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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3:4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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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影筱语

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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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颈鹿不喜思念2

长颈鹿不喜思念2试读:

楔子

世界是红色的。

灼热刺目的火红,犹如肆意盛放的凤凰花,一束拥着一束,顷刻间吞噬了屋子里的寂寞。随着一阵阵的燥热连绵袭来,施喜念只觉得一双眼睛被烘得发涩,她忍不住合上了眸子,下意识地深呼吸,明明是一场凤凰花狂欢的盛宴,空气中独独缺了花香。

雀跃在鼻腔里的,是浓郁的焦烟味儿。

喧嚣在耳边的,是火苗窸窸窣窣上蹿下跳的声息,是东西倒塌落地的乒乒乓乓的声响。

意识有些迷乱的施喜念紧皱着眉头,很快,人就不自觉地往后倒去。感受到夜残留在木质地板上的余温,她睁了睁眼,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有两个人影先后闯入了视线里,在火光中晃动。

心“咯噔”一跳,脑子里晃过了一张脸。

施喜念感觉到,眼皮在“突突突”地跳动着,节奏弥乱。她强撑着眼皮,企图从火光中看清楚那两张半捂着的脸,但终究未能撑住,眼帘拉下的那一瞬间,黑暗抹走了火红。

意识还在强撑着,第六感隐隐约约地提醒她,火光中的某一个人影是陆景常,另一个则是郭梓嘉。

如此想着,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她倔强地想要睁开眼,想看清那两张脸的轮廓,即使心已经兀自笃定陆景常就是其中之一。

这大抵是彼此间的最后一面,也许一眼诀别以后,她就会成为他记忆中尘封的一个禁忌。所以,她想见他。

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够看他一眼,于施喜念而言,是一件足够她欢天喜地的事。可是,这欢喜转眼即逝,紧随而至的,是惊慌恐惧。

施喜念开始牵挂陆景常的安危。

她很惊慌很害怕,先前如凤凰花般的火焰,如今在想象中宛若魔鬼的红掌,哪怕黑暗替她抹去了它的狰狞模样,她仍旧能够凭着想象预见熊熊烈火将他吞噬的景象。

她忍不住打起了冷战,浑身瑟瑟发抖。

周遭明明是炎夏的气温,她却独自被严冬的风雪困住。

意识正不依不饶地挣扎着,耳边窸窣的嘈杂声里忽然就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施喜念!”

她依稀能辨认出,是郭梓嘉的声音。

应当庆幸,那不是翻山越岭而来的陆景常,如此她才能骗自己相信他的安然,但是,心上怎么会有失落不自觉地划过?

这样不顾陆景常生死的期盼,真的太可怕了!

施喜念不住地责备起自己。

正迷迷糊糊之间,又有声音若隐若现,穿过炎热的空气,徘徊在她的耳畔。

施喜念费力地竖着耳朵,依旧听不见其中的字句与对白。旋即,她忽然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对方的胸膛莫名地可靠,隔着衣衫,她也能感觉他的体温,刹那间有了安稳熟睡的倦意。

于是,她醉了一般,入了睡。

倏忽之间,即将消失的意识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拽了回来。

她隐约听见,是陆景常在喊着她:“喜念,不要睡!快睁开眼睛啊,喜念!”

温顺的她一如从前,乖乖听话,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睛终于睁开了一道缝隙。强烈的火光顿时刺入了眸中,下一秒,她尚且来不及看清陆景常的脸,就有木梁从头顶上砸了下来。

后来,每每记起这个夏天,施喜念都会觉得,好像整座城市的凤凰花都在那一夜凋谢了。第一章我听见风吹散了游云

所有的人都说他死了,终于我也相信了。01

六月的最后一天,雁南城晴转多云。

午后三点,成团成团的白云将天空覆盖,天气有些闷热。施喜念从小旅馆出来,左转后沿着街口往前,走过斑马线,在转角的花店里挑了两束黄白相间的菊花,随后路过十字路口,往斜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

这个时间点,公交车站台上只有寥寥的两三个人。

施喜念随意站在角落里,时不时朝着车辆来时的方向张望。

等了好一会儿,公交车才从远处的十字路口转弯过来,缓缓靠近。等公交车到了站,她捧着花束上前,迈步上了车。整辆公交车空荡荡的,只有司机一人,她将公交车卡贴近读卡器,“嘀”一声后,人径自走到公交车后门旁边的位置上坐好。

就在公交车重新启动时,一个人影从站牌后方的某个店里出来,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

施喜念不知道,她虽然离开了A市,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出租车内那个人的视线范围。

满怀心事的她一路上表情凝重,空洞的眼神里缥缈着不知名的伤感,目光漫不经心地穿过玻璃车窗,落在一掠而过的风景里。许久后,隐约听到了司机的连声呼唤,她才后知后觉地恍过神来。

公交车已经到了最后一站——城郊墓园站。

朝司机道了一声“谢谢”,仍有些失魂的她抱着花束下车,脚下忽地一崴,差一点就从公交车上摔了下去。

司机见此一惊,连忙关心道:“姑娘,你没事吧?”

她站稳回头,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等公交车离开,整条空旷的马路上只余下她一人,仿佛轻轻一声长叹落下都有了浅浅的回音。施喜念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走到马路对面,循着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山路往上走。

落地的每一步,恍若都能勾起记忆中的某个画面,猩红的,又或是灰黑色的。

心有余悸的她一遍一遍地深呼吸,一遍一遍地将脑子里描绘出的画面抹掉,生怕一不小心就此坠入回忆的深渊,万劫不复。

彷徨不安的心在空中摇曳着,她强作镇定,双脚却在微颤。

半晌后,一双白色帆布鞋立定在了陆景常的妈妈冯云嫣与陆景常的弟弟陆景丰的墓碑前。

低着头的施喜念深吸一口气,目光怯懦地在墓碑前打量着,墓碑前没有瓜果贡品,没有花束,也没有凋零的花瓣。

失望从眸子里悄然掠过,她微微凝眉,腾出一只手,手指战战兢兢地往大理石上一抹,掌心朝上时,她看见指腹上沾上了一层不深不浅的灰尘。

陆景常没有来过。

他当然不可能回得来。

她心知,本就不该妄自拽在怀中的念想,最终亦如注定,余下整片整片荒凉且绵绵的悲伤。

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施喜念咬紧着牙关,压抑内心的情绪。

一个惘然若失的深呼吸落罢,她身子一弯,蹲了下去,单膝跪在地上后,凝目蹙眉之际,她将花束放在了墓碑前。闷热里突然吹来了一阵阴风,她冷不丁打了个冷战,抬眼时,冯云嫣的遗照猝不及防地落入了眸中。

刹那间,黑白照片里凝固着的笑容,偏在她眼中生了几分诡谲阴森。

施喜念倒抽了一口冷气,慌慌张张低头道歉:“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出现,可是……”

话说了一半,一口气哽在了喉间,不上不下,半张着的嘴巴再说不出一个字。

缓了好些时候,她才硬生生地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咽下,抬起手来,抹去渗出眼角的泪,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折了好几下的白纸,然后小心谨慎地摊开。

那是一张建筑设计图,右下角清晰地印着陆景常的签名。

若不是陆景常的室友管叔明将这张设计图送来,她想,她大概连最后可供惦念的东西都要错失。

想着,她一边抚摸着他的签名,一边说:“这是阿常哥哥的……遗物,我会代替他,实现他的梦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等我完成了他的……遗愿,我就会去向你们赎罪的。”

遗物。

遗愿。

说到这两个词时,她总要咬着牙,花费好大的力气地将字一个一个吐出,仿若在强迫着自己去接受那样的事实——“陆景常……他死了。”

郭梓嘉是这么说的,每一字,每一个字里的语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每回想起这句话,施喜念总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心。

心跳还在继续,紊乱无章。

呼吸里是浓烈得令人皱眉的血腥味。

她再没有借口去怀疑郭梓嘉那句话的真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于陆景常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如果连母亲和弟弟都“不要”了,那只能证明,他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念想之余,心上悲怆纷至沓来。生怕悄然掉落的眼泪会沾湿了设计图,施喜念忙抬起了手,掌心按住双眼,用力擦拭。恍神间,一阵冷风从边上吹来,将她握在指间的设计图吹走。“我的设计图!”

她不住尖叫起来,起身正要朝着设计图飞走的方向追去时,一个人影从边上蹿了出来。

一心只记挂着设计图,施喜念小跑着追过去,一双眸子紧紧地盯住在风中翻滚的纸张,根本没有心思看一眼帮忙的男生。等她跑到了长梯旁边,男生已经抓住了设计图。她心下一定,长出了一口气,哪知那人在拿到设计图的瞬间,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长梯上滚落下去。“啊!”

她失声尖叫,眉心簇拥着惊吓。

随之,恍惚回过神来,她一边快步跑下长梯,一边问:“你还好吧?”

男生沉默地抬起头来,刹那间,施喜念刚要落地的脚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直直立定着。

她没有想到,眼前的人居然是郭梓嘉。她很快反应过来,眼里充斥着警惕:“你跟踪我?”

质问时,她目光在设计图与郭梓嘉之间来回打量着,似乎怕他毁掉那张设计图。

郭梓嘉一眼就洞悉她的忐忑,心里有嫉愤在蠢蠢欲动,可他只是皱紧着眉头,未挑明什么,紧接着往上迈几级台阶,把设计图递过去给她,说:“拿好,再被风吹跑了,我未必能拿得回来。”

施喜念一怔,立马接过设计图,下意识护在了怀中:“谢谢。”“那天,是我冲动了。”郭梓嘉别过视线,口吻温软,高高抬着的下巴有些许傲然的姿态,像是倔强地表明自己没有道歉的意思。

顺着他的话,施喜念即刻想起三天前的那个午后。

那日午后,她从医院住院部走到另一栋楼,一路上阳光明媚而招摇,晃得她的眼睛几欲睁不开来。大概是太平间里的温度太低,所以她清楚地记得那段路上落在身上的每一寸阳光的炽热。

她从来没有想过,陆景常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面会是面目全非的。

大火烧焦了陆景常的整个身子,她根本无法辨认那是不是他,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样。她悲痛欲绝,下意识地否认那是陆景常,偏偏郭梓嘉残忍地摆出证据,指着尸体的小腿,证明那就是被木梁砸断了骨头的陆景常的小腿。崩溃之下,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院,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就上前抓住他,质问陆景常的生死,质问他的下落,犹如失心疯一般。

直至天色黑了下去,冷风骤起,暴雨突袭,高烧未退的她仍然徒步走在大街上,郭梓嘉上前劝阻,强硬地要将她带走。不料,她激烈挣扎,竟跌倒在路上,小腿被路边的小石子磕出了一道红色的小口子。那日不欢而散后,两人就再也未碰过面。

回忆匆匆忙忙,施喜念深吸一口气,想起方才他替她拿回设计图时候的奋勇,心下感激正盛。随后,再抬眼,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被台阶擦伤了的红色口子一道道错落着,她于心不忍,皱紧了眉,说:“你受伤了。”

话落,将设计图折好放进包包里,她又从里面翻出创可贴,拉起他的手,默不作声地将创可贴贴上。02

从城郊墓园站上车,公交车上仍旧只有司机一人。

走在前头的施喜念环顾一眼公交车,然后径自走向后车厢,在车门口的位置坐下。只是,向来都青睐窗口座位的她,这一次偏偏坐在了外边临近过道的位置上,分明是不肯与郭梓嘉同坐。

她终究还是心有芥蒂。

郭梓嘉蹙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最终仍是绕过她,坐在了她后面的座位上。

他知道,她生气是因为美术室的那场大火过后,在她醒来时,他告诉了她陆景常的死讯,还生生拖着她去太平间里认尸,按着她的头逼着她去看清那具烧焦了的尸体,去辨认陆景常的脸,去确认陆景常被木梁砸中的小腿。

他知道,她最生气的是,在她悲痛欲绝地抓住他的衣衫,质问他为何不救陆景常时,他说的那一句——“我救你是道义,至于陆景常,我没有那个义务。”

想起半个月前的一幕幕,耳边似乎回响着那一日施喜念撕心裂肺的嘶吼:“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残忍吗?郭梓嘉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无意识地抚着右手手臂上的创可贴。

约莫与尾指一般大小的创可贴下,施喜念给予的小温暖让他轻轻一笑,血液点点滴滴汇于心脏。

也许是很残忍吧,他凝眉想着。可是,哪怕那一刻施喜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依然觉得值得,因为在她单膝跪在陆景常家人的墓碑前时,他看见,她已经开始接受陆景常的死。他相信,一个死在了回忆里的人,终究要被清空,一旦她的心有了多余的位置,他就能乘虚而入。

凝想间,郭梓嘉侧着脸,抬起下巴,目光落在玻璃窗上。

一层浅浅的灰尘蒙在玻璃上,窗外的风景多了几分朦胧感,就连施喜念倒映在上面的侧影都显得朦胧不清。

公交车驶过一站又一站,从郊外开进城镇的一路,车上依旧只有他们俩与司机三人。

冗长的安静里,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偶尔有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在报站,在临近黄昏的下午,叫人昏昏欲睡。

眼看前座双目闭合着的施喜念正摇头晃脑着,郭梓嘉忙伸手过去。恰好,他的手才架过椅背,施喜念脑袋一偏,正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笔直的手就这样僵放着。

鼻腔下是施喜念的脑袋,洗发水的清新花香隐隐约约偷偷摸摸地潜入每一寸呼吸里。郭梓嘉一动不动,身子前倾着的他,抬起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施喜念的椅背后,默默承受着她的倚靠。

公交车很快抵达下一站,广播声响起:“各位乘客,××中学站到了,请从后门下车……”

郭梓嘉心一提,皱着眉盯着施喜念的后脑勺,生怕这广播与接连着上车的乘客惊扰了她的睡梦。

还好,她睡得很沉。

而他却成了别人目光的聚焦点。

恰逢是放学时间,上车的多是初中生,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女生们看见郭梓嘉守护施喜念的这一幕,满眼羡慕。偶然与郭梓嘉四目相对时,有女生失声尖叫,郭梓嘉蹙着眉冷冷瞪去一眼,虽叫人心生惧意,偏又有女生在心中描绘遐想一出言情戏码。于她们而言,郭梓嘉就如同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王子,有着自己的高傲,对周遭一切冷眼以待,唯独对施喜念纡尊降贵。

没有人去深究,为什么她与他会是前后座位。

也没有人去故意打扰,企图坐到那两个空位置上。

一波接着一波的凝视,一站又一站的旅程,人来人往不算多,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抓住扶手,或向两人投来羡慕的注视,旋即微微一笑,或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大家都默契地未曾有半句怨言。

许久,公交车终于抵达总站。

天色已渐渐昏暗,微醺的霞光晕染在天际。

郭梓嘉依旧沉默着,僵直着的右手轻握着拳头。直至司机前来招呼两人下车,施喜念才悠悠醒来,一只手揉着惺忪睡眼,一只手去摸脖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紧贴住她脖子的温热。

犹如受惊一般,她猛地站起身来,从上往下俯视着郭梓嘉时,满眼的错愕里若隐若现着戒备。

她不说话,不问他怎么不叫醒她,郭梓嘉也沉默不语。

对峙时,还是司机多嘴,笑着说:“你男朋友可被你枕了一路,动都没动一下呢。两个人相处,争吵总是难免的,但有时候能不计较就不计较吧。人生的路长着呢,要找到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可不容易。”

闻言,施喜念咬了咬唇,有些尴尬无措,心下感谢,只是张口时却依旧冷淡地说:“走吧。”

话音一落,她便逃似的转身。

下车后,径自走了两三米路,身后都没有紧随过来的脚步声,施喜念蹙眉回头,身后空荡荡的。

无奈地叹一口气,她只好返身上车,问他:“怎么还不下车?”

郭梓嘉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听到她的声音,嘴角浅浅往上一勾,笑着说:“嗯,你先走。”

施喜念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最终定格在他的手臂上。

霎时间,狐疑尽数消退,眼里歉意满满。

犹豫了一秒,她叹气往前跨了一步,一边抬起双手落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按摩着,一边故作不爽地碎碎念:“不仅害我坐过了站,自己手脚还被枕得发麻,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会犯糊涂?”

郭梓嘉莞尔凝视着她,未有半句反驳。

有时候,话很多的施喜念和话很多的施欢苑真的挺像的,只是在从前的记忆中,只有他给施欢苑按摩的画面,施欢苑说:“你得有一技傍身,哪怕我不要你了,你也有资本找下一个美少女。当然啦,你要是胆敢想着找下一家,我会让你的下一家再也找不到家。”03

朦胧月色下,清风似饮醉了酒,晃晃悠悠地从身后旋舞着过来,冷不丁撞上了路边的榕树,嬉闹声霎时盈满了整条街道。“给。”

微风中,郭梓嘉的声音轻轻飘来。紧接着,施喜念闻到了烤肉串的味道。

她刚立定,一低头,一串烤肉串映入了眸中。

施喜念咽了咽口水,她确实有些饿了,只是脑子里第一时间却是思疑:他什么时候走开去买了烤肉串的?

从公交车站走到这条不知名的马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她沉浸在沉默里,郭梓嘉始终默默紧随其后。

明明只需十五分钟,就能等到下一班从总站出发的公交车,她偏要一意孤行,徒步走在盛夏的夜里。郭梓嘉不知道,她只是想借着夜风清醒清醒,因为在给他按摩手臂时,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施欢苑。

她不喜欢这种错觉,或许,确切地说,她有些恐惧。

她怕身体里真的住了两个灵魂,她怕自己会败下阵来,变成施欢苑,就好似陆景常不在了,施喜念也要消失。

见她迟迟没有接过肉串,郭梓嘉直接拉过她的手,把烤肉串塞到她手里,说道:“微辣的,我知道你吃不得辣,但这附近只有这家烧烤店。”

刚缓过神来的施喜念又一怔,片时才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她低头轻咬一口,齿间的肉块香气浓郁肉质鲜嫩,微辣中隐约藏着一丝蜂蜜的清甜。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施欢苑将肉块吐掉的一幕——紧皱着的眉头,伸出口来的舌头,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嫌弃,除此,勾勒在脑海中的想象里还有施欢苑十分嫌弃的声音在说:“辣不辣,甜不甜,这什么烤肉串啊?”

想象逼真,施喜念忍不住失笑。

口味与性格,大概是同一张脸下,最大的偏差吧。

自小时候起,施喜念的性格就像极了母亲,温婉柔软;施欢苑则简直是父亲的翻版,唯一的区别是,父亲年少时的豪迈叛逆生生被她演绎成刁蛮泼辣。相反,在吃东西的口味上,施喜念偏就随了父亲,喜好甜;施欢苑的口味反而随了母亲,无辣不欢。

只是,意外的是,郭梓嘉记得施欢苑嗜辣,竟也记得她喜甜。

胡思乱想落罢,她忽地偏头问他:“你的烤肉串是什么口味的?”

没想到她会关心他的口味,郭梓嘉稍稍一愣,随即将嘴里的肉块吞了下去,慢悠悠道:“和你的一样。”“哦。”施喜念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吃得惯这个味道?”

她好奇又狐疑,微微侧着脸抬起头,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自下往上看着他。

郭梓嘉笑笑,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弦外之音,演示似的咬了一大口烤肉,含糊着声音言简意赅道:“挺好的。”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施喜念没再说话,闷声低头,一口一口咬着烤肉串。郭梓嘉哪里知道,在问起他的烤肉串口味之前,她恍惚记起一件往事——

初中时,姐妹俩曾在电话里讨论起一部偶像剧,施喜念问施欢苑:“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喜欢上同一个男生?”

那时的施欢苑听了她的问题,捧腹大笑起来,十分笃定地说:“才不会!我们只是长得像,喜欢的东西相差十万八千里,就好像辣椒跟蜜糖,喜欢吃蜜糖的人无法体会辣椒的快感,喜欢吃辣椒的人无法接受蜜糖的甜腻。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存在一个人——他既无辣不欢,也嗜甜如命。所以,我们绝对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生,同样地,喜欢你的男生也绝不会喜欢我这个小辣椒,喜欢我的也绝不可能会爱上你。”

就如施欢苑所说,她喜欢的,郭梓嘉也会钟爱,因为爱屋及乌,所以,她讨厌的,郭梓嘉也应该要厌恶。

可是,郭梓嘉不是。

相反,他好似就是施欢苑口中那个酷爱辣椒也能爱上蜜糖的“不可能”。

施喜念不由得皱了眉。她想,大概是如此,他才可以接受,除了相貌以外,身上再无任何一点与施欢苑相似的施喜念吧。

胡思乱想的时候,郭梓嘉的体贴都被悄然抹去,施喜念咬下最后一块烤肉,隐约在舌尖上漫步的清甜蜂蜜倏忽间也透着不怀好意,宛若要贿赂她心甘情愿地成为替代品。

偶尔,她也会想起戴心姿,譬如这一时刻。

自从美术室大火之后,施喜念就再没有见过戴心姿。在医院里,警察曾经过来给她录口供,她支支吾吾,最终仍选择隐瞒是戴心姿将她困在美术室的,那时候她只是不想毁掉戴心姿而已。想起那一日烧红了眼睛的大火,施喜念是恨戴心姿的,可是,有时候,她也会无法自控地想,如果郭梓嘉看中的代替品是戴心姿,是不是就没有后来这些悲欢离合了。

如果是戴心姿,陆景常就不会死,郭梓嘉大概也不必与她纠缠不清,她也不会与戴心姿反目为仇。

那该多好。

看不见低着头的施喜念眉心的烦恼,郭梓嘉只看见,她把烤肉串全部吃光。

嘴角漫起宠溺的笑,他很快递上一瓶矿泉水给她,指着不远处榕树下的花坛,说:“不如到那边休息一会儿?”“不了。”接过矿泉水的施喜念摇摇头,一边用力拧开瓶盖,一边问,“一共多少钱?”“要算那么清楚吗?”郭梓嘉闻言,微扬的嘴角霎时耷拉下来。“我不想欠你什么。”施喜念仰着头灌了好几口矿泉水,随后将拧紧的矿泉水瓶丢进包包,掏出钱包,等待着郭梓嘉的答案。

见状,郭梓嘉嗤笑一声:“行吧,那你先前在医院里的一切花销是不是也该一并还了?”

他揶揄的语气里分明充斥着不悦,施喜念抿嘴,不做半句反驳,乖乖地打开钱包。可仅有的两三百块根本不足够垫还住院花销,于是她凝眉敛息,抱歉说:“不好意思,我钱包里的现金不够,你给我账号和数额,我直接转账给你吧。”“就用你自己还吧,再说救命之恩也无法用金钱衡量。”郭梓嘉神情忽地凝重,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左手绕过她纤细的腰,将她紧紧扣住。“叭——”

刹那间,身后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

施喜念感觉到有一股冷风贴着她的后背疾驰而过,心霎时提到了半空中,一口凉气也卡住在喉咙里。

她的耳朵就贴在郭梓嘉的左胸膛上,脑袋被他的右手按住。

好半晌过去,依稀听到了郭梓嘉的心跳,心有余悸的施喜念才恍惚回过神来。

心慌意乱的她推开郭梓嘉,羞怒之际,她像是短暂性失忆,忘了正是因为郭梓嘉将她拉进怀中,才避免了一场车祸意外,只知道这亲密拥抱已经越过了她的戒备线,脑子里也只余下货车驶过之前他那一句暧昧不明的“就用你自己还吧”。如此想来,这拥抱分明不像是救命,而是别有目的,于是她恼羞成怒,甩了他一个耳光,大吼:“你疯了吧?!”

郭梓嘉吃了一记耳光,冷眸睥睨着她。

安静的街道上,只余下施喜念咬牙切齿的质问:“郭梓嘉,难道你不觉得,把我当成姐姐,对姐姐来说,就是一种背叛吗?”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一点也不像施欢苑。

郭梓嘉心中有气,凝眸逼近她,旋即抬手用力扣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如果我移情别恋的是另一张脸,那才是背叛。”

他说话时,气息扫过她的鼻尖与唇瓣,施喜念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几近窒息的冷。04

凌晨三点钟。

冷水透过头顶上的花洒,湿了头发,冷了身子。

一寸一寸的冰冷,从头顶开始一直往下,渐渐漫过右手,手腕上曾隐隐作痛的地方,如今只余下浅浅的一圈牙印。郭梓嘉低眉垂目,目光落在浅浅的印子上时,忽地觉得上面的红色无比刺目,宛若是记忆不动声色地给那一圈齿痕描上了血色。

耳边,“哗哗哗”的水声还在继续,郭梓嘉仰起头,闭上眼。

那是三天前的午后,高烧未退的施喜念冒雨趴在草坪上,失魂落魄,偏偏一心要找到陆景常送给她的木盒子,默默陪伴的郭梓嘉终究看不下去,硬拽着她离开。两个人拉扯之下跌倒在草坪上,施喜念的小腿被小石子磕出一道血口子,他心急关心,她却抓过他的手,狠狠地咬下这一口。

郭梓嘉深呼吸,依稀间,他似乎闻到了那一日嚣张跋扈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像受到了魅惑,他再次低头,合眼的同时不自觉地抬起手,双唇准确无误地覆在了齿痕上。冷水润过温热的唇瓣,碰撞出璀璨的烟火,将晦涩的记忆都明亮,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在陆景常面前强夺了施喜念初吻的一幕。

顷刻间,心弦在微颤。

从前只有恨意与妒忌的吻,居然有了一丝蜜果的甜。

过去他狠心咬破她唇时的血腥,如今如添了一勺蜂蜜,渗在满浴室水汽里,味道晦涩难明。

施喜念。

听到心在悄悄地呢喃呼唤,郭梓嘉立刻眉头深锁。

心中有情愫在蠢蠢欲动,迷雾里,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交叉着叠合着。

脑海中的暗黑渐渐被火光点燃,郭梓嘉想起了A大美术室的那场大火。在电话中听见施喜念惶恐不安的求救之后,他立刻就赶到了现场。当时的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呼唤着施喜念的名字冲入火场的时候,陆景常就在围观的人群中。

他以为自己是唯一的英雄,但,紧随其后的陆景常却先一步找到了施喜念。

烈火横行无忌,差一点就要触及他的衣衫,而他的目光始终紧锁在陆景常与施喜念身上。

彼时,被陆景常拥在怀里的施喜念正莞尔轻笑。

那一瞬,她嘴角的微笑特别刺目,仿佛有火叫嚣着袭来,烧红了他的眸子。

郭梓嘉知道,“妒忌”的猛兽在叫嚣在放肆,他到底没能抗衡,迈开了步子就想冲上去跟陆景常较量。他想,哪怕是将施喜念扯成了两半,也至少还有一半属于他,而不是像当下这样只能旁观。然而,脚踏往前方的时候,他一个不经意抬眼,就见到陆景常头顶上的木梁正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惶愕过后,他凝眸蹙眉,故意闭上了微微张开着的嘴巴,拉回了即将落地的脚。

他亲眼看见,燃着火光的木梁砸中了陆景常。

后来的事,他没由着记忆继续。大抵是心虚,所以意识先发制人,切断了脑海中的回忆。

随后,他叹一口气,抬手扭了下开关,花洒的水声顿时消下,空旷的浴室里只余下轻微的“滴答滴答”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施喜念。

随即,隐隐约约地,数个钟头前施喜念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徘徊在耳边——“郭梓嘉,难道你不觉得,把我当成姐姐,对姐姐来说,就是一种背叛吗?”

郭梓嘉眉心一紧,嘴边才滑出一句蓄满愠怒的“笨蛋”,下一秒,反驳否认就全堵在了喉间,心里有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苏醒,悄声细语,说他看似生气的恶言里分明充斥着宠溺,说他看见烤肉摊上的辣椒酱时皱紧了的眉头,分明就忘记了施欢苑的存在,说他已经不知不觉就……

不可能!

念想至此,郭梓嘉猛地用力将头一甩,头发上的水珠向四周飞出,蒙上了白雾的镜子落下了点点泪痕。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不敢再胡想下去,他连连深呼吸,将情绪平复,也将脑袋清空。

等心跳不再惶悚不安,理智征服了烦惑,他抬起手,掌心贴在镜子上,幽幽一抹之后,他看见自己一半的脸清晰地映在上面,另一半还隐在白雾里。再抬眼,与自己对视时,那双幽黑的眸子里隐隐约约映着一张脸。

眉心紧蹙的郭梓嘉仰了仰下巴,手指抚着镜子上眼睛的位置,神情匿着歉然。

下一秒,迷离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沾上了浴室里的雾气——“我是爱着欢苑的,我不可能,也绝对不会……”“欢苑,我是爱着你的,你信我。”“你信我的,对不对,我不会背叛你的,永远不会。”“施喜念只能变成你,她会是你,她就是你,我爱的只有你。”“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第二章漫漫时光抵不过凉凉欢喜

郭梓嘉,我不是施欢苑。01

清早的晨光照在氤氲的雾气里,朦朦胧胧的,整个世界都温柔了。随即,晨风姗姗而起,尾巴掠过楼下小花园,揣一抹清新的茉莉花香,跃过高墙,钻入敞开着的窗口,脑海中混浊不清的云雾即刻被风吹散。

转瞬,郭梓嘉扣住她下巴逼近她的画面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施喜念立刻敛住呼吸,脸上一阵森凉,恍似乘着风回到了前一晚,扑在脸上的风温度也随之低了一些,像极了他说话时扫过她脸上的那阵沁凉。

发疼的眉心紧皱着,施喜念抬手揉了揉,然后逃似的朝浴室快步走去。

双手掬一捧冷冰冰的水,泼到脸上,很快卸去了那抹莫名躁动的绯红。

当晚他说话的声音语调明明叫她惴惴不安,但偏偏凝目注视她时,眼中流露出的情愫暧昧了空气。可惜,施喜念没将重点放在“移情别恋”这个成语上,反而给郭梓嘉话里的“另一张脸”画上了重点线。自始至终,郭梓嘉都不过是因为同一张脸,所以堂而皇之地把她当作施欢苑的替身。

抬头看向镜子,施喜念意识无比清醒。

有时候,她特别讨厌镜子里的这张脸,是“它”拉开了她与陆景常的距离。

有时候,她宁愿当初戴心姿划在她脸上的那一刀能够留下疤痕,狰狞也好,可怖也罢,至少那样子郭梓嘉就能分得清楚,她到底是谁。

深呼吸落下,施喜念再次低头,往脸上使劲泼着水。十分钟的简单洗漱后,身上的睡衣褪去,她换上了干净的运动服。反正睡不着,向来很少运动的她忽然就动了晨跑的心思,想利用多巴胺舒缓一下郁闷的心情。

出门时,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下。

心里总是忐忑,不愿意与郭梓嘉狭路相逢,好在,离开了宾馆,慢跑着过了三个街口,都不曾遇见他。

依稀记起前一晚,步步紧逼之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她塞进车内,却把自己遗落在微凉的夏夜里。

回想之际,脑子里挥散不去的,是透过出租车的后挡风玻璃看见的落寞的身影。

很快,出租车越行越远,郭梓嘉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不多时就消失在她的眸子里。

路边微醺的灯光在回忆里摇摇曳曳,施喜念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她:如果他不是把你当作欢苑,你还会恨他吗?

她霎时哑然无话。

然后记起他说过的最残忍的两句话——“陆景常……他死了。”“我救你是道义,至于陆景常,我没有那个义务。”

她与郭梓嘉之间,不仅仅横隔着一个施欢苑,还有一个在她生命里不可抹去的陆景常。

每每想起郭梓嘉说那两句话时声音里的冰冷,施喜念都不自觉地咬紧着牙关,拧紧着眉毛,一脸愤然。

她知道,王淑艳说得对,郭梓嘉或许只是嘴硬,当时的火烧得那样大,他拼尽全力救了她,想返身回去美术室也无能为力。

她没有责怪他的借口,只是,心里依然会介意,会不由自主地怪罪。

思绪纷乱,脚下的步调无意识地加快,不知过了多久,路过某街口的她才喘着气,缓步走在阳光下。

耳边依稀传来悲切的奏乐。

在雁南城这样的小城镇里,这悲乐一点也不陌生,哪户人家若有丧事,总连着几天的吹吹打打。

施喜念循着声音偏头,下一秒,郭梓嘉就防不胜防地出现在眼前。

街口往里面走去,一户人家门口整齐地摆着几个花圈,西装革履的郭梓嘉就站在花圈旁,对面站着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色孝服,俨然是办理丧事的主人家。

施喜念微微蹙眉,心下狐疑。

于郭梓嘉而言,雁南城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在这里人生路不熟,绝不可能会是来参加某个亲朋好友的葬礼。

思及此,按捺不住好奇的施喜念默不作声地快步走近。

很快,两人的对话就穿过低沉悲郁的奏乐,隐隐约约地钻入了躲在花圈后的施喜念的耳道里——“这是美国著名外科医生布朗先生的名片,你联系看看,说不定你儿子还有治疗的希望。”“郭先生,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没什么好谢的,陈大爷的死,我也有责任。”“哪是啊,郭先生,你别这么说,我父亲早在两个月以前就被确诊患有胃癌晚期,根本没有治疗希望,医生也说时日不多,你也是知道的。只是老人家想不开,总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那位施小姐,才会郁郁寡欢。说起来,若不是郭先生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也许我儿子早就……”“只是交易罢了。”“对于我们一家而言,已经是大恩了。父亲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说过,是先生你给了我儿子活下去的希望。虽然我也不太赞同郭先生你要我父亲欺骗施小姐和那位先生的做法,但也能够理解,你是为了帮助那位小姐走出不幸的过去。”

话至此,施喜念顿时想起那个黑黑瘦瘦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一个月前,陈大爷联系到她,说当年有人给了他一笔钱,他才会出庭做伪证,证明她有不在场证据,她信了他的说辞,给了他陆景常的联系方式。然而,法庭上郭梓嘉却摆出陈大爷受贿做假证供的证据,指责他受贿陷害施喜念,以至于那场官司成了笑话。

对于年迈的陈大爷,施喜念没有责怪之意。

对于郭梓嘉当初的戏弄,她也早就心中有数,此时此刻,她错愕的仅仅是郭梓嘉对陈大爷一家的照顾,以及陈家对他的感激。哪怕当初是他害得陈大爷有了牢狱之灾,但在陈家眼中,郭梓嘉依旧有恩于他们。

施喜念正胡想着,悲乐停歇,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刺破了空气——“郭哥哥!”

她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孝服的女人推着一辆轮椅走过来,轮椅上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正笑着朝着郭梓嘉挥手,脸上不见太多的悲伤。

她眨眼,目光收回,落在郭梓嘉脸上,恰巧看见他嘴角上淡然的笑意。

紧接着,轮椅被推到郭梓嘉跟前,男孩得意地拿出一个魔方,说:“你看着哦,我只需要八秒。”

八秒,色彩凌乱的魔方被掰回原样。

郭梓嘉温温笑着,旋即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说:“目前三阶魔方的官方世界纪录是4.69秒。”

施喜念顿时怔住。

不是没有见过他温柔的模样,只不过,她总以为,那是施欢苑的专属。

直至郭梓嘉与陈家人告别,从她的身旁路过,施喜念才唤住了他,说:“我第一次见你对除了我姐姐以外的人好。”

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了郭梓嘉眼里稍纵即逝的愕然与狐疑。

旋即,他嗤笑一下,别有深意地看着她说:“反正在你心里,我不是好人。”

施喜念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否认,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半晌都吐不出来。

气氛颇有些尴尬,她深呼吸,宛若将卡在喉咙里的字一个一个吞咽回肚子里,转而抿抿唇,话锋一转,问他:“饿不饿,我请你吃早饭。”“哦?”郭梓嘉十分惊讶,随即扬唇轻笑,“好啊。”“只是昨晚烤肉串的回礼而已。”不仅是郭梓嘉,就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得合不上嘴,只好努了努嘴,添一句多余的解释,即便更显得此地无银。02

十点钟,新开的茶楼里,门庭若市。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施喜念与郭梓嘉抵达茶楼时,全场只余下角落的一张二人桌。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简单的茶具餐具就摆在眼前,着红色旗袍、黑色高跟鞋的咨客一边开单,一边礼貌亲切地问道:“两位喝什么茶?”“普洱吧。”郭梓嘉娴熟地放水煮水,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想吃什么?”在咨客放下茶包离开后,施喜念抻长脖子,朝四处张望。这边的茶楼都是自助式服务,所有的茶点都放在餐车里,由服务员推着餐车一遍遍穿行在茶楼内,顾客想吃什么就直接从餐车里拿,再将单子给服务员盖章就好。

见她探头探脑的,郭梓嘉莞尔浅笑:“等下我去拿吧。”

施喜念回头看他,正想说话,却见他拿起发烫的热水壶,微微一倾,热水从壶口倒出,热气袅袅。

她恍惚有些失神。

等那阵热雾散去,眼前的郭梓嘉轻车熟路地泡起了茶,从温杯、醒茶、冲泡,到最后装着亮红色普洱茶的茶杯被推到她跟前,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施喜念端起微略烫手的茶杯,靠近嘴巴,深呼吸,鼻腔里都是纯正自然的茶香。

误以为她迫不及待就要品茶,郭梓嘉贴心又讲究,说:“再等等,现在烫口,等一会儿温度适口了再喝能品得更细致。在这里只能简单随便地给你泡个茶,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泡功夫茶。用紫砂壶泡出来的功夫茶,可是我家老头子的最爱。”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施喜念脑海里就响起了陆景常的声音——“哎,小心烫口!茶不是这么喝的,要等温度适口了再喝,茶香味就更细致。”“嗯,知道了。”施喜念抿嘴笑了笑,不知是在回答眼前的郭梓嘉,还是在回答记忆里的陆景常?郭梓嘉不知道,在他泡茶的整个过程里,施喜念凝眸盯住那双忙碌的手,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想着陆景常。

陆景常的父亲是个很热衷功夫茶的人,母亲冯云嫣和两个儿子说起丈夫泡功夫茶时候的严谨与魅力,两眼总是放着光。陆景常听得多了,懂事后自学泡茶功夫,泡出来的茶总让冯云嫣记起前尘往事。

施喜念想着,悄悄吐一口气。

她隐约明白,从前的冯云嫣不见得有多爱茶,只是一杯浓茶能让冯云嫣深陷回忆,记起拥抱时故人怀中的体温。

如这一瞬感同身受的她。

思绪再一次迷路之前,她匆忙从旧记忆里挣脱,而后微蹙着眉,握住茶杯的手无意识地一抬,茶杯猝不及防地就吻上她的唇,紧接着,滚热的茶水将她烫得失态,差一点就把茶杯丢掉。

她忽地如此狼狈,郭梓嘉连忙起身,一只手递上纸巾,一只手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怎么才刚答应转头就喝了?”

他眉头上了锁,责备里充斥着关心。

施喜念抿了抿唇,缓一口气,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郭梓嘉无奈地叹气,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时,眸子里的宠溺胜过明媚春光。可转瞬,施喜念就撇了头,避开了他的亲昵触摸,眼中的抗拒一目了然。

见状,郭梓嘉眉心兀地一紧,心中在意,顿时就记起了困扰他一整夜的心事。恍神间,他只觉得眼前施喜念的脸出现了施欢苑脸上才会出现的咄咄逼人的恨意。

眉心不由得皱得更紧,他连忙眨了眨眼,施喜念的脸还是施喜念的,那阵恨意稍纵即逝,分明是他的错觉。

他没再说话,像什么都没发生,拿过桌面上的茶点单子:“你先坐会儿,我去拿点吃的。”

起身走到远处的餐车前,琳琅满目的茶点映入眸子,郭梓嘉偏又想起施欢苑。

记得那次施欢苑陪着他一起去蛋糕店,橱柜里的蛋糕斑斓精致,她却兴致不高。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她对蛋糕没有一点兴趣,只踮起脚跟,搭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以后我生日,你可千万别给我买蛋糕,要买蛋糕还不如买一份麻辣烫,特辣的!”

她那时说得认真,笑得随意。

郭梓嘉回忆之际,宛若做贼心虚似的,目光来回扫过餐车内的茶点,心里只有一个“辣”字。然而,粤式茶点少辣味,凝眸间,他一边伸手从餐车里拿了一份煎饺,一边问服务员:“有辣椒吗?”

服务员笑着说:“有有有,我让人拿过去,请问您是几号桌?”

他侧了侧脸,看向远处的施喜念,此时她正一边喝着茶,一边侧着脸看向窗外。

心里莫名悸动,鬼使神差地,他默默将煎饺放回原处,对服务员说:“还是不用了。”说话的同时,他一点一点地将施欢苑的影像从脑子里抹去,重新从餐车里拿出一笼笼的茶点,放在了托盘上。

等他满载而归,施喜念目瞪口呆,他没有问她想要吃什么,可满桌子都是她喜欢吃的。

他清楚她的喜好,就像他清楚施欢苑的喜好。

猝不及防地想起施欢苑,施喜念只觉心脏宛若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凝眸深呼吸,习惯性地想要刁难郭梓嘉,张口就说:“我还以为你会拿几笼饺子,再要一碟特辣的辣椒酱呢。若是姐姐在这里,她便会这样。”

闻言,郭梓嘉脸色一沉,故意道:“可惜,欢苑一定不会喜欢这里,东西不合她的口味,也不喜欢喝茶,最爱的是冰饮,尤其是可乐。她最不喜欢勉强自己,若你拉着她到这里,恐怕她会皱着眉拉着你去前面街口的小店吃麻辣烫。”

他自以为了解施欢苑,故意嘚瑟着。

施喜念却只是扯了扯嘴角,不屑地露出嘲笑。她想,他根本不懂施欢苑,施欢苑再不喜欢这里,也不可能勉强自己跟她一起去吃麻辣烫。

对于施欢苑来说,施喜念是可以破例的“除外”。

为这特殊的“除外”,她正得意着,企图想要反讽一番,抬眼时偏偏又撞见他温柔的目光。

仿佛方才针锋相对的对话不过是她一人的想象,只见郭梓嘉慢条斯理地夹着一块萝卜糕放进了她的碗里,笑着说:“喜欢吃萝卜糕,但又不喜欢里面的腊肉,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麻烦?”

她闻言眉目低垂,才发现他已经用牙签小心翼翼地挑出了萝卜糕里的腊肉。

一阵温暖轻轻地拥住她的心,差一点就出口的不礼貌的话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她也会感动,论细心体贴,郭梓嘉丝毫不输给陆景常。想着,她默默拿起筷子,夹起萝卜糕咬了一口。

味道是回忆里的味道。

她悄然抬眼。

眼前人已不是回忆里的那一个。

情绪忽明忽暗,她正神不守舍,就连口中的萝卜糕也变得食不甘味。此时,轻抿一口浓茶的郭梓嘉恰好放下了茶杯,两人四目相对,施喜念如同做贼心虚,迅速回过神来,低头的同时,竟随手夹了一个虾饺递往郭梓嘉的方向。“施喜念……”

下一秒,正当施喜念感觉到筷子的那一头好似碰撞到什么的时候,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略带嫌弃的一声呼唤。

她立刻抬起头看向郭梓嘉,只见她筷子上的虾饺正抵着郭梓嘉的脸,而郭梓嘉皱着眉,看起来十分滑稽,也十分无奈。

生生咽下嘴里的萝卜糕之后,后知后觉的施喜念才察觉到自己的“蠢行”,却没有半分过意不去,反而扑哧一笑,似乎眼前是一幕滑稽的逗乐,她越笑越夸张,眼角都渗出了泪滴。

看着施喜念笑着拿手指轻轻点着眼角的动作,刚逼着自己不去惦念施欢苑的郭梓嘉又想起了她。

比起施喜念,记忆中施欢苑的快乐总来得很简单。

遇见特别开心的事情时,施欢苑总会笑得前俯后仰的,随性又放肆,没心没肺,光听笑声就令人觉得她身上仿佛有一种让人一起大笑的魔力。只不过,有时笑得夸张,眼泪就会挤出眼角,然后她就会像这一刻的施喜念,一边笑一边用手指轻点着眼角,将泪水揩去。

回忆已不似从前那么猖狂,动辄就晦暗了心情。

但是,郭梓嘉仍然不敢任记忆随意动弹,他怕的是,来自梦里,施欢苑眉头深锁咄咄逼人的质问。只见他嘴巴默然一合,整个虾饺都滑进了嘴巴里,咀嚼的时候,脸颊两边动作浮夸,谁也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晦涩。

他永远不会忘记施欢苑的笑,那是记忆中最无与伦比的美丽。

他还不敢去面对,哪怕他清楚,当施喜念笑得花枝乱颤时,他眼里心中都有了光,暖暖的,明亮而不炽烈。03

从茶楼出来时,正好撞见送葬的队伍路过。

披麻戴孝的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走在马路上,听着招摇在耳边的节奏舒缓的悲乐,施喜念遽然间就想起了那个远逝的夏天,想起了陆景常,也想起了施欢苑。

那一日,她也是跟在这样的队伍后面。

从陆家到火葬场再到墓园,冗长的一路,终究没能逃过陆景常的火眼金睛。

那一日,她死皮赖脸地陪着他在墓园里,恭默守静。

陆景常偏偏铁了心要离她而去,将她送他的球鞋丢在了垃圾桶旁之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回忆到此为止,施喜念不敢轻易深陷,默默深呼吸时,她听见身旁的郭梓嘉在喊她,说:“走吧。”

施喜念懵懵懂懂地回过神,抬眼看他,竟将他眸子里的自己看作了施欢苑,于是,随口张了嘴就问:“郭梓嘉,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姐姐安葬在哪里?”

话音刚落,施喜念心中就有了答案。

她想,郭梓嘉该是从未相信施欢苑已经离世一事,就好比她的父母亲。

当年,得知施欢苑车祸意外身亡,崩溃的母亲始终无法接受,精神饱受打击之下,母亲自发性地选择抹去了有关施欢苑的所有记忆。另一方面,因为警方一直找不到施欢苑的尸体,父亲迟疑多番,最终还是没有给施欢苑举行安葬礼,甚至没有立下一尊墓碑。施喜念还记得,当时面对她的反对,父亲叹着气说:“就当她还活着吧。”

对于施欢苑,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郭梓嘉,他们心中都怀抱着一丝希望。

大概,她是唯一一个相信施欢苑已经死去了的人吧。

这么想来,施喜念倒觉得自己残忍得很,不仅轻易就信服了死亡判决,不予施欢苑生还的机会,更以“不小心”为由,撕开了郭梓嘉心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上的创可贴。旋即,想象着他心口上的那阵隐隐作痛,她于心不忍地皱紧了眉头。

胡想落下,她将郁积在胸口的一口闷气轻轻吐出,然后抬眼与郭梓嘉对视,后者还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眉头深锁,空洞洞的眼里晦暗不明。“很想很想姐姐的时候,大概会很痛苦吧?”默默地收回目光,她抬头看着天空,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痛。”郭梓嘉终于缓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也仰起头,“很痛,很痛。”

施喜念不知道,施欢苑出事以后,郭梓嘉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去搜寻,但始终不敢踏入这座陌生的城镇。

越是在乎,才越是害怕。

郭梓嘉不敢想象,重逢时,施欢苑是葬在墓碑之下的亡魂。

这座城镇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是陌生的,也是孤冷的,哪怕当年手下的人一直在强调找不到尸体,他也不敢踏入雁南城。他终日惶恐不安,认定雁南城里就立着施欢苑的墓碑。他不想重逢时就在墓园里,只觉得若是看见了墓碑,就一定要接受施欢苑的死亡。

后来,他千方百计地摆脱父亲的监视控制,随着施喜念来到这里,才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尊墓碑是属于施欢苑的。

凌乱的思绪到这里打了结,郭梓嘉抿一口气,依稀又听见了施喜念的声音。“其实,我也常常想起姐姐。”施喜念嘴角悬着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想和姐姐说话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话,反正也长着同样的脸。你也差不多吧,我看你钱包里还放着她的照片,大概思念她时,你会对着照片里的她说话吧。有时候也会觉得,姐姐很可怜,生命线那样短,到最后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清明也好,生祭死忌也罢,从没有谁给她上过一炷香,妈妈忘记了她,爸爸不敢提起她,好像也只有你和我记得她。”

不去计较陆景丰的事,不在思念陆景常的时候想起她,心里的怨恨就会被遮盖。

偶尔想起来,她也会觉得于心不安,因为这么久以来,就连一束花,也未能给姐姐献上。

郭梓嘉沉默不语。

若是以前,他应该会冷言强调,施欢苑没有死,但这一句话,不知不觉地,就被拆散,每一个字都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寻不见踪影。

直至眼前的送葬队伍离开,悲乐遥遥地散在空气中,郭梓嘉才开口说话,问她:“你和欢苑分开多久?”“嗯?”他的问话有些突然,施喜念反应迟钝了些许,半晌才幽幽道,“从七岁到十七岁,整整十年。爸爸妈妈分开以前,我们一起住在C市,一别十年,我再没有回过C市,而她一回雁南城就……”“那你就从没想过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城市看看她?就没有想去看看她曾经走过的地方?”

面对郭梓嘉的追问,施喜念哑然无话。

她真的从未想过。

确切地说,在那个夏天以前,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去C市看一看姐姐,看一看父亲。不料,还未到那一日,姐姐就来到了雁南城,也永远留在了雁南城。自此,她再没想过要去C市,宛若父亲与姐姐都不在了的城市,已经不配她期盼。

伤感伴随着胡想而来,施喜念尚未来得及整理,郭梓嘉已经对她发出了邀请。

他说:“去吧,我带你去。”

她闻声回神,他朝着她伸手,脸上带着微笑。04

施喜念没有应下早上郭梓嘉的邀请,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傍晚时分的雁南一中沐浴在橘黄色的霞光中,装饰了旧时清梦。

校门口对面,施喜念坐在冰室最外面的小桌子旁,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刨冰,一边看着从学校里陆陆续续出来的学生。

往事动不动就迷乱了心绪,脑子里一帧帧的都是关于陆景常的记忆,同在雁南一中四年,施喜念明明有着自己的好友,却总是孤单地将自己遗落在某棵紫荆树下,只为了与陆景常形影不离。

只是,从前紫荆树下等到的那个人,今时今日却再也不会来到她的身边。

她记得,那时候,身边有好多人用“郎才女貌”来形容两人,可是,谁也没有点破“喜欢”二字。

她没有,他也没有,旁人也识趣地缄口不提。

施喜念想着,低头将勺子里一大口刨冰塞进嘴里,舌头霎时就被冻麻了,她却如释重负地笑了。明明与那些活力张扬的女孩子年纪相当,这一刻的她偏偏有着一种叫人心疼的沧桑。“咔嚓!”

再往嘴里塞一口刨冰时,施喜念听见了相机的快门声。

错愕又莫名的她蹙了蹙眉,随之抬起头看向声源处,郭梓嘉正笑着摇晃了一下手里的胶片相机。

他给她拍了照片。

施喜念尚未来得及表示不满,他已经坐在了她身旁,有些得意地说:“前边的照相馆倒闭了,正在出售馆内所有能出售的东西,正好我路过,一眼看中了它。现在好的胶片相机已经很少了。”说着,他又摆弄着姿势,朝着店内拍照。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对于摄影爱好者来说,一部心水的相机就好比一份寻寻觅觅的爱情。很少见他对除了施欢苑以外的东西如此痴迷,施喜念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一边不忘怀疑他,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又跟着我?”

她话音刚落,他的镜头就对准了她,“咔嚓”一下,又拍下了一张照片。

施喜念故意放大不悦,皱着眉,伸手去挡镜头:“你不要拍我,行吗?”

闻言,郭梓嘉将相机放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她,说:“我学过摄像的,拍出来效果不会差。何况,我看见这部相机的时候,就想拍你。”

又来了!

眉一紧,唇一抿,施喜念立刻抬手,手肘抵住桌面,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看清楚,这张脸不是那张脸。”

郭梓嘉微微一怔,继而莞尔。

他没有说话,却是清醒无比,正因为清醒,所以心上有愧疚在萌生。

其实,刚和施欢苑在一起时,他就计划着要再买一部胶片相机。他喜欢那种老式的相机,享受拍照之后,冲洗照片、晒照片的等待,享受拍照后底片不得曝光的神秘感。可惜的是,那时他明明看中了一部心水的胶片相机,但施欢苑说,时下流行拍立得,一拍就马上有照片出来。她软硬兼施,最后他只好从了她,放弃了心爱的胶片相机。

若还是当年,这胶片相机里的这张脸,该属于施欢苑。

可是,时光终究弄人。

容不得伤感失控,郭梓嘉忽然站起身来,拉着施喜念就往雁南一中走:“走,带我走到你的过去。”

施喜念来不及拒绝,人就被拽着,逆向挤过人潮,踏入了雁南一中。

记忆猝不及防地被唤醒——

左边的公告栏上,曾张贴过陆景常的照片。右边的某间教室,她与陆景常曾一起躲过一场台风。左边的第三棵紫荆树下,陆景常曾给她弹过吉他。右边那间教室外,她曾与陆景常一起趴在栏杆上,一人一只耳机,听的是他的最爱《I could be the one》(倾我所有)……

她一步步踏过记忆中的路,郭梓嘉一下下按下相机的快门。“咔嚓!”

她在笑。“咔嚓!”

她嘴角僵硬。“咔嚓!”

她抬头仰望天空。“咔嚓!”

她眼里有泪光微微闪烁。

镜头里偶尔多愁善感的施喜念,看起来没有个性张扬的施欢苑活力潇洒。

但,郭梓嘉并未失足深陷于对施欢苑的思念里,蓦然之间,他想起了施喜念的室友王淑艳用来形容她的一个词——哈巴狗。

美术室大火之后,与施喜念同宿舍的室友一同去看过她,当时说起三个人的三角关系。王淑艳说过,哪怕陆景常上一秒刚甩了施喜念一个耳光,大概她也会像哈巴狗一样,在他勾勾手指头的时候摇着尾巴扑上去。

虽然口无遮拦,却也比喻形象。

王淑艳还说:“其实不一定要跟陆景常学长一样啊,虽然施喜念喜欢陆学长那种高冷,但我觉得温柔型的更能感动一颗不被爱待见的心哦。”

不知死活的王淑艳以为郭梓嘉在模仿陆景常的高冷,这种说辞本该犯了“死罪”,万幸的是,郭梓嘉如当头一棒,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

就连连芷融都说:“爱一个人,有时就该以退为进,就要用自己都难以预计的忍耐去忍耐。”

大概正是局外人,正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重点。

念想作罢,郭梓嘉将胶片相机的镜头对准施喜念,一番调整后,他才唤她:“施喜念,快笑一个!”05

自那一日开始,雁南城艳阳高照,风清云朗。

好几次,郭梓嘉都有意无意地朝施喜念说:“你一笑,天都晴了。”

他越是温柔,越是满眼宠溺,她就越是无法做一只张牙舞爪的刺猬。他亲近,她后退;他示好,她就浅然一笑,不再敌意分明,适当删除不好记忆,也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她想,大概郭梓嘉不知道,天是放晴了,梨窝浅笑的她心上还有雾霾在缭绕。有时候,笑容可以与快乐无关,就好似阳光普照时,大雨仍然会倾盆而下。

其实,这样也好。

有时候她也会这么想,就像她偶尔也会把郭梓嘉看作陆景常,所以他偶尔把她当作施欢苑,应当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只是,如果只是偶尔。

如果,他不再要她成为代替品。

胡思乱想之际,海上传来了郭梓嘉的呼唤——“施喜念!”

她闻声抬头看向海面,只见郭梓嘉光着上身,穿着一条黑色的泳裤,身子微微蹲着,英姿飒爽地站在滑板上,有浪涌起,他动作灵活,不消半瞬就踏着滑板站在了海浪上。远远地,她依稀看见了阳光下郭梓嘉兴奋的笑颜。等浪退去,他朝她看来,笑得张扬得意,她却掩住心神,轻轻吐气,俨然有些心惊胆战。

如果是陆景常,他不会喜欢冲浪。

施喜念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来海边,陆景丰指着海上冲浪的人,对陆景常说:“阿哥,我……我也……要……要飞!”

陆景常立刻板着脸,严肃道:“不可以,冲浪是很危险的,何况你连游泳都不会。”

小孩子心性的陆景丰哪里肯罢休,一言不合就躺在沙滩上,撒泼耍赖,吵着要冲浪。

平日里好脾气的陆景常始终没有妥协,施喜念很清楚,即使对陆景丰千依百顺,一旦面临能够预见危险的事情,他就会坚定自己的立场,分毫不退让。陆景丰不懂察言观色,陆景常也不会承诺做不到的事情来哄骗,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到后来,是施喜念灵光一现,说:“不冲浪,我给你找海螺好不好?会唱歌的海螺,好不好?”

陆景丰顿时圆睁着眼睛,眼里泛着光:“会唱歌的海螺?”

施喜念用力点头,陆景常看了看她,无奈地叹气,嘴角却漾着笑意:“我去找,你们乖乖地在这里等我。”

在这片沙滩上,跟手掌一样大小的海螺并不好找,陆景常花了好长的时间,直至日落黄昏,他才拿着一只海螺归来。

海螺里有“沙沙沙”的声音,像是大海的呼吸,也像是海螺姑娘在低声唱歌。

轻轻浅浅的声音挣脱了记忆的束缚,萦绕在耳边。

施喜念记得,那天踏着黄昏的余晖回去时,远处有海浪在翻涌,陆景常说:“我被A大录取了,早上刚收到录取通知书,是我梦寐的建筑系。”

她合上眸子,环抱双膝,埋下头,咬紧了牙关,深呼吸。

这是她回到雁南城的第七天。

这片海滩,是最后一处,存放着与陆景常有关的记忆的地方。

连日来,白天里趾高气扬的每一寸阳光,夜晚影影绰绰的零碎星光,陪着施喜念走遍了记忆里与陆景常一同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阳光正是明媚,星光也微醺和暖,但终究都不足以安抚心尖上炽烈的悲伤。

她有太多的悲伤无处安放,亦有必须努力的梦想要乘风破浪。

许久,等过足了冲浪瘾的郭梓嘉回到身边,施喜念笑着邀他一同离开。她说:“我们走吧,你带我去C市,带我去看看姐姐曾经路过的地方,然后再回A市,我们就各自重新开始。”

坐在沙滩上的她仰着头,看着逆光里的郭梓嘉,眯眼微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十分笃定,她与郭梓嘉之间的“不可能”,永远都不会变成“可能”。

即使,他恍若一张创可贴,好几次叫她暂时忘掉了心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郭梓嘉居高临下地与之对视着,默不作声,眉头紧锁,身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好几滴落在了施喜念身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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