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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22:4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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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罗曼·罗兰,傅雷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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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全3册

约翰·克里斯朵夫:全3册试读:

版权信息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三册作者:(法)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译者:傅雷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日期:2019-06-01ISBN:978754049132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罗曼·罗兰1934年赠傅雷傅雷1934年在上海寓所译者献词《译者献词》最初载于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七年一月初版卷首。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止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吧!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原序(1)

我们印行《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定本的时候,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分册的方法。以前单行的十卷,实际是归纳为三大部分的:

现在我们不以故事为程序而以感情为程序,不以逻辑的、外在的因素为先后,而以艺术的、内在的因素为先后,以气氛与调性(tonalité)来做结合作品的原则。

这样,整个作品就改分为四册,相当于交响乐的四个乐章:

第一册包括克利斯朵夫少年时代的生活(黎明,清晨,少年),描写他的感官与感情的觉醒,在家庭与故乡那个小天地中的生活。直到经过一个考验为止,在那个考验中他受了重大的创伤,可是对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启示,知道英勇的受难与战斗便是他的命运。

第二册(反抗,节场)所写的,是克利斯朵夫像年轻的齐格弗里(2)德一样,天真,专横,过激,横冲直撞地去征讨当时的社会的与艺术的谎言,挥舞着堂吉诃德式的长矛,去攻击骡夫、小吏、磨坊的风轮和德法两国的节场。这些都可以归在反抗这个总题目之下。

第三册(安多纳德,户内,女朋友们)和上一册的热情与憎恨成为对比,是一片温和恬静的气氛,咏叹友谊与纯洁的爱情的悲歌。

第四册(燃烧的荆棘,复旦)写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难关,是“怀疑”与破坏性极强的“情欲”的狂飙,是内心的疾风暴雨,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毁了,但结果仍趋于清明高远之境,透出另一世界的黎明的曙光。

在《半月刊》上初发表的时候(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一二年十月),每卷卷尾都附有两句拉丁文铭文,那是刻在哥特式大教堂的正堂门口圣克利斯朵夫像的座下的: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作者借用这两句,表示他私心愿望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于读者所发生的作用,能够和对于作者发生的作用一样:就是说,在人生的考验中成为一个良伴和向导。

考验大家都经历到了;而从世界各地来的回响,证明作者的愿望并没有成为虚幻。他今日特意重申这个愿望。在此大难未已的混乱时代,但愿克利斯朵夫成为一个坚强而忠实的朋友,使大家心中都有一股生与爱的欢乐,使大家能不顾一切地去生活,去爱!罗曼·罗兰一九二一年一月,巴黎(1) 译者按:《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初陆续于《半月刊》上发表,以后出有十卷本的单行本,有合成三册本与五册本的两种版本。此四册本的版本,作者称之为定本(édition définitive)。(2) 瓦格纳歌剧中的主人齐格弗里德,为瓦格纳创造的理想人物,为旧时代(瓦格纳称黄金统治的时代,即资本主义时代)崩溃后的新人物。罗曼·罗兰创造的克利斯朵夫亦是一种未来世界的理想人物,但他的活动限于艺术方面。目 录译者献词原序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献给

卷一·黎明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卷二·清晨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卷三·少年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卷四·反抗第一部第二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第三部

卷五·节场第一部第二部

卷六·安多纳德

卷七·户内第一部第二部约翰·克利斯朵夫:下

卷八·女朋友们

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第二部

卷十·复旦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罗曼·罗兰卷一·黎明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时分,当你的灵魂在身内酣睡的时间……《神曲·炼狱》第九第一部蒙蒙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神曲·炼狱》第十七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咯咯地响。孩子哼啊嗐地哭了。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灯光照出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忧郁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外套发出股潮气,脚下拖着双大蓝布鞋。鲁意莎做着手势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黄色的头发差不多像白的;绵羊般和善的脸都打皱了,颇有些雀斑;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胆怯;眼睛很蓝,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可是挺温柔。她不胜怜爱地瞅着孩子。

孩子醒过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多可怕啊!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混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蠕动不已的黑夜,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没有力气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带点虚肿的大胖脸扭作一堆,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暗红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天哪!他多丑!”老人语气很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

鲁意莎噘着嘴,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觑着她笑道:“你总不成要我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信。得了吧,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这时才醒过来,哭了。或许他觉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鼓励他诉苦。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递给我吧。”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孩子哭就不该迁就,得让他叫去。”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鲁意莎双手滚热,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地笑了笑:“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约翰·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沉着脸拨了拨火;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好媳妇,得了吧,别难过了,他还会变呢。反正丑也没关系。我们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个好人。”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立刻安静了,只忙着唧唧咂咂地吃奶。约翰·米希尔在椅子上微微一仰,又张大其词地说了一遍:“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话,于是静默了半晌,又很生气地问:“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我想他在戏院里吧,”鲁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参加预奏会。”“戏院的门都关了,我才走过。他又扯谎了。”“噢,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吧。”“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地说。

他踌躇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是不是他又?……”“噢,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

老人瞅着她,她把眼睛躲开了。“哼,你骗我。”

她悄悄地哭了。“哎哟,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往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把母子俩都吓了一跳。“父亲,得了吧,”鲁意莎说,“他要哭了。”

婴儿愣了一愣,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地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儿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够受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吗?该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自个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后悔什么?”“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像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儿,庄严地补上一句,像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往。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河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地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的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像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像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这等人物。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俗语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他们自命为不受欺骗,把舵把得很稳,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片空虚,当时就把舵丢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撞过去,而足智多谋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个厨娘。和她定终身的那天,他却也非醉非癫,也没有什么热情冲动:那还差得远呢。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心灵、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别的力量睡着的时候乘虚而入,做了我们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在她怯生生地望着他的苍白的瞳子中间,他也许就是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结婚,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委屈。这一点,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隐瞒,而她只是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他心并不坏,就慨然原谅了她;但过了一会儿又悔恨起来,或是在朋友中间,或是在有钱的女学生面前;她们此刻态度变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时候也不再发抖了。于是他沉着脸回家,鲁意莎好不辛酸地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气。再不然他待在酒店里,想在那儿忘掉自己,忘掉对人家的怨恨。像这样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使鲁意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还得把他仅有的一点理性再减少一点。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纪,正应当发愤用功,尽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资,他却听任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滚,被别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经尽了它的使命。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便在命运驱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他对着炉火想着过去的和眼前的伤心事,想出了神。“父亲,时候不早了吧,”少妇恳切地说,“您得回去了,还要走好一程路呢。”“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不,我求您,您还是别留在这儿好。”“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觉得自个儿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吗?”“唉!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您还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好吧,我走啦。”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可要点什么不要,然后拈小了灯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没有下楼已想起儿子醉后归来的情景;在楼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独自回家后屋内的母子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床上,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他尽力抗拒:握着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着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巨大无比,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于是他可怜巴巴地哭了。母亲用温软的手摸着他,痛楚马上减轻些了;可是他还在哭,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占领着他的身体。——大人的痛苦是可以减轻的,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加以医治,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把它跟自己分离。婴儿可没有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残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且的确是这样的:它直到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地说:“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号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幻地想着她的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困顿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更缓,慢慢地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地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做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起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像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全部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萦萦绕绕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呕的炫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音,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混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地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哀怨,带点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轻地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嘀嘀嗒嗒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苍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地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上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如一阵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阴影消散,朝阳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其味无穷的娱乐。一会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笑什么呀,小疯子?”于是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妈妈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他们俩窃窃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地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妈妈赶紧转过背去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地在那儿打转。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应。成群的麻雀,蹲在满绕常春藤的墙上聒噪,像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个声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地叫。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地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得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终于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等着吧,让我来拧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像有只猫,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他爬上椅子开门,连人带椅地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了一顿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齐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齐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装着凶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怕,后来也惯了,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管风琴响了。一个寒战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它只是发光,旋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像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隆,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用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去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会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地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们的面貌个个不同,像他认识的那些人。他让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地仔细瞧过。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过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地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得很稳,偶尔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地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地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地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像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地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儿,他躺在地上,靠近虫子,对它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子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地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地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像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地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片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惊醒过来,他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地迈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地望着他们,等他们一走近,就笨重地飞走了。

祖父咳了几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不幸逢到他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果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1)也讲到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斯塔布斯。他眉飞色舞,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词,声调那么庄严,简直没法理解;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作要闭过气去,大声地擤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作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了。听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了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果卢斯是不是——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或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义并没有这样清楚。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张大其词,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句子也不说完全,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孩子毕恭毕敬地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就是沉闷了一点。(2)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遍:他肯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意,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离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收拾残兵,徒然扑在他们前面,威吓着,哭着;但他们像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明天,离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作战场的。克利斯朵夫急于要他接着讲大英雄的战功,可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爱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地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地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在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地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份地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地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说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么的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婆婆,像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他的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地闹成一片,像管风琴;蟋蟀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个劲儿地乱叫。慢慢地,一切都静下去了……树巅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地唱,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地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地里觉得很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地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的位置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3)和陶努斯山脉差不多是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他总以为自己的重要性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像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了,只坐着那么一点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可他已经快活至极,大声说着话,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哟,那些耳朵才古怪哩!它们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往后倒,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地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叮、嘡、咚、叮。音乐在空中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像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地在那里飘荡;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怀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其高妙!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地方;口环变得很大,像个破皮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像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阳中的树影也是引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像一些阴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别再往前走啦。”吱吱的车轴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地说:“别再走啦!”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他们常常提高嗓音,尤其讲起当地的政治,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孩子打断了幻想,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俩是生气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实他们正为了敌忾同仇而谈得挺投机呢。往往他们没有什么怨愤,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情感,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因为能够叫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只觉得他们粗声大气的,五官口鼻都扭作一团,不免心里着急,想道:“他的神气多凶啊!一定的,他们互相恨得要死。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他气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了。天哪!他要杀死祖父了……”

车子停下来。乡下人喊道:“哎,你们到了。”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下来,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加上一鞭,车子去远了。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陷的路口上。太阳往田里沉下去。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又密又软的草,窸窸窣窣地在脚下倒去。榛树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一群小苍蝇在那里打转。一条小船悄悄地驶过,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涟波吮着柳枝,叽叽作响。暮霭苍茫,空气凉爽,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回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叫。一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于异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其刻骨铭心的程度,绝比不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汽所看到的园林一角……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影,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融,金黄色的鹅软绵绵地在铁串上转侧,满屋的油香与肉香。饱餐的喜悦,无比的幸福,那种对宗教似的热诚,手舞足蹈的快乐!屋内的温暖,白天的疲劳,亲人的声音,使身体懒洋洋的,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脸庞,影子,灯罩,在黑魆魆的壁炉中闪烁飞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深深地体味着这些快乐……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室内嘈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父亲拉起提琴来了,尖锐而柔和的声音在夜里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不厌。他屏着气,想笑,想哭。他的心飘飘然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温情洋溢;他用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使劲抱着她。她笑道:“你要把我勒死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乐的夜里飘浮……要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将来是个英雄……他现在已经是了……哦!活着多有意思……

这小生命中间,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充沛的元气!他的身心老是在跃动,飞舞回旋,教他喘不过气来。他像一条小(4)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一股永远不倦的热情,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个无穷的希望,一片笑声,一阕歌,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人生的枷锁还没有拴住他,他随时躲过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他天生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1) 克尔纳(1791—1813),德国爱国诗人。——编者注(2) 指拿破仑,因科西嘉为拿破仑出生地。(3) 陶努斯山脉为德国北部的山脉。(4) 欧洲俗谚谓此种壁虎能在火中跳跃不受灼伤。第二部天已大明,曙色仓皇飞遁,远听宛似海涛奔腾……《神曲·炼狱》第一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比利时安特卫普。老约翰·米希尔少年时脾气暴躁,喜欢打架,某次闹了乱子,逃出本乡。大约在五十年前,他栖身到这个亲王驻节的小城里:红的屋顶,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鳞次栉比地散布在一个柔和的山冈下,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乐家,在这每个人都是音乐家的地方马上被人赏识了。四十岁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当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温静的德国女子,生平只喜欢烹饪跟音乐。她对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对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约翰·米希尔也非常佩服妻子。他们和和睦睦地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随后克拉拉死了;约翰·米希尔大哭几场之后,过了五个月又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腮帮通红,非常健壮,老带着笑容。奥蒂丽的长处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样多,而约翰·米希尔也正好一样地爱她。结缡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经生了七个孩子。统共十一个儿女,只有一个活着。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改变他的快活脾气。最残酷的打击是三年前奥蒂丽的死,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任何灾难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突出的一点是健康。他天生不喜欢愁(1)闷,需要佛兰德斯式的狂欢,儿童般的痴笑。不论有如何悲伤的事,他决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乐更是从来不放弃的。在他指挥之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尔运动家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他总不能克制自己,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因为这个性子暴烈的人实际是胆小的,生怕败坏名誉;他喜欢讲规矩,怕人批评,然而他受着血气支配:杀性起处,会突然之间暴躁起来,不但在乐队练习的时候,就是在音乐会中有时也会当着亲王的面愤愤地摔他的指挥棍,发疯般地乱跳,狂叫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心中怀恨。约翰·米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过分地表示礼貌想教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人家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地走了,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健壮,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做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而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中风。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现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断片,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美,便战战兢兢地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吧?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2)人物若弗鲁瓦·圣伊莱尔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厢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认,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可怜的老人!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甚至还带点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可实际上凡事迷信;既向往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怯懦——那是一种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赋,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奏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作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的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地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考。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地留神他的声音对观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像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赋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绝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反倒更加灰心,和一帮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得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气魄,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似的,爱家人像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不是独生子了。曼希沃跟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地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地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去。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地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地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闹别扭。洛陶夫却像猴子一样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得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地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照旧在特殊情形中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差不多是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到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心地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地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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