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作品集(2)(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16:31:16

点击下载

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戴望舒作品集(2)

戴望舒作品集(2)试读:

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

关于“四行诗”,林庚先生已写过许多篇文章了,如他在《关于北平情歌》一文中所举出的《什么是自由诗》,《关于四行诗》,《无题之秋序》,《诗的韵律》,《诗与自由诗》等等,以及这最近的《关于北平情歌》。一位对于自己的诗有这样许多话说的诗人是幸福的,因为如果他没有说教者的勇气(但我们已看见一两位小信徒了),他至少是有狂信者的精神的。不幸这些文章我都没有机缘看到,而在总括这几篇文章之要义的《关于北平情歌》中,我又不能得到一个林先生的主张之正确的体系。

第一,林先生以为自由诗和韵律诗的分别,只是“姿态”上的不同(提到他的“四行诗”的时候,他又说是“风格”的不同,而“姿态”和“风格”这两个不大切合的辞语,也就有着“不同”之处了),而说前者是“紧张惊警”,后者是“从容自然”。关于这一点,我们不知道林先生的论据之点是什么?是从诗人写作时的态度说呢,还是从诗本身所表现的东西说?如果就诗人写作时的态度说呢,则韵律诗也有急就之章,自由诗也有经过了长久的推敲才写出来的。如果就诗本身所表现的东西来说呢,则我们所碰到的例子,又往往和林先生所说的相反。如我的大部分的诗作,可以加之以“紧张惊警”这四个绝不相称的形容词吗?郭沫若、王独清的大部分的诗,甚至那些口号式的“革命诗”(这些都不是“四行诗”,然而都是音调铿锵的韵律诗),我们能说它们是“从容自然”的吗?

我的意思是,自由诗与韵律诗(如果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分开的话)之分别,在于自由诗是不乞援于一般意义的音乐的纯诗(昂德莱·纪德有一句话,很可以阐明我的意思,虽则他其他的诗的见解我不能同意;他说,“……句子的韵律,绝对不是在于只由铿锵的字眼之连续所形成的外表和浮面,但它却是依着那被一种微妙的交互关系所合着调子的思想之曲线而起着波纹的”)。而韵律诗则是一般意义的音乐成分和诗的成分并重的混合体(有些人竟把前一个成分看得更重)。至于自由诗和韵律诗这两者之孰是孰非,以及我们应该何舍何从,这是一个更复杂而只有历史能够解决的问题。关于这方面,我现在不愿多说一句话。

其次是关于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否是现代的诗这个问题。在这一方面,我和钱献之先生和另一些人同意,都得到一个否定的结论。从林庚先生的“四行诗”中所放射出来的,是一种古诗的氛围气,而这种古诗的氛围气,又绝对没有被“人力车”,“马路”等现在的噪音所破坏了。约半世纪以前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诗人们夏曾佑,谭嗣同,黄公度等辈,仍然是旧诗人;林庚先生是比他们更进一步,他并不只挦扯一些现代的字眼,却挦扯一些古已有之的境界,衣之以有韵律的现代语。所以,从表面上看来,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崭新的新诗,但到它的深处去探测,我们就可以看出它的古旧的基础了。现代的诗歌之所以与旧诗词不同者,是在于它们的形式,更在于它们的内容。结构,字汇,表现方式,语法等等是属于前者的;题材,情感,思想等等是属于后者的;这两者和时代之完全的调和之下的诗才是新诗。而林庚的“四行诗”却并不如此,他只是拿白话写着古诗而已。林庚先生在他的《关于北平情歌》中自己也说:“至于何以我们今日不即写七言五言,则纯是白话的关系,因为白话不适合于七言五言。”从这话看来,林庚先生原也不过想用白话去发表一点古意而已。

这里,我应该补说:古诗和新诗也有着共同之一点的。那就是永远不会变价值的“诗之精髓”。那维护着古人之诗使不为岁月所斫伤的,那支撑着今人之诗使生长起来的,便是它。它以不同的姿态存在于古人和今人的诗中,多一点或少一点;它像是一个生物,渐渐地长大起来。所以在今日不把握它的现在而取它的往昔,实在是一种年代错误(关于这“诗的精髓”,以后有机会我想再多多发挥一下)。

现在,为给“林庚的四行诗是否是白话的古诗”这个问题提出一些证例起见,我们可以如此办:

一、取一些古人的诗,将它们译成林庚式的四行诗,看它们像不像是林庚先生的诗;

二、取一些林庚先生的四行诗,将它们译成古体诗,看它们像不像是古人的诗。

我们先举出第一类的例子来,请先看译文:日日春光与日光争斗着每一天杏花吐香在山城的斜坡间什么时候闲着闲着的心绪得及上百尺千尺的游丝线(译文一)

这是从李义山的集子里找出来的,但是如果编入《北平情歌》中,恐怕就很少有人看得出这不是林庚先生的作品吧。原文是: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及得游丝百尺长(原文一)

我们再来看近人的一首不大高明的七绝的译文:离家江上海上世上飘的尘埃在家人倒过出家人生涯秋烟已远了的蓼花渡口逍遥的鸥鸟的心在天外(译文二)

这是从最新寄赠新诗社的一本很坏的旧诗集《豁心集》(沉迹著)中取出来的。原文如下:江海飘零寄世尘在家人似出家人蓼花渡口秋烟远一点闲鸥天地心(原文二)

这种滥调的旧诗,在译为白话后放在《北平情歌》中,并不会是最坏的一首。因此我们可以说,把古体诗译成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既容易又讨好。

现在,我们来举第二类的例子吧。这里是不脱前人窠臼的两首七绝和一首七律:偶得春愁恰似江南岸水满桥头渐觉时孤云一朵闲花草簪上青青游子衣(译文三)古城西风吹得秋云散断梦荒城不易寻瓦上青天无限远宵来寒意恨当深(译文四)爱之曲黄昏斜落到朱门应有行人惜旅人车去无风经小巷冬来有梦过高城街头人影知难久墙上消痕不再逢回首青山与白水载将一日倦行程(译文五)

这三首诗是从《北平情歌》中译出来的,《偶得》见第三十三页,《古城》见第六十一页,《爱之曲》见第六十七页,译文和原文并没有很大的差异(第三首第四句改变了一点),最后一首,连韵也是步原作的。我们看原文吧:春天的寂寞像江南草岸桥边渐觉得江水又高涨孤云如一朵人间的野花便落在游子青青衣襟上(《偶得》)西北风吹散了秋深一片云古城中的梦寐一散更难寻屋背上蓝天时悠悠无限意黄昏来的冻意惆怅已无穷(《古城》)都市里的黄昏斜落到朱门应有着行人们怜惜着行人小巷的独轮车无风轻走过冬天来的寒意天蓝过高城街头的人影子拖长不多久红墙上的幻灭何处再相逢回头时满眼的青山与白水已记下了惆怅一日的行程(《爱之曲》)

这就证明了把林庚先生的“四行诗”译成古体诗也是并不困难而且颇能神似的。

这些所证明的是什么呢?它们证明了林庚先生并没有带了什么东西给现代的新诗;反之,旧诗倒给了林庚先生许多帮助。从前人有旧瓶装新酒的话,“四行诗”的情形倒是新瓶装旧酒了;而这新瓶,实际也只是经过了一次洗刷的旧瓶而已。

在许多新诗人之间,林庚先生是一位有才能的诗人,《夜》和《春野与窗》曾给过我们一些远大的希望,可是他现在却多少给与我们一些幻灭了。听说林庚先生也常常写“绝句”(见英译《中国现代诗选》),那么或者他还没有脱出那古旧的桎梏吧。在采用了这“四行诗”的时候,林庚先生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大森林中一样,他好像他可以四通八达,无所不至,然而他终于会迷失在里面。

而且林庚先生所提创的“四行诗”,还会生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鼓励起一些虚荣的青年去做那些类似抄袭的行为,大量地产生一些拿古体诗来改头换面的新诗,而实际上我们的确也陆续看到了几个这一类的例子了。(载《新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十一月)

关于国防诗歌

新文学运动以来,在文学的各种样式中,诗是进步得最快而比较最有成就的。其所以如此者,第一是为了它没有受到商业资本主义的牵制,不像写小说的人们那样,要受了市场的影响而改变其作风,甚至思想,并因供给市场的需要而大量生产,而粗制滥造(这是一般的现象,我们当然不乏优秀的小说作家,如废名,沈从文,施蛰存以及其他少数的作家,但这不幸都是例外);第二是因为那些但为“幸福的少数”或甚至但为自己写着的那些诗人们,如果他们的写作手法并不比别人高一点,那么他们对于文学的认识一定要比别人深切一点,因为,在取诗为他们的表现形式的时候,他们就是高人一等的了。

但是这在新文学运动以来比较最有成就的新诗,在中国文坛上却受到了它所不应得的遭遇:一般人对于它的态度是忽视,另一些人却竟加以轻鄙。但看一般文艺杂志把填补空白的地位让与诗或竟一点地位也不给它,就是一个明证了。在读者之间呢,因为他们大部分是中学生,自然以巴金式的恋爱革命型小说最合脾胃,对于那不能满足他们的浅薄的趣味的诗,不感到兴趣的是不足怪的;但是有鉴赏力的纯粹诗的读者,却似乎也并不像别人所猜度那样地少,观乎以前新月书店出版的诗刊之繁荣一时,以及现在新诗社出版的新诗月刊之生气蓬勃,写诗的人们也就可以得到一点慰藉了。

但是这种慰藉究竟只是一点点,因为现在又有人主张不需要这些纯诗,而提出了“国防诗歌”这口号了。在这些人的意思,一切东西都是一种工具,一切文学都是宣传,他们不了解艺术之崇高,不知道人性的深邃;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盲目的工具,便以为新诗必然具有一个功利主义之目的了。他们把诗只当作标语口号,所以在一般的标语口号的更换之下,我们听到了阶级诗歌、反帝诗歌以及现在的“国防诗歌”(在另一方面,提出了民族诗歌的人们也是同样的浅薄)。平心静气地说来,诗中是可能有阶级、反帝、国防或民族的意识情绪的存在的,但我们不能说只有包含这种意识情绪的诗是诗,是被需要的,我们不能说诗一定要包含这种意识情绪,除非我们否定人的思想感情的存在,否定人的存在。

但是那些所谓“国防诗歌”的提倡者们是怎样的呢?他们以为只有包含国防意识情绪的才是诗,是被需要,他们主张诗必须要包含国防意识情绪。有了这种偏狭的见解,这种非人性的头脑,无怪其不能和诗去接近了。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诗中是可能有国防的意识情绪的存在的,一首有国防意识情绪的诗可能是一首好诗,唯一的条件是它本身是诗。但是反观现在的所谓“国防诗歌”呢,只是一篇分了行、加了勉强的脚韵的浅薄而庸俗的演说辞而已。“诗”是没有了的,而且千篇一律,言不由衷,然而那些人们却硬派它是诗,而且,为要独标异帜起见,还给它巧立了“国防诗歌”这头尾不相称的名称。

这种所谓“国防诗歌”,因为在写作上有极大的便利的缘故(第一,它有着固定的公式,其次,它用不到艺术手法),所以在自己的一群中一唱百和,你也来一首国防诗,我也来一首国防诗,结了一个帮口,造成了一个风气,好像摇身一变大家都成为真正的国防诗人了。然在有识之士看来,这真是不值一笑。

现在,我们姑且把这所谓“国防诗歌”的艺术价值搁起不提,而来看看它的实际效用吧。当然,我们不会苛求这些纸人纸马化为千万神军,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也不希望这些出自“国防诗人”手笔的古怪的东西像李谪仙醉中所草的吓蛮书一样,把番使吓退。我们至少要问的是:这所谓“国防诗歌”者,果能鼓动群众的爱国御敌之心吗?果真能激励前线战士们的勇气吗?如果是的,纵然不是诗也是一种有用的东西。

但是实际上并不如此,它所采取的形式,它的表现方法,它的字汇等等,都是不能和大众接近的(为了实用起见,那些国防诗歌的倡论者实在应该放开了诗而走山歌俚曲那一条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抓住了诗不肯放手),其结果只是自写自读自说的书斋里的东西而已——而且是怎样寒伧的一个书斋啊!

空言无益,让我举出我亲自碰到的实例吧:旧历年底我回到杭州去的时候,在火车上偶然买了一本所谓前进的杂志翻翻,在这杂志里,就登了两首“国防诗歌”。这时候我忽发雅兴,想知道一般人对于这所谓“国防诗歌”的理解是怎样,便对我邻座的一位劳动者型的人(后来我知道他是上海某营造厂的工人)提议念诗给他听,请他听了之后说觉得怎样。他在惊讶之中答应了,于是我念起来,于是他惊讶地听着。等我念完之后,他摇摇头,说道:“不懂,不懂,也不好听。”这时对座的一个士兵正在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便把那杂志递了给他,请他看看我所念过的那首诗,因为他手头有一份报,我知道他是认字的。他接了过去,皱了眉头用心地看着,有时还念出声来。等他看完了,我问他觉得如何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全是废话。什么‘打敌人’,尽嚷着中什么用,还不是要靠我们的枪杆儿!”接着他便说了一句粗鲁的话。

这所谓“国防诗歌”所自以为能从而收效果的人们的感想是如此!“国防诗歌”往哪里去!既不是诗歌而又和国防一点也不生瓜葛的“国防诗歌”留在那么寒伧的书斋中做一个空虚的幌子吧。(载《新中华》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四月十日)

《从苏联回来》题记

纪德的《从苏联回来》发表以后,立刻引起全世界人们底注意。那些像鲁迅、高尔基死了以后到处找他们的“错误”一样敌视苏联的人,立即拿去当作宝物,大声喧哗起来。他们找到同志了,而这位同志是曾被人们称作“苏联之友”的。

我们所以出版这本书,不是想毁谤苏联,那是一种无益的事。我们以为,在很多人拿这本书作宣传品的时候,应当有一册使读者看完以后不但明白纪德是一个什么人,而且,明白纪德的观察是患着严重的色盲症的。

所以,我们把《真理报》的评论,罗曼·罗兰答钢铁工人的信放在前面,又把纪德到苏联前后写的短文章、演讲、信、电,附在后面,读者可以先看批评,然后再读正文,然后从附录的文件里看一看纪德,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纪德是个什么家伙了。

可惜,纪德正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他对全世界人们的言语和行动表示怎样的态度,也许他正苦闷在矛盾的网里吧!

我想:读了这本书,任那些利用纪德的人怎样宣传,只要读者是纯洁的健康的,他会了解苏联的实在情况,明了想利用纪德的人们的穷途和无耻。一九三七年四月五日编者

《现代土耳其政治》编者赘语

土耳其之引起我们之研究的兴趣,实在是因为它和我国有许多相同之处:土地之丧失,经济和文化的落后,内政的腐败,外交的庸弱,帝国主义在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的侵略,种种国权的丧失,不平等条件之缔结等等,都是土耳其曾经有过而我们也有着的历史的污点。这些污点,由于民族意识的觉醒,由于军事和外交上的胜利,由于国内一切黑暗势力的削除,由于民族精神的广大和发展,由于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的断然改革和伟大的建设,土耳其不但已把它们洗刷得干干净净,而且更为自己显出了一光明的远大的前途了。我们呢,虽则我们的成就没有像土耳其那样地迅速,那样地顺利,可是我们的努力,却也是向着那和土耳其同样的方向进展过去的。

从这一方面来说,土耳其不仅是一个和我们命运相同的国家,而且是我们的例范,我们的导师了。

因此,对于土耳其的研究,对于这新兴的土耳其的政治所作的一番检讨,不但是具有一种客观学术性,并且还具有一种陈述出我们自己的弊病,而指示我们应取的态度,应走的路途的指导性了。这便是引起我们去编这本《现代土耳其政治》的最大的动机。

在这本书中,我们并不想把土耳其现代的历史再来叙述一遍,柳克述先生的《新土耳其》(商务印书馆版)虽则著述的时期比较早一点,未能把最近的材料加进去,可是新土耳其之诞生的历史,在那里已详述无余了。在本书中,我们的努力特别是对于现代土耳其政治的研究和考察上,特别是在对于那使土耳其得以复兴的一切,加以揭发和阐明。

在编本书时,作为我们重要的“蓝本”的,是奥国诺贝特·德·比孝甫(Nobert de Bischoff)的《土耳其在世界中》,此外,我们还参考了十种以上的关于土耳其的英、法著作,以及各种的杂志文献。这里,我们合当声明。(载《现代土耳其政治》,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七年十一月)

《星座》创刊小言

连日阴霾,晚间,天上一颗星也看不见,但港岸周遭明灯千万,也仿佛是繁星的罗布。倘若你真想观赏星,现在是,在这阴霾的气候,只好权且拿这些灯光来代替了。

沉闷的阴霾的气候是不会永远延续下去的。它若不是激扬起更可怕的大风暴,便是变成和平的晴朗天。大风暴一起,非但永远没有了天上那些星星,甚至会毁灭了港岛上这些权且代替星星的灯光,若是这些阴霾居然有开霁的一天,晴光一放,夜色定然比往昔更为清佳,不但有灿烂的星,更有奇丽的月,那时,港湾里的几盏灯光还算得什么呢。《星座》现在寄托在港岛上。编者和读者当然都盼望着这阴霾气候之早日终结了。晴朗固好,风暴也不坏,总觉得比目下痛快些。但是,若果不幸还得在这阴霾气候中再挣扎下去,那么,编者唯一渺小的希望,是《星座》能为它的读者,忠实地代替了天上的星星,与港岸周遭的灯光同尽一点照明之责。(载《星岛日报》,一九三八年八月一日)

《俗文学》编者致语

一、本刊每周出版一次,以中国前代戏曲小说为研究主要对象,承静安先生遗志,继鲁迅先生余业,意在整理文学遗产,阐明民族形式。

二、本刊登载诸家对于戏曲小说学研究最近之心得,以及重要文献,陈说泛论,概不列入。除函约诸专家执笔外,并欢迎各界寄稿。

三、承柳亚子先生为本刊题字,谨此表示谢忱。(载《星岛日报》《俗文学》第一期,一九四〇年一月四日)

跋《山城雨景》

约在二十年前,上海的文士每逢星期日总聚集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角子上的那间“新雅茶室”,谈着他们的作品,他们的计划,或仅仅是清谈。他们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周围高谈阔论着,从早晨九时到下午一时,而在这一段时间,穿梭地来往着诗人,小说家,戏剧家,散文家和艺术家,陆续地来又陆续地走,也不问到底谁“背十字架”,只觉得自己的确已把一个休暇的上午有趣地度过了而已。

在这集会之中,有两个人物都是以健谈著名的:一个是上海本地的傅彦长,一个是从广东来的卢梦殊。据说他们两人谈起来虽则一个极小的问题也可以谈整日整夜,可是到底这是否是事实,却恕我不能作证人。我可以作证的,就是他们说话的艺术的确是比一般人高而已。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奇怪的笔名。傅彦长的笔名是穆罗茶,卢梦殊的是罗拔高。

穆罗茶这笔名据说是一个广东朋友给他取的(也许就是卢梦殊吧),“穆罗茶”者,“摩罗差”也。可是我不明白的,就是傅君并不是黑头大汉,而且也并不喜欢干涉吵嘴打架之类的事,怎样会有摩罗差这样的称号。至于“罗拔高”呢,那倒是更容易理解一点。“罗拔高”者“萝白糕”也。据说梦殊在新雅茶室饮茶的时候独喜萝白糕一味,卢君是广东人,而萝白糕又是广东特产,因而人们就很自然地呼梦殊为“萝白糕”,而梦殊又很自然地自呼为“罗拔高”了。

梦殊在当时写作是很丰富的,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把那些散见在报章杂志上的文章搜集起来,印成集子,使人有重读的机会。而梦殊自己似乎也对于自己的产物并不珍惜似的,让它们湮埋在故纸堆中。这种对于自己旧作的歧视的态度,现在想起来,倒也确有其理由的。人到中年,是往往深悔少作了。我自己就有着这种感想,而认为那些肤浅的诗句至今还留在世间是一件遗憾。

而这种遗憾,梦殊却并没有。他现在所出版的,却是他的成熟的作品:《山城雨景》。《山城雨景》是作者的近作的结集。它不是一幅巨大的壁画,却是一幅幅水墨的小品。世人啊!你们生活在你们的小欢乐和小悲哀之中,而一位艺术家却在素朴而淋漓的笔墨之中将你们描画了出来。世人啊,在《山城雨景》之中鉴照一下你们自己的影子吧。(载《华侨日报》,一九四四年八月一日)

诗论零札

竹头木屑,牛溲马勃,运用得法,可成为诗,否则仍是一堆弃之不足惜的废物。罗绮锦绣,贝玉金珠,运用得法,亦可成为诗,否则还是一些徒炫眼目的不成器的杂碎。

诗的存在在于它的组织。在这里,竹头木屑,牛溲马勃,和罗绮锦绣,贝玉金珠,其价值是同等的。

批评别人的诗说“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是一种不成理之论。问题不是在于拆碎下来成不成片段,却是在搭起来是不是一座七宝楼台。

西子捧心,人皆曰美,东施效颦,见者掩面。西子之所以美,东施之所以丑的,并不是捧心或颦眉,而是她们本质上美丑。本质上美的,荆钗布裙不能掩;本质上丑的,珠衫翠袖不能饰。

诗也是如此,它的佳劣不在形式而在内容。有“诗”的诗,虽以佶屈聱牙的文字写来也是诗;没有“诗”的诗,虽韵律齐整音节铿锵,仍然不是诗。只有乡愚才会把穿了彩衣的丑妇当作美人。

说“诗不能翻译”是一个通常的错误。只有坏诗一经翻译才失去一切,因为实际它并没有“诗”包涵在内,而只是字眼和声音的炫弄,只是渣滓。真正的诗在任何语言的翻译中都永远保持着它的价值。而这价值,不但是地域,就是时间也不能损坏的。

翻译可以说是诗的试金石,诗的滤箩。

不用说,我是指并不歪曲原作的翻译。

韵律齐整论者说:有了好的内容而加上“完整的”形式,诗始达于完美之境。

此说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就觉得大谬。诗情是千变万化的,不是仅仅几套形式和韵律的制服所能衣蔽。以为思想应该穿衣裳已经是专断之论了(梵乐希:《文学》),何况主张不论肥瘦高矮,都应该一律穿上一定尺寸的制服?

所谓“完整”并不应该就是“与其他相同”。每一首诗应该有它自己固有的“完整”,即不能移植的它自己固有的形式,固有的韵律。

米尔顿说,韵是野蛮人的创造;但是,一般意义的“韵律”,也不过是半开化人的产物而已。仅仅非难韵实乃五十步笑百步之见。

诗的韵律不应只有浮浅的存在。它不应存在于文字的音韵抑扬这表面,而应存在于诗情的抑扬顿挫这内里。

在这一方面,昂德莱·纪德提出过更正确的意见:“语辞的韵律不应是表面的,矫饰的,只在于铿锵的语言的继承;它应该随着那由一种微妙的起承转合所按拍着的,思想的曲线而波动着。”

定理: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绘画:以线条和色彩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舞蹈:以动作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诗:以文字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对于我,音乐,绘画,舞蹈等等,都是同义字,因为它们所要表现的是同一的东西。

把不是“诗”的成分从诗里放逐出去。所谓不是“诗”的成分,我的意思是说,在组织起来时对于诗并非必需的东西。例如通常认为美丽的词藻,铿锵的音韵等等。

并不是反对这些词藻、音韵本身。只当它们对于“诗”并非必需,或妨碍“诗”的时候,才应该驱除它们。(载《华侨日报》《文艺周刊》,一九四四年二月六日)

诗人梵乐希逝世

据七月二十日苏黎世转巴黎电,法国大诗人保禄·梵乐希已于二十日在巴黎逝世。

梵乐希和我们文艺界的关系,不能说是很浅。对于我国文学,梵乐希是一向关心着的。梁宗岱的法译本《陶渊明集》,盛成的法文小说《我的母亲》,都是由他作序而为西欧文艺界所推赏的;此外,雕刻家刘开渠,诗人戴望舒,翻译家陈占元等,也都做过梵乐希的座上之客。虽则我国梵乐希的作品翻译得很少,但是他对于我们文艺界一部分的影响,也是不可否认。所以,当这位法国文坛的巨星陨堕的时候,来约略介绍他一下,想来也必为读者所接受的吧。

保禄·梵乐希于一八七一年十月三十日生于地中海岸的一个小城——赛特,母亲是意大利人。他的家庭后来迁到蒙柏列城,他便在那里进了中学,又攻读法律。在那个小城中,他认识了《阿弗诺第特》的作者别尔·路伊思,以及那在二十五年后使他一举成名的昂德莱·纪德。

在暑期,梵乐希常常到他母亲的故乡热拿亚去。从赛特山头遥望得见地中海的景色,热拿亚的邸宅和大厦,以及蒙柏列城的植物园等,在诗人的想象之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在一八九二年,他到巴黎去,在陆军部任职,后来又转到哈瓦斯通讯社去。在巴黎,他受到了当时大诗人马拉美的影响,变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又分享到他的诗的秘密。他也到英国去旅行,而结识了名小说家乔治·米雷狄思和乔治·莫亚。

到这个时期为止,他曾在好些杂志上发表他的诗,结集成后来在一九二〇年才出版《旧诗帖》集。他也写了《莱奥拿陀·达·文西方法导论》(一八九五)和《戴斯特先生宵谈》(一八九六)。接着,他就完全脱离了文坛,过着隐遁的生涯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

在这二十年之中的他的活动,我们是知道得很少。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放弃了诗而去研究数学和哲学,像笛卡德在他的炉边似的,他深思熟虑着思想、方法和表现的问题。他把大部分的警句、见解和断片都储积在他的手册上,长久之后才编成书出版。

在一九一三年,当他的朋友们怂恿他把早期的诗收成集子的时候,他最初拒绝,但是终于答应了他们,而坐下来再从事写作;这样,他对于写诗又发生了一种新的乐趣。他花了四年工夫写成了那篇在一九一七年出版的献给纪德的名诗《青年的命运女神》。此诗一出,立刻受到了优秀的文人们的热烈欢迎。朋友们为他开朗诵会,又写批评和赞颂文字;而从这个时候起,他所写的一切诗文,便在文艺市场中为人热烈地争购了。称颂,攻击和笔战替他做了极好的宣传,于是这个逃名垂二十年的诗人,便在一九二五年被选为法兰西国家学院的会员,继承了法朗士的席位了。正如一位传记家所说的一样,“梵乐希先生的文学的成功,在法国文艺界差不多是一个唯一的事件。”

自《青年的命运女神》出版以后,梵乐希的诗便一首一首地发表出来。数目是那么少,但却都是费尽了推敲功夫精炼出来的。一九一七年的《晨曦》,一九二〇年的《短歌》和《海滨墓地》,一九二二年的《蛇》、《女巫》,和《幻美集》,都只出了豪华版,印数甚少,只有藏书家和少数人弄得到手,而且在出版之后不久就绝版了的。一九二九年,哲学家阿兰评注本的《幻美集》出版,一九三〇年,普及本的《诗抄》和《诗文选》出版,梵乐希的作品始普及于大众。在同时,他出版了他的美丽的哲理散文诗《灵魂和舞蹈》(一九二一)和《欧巴里诺思或大匠》(一九二三),而他的论文和序文,也集成《杂文一集》(一九二四)和《杂文二集》(一九二九)。此外,他的《手册乙》(一九二四),《爱米里·戴斯特太太》(一九二五),《罗盘方位》(一九二六),《罗盘方位别集》(一九二七)和《文学》(一九二九,有戴望舒中译本),也相继出版,他深藏的内蕴,始为世人所知。

梵乐希不仅在诗法上有最高的造就,他同样也是一位哲学家。从他的写诗为数甚少看来,正如他所自陈的一样,诗对于他与其说是一种文学活动,毋宁说是一种特殊的心灵态度。诗不仅是结构和建筑,而且还是一种思想方法和一种智识——是想观察自己的灵魂,是自鉴的镜子。要发现这事实,我们也不需要大批研究梵乐希的书或是一种对于他诗中的哲理的解释。他对于诗的信条,是早已在四十年前最初的论文中表达出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早已认为诗是哲学家的一种“消遣”和一种对于思索的帮助了。而他的这种态度,显然是和以抒情为主的诗论立于相对的地位的。在他的《达文西方法导论》中,梵乐希明白地说,诗第一是一种文艺的“工程”,诗人是“工程师”,语言是“机器”;他还说,诗并不是那所谓灵感的产物,却是一种“勉力”、“练习”和“游戏”的结果。这种诗的哲学,他在好几篇论文中都再三发挥过,特别是在论拉封丹的《阿陶尼思》和论爱伦坡的《欧雷加》的那几篇文章中。而在他的《答辞》之中,他甚至说,诗不但不可放纵情绪,却反而应该遏制而阻拦它。但是他的这种“诗法”,我们也不可过分地相信。在他自己的诗中,就有好几首好诗都是并不和他的理论相符的;矫枉过正,梵乐希也是不免的。

意识的对于本身和对于生活的觉醒,便是梵乐希大部分的诗的主题,例如《水仙辞断章》,《女巫》,《蛇之初稿》等等。诗的意识瞌睡着;诗人呢,像水仙一样,迷失在他的为己的沉想之中;智识和意识冲突着。诗试着调解这两者,并使他们和谐;它把暗黑带到光明中来,又使灵魂和可见的世界接触;它把阴影、轮廓和颜色给与梦,又从缥缈的憧憬中建造一个美的具体世界。它把建筑加到音乐上去。生活,本能和生命力,在梵乐希的象征——树,蛇,妇女——之中,摸索着它们的道路,正如在柏格森的哲学中一样;而在这种“创造的演化”的终点,我们找到了安息和休止,结构和形式,语言和美,槟榔树的象征和古代的圆柱(见《槟榔树》及《圆柱之歌》)。

不愿迷失或沉湮于朦胧意识中,便是梵乐希的杰作《海滨墓地》的主旨。在这篇诗中,生与死,行动与梦,都互相冲突着,而终于被调和成法国前无古人的最隐秘而同时又最音乐性的诗。

人们说梵乐希的诗晦涩,这责任是应该由那些批评和注释者来担负,而不是应该归罪于梵乐希自己的。他相当少数的诗,都被沉没在无穷尽的注解之中,正如他的先师马拉美所遭遇到的一样。而正如马拉美一样,他的所谓晦涩都是由那些各执一辞的批评者们而来的。正如他的一位传记家所讽刺地说的那样,“如果从梵乐希先生的作品所引起的大批不同的文章看来,那么梵乐希先生的作品就是一个原子了。他自己也这样说:‘人们所写的关于我的文章,至少比我自己所写的多一千倍。’”

关于那些反对他的批评者的意见,我们在这里也讨论不了那么多,例如《纯诗》的作者勃雷蒙说他是“强作诗人”,批评家路梭称他为“空虚的诗人”,而一般人又说他的诗产量贫乏等等;而但尼思·梭雷又攻击他以智识破坏灵感。其实梵乐希并没有否定灵感,只是他主张灵感须由智识统制而已。他说:“第一句诗是上帝所赐的,第二句却要诗人自己去找出来。”在他的诗中,的确是有不少“迷人之句”使许多诗人们艳羡的;至于说到他的诗产量“贫乏”呢,我们可以说,以少量诗而获得巨大的声名的,在法国诗坛也颇有先例,例如波特莱尔,马拉美和韩波就都如此。

这位罕有的诗人对于思想和情性的流露都操纵有度,而在他的《手册》,《方法》,《片断》和《罗盘方位》等书中的零零碎碎的哲学和道德的意见,我们是不能加以误解的。那些意见和他的信条是符合的,那就是:正如写诗一样,思索也是一种辛勤而苦心的方法;正如一句诗一样,一个思想也必须小心地推敲出来的。“就其本性说来,思想是没有风格的”,他这样说。即使思想是已经明确了的,但总还须经过推敲而陈述出来,而不可仅仅随便地录出来。梵乐希是一位在写作之前或在写作的当时,肯花工夫去思想的诗人。而他的批评性和客观性的方法,是带着一种新艺术的表记的。

然而,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意思并不就是排斥那一任自然流露,情绪突发的诗,如像超自然主义那一派一样。梵乐希和超自然主义派,都各有其所长,也各有其所短,这是显然的事实。

梵乐希已逝世了,然而梵乐希在法国文学中所已树立了的纪念碑,将是不可磨灭的。(载《南方文丛》第一辑,一九四五年八月)

悼杜莱塞

美联社十二月二十九日电:七十四岁高龄的美名作家杜莱塞,已于本日患心脏病逝世。

这个简单的电文,带着悲怅,哀悼,给与了全世界爱好自由,民主,进步的人。世界上一位最伟大而且是最勇敢的自由的斗士,已经离开了我们,去作永恒的安息了,然而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却永远存留着,作为我们的先导,我们的典范。

杜莱塞于一八七一年生于美国印第安那州之高地,少时从事新闻事业,而从这条邻近的路,他走上了文学的路。他的文学生活是在一九〇〇年顷开始的。最初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加里的周围》和《珍尼·葛拉特》使他立刻闻名于文坛,而且确立了他的新现实主义的倾向。

他以后的著作,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走过去的,他抓住了现实,而把这现实无情地摊陈在我们前面。《财政家》如此,《巨人》如此,《天才》也如此,像爱米尔·左拉一样,他完全以旁观者的态度去参加生存的悲剧。天使或是魔鬼,仁善或是刁恶,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文献,一样的材料,他冷静地把他们活生生地描画下来,而一点也不参加他自己的一点主观。从这一点上,他是左拉一个大弟子。

他的写实主义不仅仅只是表面的发展,却深深地推到心理上去。他是心理和精神崩溃之研究的专家,而《天才》就是在这一方面的他的杰作。

在《天才》之后,他休息了几年,接着他在一九二五年出版了他的《一个美国的悲剧》。这部书,追踪着雨果和陀斯托也夫斯基,他对于犯罪者作了一个深刻的研究。忠实于他的方法,杜莱塞把书中的主人公格里斐士的犯罪心理从萌芽,长成,发展,像我们拆开一架机器似的,一件件地分析出来。到了这部小说,从艺术方面来说,杜莱塞已达到了它们的顶点了。

然而,杜莱塞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美国社会的罪恶,腐败,而无动于衷吗?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于这一切肮脏,黑暗,他会不起正义的感觉而起来和它们战斗吗?他所崇拜的法国大小说家左拉,不是也终于加入到社会主义的集团,从象牙之塔走到十字街头吗?

是的,杜莱塞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艺术家,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成为一个战士,是为了时机还没有成熟。

这时,一个新的世界吸引了他:社会主义的苏联。在一九二八年,他到苏联去旅行。他看见了。他知道了。他看到了和资本主义的腐败相反的进步,他知道了人类憧憬着的理想是终于可以实现。从苏联回来之后,他出版了他的《杜莱塞看苏联》,而对于苏联表示着他的深切的同情。苏联的旅行在他的心头印了一种深刻的印象,因而在他的态度上,也起了一个重要的变化。

从这个时候起,他已不再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明知道黑暗,腐败,罪恶而漠然无动于衷的人了。新的世界已给了他以启示,指示了他的道路,他已深知道单单观察,并且把他所观察到的写出来是不够,他需要行动,需要用他艺术家的力量去打倒这些黑暗,腐败,和罪恶了。

在一九三〇年,他就公开拥护苏联,公开地反对帝国主义者对苏联的进攻,从那个时候起,苏联已成为他的理想国。他说:“我反对和苏联的任何冲突,不论那冲突是从哪方面来的。”在一九三一年,这位伟大的作家更显明了他的革命的岗位。他不仅仅把自己限制于对于时局的反应上,却在行动上参加了劳动阶级的斗争。他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去揭发出在资本主义的美国,劳动者们所处的地位是怎样地令人不能忍受。他细心地分析美国,研究美国的官方报告,经济状况,国家的统计,预算,并且亲自去作种种的实际调查。经过了长期的研究,调查,分析,他便写成了一部在美国文学史上空前,在他个人的文艺生活中也是特有伟大的作品:《悲剧的美国》,而把它掷到那自在自满的美国资产者们的脸上去。

杜莱塞的这部新著作,可以说是他的巨著《一个美国的悲剧》的续编。在这部书中,杜莱塞矫正了他的过去,他在一九二五年所写的那部小说是写一个美国中产阶级者的个人的悲剧,在那部书中,杜莱塞还是以为资本主义的大厦是不可动摇的。可是在这部新著中呢,美国资本主义的机构是在一个新的光亮之下显出来了。杜莱塞用着无数的事实和统计数字做武器,用着大艺术家的尖锐和把握做武器,把美国的所谓“民主”的资产阶级和社会法西斯的面具,无情地撕了下来。

这部书出版以后,资本主义的美国的惊惶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受到了各方面的猛烈的攻击,他被一些人视为洪水猛兽,然而,他却得到了更广大的人,奋斗着而进步着的人们的深深的同情,爱护。

从这个时候起,他已成为一个进步的世界的斗士了。他参加美国的革命运动,他为《工人日报》经常不断地撰稿,他亲自推动并担任“保卫政治犯委员会”的主席,他和危害人类的法西斯主义作着生死的战斗。西班牙之受法西斯危害,中国之被日本侵略,他都起来仗义发言,向全世界呼吁起来打倒法西斯主义。

从这一切看来,杜莱塞之走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去,决不是偶然的事,果然,在他逝世之前不久,他以七十四的高龄加入了美国共产党,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毅然加入共产党,是因为西班牙大画家比加索和法国大诗人阿拉贡之加入法国共产党,而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亦是为了深为近年来共产党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中的英勇业绩所鼓舞。在他写给美国共产党首领福斯特的信中,他说:“对于人类的伟大与尊敬的信心,早已成就了我生活与工作的逻辑,它引导我加入了美国共产党。”然而,我们如果从他的思想行动看来,这是必然的结果,即使他没有加入共产党,他也早已是一个共产党了。

然而在这毅然的举动之后不久,这个伟大的人便离开了我们。杜莱塞逝世了,然而杜莱塞的精神却永存在我们之间。(载《新生日报·文协》第四期,一九四六年一月七日)

十年前的《星岛》和《星座》

一九三八年五月中,那时我刚从变作了孤岛的上海来到香港不久。《吉河德爷》的翻译工作虽然给了我一部分生活保障,但是我还是不打算在香港长住下来。那时我的计划是先把家庭安顿好了,然后到抗战大后方去,参与文艺界的抗敌工作,因为那时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已开始组织起来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却叫我在香港逗留了下来。

有一天,我到简又文陆丹林先生所主办的“大风社”去闲谈。到了那里的时候,陆丹林先生就对我说,他正在找我,因为有一家新组织的日报,正在物色一位副刊的编辑,他想我是很适当的,而且已为我向主持人提出过了,那便是《星岛日报》,是胡文虎先生办的,社长是他的公子胡好先生。说完了,他就把一封已经写好了的介绍信递给我,叫我有空就去见胡好先生。

我踌躇了两天才决定去见胡好先生。使我踌躇的,第一是如果我接受下来,那么我全盘的计划都打消了;其次,假定我担任了这个职务,那么我能不能如我的理想编辑那个副刊呢?因为,当时香港还没有一个正式新文艺的副刊,而香港的读者也不习惯于这样的副刊的。可是我终于抱着“先去看看”的态度去见胡好先生。

看见了现在这样富丽堂皇的星岛日报社的社址,恐怕难以想象——当年初创时的那种简陋吧。房子是刚刚重建好,牌子也没有挂出来,印刷机刚运到,正在预备装起来,排字房也还没有组织起来,编辑部是更不用说了。全个报馆只有一个办公室,那便是在楼下现在会计处的地方。便在那里,我见到了胡好先生。

使我吃惊的是胡好先生的年轻,而更使我吃惊的是那惯常和年轻不会合在一起的干练。这个十九岁的少年那么干练地处理着一切,热情而爽直。我告诉了他我愿意接受编这张新报的副刊,但我也有我的理想,于是我把我理想中的副刊是怎样的告诉了他。胡好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告诉我,我会实现我的理想。接着我又明白了,现在问题还不仅在于副刊编辑的方针和技术,却是在于使整个报馆怎样向前走,那就是说,我们面对着的,是一个达到报纸能出版的筹备工作。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经验只是整个报馆的一部分。但是我终于毅然地答应下来,心里想,也许什么都从头开始更好一点。于是我们就说定第二天起就开始到馆工作。

一切都从头开始,从设计信笺信封,编辑部的单据,一直到招考记者和校对,布置安排在阁楼的编辑部,以及其他无数繁杂和琐碎的问题和工作。新的人才进来参加,工作繁忙而平静地进行,到了七月初,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然而有一个问题却使我不安着,那便是我们当时的总编辑,是已聘定了樊仲云。那个时候,他是在蔚蓝书局当编辑,而这书局的败北主义和投降倾向,是一天天地更明显起来。一张抗战的报怎样能容一个有这样倾向的总编辑呢?再说,他在工作上所表现的又是那样庸弱无能。我不安着,但是我们大家都不便说出来,然而,有一天,胡好先生却笑嘻嘻地走进编辑部来,突然对我们宣说:樊仲云已被我开除了。胡好先生是有先见的,第二年,他便跟汪逆到南京去做所谓“和平救国运动”了。

那个副刊定名为《星座》,取义无非是希望它如一系列灿烂的明星,在南天上照耀着,或是说像《星岛日报》的一间茶座,可以让各位作者发表一点意见而已。稿子方面一点也没有困难,文友们从四面八方寄了稿子来,而流亡在香港的作家们,也不断地给供稿件,我们竟可以说,没有一位知名的作家是没有在《星座》里写过文章的。在编排方面,我们第一个采用了文题上的装饰插图和名家的木刻、漫画等(这个传统至今保持着)。

这个以崭新的姿态出现的报纸,无疑地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当然,胡文虎先生的号召力以及报馆各部分的紧密的合作,便是这成功的主因。我不能忘记,在八月二日胡好先生走进编辑部来时的那一片得意的微笑或热烈的握手。

从此以后,我的工作是专对着《星座》副刊了。

然而《星座》也并不是如所预期那样顺利进行的。给与我最大最多的麻烦的,是当时的检查制度。现在,我们是不会有这种麻烦了,这是可庆贺的!可是在当时种种你想象不到的噜苏,都会随时发生。似乎《星座》是当时检查的唯一的目标。在当时,报纸上是不准用“敌”字的,“日寇”更不用说了。在《星座》上,我虽则竭力避免,但总不能躲过检查官的笔削。有时是几个字,有时是一两节,有时甚至全篇。而我们的“违禁”的范围又越来越广。在这个制度之下,《星座》不得不牺牲了不少很出色的稿子。我当时不得不索性在《星座》上“开天窗”一次,表示我们的抗议。后来也办不到了,因为检查官不容我们“开天窗”了。这种麻烦,一直维持到我编《星座》的最后一天。三年的日常工作便是和检查官的“冷战”。

这样,三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接着,有一天,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清晨,太平洋战争爆发起来了。虽则我的工作是在下午开始的,这天我却例外在早晨到了报馆。战争的消息是证实了,报馆里是乱哄哄的。敌人开始轰炸了。当天的决定,《星座》改变成战时特刊,虽则只出了一天,但是我却庆幸着,从此可以对敌人直呼其名,而且可以加以种种我们可以形容他的形容词了。

第二天夜间,我带着棉被从薄扶林道步行到报馆来,我的任务已不再是副刊的编辑,而是□□了。因为炮火的关系,有的同事已不能到馆,在人手少的时候,不能不什么都做了。从此以后,我便白天冒着炮火到中环去探听消息,夜间在馆中译电。在紧张的生活中,我忘记了家,有时竟忘记了饥饿。接着炮火越来越紧,接着电也没有了。报纸缩到不能再小的大小,而新闻的来源也差不多断绝了。然而大家都还不断地工作着,没有绝望。

接着,我记得是香港投降前三天吧,报馆的四周已被炮火所包围,报纸实在不能出下去了。消息越来越坏,馆方已准备把报纸停刊了。同事们都充满了悲壮的情绪,互相望着,眼睛里含着眼泪,然后静静地走开去。然而,这时候却传来了一个欺人的好消息,那便是中国军队已打到新界了。

消息到来的时候,在报馆的只有我和周新兄。我们想这消息是不可靠的,但是我们总得将它发表出去。然而,排字房的工友散了,我们没有将它发出去的方法。可是我们应该尽我们最后一天的责任。于是,找到了一张白报纸,我们用红墨水尽量大的写着:“确息:我军已开到新界,日寇望风披靡,本港可保无虞”,把它张贴到报馆门口去。然后两人沉默地离开了这报馆。

我永远记忆着这离开报馆时的那种悲惨的景象,它和现在的兴隆的景象是呈着一个明显的对比。(载《星岛日报·星座》增刊第十版,一九四八年八月一日)

小说与自然

用自然景物来作小说的背景,是否用得其法,则要看作家自己的心境和手法如何而定。有时必须把自然景物引入作品里才成,有时则完全省去也不要紧。

例如女作家贞奥斯丁的小说便完全不用自然景物来做背景,她所描写的只有人而已。

汤姆斯·哈代的小说虽然也用自然景物做背景,可是他所描写的只限于威兹萨克斯附近的风光,不过他却能够把此处的特色玲珑浮突地刻画出来,所以有人叫他的小说做威兹萨克斯小说。他把用来做小说的背景的自然景物,巧妙地借以帮助小说里的人物的活动和事件的发展,因此,哈代的作品几乎不能跟自然分开来了。

史蒂文生也是一个在小说里侧重利用自然景物的作家,在他笔下刻画出来的那些背景,无不像一幅绘画一样的显得鲜明而美丽。而且他所写的自然动的地方比静的地方多,所以能引起读者一种深刻的兴趣。如风怎样吹的样子,又如雨怎样下的光景,都是他最拿手的描写地方。况复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又微带点神经质气味,无论如何细微的地方也不肯放过,所以其感动人的力量就能沁人心脾。我们读史蒂文生的小说时,透过那些自然景物的描写便可以看出他的泼辣的才气,以及辨别好坏美丑的锐利眼光。

康拉特的小说,其爱好描写自然景物实在比其他作家更深一层。不过他多用大海来做小说的背景,大概这是因为受了少时航海日夕亲炙海上风光的影响吧?他所描写的船上火灾,沉船遇难,航行海上,暴风浪都能以一种独特的笔致细腻写出,刻画入微。然而这种写法虽然能在作品上多少加添些色彩,但是由于过分侧重自然活动的描写,就不免流露出一种主客倒置的不好现象。

梅利迪斯写恋爱小说时是运用富有诗意的风景来做背景。他的写法虽然写得非常曲折,但反而能够把自然感人最深的色与香的微妙处衬托出来,所以完全跟恋爱故事的小说背景铢两悉称。而且他常常把普通物象描写成比普通更强烈,更浓厚,自然而然会予人一种深刻的印象。

这样说来,贞奥斯丁是完全不靠自然景物依然可以写出好作品,反之,康拉特却因太过侧重自然景物,作品的主意就不免被做背景的自然描写破坏掉。其余三人哈代,史蒂文生,梅利迪斯却走的是中间路线,他们不特把自然弄成小说的适当而调和的背景,而且还能借助自然景物加强了作品的主意。因此,我们不能一口断定描写自然是好是坏,却应该考虑到其时,其地,其事是否宜于利用自然而已。(载《华侨日报》《文艺周刊》,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航海日记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戴望舒乘达特安号邮船赴法游学,海上航行一个月,十一月八日到达法国。戴望舒航海期间在活页练习簿上写下了一本日记,现根据手稿收入本卷。标题为编者所加。“Journal Sentimental”Excuse moí,Jel′ailu,(jelatroure dans da tablecammune, grand hasard!)je l′inlitrule ainsi, tuserais contene.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

今天终于要走了。早上六点钟就醒来。绛年很伤心。我们互相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是结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没有说了什么话。我真想哭一回。

从振华到码头。送行者有施老伯,蛰存,杜衡,时英,秋原夫妇,呐鸥,王,瑛姊,萸,及绛年。父亲和萸没有上船来。我们在船上请王替我们摄影。

最难堪的时候是船快开的时候。绛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丢下了一张字条去,说:“绛,不要哭。”那张字条随风落到江里去,绛年赶上去已来不及了。看见她这样奔跑着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我的眼泪了。船开了。我回到舱里。在船掉好了头开出去的时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还在那里,我又看见了一次绛年,一直到看不见她的红绒衫和白手帕的时候才回舱。

房舱是第327号,同舱三人,都是学生。周焕南方大学,赵沛霖中法大学,刁士衡燕大研究院。

饭菜并不好,但是有酒,而且够吃,那就是了。

饭后把绛年给我的项圈戴上了。这算是我的心愿的证物:永远爱她,永远系念着她。

躺在舱里,一个人寂寞极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国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应绛年最多去两年了。现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国去那种痴念头了。为了什么呢,远远地离开了所爱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爱的人,父母,好友身边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吗?

吃点心前睡着了一会儿,这几天真累极了。

今天有一件使人生气的事,便是被码头的流氓骗去了100法郎。一九三二年十月九日

上午在甲板上晒太阳,看海水,和同船人谈话。同船的中国人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法语的。下午译了一点Ayala,又到甲板上去,度寂寞的时候。晚间隔壁舱中一个商人何华携Portwine来共饮,和同舱人闲谈到十点多才睡。一九三二年十月十日

照常是单调的生活。译了一点儿Ayala。下午写信给绛年,家,蛰存,瑛姊,因为明天可以到香港了。

晚上睡得很迟,因为想看看香港的夜景,但是只看见黑茫茫的海。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

船在早晨六时许到香港,靠在香港对面的九龙码头。第一次看见香港。屋子都筑在山上,晨气中远远望去,像是一个魔法师的大堡寨。我们一行十一人上岸登渡头到香港去,把昨天所写的信寄了,然后乘人力车到先施公司去,在先施公司走了一转,什么也没有买,和林、周二人先归。船上饭已吃过,交涉也无效,和林、周三人饮酒嚼饼干果腹。醉饱之后,独自上码头在九龙车站附近散步。遇见到里昂去的卓君,招待他上船,又请他给我买了一张帆布床。以后呢,上船到甲板上走走,在舱里坐坐而已。

船下午六时开,上船的人很多。有一广东少女很Cbarming,是到西贡去的。她说在上海住过四年,能说几句法文,又说她舱中只她一人(她的舱就在我们隔壁)。我看她有点不稳,大约不是娼妓就是舞女。

船开后便有风浪,同舱的赵沛霖大吐特吐,只得跑出来。洗了一个澡就到甲板上去闲坐。一直坐到十点多才睡。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

下午,那Cantanaise来闲谈了。她要打电报,我给她把电报译成了号码陪她去打,可是她要拍电去的堤南是没有电报局的,只得回下来。她要我到西贡时送她上汽车,我也答应了。她姓陈名若兰。在她舱里看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Pyjama,颈上挂着一条白金项链,真是可爱。四点钟光景,她迁住二等25号去。

夜晚前后,那Cantanaise在三等舱中造成一个Sensa⁃tion,一个广东青年来找我,问我她是否(是)我们Sister, Louis Rolle则向我断定她是一个娼妓,一次二元就够了;一个安南少年来对我说,他常在香港歌台舞榭间看见她,大约不是正经人,而且她还没有护照。同舟中国人常向我开玩笑,好像我已和她有了什么关系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临睡之前到甲板上去散步,碰到我们对面舱中的那个法国军官。他从上海到香港包了一个法国娼妓(洋五十元也)。那娼妓在香港下去了。他似乎性欲发得忍不住了,问我有没有法子couder avec那几个公使小姐。我对他说那是公使小姐,花钱也没有办法的,他却说on peut trouver le moijer tont de maine。小姐们没有男子陪着旅行,我想,真是危险。这三位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吃亏呢。

Ayala还没有译下去,因为饭堂里又热又闷,简直坐不住。真令人心焦。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三日

那广东少年姓邓,他今日来找了我好多次,要我陪着他去看陈若兰,大约他看出自己信用不好,找我去做幌子。我陪他去了两次。譬如那Cantanaise已有丈夫了。我想她大概是一个外室吧。她要到堤岸去。堤岸叫做Cholon,故昨日电报没有打通,那广东少年很热心,让他去送她吧。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四日

起来写信给绛年,蛰存,家。午时便到西贡了。乘船人凑起钱来,请我做总办去玩。验护照后即下船,步行至jardinbotanigue去,看了一回,乘洋车返船,真累极了。吃过点心后,和同船人到marché去玩,一点也没意思。在归途中遇见那广东少年。他把通信处告诉我,并约我六时去。他的通讯处是Photo Ideal,74,Boulevard Bonvard。

吃过午饭,即乘车去找他。和他及Photo Ideal的老板Nhu一同出去。他们还未吃饭,遂先上饭馆。饭后,即到旅馆中去转了一转,我和Nhu则在街上等他。Nhu对我说,邓的父亲稍有几个钱,所以他只是游浪,不务正业,他们是在巴黎认识的,白相朋友而已。邓出来后,我们决定去跳舞,但因时间太早,故先到咖啡店中去坐了一回。十点多钟,跟他们出发去找舞伴,因为西贡是没有舞伴的。我们乘车到了一家安南人的家里。那人家只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据说男人已出门做生意了。安南人家的布置很特别,我们所去的一家已经有点欧化了。等那三位安南小姐梳妆好之后,便一同乘车至Dancing Majestic。那是西贡最上等的舞场,进去要出门票。音乐很好,又有歌舞女歌舞,感觉尚不坏。可是我很累,很少跳。到二点多钟,始返。他们要我住到那三位小姐家里去,我没有去。那三位安南小姐的名字是AliceTniu, Jeanne Duong, Le Hong,舞艺以Al⁃ice为最佳。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

起身后和同船人一同出去,预备到Cholon去玩,我先去兑钱,中途失散了,找他们不着,便一个人在路上闲逛。寄了信,喝了一瓶啤酒,即回船。他们都在船中了。他们与车夫闹了起来,不会说话,不认识路,只得回来。午饭后,再与他们一同出发到Cholon去。先到marché,乘电车往。Cholon是广东人群住之处。我们在那儿逛了一回之后,到一家叫太湖楼的酒家喝茶,听歌,吃点心。返西贡后,至Photo Ideal去了一趟,辞了邓的约会。到marché去买一顶白遮阳帽,天忽大雨,等雨停了才乘车返舟。

西贡天气很热,又常下雨,真糟糕。第一次饮椰子浆。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六日

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在船上走来走去,而已。

夜饭后和林华上岸去喝啤酒,回来即睡。船就要在明晨四时开了。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七日

起来时船已在大海中航行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捉住了我。我真多么想着家,想着绛年啊。带来的牛肉干已经坏了,只好丢在海里。绛年给我的Sunkist幸亏吃得快,然而已经烂了两个了。

今天整天为乡愁所困,什么事也没有做。

下午起了风浪,同舱中人,除我以外,都晕了。

在西贡花了许多钱,想想真不该。以后当节省。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八日

下午译了一点Ayala。四点半举行救生演习,不过带上救命筏到甲板上去点了一次名而已。吃过晚饭后又苦苦地想着绛年,开船时的那种景象又来到我眼前了。

明天就要到新加坡,把给绛年,蛰存,家,瑛姊的信都写好了。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九日

上午九时光景到了新加坡,船靠岸的时候有许多本地土人操着小舟来讨钱,如果我们把钱丢下水去,他们就跃入水中去拿起来,百不失一。其中一老人技尤精,他能一边吸雪茄,一边跳入水去。上岸后里昂大学的学生们都乘车去逛了。我和林二人步行去寄信,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喝了两瓶桔子汁,买了一份报回来。觉得新加坡比西贡干净得多。

在码头上买了一粒月光石,预备送给绛年。

船在下午三时启碇,据说明天可以到槟榔。

在香港换的美国现洋大上当,只值二十法郎,有的地方竟还不要,而钞票却值到二十五法郎以上。

同舱的刁士衡对我说,他燕大的同学戴维清已把蛰存的《鸠摩罗什》译成英文,预备到美国去发表。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日

船在下午八时抵槟榔(Penang)。上岸后,与同舱人雇一汽车先在大街上巡游,继乃赴中国庙,沿途棕林高耸,热带之星灿然,风景绝佳,至则庙门已闭,且无灯火,听泉声蛙鸣,废然而返。至春满楼,乃下车。春满楼也,槟城之大世界也。吾侪购票入,有土戏,有广东戏,并亦有京戏。我侪巡绕一周并饮桔子水少许后,即出门,绕大街,游新公市(所谓新公市者,赌场而已),市水果,步行返舟。每人所费者仅七法郎。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一日

睡时船已开,盖在今晨六时启碇者也。

译了点Ayala,余时闲坐闲谈而已。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寂寞得要哭出来,整天发呆而已。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Nostalgie, nostalgie!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四日

上午译了一点儿Ayala。下午船中报告,云有飓风将至,将窗户都关上了,闷得要命。实际上却一点儿风浪都没有。睡得很早,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到Colombo了。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吃过早饭后,船已进Colombo的港口。去验了护照,匆匆地把给绛年和家里的信写好了,然后上岸去。因为船是泊在港中而不靠岸,而公司的船又已开了,乃以五法郎雇汽船到岸上去。在岸上遇到了同船的诸人,和他们同雇了汽车在Colombo各地巡游,到的地方有维多利亚公园,佛教庙(庙中神像雕得很好,惜已欧化了,我们进去的时候须脱鞋),Zoo, Museum,无非走马看花而已。回来时寄三信,已不及到船上吃饭,就在埠头上一家Restaurant中吃了。饭后在大街中走了一会儿,独自去喝啤酒。回船休息了一会儿,又到岸上去闲逛,独吃了一个椰子浆,走了一圈,才回船。船在九时开。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六——三十日

五天以来没有什么可记的,度着寂寞的时光罢了。印度洋上本来是多风浪的,这次却十分平静,正像航行在内河中一样。海上除大海一望无际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偶然有几点飞鱼和像飞鱼似的海燕绕着船飞翔而已。一九三二年十月三十一日

昨夜肚疼,今晨已愈,以后饮食当要小心。

下午四时船中有跑马会,掷升官图一类的玩艺儿而已。

晚饭后,看眉月,看繁星,看银河。写信给绛年,蛰存,家。

明天可以到Djiboutī了。

在船中理发。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

上午十一时到吉布堤。船并不靠码头。我们吃了中饭后,乘小船(每人二franc)登岸。从码头走到邮政局,寄了信,即在路上闲走。吉布堤是我们沿路见到的最坏的地方。天气热极,房屋都好像已坍败,路上积着泥,除了跟住我们不肯走的土人外,简直见不到人。我们到土人住的地方去走了一走,被臭气熏了回来,那里脏极了,人兽杂处,而土人满不在乎。有一土人说要领我们去看黑女裸舞,因路远未去,即返舟。

下午四时,船即启碇。

夜间九时船中有跳舞会,我很累,未去。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日

天气很热,不敢做事,整天在甲板上。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日

晚上船中开化装舞会,我也去参加,觉得很无兴趣,只舞了一次,很早就回来睡了。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四日

下午船上有抽签得彩之戏,去看看而已。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五日

七时抵Suez,船并不靠岸,上岸去的人简直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有许多小贩来卖土货,还有照照片的。我买了一顶土耳其帽,就戴了这帽子照了一张照片。

船在二时许赴Port Said,在Suez运河中徐徐航行,两岸漠漠黄沙,弥望无限。上午所写的给绛年,家的信,是在船中发的。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六日

上午五时许醒来,船已到Port Said了。七时起身吃了点心就乘小汽船上岸(13franc),因为船还是不靠岸。

波塞是一个小地方,但却很热闹,我们上岸后就在大街上东走西看,觉得这地方除了春画可以公开卖和人口混乱外,毫无一点特点。我们在街上足足走了三小时。在书店中买了一册Vn回来。吃了中饭后到甲板上去看小贩售物,买了两包埃及烟。

船在四时三刻启碇入地中海。

天气突然凉起来,大家都换夹衣了。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七日

今日微有风浪,下午想译Ayala,因头晕未果。

睡得很早。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八日

依然整天没有事做。晚饭后拟好了电报稿,准备到巴黎时发。

林泉居日记

这是戴望舒的一本日记,直行,毛笔书写,内封有“第三本”字样,无年份,记七、八、九三个月的事。从日记内容来看,当是一九四一年。其时戴望舒在香港,担任《星岛日报》《星座》副刊编辑,家居薄扶林道的WOOD BROOK,一般人称“木屋”,戴望舒自译为“林泉居”。戴望舒夫人穆丽娟于一九四一年冬至后已携女儿朵朵(咏素)回到上海。友人徐迟与夫人陈松、沈仲章暂寓戴望舒家中。现根据手稿将日记编入本卷,标题为编者所加,文中个别错字也作了订正。七月二十九日 晴

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快乐,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信上其余的事,我大概已从陈松那儿知道了。

今天徐迟请他的朋友,来了许多人,把头都闹胀了。自然,什么事也没有做成。上午又向秋原预支了百元。是秋原垫出来的。三十日 晴

上午龙龙来读法文。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价八元七角,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文字典、五枝笔,也是给丽娟的。又买了两部西班牙文法,价六元,是预备给胡好读西班牙文用的。不知会不会偷鸡不着蚀把米?到报馆里去的时候,就把书送了给胡好,并约定自下月开始读。

晚间写信给丽娟,劝她搬到前楼去,不知她肯听否?明天可以领薪水,可以把她八月份的钱汇出,只是汇费高得可怕,前几天已对水拍谈过,叫他设法去免费汇吧。

药吃了也没有多大好处。我知道我的病源是什么。如果丽娟回来了,我会立刻健康的。三十一日 下午雨

今天是月底,上午到报馆去领薪水,出来后便到兑换店换了六百元国币。五百元是给丽娟八月份用,一百元是还瑛姊的。中午水拍来吃饭,便把五百元交给他,因为他汇可以不出汇费。但是他对我说,现在行员汇款是有限制的,是否能汇出五百元还不知道,但也许可以托同事的名义去汇,现在去试试看,如果不能全汇,则把余数交给我。

今天是报馆上海人聚餐的日子,约好先到九龙城一个尼庵去游泳,然后到侯王庙对面去吃饭。午饭后就带了游泳具到报馆去,等人齐了一同去。可是天忽然大雨起来,下个不停,于是决定不去游泳了。五时雨霁,便会同出发,渡海到九龙,乘车赴侯王庙,可是一下公共汽车,天又下雨了。没有法子,只好冒雨走到侯王庙,弄得浑身都湿了。菜还不错,吃完已八时许,雨也停了。出来到深水埔吃雪糕,然后步行到深水埔码头回香港。在等船的时候,灵凤和光宇为了漫画协会的事口角起来,连周新也牵了进去,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正宇和我为他们解劝。到了香港后,又和光宇弟兄和灵凤等四人在一家小店里饮冰,总算把一场误会说明白了。返家即睡。八月一日 晴

早上报上看见香港政府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看了急得不得了。不知丽娟的钱可以汇得出否?急急跑到水拍处去问,可是他却不在,再跑到上海银行去问,停止汇款是否事实,上海汇款通否?银行却说暂时不收。这使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回来想想,这种办法大概是行不通的,上海有多少人是靠着香港的汇款的,过几天一定有改变的办法出来。心也就放了下来。

下午到中华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玩具,是一套小型的咖啡具,价三元九角五,预备装在箱中寄到上海去。她看见也许会高兴吧。她要我买点好东西给她玩,而我这穷爸爸却买了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一套小火车要六十余元!),想了也感伤起来了。

昨夜又梦见了丽娟一次。不知什么道理,她总是穿着染血的新娘衣的。这是我的血,丽娟,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吧!八月二日 晴 晚间雨

早晨又到中国银行去找袁水拍。他说:一般的个人汇款,现在已可以汇了,可是数目很小,每月一千五百元国币,商业汇款还不汇,我交给他的五百元还没有汇出,大概至多汇出一部分。再过一两月给我回音。托人家办事,只好听人家说,催也没用。出来后到上海银行,再去问一问汇款的事。行中人说的话和水拍一样,可是汇费却高得惊人,每国币百元须汇费港币四元九角,即合国币三十余元。还只是平汇,这样说来,五百元的汇费就须一百五十一元,电汇就须一百八十元了,这如何是好!接着就叫旅行社到家中取箱子,可是他们却回答我说,现在箱子已不收了。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说,你们大概弄错了吧,前几星期我也来问过,你们说可以寄的。他们却回答说,从前是可以的,现在却不收了。真是糟糕,什么都碰鼻子,闷然而返。

下午到邮局时收了丽娟的一封信,使我比较高兴了一点。信中附着一张照片,就是我在陈松那里看到过的那张,我居然也得到一张了!从报馆出来后,就去中华百货公司起了一个漂亮的镜框,放在案头。现在,我床头,墙上,五斗橱上,案头,都有了丽娟和朵朵的照片了。我在照片的包围之中过度想象的幸福生活。幸福吗?我真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苦痛!

一件事忘记了,从中国银行出来后,我到秋原处去转了转,因为他昨天叫徐迟带条子来叫我去一次,说有事和我谈。事情是这样的:天主堂需要一个临时的改稿子的人,略有报酬,他便介绍了我。我自然答应了下来,多点收入也好。事情说完了之后……就走了出来。三日 雨

上午到天主堂去找师神父,从他那儿取了两部要改的稿子来。报酬是以字数计的,但不知如何算法,也不好意思问。晚间写信给丽娟,告诉她汇款的困难问题,以及箱子不能寄,关于汇款,我向她提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叫她每两月到香港来取款一次。但我想她一定不愿意,她一定以为我想骗她到香港来。四日 晴

陆志庠对我说想吃酒,便约他今晚到家里来对酌。这几天,我感到难堪的苦闷,也可以借酒来排遣一下。下午六时买了酒和罐头食品回来,陆志庠已在家等着了。接着就喝将起来。两人差不多把一大瓶五加皮喝完,他醉了,由徐迟送他回去。我仍旧很清醒,但却止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把一件衬衫也揩湿了。陈松阿四以为我真醉了,这倒也好,否则倒不好意思。

徐迟从水拍那里带了三百元来还我,说没有法子汇,其余的二百元呢,他无论如何给我汇出。这三百元如何办呢?到上海银行去,我身边的钱不够汇费。没有办法的时候,到十一二号领到稿费时电汇吧,汇费纵然大也只得硬着头皮汇了!

今天下午二时许,许地山突然去世了。他的身体是一向很好的,我前几天也还在路上碰到他,真是想不到!听说是心脏病,连医生也来不及请。这样死倒也好,比我活着受人世最大的苦好得多了。我那包小小的药还静静地藏着,恐怕总有那一天吧。八月五日 晴

上午又写了一封信给丽娟,又把六七两月的日记寄了给她。我本来是想留着在几年之后才给她看的,但是想想这也许能帮助她使她更了解我一点,所以就寄了给她,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两个月的生活思想等等,大致都记在那儿了,我是什么也不瞒她的,我为什么不使她知道我每日的生活呢?

中午许地山大殓,到他家里去吊唁了一次。大家都显着悲哀的神情,也为之不欢。世界上的人真奇怪,都以为死是可悲的,却不知生也许更为可悲。我从死里出来,我现在生着,唯有我对于这两者能作一个比较。六日 晴

前些日子,胡好交了一本稿子给我,要我给他改。这是一个名叫白虹的舞女写的,写她如何出来当舞女的事。我不感兴趣,也没有工夫改,因此搁下来了。后来徐迟拿去看,说很好,又去给水拍看,也说好。今天他们二人联名写了一封信,要我交给胡好,转给那舞女,想找她谈谈。这真是怪事了。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对女人发生兴趣,他们是想知道她的生活,目的是为了写文章。我把信交给胡好,胡好说,那舞女已到重庆去了。这可使徐迟他们要失望了吧。

好几天没有收到丽娟的信了。又苦苦地想起她来,今夜又要失眠了。七日 晴

昨天龙龙来读法文的时候对我说,她父亲说,大夏大学决定搬到香港来(一部分),要请我教国文。所以今天吃过饭之后,我便去找周尚,问问他到底如何情形。他说,大夏在香港先只开一班,大学一年级,没有法文,所以要请我教国文。可是薪水也不多,是按钟点计算的,每小时二元,每星期五小时,这就是说每月只有四十元,而且还要改卷子。这样看来,这个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我是否接受还不能一定,等将来再看吧。

今天阴历是闰六月十五,后天是丽娟再度生日,应该再打一个电报去祝贺她。八日 晴

吃中饭的时候,徐迟带了一个袁水拍的条子来,说二百元还不能汇,但是他在上海有一点存款,可以划二百元给丽娟,他一面已写信给他在上海的朋友,一面叫我写信告诉丽娟。我收到条子后,就立刻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取款的办法。

饭后去寄信的时候,使我意外高兴的,是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她已搬到了中一村,朵朵生病,时彦生活改变,又叫我买二张马票。真是使人不安。朵朵到了上海后常常生病,而她在香港时却是十分康健的。我想还是让朵朵住到香港来好吧。时彦也很使我担忧。穆家的希望是寄在他身上,而现在他却像丽娟所说的“要变第二个时英了”!这十年之中,穆家这个好好的家庭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使人意想不到的。财产上的窘急倒还是小事,名誉上的损失却更巨大。后一代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都过着向下的生活,先是时英时杰,现在是丽娟时彦,这难道是命运吗?岳母在世发神经时所说“鬼寻着”的话,也许不是无因的……关于时彦,我想一方面是环境的不好,另一方面丽娟的事也是使他受了刺激的。在上海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为了丽娟的事而失眠。他想想一切都弄得这样了,好好做人的勇气自然也失去了。

但愿时彦和丽娟两个人都回头吧!他们是穆家唯一有点希望的人!

现在已二时,今天恐怕又要睡不好了。九日 晴

早上九点钟光景,徐迟来叫醒了我说陈松昨夜失窃了!她把一共五十元光景的钱分放在两个皮匣里,藏在抽斗中,可是忘记把抽斗锁上了。偷儿从窗中爬进来,把这钱取了去。时候一定是在半夜四时许,因为我在三时还没有睡着。后来沈仲章上来说,贼的确是四点钟光景来的。他听见狗叫声,马师奶也听见狗叫声而起来,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过。奇怪的是贼胆子竟如此大,奇怪的是徐迟夫妇会睡得这样熟,奇怪的是我住到这里那样长又没有失窃过,而陈松来了不久就被窃了。这也是命运吧。陈松很懊丧,因为她所有的钱都在那里了。徐迟去报了差馆。差馆派了人来问了一下。可是这钱是没有找回来的希望了。

今天打了一个贺电给丽娟,贺她今年再度的生日。

晚间马师奶请吃夜饭,有散缪尔等人。马师奶说,巴尔富约我们明天到他家里去吃茶。我又有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可是实在怕走那条山路。十日 晴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到报馆里去办了公,下午便空出来了。吃过午饭之后,我提议到浅水湾去游泳,因为陈松自从失了钱以来,整天愁着,这样可以忘掉。于是大家决意先到浅水湾,然后到巴尔富家去吃点心。决定了便立即动身到油麻地坐公共汽车去。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许多人,乔木、夏衍等等,他们也是去游泳的,便一起出发。浅水湾的水还是很脏,水面上满是树枝和树叶,可是我们仍然在那里玩了长久,因为熟人多的原故,连时光的过去也不觉得了。出水后已五时许,坐了一下后,即动身到巴尔富家去。

在走上山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丽娟和朵朵来,去年或是前年的有一天下午,我们一同踏着这条路走上去过,其情景正像现在的徐迟夫妇和徐律一样。但是这幸福的时候离开我已那么远那么远了!在走上这山坡的时候,丽娟,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惆怅想着你啊!到了山顶的时候,巴尔富和马师奶已等了我们长久了,于是围坐下来饮茶吃点心,并随便闲谈,一直谈到天快晚的时候才下山来。下山来却坐不到公共汽车,每辆车子都是客满,没办法了,只好拔脚走,一直走到快到香港仔的时候,才拦到了一辆巴士,坐着回来。匆匆吃了夜饭就上床,因为实在疲倦极了。十一日 晴

上午到报馆去领稿费,出来随即把丽娟的三百元交上海银行汇出去,恐怕她又等得很急了吧。汇费是十七元七角四分港币,真是太大了,上次汇五百元的时候,我觉得十七元余的汇费已太大,不料这次汇三百元都要十七元余。如果再加,如何能负担呢?

银行里出来后,又到跑马会去买了三张马票,两张是要寄给丽娟的,一张留着给自己。希望中奖吧!

上午屠金曾对我说,上海同人今天下午到丽池去游泳,叫我也去,所以下午也到报馆去,可是光宇、灵凤等又不想去了。屠氏兄弟周新等以为他们失信,心中不太高兴,便仍旧拉着我去。在丽池游了三小时光景,我觉得已比从前游得进步一点了。在那里吃了点心回来。十二日 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并把两张马票附寄给她。在信中,我把我收到她的信的那一天的思想告诉了她。……这个天真的人,我希望她一生都在天真之中!我要永远偏护她,不让她沾了恶名。她不了解我也好,我总照着我自己做,我深信是唯一能爱她而了解她,唯一为她的幸福打算的人,等她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等她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

身边还余五十余元,交了三十五元给阿四,叫她明天把丽娟去沪时的当赎出来。十三日 晴

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在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像被抓一样地收紧起来。想她们而不能看见她们,拥她们在怀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总得设法到上海去看她们一次,就是冒什么大的危险也是甘愿的!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使我害怕呢?死亡也经过了,比死更难受的生活也天天过着。我一定得设法去看她们。

晚间到文化协会去讲小说研究,因为是七点半开始的,所以没有吃饭,九时许回家的时候,袁水拍在这里,便和他以及徐迟夫妇到大公司去,他们吃茶我吃饭,回来不久就睡。十四日 晴

徐迟这人真莫名其妙,对陈松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对朋友也是这样。现在,他自己觉得是前进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看到他一张纸,写着说,以后要只和“朋友”来往,即日设法搬到朋友附近去住。所谓“朋友”是指那些所谓“前进”的人,即夏衍,郁风,乔木,水拍等。如果他要搬,我也决不留他,反正他们住在这里我也便宜不了多少。他们管饭以来,菜总是不够吃的。丽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饭间复陆侃如夫妇和吴晓铃的信,又把他们在《俗文学》的稿费寄给他们。十五日 晴

上午到邮政局去,出于意外地,收到了丽娟在本月七日所发的信。我以前写信请她搬到前楼去,她回信却说宁可省一点钱,将就住在亭子间里。其实这点钱何必省呢?也许因住得不好而生病,反而多花钱。再说,我已答应多的房钱由我来出的。她说她身体不好,轻了六磅,这也是使我不安心的,我真希望她能回到香港来,让我可以好好地服侍她,为她调理。她劝我不要到上海去,看看照片也是一样。唉,哪里能够一样!信上有一句话使我很以为惊喜,即就是她说“也许我过了几天已在香港也说不定”。也许真会有这样的事吧!于是我想到她没有入口证,上海也不能领,就是要来也来不成的,于是在抽斗里找出了她的两张照片,饭后去讨了领证纸,填好了又去找胡好作保,然后送到旅行社请他们去代领。这次是领的两年的,七元,这样可以用得时间长一点。旅行社说现在领证颇多困难,能否领得犹未可知。出来的时候,颇有点担心,可是总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困难吧。

出了旅行社又回报馆去,因为今天是十五,是报馆上海同人茶叙的日子。今天约在丽池,既可以饮茶,又可以游泳。发好稿子后,便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游泳的仅有周新屠金曾糜文焕和我四人,其余的都坐着吃茶点看看。在那里玩了三时光景,然后回家来。今日领薪。十六日 晴

昨天收到了丽娟那封信,高兴了一整天,今天也还是高兴着。丽娟到底是一个有一颗那么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么体贴我,她处处都为我着想,谁说她不是爱着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没有充分地爱她——或不如说没有把我对于她的爱充分地表示出来。也许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对我的试验,试验我是否真爱她,而当她认为我的确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样,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所表示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对于她感情深到怎样一种程度,是怎样也不能完全表示的)。正像她是注定应该幸福的一样。我的将来也一定是幸福的,我只要耐心一点等着就是了。这样,我为什么常常要想起那种暗黑的思想呢?这样,在我毁灭自己的时候,我不是犯了大错误吗?我为什么要藏着那包药?这样一想,我对于那包药感到了恐怖,好像它会跳进我口中来似的,我好像我会在糊涂时吞下它去似的。这样,我立刻把这包小小的东西投在便桶中,把它消灭了,好像消灭了一个要陷害我的人一样。而这样心理十分舒泰起来。是的,我将是幸福的,我只要等着就是了。

心里虽则高兴,却又想起丽娟在上海一定很寂寞。我怎样能解她的寂寞呢?叫别人去陪她玩,总要看别人的高兴。周黎庵处我已写了好几封信去,瑛姊、陈慧华等处也曾写了信去,不知她们会不会常常去找找她,以解她的寂寞呢?咳,只要我能在上海就好了。十七日 晴

晚间写信复丽娟,并把赎当等事告诉她。她来信要我写信给周黎庵,要他教书,所以我又写了一封信给黎庵。不过报酬如何算呢?我们已麻烦他的太多了,这次不能再去花他许多时间。可是信上也不能如何说,还是让丽娟自己去探听他一声吧。

我平常总是五点钟回家后就工作着的,每逢星期六、日,徐迟夫妇要出去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无名的寂寞之感。今天又是星期日,可是吃完晚饭,天忽然下起雨来。这样,徐迟夫妇不出去了,我也能安心地工作写信了。

今天去付了房租。又把母亲的六十元封好了,准备明天去寄。

下午遇见正宇,说翁瑞吾要回上海去。现在忽然想起,给丽娟的衣料等物何不请他带去?他可以交给孙大雨,由丽娟去拿。明日去找他,托托他吧。十八日 晴

下午带了一包要带到上海去的东西去找翁瑞吾,可是他已经出去了。便把东西留在那儿,并托正宇太太对瑞吾说一声。我想他总答应带的吧。好在东西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间马师奶请她的三个女学生吃饭,叫沈仲章何迅和我三人做陪客。一个是姓何的,名叫geitunde,两个姓余的,是姊妹,一叫maguatt,一忘掉。三个人话很多,说个不停,一直说到十一点光景才走。姓何的约我们大家在下下星期日到赤柱去钓鱼野宴并游水,她在赤柱有一个游泳棚,可以消磨一整天。十九日 晴

一吃完中饭就去找翁瑞吾,他正在午睡。醒来后,他对我说,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东西可以代为带去,这使我放了一个心。我请他把东西放在大雨家里,让丽娟去拿。然后道谢而出,回家写信告诉丽娟。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在邮局中取到一封丽娟的信。那是八月十一日发的,还没有收到我的钱,可是却收到了我的日记。我之寄日记把她看,是为了她可以更充分一点地了解我,不想她反而对我生气了。早知如此,我何必让她看呢?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她来信说周黎庵已经在教她读书了。这很好。我前天刚写出了给黎庵的信,不知现在报酬如何算法?丽娟信上说,书已上了几天,但她已吃不消了。她是不大有长性的,希望她这次能好好地读吧。二十日 晴

今天是文化协会上课的日子,我还一点也没有预先预备,一直等下午报馆回来后才临时预备了一下。上课的时候,居然给我敷衍了两小时。上完了课,已九时半,肚子饿得要命,一个人到加拿大去吃了一顿西餐,一瓶啤酒。吃过饭坐三号A,一直坐到摩星岭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踱回家来。这孤独的散步不但不能给我一点乐趣,反而使我格外苦痛。没有月亮的黑黝黝的天,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梦,想起了许多可怕的事。我想到梁蕙在西贡给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想到我睡在墓穴里,想到丽娟穿着染血的嫁衣。……一直到回家后才心定一点。二十一日 晴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又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电汇的三百元已收到了,但是水拍划的那二百元却没有提起,我想不久总会收到的吧。

她说她也赞成一月来港取钱一次的办法,但是她却很害怕旅行。她说她也许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到香港来一次。这是多么可喜的消息啊!丽娟,我是多么盼望你到香港来。我哪里会强留你住?虽则我是多么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这是你所不愿意,我是一定顺你的意去做的。……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也还不明白啊?

她叫我把箱子在八月底九月初带到上海去,可是陶亢德沈仲章现在都不走,托谁带去好呢?小东西倒还可以能转辗托人,这样大的箱子别人哪里肯带呢?二十二日 晴

下午中国旅行社打电话来,说丽娟的二年入口证已领到了,便即去拿来。

这几天真忙极了,除了天主教的耶稣传,《星座》上的长篇外,还要赶天主堂托我改的稿子,弄得一点空儿也没有,连丽娟的信也没有回,真是要命。今天的日记也只得寥寥几行了。二十三日 雨

下午灵凤找我吃茶,拿出新总编辑给他的信来给我看。那是一封解职的信,叫他编到本月底,就不必编下去了。陈沧波来时灵凤是最起劲招待的,而且又有潘公展给他在陈沧波面前打招呼的信,想不到竟会拿他来开刀。他要我到胡好那儿去讲,我答应了,立刻就去,可是胡好不在。于是约好明天早晨和光宇一起再去找他。

今天徐迟在漫协开留声机片音乐会,并有朗诵诗。我本来就不想去,刚好马师奶来请吃夜饭,便下楼去了。客人是勃脱兰和山缪儿。谈至十一时,上楼改译稿。睡已二时。二十四日 阴

叶灵凤昨天约我今天早晨到他家里,会同了光宇一同到报馆里去找胡好,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来,谁知到了灵凤家里,灵凤还没有起身,等他以及光宇都起来一起到报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我和光宇先去找胡好。胡好在那里,说到灵凤的事的时候,胡好说陈沧波说灵凤懒,而且常常弄错,所以调他。但是胡好说,他并不是要开除他,只是调编别一栏而已。这是陈沧波和胡好不同之处。这里等到一个答复后,便去告诉灵凤,他也安心了。可是陈沧波的这种行为,却激起了馆中同事的公愤。他的目的,无非是要用私人而已。恐怕他自己也不会长久了吧。

下午很早就回来,发现抽斗被人翻过了。原来是陈松翻的。我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只是叫我走开,让她翻过了再告诉我,我便让她去翻,因为除了梁蕙的那三封信以外,可以算作秘密的东西就没有了。我当时忽然想到,也许她收到了丽娟的信,在查那一包药吧。可是这包药早已在好几天之前丢在便桶里了。等她查完了而一无所获的时候,我盘问了她许久她才说出来,果然是奉命搜查那包药的。我对她说已经丢了,不知道她相信否?她好像是丽娟派来的监督人,好在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随便她怎样去对丽娟说是了。

晚间灵凤请吃饭,没有几样菜,人倒请了十二个,像抢野羹饭似地吃了一顿回来。又赶校天主堂的稿子。二十五日 雨

午饭后把校好的稿子送到天主堂去,可是出于意外地,只收到了十元的报酬,而我却是花了五个晚上工夫,真是太不值得了。下次一定不干了。

报馆里回来的时候,陈松对我说,想请我教法文。我真不知道她读了法文有什么用处,可是我也不便把这意思说出来。丽娟曾劝我要把脾气改得和气一点,所以我虽则已没有什么时间了,却终于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而且即日起教她。龙龙每星期要白花我三小时光景,而现在她又每天要白花我半小时,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要给人白花完了!陈松相当地笨,发音老教不好,丽娟要比她聪明得多呢。二十六日 雨

今天感到十分地疲劳,头又胀痛得很,晚饭后写信给丽娟,并把入口证寄给她。现在,我感到剧烈的头痛,连日记也不想多写了。二十七日 晴

今天头痛已好了一点,但是仍感疲倦。大约是这几天工作的时间太多了吧。为此之故,我上午一点事也没有做,可以得到一点休息。但是实际上这一点点的休息又有什么用呢?

徐迟回来午饭的时候带了一封秋原的信来,附着一张法文的合同。这是全增嘏的一个律师朋友托译的,说愿意出一点报酬。我想赚一点外快也好,在夜饭后就试着译。可是这东西不容易译,花了许多时间只译了一点点,而头却又痛起来,就决计不去译它,请徐迟带还秋原去。

收到大雨的信,要我代寄一封信给重庆任泰,可是信是分三封寄来的,要等三封齐了之后才可以代他寄出去。

今天又到文化协会去讲了一小时许诗歌。二十八日 晴

中饭菜不够吃,我饭吃得很少,到报馆办公完毕,肚子饿得厉害,便一个人到美利坚去吃点心,快吃完的时候,报馆的同事贾纳夫跑到我座位上来,原来他在我后面,我起先没有看见。他便和我闲谈起叶灵凤的事来。后来,他忽然对我说,他最近有一个朋友经过香港回上海去,是丽娟的朋友,在我这次到上海去时和我见过,这次本来想来找我,可是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没有来。这真奇怪极了!我在上海除了极熟的朋友外,简直就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过。更奇怪的是贾纳夫说这些话时候的态度,吞吞吐吐地好像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似的,好像带着一点嘲笑口吻似的。我立刻疑心到,这人也许就是姓×的那个家伙吧。他到内地去鬼混了一次,口称是为了她去吃苦谋自立,可是终于女人包厌了,趣味也没有了,以为家里可以原谅他仍旧给他钱用,便又回到上海去。我猜这一定是他,又不知他在贾纳夫面前夸了什么口,怎样污辱了她的名誉。我便立刻问贾纳夫这人叫什么名字,他又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是姓梁叫月什么的(显然是临时造出来的)。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强笑着说,也许你忘记了。这样说着,推说报馆里还有事,他就匆匆地走了。

这真使我生气!……我真不相信这人会真真爱过什么人。这种丑恶习惯中养成的人,这种连读书也读不好的人,这种不习上进单靠祖宗吃饭的人,他有资格爱任何女人吗?他会有诚意爱任何女人吗?他自己所招认的事就是一个明证。他可以对一个女人说,我从前过着荒唐的生活,但是那是因为我没有碰到一个爱我而我又爱她的女人,现在呢,我已找到我灵魂的寄托,我做人也要完全改变了。有经验的女人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是老实的女人都会受了他的欺骗,心里想:这真是一个多情的人,他一切的荒唐生活都是可以原谅的,第一,因为他没有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其次,他是要改悔成为一个好人,真心地永远地爱着我,而和我过着幸福的生活了。真是多么傻的女人!她不知道这类似的话已对别的女人不知说过多么遍了!如果他那一天吃茶出来碰到的是另一个傻女人,他也就对那另一个傻女人说了!女人真是脆弱易欺的。几句温柔的话,一点虚爱的表示,一点陪买东西的耐心,几套小戏法,几元请客送礼的钱,几句对于容貌服饰的赞词,一套自我牺牲与别人不了解等的老套,一篇忏悔词,如此而已。而老实的女人就心鼓胀起来了,以为被人真心地爱着而真心地去爱他了。这一切,这就叫爱吗?这是对于“爱”这一个字的侮辱。如果这样是叫做爱,我宁可说我没有爱过。二十九日 晴

下午到报馆去的时候,屠金曾对我说,陈沧波已带了一个编“中国与世界”栏的人来,又不要灵凤发稿了。我以为灵凤的事已结束了,谁知道还是有花样。问题是如此:要看灵凤自己意思如何,如果他可以放弃这一栏而编其他栏,那么就让开,反正胡好已答应不停他的职。如果他决定要编“中国与世界”栏呢,我们也可以硬做。于是便和馆中上海人一齐到中华阁仔去谈论这事。灵凤的主见没有一定,又想仍编这一栏,又怕闹起来位置不保。于是决定今天由他自己再和胡好去相商一次然后再作计较。

饮茶出来,在邮局中收到了丽娟十九日写的信,说水拍划的二百元已收到了。她这封信好像是在发脾气的时候写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生气,难道我前次信上说让朵朵到香港来,她听了不高兴了吗?她也是很爱朵朵的,她不知道朵朵在港身体可以好一点,读书问题也可以解决了吗?三十日 晴

小丁来吃中饭。他刚从仰光回来不久,所以我约他再来吃夜饭谈谈。我叫阿四买一只鸡,又买牛肉,徐迟买酒及点心,他自己也带一样菜来。这样一凑,菜酒就不错了。他七时就来,先吃茶点,然后饮酒吃饭,谈谈说说,讲讲笑话,也是乐事,所可惜者,丽娟不在耳。饭后余兴未尽,由小丁请我们到大公司饮冰,十二时许始返。三十一日 晴

早上睡得正好,沈仲章来唤醒了我。原来今天是何姑娘约定到赤柱去钓鱼的日子,我却早已忘记了。匆匆洗脸早餐毕,马师奶何迅已等了长久了。便一起出发到何家去。何家相当富丽堂皇,原来她是何东的侄女。到了那里,她也等了长久了。余家姊妹不在,说是直接到赤柱了,却另加了赵氏姊妹二人,都是何的表姊。一行七人到码头乘公共汽车去赤柱,何虽则已带了大批食物,沿途又还买了水果等物。到了赤柱,就到她家的游水棚,不久玛格莱特·何也来了,可是她姊姊却没有来。于是除了仲章和马师奶外,大家都下去游水。在这些人之中,我是游得最坏,而且海边石子太多,把我的脚也割破了,浸了一会儿,就独自上岸来和马师奶闲谈。等他们上来,就一同冷餐。冷餐甚丰。饭后躺在榻上小睡一会儿,又下海去游了一下,这时她们坐着小船去叫钓鱼船,叫来后,大家一齐上船。唯有何、余和何迅三人不坐船,跟着船游出去,游了一里多路。船到海中停下来,吃了点心然后钓鱼。钓鱼不用竿子,只用一根线,以虾为饵。起初我钓不着,后来却接连钓到了三条,仲章钓到了一条河豚鱼,因为有毒,弄死了丢下水去。差不多大家都钓到,一共有二十几条,各种各类都有,可惜都不大。其间我曾跳到水中去游了几分钟。那地方水深五十余尺,可是他们都是游水好手,又有船去,所以我敢跳下去,可是一跳下去就怕起来,所以不久就上来了。马师奶也跳下去的,我以为她是不会游的,哪知她游得很好。八时许才回到游水棚,天已黑了。我因为报馆要聚餐,所以不在棚中晚饭,独自先行,可是脱了九点一刻的公共汽车,而且也赶不及聚餐了(在九龙桂园),只好再回游水棚去吃饭。饭后在沙滩上星光下闲谈,余小姐老提出傻问题来问我,如写诗灵感哪里来的之类。乘末班车归,即睡。整天虚度了!九月一日 晴

馆中遇屠金曾,说昨日叙餐未到者,除我外尚有光宇兄弟二人,大众决议,要双倍罚款。

馆中出来在邮局收到丽娟八月二十五日写的信。告诉我朵朵病已好了,胖了点,她自己也重了三磅,这使我多么高兴而安慰。她告诉我国文已不再读了,只读英文。这真太没长性了。读英文没有什么大用处,黎庵也不见得教得好,还是仍旧读国文的好。她的国文程度,从写信上看来,已有了一点进步,写字也写得好一点,有了这样的根基,再用一点功一定会大有进步的。读英文她却很少有希望,根底实在太差了。要能够看看普通的书并说几句,恐非三五年不行,她那里会有这样的耐心呢?二日 晴

上午写信复丽娟,并问她认不认识贾纳夫所说的那个姓梁的人。看她如何回答我吧。到邮局去寄信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用挂号信封保险寄钱到上海,便问局中人是否可寄。局中人说香港可以,上海方面不很清楚。便又去问柳存仁,存仁说,听说上海限一千五百元,到底如何不大清楚,至多退回来,不会收没的。这样,我决计将这月的钱用挂号寄去了,可以省许多汇费,明天向报馆去预支薪水吧。(昨夜梦丽娟)三日 晴

上午从报馆中借了六十元薪金,预备凑起现在所有的一起寄给丽娟,房金用稿费付。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下午收到了蛰存的信。他很关心我的事。他只听得我和丽娟有裂痕的话,以为她现在得到了遗产,迷恋上海繁华(如果他知道真情,他不知要作何感想呢?)。他劝我早点叫她回来,或索性放弃了。别人都这样劝我,他也如此。……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但是我却爱她,我知道她在世界上是孤苦零丁,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对于我,对于她这两方面说,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再说,还有我们的朵朵呢?说起朵朵,我又想到了她的教育问题。今天午饭的时候,徐迟陈松商量把徐律送到圣司提反幼稚园去,我想到朵朵在上海过寂寞的生活,不能受教育,觉得很感伤……

晚饭后去文化协会讲诗歌,回来后和沈仲章陈松出去吃宵夜。四日 晴

上午去换了六百元国币,合港币一百〇二元。回来写信给她(即穆丽娟——编者),告诉她钱明天寄出。我又向她提议,请她最好能回香港来。如果她能来,我当每月至少给她百元零用。其实,如果她能回来,我有什么不愿意给她呢?我有什么事不愿为她做呢?又收黎庵信,云或将即来香港。

张君干约我下午去游泳,便和他一同到丽池去。在那里游泳,谈心并在海里划船。出来已八时许,他请我在新世界吃饭,又请我到皇后看电影,返已十二时许。五日 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六百元分二封保险信寄,叫她收到与否均打电报给我。可是下午到邮局去寄的时候,出乎我意外的,邮局说国币不收了,说是刚从昨天起收到上海邮局的通知才这样办的。我很懊丧,但也庆幸着,因为这金钱如果昨天寄了,丽娟是一定收不到了。就在邮局中把上午写的信上加了几句,说钱改明天寄出,寄港币百元,因为港币是可以寄的。当即将钱又换港币。

晚饭后去访亢德和林臧庐。在他们那儿坐了一时光景。亢德说月底光景回上海去,我就说想托他带箱子,可是他不大愿意,我也就不说下去了。臧庐送了我一部《战地钟声》。回来后又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寄港币百元,这几天在报馆中听到上海将被封锁的消息,便在信上告诉了她,劝她早点来港,以免受难。六日 晴

一早就去寄保险信,谁知今天是公共假期,寄不出,明天又是星期日,只得等到星期一。丽娟收到这笔钱,一定将在二十号左右了,奈何!

下午复了蛰存的信,请他多写文稿来。关于丽娟的事,我对他说我不愿多说(因为他问我详情如何),以及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陈松法文进步了不少,只是读音读不好,照这样学下去四个月可以说法文了。龙龙甚懒,教了从不读,我也不太高兴教她了。七日 晴

报馆出来后,在拔佳门口看看皮鞋,因为我的白皮鞋已有点破,而且也将不能穿了,先看一看,将来可以买,不意陈福愉正买了皮鞋出来,便拉我去他所住的思豪酒店去闲谈。他已进了星岛,所谈无非星岛的事。出来即乘车返,可是在车上遇到灵凤一家老小,他们是到大公司去饮冰的,邀我同去,便跟着他们一同去,饮冰后即返家工作。八日 晴

一早就到邮政局把丽娟八月份的港币一百元保险寄出,心里舒服了不少,可是她收到一定要在二十号光景了。她一定要着急好几天了。为什么要让她着急呢,想着想着,我又不安起来了。以后还是多花一点汇费电汇给她吧。

从报馆里回来的时候,在邮箱里收到丽娟的九月一日发的信。她告诉我带去的衣料已收到,可惜今年已不能穿了。她说那件衣料她很喜欢。只要她能喜欢,我心里就高兴了。她叫我买两件呢衣料,当时我就到各衣料店陈列窗去看,可是因为香港天气还热,秋天的衣料还没有陈列出来,只得空手回来。回来时徐迟夫妇已去吃马国亮双胞胎的满月酒去了,想到丽娟信上叫我吃得好一点,趁他们出去吃饭,便吩咐阿四杀了一只鸡,一个人大吃一顿。说来也可笑,这算是听丽娟的话吧。九日 晴

上午复了丽娟的信。报馆回来之后,忽然想起,我为什么不自己出版一点书赚钱呢?我有许多存稿可以出版,例如《苏联文学史话》,例如《西班牙抗战谣曲选》都是可以卖钱的,为什么不自己来出版呢?至少,稿费是赚得出来的,或再退一步说,印刷成本总不会蚀去的。所麻烦的只是发行问题。于是吃过夜饭后,便去找盛舜商量。他现在做大众生活社的经理,发行是有办法的。他一口答应给我发行,而且说一千本是毫无问题的,便很高兴地回来。现在,问题是在一笔印刷费。可是这也不成问题,星马可以欠账印。从明天起,我该把文学史话的稿子加以整理了。十日 晴

今天从早晨九时起,一直到晚间二时止,整天地把《苏联文学史话》用原文校译着,只有在下午到报馆里去了一次。

报馆里出来的时候,我去配了一副眼镜,因为原来的一副已不够深,而且太小了。一共是九元,付了五元定洋,后天就可以取了。十一日 晴

上午仍旧校读《史话》,校到下午三时,校毕。到报馆去的时候,就把稿子交给印刷部排。现在,这部稿子还缺两个附录。找到时再补排就是了。

我的还有一部可卖钱的稿子《西班牙抗战谣曲选》是在刘火子那里。可是他的微光出版部现在既已不办,我便可以向他索回来了。当时我曾支过版税国币一百元,合到港币也无几,将来可以还他的。问题是在于他现在肯不肯先把稿子还我。工毕之后,我便打电话约他到中华阁仔饮茶,和他商量这件事。他居然说可以,而且答应后天把稿子还给我。

致赵景深

景深兄:请你活动的事不知已替我设法了没有,甚念。我已于前天回杭州来了,在上海没事干,太没劲儿了。现在是躲在家里,整天吃饭睡觉吃西瓜而已。London Mercury一册奉还。已挂号寄出。空了的时候请常常写信给我,我实在太空了。望舒三十日夜

致舒新城

新城先生赐鉴:奉到大札,嘱译西班牙Ayala所著Belarminoy Apolonio一种,敢不从命。该书西班牙文原本已直接向原出版处定购,书到手后即着手译,大约四月后,可以脱稿。至于译名,现暂照原名译为《倍拉卡米诺与阿保洛钮》。待全书脱稿后,再行酌改,较为妥善,未知先生以为何如。专此敬请撰安弟 戴望舒上 十五日(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五日)

致叶灵风

灵凤:几乎有半年没有见面了,你生活好吗?你或许要怪我没有写信给你,你或许会说我懒。但是这实在是冤枉了我。我在这里是一点空也没有。要读书,同时为了生活的关系,又不得不译书,而不幸的又是生了半个月的病,因此便把写信的事搁了起来。好在老兄是熟朋友,我想你总能原谅我的。在《现代》中读到老兄的两篇大作:《紫丁香》和《第七号女性》,觉得你长久搁笔之后,这次竟有惊人的进步了。你还有新作吗?这两篇中,我尤其爱《第七号女性》这篇,《紫丁香》没有这一篇好。这是我的意见,不知你以为如何?你给我的那张介绍片我尚未用,因为我没有到里昂去。或许下半年要去一趟。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言吗?知道你现在爱读Heimingway, John Dos Passos诸人的作品,我记得巴黎Crosby书店有Heimingway的作品出版,明后天进城去时当去买来送你,和《陶尔逸伯爵的舞会》第三次稿同时寄奉。祝你快乐!望舒 二十二年三月五号(一九三三年三月五日)

致郁达夫

达夫兄:前函已收到否?因为通邮不便,把什么事情都弄糟了。关于星岛日报事,已详前函。这里的经理是个孩子,性急,做事无秩序,所以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其实我也太把细,太要做得漂亮一点,而某一些人又无耻钻营,再加上道远音讯阻隔,结果造成了这个现在的局面。这里,我只得向他致万分的歉意。《星座》的稿费始于十八日领到,我怕你也许要用钱,在十三号去预支了薪水在十四日寄你,这时想已收到了吧。这里的事什么都不顺手,例如稿费的事,纠葛就发生了不少,编辑部在七月三十一日就把稿费单发下去,会计部却搁到五六号才发通知单(而且不肯直接寄钱,要等作者寄回收据后才寄)。在本地的作者,竟有领到七八次才领到的(例如马国亮),不知是没预备好还是什么,今天发一点,明天发一点,最迟竟有等到二十一号才领到的(如叶秋原),使我们感到异常苦痛,自领的说我们侮辱他们,代领的更吃了挪用的冤枉,谁知道实际情形是如此。这月底以后,我决定和会计部办交涉,得一个妥善的办法,这样下去作者全给他们得罪到了(特稿稿费收据请寄下,我替你去代领寄奉)。《星岛》是否天天收到?星座稿子很是贫乏,务恳仍源源寄稿,至感,至感。中篇小说究竟肯答应给我写否?因为看见你给陶公信上也说写中篇,到底是一个呢,还是两个?家里孩子病还没有好,自己也因疲倦至而有点支持不下去,什么时候能过一点悠闲的生活呢!精神生活也寂寞得很,希望从你的信上得到一点安慰。即请 俪安望舒二十三日

映霞均此(如达夫离开汉寿,此信务烦转去)行迹已决定后乞来示告知。(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致艾青

……这样长久没有写信给你,原因是想好好地写一首诗给你编的副刊,可是日子过去,日子又来,依然是一张白纸,反而把给你的信搁了这么久,于是只好暂时把写诗的念头搁下,决定在一星期内译一两首西班牙抗战谣曲给你——我已收到西班牙原本了。……诗是从内心的深处发出来的和谐,洗炼过的;……不是那些没有情绪的呼唤。抗战以来的诗我很少有满意的。那些浮浅的,烦躁的声音,字眼,在作者也许是真诚地写出来的,然而具有真诚的态度未必是能够写出好的诗来。那是观察和感觉的深度的问题,表现手法的问题,各人的素养和气质的问题。我很想再出《新诗》,现在在筹备经费。办法是已有了,那便是在《星座》中出《十日新诗》一张。把稿费捐出来。问题倒是在没有好诗。我认为较好的几个作家,金克木去桂林后毫无消息,玲君到延安鲁艺院后也音信俱绝,卞之琳听说也去打游击,也没有信。其余的人,有的还在诉说个人的小悲哀,小欢乐,因此很少有把握,但是不去管他,试一试吧,有好稿就出,不然就搁起来,你如果有诗,千万寄来。……

致赵景深

景深兄:承赐大作《小说闲话》及卫聚贤君《薛仁贵征东考》,已于上月底收到。弟忽染时疫,几致不起,今日才能起床握管,特奉函道谢。卫君所考《薛家府演义》作者为赵炯,然弟觉甚为勉强。如照这样推测,则吾人颇有理由说《金瓶梅》为于慎行作,《今古奇观》为顾有孝所选,且理由比卫君充足也。《醉翁谈录》消息如何?承允赐大作何久不寄下,均请赐复。即颂文祺。弟 望舒十一月九日《北红拂记》已出版未?

致陈敬容

敬容女士:大札早收到,因为没有你的地址,故未即奉复,昨天又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的通讯处,这里赶快回答你。你的朋友打算译Les Miséables,如果我可以有帮忙的地方,一定效力,我的拉丁文是马马虎虎的,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理过了,而书中拉丁文其实并不多,怕还是西班牙字多一点。现在这样好吗:请他将不识的字抄出来,注明页数(他大概是用的Nelson本子吧,我只有这个版本),我知道的就解释了寄还他,这样可以免得奔走,只须陆续一来一往写信就是了。你以为如何?我病还没有好,可是不得不上课,每上二小时课,回来就得睡半天。《中国新诗》什么时候集稿请示知,一定有稿子给你。你的《交响集》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不要忘记送我一部。即请撰安望舒(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致杨静

丽萍:到平已月余,可是还没有给你写一封信,这种心情也许你是能理解的吧。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一直到上星期为止,我总以为朵朵暂时不记得你了:从上船起一直到上星期这一个多月中,她从来没有提到你一个字,我以为新年快乐使她忘记了一切,可是,在上星期当她打了防疫针起反应而发高烧的时候,她竟大声喊着:“妈咪,你作免呒要我第,顶呒解我第嗨里处!”这呓语泄漏出了她一个月以来隐藏着的心情,使我眼泪也夺眶而出。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啊!可是不要说这些感伤的话了,且把我们分手后的情形告诉你吧。那一天,船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开,上船后,我的气喘就好多了。我和二朵朵,卞之琳和邝先生各占一个房舱(大朵朵在我们隔壁的房舱)。房舱很舒服,约等于普通船的头等舱。大菜间也是我们独占的,我们整天在那里玩。伙食也不错,而且餐餐有酒喝。在海上除了第一二天有雾外,一路风平浪静,船上的人,除了大朵朵外,一个晕船的也没有。三月十七日晨,船就到了大沽口,可是并没有当天上岸,因为从北平派来接我们的人,一直到十八日下午才开了小轮船来接我们(我们的船太大了不能一直开到天津)。那天晚上,我们到了塘沽,宿在海关的宿舍里,受着隆重的招待,第二天十九日,塘沽公安局招宴,宴毕,才上了专为我们而备的专车。十二时到天津,市政府又在车站中款待我们,休息了一小时,在四时到了北平,当即来到翠明庄。翠明庄是从前日本人造来做将校招待所的,胜利后国民党拿来做励志社,现在是人民政府拿来做招待民主人士的地方,虽不及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大,但比前二处更清静而进出自由。我住的三十一号是全庄最好的一间,有客厅,卧室,浴室,贮藏室等四间,小而精致,房中有电话,十分方便。在军调部时代,据说是叶剑英将军住的,而北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副市长徐冰也曾住在这里,可以算是有历史性的房间了。卧室有两张沙发床,我和二朵朵睡,大朵朵独自睡一张,一个多月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儿。在刚来的那一天,二朵朵高兴兴奋得了不得,变成小麻雀一样地多话了。真的,一切在她都是新鲜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专车,她却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了,高耸着的正阳门,故宫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照她所说那样,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以后她还吃了她“从来也没有吃过”的糖葫芦,炒红果,蜜饯,小白梨等。)这里,我们的一切需要他们都管,如洗浴,理发,洗衣,医药等,饭食是每日三餐,早晨吃粥,午晚吃饭,饭菜非常丰富,每餐有鱼有肉,有时是全只的鸡鸭,把嘴也吃高了,不知将来离开此地时怎样呢?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是游玩过去的,不是看戏就是玩公园故宫等等。孩子们成天跟着我,直到四月一日以后,我才比较松一点。因为她们是在四月一号起进了孔德学校的。孔德学校是北平有名的中小学,虽然现在已不如以前,可是总还不错。因为校长和主任都是认识的,所以她们两人就毫无困难地进了去。大朵进了五年级,二朵进了幼稚园大班。麻烦的是二朵只上半天课,下午还是缠住了我。她现在北京话已说得很不错了。我身体仍然不大好,所以本来计划从军南下的计划,只能搁起而决定留在北平。也许最近就得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不再过这种舒适有闲的生活了。我希望仍能带着孩子,可是事情只能到那时再说。政府的托儿所是很好的,好些同志的孩子们都是红红胖胖的,恐怕比我管好得多。前些日子和二朵到颐和园去玩,请朋友照了像,这里寄奉,大朵因为在读书,所以没有去。预料你回信来时我一定不住在这里了,所以你的信还是写下列地址好:“北平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二十一号吴晓铃先生转”。你的计划如何?到法国去呢,到上海去呢,还是留在香港?我倒很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如果有意,可去找沈松泉设法,或找灵凤转夏衍。我应该连忙声明这是为你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我。昂朵好否?你身体如何?请来信告知一切。望舒 四月二十七日灯下(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致杨静

丽萍:你的信收到已有半个多月了,因为在开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一点空也没有,开完会搬到华北大学来。病了,本来还想搁一搁,二朵朵天天催我写信,只好就写了。现在先把这几个月的生活状态报告你吧:我是在六月初离开翠明庄招待所的,本来应该就到华大来,可是因为大朵朵、二朵朵都还没有放假,所以暂时在离学校很近的北池子八十三号文管会旧剧处住了一个月,等孩子们一放假,接着就开文代大会了,就一家子住到前门外的留香饭店去,一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才搬到华大来。二朵已在幼稚园毕业了,成绩很好,如下:唱歌甲,美术甲,故事甲,工艺乙,常识乙,游戏甲,运动甲,智力程度甲,体格发育甲,操行考查甲。大朵则较差,有一门算术不及格,要补考。二朵认识了很多的大朋友,如舒绣文,周小燕等,连我也都不熟的;马思聪家我也常带她去,她和思聪的次女雪雪是好朋友,她认戴爱莲做姑姑。她很有机会接近音乐和舞蹈,然而我哪里有工夫去管她?自从你写信来说要带昂朵来平后,她时常问你什么时候来,你叫我怎样回答她呢?我以为你到这里来也很好,做事和学习的机会都很多,决不会落空的。筹一笔船费就是了,一到天津就有人招待你的。如果连船费也没有办法,那么让我去和沈松泉商量,叫他们的货船带你来。我这几天工作上就要有调动,调到国际宣传局去(将来有出国可能),孩子们下半年读书的问题,须待调过去后决定。母亲决计请她来平,因为上海没人照顾,而此地生活比上海便宜。二朵已长了不少,去年的夏衣已短小了,在开文代会的时候,她天天看戏,看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在华大,每天除写一点字以外,就跟同住的孩子们玩,看华大同学排戏,她不断地想你和昂朵,所以你能来就好了。你来了有这些工作可以由你选:进华大学习,进文工团参加音乐或戏剧活动,(音专的贺丽影、郑兴丽都在文工团,马思聪、李凌也在那里。)进电台,其他机关的工作也很多,孩子们也不必自己管,只是要严肃地工作,前途是无量的。广州,不久就要解放,香港畸形的繁荣必然要结束了,你应该为自己前途着想。如果决定来而又可自筹旅费,请即打电报给我(北平煤渣胡同四号沈宝基转戴望舒),告知行期,到天津后找沈松泉(天津马场道三盛里二十五号),他自会招待你,不能筹钱也打电报给我,让我和沈去商量坐他们的船。不过后者要麻烦人家,还是自筹船费的好。来时不必使叶灵凤等人知道,会生许多麻烦。秋天是北平最好的季节,你的女儿日夜望你来。我身体还不错,就是常发病。上月照的一张相,这里寄上。祝好。阿宝也有意思来平否?请代致候!望舒 八月四日(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附:杨静致戴望舒三封信望舒:两封信都已收到了。当我收到第一信后因邮政不通。所以曾给一电报您,在未收到您的信之前,也曾有一信寄北京饭店转交给您。此信想您未必能收到,我很感谢您的关怀。我们在港都很平安,昂朵头上的疮已将痊愈了,只有耳朵旁一点点烂。前个星期,曾经病过一次。大概是因为初次游泳受凉之故。看了医生后,现在已好了。但是身体并不强健。我正预备给她上学,般含道英华女书院招生要有出世纸才有资格报名。我的生活一如从前,没有多大改变,每星期二、四、六上法文课,也没有找到事情做,偶然做做经纪赚一点钱。而这是不正常的入息,尤其是最近手头很拮据,不然我倒想由沪转平玩玩。我极想送昂朵来平。她在这里是很寂寞的,常常想念着朵朵。如果北平有工作给我做,生活不致丛生问题,那我即能设法带昂朵来北平。当然我是不敢冒险而行,法国之行,我已取消。这是为了昂朵,我不能遗下她而远行。况且经济方面,也是不可能的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