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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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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中华

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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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路上

阳光照在路上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阳光照在路上/杨中华著.—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2018.6(温情疗愈儿童小说系列)

ISBN 978-7-5183-2629-7

Ⅰ.①阳… Ⅱ.①杨… Ⅲ.①儿童小说—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87.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00284号阳光照在路上

杨中华 著出版发行:石油工业出版社(北京安定门外安华里2区1号楼 100011)网 址:www.petropub.com编辑部:(010)64523610团购部:(010)64523731 64523633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印  刷:北京晨旭印刷厂2018年6月第1版 2018年6月第1次印刷880×1230毫米 开本:1/32 印张:6.625字  数:110千字定  价:25.00元(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我社图书营销中心负责调换)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第一章“失去”的爱

惜宁最终还是迟到了。

那天,妹妹小扣子胃肠感冒,又哭又闹,几乎折腾了一夜,天快亮才眯了一会儿。兴许妈妈太心焦,忙昏了头,竟然忘了设置闹铃,惜宁还是被尿憋醒了,才发现已经七点了!

惜宁是个要强的孩子,十分爱惜自己的脸面,老师的一句夸赞,能令他信心倍增,更加奋进。同样,老师的一句批评,也能令他羞愧,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所以,眼看迟到了,惜宁急得火上房,三下两下刷完了牙,拎起书包、水壶、口风琴,趿拉着鞋就往楼下跑。他刚跑到一楼,妈妈也趿拉着拖鞋追出来,一脸歉疚地给他十块钱:“惜宁,买点早点吃。”

惜宁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进了校园,才跑到班级窗下,上课铃丁零零地响了,震得惜宁的心更乱了,他多么希望自己会轻功,一下就飘进教室里。

还有三步,就差三步,他便进教室了。可是,铃声戛然而止,他还是迟到了。惜宁又猛地往前一蹿,水壶带子的扣环开了,不锈钢水壶连蹦带跳,像一个顽皮的小猴子,弄得满走廊叮叮咣咣地响,他的心也叮叮咣咣地响。

惜宁突然一个鱼跃扑到了水壶上,捂住了水壶张扬的嘴。

惜宁呼地站起来,胆战心惊地进了班级,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师,便立即低下头来。

此时的惜宁,实在够狼狈的,脖子上挂着水壶,肩上的口风琴滑到胳膊弯儿,右手握着一根黄澄澄的油条,左手拎着校服,一只袖子还拖在地上。

班主任忍着笑说:“杨惜宁,老师的话你就当耳旁风?怎么又迟到了?!”

惜宁喏喏地说:“不是,老师,是……”

班主任打量他一眼,摇摇头,打断他说:“是什么,你看你,像个逃难的!”

同学们哄然大笑。

班主任挥挥手,惜宁蔫头耷脑地走到座位上。老师的话令他难堪,更令他难过。

下课后,老师找惜宁谈话,了解了真实情况后,嘱咐他别再迟到了。惜宁点头答应,他不恨老师,但埋怨妹妹小扣子,怨她感冒都不挑个时候,更怨妈妈一心扑在妹妹身上,竟然忽略了他的存在。

放学后,惜宁抱着书包,没精打采地溜达,不知不觉来到了广场。

广场上,满地明黄的阳光,漫空的柳絮飘拂,要是去抓,手还没到,已被破空的劲风荡开,像是活的似的。孩子们最开心,光是一气瞎跑就笑个不停,满地长长短短的影子。一个老爷爷手持拖布似的大笔,蘸水在地上写字,神情专注,目光炯炯。

惜宁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忽然,听见有人喊道:“让开让开……”

惜宁正发愣,一个人影猛地朝他扑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边一阵喘息声。再睁开眼睛时,见一位叔叔拦腰抱住一个男孩说:“当心点儿!”

惜宁这才看清,叔叔臂弯里的小男孩脚上蹬着一双轮滑鞋,站在那儿晃悠着,还朝惜宁眨了眨眼睛,挣脱叔叔的臂弯,又“嗷”的一声向远处滑去。

那叔叔连声向惜宁道歉,接着又去撵那个男孩,片刻间就淹没在人影里。

惜宁拄着下巴,目光追随着那对父子,心里一抹怅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蹬轮滑鞋时的情景。

当时,他怎么也站不稳,脚总是忽左忽右地晃。爸爸呢,就站在对面,手掌向上,托着惜宁的双手。爸爸只说一遍玩轮滑鞋的要领,就让惜宁自己从中领悟技巧。爸爸说悟出来的东西,不但可能推陈出新,还会牢记一辈子,这是爸爸学木匠活为什么会最棒的原因。

惜宁一点一点地往前滑,爸爸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不断地鼓励惜宁。由于爸爸看不见后面,一不留神就被一块路基石绊倒了,拉着惜宁的手,爷俩儿一起滚在草坪上。

站在一旁的妈妈“哎哟”一声,先是一惊,看到爷俩儿的狼狈相,忍不住又哈哈大笑。爸爸也笑了,一翻身拉起惜宁,重新调整好状态,引导他继续向前滑行。

惜宁心里的恐惧渐渐减退,勇气慢慢滋长,越滑越顺,越滑越远,越滑越流畅,感觉像在飞。“惜宁真棒!”惜宁看见爸爸冲他伸出了大拇指,妈妈也并排站在旁边,脸上罩了一层光晕,柔和温婉,目光爱怜。

一想到这儿,惜宁几乎哭了出来,小扣子、小扣子、小扣子……惜宁恨恨地想,如果没有这个妹妹,一切都那么美好。

惜宁一直想问,干吗非得要个妹妹?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吗?

惜宁知道爸爸妈妈辛苦——作为黑户,爸爸妈妈离开家乡,在人地两生的城市,艰辛地打拼,日子过得很苦。惜宁出生时,也是爸爸妈妈最难的时候,房子是从二房东手里租的,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子,还是阴面,冬天冰冷,夏天闷热,但一家人十分幸福——没有妹妹的时候,惜宁好不快活。

爸爸很神奇,他是个木匠,不光手艺好,还会描会画。那时正赶上到处盖房子,全国就像个大工地,这一边都在拆,拆得破头齿烂;那一边都在盖,盖得遍地开花,新楼盘像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拔地而起。

爸爸手艺地道,人也厚道,所以装修的活就多,每天都早出晚归。有段时间,惜宁以为爸爸是星星变的,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惜宁大一点了,能撒手了,妈妈也去打工,在药店卖药,无论多累,回来总要先抱一抱惜宁,亲一亲惜宁的小脸蛋。

爸爸呢,每天回来,变戏法似的,抱着惜宁,右手在他的后脑勺儿、胳肢窝儿、屁股蛋儿随处一摸,就摸出一块糖来。惜宁见了糖,又欢喜又惊奇,把自己脱个精光,也没找见一块糖。后来惜宁才知道,爸爸买了一包糖,每次变出一块来,逗惜宁开心——没有妹妹的时候,惜宁好不快活。

惜宁家在老城区,是一幢20世纪70年代建的筒子楼。除了二房东,还有一户人家,男的是厨师,女的是营业员,他们有一个女儿,比惜宁小两岁,叫琪琪。二房东家,男的姓顾,是个焊工,惜宁叫他顾爷爷,女的姓周,惜宁叫她周奶奶。周奶奶很胖,慈眉善目的,帮着照看惜宁和琪琪。琪琪圆脸蛋,大眼睛,小嘴甜甜的,整天“兜”奶奶、“兜”奶奶地叫着,叫得周奶奶眉开眼笑。惜宁淘气,踢死蛤蟆弄死猴的。夏天洗澡,两个孩子光着屁股,在大盆里噼里啪啦地打闹,整得满卫生间都是水。出于感激,琪琪爸经常张罗一桌子菜,三家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惜宁爸不会做菜,也没有空,就请大家去下馆子——那时候没有妹妹,惜宁好不快活。

一天,琪琪爸在饭店摔倒了,没当回事,一个月后又摔倒了,这次就没起来。后来,琪琪妈带琪琪去南方投奔亲戚,年前还来电话拜个年。再后来,琪琪妈的电话就停机了。

不久,惜宁家买了房子,搬进了新区。爸爸能挣钱,一个人养家,妈妈就一心照顾惜宁——杨家千里良田一根苗,爸爸妈妈都惯着他,他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天,快半夜了,还下着雨,惜宁想吃烧烤,爸爸立即穿上衣服下楼去买。惜宁又加一句,要小猫烧烤。小猫烧烤店在西城区,要从东往西横穿市区,相隔三十多公里,爸爸开车就奔向小猫烧烤。

等了好久,惜宁都睡一觉了,爸爸还没回来。妈妈打了好多次电话,最后接电话的是护士。原来,回来路上,为避让一辆大货车,爸爸的车翻下公路,爸爸为此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妈妈也宠着惜宁。一次在学校,惜宁跟人打架,被老师罚站不敢动,尿了裤子。那是四月份,四月的北方冻腿不冻水,惜宁妈知道后那个心疼呀,迅速跑到学校,给惜宁换了毛衣毛裤。妈妈越想越气,找老师理论,这大冷天儿,惜宁尿裤子站了半天,又湿又凉,要是着凉落下病根,事关孩子的一辈子,谁能负责?这一闹,惜宁在学校声名远扬。后来,爸爸担心惜宁被“穿小鞋”,就给他换了班级。

为了惜宁,爸爸特意买了学区楼,让惜宁进了重点小学。所谓重点,就在于海量做题,写得快的话,晚上十点能写完。稍微磨蹭点,十点半,也有零点才睡觉的。一张卷子接一张卷子地写,好像旁边有台智能打印机,看你这张卷子写完了,唰地又印出一张来。惜宁又困又累时,妈妈端来酸梅汤,又好喝又解渴,惜宁喝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张卷子做完,爸爸热汗淋漓地回来了,他把一盒冰果彩虹捧给惜宁,惜宁开心得要蹦起来。冰果彩虹专卖店离惜宁家足足有五条街,一盒清凉的冰糕里,装进了爸爸满满的爱。隔天晚上,妈妈又给他端来一杯西瓜汁,爸爸给他买回了云吞面……那段日子,学习虽累,但惜宁觉得挺幸福。那次,惜宁考了第一,爸爸妈妈围着他,像鸡叨米似的在他脸上亲个没完——那时候没有妹妹,惜宁好不快活。

惜宁以为,快乐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在惜宁上三年级时,爸爸妈妈就跟他商量,想给他要个弟弟或者妹妹。惜宁断然拒绝。

不久,爸爸又跟他商量,一脸的为难,一脸的讨好,说:“不管愿不愿意,你的妹妹还是来了,别说是个妹妹,就是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咱也得收留下来不是?再说,等爸爸妈妈百年之后,你这在世上,还有一个至亲。”

惜宁不吱声。爸爸又说:“你不是很喜欢琪琪吗?有个像琪琪一样的妹妹,不好吗?”

一听琪琪的名字,惜宁的心里一动,但还是默不作声。然而,接下来惜宁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儿。晚饭后,一家人去散步,往常都是惜宁在小广场跟一群男孩抢篮球玩儿,爸爸妈妈在一边跳广场舞或溜达。现在则去湖边,说那里空气好,走一会儿,爸爸就扶着妈妈坐下来歇会儿,要是有男孩跑过来,爸爸就张开双臂很夸张地挡在妈妈前面,完全不顾惜宁。晚上,妈妈不再陪惜宁写作业,也不再给他做酸梅汤,爸爸也不再给他买冰果彩虹。妈妈躺在卧室静养,爸爸陪着妈妈听胎教音乐。有时,爸爸俯在妈妈肚子上听什么,一脸的欣喜。

不管惜宁喜欢不喜欢,妹妹小扣子还是来了,爸爸妈妈很是喜欢。小扣子一哭,妈妈就抱起来,拍着,哄着,唱着摇篮曲;小扣子一笑,爸爸妈妈也夸张地笑起来。晚上,妈妈在小屋里陪着小扣子,听音乐,听故事。爸爸呢,回来不是洗褯子,就是凑过来逗小扣子。

一次,惜宁拉肚子,连着往厕所跑了几次,最后一卷手纸用光了,惜宁坐在马桶上喊爸爸,叫半天也不来,惜宁坐在马桶上哭了,哭得浑身无力,两腿发麻,直到爸爸来为小扣子洗尿湿的裤子,才注意到惜宁。爸爸给他找来了手纸,不但没有宽慰他或者向他道歉,反倒说:“惜宁大了,得学会自己处理问题了,不然以后怎么照顾妹妹!”

惜宁觉得很委屈,他回到书房继续做作业,泪珠却吧嗒吧嗒直往作业本上落,把笔下的题都洇湿了,字迹越来越模糊。

惜宁一把撕掉那页作业,趴在学习桌上抽噎起来。此刻耳边却传来爸爸妈妈的一阵笑声,那么欢快……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乖乖了,小扣子成了爸爸妈妈的宝贝,他的心底悄然滋生了对小扣子的怨尤。他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像以前那样疼爱他,把关注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那些天,他明明会做的事情,比如整理书包、系鞋带、盛饭、挤牙膏,也要故意喊爸爸妈妈来帮忙,反倒引起爸爸妈妈的不满。爸爸会说:“惜宁,你是男子汉,男子汉要学会独立,给妹妹做榜样。”妈妈也说:“你有妹妹了,得快快长大,学会保护和照顾她。”

爸爸妈妈的话让惜宁更加难过,他越来越觉得,是妹妹小扣子夺走了爸爸妈妈对他的爱。他越来越讨厌这个妹妹。

每当爸爸妈妈喜滋滋地伸出食指逗着妹妹肉嘟嘟的下巴,轻声叫着:“小扣子,小宝宝,笑一个……”惜宁就在心里暗叫:“小讨厌,小讨厌,哭一个……”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惜宁考了全班第二,数学考出了第一的好成绩。这是惜宁努力的结果,他希望用好成绩重新换回爸爸妈妈的关注。那天,惜宁兴冲冲地拿着试卷回家,当他把好成绩展示给妈妈时,妈妈开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儿亲吻小扣子:“小扣子,小扣子,你长大也一定能像哥哥这样棒。”

惜宁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他多么希望妈妈能给他一个温暖甜蜜的亲吻啊,可他失望了,他考出的好成绩,成了妈妈更加疼爱妹妹的理由。

惜宁不甘心,他坐在客厅里等爸爸。下班时间,爸爸回来了,惜宁连忙跑过去,把考试卷捧给爸爸看,爸爸接过试卷瞄了两眼说:“呵,不错啊,小扣子要是知道哥哥这么棒,也会开心的。”

小扣子!还是小扣子!惜宁愤愤地想,他不想再见到小扣子,也不想再听到小扣子的笑声。惜宁想把自己藏起来,他找来找去,就躲在衣柜里。衣柜靠墙的一端,是一落到底的方柜,平素放被褥。惜宁小时候就特喜欢闻晒过的被褥的味道,每当盛夏的下午,惜宁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妈妈收了被褥,帮着叠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到方柜里,趁着妈妈不留意,就钻进去,陶醉地吸着被褥里散发的阳光味道。

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发现他不见了,睡觉前,爸爸打开柜橱拿被子,才发现睡在里面的惜宁。

晚上,惜宁在被窝里哭了好久……第二章小扣子

和许多孩子一样,惜宁也早早加入了补课大军。之前,每个周日上午妈妈都陪惜宁补习英语,中午在“马家锅烙”打尖,惜宁最喜欢那里的羊排了,随后略做休息,下午接着练乒乓球,日暮踏着夕阳回家。即使是冬天,有流光溢彩的街灯做伴依旧觉得很温馨。

可有了小扣子后,兄妹两人都需要陪伴,但妈妈只有一个,爸爸又忙着工作,不然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啊?妈妈果断做出了选择,她留下照顾小扣子,雇了个阿姨接送惜宁补课、练球。

惜宁很失落,那个阿姨看着很和气,但一离开妈妈的视线,立刻绷紧脸。而且,每次回来都告密,什么惜宁上课说话啊,下课淘气啊,课堂捣乱啊,这个阿姨好像会施魔法,原本好脾气的妈妈变得越来越爱发脾气,对惜宁越来越不信任,不是批评就是数落。惜宁想要辩解,三言两语又被阿姨堵了回去,随后,阿姨会揭出惜宁更多的短处,惹得妈妈更加生气。惜宁怀疑她是妈妈的密探,更怀疑她是童话世界里专门与人作对的巫婆。这还不算,阿姨还不讲究卫生,经常害得惜宁拉肚子。一次吃了饺子后,惜宁在球馆练乒乓球时,肚子突然疼起来,窝在凳子上直哼哼。阿姨跑去买了药来,喂惜宁吃。惜宁怀疑阿姨在吃食和药片上都施了魔法,说啥都不吃。其实,阿姨带他吃午饭的地方,全是既便宜又不卫生的路边小摊。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妈妈,妈妈点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整天胡思乱想?”

是的,从那时起,惜宁变得敏感多疑起来。

为了安慰惜宁,周日早上妈妈开车带着小扣子送惜宁去补课,然后母女俩回家,中午再来接惜宁。因为惜宁在乒乓球上的天赋平平,另外学业也越来越重,所以乒乓球课就停了。英语课之后,妈妈就开车接惜宁回家,吃过饭,哄小扣子睡下了,趁机去买些日杂用品。因为商场人杂,又是感冒多发季节,妈妈怕小扣子被传染感冒,就让惜宁边写作业边看妹妹睡觉。

周末的午后,天上几丝薄云像是静止了,阳光静静地伏在窗台上,充足、鲜亮。远处悠悠飘来收旧家电的吆喝声,沙哑中带着几分苍凉。

惜宁写着口算题卡,旁边摆了妈妈洗好的苹果,开盖的酸奶,隐隐飘着清香。惜宁正专注地写着,忽听身后一阵吭吭唧唧的声音。惜宁一回头,只见小扣子穿着白底碎花小衫,光着脚丫儿,抱着门框,眼泪汪汪地望着惜宁,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妈妈……”

惜宁瞄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妈妈不在家,什么事儿?”

小扣子小嘴一撇,一大颗眼泪落下来:“我要妈妈!”

女孩儿就会哭!惜宁冷笑一下,没理她,接着写口算题卡,正算着题,身后的哭声大了,小扣子坐在地上耍赖,边哭边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惜宁听着心烦,上前拎起小扣子,放到门外。她可真轻,像一只小猫儿。随后,惜宁关上门,坐下来接着写口算题卡。

砰砰砰,小扣子边哭边砸门。惜宁腾地火了,开门喊着:“别哭了!”

砰的一声,惜宁关上门,坐那儿静静心,平平气,拿过作文本来,写作文。按老师的要求,写一篇帮妈妈做点什么的作文。惜宁琢磨怎么编作文,帮妈妈洗碗吗?倒是洗过一次,还打碎了一个盘子,不能写。帮妈妈洗衣服?可他洗手帕那次,后来还是妈妈又帮着投洗三遍,那不变成妈妈帮我做点什么了?惜宁灵光一闪,还挖空心思瞎编什么呀,我这不是在帮妈妈看小扣子吗?于是,他提笔写起来,妹妹怎么乖巧可爱,自己怎么爱惜妹妹,兄妹俩在一起怎么相亲相爱……

忽然,惜宁感觉门外特别安静,小扣子怎么不哭了?他轻轻开门,不由吃了一惊,却见小扣子已经拉开了大门,一只脚踏在门外,正准备出去。一见惜宁,小扣子也是一惊,脸蛋儿上的泪珠在阳光里亮晶晶的,可怜巴巴地说:“我要找妈妈……”

惜宁吁口气,将她抱到床上,拿了些小娃娃什么的,摆在她面前,说:“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哥哥要写作业,你乖乖的,自己玩儿!”

小扣子点点头,摆弄着小娃娃玩儿,嘴里嘀咕着:“这是妈妈,这是爸爸……”

惜宁一看那个小娃娃,气笑了:“爸爸是男的,这个娃娃是女的!你自己玩儿,有事叫我!”

惜宁转身回屋,刚坐下,那边小扣子又喊起来:“哥哥,哥哥……”

惜宁跑过去,问她:“你吃苹果?草莓?还是喝酸奶?”

小扣子连连摇头:“我要妈妈!”

惜宁没理她,回去接着写作文,刚写了三个字,小扣子又叫:“哥哥,哥哥……”

没办法,惜宁再次走过去,听小扣子喊着:“臭儿,臭儿……”

惜宁明白了,她要拉巴巴,当下学着妈妈的口气说:“小扣子,你都两岁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知道吗?”

小扣子对哥哥的话当耳旁风,开始闭眼拧眉地使劲儿。没办法,惜宁只好抱起她去卫生间,坐在痰盂上,那是他小时候用的,现在转给小扣子,算是传家宝了。

惜宁将一卷手纸塞给她,转身回屋写作文。还没到门口,小扣子就喊:“哥哥,哥哥,加油……”

惜宁小时候拉巴巴都是妈妈在旁边握着拳头助力,喊着加油加油……到了小扣子,妈妈也经常用这一招儿。

惜宁转身回来,蹲在门口,敷衍着说:“加油,加油……”

小扣子摇着头说:“妈妈不是这样的!”于是握紧拳头,拧眉瞪眼,奶声奶气地喊:“加油,加油……”很有节奏感,像在运动场上给运动员助威呐喊。

没办法,惜宁只好按着小扣子的节奏,为她助力。给她擦屁屁时,惜宁憋着气,侧着脸,费了好大工夫才完事。

惜宁回屋刚坐下,小扣子就跟了过来。惜宁无奈地叹口气,小扣子也学着叹口气。惜宁冲她瞪眼睛,想把她吓走。小扣子也学着他的样子,瞪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看着。两人对视着,惜宁气乐了,小扣子也咯咯地笑起来。惜宁脸上笑着,嘴里却说:“知道吗?你就是个小讨厌!”

小扣子好奇地问:“小讨厌是什么呀?”

惜宁一本正经地说:“小讨厌就是夸人好的意思!”

小扣子拍手笑着叫道:“哥哥也是小讨厌!”

惜宁觉得她更烦人了,怎么能让她安静下来呢?惜宁想出了好办法,她打开衣柜,说:“咱们玩个游戏吧,你躲在柜子里,谁喊也不吱声,吓妈妈一跳,好不好?”

小扣子跳着拍手叫好。惜宁抱起她,放在柜子里那一摞被褥上,门留了一条缝儿,免得她害怕。小扣子还真乖乖地躺着,一动不动。惜宁暗自为自己的妙计得意,坐下来写作文。刚写了几个字儿,小扣子扒开柜门,小声说:“哥哥,妈妈回来了吗?”她毕竟太小了,没有耐性。

惜宁回头竖起食指,做个噤声的样子,也小声说:“妈妈回来你怎么办?”

小扣子一扭脸,一头扎进被子里,小屁股高高地撅着。惜宁忍不住想笑,她可真傻,顾头不顾腚的,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惜宁又嘱咐一遍,谁叫也别出声。小扣子很认真地答应着,还说:“哥哥,你也是小讨厌!”

惜宁哭笑不得,坐下来写作文,快写完时,妈妈开门回来了,学着小孩子的音调说:“小扣子,小宝贝,妈妈回来了……”

一进屋就喊小扣子,惜宁心里泛起醋意,忽然心里一动,要是妈妈找不到小扣子,会怎么样?

妈妈给惜宁买了双新鞋,他的脚又长了,脚上的鞋有些挤脚。试新鞋的时候,妈妈低声问小扣子怎么样。惜宁哦一声,说还好,接着写作文。这双新鞋,多少带来一丝安慰。

妈妈喊了几声,没有动静,以为小扣子在藏猫猫,就蹑手蹑脚地找,依然学着孩子的腔调说:“小扣子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各屋找了一遍,妈妈悄声问惜宁她藏哪儿了。惜宁说只顾着写作业,没留心小扣子。妈妈不再装小孩儿的音调,高声喊着小扣子,却始终没有回应。妈妈越喊越急,又来问惜宁:“你妹妹呢?”

惜宁垂了眼皮,小声说:“我就写作业来着……她会不会下楼了?”

听了这一句,妈妈脸色大变,因为之前小扣子就打开过大门,在楼道里跑着玩。妈妈又悔又恨,狠抓几把自己的头发。惜宁也吓着了,刚要开口,妈妈猛地推开他。她情绪失控了,这一推没轻没重的,惜宁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凳子边上,凳子一歪,咣当,连着惜宁一起倒在地上。他看到妈妈焦急地转身往外跑,同时给爸爸打电话,门也没关。一股风旋进来,漫起薄薄的凉意,惜宁的后背硌得隐隐地疼。

过了一会儿,惜宁爬起来,打开柜门,只见小扣子趴在被褥上,睡得两颊粉红。都是因为你,妈妈才不理我!想到这里,惜宁忽然决定,把小扣子藏在阁楼里,让妈妈找不到。

惜宁家是顶楼带阁楼的那种,楼下自己住,阁楼上备着奶奶来住,兼放些杂物。

阁楼上的一角有个老式的箱子,榆木打造,样子古朴,那是妈妈当年的嫁妆。惜宁打开箱子,一股陈年的霉尘味道。惜宁先是在箱子底下铺一层小褥子,然后把小扣子抱进去,刚要盖上盖,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惜宁,你在干什么?”

惜宁回身望去,只见妈妈一脸惊愕地站在阁楼门口。恰好这时,小扣子也醒了,揉揉眼睛,看到妈妈,欢欢喜喜地从箱子里爬出来,冲着妈妈跑过去。第三章故乡

小扣子找到了,虽是虚惊一场,却吓坏了爸妈。“你想闷死妹妹呀?”妈妈搂着小扣子,有些气恼地问。“我没有!”惜宁本想吓唬爸妈一下,也好引起他们对自己的关注。可是,他哪儿知道,结果适得其反。

妈妈叹了一口气,她相信惜宁说的话,但心里还是有点担忧,就小声跟爸爸商量:“唉,我真怕他再做出过格的事儿。”

爸爸说:“要不,把他送封闭式学校吧,也减轻一下咱们的负担,照顾两个孩子怕你忙不过来。”

惜宁一听这话,既生气又难过,转身就往外走。

妈妈说:“咋说他还是个孩子,是不是因为对他关心不够,才导致现在这个样子?”

爸爸说:“先在封闭式学校住一阵子,等性子转变过来了,再把他接回来就是了。”

就这样,惜宁被送进了封闭式学校。学校的生源多是不服管的孩子,所以采取全封闭管理,一周放假一次,老师都很凶,不然压不住。

惜宁第一次离开家,对新学校的环境适应很慢,入睡困难,躺在床上一直胡思乱想,眼看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还没睡踏实,又该起床了,洗漱、早餐、上早自习。这两个月,除了课堂回答问题,他几乎没说过话,也没兴趣说话,因为没有谁值得他相信。在图书馆,惜宁看到一本关于草编技艺的书,于是默默记下各种手法,没意思时就编着玩儿,他学会了用蒲草编蝴蝶、蜻蜓、青蛙、燕子……

远在观音寺的奶奶——有必要解释一下,观音寺不是寺庙,而是一座小镇,惜宁的故乡——知道了惜宁被送进封闭式学校的事,直接坐着火车,风尘仆仆地赶来,向儿子和儿媳兴师问罪。惜宁已经在封闭式学校三个月了,那天爸爸特意到学校来接他。

上次见奶奶,还是两年前。一晃儿,惜宁长高了,而奶奶老了,白发又多了,一脸老年斑。不知是奶奶太矮,还是惜宁太高,她抱着惜宁,就像抱着一棵大树,呜呜地哭,捏捏惜宁瘦骨嶙峋的胳膊,埋怨惜宁爸爸:“你的心是铁打的,咋忍心啊,他不是你的骨血?”

爸爸低头不语,心里也很难过。

奶奶说:“惜宁这么小,没个人照顾可不行,你们照顾小扣子,惜宁跟我回观音寺吧。”

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样更好,换个环境,也许能让惜宁有所改变,此外有奶奶照顾,他们也放心。

奶奶转过脸来问惜宁:“怎么样小乖乖,跟奶奶走吧,奶奶顿顿给你做好吃的。”

惜宁比爸爸矮不了多少,听奶奶叫自己小乖乖,就觉得有点别扭。不过,对于观音寺,他却很感兴趣。小时候,惜宁去过几次观音寺,印象不深,只记得奶奶家门前有棵石榴树,夏天时,满树红通通的石榴,他总以为是人参果。

第二天,爸爸开车送奶奶和惜宁去车站,引擎刚启动,就见妈妈从家里跑出来,怀里抱着小扣子,嘱咐他要听话,别淘气。惜宁垂着眼皮,将车窗摇上,连看都没看妈妈一眼,因为他不想再见到小扣子。汽车拐弯时,惜宁用余光瞥见妈妈抱着小扣子还在那儿翘望着。

临上火车前,爸爸拍拍惜宁的肩膀,叮嘱说:“到了观音寺,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别跟同学打架。”这番话饱含着爸爸的牵挂,惜宁不看他,也不说话。

爸爸妈妈原本以为,换个新环境能改变惜宁的性格,然而和在封闭私立学校时一样,到了观音寺小学后,除了一个叫麻豆的同学,惜宁谁也不理,并且怀疑所有人对他都心怀不满,只要别人说什么悄悄话,或看他一眼,都觉得有什么阴谋似的。

这天体育课,按惯例围操场跑了一圈,做了套广播体操,就开始自由活动了。一帮女生跳皮筋、跳格子、翻绳子、丢沙包,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团。小一点的男生,就趴在地上弹玻璃球,大一点的玩骑马打仗。

这些濒临绝迹的乡村顽童的游戏,惜宁没玩过,他在城市玩的是篮球、电游、轮滑、溜溜球……他孤零零地站在边上,感觉很没意思。“杨惜宁,杨惜宁,你别站着啊,快来一起玩啊。”听麻豆大喊,惜宁默然不语。麻豆乐颠颠地过来拉他,这才默默地跟了过来。

骑马打架这个简单粗暴的男孩游戏,就是一个人当马,另一个人骑在他的肩头当骑兵,几队人马相互撕扯。麻豆说:“惜宁你个儿大,你来当马,把他们全灭了!”

麻豆骑在惜宁肩头,朝宋京一伙儿冲过去。忽然,不知道谁一拽,惜宁没站稳,扑通摔了一个大屁蹲,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惜宁觉得这是嘲笑,瞬间就恼了,朝着个子最小的李冬喜喊着:“你笑啥笑!”李冬喜嘻嘻笑着说:“大家都笑,你干吗跟我横啊?看我好欺负啊?”

惜宁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爬起来就要冲过去,却被麻豆拉住了:“大家一起玩儿,摔个跟头跌上一跤很正常啊……”

惜宁愤愤地甩开麻豆,转身就走,没走多远,身后又传来一阵笑声,比刚才还响亮。惜宁扭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快步离开。

惜宁一边走着,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路踢到学校院墙的墙根。墙外是一条街道,这个时间里很是热闹。惜宁紧走几步,市井的嘈杂声不断传来,心里一动,为什么不出去散散心呢?想到这里,他径直去车棚骑了车子,溜出学校。

桑家楼镇,因为挨着省高速,俨然已是周边最大的镇,一条东西大街,两边小铺子栉比林立,贩卖着各色小吃和日杂用品。

今天有集,人也多,临时占道的小摊子散落在街边。

嘈杂热闹的集市,令惜宁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他认识的人,陌生的环境反而令他感觉很放松,很惬意。

在一个小摊儿前,惜宁看见竹竿上悬着的草编小动物,翅膀颤动的蚂蚱、翩然欲飞的小鸟、憨态可掬的小猫……那些小动物活灵活现。在封闭学校时,编织可是他唯一排解难过和孤独的伙伴呀。惜宁顿时被吸引了,他忘了所有的不快,喜滋滋地问道:“你编的呀?真好玩儿!”

摊主哦一声,微笑着道:“过奖了,我这两下子不算什么,你要是看了草编状元编的玩意儿,那才叫绝呢!”“草编状元?”惜宁奇怪道,“他是谁?”

摊主眼睛一亮,说:“你不知道他?那可是当年的一个奇人!”接着叹口气道,“也难怪你不知道,现在没谁学这门手艺了……”

惜宁走了会儿,又看见一个小摊儿上挂了草编的帽子、提篮、食盒,还有个深褐色的古怪东西。“这是什么?”惜宁问摊主。

摊主说:“你不认识这个?蓑衣嘛!”

蓑衣?惜宁背过张志和的《渔歌子》,知道蓑衣是古代的雨衣,却不知道这就是蓑衣,看了又看,赞叹着:“你会编蓑衣?真厉害!”

摊主笑了,说:“我可没这手艺,是别人放这儿代卖的。”

惜宁心里一动,问道:“是草编状元编的吗?”

摊主点头连说:“对对,就是他……”

惜宁在一个卖凉粉的小摊儿前停下,要了碗凉粉。卖凉粉的是一位老爷爷,紫红脸膛,头顶没了头发,只有鬓角一圈白发。

吃着凉粉,惜宁又想起了那些草编动物和那个神秘的草编状元,他很好奇,希望多听一些关于草编状元的故事。

小摊儿前没有别人,卖凉粉的爷爷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地看着惜宁。惜宁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聊一聊,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凉粉爷爷看着惜宁主动打开话匣子:“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看着怎么面生。”

惜宁没有回答他,反倒借机问道:“你认识草编状元吗?”“谁能不认识他呢?那可是个神人。”

凉粉爷爷很开朗,索性点根烟侃侃而谈起来。原来,这位草编状元是土生土长的观音寺人,一手编织绝活,编的竹篮子、藤条筐、斗笠、蓑衣,能用一辈子!方圆百里没人比得上,又因获过地区编织品大赛金奖,因此才有了“草编状元”这名号。草编状元手艺好,人也好,就是有一点,好认个死理儿,他认准的事,别说十头牛,再加十辆拖拉机也拽不回来。

这时候,有人来要凉粉。凉粉爷爷撇下惜宁,起身去照顾生意。

惜宁还想听点什么,小摊儿前的人渐渐多起来,凉粉爷爷忙得不可开交。等了半天,惜宁闲极无聊,拔了几根芦苇叶子,坐那儿编了个小小的螳螂,举到凉粉爷爷面前:“看,我编得怎么样?”

凉粉爷爷仔细看罢,眼睛一亮,一挑大拇指:“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有两下子!”

听到凉粉爷爷由衷的赞美,惜宁很高兴,不再打扰凉粉爷爷做生意,蹬着车子上街,满脑子想的都是草编状元,这草编状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现在还在观音寺吗?多大岁数了?男的还是女的?

惜宁想得出了神,没有注意到,斜刺里冒出个老人来。等他缓过神来,自行车已冲到老人身边,惜宁手脚乱了,他下意识地喊着:“老头儿,老头儿……”

慌乱之中,老爷爷手忙脚乱地躲,俩人却犯了向,惜宁左拐,老爷爷往左躲,惜宁右拐,老爷爷往右躲。

到底老爷爷上了岁数,腿脚不灵便,一跤跌了个仰八叉,惜宁的自行车差点歪倒,他连忙用腿支住。老爷爷坐起来揉揉后脑勺,龇牙咧嘴地说:“你这小子,咋满街追着老头儿撞呢?”

惜宁说:“我哪有撞你,是你自己摔倒的好不好!”

老爷爷恼了:“你撞了人,还嘴硬,你不讲理,我找你们学校讲理去。”

惜宁第一次摊上这事,既紧张又害怕,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候,一个路人见状,上前扶起老爷爷,一边帮着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问磕坏没有,用不用上医院看看去。老爷爷活动一下手脚,哈哈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每个零件都好使。”

惜宁缓过神来,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儿,推了车子转身就跑,他听到身后那老爷爷喊着:“小家伙你别跑啊……”

惜宁惊慌失措地跑回班级,刚好打下课铃,同学们三三两两回来了,兴奋地议论着刚才游戏的细节。惜宁坐那儿深深呼出一大口气,定定神。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惜宁的肩头,是麻豆!他笑嘻嘻地问:“坦白交代,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去了?”

惜宁心里一紧,不由磕巴起来:“没……没干什么呀?”

麻豆紧紧盯着惜宁的眼睛看,看得惜宁心里发毛,紧接着又说:“你有点不对劲儿……”环顾左右,用胳膊碰碰惜宁,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上街了?”

惜宁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泄露了秘密。

麻豆又低声说:“你不光上街了,你还……你还做坏事了!”

惜宁要冲起来,被麻豆一把按住了,惜宁惊恐地说:“你别瞎说,我……我能做什么坏事?”

麻豆嘿嘿笑道:“你偷偷买包子吃了!对不对?”

惜宁长长舒口气,没搭理他——这个吃货,吓死我了。

原来学校有规定,不许学生课间私自上街,更不许学生乱买东西吃。

这时候,宋京站在门口喊:“杨惜宁,有个老爷爷找你!”

惜宁顿觉脑子嗡的一下,这么快找来了?这下子彻底完了,被老爷爷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责问,他还有什么脸见人?

麻豆见惜宁犹犹豫豫不肯走出教室,就悄悄地问:“你吃包子没给钱啊?”

惜宁急得一头汗,又一时解释不清,只是朝麻豆一个劲儿地摆手。

这时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就是杨惜宁?”

惜宁抬头看去,只见课桌前站着一位老爷爷,紫红脸膛,头顶光光,正是集上卖凉粉的老爷爷,他举个名签问:“这是你丢的不是?”

惜宁拍了拍狂跳的心脏,接过名签来,脑子还嗡嗡地响,嘴里嘀咕着:“这也太刺激了。”第四章天大的秘密

黄昏时分,惜宁披了一身通红的夕阳,推着车子刚到大门口,就听院子里有人说话。来客人了?惜宁心头一喜,有客人就有好吃的,奶奶该不会再熬一锅糊糊吧?

惜宁到观音寺有一段时日了,却还是没有融进家乡的生活。比如吃食,惜宁喜欢吃肉,可奶奶就爱做老三样——糊糊、馍、面条。糊糊,用葱花爆锅,土豆条煎一煎,续上水,水开后放一碗棒子面搅一搅,烧开即好;馍,一般配有米汤;面条,一律都是热汤面。

此外还有语言的隔阂。惜宁一口北方方言,观音寺的人说的却是中州古话,虽然爸爸妈妈在家也这么说话,但惜宁还是有点不适应。比如馒头,这里叫馍;埋汰,这里叫腌臜;昨天,这里叫夜个儿;路费,这里叫盘缠,跟《水浒传》里的人说的话一样。

此时,奶奶正坐在桑树下,手拿一把蒲扇,陪一个老爷爷说话,兴许说到了兴头上,老爷爷仰脸大笑,声音苍老豪迈。

一见惜宁进来,他们都站起来。惜宁这才看清,客人竟是桑家楼街上撞的那位老爷爷,他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懵了。

那老爷爷笑呵呵地说:“咱爷们儿又见面了!”

惜宁一边支车子,一边心里盘算着,他不想让奶奶看出什么来,含含糊糊地应着:“嗨,爷爷来了?”“我是不请自来,欢迎不欢迎?”老爷爷点根烟,声音洪亮,似笑非笑地看着惜宁,很悠然的样子。

惜宁偷瞄一下奶奶,只得硬着头皮说:“欢迎……”

奶奶拎着暖壶过来,倒上水,递给老爷爷,笑吟吟地说:“你们认识啊?”

惜宁哼哼哈哈地搪塞着。

奶奶偏偏好奇,又问:“惜宁刚回来没两天,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老爷爷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说:“老嫂子是这样……”

惜宁马上插话:“奶奶,我是在集上偶然……偶然碰见爷爷的。爷爷,您说对吧?”说着,一双眼睛求助地望着老爷爷。惜宁自尊心特强,虽然在自己家里,也怕老爷爷当场揭穿他。

老爷爷瞄他一眼,怪怪地笑了一下,随后很大度地打个哈哈,说:“没错,是偶然碰见的,这一‘碰’可真寸啊,都碰成忘年交了。哦,对了,我姓容。”

没想到容爷爷还挺配合,也很自然,但惜宁听到那个“碰”字,心里不禁微微一颤,低头喊了一声“容爷爷”。

奶奶告诉惜宁,容爷爷和惜宁爷爷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人时常走动,在一起切磋草编的手艺技法和酒量,有时忘了时间,夜深了,就住下来。

说着说着,奶奶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没说话。大概是想起死去多年的老伴儿了。夕阳落了,暮色苍苍,模糊了一切,奶奶坐着的剪影像座雕塑般不动。树丛里噗刺刺飞出一只鸟来,奶奶微微一惊,吁了口气,拿起暖壶,晃了晃,说:“他容爷爷先坐着,我再烧壶茶去!”

惜宁一看奶奶走了,低声问容爷爷怎么找来的,想干吗。

容爷爷没理他,背着手,眯了眼门框上已经褪色的春联,又侧脸看了看惜宁,目光炯炯地说:“你和你爷爷很像,都是很傲的人。”他脸上也镀了一层深红的夕阳,自言自语道,“有一回,你爷爷和我争论一个编织方面的手艺技法。起初我俩还挺和气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你爷爷犟,我也不让人,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第二天,你爷爷拎了两瓶酒来赔不是,我的气立即消了。其实,他拍桌子,我也拍了桌子,可他主动来道歉,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境界太小了。你爷爷是很傲,但敢作敢当,是非分明,这一点我就服他,是个好汉!”

这番话里面的道理,惜宁似乎听明白了一些,但他认为自己并没撞到容爷爷,没有错,也就无须道歉。于是,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我哪有撞你,明明是你腿脚不好,自己摔倒的。这会儿追上门来,想讹钱对不对,没门儿!”

老爷爷摇摇头:“我不要你一分钱,就要你认个错儿,给我老头儿赔个不是。”

惜宁眼珠滴溜转着执拗地说:“我没错,认什么错?”“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爷爷哪一点?”容爷爷盯了一眼惜宁,悠悠地继续说道,“大气,从来不计较,懂得宽容别人。”

惜宁似懂非懂,嘀咕着:“那你怎么不宽容,非逼我道歉?”

容爷爷说:“宽容的前提是知错忏悔,你不认错,我的宽容一文不值!”

奶奶拿了一把芹菜,向惜宁说:“这孩子,生就个牛心左性!你容爷爷都跟我说了,人家一不讹钱,二不告官,就想要你赔个不是。你做错了,咋就不能认个错儿呢?”

敢情,奶奶都知道了!

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惜宁也没顾忌了,拧了脖子叫着:“我没错,你叫我认什么错?”

奶奶可能是不想跟他争辩,就转移话题说:“天都这么晚了,他容爷爷在这儿吃吧,今儿蒸芹菜叶子,柜子里还有半瓶泸州老窖哩!”

容爷爷哈哈大笑,爽朗地大声说道:“好啊好啊,我边喝酒边和这小家伙好好掰扯掰扯。”

惜宁脑袋嗡嗡的,心想这个容爷爷是跟我耗上了,连一顿消停饭都吃不上了。奶奶到底跟谁一伙的?

惜宁斜了他一眼,又斜了他一眼,真恨不得把他瞪到地底下去,用眼神把他变成土行孙,顺着土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容爷爷却不在意他的不友好,用一种特殊的眼神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惜宁,吸口烟,悠悠一叹:“真像,这身架,这劲头,真像永年大哥啊。”

惜宁知道他在说去世的爷爷,又斜了一眼,冷笑一声,扭头就往门外走。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办。不知不觉地,竟然到了麻豆家。

麻豆家院子不大,三间房,黄泥墙,门上的对联褪成粉白色,字迹模糊。当院一棵枣树,刚结了一树米粒大小的花骨朵。那爷俩正吃饭呢,麻爷爷坐在门前小板凳上,饭桌上放着一个粗瓷海碗、一杯散酒、几瓣新蒜。麻豆蹲在墙根,手掐一根鲜葱,头埋在粗瓷海碗里,扑噜扑噜响声很大,听上去像几辈子没吃饭了。

麻爷爷问惜宁吃饭没。

惜宁好面子,说吃了。可肚子咕噜一声,像是在抗议他撒谎似的。接着,惜宁忍不住问麻豆吃的啥,这么香。

麻豆打了个饱嗝,说:“杂面饸烙,来一碗不来?”惜宁咽口唾沫,说:“不了!”话音未落,肚子又咕噜一声。

麻豆紧着扒拉几口,又打个嗝,这才领惜宁进了西屋。

俩人闲聊几句,麻豆擦着胖猪模样的储钱罐,他说等钱攒够了,就去找爸爸妈妈。说着,他抬头看向窗外,眼角闪动一点水光。惜宁不禁想起北方的爸爸妈妈,同时,眼前还跳出了小扣子的身影。惜宁皱了皱眉头,瞬间就把脑海里的东西都赶走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找我什么事儿?”麻豆问。

惜宁沉吟一下,就把上午在街上怎么撞见老爷爷、老爷爷怎么倒的、怎么堵上门来、还赖着不走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还特意强调自己没撞他,是他躲闪时自己摔倒的,这会儿跑来讹人。

麻豆想了想,一拍桌子:“有理走遍天下,没理那啥那啥!”他总喜欢来上一句警句谚语什么的,却又缺斤短两,又说,“咱们有理怕啥,我就不信讲不清理了!路不平有人踩,这个不平我管了!走,去看看他是哪路大仙。”

说着,麻豆挺胸抬头,出了门朝惜宁奶奶家的方向走去。惜宁觉得麻豆很讲义气,颠颠地跟在后面。

这时,天已经擦黑了,奶奶家的桑树下吊着一只光头灯泡,洒下满地油黄的光,容爷爷坐在小马扎上,捏着酒盅,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咂咂有声,美滋滋的。

惜宁这个恼啊,不由想起一个成语——鸠占鹊巢,回头给麻豆递了个眼色。

麻豆挠挠头,底气不足地瞄了一眼惜宁,扭捏着,很为难的样子,全没有刚才的气势了。

惜宁在他后背猛地推上一把,麻豆脚下一个趔趄,踉跄着冲过去,差点扑到容爷爷身上。好在容爷爷反应快,伸手一把扶住了他。麻豆讪答答地笑着:“容爷爷您好,您吃着呐?”

容爷爷问道:“有事?”

麻豆忙摇摆双手说:“没事没事,您慢慢吃吧!”边说边退到惜宁身边。惜宁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奶奶端了一盘香椿芽炒鸡蛋过来,喊惜宁吃饭,又笑眯眯地问麻豆再吃点不。

麻豆也不推辞,乐颠颠地在容爷爷身边坐下,夹了一筷子香椿芽,闭着眼,咂咂嘴,赞道:“真鲜!”他看容爷爷杯里空了,就满上酒,端给容爷爷,还说:“您老人家请啊!”

看他们三个人其乐融融的,惜宁咳嗽一声。

麻豆明白过来,清清嗓子,问:“容爷爷,您老今天咋这么闲着?”容爷爷斜了惜宁一眼,用筷子点了点他,笑着说:“还不是这小家伙招来的。”

麻豆赶忙呵呵笑着说:“惜宁惹到您了?都是他的错,我代他向您认个错。”

这都什么呀?惜宁恨得牙根痒痒,转身回屋去,隐隐听见院子里不时传来说笑声。惜宁心想,这麻豆本来是帮自己来论理的,怎么跟容爷爷打得火热起来,反倒把错处都按在了他的头上。

惜宁又气又恼,麻豆嘴巴不争气,自己肚子偏偏也不争气,一个劲儿咕噜噜地叫,向他发出了烦人的抗议。

惜宁叹口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家了。惜宁坐下来编鸟巢,门外麻豆跟那老人不知聊了什么,间或传来哈哈大笑声,这笑声惜宁听来既刺耳又扎心。刚刚惜宁还把麻豆当成知音,对他敞开心扉,转眼间他却成叛徒了,惜宁还有谁能相信?

惜宁心一乱,草绳编得不匀称,他忍受不了,打散了重编,还是毛愣愣的,一赌气把草绳扯得稀烂。虎口被划破了,钻心地疼。噌地一股邪火蹿上来,惜宁心想:好啊,你们都跟我过不去,我怕吗?跟着过去起脚把草踢得四处乱飞,恨恨地说:“你们一起来吧!”

惜宁饭也不想吃了,连衣服都没脱,就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把头蒙住。他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孤单,越想越难过,眼泪成串流下,瞬间就打湿了枕巾。“乖孙子,别饿着肚子睡觉。”奶奶摇动他的身子,劝他起来吃饭。惜宁使劲推搡一下,用力包住身子,眼泪再次唰唰地流淌。

奶奶叹息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出去了一会儿,又转进来,她扒拉着惜宁说:“宝贝孙子,这里有蛋糕,垫巴一点再睡觉。”

奶奶刚退出去,惜宁掀被坐起,抓起床头柜上的蛋糕,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一块,蛋糕很好吃,却阻止不了他的眼泪成串地流淌。

一口气吃掉四块蛋糕后,惜宁躺进被窝里,含泪走进了梦境。惜宁梦见了小扣子,小扣子一身红衣,头上扎着两个红色蝴蝶结,趔趄着奔向他,嘴里甜甜地喊着哥哥。惜宁静默不动,忽然,一辆汽车飞奔而来,径直冲向小扣子,小扣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惜宁吓得大叫一声,惊坐而起。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捂着脸静坐一会儿,阳光暖暖地洒到身上,像妈妈的手,像爸爸的目光,也像小扣子甜甜的笑。

早饭摆在桌子上,却不见奶奶的身影。饿透腔的惜宁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糊糊,就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惜宁一开门,愣了,只见门环上挂着一只绿莹莹的蜻蜓,编得细密、精致,翅膀微微颤着,像是一松手就飞了。上学路上,惜宁把蜻蜓拿给麻豆看,麻豆笑了,说:“这是容爷爷编的!”

惜宁奇怪道:“他会编这玩意儿啊?”

麻豆看他两眼:“当然了,他是草编状元嘛!”

惜宁惊叫一声:“昨天我撞到的容爷爷,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草编状元?”

麻豆说:“那当然。要不,我能那么敬着他吗?惜宁,你别怪我临阵脱逃啊,那可是容爷爷啊,我哪敢跟他讨要公平啊,再说……”

麻豆嘻嘻笑着,压低声音说:“我还想做容爷爷的关门弟子呢。”

怎么能怪罪麻豆呢?别说麻豆,就连惜宁自己也想着找个机会结识草编状元,向老人家讨教编蓑衣的技法呢!这下可好,他轻而易举地得罪了草编状元,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惜宁懊恼无比,又不好把这心思透露给麻豆,就垂下眼睑,啥都不说了。

偏偏麻豆又火上浇油,故作神秘地说:“惜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挺住啊。”

惜宁想,还有比得罪容爷爷更让人难过的事情吗?

接着,麻豆又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容爷爷不光是草编状元,还是班主任容老师的爸爸!惜宁惊得张大嘴巴,浑身血都凉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这也太巧合了,惜宁想,这下完了。第五章容老师

容爷爷,容老师,这两个词不停地在惜宁的脑子里蹦跳,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容爷爷竟是容老师的爸爸。

到观音寺小学就读后,除了麻豆,惜宁拒绝与任何同学交往,但没有拒绝过容老师,因为,他对容老师的第一印象特别好。

转学第一天,奶奶带着惜宁来到学校时,容老师正站在班级门口笑呵呵地迎接他们。当时阳光很足,容老师被阳光包绕着,整个人充满了暖意,她用柔和的眼神打量惜宁半天,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嘴里心疼地说:“从城里到乡村,可苦了杨惜宁了。”

容老师这句话,惹得惜宁鼻子酸酸的。

惜宁想起,尿裤子那次,老师嫌弃他的眼神。

惜宁也想起,重点小学里,老师板着脸逼他们做题的情景。

惜宁更想起,封闭学校的老师们冷冰冰的样子。

惜宁觉得,容老师比所有的老师都好得多。

之后的日子,容老师对惜宁倍加关照。上课时,容老师总是让惜宁站起来回答问题,惜宁回答对了,她会面带欣喜地说一句:“惜宁同学真棒!”惜宁回答错了,容老师会把答案说一遍,目光真诚地盯着惜宁问一句:“惜宁,你记住了吗?”

惜宁觉得容老师对他跟别的同学不一样。麻豆也说容老师偏向惜宁,就像偏向班里的朱国富。朱国富脑子慢,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逻辑,同学们都笑话他,但容老师一点都不歧视他,反倒对他另眼相看。

三年级时,朱国富辍学了。容老师特意去他家做家访,了解到朱国富家里的情况,妈妈有软骨病,妹妹年幼,一家全靠爸爸在镇上打零工度日。

朱国富爸爸一个劲儿地说,家里太穷了,虽然小学不收学费,这学习用具也不少花钱,家里实在供不起呀。

容老师问朱国富还想不想上学,朱国富哭了,鼻涕流了老长。容老师蹲下身去,用纸巾把朱国富的鼻涕擦干净,说所有的上学费用都由她来承担。

朱国富又返回了学校。容老师承包了他的学习用具和换季的衣物,朱国富顺利读到了现在。

麻豆说,容老师长着一颗海般柔软的心。

惜宁也觉得容老师挺不错。可是,他得罪的是容老师的爸爸啊,哪个子女不爱爸爸呢,她能放过他吗?

早自习,容老师夹着教案来了,乱哄哄的班级立刻安静下来。

容老师扫视全班一眼,目光落到惜宁的身上。惜宁浑身一冷,他感觉容老师的目光与以往不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躲避所要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把身体向下缩了缩。“杨惜宁。”容老师喊道。

惜宁的心一抖,该来的是躲不了了,他站起身来,把眼睑深深地垂下去,硬着头皮等待容老师疾风暴雨般的批评。“宋京。”容老师又叫道。“到!”宋京响亮地回答。“你们两个对换一下座位。”容老师说。

这太出乎惜宁的意料了。不过,惜宁内心更加不安了。宋京的同桌可是学习委员青麻呀,青麻最大的优点是认真,而最大的缺点也是认真。青麻管起同学来从来不留情面的,除了宋京,班级里的同学都有点怕她。

难道……惜宁心里一盘算,立刻得出一个结论。容老师这是要借力,让青麻收拾他呀。

惜宁有些忿忿然,他站着没有动。“杨惜宁,你在想啥呢?快收拾东西啊。”容老师将声音提高,连眉毛都皱了起来。惜宁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容老师这是报复的第一步,青麻就是容老师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

惜宁不情愿地收拾好书包,磨磨蹭蹭地走到青麻的书桌旁,一声不吭地坐下,容老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青麻说:“青麻,把家庭作业收上来,一会儿我检查。”

惜宁脑袋哄的一下,他猛然想起,昨天晚上为了跟奶奶和容爷爷怄气,他忘记了写家庭作业。

容老师匆匆离开,青麻开始执行任务,她先拿出自己的作业,然后站起身,冲着惜宁伸出手说:“杨惜宁,你的家庭作业。”

惜宁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青麻急了,提高声音说:“杨惜宁,你啥意思?快点交作业啊!”

这声音惊动了同学们,大家的目光都聚到惜宁身上,惜宁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那些怪异的目光,他将头埋在胳膊里。“杨惜宁,你是不是没有写作业?”青麻说着,一把扯出惜宁的书包,从里面找出作业本,哗啦啦地翻起来。

惜宁的血气上涌,浑身都在抖动,他觉得青麻这是故意找碴儿,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凌和羞辱,好似脸上被打了无数个嘴巴,随后,一团愤怒的火焰在心底燃烧起来,只想爆发出来。“青麻,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写作业。”宋京的声音响起,惜宁听出了嘲讽和不屑。他再也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一把抢过作业本,唰唰几下,把作业本撕碎。

青麻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宋京见势不妙,连忙跑出去找老师。

没隔多大一会儿,容老师来了,慢慢走到惜宁身边。容老师蹲下身去,把地上的作业本碎屑捡起来问:“杨惜宁,你为什么要撕作业本?”

惜宁没有回答。

容老师又问:“不会做那些题目吗?”

惜宁觉得这是一个好台阶,就微微点了点头。

容老师拍了拍青麻的肩膀说:“青麻受委屈了,老师知道你是认真负责的学习委员,别哭了。杨惜宁刚来,还不适应,老师让他跟你同桌,就是想让你帮帮他。”

青麻听话地坐起身来,用手背擦去眼泪。

惜宁却愣怔半晌,原来容老师给他换同桌,是为了让青麻帮他呀。难道容老师并不想报复他?他有些不相信。也许容老师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等着抓他更大的毛病呢。

惜宁在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上午。

下午是作文课,当容老师宣布上作文课时,惜宁暗暗窃喜,因为他有两个值得骄傲的特长,一个是草编工艺,另外一个就是作文。在原来的学校,惜宁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他多么想写出一篇好作文,也让容老师当成范文,好在同学中挽回面子啊。

当容老师把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时,惜宁又愣住了。《我可爱的一家人》这个题目,顿时勾起了惜宁痛苦的回忆。爸爸、妈妈、小扣子,他们已经远离他了,写他们,惜宁是多么的不情愿。

惜宁咬着笔头想了很久,他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写他和奶奶之间的事情?还是写他和爸爸、妈妈、妹妹之间的事情?思来想去,惜宁有了主意,他连草稿都没有打,就洋洋洒洒地写起来,笔下全是亲人间的亲情爱意,爸爸请假陪他去游乐场,每次补完课妈妈都领他去“马家锅烙”吃羊排,至于小扣子嘛,也变得乖巧可爱起来。惜宁写呀写,写他对爸爸的爱,对妈妈的爱,对小扣子的爱,桩桩件件,林林总总,惜宁越写越伤心,越写越难过,越写越绝望。文章是满满的欢声笑语,心底却仿佛苦海翻波,他的心绪跟笔下的世界截然相反。

作文终于完成了。

惜宁眼圈红红地望向窗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又酸又涩,还有点痛。他撒谎了,他以前是爱过爸爸妈妈,可是,现在他不再爱他们了,他更不爱小扣子,他笔下的幸福和欢乐全是编造的。

惜宁没有注意到,此时,容老师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当他回过神来时,容老师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杨惜宁,你的作文写完了?”容老师问。

惜宁慌张地点了点头,容老师拿起他的作文本,认认真真读了一遍,然后放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惜宁。惜宁觉得容老师的眼神很特别,仿佛一束雪亮的光线,将自己心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

惜宁不敢再和容老师对视,假装修改作文。其实,惜宁目光慌乱,一个字都没扫进眼内。

下课后,容老师忽然说:“杨惜宁,你出来一下。”

惜宁的心再次一蹦,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容老师又要做什么?他慢腾腾地站起,跟着容老师走出教室。在一棵树下,容老师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问:“杨惜宁,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

惜宁的血气再次冲涌上来,容老师在怀疑他,怀疑他抄袭了别人的作文。这种怀疑,是对他人格最大的侮辱,看来报复真的来了。惜宁一下挺直腰身,梗着脖子说:“我没有抄袭!这篇作文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我写的,全世界独此一份。”

容老师没有料到惜宁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连忙解释道:“杨惜宁,老师没有怀疑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作文是有感而发吗?”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惜宁的气势顿时消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老师说:“杨惜宁,今天放学,老师要去你家家访。”

容老师向办公室走去,惜宁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容老师去家访的目的是什么?向奶奶告状?告他撞了她爸爸?这事倒不怕,奶奶早就知道了细节。告他写作文胡编乱造?还是告他撕作业本……

惜宁脑袋里一片乱,他心绪不宁,无比烦躁。一想到容老师可能会当面数落他的不是,惜宁的内心就难以平静。

终于放学了,惜宁恹恹地推着自行车,走出学校大门。“杨惜宁。”惜宁抬起头来,看到容老师就站在大门旁边,惜宁不情愿地走近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奶奶她……她走亲戚去了,说不准啥时候回来……你打电话再约好不好?”

容老师笑了笑说:“那好吧!”

惜宁长出一口气,容老师跟奶奶在电话里交流,总比当他面告状要好过些。

吃罢饭,惜宁开始写作业,他的注意力说啥都集中不起来。

七点多,电话响了,惜宁抢先抓起电话。“妈。”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叫声,惜宁愣了,容老师糊涂了吗?“惜宁还好吗?”惜宁听清了,这是妈妈的声音,隔了千山万水,妈妈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亮,惜宁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握着电话不说话。

这些天,爸爸妈妈每天都会打来电话询问他的情况,奶奶会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述说。但是,惜宁一直拒绝接听他们的电话。“妈,你怎么不说话?”妈妈问。

惜宁还是没有说话,妈妈觉出了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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