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01:54:24

点击下载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水泥花园

水泥花园试读:

第一部

1

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这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我跟老姐老妹在他死后那个礼拜曾谈起过他,救护车里的人把他卷在一条亮红色毯子里抬走时,苏当然掉过眼泪。他是个意志薄弱、脾气暴躁、有些强迫症的男人,脸跟手都黄不拉叽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老姐老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

我十四岁那年的初夏,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当时我正坐在台阶上重温一本漫画书。司机还有另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俩浑身蒙了层细小灰白的尘土,所以脸色看起来煞是恐怖。他们俩尖声吹着口哨,吹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调调。我站起身来忙把漫画书一藏。我看的要是老爸报纸的赛马版或是足球赛的战果就好了。“水泥?”他们其中一位道。我把两手的拇指插到口袋里,将体重转移到一条腿上并略微把眼睛眯缝起来。我本想说几句扼要恰当的话,可又不能确定是否听对了他们的意思。我犹豫的时间显然太久了,因为说话的那位眼睛已经朝上溜去,两手搁在屁股上,视线穿过我盯着前门。门开了,我父亲咬着他的烟斗走了出来,屁股后头还别了块写字板。“水泥。”那人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降调。我父亲点点头。我把漫画书一卷塞进后裤袋里跟着这三个人朝卡车走去。我父亲踮起脚尖朝车的一侧看了看,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又点了点头。一直没言语的那位用手做了个猛砍的动作。一个挂钩一下子松开,卡车的一侧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用纸袋紧紧包裹的水泥沿着卡车底部堆成高高的两垛。我父亲数了数,看了一眼他的写字板说:“十五袋。”那两个人嘟囔了一声。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方式。我也自言自语了一句:“十五袋。”那两个人每人扛了一袋水泥,我们再原路返回,这次是我领头,父亲跟在后头。绕到房子的一侧后,他用湿湿的烟斗柄指了指煤坑,那两个人把水泥袋扔到地窖里然后再回去继续搬,我父亲用写字板上绳头绑着的铅笔在板上做了个记号。他脚跟一颠一颠地等在原地,我则靠在围墙上。我当时还不知道水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不想显得一无所知因而被排斥在这一紧张的集体工作之外。我也数了数水泥袋,等全搬完了,父亲在送货单上签字时,我就紧挨着他站着,然后他一语未发进屋去了。

当晚我父母就针对那些水泥吵开了。我母亲原本是个不太言语的主儿,这次却暴怒,她想让父亲把这些玩意儿原样送回。我们当时刚吃过晚饭,我母亲说话的当口,我父亲却在用铅笔刀把他烟锅里的烟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没动过的晚饭上,他知道怎么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她。她正在讲我们如何穷得叮当响而汤姆马上就需要买上学穿的新衣裳。他重新把烟斗用牙咬住,就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个部件一样,然后打断她的话说把水泥袋送回去“门都没有”,并说这件事到此结束。因为亲眼看到了卡车、沉重的水泥袋还有运货过来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是对的。可他把那玩意儿从嘴里面取出来,拿着烟锅用黑黑的烟嘴指着母亲时看起来真是自以为是、蠢不可及。她更上火了,怒得话都讲不利索了。朱莉、苏和我于是脚底抹油溜到楼上朱莉的卧室而且关上了门。母亲高高低低的话音透过楼板跟了上来,话语却都失去了意义。

朱莉将一把椅子顶在门上的时候,苏躺在床上含着指节咯咯地傻笑。我们俩迅速地将苏脱个精光,在脱她的裤子时我俩的手碰到了一起。苏瘦骨伶仃的。皮肤紧贴着胸腔,而她两个坚硬的屁股蛋怪异地跟她的肩胛异常相似。两腿间长着淡淡的姜黄色的绒毛。游戏的规则是朱莉和我作为科学家检查一个来自外星际的样本。我们俩透过苏的裸体面对面交谈时故意带上点德语的发音。楼下传来母亲疲惫不堪、坚持不懈的低沉话音。朱莉眼睛下面的颧骨高高突起,所以她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稀有的野生动物。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嘴唇柔和的线条被两颗门齿破坏了,所以她笑的时候得特意噘一下嘴巴。我很想检查她的身体,可游戏规则不允许这样做。“怎么样?”我们先是让苏侧躺然后再俯卧。我们用指甲抚摩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我们用手电探察她的口腔和大腿之间,发现了那朵肉做的小花。“这个您是怎么想的,医生先生?”朱莉润湿手指抚摩着它,苏瘦骨嶙峋的脊椎从头至尾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我密切注视着。我润湿了手指滑过朱莉的那个部位。“没什么大问题,”她最后道,然后用食指和拇指将那道缝隙合上,“不过,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进一步的发展,对吧?”

苏求我们继续下去。朱莉和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轮到朱莉了。”我说。“不行,”她一如既往地道。“轮到你了。”苏仍平躺着,恳求我们。我穿过房间,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绝无可能,”我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道,“到此结束。”我把自己锁在浴室坐在浴缸边上把裤子褪到脚踝。我想象着朱莉淡棕色的手指抚摩着苏的大腿内侧将自己带入我那种快速、干枯的兴奋点。等那阵痉挛过去之后我仍蜷缩着身体,这才意识到楼下的声音早就停歇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弟弟汤姆进入地窖。地窖很大,分隔成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我们走下石头的楼梯时,汤姆紧贴在我身边。他已经听说了那些水泥袋,现在想亲眼见见。煤坑对着最大的一个房间,那些水泥袋散布其上就仿佛它们故意落在去年剩下的煤炭上头。沿一面墙摆着个巨大的铁皮柜子,跟我父亲短暂的军队生活有关,一度用来装从煤里拣出来的焦炭。汤姆想看个究竟,我就把盖子掀开让他看。里面空空如也,漆黑一片,黑得在这种灰蒙蒙的光线下我们都看不到柜子底。汤姆想象成面对着一个很深的洞穴,于是抓着柜子边朝里面大喊一声等着听回声。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要求看看别的房间。我带他走进一个更靠近楼梯的房间。房门几乎都从铰链上脱落了,我推了一下它就彻底掉了下来。汤姆哈哈大笑,这次他的回声终于从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传了过来。这个房间里有几个装着发了霉的旧衣服的纸板箱,我却一个都不觉得眼熟。汤姆发现了他的几件旧玩具,他轻蔑地用脚给它们翻了个身然后告诉我它们都是给奶娃娃玩的。门后头堆着一张旧的铜制婴儿床,我们全都先后在上面睡过。汤姆想让我为他重新把床装好而我告诉他那种床是给奶娃娃睡的。

我们在楼梯脚碰到了往下走的父亲。他想让我,他说,帮他整理一下那些水泥袋。我们跟着他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房间。汤姆挺怕父亲的,一直躲在我身后。朱莉最近告诉我父亲如今已经是个半残废了,他将不得不跟汤姆竞争母亲的关爱。这个说法极不寻常,我来回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么简单,又这么怪异,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大男人竞赛。后来我问朱莉谁能胜出而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汤姆了,而且爸还会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而他也确实对汤姆很严,总像是故意找茬骂他。他利用母亲对付汤姆就像他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母亲一样频繁。“别用那种语气跟你母亲讲话”,或是“你母亲跟你讲话时把身体坐直喽”,她则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要是父亲当时离开了房间,她就会朝汤姆微微一笑或是用手指帮他梳理头发。眼下汤姆站到门口,望着我们每次将一个水泥袋一起拖过地面,沿墙壁垛成整齐的两排。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

我们弯下腰每人抓住袋子的一角时,我感觉到他在拖延,等着由我承担大头。可我却数着,“一、二、三……”而且等我看到他胳膊用上劲时才开始拖。如果要我多出力,得等他大声承认之后才成。我们干完活之后就朝后一站,像工人那样看着我们干的活。父亲一只手扶着墙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却故意地憋着,用鼻子能呼吸得多轻就多轻,虽然憋得我就像要背过气去了。我把双手随意地叉在屁股上,“你弄这些水泥想干吗?”我觉得现在有权力问问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弄……花园呗。”我等着他说得具体些可他喘了会儿气就走了。他在门口抓住了汤姆的胳膊,“看看你那两只手,”他埋怨道,可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就把汤姆的衬衣弄得一团糟了。“走吧,上去。”我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听到开关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父亲又在楼梯脚停下来严厉地提醒我上来前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

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

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紧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去。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哦,”朱莉道,“什么东西呀?”“一朵花。”

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

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那就干净多了,”他说,“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照料花园了,”(他用烟斗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而且有了它就不会把脏东西带到你们母亲的干净地板上了。”他对这一计划的明智性如此确信,搞得大家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不是害怕,谁都没提反对意见。事实上,我挺喜欢房子周围围绕上一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踢球,我还看到直升飞机降落在上头。而且最重要的,和好水泥然后将水泥在夷平的花园之上漫开是件绝妙的暴行。当父亲谈到要雇个水泥搅拌工时,我的兴奋之情就甭提了。

母亲肯定已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用两把铁锨开始了工作。我们在地窖里撕开一袋水泥,将精细、灰白色的粉末装满一个镀锌的水桶。然后父亲先上去,再接我透过煤坑递上去的水泥桶。弯腰接桶的时候,他背后苍白无奇的天空映出他的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径上再递还我要我装满。等我们的水泥够用了,我就从前面推一车沙子过来搀到水泥堆里。他的计划是先铺一条环绕房子一侧的硬路出来,以便于从前院向后院运沙子。除了他偶尔才有的几句简短的吩咐之外,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我很高兴我们这么清楚我们在做的工作以及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不需要开口。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轻松惬意。我去提水的时候,他把水泥和沙子堆成一个土堆,中间留一个盛水的坑。他往里加水的时候,我负责搅拌。他向我演示如何利用我膝盖的内侧顶着上臂起到更好的杠杆作用,我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将水泥搅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铺在地面上。之后父亲跪下来用一块短木板光滑的一面抹平水泥的表面,我站在他身后靠在铁锨上。他站起来往围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后,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干这个,于是说:“来,我们加把劲儿。”我们再次重复前面的过程,通过煤坑递上装水泥的桶,手推车推沙子,加水,搅拌以及铺开和抹平。

等干到第四轮的时候,厌烦还有我熟悉的渴望开始拖我的后腿了,我不断打哈欠而且小腿开始发软。在地窖里,我把手搁在裤子上。我纳闷姐妹俩都干吗去了,她们干吗不来帮忙?我递了一桶水泥给父亲后,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要上厕所。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还用舌头在上颚砰地一弹。我在楼上,因为怕他不耐烦,搞得飞快。我眼前的形象仍旧是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我能听到楼下铁锨的刮擦声。父亲正一个人在和水泥。然后它就出来了,它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手腕背面,虽说我早就从笑话和学校的生物课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已经等了有好几个月了,希望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可眼下我仍然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深受触动。它衬着汗毛,摊在手腕上一块灰色的水泥污迹上,一小块闪着微光的液体,并不是我设想的牛奶状,而是无色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也没任何味道。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在我盯着看的当口,它已经风干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闪光的硬皮,而且在我活动手腕时裂开了。我决定不把它冲掉。

我想起父亲还在等着,于是匆忙下楼。我经过的时候,母亲、朱莉和苏正站在厨房里说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我充满惊奇地望着,正如几分钟前。一阵微风拂起他衬衣松开的一角。随后就出现了大量活动和噪音,一辆救护车开来,母亲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父亲躺在一副担架上,身上还盖着条红毯子。起居室里,苏在哭朱莉在旁安慰。厨房的收音机还开着。我在救护车开走后回到室外检查我们铺的小径。我捡起那块木板,小心地抹平他留在柔软、新鲜的水泥上的印痕,脑子里一无所想。

2

接下来的一年间,朱莉在校运动队训练。她已经是本地区十八岁以下的100和220码短跑纪录保持者,她比我认识的所有人跑得都快。父亲从没认真对待过她,他说一个女孩子跑那么快挺蠢的,就在他死前不久,他还拒绝跟我们一道去看一场运动会。我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连母亲都加入了我们的阵营。他笑话我们竟然恼成这样。也许他真心里是想去的,不过我们谁都不再搭理他,继续生他的气。到了那天,因为我们没请他一起去,他也就忘了,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没亲眼看到他大女儿称霸赛场的英姿。他错过了浅棕色、修长的大腿像刀刃般飞掠过跑道,以及我、汤姆、母亲和苏在她赢得第三个赛程时,跑过看台用吻将她淹没的情景。晚上,她经常待在家里洗头并熨她海军蓝校服裙子上的褶子。她属于校里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女生,在校服裙下面穿浆硬的白色衬裙把它撑得更加丰满,而且在她们用脚跟转身时能让裙子飞转起来。她穿长筒袜和黑色短衬裤,都是严禁穿的。她一星期有五天都穿一件干净的白色罩衫。有时候,她早上用一条漂亮的白色缎带把头发扎在后脖颈处。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每天晚上精心准备的。我经常坐在旁边,眼看着她在熨衣板上忙活,搅得她心烦。

她在学校里有几个男朋友,可她从不当真让他们近身。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们任谁都不把朋友带回家。跟她最近的朋友都是女生,那些最叛逆、最有名的女生。我有时在学校看到她在走廊的尽头被一小帮人大呼小叫地簇拥着。不过朱莉自己几乎从不大呼小叫,她用一种具有破坏性与胁迫性的安静来统治她的小群体,提高她自己的声望。我作为朱莉的弟弟在学校里也算个人物,不过她在校内从不跟我说话或是承认我的存在。

同一时期的某段特定时间内,我发的痘痘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母亲用她安静的方式不断谴责我,可我如今因为脱离了她的掌控很是自豪。要是大家真喜欢我,我争辩道,我是什么样他们就该接受我什么样。一大早,母亲就来到我的卧室把我的脏衣服换成干净的。周末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然后就一个人孤单地长距离漫步。晚上我就看着朱莉,听收音机或者就呆坐着。我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我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长达一个小时。有天早上,那时我就快到我十五岁生日了,我在我们黑沉沉的巨大门厅里找我的鞋子,无意间从靠在墙上的一面落地镜里瞥见了自己。我父亲原来一直打算把它钉牢在墙上的。着了色的阳光透过前门上头的彩色玻璃从后面映出我蓬乱头发的边缘。昏黄的半明半暗遮暗了我脸上的坑坑洼洼。我感觉高贵而又戛戛独造。我盯着自己的形象,直到它开始自己游离出去并用它的凝视使我动弹不得。随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它又后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头和肩上还颤动着一个模糊的光环。“坚韧。”它对我说。“坚韧。”然后又更加大声地道,“狗屎……臭尿……屎眼。”母亲从厨房里用疲惫的声音警告地叫我的名字。

我从一盘水果里挑了个苹果进了厨房。我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望着正在用早餐的家人,手里把玩着苹果,扔起来再砰的一声用手掌接住。朱莉和苏一边吃一边在看课本。我母亲又因为整晚睡不着觉而筋疲力尽,根本没吃东西。她凹陷的眼睛非常灰暗而且泪汪汪的。汤姆一边愤怒地呜咽着一边竭力把自己的椅子推得离她更近一些。他想坐到她腿上去,可她抱怨说他太重了。她把他的椅子归置好,然后用手指耙过自己的头发。

问题是朱莉愿不愿意跟我一道上学去。我们过去每天早上都一起走的,可现如今她不太愿意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了。我继续扔着苹果,但愿把他们都搞得很烦。我母亲却平静地看着我。“走吧,朱莉。”我最终道。朱莉又倒了杯茶。“我还有点事儿,”她坚决地说,“你先走吧。”“那你呢,苏?”

我妹妹眼睛都没从书上抬一下。她嘟囔道:“还不忙走。”

我母亲温和地提醒我还没吃早饭,可我已经走到了门厅里。我死命将前门一摔,穿过门前的马路。我们家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条满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荨麻围着皱瘪的罐头盒蹿出头来。推倒别的房子是为了建一条高速公路,可现在连影子都没有。有时,住在高层住宅区的孩子会跑到我们家附近来玩,不过他们通常会沿马路跑得更远,找那些空了的预制房屋把墙踹倒,碰到什么就捡什么。他们有一次还点燃了一所,也没人太当回事。我们的房子又老又大,建得有点像个城堡,厚墙、矮窗,前门上还有锯齿形的垛口。站在马路对过看过去,它就像是某个集中精力正在回想的人的脸。

没人到我们家串门。不论是我母亲还是生前的父亲在家庭之外都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们还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也都死了。我母亲在爱尔兰有几个远房亲戚,不过自打她小时候起就再没来往过。汤姆有几个他有时在街上一起玩的朋友,不过我们从不让他把他们带进家门。如今我们这条马路上连个送奶工都没了。据我的记忆,最近到我们家来的就是那几个把我父亲带走了的救护车上的人。

我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犹豫着是不是该再进屋去跟我母亲说几句话安慰她一下。我正要抬腿的时候前门开了,朱莉溜了出来。她穿着她黑色的华达呢校服雨衣,紧紧地裹着她的腰,领子翻了起来。她迅速转身拉住门不让它砰地关上,雨衣、裙子和衬裙随着飞旋起来,正是期望达到的效果。她还没看到我。我看着她把书包甩到肩上。朱莉跑起来能像风一样,可她走路的时候却像是睡着了,慢得要死,背绷得笔直,走起来一条直线。她经常显得像是在沉思,可每次我们问起,她总是说她脑子空空如也。

她直到要穿过马路时才看到我,脸上现出半是微笑半是生气的神情,仍然没有开口。她的沉默寡言搞得我们都有点怕她,不过她又会声称,她的声音很悦耳又有些丧魂失魄的,说觉得怕的是她。这话也不假,她是很害羞——风传她在班里面一说话就脸红——可她具有那种沉静的力量和超然的气质,生活在那个专属于特别漂亮的人的世界,而且他们私下里也知道这一点。我挨着她一起向前走,她则正视前方,她背挺得跟直尺一样直,微微噘着嘴唇。

走了一百码之后,我们脚下的马路转到另一条街上。街上还剩下几幢联排式房屋,其余的以及对面街上所有的房屋都给拆除了,据说要建成二十层高的高层住宅区。那几幢房子周围是宽大的满是裂缝的沥青平台,野草都在往外蹿,它们看起来比我们家的房子还要老旧还要凄凉。房子的水泥立面上布满巨大的污迹,几乎都黑了,是雨水造成的,永远都干不了。朱莉和我走到马路的尽头时,我猛地抓住她手腕说:“背好你的书包,小姐。”朱莉把手抽回去继续朝前走。我跟在她后头开始跳起舞来,她继续沉思默想地不作声,搞得我像个小丑。“想打架吗?想赛跑吗?”朱莉低下眉眼继续走她的路。我换作正常的声音问,“怎么了?”“没什么。”“你生气了?”“是的。”“因为我?”“是的。”

我一时语塞。朱莉已经走开了,继续生她的闷气。我说:“是因为妈?”我们渐渐跟高层住宅区的二楼位置齐平了,因此能看到门厅里面的情景。另一个学校的一帮小孩正在等电梯,他们在等电梯里下来的什么人。我说:“我得回去一趟。”我停下来。朱莉耸了耸肩,然后抬手做了个突然的动作清楚地表明她才不要管我。

回我们街道的路上,我碰上了苏。她一边走一边还在看摊在手里的一本书,她的书包紧箍在肩上而且耸得老高。汤姆走在几码远的后头,从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可以看出肯定另有一番场景把他赶出了家门。我跟苏相处得更自在些,她比我小两岁,而且就算她有些什么秘密也威胁不到我。有一次,我在她卧室发现了一种她买来“溶解”她的雀斑的洗液。她的长脸很是精致,嘴唇没什么血色,眼睛因为几乎看不见的浅色睫毛显得好像很疲惫。她高高的额头和一绺绺的头发使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女孩子。我们都没停,不过,经过苏身边的时候她眼睛从书上一抬说:“你要迟到了。”我嘟囔了一声,“忘东西了。”汤姆一心害怕着上学没顾上我。认识到苏正代替母亲送他上学,我就更觉得愧疚了,脚步也更快了。

我沿房子的一侧绕到后面的花园,透过厨房的一扇窗户看到了我母亲。她守着那堆早餐的狼藉和面前的四把空椅子坐在桌边。眼皮子底下就是我那碗动都没动过的麦片粥。她一只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搁在桌子上,胳膊弯着像是准备接住她的头。旁边是一个矮胖的黑色药瓶,盛的是她的药。她的面部特征是朱莉和苏的混合体,仿佛她是她们俩的孩子。皮肤很光洁,紧绷在好看的颧骨上。每天早上,她都会用最深的红色唇膏在嘴唇上涂出一个完美的弓形。可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入头骨中,她就像是从一口深井里向外凝视,而且眼周的皮肤发暗起皱,就像是桃核。她抚摩着她后脑上浓密、深色的鬈发。有时候,我早上会发现马桶里飘着她的一窝头发,我总是先把它冲掉。现在她站起身来背朝着我开始收拾桌子。

我八岁那年,有天早上假装病得很厉害,从学校回了家,我母亲就对我宠个没完。她给我套上睡衣,把我背到起居室的沙发上用毯子把我整个包起来。她知道我其实是趁我父亲和姐姐妹妹不在家的时候跑回来独占她的。也许她也高兴有个人白天在家陪陪她。我一直躺到傍晚时分,在她忙活的时候不错眼地望着她,她到别的房间去的时候我就密切地听着。我因为她这么独立的明显事实深受触动。她就这么干下去,哪怕我上学去了不在她身边。这就是她干的工作,每个人都在继续干自己的事。当时的这种领悟一直让我难忘,不过并不痛苦。如今,眼看着她弯腰把鸡蛋壳从桌子上扫到垃圾桶里,同多年前相同而又简单的认识却传达出悲哀和可怕的感受,令人难以忍受地混合在一起。她不是我或我两个姐妹捏造出来的,虽说我还在继续捏造和忽略着她。她在挪动一个空牛奶瓶时,突然转向了窗口,我马上后退。当我沿着房子边的小路跑开时,我听到她打开后门并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屋角时瞥见了一眼她的身影。我跑上大街之后,她又在后面喊了我一声。我一路奔下去,想象着她的声音追着我的脚印一路跟过来。“杰克……杰克。”

我在学校门口赶上了我妹妹苏。

3

我知道天已经亮了,也知道我是在做着个不好的梦。只要在意识上努把力,我就能把自己唤醒。我试着活动我的两条腿,让一只脚碰到另一只,任何一点细微的知觉都足以让我摆脱梦境。我被看不见的什么人跟着,他们手里拿着个盒子而且他们想让我往里看,可我继续匆忙往前赶。我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尝试挪动两腿,或者睁开眼睛。可有个人拿着那个盒子又来了,我没时间了,只能继续跑,然后我们就面对面了。那个盒子是木头的,装了铰链,也许原来是装很贵的雪茄的。盖子被抬起了半英寸左右,可里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为了争取时间继续往前跑,而这次我终于成功地睁开了眼睛。在眼睛再次闭上之前,我看到了我的卧室,我的校服衬衫躺在一把椅子上,一只鞋子底朝天倒在地板上,然后又出现了那个盒子。我知道里面有个小动物,被硬关在里头而且臭得厉害。我竭力想大喊一声,希望用自己的声音把我唤醒。可是喉咙根本没法发声,而且我连动一下嘴唇都做不到。那个盒子的盖儿再次被掀起来。我没办法转身逃掉,因为我已经跑了整整一个晚上,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朝里面看了。这时我听到我卧室的门打开了,还有走过地板的脚步声,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有人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紧靠着我,我能把眼睛睁开了。

我母亲坐在床上的架势就像要哄我把两条胳膊伸进睡衣里。我的闹钟显示已经八点半了,我上学要迟到了。我母亲应该已经起来两个小时了,她散发出她用的亮粉色肥皂的气味。她说:“我们该谈谈了,你和我。”她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头,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就像朱莉一样。仰面这么躺着使我觉得很是被动,于是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可她说:“你再躺一会儿。”“我要迟到了。”我说。“你再躺一会儿,”她重复道,特别强调最后一个词,“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我盯着她脑袋后面的天花板。我还没完全醒明白。“看着我,”她说,“我想看着你的眼睛。”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焦虑地扫过我的脸颊。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膨胀了的映像。“你近来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眼睛吗?”她说。“没。”我没说实话。“你的瞳仁很大,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而且你才睡醒眼睛下面就有了眼袋。”她顿了顿。我能听到楼下其他人吃早饭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我又摇了摇头,她又顿了顿。她俯下身来急切地说:“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对吧?”我耳朵里满是怦怦的心跳声。“不知道。”我说。“你知道,儿子。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我看得出来。”

我别无他法,只得用沉默来确证这一点。这种坚定的态度压根就不适合她;她声音里有一种平板的、演戏一样的调调,逢到不好开口的时候,她就只能用这种调调讲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干吗。你已经长成个年轻人了,为此我很是骄傲……有些事本该由你父亲告诉你的……”我们都把目光转开了,我们俩都知道这不是真话。“长大挺不容易的,不过你要是继续这么下去,你就会对自己造成很大的伤害,对你正在长大的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伤害……”我学舌道。“没错,看看你自己,”她的语调柔和下来,“你早上起不来床,你整天都累得要死,你喜怒无常,你澡都不洗衣服也不换,你对姐妹们和我都很粗暴。而我们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每次你……”她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转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每次……你干那个,就等于失去两品脱的血。”她蔑视地望着我。“血。”我低声道。她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了我面颊一下。“我对你说这些你不介意吧?”“不,不。”我说。她站起身来。“总有一天,等你年满二十一岁了,你会回过头来感谢我告诉了你这些事。”我点点头。她弯下腰来充满感情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姐妹俩再也不跟我一起在朱莉的床上玩了。那些游戏在父亲死后不久就停了,虽说并非因为他的死我们才停的。苏变得不情不愿,也许是她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所以羞于再让我们对她为所欲为。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因为这种事是没法讨论的。而朱莉现在是越发遥远了,她开始化妆并有了各式各样的秘密。在学校排队吃饭时,有一次我听到她称我为她的“小弟弟”,这让我很受伤。她还跟母亲在厨房里长谈,要是汤姆、苏或是我突然闯进去她们就又闭口不谈了。朱莉也像我母亲一样,对我的头发或是我的衣服说三道四,而且一点都不温和,反而冷嘲热讽的。“你浑身发臭,”一旦我们之间有了分歧她就会这么说,“你真是浑身发臭。你干吗从不换件干净衣服?”类似的说三道四总会激得我口不择言。“去你娘的!”我会嘘她,然后就去抓她的脚脖子,立誓把她胳肢死完事。“妈,”她会大声尖叫,“妈,管管杰克!”然后我母亲不论碰巧在哪儿都会疲惫地喊一声,“杰克……”

最近一次我胳肢朱莉的时候,专等母亲去了医院才下手,我戴上一双巨大、肮脏的园艺手套,上次还是父亲戴过它,然后跟在朱莉后头进了她的卧室。她坐在她平常做作业的小桌子旁边,我站在门口把手藏在后头。“你想干吗?”她满怀厌恶地道。我们在楼下一直争吵来着。“来抓你。”我没再啰嗦,马上朝她伸出巨大的手掌,手指头往外撑着。单单这个架势就把她给降伏了。她竭力想站起来,可还是跌回到椅子上。“你敢,”她咯咯大笑的间隙不断地说,“谅你也不敢。”

那两只巨大的手离她还有几英寸的时候,她已经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尖声大叫着,“不……不……不。”“没错,”我说,“你的死期到了。”我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床上。她躺倒后把膝盖抬得老高,她两手举起护着她的咽喉。她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我罩在她头上的那两只大手,它们随时都会猛扑下来。“走开走开。”她低声说。当时我觉得滑稽的是她是冲着那副手套而不是我说的。“它们是来抓你的,”我说,又把我的手放低了几英寸,“可是没人知道它们会先从哪儿下手。”她无力地想抓住我的手腕,可我手一翻溜到她的手下面,于是那手套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胸腔,正好进入她的腋窝。当朱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也哈哈大笑,为我的权力大为高兴。眼下在她的剧烈扭动中似乎有些恐慌。她没办法呼吸,她努力想说“求你住手”,可在亢奋中我怎么也停不住手。她肺里的空气仍然在小鸟一样的咯咯大笑中流失,一只手猛扯着手套粗糙的布料。当我向前一步想取个压制她的更好位置时,我感到有热热的液体遍布了我的膝盖。惊恐之下,我从床上跳下来,把手套从手上甩下来。朱莉的最后几声大笑转变为筋疲力尽的啜泣。她仰面躺着,眼泪流过颧骨落在头发上。房间里只有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从地板上捡起手套,朱莉把脸别了过去。“滚出去。”她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我说。“滚……出去。”

汤姆和苏站在门口张望。“出什么事了?”我出去的时候苏问我。“没什么。”我说,很轻地把门带上了。

大约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经常地早早上床睡觉,她说她感觉整天都睡不醒。“再早睡几个晚上,”她会说,“我也就复原了。”

这样就得由朱莉来负责晚饭以及督促我们睡觉了。苏和我正在起居室听收音机,朱莉进来就把它给关了。“把屋里的垃圾桶倒掉,”她对我说,“再把外面的几个垃圾箱放到门前去。”“去你的,”我大叫,“我在听收音机呢!”我走上去想再把它打开。

朱莉用手把开关盖住。当时我还因为袭击了她觉得挺惭愧,不好意思再跟她斗下去。象征性地又嘟囔了几句之后,我就到外头抬垃圾箱去了。等我回来时,发现苏正在厨房的水槽里削土豆皮。稍后,在我们坐下来吃饭时,餐桌上不像往常那么吵吵嚷嚷而是笼罩着一层很不自然的沉默。当我看向苏的时候,她咯咯笑了。朱莉不管我们,她说话时也是压低声音对着汤姆讲。当她离开厨房带着一托盘吃食到楼上去时,苏和我就在桌子底下相互踢着玩,哈哈大笑。不过,我们一听到她下楼的声音就消停了。

汤姆可不喜欢母亲不在场的这些晚上。朱莉要他把自己盘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吃掉,他还不被允许爬到桌子底下或是发出滑稽的声音。最让他气恼的是朱莉不让他在母亲睡着的时候进她的卧室,他喜欢一件衣服都不脱地爬上母亲的床依偎在她身边。朱莉拽着他的手腕带他上楼。“不是去那儿,”她平静地道,“妈正睡着呢。”汤姆开始撒泼哭嚎,可当朱莉又把他拖回到厨房的时候,他就没辙了。他也有点怕她。她突然之间离开我们那么遥远,那么平静,那么确信她的权威。我想跟她说:“算了吧,朱莉,别再装蒜了。我们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而且我继续跟踪她,可她理都不理我。她总是很忙,而且她的目光只是偶尔短暂地碰到我的目光。

我小心避免跟我母亲单独待在一起,以免她再旧事重提。我从学校里知道她完全搞错了。可如今我每次开始搞,一天一两次,我脑子里就禁不住闪过装满血的两品脱装牛奶杯的情形,杯子上还盖着银箔。我跟苏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她像是挺喜欢我,或者至少不想费心赶我走。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卧室里看书,她也从不反对我躺在她身边。她看那种写她同龄女生的小说,十三四岁的,在她们寄宿学校里的奇遇。她从社区图书馆里借来那种巨大的、带插图的有关恐龙、火山或是热带鱼的书。有时我也随便翻翻,看看那些图片。我对那些知识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很怀疑那些恐龙的图画,而且我告诉苏没人知道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她则告诉我那些骨架以及所有那些能帮助重建它们形象的线索。我们能争整整一下午。她知道的远比我多,不过我下定决心不让她赢。最后,我们都烦了都一肚子怒气,就谁都不理谁了。不过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像是同谋一样谈着我们的家庭以及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讨论他们的“真相”。我们很想知道母亲到底病得有多重。苏曾听见她告诉朱莉她又要换医生了。我们都认为姐姐变得越来越自高自大。我如今不再把苏当个女孩子看了,她不像朱莉,她只是我妹妹,是个人。在一个漫长的星期天下午,当我们正在讨论我们父母的时候朱莉闯了进来。我一直在说他们俩其实私下里互相痛恨,而父亲死了正好称了母亲的意。朱莉挨着苏在床上坐下来,把腿架起来打了个呵欠,我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喉咙。“继续啊,”朱莉道,“听着有点意思。”

我说:“没什么。”“哦。”朱莉说。她脸有点泛红,头低了下来。现在轮到苏清喉咙了,我们都等着。

我傻呵呵地说:“我刚才在说我并不觉得妈当真喜欢过爸。”“是吗?”朱莉带着嘲弄的兴致说。她其实很气。“我不知道,”我嘟囔道,“也许你知道。”“我为什么就该知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开口说:“因为你比我们跟她聊得多。”

朱莉的愤怒通过不断累积的沉默表达出来,她站起身穿过房间后在门口又转身平静地说:“那只是因为你们俩根本不想搭理她。”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等着听我们的回答,她走后留下一股非常淡的香水味道。

第二天,放学后,我主动提出陪我母亲去商店买东西。“又不买什么重的东西。”她说。她正站在阴暗的门厅里,照着镜子给围巾打结。“就当散个步。”我咕哝了一声。

我们沉默地走了几分钟,然后她挎住我的胳膊对我说:“就快到你的生日了。”

我说:“是呀,是快了。”“你年满十五岁感觉高兴吗?”“不知道。”我说。

我们在一家药店等着为我母亲配药时,我问她医生是怎么说的。她正在细看塑料盘子里装的包装成礼物的一块肥皂。她把肥皂放下,开心地一笑。“哦,他们都只会胡说八道,我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了。”她冲着配药的柜台点一下头,“我只要弄到自己的药片就成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配好的药装在一个沉重的棕色药瓶里递了过来,我主动要求为她拿着。回家的路上,她提议在我生日那天搞个小型派对,我可以从学校邀请几个朋友参加。“不,”我马上说,“就我们家里人好了。”一路上我们盘算着到底怎么过,我们俩都很高兴终于有了可以谈论的话题。我母亲记得朱莉十岁时我们搞的一个派对,我也记得,当时我八岁。朱莉哭哭啼啼的,因为有人告诉她过了十岁就再也没有生日过了,这一度曾成为我们家的一个笑话。我们俩都没提我父亲在其间起的作用以及我还记得的所有其他派对。他喜欢让孩子们整齐地排好队,安静地等着在他制定的游戏里依次上场。喧闹和混乱,孩子们毫无目标地四处乱转会搞得他非常恼火,还从来没有哪个生日派对他没对哪个人大发其火的。在苏的八岁生日派对上,他想因为她四处乱荡送她上床睡觉。母亲插进来干涉,那也是最后一次搞派对,汤姆从来没有过派对。等我们走到大门的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她在手提包里翻钥匙时我在想,这次她是否会因为终于可以搞个没有他参与的派对感到高兴。

我说:“可惜爸这次不能……”而她说:“小可怜,他会多么为你自豪啊。”

我生日两天前,我母亲就开始卧床了。“到时候我会起来的,”苏和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说,“我没什么病,只不过非常、非常疲惫。”哪怕就在她跟我们讲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她已经做好了蛋糕冰镇了起来,蛋糕上是一圈圈漾开的红蓝装饰线,正中间插了根蜡烛。汤姆为此很是开心。“你不是十五,”他大叫,“到你生日那天你才一岁。”

生日那天一大早,汤姆就跑到我房间里跳上了床。“醒醒,醒醒,你今天一岁了。”

早饭桌上,朱莉递给我一个很小的皮袋,袋里装着一把金属梳子和一把指甲刀,并没说三道四。苏送了我一本科幻小说,封面上画的是一个庞大的、有触须的怪物正在吞噬一条宇宙飞船,背后的天空是黑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我拿了个托盘上楼到我母亲的房间。我进去的时候,她正仰面躺着,眼睛睁着。我坐在床沿上把托盘在我膝上放好。她倚着好几个枕头坐起来,小口啜着茶。然后她说:“生日快乐,儿子。我一早起来要是不喝点什么都讲不出话来。”

我们笨拙地拥抱在一起,她手上还端着茶杯。我打开她给我的信封,生日卡片里还夹着张两镑的钞票。卡上是地球仪、一堆皮面书、一副钓具和一个板球的静物照片。我再次拥抱了她,当茶在茶杯里晃荡时她叫了声“哎呀”。我们紧挨着坐了一会儿,她紧紧捏着我的手。她自己的手肤色蜡黄皮包骨头,我觉得就像是小鸡的脚。

整个上午我都躺在床上看苏送我的书,这是我有生以来看的第一本小说。穿越银河的星云中漂浮的细小的孕育生命的孢子被某一濒死恒星发出的特殊光线所照射,由此孵化出一个巨无霸怪兽,以X光为食物而且已经威胁到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正常宇宙交通。亨特船长的任务就是非但要除掉这个怪兽,还要分解掉它巨大的尸体。“如果允许它永远这么在太空中飘浮,”一位科学家在无数简报的一个中向亨特解释道,“不但会造成相撞的公害,而且谁知道别的宇宙射线会对它腐烂的躯体造成什么后果?谁知道它的残骸里还会不会生出别的变种怪兽?”

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当朱莉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母亲不起床了,我们就在她床边一起吃蛋糕时,我都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就不能帮她个忙,”朱莉离开前说,“就这一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儿?”

下午,汤姆和苏把蛋糕和杯子搬到了楼上。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我不是那种亨特船长会带上他宇宙飞船的人。我正努力长出胡子来以遮掩脸上的皮肤,可每一根稀疏的毛发都像根手指一样引导着别人的目光看向底下的粉刺。我在洗脸池里加满热水,手掌心伸进去抵住洗脸池底,撑住我全身的重量。我经常就这个样子消磨半个小时,朝镜子俯下身去,手和手腕浸在热水里。这就是我所谓的洗漱。同时,我在做我的白日梦,这次想的是亨特船长。等到水已经不热了,我擦干双手并从兜里掏出那个小皮袋。我剪了指甲而且开始梳理我棕色的直发,我试了好几种不同的发式,最后决定梳成中分庆祝我的生日。

我走进我母亲的卧室时,苏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其他人也加入进来。生日蛋糕放在床头桌上而且蜡烛也已经点燃了。我母亲被枕头环绕着,她虽也随着歌声动动嘴唇,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唱完之后,我把蜡烛吹灭,汤姆在床前跳起舞来并唱着,“你一岁了,你一岁了,”直到朱莉让他安静。“你看着多漂亮,”我母亲道,“刚洗了个澡吧?”“是的。”我说,切开了蛋糕。

苏往茶杯里倒她自己榨的橙汁,她说这些橙汁用了四磅真正的橙子。“所有的橙子都是真的,不是吗,妈?”汤姆道。

我们都哈哈大笑,汤姆很为自己得意,又重复了几遍他的评论,却没第一次那么成功了。这几乎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派对,而且我巴不得回去看我的小说。朱莉对着床将四把椅子摆成一个浅弧形,我们各就各位坐下来慢慢地吃蛋糕喝橙汁。母亲既没吃也没喝。朱莉想安排点节目,她想让大家都开开心。“给我们讲个笑话,”她对苏说,“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

苏讲了母亲也笑了之后,朱莉又对汤姆说:“给我们显显你的侧手翻。”

我们得把椅子挪开让出地方来让汤姆四处乱翻咯咯大笑。朱莉在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止住他,然后转向了我。“给我们唱首歌怎么样?”

我说:“我什么歌都不会。”“你当然会,”她说,“《绿袖子》怎么样?”

单单歌名就让我火冒三丈。“我希望你别再对我们所有人指手画脚,”我说,“你又不是上帝,没错吧?”

苏这时插了进来。“你来表演点什么吧,朱莉。”她说。

朱莉和我讲话的当口,汤姆已经把鞋子脱了而且爬到床上挨着母亲躺下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肩膀望着我们,仿佛隔着好远的距离。“对呀,”我对朱莉说,“你来点什么给我们换换口味。”

朱莉二话没说,来到我们为汤姆的侧手翻清空的场地,突然间她的身体倒立起来,只用两只手撑着,紧绷、纤瘦并且纹丝不动。她的裙子垂下来盖住了头。她的内裤衬着她大腿浅棕色的皮肤白得耀眼,而且我看得一清二楚布料如何绕着松紧带微微皱起紧扣着她平坦、结实的腹部。几丝黑色的毛发拳曲地从白色的胯部露出来。她的两条腿起先并在一起,眼下慢慢地分开,就像两条巨大的胳膊。朱莉将两腿重新并拢然后落到地面,站起身来。在一阵糊糊涂涂乱乱哄哄之后,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用哆哆嗦嗦充满热情的男高音唱起了《绿袖子》。唱完之后大家都鼓掌叫好,朱莉紧紧拉住我的手。母亲昏昏欲睡地微笑着。所有的一切很快就收拾干净了;朱莉把汤姆提下床来,苏把盘子和吃剩的蛋糕收走,我负责搬椅子。

4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荒草丛里找到了一把锻工用的大铁锤。当时我正在一个废弃的预制房屋的花园里到处逛荡,挺无聊的。房子本身六个月前就被烧毁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有面隔墙还没倒,正中间是个通向厨房的传菜窗。其中一扇小木头门还连在铰链上。在厨房里,残破的水管和电源装置还坚守在墙上,地板上躺着个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间里都是死命往上蹿争取阳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满了不易挪动的用具,它们各就各位,每样用具都告诉你该怎么做——这儿是吃饭的,这儿是睡觉的,这儿是你坐着的地方。可在这个烧毁了的地方一点秩序都没有,一切都不见了。在这些大敞着的被烧毁的房间里,我努力想象出地毯、衣橱、图画、椅子和缝纫机,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现在显得这么毫不相干、微不足道。在一个房间里还剩了一个床垫,紧扣在焦黑残破的搁栅之间。窗户周围的墙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不过还不至于碰到地面。那些睡那个床垫的人,我想,当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在“卧室”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卧室永远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还有朱莉的、我母亲的,所有的房间终有一天都会倒塌。我已经爬过那个床垫正走在一堵断墙上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那把大锤的锤柄。我跳下来抓住了它。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也许是消防员落下的,或是一帮破坏分子。我把它横扛在肩上带回了家,琢磨着能拿它砸碎什么东西。花园里的假山已经碎成了一堆,杂草丛生。除了铺路石之外也没什么可以下锤的,而它们早就碎了。我决定拿那条水泥小路下手,它有十五英尺长几英寸厚。根本就毫无用处。我脱光了膀子开始干起来。第一锤下去砸起一小块水泥,不过后面的几锤下去却纹丝没动,连块水泥渣都没掉。我喘了口气,重整旗鼓。这次竟砸出一道很大的裂缝,有一大块水泥碎了下来,真让我喜出望外。足有两英尺宽,搬起来很重。我把它清理出去靠在围墙上。我正要再次举锤开砸的时候,听到朱莉在我背后的说话声,“不许这么干。”她穿了件亮绿色的比基尼,一手拿着本杂志另一只手上是她的太阳镜。我们所在的房子的这一面正好在背阴处。我把锤头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身子靠在锤柄上。“你说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许?”“妈说的。”我举起大锤使上吃奶的劲儿狠命砸在水泥小路上。我斜着肩膀瞅了她一眼,她耸了耸肩就走开了。“为什么?”我在她后面叫道。“她觉得不舒服,”朱莉头都没回地道,“她头痛。”我骂了一声把锤子倚在墙上。

母亲如今已经几乎起不来床了,我也就当作想当然的事实接受了下来。她是一点点逐渐卧床不起的,我们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我生日那天,那是两星期前了,她就根本没起来过。我们适应得相当不错。我们轮流用托盘把吃食送上去,由朱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购物,苏帮她做饭,盘子由我洗。母亲的床上堆满了杂志和图书馆借的书,可我从没见她翻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床上打瞌睡,我进去的时候,她会略微一惊,醒过来,说句类似“哦,我肯定是迷瞪了一会儿”之类的话。由于我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也就没人问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就没有当真琢磨过这个问题。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朱莉了解更多的情况。每周六早晨她都带着处方去配新的药,回来时那个棕色的药瓶就又满了。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母亲。“医生我可看够了,我检查的次数也够我一辈子的数了。”在我看来这理由够有说服力的了。

她的卧室变成了整幢房子的中心。她打瞌睡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儿闲聊或是听她的收音机。有时我听到她指示朱莉该买些什么,或是汤姆该穿什么衣服,总是温和迅速地低声交代。“等母亲起来的时候”成了不久的将来一个模糊、不可知的时段,到那时一切就将恢复如常了。朱莉显得很严肃很能干,可我怀疑她在滥用职权,她很享受命令我们干这干那的过程。“你该打扫一下你的房间了。”有次周末她对我说。“你什么意思?”“像个垃圾堆,都发臭了。”我什么话都没说。朱莉继续道,“你最好打扫一下,妈说的。”因为母亲病了,我觉得我应该听她的话,又因为我什么都没干,我心里也就一直放不下,担着个心。可母亲从没对我提过我房间的话,于是我又开始想她根本就没对朱莉说过什么。

盯了我的大铁锤一两分钟后,我转到了后院。时值七月中旬,还有一个星期就放暑假了,而且一连六个星期每天都热得要命。雨像是再也下不起来了。朱莉很想把自己晒黑,已经在那个碎成石堆的假山顶上清理出一小块平地。每天放学后她都会铺开浴巾晒上一个小时。她躺下后手和手指头都会平摊在身旁,每隔大约十分钟她会翻个身肚皮朝下,用拇指把比基尼的带子松开。她喜欢穿上件白色的校服罩衫显出她晒黑的肤色。我转过屋角的时候她才刚刚重新安顿好。她趴在浴巾上,头支在前臂上,脸背着我朝向隔壁的荒地,荒地上大簇丛生的荨麻都快旱死了。她身旁的太阳镜和一管浓稠的助晒油之间放着个迷你晶体管收音机,银黑相间,传出几个男人细弱轻快的声音。她躺着的空地外围的假山周边直上直下,只要在她左边轻轻推那么一下,她就会跌到我脚底下来。灌木和野草都枯死了,她的比基尼,鲜艳而且明亮,成为假山上唯一的绿色。“嘿!”我盖过收音机里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她并没有回头看我,可我知道她听到我的声音了。“妈什么时候跟你说要你告诉我不要砰砰乱砸的?”朱莉既没动弹也没吱声,于是我向假山上爬了几步为的是看到她的脸。她眼睛睁着。“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在外头的嘛。”可朱莉却说:“帮我个忙成吗,在我背上涂点助晒油。”我往上爬的时候踩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轰隆一声掉在地上。“小心点。”朱莉道。我在她打开的两腿间跪下,从管子里往手掌心喷出一种白色的乳状液体。“抹到肩膀和后颈上,”朱莉说,“那是最要抹的地方。”然后低下头让头发垂到前面露出脖颈。我们虽说离地面也就五英尺高,倒似乎能觉到一丝清爽的微风。当我把乳液抹到她肩膀上时,我注意到我自己的手衬着她的背显得非常苍白而且肮脏极了。她肩上的带子已经松开了,拖在地上。我要是往旁边偏一点就能看到她的乳房,在她身体的阴影下若隐若现。我抹完之后她又透过肩膀叫我,“再往腿上抹。”这次我能抹得多快就抹多快,眼睛半闭着。我胃里觉得灼热而且想吐。朱莉的头再次靠在前臂上,她的呼吸缓慢而又均匀,像是睡着了。收音机里传来尖声播报比赛结果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单调语气。一等她两条腿都抹匀了,我就从假山上跳了下来。“谢了。”朱莉睡意蒙眬地喊了声。我匆忙进屋上楼来到浴室。那天傍晚时分,我把那柄大锤扔到了地窖里。

每隔两天就轮到我早上带汤姆去上学。每次都不容易让他上路,有时候他又喊又踢的,你得硬把他提溜出去。有天早上,这一套完了之后不久,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相当平静地告诉我他在学校有个“敌人”。这个词在他嘴里说来听着很怪,我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学校里有个比他大的男孩总是跟他过不去。“他总是打我的头。”他用一种几近惊异的调子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汤姆正是那种招人欺负的孩子。他的个头在六岁的孩子里小了些,而且身子很弱。他面色苍白,有点招风耳,笑起来一副白痴相,而且黑色的头发在额前形成厚厚的偏分的刘海,更糟的是他小事上喜欢耍小聪明而且爱跟人分辩——操场上完美的受气包典型。“告诉我是谁,”我说,把我的塌肩直了直,“我帮你收拾他。”我们在学校外头停下来,透过黑色的栏杆往里看。“就是那个。”他最后说,指着一个小木棚的方向。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比汤姆大个一两岁,红头发而且满脸雀斑。最卑鄙的那种,我暗想。我飞速穿过操场,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他的翻领,左手卡住他的咽喉,砰砰地把他往棚子上撞,然后把他制在那儿动弹不得。他的脸哆嗦着而且像是鼓出来一块,我真想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再碰我弟弟一指头,”我嘶声道,“我就把你两条腿给卸了。”然后我就走了。

当天下午是苏把汤姆从学校带回家的。他的衬衣一片片地挂在背上而且有只鞋子也不见了,半边脸又肿又红,一边的嘴角也破了。两个膝盖都擦伤了,小腿上是一道道干了的血痕。他的左手肿着而且一碰就疼,像是用脚给碾的。一进门,汤姆就发出一种怪异的动物般的嚎叫,马上要上楼。“不能让妈看到他这个样子,”朱莉叫道。我们就像一群猎狗扑向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拥而上,把他带到楼下的浴室里并锁上了门。我们四个进去之后里面也就没多少空间了,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汤姆的哭声简直震耳欲聋。朱莉、苏和我紧紧围住汤姆,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不断吻他爱抚他。苏自己也快哭出来了。“哦汤姆,”她一遍遍地说个没完,“我们可怜的小汤姆。”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有心嫉妒我这个赤裸的小弟弟。朱莉坐在浴缸边上,汤姆就站在她两膝之间,在她用药棉给他擦脸时靠在她身上。她空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