同样由哥斯拉系列的导演圆谷担任特效制作,却令人充满了与看其他怪兽电影截然不同的兴奋。其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怪物出现,但那是由反派天才医生在狮子的身体插上秃鹫的翅膀、最后还移植了忌妒心颇深的女人的大脑而形成,和之前的怪物设定完全不同,参与战斗的也是人类。画面紧张刺激,还设计了一个惊人的结局。

啊,真有意思。明明没有出现什么不得了的怪兽,为什么会这么有意思呢?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我思考起来,却没有找到答案。

那年年末,《全体怪兽大进击》(一九六九年)上映。这部影片还是主打怪兽。除哥斯拉、迷你拉、库蒙加、哥罗龙、曼达、安基拉斯、卡玛奇拉斯、伊比拉之外,还新出现了加巴拉,即片中的反派,听说这是一只以斗牛犬为原型设计的怪兽,最初起名为“格瓦拉”,但因为和古巴革命家同名不太好,所以换成这个名字。

故事讲的是少年主人公来到怪兽岛,卷入了怪兽们之间的纷争,而拯救他的是迷你拉。不知为何,影片里的迷你拉竟变得和少年一般大小,一起说话,还一起玩耍。

观众都觉得奇怪,而谜题则在最后被解开。其实那全是一场梦,少年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这算什么呀,我想。这也行?

朋友们似乎也都不甚满意,脸上全写着“没意思”几个字,但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怪兽电影和哥斯拉居然没意思。

这成了我看的最后一部怪兽电影。和那个少年主人公一样,我们的怪兽梦也醒了。比起怪兽,人类活跃的《纬度0大作战》更让我们激动,那或许就是前兆吧。

这部电影上映大约一个月后,巨星圆谷英二导演去世了。那时正值世界博览会近在眼前,社会喧闹非凡。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成了初中生。最新电影《决战!南海大怪兽》(一九七○年)上映时,谁也没说要去看。

“贝吉拉捉人”和“我是贾米拉啊!”

香茅强酸是什么呢?是利特拉利亚吐出的溶解液的名字。那利特拉利亚又是什么呢?是介于鸟类和爬虫类之间的生物,而且是冷血动物。它有一个劲敌叫哥美斯特乌斯,也是冷血动物,但不知为什么竟然属于哺乳类。

如果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那真的是很厉害,或者说是有点怪。大多数人应该会抱怨道“什么玩意儿”吧。

利特拉利亚的简称是利特拉,哥美斯特乌斯的简称是哥美斯。这样说又如何呢?知道的人应该还是不多吧。

我在谈论《奥特Q》呢。这是圆谷工作室于一九六六年出品的特效电视电影,和“奥特C”没有关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据说“奥特C”这一命名的灵感就源自这里。

这个节目可以说是怪兽题材作品的始祖。它那值得纪念的第一集名叫《打倒哥美斯!》。故事讲的是矿坑里出现了古代怪兽,四处撒野,在一片混乱当中,一名戴眼镜的有为青年将同一时期挖掘出来的利特拉的蛋孵化,让两只怪兽打起来。

当时还是小学二年级学生的我,一下子就为之着迷了。到学校才发现,不光是我,所有朋友都陷入了兴奋状态。我们很快便开始画起哥美斯和利特拉战斗的画面,互相传看起来。“哈哈,真开心。下星期还有《奥特Q》呢。好开心呀,还能继续看。”我的朋友M山煞有介事地说道。其他人也忘我地点着头。想看怪兽电影的新作,必须要等半年左右。但从现在开始,只要等到周日晚上七点,每星期都可以见到新怪兽。“而且还是免费的呢。”M山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令人欣喜的重要因素,我们夸张地点着头。

我觉得,这段对话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奥特Q》的伟大之处,即《奥特Q》是一部与剧场版怪兽电影相比毫不逊色的作品。首先,虽然它只是一个短短三十分钟的电视节目,但在特技特效方面丝毫没有让人觉得有偷工减料之处。《五郎和哥罗》(第二集)、《猛犸之花》(第四集)、《嘎啦蛋》(第十三集)等甚至比某些蹩脚的特效电影更具魄力。

它的故事也十分精彩,毫无冗长拖沓,一个接一个明快地展开。看第一眼时似乎觉得它只是追求娱乐效果,但其实对破坏大自然和科学万能主义的批判态度坚定地贯串作品始终。

当《奥特Q》连续播出三到四周之后,孩子们也有了相应的喜好。那些设计巧妙的故事情节当然不错,但主角还得是怪兽。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怪兽呢?有多厉害呢?这些成为了话题的中心。其实第四周的播出结束后,关于这方面我们已稍有不满。最初登场的哥美斯是很像怪兽而且很帅,但哥罗却一脸傻样,那麦贡又那么恶心,究兰竟然只是一朵花。

满足我们期待的是第五集登场的贝吉拉。标题也很直白——《贝吉拉来了!》。它是只怎样的怪兽呢?它是只企鹅怪兽。这样说可能听起来很弱,但根本没这回事。它很强,还长了角,嘴里吐出的气可以让任何东西冻结,并且同时产生半重力状态,连汽车都在空中乱飞。

贝吉拉唯一的弱点是从某种藻类中提炼出的名为“贝杰米H”的药物。它非常厌恶这种药,所以逃跑了,但令我们开心的是“它只是逃跑,并没有死”。我们还可以抱有期待,贝吉拉还活着,它还会再次出现。可以说,在《奥特Q》当中,贝吉拉就相当于哥斯拉。事实上,在第十四集《东京冰河期》里,它的确复出了。我们欣喜若狂,于是想出了“贝吉拉捉人”的游戏。具体怎么玩呢?把外套解开,两手插到口袋里,喊一声“我是贝吉拉”,然后呼啦呼啦地扇起双臂。冬天呼出的气是白色的,这就有了神韵。被白气吐到的人必须保持当时的姿势不动,然后念十遍“和尚放屁啦”。现在想想,那真是个蠢游戏。

在人气上和贝吉拉分庭抗礼的是嘎啦蒙。当时的少年杂志上一直有《奥特Q》的专栏,介绍即将登场的怪兽。当嘎啦蒙登出来时,我们都被震撼了。因为它的外形和迄今为止的怪兽截然不同。大部分的怪兽都可以用“某某怪兽”这种说法来描述,这家伙却不行。若一定要说,可能算是“松球怪兽”吧。杂志上用了“来自宇宙的恐怖电波怪兽”这种说法,因为嘎啦蒙靠从电子大脑发出的电波行动,即它是机器人。在故事里,它因电波被阻拦而死。死时的样子是那么可怜,这更令它人气飙升,在第十六集《嘎啦蒙的反击》中它再度登场就是证明。当然我们也因此而想出了“嘎啦蒙捉人”的游戏。

除此之外,人气较高的还有《二○二○年的挑战》(第十九集)里的凯姆尔人、《海底原人拉贡》(第二十集)这些。凯姆尔人的奔跑方式很独特,手脚伸展的幅度很大,跑起来轻飘飘的。每个班肯定有那么一两个家伙跑起来会是这副模样,这时其他人就会喊“出现啦,凯姆尔跑法”这样的话调侃。拉贡是半人半鱼,来夺回被人类夺走的孩子,是个外表丑陋却让人落泪的角色。在第十五集登场的卡尼贡人气也很旺,不择手段地敛财结果变成了卡尼贡,这故事对大阪人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我喜欢《燃烧的光荣》(第二十六集)里叫作比达的怪兽。在作品里,它的学名叫阿里盖托塔斯。外形类似变色龙,可以根据周围的温度改变自身体积。它和把它作为宠物饲养的一名拳击选手在心灵上的情感联系令人落泪。

如此令我们魂牵梦萦的《奥特Q》在《消灭206号》(第二十七集)之后暂时落下了帷幕(重播时增加了第二十八集《打开它!》)。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当时已经决定要制作新版本卷土重来。众所周知,那就是后来的《奥特曼》。

沿袭了《奥特Q》的路线、从执着创造具有代表性的英雄的情结中孕育而生的,就是这个叫作奥特曼的超人。听说最开始名字定为“百慕拉”,外形也更接近怪兽,可以说是一个“站在正义方的怪兽”的形象。经过多方探讨,最终外形变得更具外星人气质,好像还另起了个“赤侠”的名字作为候补。而“百慕拉”则被用在了在第一集登场的怪兽身上。

这个超级英雄一登场便让怪兽热潮沸腾了。和当初的哥斯拉一样,因为支持的对象特定,对孩子们来说十分好懂。刚过一个月,我们的笔记本上就画满了奥特曼,不管做什么事,所有人都要先学奥特曼打斗时的样子喊一声“咻哇”。

但是,越着迷要求便越严格,这也是事实。在课间休息的时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