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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8: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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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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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一生试读:

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8-01

ISBN:9787568205641

本书由北京读品联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一

雅娜打好行装,走到窗口张望,雨还是没有停。

大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窗和房顶。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胀破了,雨水倾泻到大地上,大地像糖一般溶化了,变成一片泥浆。不时刮过阵风,送来一股闷热。阴沟的水漫出来,哗哗流淌,灌满了行人绝迹的街道。临街的房舍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地窖到顶楼的墙壁都湿透了。

雅娜昨天出了修道院,这一生总算自由了,她要及时享受梦想已久的各种幸福。从清晨起,她就不停地观望天色,唯恐天气不放晴,父亲就不肯动身。

雅娜忽然发现忘了把日历放进旅行包里,于是她从墙上摘下小小的月份牌。月份牌的图案正中烫金印出“1819”这个年份,她拿起铅笔,画掉头四栏和每个圣徒日,一直画到

日,这正是她出修道院的日子。“小雅娜!”门外有人叫她。“进来,爸爸。”雅娜答应一声,只见她父亲走进房间。

他就是勒佩丘·德沃男爵,名唤西蒙·雅克,是上个世纪的老派贵族。他追随卢梭,热爱大自然、田野、树林和动物,表现出情人般的温存。

他既然出身贵族,就本能地痛恨1793年,不过,他又受了非正统教育,具有哲人的气质,因而憎恶暴政,但只是发泄不满,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仁慈,既体现他的巨大威力,也体现他的致命弱点。他这种造物主式的仁慈、要爱怜、要施舍、要广为行善、有求必应,倒显得意志薄弱,缺乏主见,几乎成了一种毛病。

男爵崇尚理论,为女儿的教育拟订了一整套计划,要把女儿培养成为快活、善良、正直而温柔的女性。

雅娜在家生活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圣心修道院,母亲的眼泪也未能阻挡。

父亲严令,让她在修道院幽居,与外界隔绝,不与人事接触。他希望女儿到十七岁回家时仍然天真无邪,以便亲自调理,让她沐浴在理性的诗中,让她驰骋在丰饶的田野里,观察动物天生的爱恋和单纯的温情,观察生命的客观法则,从而开启性灵,走出蒙昧无知的状态。

现在,她出了修道院,一团喜气洋洋,显得充满活力又渴望幸福,急于要尝一尝各种欢乐和各种艳遇的滋味。况且这一切,她在修道院穷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黑夜和孤独的期待中,早已从精神上品尝遍了。

她的相貌宛如韦罗内塞的一幅肖像画,那黄灿灿的金发仿佛给她的肌肤着了色,华贵的肌肤白里透红,覆盖着纤细的寒毛,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丝绒,只有在阳光的爱抚下才能依稀分辨。一对明眸呈深蓝色,就像荷兰制造的小瓷人的眼睛那样。

她的左鼻翼上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右腮下也长了一颗,并带有几根不易分辨的与肌肤同色的寒毛。她身材修长,线条优美,胸乳也已丰满。她嗓音清脆,有时听来过于尖细,笑起来却那么开心,给周围制造了一种喜悦的气氛。她有一种习惯动作,双手时常举到鬓角,仿佛要抿头发似的。

她冲上去,紧紧拥抱父亲,说道:“哎,到底走不走啊?”

父亲微微一笑,摇了摇苍白的长发,又指了指窗外:“怎么,这样天气,你还想上路啊?”

雅娜撒起娇来,恳求父亲:“嗳!爸爸,求求你了,走吧!下午天儿就会晴的。”“你母亲也绝不会答应的。”“会答应的,我担保,我去跟她说。”“你若是能说服你母亲,那我也同意。”

雅娜立即冲向男爵夫人的房间,因为她已急不可耐,早就盼望动身这一天了。

她到鲁昂城,进入圣心修道院之后,就没有离开,父亲规定她到一定年龄之前不准分心。只有两次例外,父母接她回巴黎各住半个月,但毕竟是待在城里,而她一心向往去乡村。

现在,她要到白杨田庄去消夏。那座古老的庄园是祖传的产业,建在伊波附近的悬崖峭壁上。她期望到了海边能自由地生活,得到无穷的乐趣。再说,那份产业早已确定留给她,她结婚之后就要在那里定居。

这场大雨,从昨天晚上下起,一直未停,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大烦恼。

可是,刚过

分钟,她就跑出母亲的房间,满楼叫嚷:“爸爸!爸爸!妈妈答应啦!快套车吧!”

滂沱大雨根本不见小,当

轮马车驶到门口时,反而下得更大了。

雅娜要上车了,男爵夫人才由丈夫和使女搀着下楼。那名使女个头儿高大,身体健壮,像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科地区人,年龄还不满十

岁,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了。她名叫罗莎莉,是雅娜的奶姊妹,因此在府上被当作第二个女儿。

罗莎莉的主要差使就是搀扶老夫人,原来几年前,男爵夫人患了心脏肥大症,身体逐年发胖,现在肥胖得变了形,弄得她自己也叫苦连天。

老夫人刚走到古老公馆的台阶前,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望着水流成河的院子,咕哝道:“这可真有点胡闹。”

男爵一直笑呵呵的,应声说:“这可是您拿的主意呀,阿黛莱德夫人。”

他妻子起了个华贵的名字,男爵叫她时总加上“夫人”这种称谓,恭敬中却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朝前走去,吃力地上了车,压得车身的弹簧咯吱咯吱乱响。男爵坐到她身旁,而雅娜和罗莎莉则坐在背向的车凳上。

厨娘吕迪芬拿来一抱斗篷,盖在他们膝上,又拎来两个篮子,塞到他们腿中间,然后她爬上车,坐到西蒙老头的身边,并用一条大毯子裹住全身。门房夫妇向前施礼送行,关上了车门,主人又最后叮嘱他们注意随后运送行李的两轮大车,这才吩咐启程。

车夫西蒙老头顶着大雨,他弓着背,低着头,整个人缩进三层领的外套里。急风暴雨呼啸地击打着车窗,雨水淹没了路面。

两套马车沿河岸大道飞驰,一旁闪过靠岸排列停泊的大船,只见桅杆、横桁和绳索像脱叶的树木,光秃秃的,挺立在凄风苦雨的天空里。继而,马车拐入长街,行驶在里布台山林荫大道上。

不久,马车又穿过一片片牧场,时而望见一株淋雨的柳树,像尸体一般枝叶低垂,黯然兀立在烟雨中。马蹄发出嗒嗒的声响,四个车轮抛起飞旋的泥浆。

车上的人沉闷不语,他们的神思好像大地一样,都淋得湿重了。老夫人仰头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男爵无精打采地凝望着雨中单调的田野景象。罗莎莉膝上放着一个包裹,她像牲畜一样发愣,一副平民百姓常有的神态。在这温煦的雨天,唯独雅娜感到复活了,好似久久放在室内的一盆花草移到了户外。她那快活的情绪,犹如繁茂的枝叶,遮护她的心免遭忧伤的侵袭。她虽然默默无语,但是真想放声歌唱,真想把手伸到车外接雨水喝。她观望外面,景物凄凉,全淹没在雨中,而她坐着马车飞驰,既躲风又避雨,心中好不快活。

在滂沱大雨中,两匹马皮毛光亮的臀部腾腾地冒着热气。

男爵夫人渐渐入睡,她那由

束整齐的鬈发镶衬的脸庞慢慢垂下来,软绵绵地托在颏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皱则没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一落,两边腮帮子鼓起来,从微张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鼾声。丈夫朝她俯过身去,将一个皮夹子轻轻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硕阔腹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碰把她惊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着这件东西。皮夹子滑下去,震开了,里面的金币和钞票撒了满车。这一来,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儿看着开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钱币,又放到夫人的双膝上,说道:“喏,亲爱的朋友,埃尔托田庄只剩下这些钱了。我卖了那座田庄,好修缮白杨田庄。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常去住了。”

男爵夫人数了数,总共六千四百法郎,数完便把钱从容地放进自己的兜里。

祖传三

十一

座庄子,这是卖掉的第

座。余下的田产每年约有两万法郎的进项,如果经营得当,每年收入三万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当简朴,这笔收入本来够用,可惜家里始终有一个敞着口的无底洞,即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吸光他们手上的钱,就像太阳晒干沼泽地的水分一样。钱哗哗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家里总有人说:“真是怪事儿,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还见不到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种慷慨好施的行为,倒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心照不宣,达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程度。

雅娜问道:“现在,我那庄园修得很美啦?”

男爵兴冲冲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势渐渐小了,不久就飘着雨雾,化为霏霏细雨。天空密布的乌云仿佛飞升,颜色由黑变白。突然间,斜阳的一长束光芒,从看不见的云隙中射到牧场上。

云层裂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穹。继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纱撕开一样,只见澄净幽邃的碧空扩展开来,笼罩大地。

一阵清爽的和风吹过,宛若大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马车沿着园林行驶的时候,不时听见一只晒羽毛的鸟儿欢唱。

暮色降临。车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们在乡村小旅店停了两次车,让马歇歇脚,喝点水吃点燕麦饲料。远处响起钟声。到了一座小村庄,他们点上了车灯,这时天空也点亮了繁星。上了灯的庄户稀稀落落,时而一点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间,从一道丘冈后面,穿过杉树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大又红,仿佛还没有睡醒。

夜晚

分温煦,车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梦幻中游累了,饱览了美好的憧憬,现在也休息了。不过,一种姿势坐久了就会肢体麻木,她时而睁开眼睛动一动,望一望车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见路边闪过一家庄户的树木,或者散卧在牧场上并抬头观望的奶牛。她换了个姿势,想重温一场恍惚的梦境,然而,马车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新合上眼睛,只觉得精神和躯体都疲惫不堪。

马车总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口迎候。终于到了。雅娜猛然醒来,一纵身跳下车。男爵和罗莎莉由一名庄户照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的。老夫人的确精疲力竭了,她难受得哼哼呀呀,声息微弱地重复道:“唉!老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们!”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刚上床就睡着了。

只有雅娜和父亲共进晚餐。

父女俩相视而笑,隔着餐桌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接着一道观赏修缮一新的庄园邸宅。

这座诺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农舍之间,又高又大,十分宽敞,能住下一个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结构,只是年深日久而变成灰色了。

中厅特别宽敞,从前到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前后对开着两扇大门。一进门左右都有楼梯,到二楼合起来,形同一座桥梁,横跨于门厅上面,为堂厅腾出很大的空间。

楼下右首有一个异常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着精美的绣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图。雅娜惊喜交加,发现她小时爱坐的一把椅子,那锦罩上绣的正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大客厅的隔壁是书房,珍藏着满满一屋子古书,接下去的两个房间尚未派上用场。左首有新镶了壁板的餐厅、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厨房,以及带浴室的一小套房间。

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二楼,两侧排列着十扇房门。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卧室。父女俩走进去。这套卧室,男爵刚刚叫人修理一新,但是所用的帏幔和家具,都是闲置在顶楼上的存货。

卧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产品,相当古老,图案上尽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见自己的雕床,便高兴得叫起来。四脚由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鸟,全身乌黑油亮,托载着床体,仿佛守护天使。床体侧面的浮雕是鲜花和水果组成的两个大花篮。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顶端是科林斯式的,支着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爱神的天盖。科林斯柱式起源于希腊,是三种古典建筑柱式最为华丽的一种。

这张雕床过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尽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泽,显得黯淡一点儿。

床罩和天幕闪闪发光,犹如星辰交相辉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蓝色的古绸做成的,上面绣有硕大的金黄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细观赏了雕床之后,又举烛照亮壁毯,看一看织的是什么图案。

一名贵族少年和一名贵族小姐,身着红黄绿三色奇装异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蓝色树下交谈。旁边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这两个人物的正上方是远景画面,有五所尖顶小圆房子。再往上瞧,几乎连着天空的地方,却竖着一架红色风车。

这幅壁毯四周围绕着大型花卉图案。

另外两幅的图案跟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个小人儿,他们全身弗朗德勒人装束,都朝天举起双臂,表示万分惊愕和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织的是一幕惨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横倒在旁边,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视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的果子已然变黑了。

雅娜不明白画面的意思,正要走开,忽又发现边角有一只极小的野兽,好似一片草屑,图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准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野兽却是一头狮子。

雅娜这才明白,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的悲惨故事。巴比伦这对恋人因家庭反对而私奔,相约在一棵桑树下会合。西斯贝先到,被母狮的吼声吓跑,慌忙中丢掉面纱。皮拉姆斯发现被母狮撕破的面纱,以为西斯贝被母狮吃掉,便举刀自刎。西斯贝回来看到此景,也自杀身亡。从此白色的桑葚变成了黑色。她认为图案过分天真,虽然觉得好笑,但是这一爱情遭遇能时刻唤起她美好的憧憬,这种古老传说中的温情每夜都在她的梦中盘旋,在这种氛围中安歇倒是差强人意的。

室内其余的家具陈设风格各异,全是世世代代的家传,从而使这类古宅变成古董杂陈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黄铜的包角还金光耀眼;五斗柜两边各摆一把扶手圆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罩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香木造的写字台和壁炉遥相对应,壁炉台上摆着一个球形罩的帝国时代的座钟。

座钟好似铜制的蜂笼,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开的花园上空。一根细长的钟摆从蜂笼下方长长的缝隙中探出来,摆锤就是珐琅质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园上飞来舞去。

钟盘是彩瓷的,镶在蜂笼中间。

座钟响了,打了十一下。男爵亲了亲女儿,回房休息去了。

雅娜还余兴未尽,勉强上床安歇。

她最后环视了一下卧室,这才吹熄蜡烛。然而这张床只有床头靠墙,左首挨着窗户,月光射进来,流泻在地上,恍若一汪晶莹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墙上,淡淡的,悄然爱抚皮拉姆斯和西斯贝静止的恋情。

再从床角对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棵大树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过身去侧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了。

她总觉得还在车上颠簸,隆隆的车轮声还在脑海里震响。起初她静卧不动,以为这样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传遍周身。

她感到两条腿不时抽动,浑身越来越燥热,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脚赤臂,只穿着无袖长睡衣,幽灵一般踏过洒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昼,雅娜姑娘认出儿时所喜爱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见对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黄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层黄油。主楼前面矗立着两棵大树,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树,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树。

一丛小灌木林连接着这片草坪,还有五排古榆,成为宅院的屏障,阻挡海上暴风的袭击,但是受肆虐的海风不断的侵蚀,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顶光秃倾斜,像屋顶一样。

这个庭院左右各有长长的林荫路,将主宅同毗邻的两栋农舍隔开,一栋住着库亚尔一家,另一栋住着马尔丹一家。

林荫路两侧是参天的杨树,诺曼底地区称为白杨,这就是白杨田庄名称的由来。田庄外围平展展的一大片原野尚未开垦,长满了荆豆,海风不分昼夜,在这原野呼啸冲荡。再往前不远处,海岸陡然倾斜,形成白岩的悬崖峭壁,直下百米,没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远眺,只见狭长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着了。

在这阳光藏匿的宁静时刻,大地的各种香气都扩散开来。一株爬到一楼窗口的茉莉花不断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风徐吹,送来咸味空气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气味。

雅娜姑娘畅快地呼吸,乡村恬静的气氛使她平静下来,就像洗了个凉水澡。

傍晚醒来的各种动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来,它们在静谧的黑夜里默默地度过一生。大鸟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犹如消逝的黑点、出没的影子。看不见的昆虫的嗡鸣传至耳畔。有什么东西悄然奔跑,穿过挂满露珠的草地或者阒无一人的沙径。

只有几只忧伤的蟾蜍冲着月亮,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哀吟。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扩大,像这月夜一般充满了絮语,又像周围有声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蠢动的欲念突然活跃起来。她的心境和这种生机盎然的诗境灵犀相通。在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测的震颤在传递,无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爱情。

爱情!两年来,她春心萌动,越来越焦灼难耐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爱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会一心一意地爱他,而他也会百般体贴地爱她。他们俩要在同样的月夜中,在朦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着手,身子偎依着身子,听得见两颗心的跳动,感觉到对方臂膀的温煦,他们的爱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会一起,二人心心相印,仅凭相互间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窥透内心最隐秘的念头。

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将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紧紧相偎;一阵肉欲销魂的震颤,突然从脚下隐隐传至头顶。她双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梦幻。她伸向那个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东西掠过,宛若春风给她的一个爱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几乎倾倒了。

她蓦地听见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竟然确信不可能的事情,确信天缘的巧合、神谕的预感和命运的浪漫结合,同时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倾听那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确信他到大门口会停下,前来投宿。

然而,那人走过去了,雅娜一阵伤心,仿佛受了愚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渴望过甚,竟至痴心妄想,不觉哑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静下来一点儿,让自己的思绪顺着更合情理的梦想之河漂流,极力推测自己的未来,设计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这里生活,住在这俯临大海的静谧的庄园里。自不待言,她要有两个孩子,给他生个男孩,给自己生个女孩。她恍若看见两个孩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中间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视着他们,相互交换深情的目光。

她这样幻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气更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右边农舍里有一只公鸡打鸣,左边农舍的公鸡遥相呼应。嘶哑的鸣声隔着鸡舍壁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垠的天穹不知不觉泛白,繁星也纷纷隐没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鸟儿啾啾叫起来。啁啾之声从树丛里传出,起初很细微,继而越来越响亮,从一枝传到另一枝,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终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了。

雅娜忽然感到一片光明,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头一望,就被曙光晃得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半掩在白杨林荫路后面的一大片紫色云霞,将血红的光芒投射到苏醒的大地上。

巨大的火轮,渐渐拨开耀眼的云霞,将无数火焰掷到树丛、平野和海面,掷到天地之间。

雅娜顿时欣喜若狂。面对这光辉灿烂的景象,她的心醉了,简直受不了这极度的欢悦、这无限的柔情。这是她的曙光!这是她的朝阳!这是她生活的开端!这是她希望的腾飞!她双臂伸向绚烂的天宇,真想拥抱太阳。她要倾诉,要欢呼像这黎明一样的神圣事物。但是,她却呆若木雕,激情满怀而又无从行动,双手捧住额头,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于是她畅快淋漓地哭起来。

她重又抬起头来的时候,日出的绚丽景象已经消失。她感到心情平静下来,有几分倦怠,仿佛兴头过去了。她没有再关上窗户,就又上床躺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进入梦乡,一直酣睡到八点钟,父亲叫她不答应,只好进房来把她唤醒。

父亲要带她去看邸宅,“她”的邸宅修葺一新的情况。

主楼对着田庄内的一面,隔了一个苹果园便是村路,顺着这条村路走出去两公里,就上了从勒阿佛尔通费岗的大道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大门一直通到主楼台阶。庭院两侧各有一排厢房,是沿着两座农舍的水沟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主楼的房顶已经翻新,门窗和墙壁全部修好,房间也都重新裱糊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高大而灰秃秃的门脸最近修补过,又新换上银白色的窗板,使这座灰暗的古宅倒像长了许多斑痕。

主楼背面正是雅娜卧室一扇窗口的方向,隔着灌木林和被海风侵蚀的榆树墙,便可眺望大海。

雅娜和父亲挽着手臂,到各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父女俩又沿着长长的白杨路漫步。白杨路就是这座庭院的边缘,树下的青草宛若铺开的地毯。庭院里端的灌木林十分优美,条条曲径通幽。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让姑娘受了一惊,而那野兔跳过树墙,向崖边跑去,钻进荆豆丛中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说疲惫不堪,要去休息,男爵提议带女儿去伊波看看。

父女俩出门了,先是穿过白杨田庄所在的爱堵风村。三个农民向他们施礼问好,仿佛一向就认识他们似的。

二人顺着一道弯谷,走进一片树林,这是一块坡地,向海边倾斜。

不久便望见伊波村。一些妇女坐在各家的门口,缝补破烂衣裳,瞧着这对父女走过去。街道稍微倾斜,路中间有水沟,每户门口都堆着垃圾,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各户之间晾着棕色渔网,上面还挂着小银币似的一片片鱼鳞。每间房都是独居室,住一大家子人,屋里难闻的气味都从门口散发出来。

几只觅食的鸽子在水沟边徘徊。

雅娜觉得这一切很新奇,就当是观看舞台上的布景。

拐过一道墙角的时候,她猛然看见大海,深蓝色平滑的海面一望无际。

父女二人在海滩前面停下来,观赏海景。远处海面行驶的白帆,好似飞鸟展翅。左右两侧都矗着悬崖峭壁,有一侧岬角挡住了视线,另一侧海岸线无限延伸,最后变成一道虚线了。

附近有几道海湾,只见一道海湾里有码头和房舍。轻波细浪从鹅卵石上滚过,发出哗哗的声响,给海岸镶上浪花的白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上岸,侧身卧在石滩坡上,涂了沥青的椭圆形船舷冲着太阳。几名渔夫正收拾渔船好赶晚潮。

一名水手上前兜售鲜鱼,雅娜买了一尾菱鲆鱼,并要亲手拎回白杨田庄去。

那人一高兴,还请他们上船游海,并一再重复他的名字:“拉斯蒂克,约瑟凡·拉斯蒂克。”好让他们牢牢记住。

男爵答应绝不会忘记。

雅娜拎着那条大鱼太累,便把父亲的手杖穿到鱼鳃上,二人各抬一头。他们迎着风,眼睛神采奕奕,一路上高高兴兴,重又登上崖坡,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唠叨,而他们的胳膊渐渐累了,只好让肥大的鱼尾巴拖在草地上。二

雅娜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她看看书,遐想遐想,独自到周围转一转。她顺着大路漫步游荡,思想却踏入梦乡。有时她连蹦带跳,走下蜿蜒的小山谷。只见两个小圆丘上盛开着荆豆花,就像戴着金灿灿的头巾,花香浓烈,再由热气熏发,好似醇酒一般令雅娜心醉了。远处传来波浪在滩头滚动的声响,她的神思就在波涛间颠荡。

有时她感到慵怠,便躺在斜坡茂密的青草上。有时她转过一道谷口,在草洼间猛然发现一角蓝色的海,望着海面在阳光下粼粼闪光,天边还漂浮一角白帆,她不禁喜出望外,好像在她头顶盘旋的幸福神秘莫测地临近了。

在这清新优美的乡间,在这天际浑圆的静谧中,她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常常坐在丘冈上久久不动,甚至小野兔都会蹦到她的脚边。

她还时常在悬崖上奔跑,迎着海风,丝毫不知疲倦,只觉得这样活动畅快无比,宛如水中的游鱼,天上的飞燕。

雅娜到处播下记忆,犹如农夫在田地撒下种子,这些记忆在此扎根生长,直到消殒的一天。对这山谷的一沟一壑,她都投下了一份心意。

她对游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仗着身体健壮,胆子又大,意识不到危险,每次都游出去很远。在这清凉而蔚蓝的水中游浮摇荡,她感到十分惬意。她游到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仰卧在水面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极目望着深邃的蓝天,只见不时掠过一只飞燕或一只白色海鸟的轻影。她再也听不见人语,唯闻远处波浪在岩岸的絮语,唯闻从陆地滑到水面上的、隐隐约约难以分辨的喧闹。继而,她在水中立起,放声呼喊,双手连连拍水,高兴得简直发了狂。

有几回她游得实在太远,一只小舟便划过去接她。

她回田庄时,饿得脸上失去血色,但是步履轻快,嘴角浮现微笑,眼里则充满喜悦的神采。

至于男爵,他正筹划重大的农事,要进行试验,采用新技术,试用新农具,引进外国良种,因此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同农民交谈,而农民听了他的打算连连摇头,不相信能成功。

他也常跟伊波村的船夫下海。他游遍了周围的岩洞、水泉和峰顶,又想去捕鱼,充当一名普通的水手。

在风快帆轻的日子里,椭圆的渔船在波浪上疾驶,从两边船舷放下长线,一直放到海底,让成群的鲭鱼追逐。男爵拉着渔线,激动不安得手直发抖,不久便感到一条鱼上钩挣扎而扯动细细的长线。

有时他还乘着月色,去起头天下的网。他爱听桅杆咯吱咯吱的声响,爱听清凉晚风的呼啸。他凭借一处岩顶、一座钟楼和费岗的灯塔辨识方向,在海上长时间逡巡,以便寻找渔网的浮标,直到旭阳的朝晖射在甲板上,照得扇形宽鳐鱼的黏背和大菱鲆鱼的肥肚皮闪闪发亮,他这才坐下来,一动不动,觉得真是一种享受。

一上餐桌,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述他下海的情况。夫人也对他说,她在白杨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但走的是右侧靠库亚尔家的那一条,而另一侧照不进多少阳光。

她是遵从“多活动”的医嘱,才勉力出去多走走。只要夜间的寒气一消散,她就扶着罗莎莉的胳臂下楼来,可是全身还捂得严严实实,身上裹了一件斗篷,又搭了两条披肩,头上戴着黑色风帽,还包了一条红色毛围巾。

她拖着有点笨重的左脚,从主楼的墙角到灌木丛的第一排树,沿着笔直的路一来一往,无休无止地重复,左足下竟然踏出两条土印,草都不长了。她还吩咐在这条路的两端各安放一张长椅,每走五分钟她就停下脚步,对搀着她的可怜的好性儿使女说:“咱们坐一坐吧,孩子,我有点乏了。”

每次停歇时,她就往长椅上撂点东西,先是包头的围巾,接着是一条披肩,继而是另一条披肩,然后是风帽,最后就是斗篷了。这些东西在路两端的长椅上堆起两堆,到开午餐的时候,罗莎莉就用那条闲着的胳臂抱回去。

下午,男爵夫人又出去散步,但是走得更缓慢,歇息的时间拖长,有时躺在椅子上打盹,一睡就是一小时,这是专门为她推到外面的一把躺椅。

她把这称为“我的锻炼”,就像说“我的心脏肥大症”一样。

她十年前感到胸闷看过病,听大夫说了心脏肥大症这个名称。从那以后,这个字眼就深深地刻在她的头脑里,尽管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总让男爵、雅娜和罗莎莉摸她的心脏,可是这颗心脏深深埋在肥厚的胸脯里,谁也摸不出什么。然而,她绝不再让任何大夫检查,生怕查出别的病症。她开口闭口就是“她的”心脏肥大症,说惯了,就好像这是她的特殊病症,非她莫属,好比唯她独有、别人不能染指的一件物品。

男爵说“我妻子的心脏肥大症”,雅娜说“妈妈的心脏肥大症”,就像说她的“衣裙、帽子或者雨伞”一样。

男爵夫人年轻时非常漂亮,苗条的身材赛过一根芦苇。在帝国时期,她同所有军官跳过舞,还看过小说《柯丽娜》,(女主人公柯丽娜是一个具有浪漫气质的天才诗人,因社会偏见,在爱情上遭受挫折,成为悲剧人物)并感动得流下眼泪。打那以后,她的身心就像打上了这部小说的烙印。

随着身体一天天发福,她的心灵却越来越充满诗的激情,等到胖得离不开座椅时,她就神游物外,想象自己经历种种艳情的际遇。有些艳遇她特别喜爱,就总出现在她的幻想中,宛如八音盒上了发条,没完没了地奏同一支曲子。凡是哀婉的浪漫曲,里面叙述飞燕,叙述女子落难的故事,都能一无例外地引出她的眼泪。她甚至爱听贝朗瑞的一些香艳的歌谣,因为歌中表现了缺憾感伤的情调。

她常常几个钟头静坐不动,神思在梦幻中远游。她无限喜爱白杨田庄,只因近几个月来迷上瓦尔特·司各特的书,觉得周围的景物如树林、荒原和大海,恰恰向她提供了这些心爱小说的背景。

每逢下雨天,她就关在卧室里,检阅她所说的“珍藏”,全部是从前的信件,有她父母的,有她订婚后男爵写来的,以及其他书信。

这些信件全部收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个写字台是桃花心木的,四面包角的铜片上有狮身人面像。要检阅时,她总是以特别的声调说:“罗莎莉,我的孩子,把装‘念心儿’的抽屉给我拿来。”

小使女去打开柜门,取出那个抽屉,放在夫人身边的椅子上。男爵夫人便一封一封地细读旧信,时而一滴眼泪掉在信页上。

有时雅娜代替罗莎莉,搀扶母亲出去散步,母亲就向她讲述童年的记忆。雅娜姑娘在从前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尤为诧异的是,她和母亲当年的念头和渴望何其相似。的确,每一个人都认为,唯独自己的心灵有种种的感受和悸动,而其实最初的人早已经历过,最后一代男人和女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母女俩走得很慢,正合缓慢叙述的节奏。有时男爵夫人一阵气喘,叙述就中断一会儿。雅娜刚听一个开头,神思就赶到故事的前边,奔向充满欢乐的未来,在希望之乡流连忘返。

一天下午,母女俩正在白杨路里端的长椅上歇息,忽见一位胖神甫从路口朝她们走来。

神甫老远就施礼,笑呵呵地走近前又施礼,朗声说道:“哎呀,男爵夫人,这一向可好?”他就是本堂神甫。

老夫人出生在哲学家辈出的世纪,又赶上革命的年代,由不大信教的父亲教养成人,因此她难得光顾教堂。她倒是挺喜欢神甫,但那是女性本能的一种宗教感情。

男爵夫人早把比科神甫忘得一干二净,一看见是他,不禁面有愧色。她表示歉意,说这次回田庄没有通知神甫。比科神甫倒是位好好先生,对此毫不介意。他端详着雅娜,称赞她气色很好,说罢坐下来,将三角帽放在膝上,连连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体肥胖,满面红光,可是大汗淋漓,不时从衣兜里掏出一条已经浸透汗水的方格大手帕,擦脸又擦脖颈,刚把湿手帕放回教袍兜里,肌肤上就又出了一层汗珠,落到大腹鼓起的教袍襟上,和走路所挂的飞尘掺和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斑点。

他是个地道的乡村教士,性格开朗,非常健谈,为人非常宽厚。他讲述了好些事情,谈到当地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发觉他这两名教民还没有去做弥撒。男爵夫人懒得去教堂,自然同她的信仰不明确有关;而雅娜早已厌腻了礼拜的仪式,乐得从修道院里脱身。

男爵来了。他是泛神论者,对基督教教义不感兴趣。不过,他认识这位神甫已有多年,对他很热情,还留他共进晚餐。

这位神甫善于讨人喜欢,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哪怕是最平庸的人,一旦因偶然的机会有了管别人的权力,由于掌握别人的灵魂,就会无形中养成了这种狡狯的态度。

男爵夫人对他优礼相加,大概是因为物以类聚,感到特别投缘。这个大胖子充血的面孔、短促的呼吸,自然讨她这气喘吁吁的胖妇的喜欢。

晚餐快上甜食的时候,这位本堂神甫越发上来了兴致,洒脱不拘,在愉快的一餐接近尾声时,他的言谈举止就显得十分随便了。

他仿佛有了一个得意的念头,突然嚷道:“嘿!本教区新来了一个人,德·拉马尔子爵,我应当把他引见给你们!”

本省的贵族世家,男爵夫人都了如指掌,她不禁问道:“他是厄尔省德·拉马尔府上的人吗?”

神甫点头应道:“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若望·德·拉马尔子爵的公子。”

阿黛莱德夫人最崇尚贵族,于是她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了解到这个青年为了偿还父债,将子爵府老宅卖掉,他在爱堵风村有三个庄子,就先在一个庄子落脚。三个农场每年有五六千法郎的进项,幸而子爵生来尚俭,量入为出,他打算住在这普通的农舍,过两三年简朴的生活,待有些积蓄,再到上流社会上也好有点颜面,以便攀上一门条件优越的婚姻,既无须借贷,也不必将庄田抵押出去。

本堂神甫还补充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安分守己,又非常稳重。不过,他在这里无以消遣。”

于是男爵说:“神甫先生,把他带来吧,让他不时到这儿来散散心。”

他们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他们进入客厅喝罢咖啡,神甫告便,要到庭院走一走,因为他饭后有散步的习惯。男爵陪他出去,两人在主楼刷白的门脸前边来回散步。他们的身影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因他们面向或背向月亮而异。有趣的是这对身影一个精瘦细长,一个肥胖滚圆还冠以圆蘑帽。本堂神甫从兜里掏出一支卷烟,放到嘴里嚼着烟屑,他以乡下人的直率口气解释说:“这可以解嗝逆,我有点消化不良。”

继而,他望着皓月行空的景象,突然感叹道:“这景象永远也看不厌。”

说罢,他回楼向两位女士告辞。三

到了星期天,男爵夫人和雅娜去做弥撒了,这也是不好辜负本堂神甫的一番雅意。

弥撒之后,她们等候神甫,想邀请他星期四去吃午饭。神甫从圣器室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的漂亮青年,并同他亲热地挎着胳臂。他一看见两位女士,便露出惊喜的神情,高声说道:“真是巧逢啊!男爵夫人,雅娜小姐,请允许我给二位介绍你们的邻居,德·拉马尔子爵。”

子爵躬身施礼,说他久仰芳名,结识两位女士是他的夙愿,接着他侃侃而谈,表明他深谙世事,又是个有教养的人。他生了一副女人都梦寐以求、男人都十分讨厌的好面孔。乌黑的鬈发半遮住他那微褐色光润的额头,两道匀称的浓眉仿佛修饰过,衬得他那眼白发蓝的暗灰色眼睛更加深沉而温柔。

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因而眼神富有感染力,能令沙龙里高傲的美妇人动心,能使街头上手提篮子头戴便帽的贫家女回首。

他那无精打采的目光有一种魅力,给人以思想深刻、咳唾成珠的印象。

他那浓密的胡须又精美又鲜亮,遮住稍显宽阔的腮骨。

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分手了。

过了两天,德·拉马尔先生首次登门拜访。

他到来时,男爵一家人正议论一张粗木长椅,这是上午才安在客厅窗户对面的梧桐树下的。男爵主张在菩提树下再安一张,也好对称。男爵夫人最讨厌对称,表示反对。问及子爵的看法,他说同意男爵夫人的主张。

继而,子爵谈起当地情况,声称这里的风光十分“秀丽”,说他独自散步时,发现许多赏心悦目的“景点”。他的目光时而同雅娜的目光相遇,仿佛纯属偶然。然而,雅娜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突然扫来又迅即移开的一瞥,流露出一种温情的赞赏和一种初醒的倾慕。

去年故去的德·拉马尔老先生,生前恰巧认识男爵夫人的父亲德·居尔托先生的一位好友。这一层关系的发现又引出话头,什么联姻关系、交往的日期、亲戚套亲戚的网络,谈起来无休无止。男爵夫人显示其惊人的记忆力,列举一些世家的先祖与后裔,在错综复杂的谱系的迷宫里游荡,绝不会迷失方向。“子爵,请告诉我,索努瓦·德·瓦弗勒那个家族,您听说过吗?长子贡特朗娶了库尔西府上的一位小姐,即库尔西·库尔维尔的一个千金;次子娶了我的表姐德·拉罗什·奥贝尔小姐;我这位表姐后来又同克里臧日府联姻。而德·克里臧日先生又是家父的至交,他也一定认识令尊大人。”“不错,夫人。不就是流亡国外、其子倾家荡产的那位德·克里臧日先生吗?”“正是他。他还向我姑母求过婚,当时我姑父德·埃特里伯爵已经谢世。但是,我姑母嫌他有吸鼻烟的习惯,没有答应。对了,维洛瓦兹那家人近况如何,您知道吗?他们家道中落之后,约在一八一三年离开都兰,迁到奥弗涅去,我就再没有听人提起过。”“据我了解,夫人,老侯爵坠马身亡,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英国人,另一个嫁给一个叫巴梭勒的人,据说那是个富商,把她勾引过去了。”

幼年听老辈人谈论而记住的这些姓名,如今又翻腾出来。在他们的思想里,这些门当户对的婚姻,就跟国家大事一样重要。他们谈论那些从未谋面的人,就跟议论熟人一样。同样,在其他地方,那些人也议论他们。尽管相隔遥远,彼此却有亲近感,几乎算得上故友亲朋,只因为大家同属于一个阶级,都有同样的血统。

男爵生性孤僻,所受的教育又同本阶级的信仰和偏见相抵牾,因此他不大了解住在这个地区的世族大户,便向子爵打听。

德·拉马尔先生回答道:“哦!这一地区贵族人家不多。”他讲这话的口气,就像说海岸一带兔子不多一样。接着,他详细介绍,这方圆不太远仅有三家,一是库特利埃侯爵,堪称诺曼底大区的贵族首领;二是布里维尔子爵夫妇,都出身名门世家,却深居简出;最后就是富维尔伯爵,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住在临水塘的窃蠹田庄,唯好打猎,据说他把妻子折磨得抑郁而死。

此外,有几个暴发户在当地置田产庄园,但是与他们之间没有交往,子爵并不认识。

子爵要告辞了,他最后一眼瞥向雅娜,显得更亲热更深情,仿佛特意向她告别。

男爵夫人觉得他挺可爱,尤其温文尔雅。男爵应声说:“是啊,毫无疑问,他是个很有教养的青年。”

下一周,他们邀请子爵共进晚餐。此后他就成为常客了。

他往往在下午四点光景到来,去“她的林荫路”找见男爵夫人,再让她挽着胳臂帮她“锻炼”。雅娜若是没有出门,她就在另一侧搀扶母亲。三个人沿着长长的笔直林荫路缓步而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断地往返。子爵不大同雅娜姑娘说话,然而,他那黑绒般的目光,却经常同雅娜蓝玛瑙似的目光相遇。

有好几回,这对年轻人和男爵一道去伊波。

一天傍晚,他们正在海滩上,拉斯蒂克老头过来搭讪。他嘴上总叼着烟斗,他少了烟斗怕是比缺了鼻子还令人诧异。他上前说道:“爵爷先生,趁这风天,赶明儿,往埃特塔跑一趟多来劲,回来也不费劲儿。”

雅娜双手合拢,说道:“嘿!爸爸,你愿意去吗?”

男爵转头问德·拉马尔先生:“子爵,您去吗?我们一同到那里用午餐吧。”

事情随即定下来。

次日天刚亮,雅娜就起床了,等着父亲慢腾腾地穿好衣裳,父女俩这才踏着朝露,穿过平野,走进响彻鸟儿歌声的树林。到了海边,只见子爵和拉斯蒂克老头已经坐在绞盘上等候了。

有两名海员帮着拖船下水。几个男人用肩膀抵住船帮,使出全身力气推船,在鹅卵石上艰难地向前移动。拉斯蒂克把涂了油的圆木塞到船底下,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拖长嗓音,不停地呼着号子:“嗨哟!嗨哟!”好让大家随着号子声一齐用力。

船推到斜坡上时,一下子就自动滑行了,擦过鹅卵石,发出布帛撕裂的声响。船体一下到轻波细浪上,便戛然停住。众人上了船,在长凳上落座,留在岸上的那两名海员用力一推,就把船送出去。

从远海来的微风不断地吹拂,海面漾起涟漪。扯起的风帆微微鼓胀,小船在海上平稳地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帆船先是远离海岸。天幕低垂,同海洋连成一片。陆上悬崖矗立,在脚下投了一大片阴影,但有几处洒满阳光的草坡将阴影劈开几个缺口。向后眺望,只见几片棕帆驶出费岗的白堤;向前眺望,又见一块有孔洞的大岩石,圆圆的,造型奇特,好像把长鼻插进水中的大象。那便是小小的码头埃特塔。

雅娜举目远望,一只手抓住船帮,在波浪的摇荡中她感到有点眩晕。她觉得自然万物中,真正算得上美的只有三样:阳光、空间和水。

谁也不讲话。拉斯蒂克老头掌着舵和帆后角索,他不时从凳下取出酒瓶喝一口,还有不断地抽他那破烟斗。那烟斗似乎永不熄灭,总冒着一缕青烟,而另一缕同样的青烟则从他嘴角飘逸出来。谁也没见他重新点燃比乌木还黑的瓦烟斗,也没见他往里添烟叶。有时,他抬手从嘴里取下烟斗,从喷烟的嘴角朝海里喷出一长条棕色唾液。

男爵坐在船头,监视着风帆,顶一名水手使用。雅娜和子爵则并排坐着,两个人都有点局促不安。一种无形的力量时时吸引他们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同时抬起眼睛,就好像有一种亲和力的作用。他们之间已经飘浮着一种朦胧的、难以捕捉的柔情。的确,两个青年在一起,小伙子长得不丑,姑娘容貌又美,他们之间就很快会萌生这种柔情。雅娜和子爵相互挨着感到愉悦,也许由于彼此在相互思慕吧。

太阳升起来了,仿佛要居高纵观下面浩瀚的大海,而大海似乎要卖弄风骚,裹上了一层雾气的轻纱,遮住阳光的青睐。这层雾气贴近水面,呈淡黄色,又是透明的,什么也遮不住,却使远景更为柔和。金轮投射光焰,融化了明亮的雾霭,当它施展全部威力的时候,雾气就消散,化为乌有了。于是,大海平滑得赛过镜子,在朗照下开始熠熠闪光。

雅娜非常激动,喃喃说道:“多美呀!”

子爵附和道:“哦!是啊,真美呀!”

清朗恬静的晨景,似乎在他们心中唤起了回声。

埃特塔的高大拱门赫然出现在面前,好似悬崖的两条腿跨入大海,拱高可以行船,一根尖尖的白色石柱矗立在第一道拱门前面。

帆船靠岸了。男爵头一个跳下船,拉住缆绳,把船系在岸边。子爵把雅娜抱上岸,免得她湿了脚。然后,他们并肩走上难行的鹅卵石滩,心情还为刚才短暂的拥抱而激动。忽然,他们听见拉斯蒂克老头对男爵说:“照我看,他俩在一起,还挺般配的。”

他们来到海滩附近的一家小客栈,在欢快的气氛中共进午餐。在无垠恬静的大海上,他们的声音和思想似乎变得迟钝,都默默无言。到了餐桌,他们的话多了起来,像度假的学童一样喋喋不休。

一点点小事都能给他们增添无穷的乐趣。

拉斯蒂克老头落了座,将还在冒烟的烟斗小心翼翼地收到贝雷帽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那酒糟鼻子大概有吸引力,一只苍蝇屡次三番落到上面,他用手驱赶时,想抓住动作又慢。苍蝇飞开,落到蝇屎斑斑的薄纱窗帘上,似乎还贪婪地窥视着船夫红红的大鼻子,一忽儿又飞回来要落在上面。

苍蝇每飞一回,都引起一阵大笑。老汉鼻子被搔得发痒,实在不耐烦了,便咕哝一句“这家伙跟娘儿们一样缠人”,逗得雅娜和子爵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赶紧用餐巾捂住嘴,尽量抑制住笑声。

喝完咖啡,雅娜提议说:“出去散散步好吧。”

子爵立即站起来,但是,男爵愿意在石滩上晒太阳,说道:“你们去吧,孩子们,过一小时再到这儿来找我。”

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去,经过当地的几家茅舍,又路过一座好似大农舍的小庄园邸宅,眼前便展现空旷的山谷。

风帆在海上摇荡,打破他们日常的平衡,使他们精神倦怠,而咸味的空气又刺激他们的食欲。接着一顿美餐,身子不免发懒,而餐桌上快活的气氛又令他们兴奋。此刻他们真有点忘情,就想在田野里飞跑狂奔。雅娜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感到心潮澎湃,蓦地产生种种新的感觉。

头上烈日炎炎,路两旁成熟的庄稼晒得垂下了头。蝈蝈儿多得像青草,在小麦和黑麦田里,在岸边的灯芯草丛中,各处都响起细微而聒噪的鸣声。

在这溽暑熏蒸的天空下,再也听不见别种声音。蓝天金灿灿的,就像金属接触炉火一样,霎时间就要烧红。

他们望见右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条狭窄低洼的路径穿入树林,两边大树参天,浓荫蔽日。二人一走进林中,就感到清凉的潮气袭来,刺激皮肤打寒战,一直沁入肺腑。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风也透不进来,因此寸草不生,地面只覆盖着一层青苔。

他们继续往前走。“瞧那边,咱们可以去坐一坐。”雅娜说道。

两棵枯死的老树,给葱郁的枝叶开了一个天窗。一束阳光倾泻下来,晒暖了地面,唤醒了青草、蒲公英和葛藤的新芽,催开了薄雾状的小白花和纺锤形的毛地黄。各种各样的飞虫:蝴蝶、蜜蜂、短粗的胡蜂、像苍蝇骷髅一样的巨型库蚊、带斑点的粉红色瓢虫、闪着绿光的甲虫、长着触角的黑壳虫,都麇集在这从清凉的浓荫重影中凿开的一口明亮温暖的天井里。

二人坐下来,头躲在阴凉里,脚伸到暖阳下,观赏着一束阳光就能使之营营活跃的小生命。雅娜感叹道:“在这里多舒服!乡间多好啊!有时候,我真想变成苍蝇或者蝴蝶,躲藏在花丛中。”

他们谈起各自的情况,各自的习惯和情趣,就像交心那样娓娓倾谈。子爵说他已经厌恶上流社会,不想再过那种无聊的生活,说那种生活总是老一套,根本见不到一点真心和诚意。

上流社会!雅娜很想去闯一闯,然而她事先就确信,上流社会绝比不上乡间的生活。

两颗心越靠近,两个人就越是客气,互相称呼“先生”和“小姐”。同时,两副目光也越来越含笑,越来越交织在一起。他们感到自身萌生了一颗慈爱之心、一种博爱之情,萌生了对万物从未有过的兴趣。

两个人返回时,男爵已经步行去观赏“闺房”了,那是悬在崖顶的一个石洞,他们只好在小客栈等候。

男爵在崖顶走了许久,直到傍晚五点钟才回来。

几个人重又上船。风顺帆轻,船稳稳地行驶,一点也不颠荡,毫无行进的感觉。熏风徐徐,时断时续,船帆也时而张起,时而瘫软在桅杆上。浑厚的大海仿佛变成一片死水。太阳也散尽了热力,沿着圆形的旅程,逐渐靠近海面。

大海这么凝重,船上人又不觉缄默了。

过了一会儿,雅娜终于说:“我多么喜欢旅行啊!”

子爵应声说:“是啊,不过,独自一人旅行太寂寞了,至少要有个旅伴,彼此可以交流旅途的观感。”

雅娜沉吟片刻,又说道:“这话也对……然而,我还是愿意一个人散步……独自一个人遐想该有多好啊……”

子爵凝视她许久,说道:“两个人也可以遐想啊。”

雅娜垂下眼睛,心中暗道:这是有意试探吗?也许吧。她抬头凝望天边,似乎要看得更远些,继而,她慢声慢语地说:“我想去意大利……还要去希腊……嗯!对,去希腊……还要去科西嘉!那里一定非常美,富有蛮荒的野趣!”

子爵却喜欢瑞士,喜欢那里的木房和湖泊。

雅娜则说:“不,我喜欢的地方,要么是像科西嘉那样新开发的,要么是像希腊那样非常古老而充满史迹的国家。我们从小就知道那些民族的历史,现在再去寻找遗迹,观赏发生历史大事件的地方,发古人之幽思,该多有趣味啊!”

子爵没有这种情怀,他说:“英国,对我倒很有吸引力,到那里能学到许多东西。”

就这样,二人神游全世界,从南北两极直到赤道,议论每个国家的美景名胜,赞赏他们臆想中的风光,以及一些像中国和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的奇风异俗。然而,谈论到最后,还是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国家当数法兰西,因为这里气候温和,冬暖夏凉,既有肥沃的田野、茂密的森林、平静的大江大河,又有辉煌的雅典时代之后再未出现过的艺术的繁荣。

谈到这里,二人也都住口了。

夕阳坠得更低,仿佛在流血,一条宽宽的光波,一条光彩炫目的大路,从海洋的边际一直延伸到帆船漾起的波浪。

风完全停了,水波平复,染红的风帆也静止不动了。无边的岑寂仿佛麻痹了整个空间,在自然物遇合的景观周围布下一片幽静。这时在天空下,大海袒露出她那流体光灿的胸腹,等待着一团烈火的情郎投入怀抱。太阳仿佛燃烧着情欲,浑身通红,加速冲下去,终于同大海结合,渐渐被海水吞没。

一股凉风随即从天边吹来,大海起伏的胸脯一阵战栗,就好像被吞没的火轮向尘世发出快意的叹息。

黄昏特别短促,夜幕很快降下来,镶缀着闪闪的亮星。拉斯蒂克老头划起双桨。这时再望大海,只见磷光闪烁。雅娜和子爵并排坐着,凝视抛在船后起伏荡漾的波光。他们几乎什么也不想了,只是心不在焉地观赏,沉溺在甜美舒适的夜色中。雅娜的一只手扶在座凳上,而子爵的一根手指仿佛无意中触到她的手,她感到这轻微的接触,却并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感到有点吃惊、喜悦和害羞。

晚上回到闺房时,雅娜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激动,总要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想流泪。她凝视着座钟,心想小蜜蜂来回摆动,正像心跳,一位朋友之心的跳动。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以活泼而均匀的滴答声伴随她的欢乐和忧伤。于是,她抓住金黄色的蜜蜂,在它翅膀上吻了一下。现在,她见到什么都想亲吻,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收着一个旧日的布娃娃,便去翻了出来,简直乐坏了,就像见到心爱的朋友一样,把布娃娃紧紧搂在怀里,在那涂红的脸蛋和浅黄色鬈发上连连热烈地亲吻。

她抱着布娃娃,陷入沉思。

她心中千呼万唤的终身伴侣,仁慈的天主安置在她人生之路上的人,难道就是“他”吗?她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专门为她而生的人,难道就是“他”吗?两情相依,孕育爱情,紧紧结合而永不分离,难道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共同命数?

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周身骚动不安的这种激情,这种如痴如狂的陶醉,这种她以为是炽热爱情的内心冲动。然而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因为她一想到他,就感到心醉神迷,不能自已,而且,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他在面前,就搅得她心神不宁;目光相遇时,她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感到浑身战栗。

这一夜,她几乎未眠。

此后春心荡漾,爱的欲念日益强烈,日益侵扰她的心。她不断地叩问自己的心声,也常常数花瓣、望云彩、掷钱币,以占卜自己的命运。

忽然,一天傍晚,父亲对她说:“明天早晨,你好好打扮打扮。”

她不禁问道:“有什么事儿吗,爸爸?”

父亲答道:“这是个秘密。”

次日,雅娜换了一身浅色衣裙,更加焕发青春的光彩。她下楼走到客厅,看见桌子上摆满了糖果盒子,椅子上还放着一大束鲜花。

一辆马车驶进庭院,只见车厢上写着:“费岗勒拉糕点铺,承办婚宴。”厨娘吕迪芬和一个帮厨打开车后门,取出好多香味四溢的扁形提篮。

德·拉马尔子爵到了。他的裤腿绷得笔直,用带子系在脚下;一双亮光光小号皮靴,显出他的脚特别纤小;掐腰的长礼服十分合体,胸前露出衬衣的花边;一条精致的领巾缠了几道,迫使他高高挺起脑袋,那褐发俊美的头显得严肃高贵,派头十足。他的神态也异乎寻常,最熟悉的人一经打扮,就会突然判若两人。雅娜十分惊诧,仔细打量他,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觉得他器宇轩昂,从头到脚都表明是个大贵族。

子爵躬身一礼,笑呵呵地说道:“喂,这位小姐,准备好了吗?”

雅娜嗫嚅地问道:“准备什么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男爵答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套好的马车驶过来了。阿黛莱德夫人盛装打扮,由罗莎莉搀扶下楼。罗莎莉一见德·拉马尔先生这副堂堂仪表,不由得万分激动和艳羡,男爵看在眼里,便小声对子爵说:“瞧瞧,子爵,我觉得我们的小使女看上您啦!”

子爵的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佯装未听见,急忙捧起那一大束花,献给雅娜。雅娜接过花束,更加诧异了。四个人登上马车。厨娘吕迪芬端来一碗冷肉汁汤,给男爵夫人垫垫肚子,她也感叹一句:“真的,夫人,这真像办喜事儿。”

到了伊波,大家下了车,徒步走进村子。船夫们换上还有存放的皱褶的新装,从家门出来,向一行人施礼,并同男爵握手,随即跟在后面,仿佛宗教仪式的行列。

子爵让雅娜挽着手臂,走在队伍前头。

到了教堂门前,队列停下。唱诗班的一名儿童走出教堂,直挺挺地举着一根银质大十字架,后面跟着一名儿童,身穿红白两色袍衫,双手捧着带有圣水刷的圣水盂。

随后又出来三位唱圣诗的老者,其中一位是跛脚,接着又是吹蛇形风管的乐师。最后本堂神甫走出来,只见他那突出的肚腹上交叉佩着金黄色的襟带。他以微笑和点头道了早安,随即眯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顶三角帽压到鼻子上,跟在他这身穿白法袍的班子后面,一直朝海边走去。

一大群人等候在海滩上,围着一只披彩的新游船。桅杆、风帆和绳索上都挂了彩带,随风飘舞,船尾赫然漆了金黄色的船号“雅娜”。

拉斯蒂克老头就是这只由男爵出资建造的游船的船长,他迎着队列走过来。这时,所有男人都一齐脱帽,而一排身穿大褶垂肩的黑色宽道袍的修女,一望见十字架,便围成一圈跪在地上。

本堂神甫由唱诗班两名儿童陪伴,走向游船的一端,而那三位唱圣诗的老者则走到另一端,他们身穿白色法衣,但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好在态度十分严肃,眼睛紧盯着圣诗唱本,放开喉咙,在清朗的早晨高声歌唱。

每当他们止声换气的时候,蛇形风管便独自继续呜咽。乐手吹得十分起劲,鼓起两腮,把灰色的小眼睛都挤没了,前额和脖子的皮肤好像要挣脱骨肉似的。

平静而透明的大海敛容静默,仿佛参加这只游船的命名典礼,它只有一指高的轻波细浪,擦着鹅卵石岸,发出细微的声响。白色的大海鸥展翅在蓝色的天幕上画着弧线,飞远了,盘旋一圈又回来,仿佛也要看看下面跪着的人究竟在干什么。

随着拖了五分钟的一声“阿门”长腔,唱诗便停止了。神甫咕哝了几句拉丁文,但声音浊重,只能听出拉丁文响亮的词尾。

然后,神甫围着游船走了一圈,同时洒着圣水,接着,他站在船舷,面对着执手伫立的游船的教父和教母,开始诵祷祝圣词。

游船的教父保持着英俊青年的庄重神情,而教母,这位少女,却突然激动得喘不上气来,双腿发软,浑身抖得厉害,连牙齿都打战了。近来萦绕心头的梦想,在一种幻视中,骤然化为现实了。有人说过办喜事,而神甫又在这里祝福,身穿白色法衣的人唱着圣诗,此情此景,难道不是为她举行婚礼吗?

她的指间难道仅仅是神经质的颤动,这萦绕心头的梦想,会不会通过她的脉管传到她身边这个人的心中呢?他领悟了吗,猜出了吗?他会像她一样,也沉醉在爱情中吗?或许,他无非凭经验就知道,哪个女子也抗拒不了他吧?雅娜突然感到他的手握紧了,先是轻轻地,继而越来越用力,简直要把她的手捏碎了。子爵脸上不动声色,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悄声说,一点不错,他十分清楚地说:“唉!雅娜,您若是愿意的话,这就算我们的订婚礼吧。”

雅娜缓缓地垂下头去,也许就表示首肯。神甫洒圣水时,有几滴恰巧落到他们的手指上。

仪式结束,修女们站起来。返回的路上,队列就乱了。唱诗班儿童溜得很快,举着的十字架丧失了威严,而且东倒西歪,有时向前倾斜,几乎触到地上。神甫也不再诵祷,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唱圣诗的老者和蛇形风管的乐手,都抄近路钻进一条小街,以便尽快换下法衣。同样,船户们三五成群,也都匆匆赶路。他们头脑里转着同一个念头,犹如厨房里的香味。这一念头促使他们腿伸得更长,刺激他们流下口水,还钻进他们的肚子里,搅得他们的肠胃咕噜噜直叫。

一顿丰盛的午餐,正在白杨田庄等候他们。

一张大餐桌摆在庭院的苹果树下,有六十位宾客入席,都是船户和农夫。男爵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左右首则坐着两位神甫,即伊波和白杨田庄的本堂神甫。男爵坐在对面,左右首则是乡长夫妇。乡长夫人已经上了年纪,是个瘦骨嶙峋的乡下妇女,她向四面八方频频点头致意。她那窄窄的脸庞,紧紧裹在诺曼底式的大布帽里,真像一个长着白冠子的鸡脑袋,而眼睛却圆圆的,总是一副惊奇的神色。她在餐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吃得很快,就像用鼻子在餐盘里啄食一样。

雅娜坐在游船的教父子爵身边,她一声不响,还在幸福之乡游荡,头脑里一片欢乐的喧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忽然,她问子爵:“您的爱称,究竟是什么?”

子爵回答:“叫于连。原先您不知道吗?”

雅娜没有再应声,心里却想:“这个名字,今后我要常常挂在嘴边上!”

吃罢午餐,男爵夫妇一行人把船户们丢在庭院里,他们走到邸宅的另一边。男爵夫人由丈夫搀着,由两位神甫陪同,开始她的锻炼。雅娜和于连则一直走向灌木林,钻进枝叶茂密的小径。于连猛地抓住她的双手,问道:“怎么样,您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雅娜又垂下头去,于连又嗫嚅地追问:“我恳求您,给我个答复吧!”

雅娜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从雅娜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回答。四

一天早晨,没等雅娜起床,男爵就走进她的闺房,坐到床脚边上,对她说:“德·拉马尔子爵先生来向我们求婚了。”

雅娜一听,真想用被单把脸捂住。

父亲又说道:“我们没有立刻答复。”

雅娜呼吸急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男爵微笑着补充说:“我们不跟你商量,不愿意作出任何决定。你母亲和我,都不反对这门亲事,不过,我们也不想替你做主。你可比他富有多了,然而,生活要想幸福,就不能只考虑钱财。他父母双亡,你若是肯嫁给他,那么咱们家就等于招了一个进门女婿;你若是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么你呀,我们的女儿,就要到陌生人家去生活了。这个年轻人,挺讨我们喜欢。你呢……他也讨你喜欢吗?”

雅娜脸红到头发根,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我也愿意。”

父亲始终微笑着,盯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道:“我看出点苗头了,小姐。”

这一天直到晚上,雅娜仿佛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常常随手拿错东西,没有走两步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疲惫不堪。

傍晚六时许,雅娜正陪着母亲坐在梧桐树下,只见子爵来了。

姑娘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年轻人从容地走到母女二人跟前,伸手托起男爵夫人的手指吻了吻,接着又托起少女颤抖的手,把嘴唇紧紧贴在上面,给了一个深情而感激的长吻。

于是,他们进入了订婚后的美好季节。二人往往单独交谈,不是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就是坐在灌木林中的斜坡上,面对着荒野。有时,他们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散步,于连谈论着将来的生活,而雅娜则眼睛低垂,注视着被母亲踏得露出泥土的足迹。

婚事一定下来,就要及早成亲,商定六周之后,即八月十五日举行婚礼,然后年轻的新婚夫妇立刻动身旅行,去度蜜月。让雅娜挑选她要游览的地方时,她决定去科西嘉,说是那里要比意大利的城市清静得多。

他们等待着确定下来的婚期,但心情并不特别焦急,只是情意缠绵,哪怕轻轻的爱抚、手指微微的触摸、炽热的眼神,他们都体味到妙不可言的甜美,而深情的目光久久对视,仿佛两颗心灵交会起来了。不过,心中有时也隐隐动摇,朦朦胧胧地渴望那交欢之夜。

办喜事的时候,决定只请丽松姨妈,不邀外客。这位姨妈是男爵夫人的胞妹,作为俗人寄宿在凡尔赛的一所修道院里。

父亲谢世后,男爵夫人想接妹妹来一处生活。可是,这位老小姐认定自己是个无用而又碍事的人,会给全家人带来不便,就决定隐居。修道院有房子,租给一生孤苦伶仃的人居住。

她有时也到姐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丽松姨妈个子矮小,平时不言不语,不惹人注意,到用餐时才露面,餐后又上楼去,终日关起门来待在卧室里。

她样子和善,虽然才四

十二

岁,却显出老态,目光蔼然而忧伤。她在家中一向毫无地位,小时候既不调皮,模样儿又不俊美,没有什么人拥抱亲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此后,她就一直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人。及至长成大姑娘,也没有任何人理睬。

她就像一个影子或者一件熟悉的物品,就像一个活家具,司空见惯而从来无人关切。

她姐姐未出阁时,受家里习惯看法的影响,也把她视为没有出息的、无足挂齿的人。大家对待她十分随便,和蔼的态度里隐藏着蔑视。她本名叫丽丝,好像总觉得不配这个年轻娇艳的名字。后来大家见她没有嫁出去,而且绝不可能嫁出去了,就把丽丝改为丽松了。雅娜出生之后,她就成为“丽松姨妈”。这个卑微的亲戚有洁癖,胆子小得要命,连见到姐姐和姐夫都害羞。姐姐和姐夫待她挺不错,但也是出于泛泛的情意,其中掺杂着无关痛痒的温存、不自觉的怜悯和天生的仁慈。

有时候,男爵夫人提起自己年轻时遥远的往事,为了表明一个时期,便说“就是丽松干出荒唐事那时候”。

但是从来没有进一步说明,因此,这件“荒唐事”始终笼罩着迷雾。

原来,丽丝二十岁那年,一天傍晚,她突然投水自杀,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看她平日的行为举止,绝料不到她会干出这种傻事。她被救起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父母暴跳如雷,朝苍天举起手臂,但并不追究这种行为的隐衷,只说“荒唐,荒唐”,就算了事,就像谈起不久前马出了事一样。那匹叫“科科”的马崴在车辙里折断了一条腿,后来就只好宰掉了。

丽丝,即不久之后的丽松,此后就被看成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全家人对她轻微的蔑视,慢慢渗入周围所有人的心里。就连小雅娜,凭着儿童天生的敏感,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从来不上楼到床前去亲她,从来不走进她的卧室。只有使女罗莎莉要收拾打扫房间,似乎才知道她住在哪儿。

丽松姨妈走进餐厅用午餐时,“小家伙”才按照习惯,走过去把脑门伸给她亲一下,仅此而已。

平时谁要同她说话,就派个仆人去叫她,她若是不在,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担心地问起来:“咦,今天早晨,我怎么还没见到丽松呢?”

她在家中毫无地位,她这种人,就是连亲人也一直感到很陌生,仿佛尚未经勘探,死了也不会给家里留下空虚和缺憾。她这种人枉生一世,既不能进入生活,入世随俗,也不能赢得在周围生活的人的爱心。

称她“丽松姨妈”时,这几个字在任何人的思想里,也不会唤起丝毫感情,就跟讲“咖啡壶”或者“糖罐子”一样平常。

她走路总是小碎步,无声无息,从不触碰任何物品,仿佛赋予物品以绝无反响的特性。她的双手像是棉絮做的,无论触摸什么东西,都是那么轻轻的,软软的。

她是

月中旬到的,听说这件婚事特别激动,带来了一大堆礼品,但是人微物轻,别人几乎视若未见。

她到达的次日,别人就不再注意她的存在了。

然而,她内心却无比激动,眼睛总盯着这对未婚夫妇。她亲手给新娘做贴身衣物,独自关在无人来看她的房间里,好像一个普通的裁缝,干得十分起劲,十分精心,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她不时把亲手锁了边的手帕、绣了编号的餐巾拿给男爵夫人看,问道:“你看这样行吗,阿黛莱德?”而男爵夫人随意看一眼,回答说:“我可怜的丽松,你可别费这个心啦!”

七月底的一天,白昼暑气熏蒸,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夜色清朗而温煦。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撩人情怀,令人百感丛生,心潮澎湃,仿佛唤醒心灵中全部隐秘的诗情。田野温馨的气息进入宁静的客厅。在罩灯投在桌上的亮圈里,男爵夫人正在无精打采地打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边织东西,而一对青年人则倚在敞着的窗口,观赏洒满清辉的庭院。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院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会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个寒战。“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了神儿,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雅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可是一想到有人向丽松谈情说爱的情景,就要忍俊不禁。子爵已经转过身去,掩饰他窃笑的快活神情。

这时,姨妈霍地站起身,毛线落到地上,活计扔到椅子上,没有照亮就冲进昏暗的走廊,摸索着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又开心又哀怜。雅娜轻声说道:“这个可怜的姨妈!……”“今天晚上,她又有点犯病了。”于连答道。

二人执手相对,还舍不得分开,于是,在姨妈刚坐过的空椅子前面,轻柔地,极为轻柔地,他俩的嘴唇贴近,第一次接吻。

第二天,他们就不再想老小姐流泪的事了。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雅娜的心情相当平静,就好像经历这一阵热恋,情意缱绻,她感到倦乏了。

大礼之日的整个上午,雅娜也没有时间多想,浑身只有一种空乏的感觉,仿佛皮肤里的血肉和骨骼全溶解了,她发现手接触物品时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她才静下心来。

结婚啦!她这就算结婚啦!从清晨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系列忙乱和热闹的场面,全都恍若一场梦,一场名副其实的梦。人生总要经历几次这种时刻:我们周围一切事物仿佛全变了,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含义,就连时辰也像错了位,与往常不同。

雅娜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有点惊异之感。她的生活,直到昨天还毫无变化,只不过她时刻不忘的一生的希望更迫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昨晚睡下时还是姑娘,而现在却做了妻子。

看来,她越过了这道似乎遮住未来的屏障,望见了全部欢乐和梦想的幸福。她觉得面前的大门洞开,就要举步走入“期待的佳境”。

仪式完毕时,他们走进圣器室。因为没有邀请外客,里面显得空荡荡的,继而,他们又退出来。

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猛然一阵巨响,吓得新娘往后一跳,吓得男爵夫人惊叫起来。原来,这是农夫们鸣枪庆贺,而且枪声不断,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田庄。

一桌茶点摆好,男爵一家人、庄园主教区神甫、伊波村神甫、新郎,以及从当地大庄户挑选出来的证婚人,这些宾主先行食用。

然后,他们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以便等候喜宴。男爵夫妇、丽松姨妈、乡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闲步。而在对面的林荫路上,另一位神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诵读日课经文。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农夫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苹果树下畅饮苹果酒。当地的居民全换了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追逐打闹。

雅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土坡。二人都默不作声,举目眺望大海。虽然时值八月中旬,天气却有点凉了,阵阵北风吹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仍在发射万道光芒。

这对年轻人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他们朝右拐穿过荒野,走向通往伊波的草木丛生的起伏山谷。他们一走进灌木丛,就感到一丝风也没有了,随即又离开乡路,拐进一条枝叶茂密的小径,二人几乎不能并肩行走。这时,雅娜觉得一只手臂悄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她默不作声,但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低矮的枝叶拂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弯下腰才能过去。雅娜摘了一片叶子,只见叶下蜷缩着一对瓢虫,宛如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她稳下神儿来,天真地说:“咦,还是一对呢。”

于连用嘴唇拂她的耳廓,说道:“今天夜晚,你就要做我妻子了。”

雅娜不免吃惊,她住到乡间以来,虽然明白了不少事情,但是对于爱情,想的还只是诗意的一面。做他的妻子?她不已经是他妻子了吗?

于连说着,就连连吻她的鬓角和靠发根的脖颈。雅娜还不习惯这种男性的亲吻,每一吻她都本能地偏过头去,躲避这种令她销魂的爱抚。

不觉到了树林的边缘,雅娜站住了,奇怪怎么走出了这么远。别人会怎么想呢?“咱们回去吧。”她说道。

于连抽回搂着她腰的胳臂,两人同时转身,正巧面对面,离得特别近,脸上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的眼神那么锐利,能穿透一切,而两颗心仿佛交织起来了。他们彼此要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自己,要透过对方的眼睛,在这难以窥透的陌生者心目中寻找自己。他们默默而又执着地相互探询。他们彼此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共同开始的生活究竟如何?他们在终日相对、不再分离的漫长的夫妻生活中,会给对方多少欢乐、多少幸福,或者多少幻灭呢?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彼此素昧平生。

这时,于连把双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突如其来地给了她一个深情的长吻。这样深情的长吻,她还从未接受过,它仿佛深入进来,透进她的脉管和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战栗。于是,她用双臂拼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险些仰身跌倒。“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于连没有应声,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们一直走回家,谁也没有再讲话。下午晚半晌过得很慢。

黄昏时分,大家才入席。

一反诺曼底人的风俗习惯,这次喜宴既简单,持续时间又短。宾客显得有点拘谨,只有两位神甫、乡长和四名应邀证婚的庄户活跃一些,表现出喜宴上所应有的粗俗的快乐情绪。

欢笑声仿佛止息,要沉闷下来,而乡长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当时大约九点钟,要去喝咖啡了。外面,在前院的苹果树下,乡村舞会已经开始,从敞着的窗口能望见跳舞的整个场面。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给树叶涂上青灰色的光泽。男男女女的乡民围成舞圈,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着粗犷的舞曲,而伴奏的两把小提琴和一支单簧管,声音显得微弱。三名乐手站在厨房用的大案桌上。农户喧嚷的歌声,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细弱的音乐被放肆的歌喉撕碎,那支离破碎的音符,仿佛一片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圈火炬照亮了两只大酒桶,任凭贺客们畅饮。两名女仆不停地在一只小木桶里洗碗和杯子,拿出来水淋淋的,就在酒桶的水龙头下接红色的葡萄酒,或者金黄色的纯苹果酒。跳舞感到口渴的人、安安稳稳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迫不及待,纷纷伸长手臂,随便抓住一样盛了酒的器皿,再仰起头来,把自己爱喝的饮料,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每人都不时过来塞一口。坐在客厅里的那些闷得发慌的贵宾,望着树丛彩灯下狂欢的热闹场面,也都跃跃欲上,要去跳跳舞,接着大肚酒桶痛饮,吃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个生葱头。

乡长用餐刀敲着音乐的节拍,高声说道:“好家伙!真热闹,就像假拿石的喜筵。”

大家听了不禁窃笑。比科神甫是政权的天敌,他驳斥一句:“您是想说迦拿的喜筵:据《圣经·新约全书》记载,迦拿的地方有人娶亲设宴,耶稣和门徒应邀赴宴,酒已喝完。耶稣吩咐往六口石缸里倒满水,取出来变成好酒,这是耶稣第一次显灵。乡长把迦拿误说成假拿石了吧。”

乡长不吃他那一套:“不,神甫先生,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说假拿石,就是假拿石。”

这时,大家起身去客厅。不久,他们又到欢乐的庶民堆里待了一阵,这才向主人告辞。

男爵夫妇仿佛小声争吵什么事。阿黛莱德夫人越发喘得厉害,她似乎正拒绝丈夫的要求,最后几乎提高嗓门说:“不行,朋友,我干不了。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呢!”

男爵无奈,突然丢下妻子,走到雅娜跟前:“孩子,跟我出去走走,好吗?”

雅娜十分激动,回答说:“随你便了,爸爸。”

于是,父女一道出去了。

他们一走到朝海一侧的门前,就感到飕飕的凉风袭来,这种夏季的凉风已有秋意了。

乌云在天空中奔驰,星光时隐时现。

男爵把女儿的胳臂紧紧压在胸口,同时深情地爱抚她的手。父女俩走了片刻。男爵似乎心绪不宁,还犹豫不决,最后狠了狠心,说道:“我的宝贝,这个角色,本来应当由你母亲担当,我来充当就勉为其难了。不过,既然你母亲执意不肯,我只得替代她。我不了解,你究竟懂得多少人生的事情。人生有些秘密,父母总是千方百计向子女隐瞒,尤其不让女儿知道。因为,女孩子应当保持心灵的纯洁,保持白璧无瑕,直到把她送入男人的怀抱为止。那个男人要为她造福,也要揭开罩在人生欢乐的奥秘上的轻纱。然而,女孩子若是一直未通人道,猛一看见隐藏在梦想后面显得粗暴的现实,就不免产生厌恶的情绪。女孩子在心灵上,甚至在肉体上受到伤害,就会拒绝顺从人类法律和自然法则赋予丈夫的绝对权利。我的心肝儿,我不能再对你多讲了。不过,千万记住这一点:你是完全属于你丈夫的。”

她究竟领悟了什么呢?她究竟猜测出几分呢?只见她浑身开始颤抖,仿佛有一种预感,一时被惨苦的忧伤压得喘不上气来。

父女俩往回走,刚到客厅门口,又惊骇止步,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阿黛莱德夫人倒在于连的怀里痛哭流涕。她那哭泣,她那喧响的哭泣,好像受炼铁炉鼓风箱的吹动,同时从她鼻孔里、嘴里和眼睛里冒出来。她要把她的心肝儿、宝贝,她的掌上明珠托付给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托着倒在他手臂上的这位胖妇。

男爵疾步上前,劝道:“嗳!别闹啦,求求您,别这样大动感情啦。”

男爵说着,接过妻子,扶她坐下,而她还在擦眼泪。男爵随即转身,对雅娜说:“好啦,孩子,快去亲亲你母亲,马上去睡觉吧。”

雅娜也忍不住要哭了,她匆匆地吻过父母,便急忙走开了。

丽松姨妈早已回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男爵夫妇和于连,三个人都特别尴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位先生身穿晚礼服,站在那里眼神儿发直。阿黛莱德夫人则瘫软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时哽咽。这局面实在难堪,男爵便提起蜜月旅行,说几天之后,两个年轻人即可动身。

在新房里,罗莎莉正帮着雅娜宽衣,小使女哭成了泪人儿,双手慌乱地摸索,连婚礼长裙上的带子和别针都找不到,显然她比府上小姐还要激动。然而,雅娜不大留意使女的眼泪,她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另一片大地,远离了她所熟识的一切、她所珍爱的一切。无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在她的思想里,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还产生这样的怪念头:“我爱我丈夫吗?”猛然间,她觉得于连成了陌生人,几乎不了解。三个月前,她还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而今却做了他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快就落入婚姻的罗网中,就像失足跌进坑里一样呢?

雅娜换上了睡衣,赶紧钻进被窝里。衾被有点凉,肌肤不觉微微颤抖,这更加重了两小时以来压在她心头的这种凄冷、孤寂和忧伤之感。

罗莎莉一直哭哭啼啼,她侍候完小姐,就赶紧退出去了。雅娜则等待着,她心头抽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隐约猜出又说不清的、由她父亲含糊其辞宣示的事情,等待着神妙般揭示所谓爱情的最大秘密。

她没有听见有人上楼,却忽然听见房门轻轻敲了三下。她惊恐万状,不敢吱声。外面重又敲门,继而门锁喀嚓响了一下。她的头慌忙缩进被里,就像有贼入户一样。皮靴踏在地板上,弄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突然,有人触碰她的床。

雅娜惊跳一下,不觉轻轻叫了一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于连站在面前,正微笑着注视她。“噢!您让我好害怕!”雅娜说。“怎么,您不是在等我吗?”于连问道。

雅娜并不回答。他身穿晚礼服,一副英俊青年的庄重面孔。在这个衣着如此整齐的男人面前,自己却躺在床上,雅娜感到无地自容。

在这决定他们终生美满幸福的关键时刻,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甚至不敢对视。

也许于连隐约感到这场战斗有多么危险,他需要多么沉着机灵,表现出多么狡黠的温情,才不至于损伤一颗充满幻想的纯洁的心灵,不至于一丝一毫损伤它高度的廉耻心和异常的敏感。

于是,他拉起雅娜的手,轻轻地吻了一口,随即跪到床前,就像跪在祭坛前面一样,以轻如气息的声音低语:“您愿意爱我吗?”

雅娜一下子放下心来,从枕头上抬起戴着大花边睡帽的脑袋,微笑着答道:“我已经爱您了,我的朋友。”

于连将妻子的纤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从指缝中说话,声音就变了:“您愿意向我证明您爱我吗?”

雅娜心中又一阵不安,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的话,便代以回答,却又不知所云:“我是您的人了,我的朋友。”

于连湿润的嘴唇连连吻她的手腕。继而,他缓缓站起来,凑近妻子重又捂起来的脸。

突然,他从床上面伸出一只手臂,隔着衾被搂住妻子,另一只手臂则探到枕头下面,将她的头托起来,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这就是说,您愿意在身边给我让出一点点位置啦?”

雅娜害怕了,这是本能的一种恐惧,她结结巴巴地说:“嗳!先不要这样,求求您了。”

于连颇为失望,面有愠色,虽然仍在央求,但是有点粗声粗气,他又说道:“迟早总要这样,何必往后推呢?”

雅娜心里怪他这样讲,但还是温婉顺从,再次重复说:“我是您的人了,我的朋友。”

于连立即钻进盥洗室,雅娜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弄出的声响:脱衣裳的声、兜里的钱币哗啦哗啦响、靴子相继落地的声音。

突然,他疾步穿过房间,把表放到壁炉台上,而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双短袜。接着,他又跑回小小的盥洗室,弄出一阵洗漱的声响。雅娜听他要过来了,赶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她感到一条腿钻进来,毛茸茸的,冰凉冰凉,贴在她的腿上,她不禁惊跳一下,好像要扑下床,一时惊慌失措,双手捂住脸,差点喊叫起来,整个身子蜷缩在被窝里。

虽然雅娜背对着他,于连还是一下把她搂住,贪婪地亲吻她的脖颈、她睡帽的垂边和睡衣的绣花领子。

雅娜胆战心惊,身子僵硬,不敢动弹,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朝胸脯摸来。她用双肘护着胸脯,呼吸急促,被这种粗暴的接触搅得意乱心烦,真希望能逃走,跑出这房子,藏到什么地方,远远躲开这个男人。

于连不动了。雅娜背上感到他热乎乎的体温,于是,她的恐惧又平息了几分,忽然想到,她只要一翻身,就能和他拥抱了。

于连终于不耐烦了,怏怏不乐地说:“这么看来,您根本不愿意做我的爱妻喽?”

雅娜从指缝轻声答道:“难道现在我还不是吗?”

于连没有好气地回答:“当然不是,亲爱的,好啦,您可别拿我开心了。”

雅娜听出他的不满情绪,受了极大触动,她立刻翻过身来,请求他原谅。

于连一把将她搂住,就像饿狼一般,快速吻遍她的面颊和脖颈,这是咬噬的、发狂的吻,发狂的爱抚,把她弄得六神无主。她张开了双手,任凭他摆布,思想陷入一片混乱,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这时,她感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剧痛,不禁呻吟起来,身子在他的手臂中扭动:她被他粗暴地占有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昏了头,记不清楚了,只有一点印象:他感激的轻吻,雨点一般落到她的嘴唇上。

后来,他肯定跟她说过话,她也肯跟他对话了。接着,他再次尝试温存一番,却被她惶恐地推开了。她挣扎的时候,碰到他的胸毛,跟她刚才感到的腿毛一样又密又硬,吓得她连连往后缩。

于连徒然地央求了半晌,最后也不免厌倦,便仰身躺着不动了。

这时,雅娜却浮想联翩,她感到失望的情绪袭入她的内心深处,幻想破灭了,这同她所陶醉的憧憬大相径庭,热切的期待落空了,向往的幸福成了泡影,心中暗道:“哼,他所说的做他的妻子,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黯然神伤,这样待了许久,失神地望着壁毯,望着环抱闺房的这一古老的爱情传说。

然而,于连不再说话,也不动弹了,雅娜这才把目光慢慢移过去,发现他已经睡着啦!他睡着啦!他半张着嘴,安安静静地睡着啦!

雅娜气愤极了,简直不能相信,竟然把她当做偶然遇合的女人看待,这种酣睡比他粗暴的求欢更使她蒙受侮辱。这样一个夜晚,他还能睡觉?看来,他们俩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对他丝毫不足为奇?噢!她宁愿遭毒打,再受凌辱,宁愿受到可恶的爱抚的百般折磨,直到丧失知觉。

雅娜用臂肘支撑,俯过身子,一动不动地久久凝视他,倾听他嘴唇发出的轻微气息,时而略带鼾声的气息。

天亮了,起初是暗灰色,渐渐明亮起来,继而出现粉红的霞光,最后放射万道光芒。于连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伸一伸懒腰,看着妻子,微微一笑,问道:“你睡得好吗,亲爱的?”

雅娜发现他现在对她用“你”的称谓,不免惊诧,便答道:“好啊。您呢?”“嗯!我吗,好极了。”

于连说着便转过身去,亲了她一下,接着娓娓纵谈起来。他向妻子阐述生活的打算,以及节俭的思想,他多次提到“节俭”这两个字,叫雅娜好不奇怪。雅娜只是听着,望着他,但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她却千头万绪,多少事情飞快地掠过心头。

钟敲响了八下。“好啦,咱们该起床了,”于连说,“起来太晚,会叫人笑话的。”

他头一个下床,梳洗打扮好了,又殷勤地侍候妻子梳妆,不让她叫罗莎莉来。

要出新房的时候,他又叫住妻子:“要知道,咱俩之间,现在可以你我相称了。不过,当着你父母的面,还要等一等为好。等咱们旅行度蜜月回来,再这样相称就自然了。”

直到午餐时雅娜才露面。这一天过得跟平常一样,仿佛毫无变化,家里只是添了一个男人。五

四天之后,驶来一辆四轮旅行马车,要送新婚夫妇去马赛。

在新婚之夜的惶恐之后,雅娜已经习惯了于连的接触、亲吻和爱抚了,不过,她对枕席之欢仍然厌恶。

她觉得于连很漂亮,也很爱她,而且重又感到幸福而快活了。

这次道别的场面持续时间很短,也不显得悲伤。唯有男爵夫人动了感情,在马车要启程的时候,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大钱包塞到女儿手中,说道:“你当了新娘,这是给你路上用的零花钱。”

雅娜随手将钱包放进兜里,这时马车也启动了,飞驰而去。

傍晚时分,于连问她:“你母亲在这钱包里给你装了多少钱?”

雅娜早已把这事置于脑后,听他一问,便拿出钱包往膝上一倒,倒出一大堆金币,共有两千法郎。她拍着手说:“这可够我挥霍的了。”说着,她又把钱收起来了。

一路天气酷热,走了一星期,他们终于到达马赛。

次日,他们上船去科西嘉,开往那不勒斯的小邮船“路易王号”,正巧中途要在阿雅克肖港停泊。

科西嘉!丛林!强盗!深山!拿破仑的故乡!雅娜恍若脱离现实,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入梦境。

她和于连并肩站在甲板上,眺望渐渐远逝的普罗旺斯海岸的悬崖。大海静止不动,碧蓝碧蓝,在炎炎烈日的照耀下,仿佛凝固而变硬了。天空一望无际,湛蓝的彩色似乎多涂了一层,显得有点扎眼。“你还记得吗?”雅娜说道,“咱们那次乘拉斯蒂克老头的小帆船,在海上游玩?”

于连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吻了吻她的耳朵。

邮船的蒸汽机轮拍击水面,惊扰了大海的沉睡,船后留下长长的一条航迹,只见白浪滚滚,泡沫翻飞,好似启瓶的香槟酒,这条泛白的宽展的航迹笔直地延伸到迷茫的天际。

忽见一条大鱼,一条海豚赫然跃出水面,随即又扎进水中,离船头只不过几法寻远。雅娜吓得惊叫一声,急忙偎到于连的胸口。继而,她意识到自己吓成这个样子,又咯咯笑起来。接着,她急巴巴地注视海面,看看那动物是否还会出现。过了几秒钟,它果然又从水中蹿出来,犹如一个机械的大玩偶,随即钻进水中,再次跃出水面。随即有两条、三条、六条,几条海豚围着航船上下跳跃,仿佛护送它们的兄弟,这条木身铁鳍的巨大鱼怪。它们忽而游到船左舷,忽而回到船右舷,忽而成群结队,忽而鱼贯相随,好像在做游戏,欢快地追逐,飞跃出水,在空中画了个弧形,再依次扎进水里。

那些体大而灵活的游泳好手每次出现,雅娜都惊抖一下,又高兴得直拍手。她的心同海豚一样,在童稚的欢乐中发狂地跳跃。

海豚倏然消失了,只是在远远的海面上又望见一次,随后便无影无踪了。一时间,雅娜感到惜别的忧伤。

夜幕降临,这是一个清朗璀璨、静谧安宁的夜晚。天空和海面都没有一点震颤,海天寰宇的这种休憩,扩展到心灵,使得沉醉的心灵也没有一丝波动。

巨大的太阳徐徐下沉,沉向那望不见的非洲,而非洲,那片燃烧的大地,似乎让人感到一阵阵灼热袭来。然而,一旦夕阳沉没,便有清爽的气息拂面,尽管尚未兴起一丝微风。

雅娜和于连嫌客舱里散发着邮船所特有的恶臭,不想回舱,便裹着披风,并排躺在甲板上。于连马上进入梦乡,而雅娜却睁着眼睛,还因这未卜的旅行而辗转反侧。机轮旋转的单调声响催她入睡,而她却仰望那一片片明灿的繁星,觉得在这南方的天空里,水汪汪星光闪烁,格外耀眼。

快要黎明的时候,雅娜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后来又被喧哗和嘈杂的声音吵醒。水手们正唱唱咧咧地冲洗甲板。雅娜推醒仍在酣睡的丈夫,二人便站起来。

雅娜畅快地吮吸带有咸味的海雾,只觉得雾气一直侵入她的指尖。周围一片汪洋。然而在前方,有一个灰蒙蒙的景物,在晨曦中还模糊不清,仿佛是漂浮在海波上的一块积云,犬牙交错,形状怪异。

继而,那景物渐渐清晰,形状更为鲜明地印在晴朗的天空上。前方出现的是轮廓奇崛突兀的群山,那正是披着薄雾轻纱的科西嘉岛。

朝阳从岛后面升起,把所有突峰绝顶绘成憧憧黑影。继而,所有山巅都照得通红明亮,而岛上其余部位依然笼罩在雾气中。

船长走上甲板,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由于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枯干,整个人儿收缩硬化,抽干变小了,又由于三十年来发号施令并在暴风雨中喊叫,他的嗓音也沙哑了。他对雅娜说:“那个婊子的气味,您闻到了吗?”

雅娜的确闻到了草木浓郁的奇香,一种野生花草的芬芳。

船长又说:“夫人,科西嘉花开时节就是这样,这就是她这个漂亮女人所特有的香味。哪怕二十年不见,离五海里远,我也能闻出她的芳香。我是这岛上人。他呢,在远方,在圣赫勒拿岛上,据说,他总谈论这种香味,谈论他这故土的芳香。他和我是一个家族的人。”

船长说罢,摘下帽子,向科西嘉致敬,并且隔着海洋,向囚禁在远方,与他同族的伟大皇帝致敬。

雅娜十分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接着,船长抬手指着天边,说道:“那就是桑吉奈尔群岛!”

于连搂着妻子的腰,二人并肩而立,眺望远方,想找到船长所指的目标。

他们终于望见金字塔形的几堆岩礁。过一会儿,邮船就要从那里绕过去,驶入水域十分宽阔的平静海湾。海湾环抱高山,低矮的山坡似乎覆盖着一层苔藓。

船长又指着那片绿色地带,说道:“那就是丛林。”

邮船继续行进,而群山仿佛兜在后边合抱了。这时,船缓缓行驶在碧波湖上,水极清澈,时而见底。

山城赫然出现,坐落在海湾尽头,依山傍水,一片白晃晃的房舍。

几艘意大利小海船在港口停泊。四五条小艇划过来,围上“路易王号”,招揽乘客摆渡上岸。

于连把几件行李集中起来,低声问他妻子:“给服务员二十个苏,恐怕够了吧?”

这一周来,他不厌其烦地问这种事,每次雅娜都觉得难堪。这回,她颇不耐烦地答道:“没把握够不够,那就多给点嘛。”

于连总跟旅店老板、伙计、车夫、商贩讨价还价。每次费了一番口舌,少给一点钱之后,他总是搓着手掌,对雅娜说:“我可不想让人骗我的钱。”

雅娜一看见送来账单就不寒而栗,事先就确信她丈夫要逐项质疑。这样斤斤计较,她感到丢脸,尤其看到仆役手中掂着数目不足的小费,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她丈夫,她更觉得无地自容,脸会一直红到耳根。

于连同送他们上岸的船夫又有一场争论。

雅娜上岸见到的头一棵树,正巧是棕榈!

他们走到一片大广场的拐角,在一家空荡荡的大旅馆下榻,立时叫了午饭。

他们吃完甜食,雅娜起身要上街逛逛,于连一把拉住她的胳臂,附耳对她悄声说:“咱俩去睡一会儿,好吗,我的小猫咪?”

雅娜不禁愕然:“睡一会儿?可是,我不觉得累呀。”

于连搂住她,又说:“想跟你亲热亲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足足有两天啦!……”

雅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啊?这个时候!可是,别人会怎么说呢?大白天的,你怎么好意思要客房呢?嗳!于连,求求你别这样。”

然而,于连却打断她的话:“旅馆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呢。你瞧我的,我是不是难为情。”

说着,他就摇了摇铃。

雅娜垂下眼睛,不再作声了,然而,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始终怀着反感。面对丈夫这种无休止的性欲,她仅仅怀着厌恶的心情屈从,把这看作是兽性、堕落的表现,总之是一种龌龊的行为。

她的性欲还在沉睡,而她丈夫现在却以为她已经分享了情欢。

旅馆伙计应声前来,于连吩咐带他们去客房。这个伙计是个地道的科西嘉人,络腮胡子一直长到眼角,他起初没明白顾客的意思,还说保证备好房间,不耽误晚上休息。

于连不耐烦了,向他解释说:“嗳!我们旅途上疲倦了,想休息一下。”

伙计听了,大胡子里闪现一丝微笑,雅娜真想逃开。

一小时过后,他们下楼来,雅娜简直不敢在人面前经过,深信别人会在背后窃笑议论他们。她心中怪于连不明白这一点,缺乏这种深致的廉耻和天生的敏感。她感到他们两人之间存在一道障碍,仿佛隔了一层幕布。她第一次发现两个人绝不可能心心相印、意气相投,只是并排行走,有时虽然勾肩搭背,但并没有水乳交融,每个人的精神生命永远茕茕孑立。

这座小城隐蔽在海湾里,有高山为屏障,气候炎热,赛似火炉。他们将在这里逗留三天。

他们确定了游玩的路线,并决定租用马匹当脚力,以免到了难走的地段废然而返。一天清晨,他们出发了,骑的是两匹科西嘉种马,虽然个头儿瘦小,但是目光凶悍,能吃苦耐劳。随行的一名向导骑着骡子,携带食品,因为一路荒山野岭,找不到旅店。

道路起初沿着海湾逶迤,后来进入浅谷,渐渐攀向高山。他们时常穿过几乎干涸的涧溪,乱石下还有潺潺的水声,好似隐伏的野兽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声响。

这是一片不毛之地,看上去光秃秃的,只有山坡上覆盖着高高的荒草,而在这酷热的季节,野草都发黄了。路上有时碰见一个山民,徒步赶路,或者骑着小马,或者骑着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毛驴。不过,人人都背一杆大枪,虽是生了锈的旧式武器,但装好了弹药,并掌握在他们手中,因而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岛上遍地生长香草,散发浓郁的芬芳,连空气似乎都变浓了,这时,道路在深山里蜿蜒,缓缓地向上盘旋。

山顶上的花岗岩呈现蓝色或粉红色,给这空旷的山野景物染上仙境的色彩。这一带地势起伏跨度极大,下面山坡大片大片的栗树林,倒像绿油油的灌木丛了。

有时,向导举手指着绝壁岩,说出一个名称来。雅娜和于连顺着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才发现一点灰蒙蒙的东西,好像从峰巅滚落的一堆岩石。原来那是一个小村落,小石村悬挂在巍峨的高山上,真像一个鸟巢,很难发现。

这样挽辔徐行,时间长了,雅娜不免烦躁,她说道:“咱们跑一程吧,”于是策马奔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到身边有于连跑马的声响,便回头望去,看见他在马上那副样子,不禁咯咯大笑。原来,于连吓得脸色刷白,双手紧紧抓住鬃毛,身子在马背上乱蹿乱跳。他那漂亮的容貌,“英俊骑士”的风采,越发显得他笨拙和胆怯得滑稽可笑。

于是,他们勒住缰绳让马小跑。这段道路两侧尽是矮树林,无边无际,像斗篷一样,覆盖了整个山坡。

这便是丛林,渺无人迹的密林,生长着橡树、刺柏、野草莓树、乳香黄连木、泻鼠李、石南竹、夹蒾、香桃木和黄杨,而树干枝杈间又纠葛缠绕着铁线莲、高大的羊齿草、金银花、金雀花、迷迭香、薰衣草、树莓,好像蓬乱的长发,披散在山丘上。

他们感到腹饥。向导赶上来,带他们找到一眼赏心悦目的山泉。在层岩叠嶂的山区,常见这种泉水,从岩石小洞里流出,宛如细线,积成圆圆的清水池。行人用一片栗树叶接住水流,就可以把清凉的泉水送进口中。

雅娜感到心旷神怡,勉强忍住,才没有欢叫起来。

他们重又上路,沿着萨戈内湾下山。

傍晚时分,他们经过卡尔热斯,这个村落,是古时被祖国驱逐的一群希腊人到此定居而形成的。一群美丽的少女聚在一口水泉周围,她们身材苗条修长,蜂腰葱指,袅袅婷婷,格外绰约多姿。于连朗声向她们道了一句“晚安”,她们答谢时,声音珠圆玉润,讲的还是故国的优美语言。

到了皮亚纳村。他们效法古时游人夜遇荒村的做法,要前去叩门投宿。于连敲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雅娜等待开门的时候,高兴得浑身颤抖。嘿!这才叫旅行呢!名副其实,一路荒无人烟,时时会出现意外情况。

他们投宿的人家恰好是一对青年夫妇。主人接待他们,犹如族长款待上帝派来的贵客一样,安排他们睡在老屋的玉米草垫上。老屋的木料全遭虫蛀,均有爱蛀横梁的长条凿船贝穿行的痕迹,整个房架作响,仿佛有人悄悄地叹息。

他们日出时又动身了,走不多久,迎面一片石林挡住去路。这片石林十分壮观,是由紫红色花岗岩构成的,有尖峰、石柱、钟塔等,形状千奇百怪,显示了岁月、大风和海雾的造化之功。

这里怪石嶙峋,有的高达三百多米,造型各异,有的细长、有的滚圆、有的七扭八歪、有的呈钩状、有的变畸形,无不诡谲怪诞,出人意料,像树木、像花草、像野兽、像建筑物、像人、像穿法袍的僧侣、像长犄角的魔鬼、像巨型飞禽,构成一个巨怪汇聚的世界,一个由怪神建造的梦魇的兽苑。

雅娜一颗心收紧,不再作声,她抓紧于连的手,面对这壮美的景物,一时产生了爱的渴望。

他们走出怪石林,忽见别有洞天:一个由血红的花岗石壁环抱的海湾,殷红的岩石倒映在碧蓝的海水中。

雅娜嗫嚅道:“啊!于连!”心中赞叹不已,但是如鲠在喉,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有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于连愕然地望着她,不禁问道:“你怎么啦,我的小猫咪?”

雅娜拭了拭面颊,微微一笑,说话还带着颤音:“没什么……触景生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特别激动。我心里特别欢畅,看到一点点景物就要感慨万分。”

于连不理解女人的这种冲动,觉得她们总好大惊小怪,有时兴致勃发,惶惶然却如大祸临头,有时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所震悚,不是欣喜若狂,就是悲痛欲绝。

于连觉得她无缘无故流泪未免可笑,他正全神贯注,留心崎岖的山路,便说道:“你最好对你的马多留点神。”

他们沿着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下山,走向海湾,然后向右拐去,登临幽暗的奥塔山谷。

然而,路径越来越艰险,于连提议说:“咱们步行上去怎么样?”这正合雅娜的心意,她刚才那么冲动,现在很想同他单独走走。

向导牵着骡子和马走在前面,他们俩随后缓步而行。

这座高山从上到下劈开,小径正是钻进这条夹缝里,而两侧峭壁陡立,一股湍急的涧溪流经这条缝隙。空气冷丝丝的,花岗岩石呈黑色,仰望一线蓝天,不禁头晕目眩。

忽听扑棱棱一阵声响,雅娜悚然一惊,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大鸟从岩穴里飞出来。那是一只苍鹰,它展开双翅,似乎在摸索这口天井的两壁,然后直凌云霄,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往前走了一程,高山的裂缝分成两股了。这段路十分陡峭,崎岖难行,夹在两个山谷之间。雅娜乐不可支,步履轻盈,抢到前面行走,一路踢着石子,毫不畏惧地俯瞰深渊。于连紧跟在后边,不觉气喘吁吁,两眼盯着地面,生怕俯望深谷而产生眩晕。

猛然间,他们全身沐浴阳光,真有走出地狱的感觉。他们口渴了,便顺着一条潮湿的印痕,穿过乱石堆,找到一眼山泉。泉水由一根空心的木棒接引出来,是供牧羊人饮用的。周围地面覆盖着青苔。雅娜跪下来喝水,于连也依样跪下。

正当雅娜品味清凉的泉水时,于连却搂住她的腰,想夺她的位置,好对着木管接水喝。雅娜毫不退让,二人的嘴唇你争我夺,时而相遇,时而推搡。在争斗中,谁的嘴抢到木管细头,便咬住不放。清凉的细流时断时续,时而流到口中,时而洒到外面,溅到他们脸上,脖颈上,手上和衣服上。水珠宛若珍珠,在他们头发上闪闪发光。他们的亲吻顺着水流漂走了。

忽然,雅娜萌生了做爱的念头。她满满地接了一口清泉水,两腮鼓成盛水的皮囊,然后示意于连,她要嘴对嘴地给他解渴。

于连笑嘻嘻地伸长脖子,手臂张开,仰头一口气喝下从肉体流出的这股甘泉,只觉得烈焰般的欲念注入他的肺腑。

雅娜偎依在他胸口,显得异乎寻常地温情脉脉,心怦怦直跳,腰身挺起来,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慵懒无力。她悄声说道:“于连……我爱你!”这次是她主动把于连拉过来,自己仰身躺下,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于连扑到她身上,冲动地紧紧搂住她。她喘息着,焦急地等待。突然,她叫了一声,仿佛遭了雷击,被她呼唤来的刺激所击中。

他们走了许久才到山顶,主要是雅娜激动不已,又疲惫不堪。他们赶到爱维沙村时,已经黄昏了,住到向导的一个亲戚保利·帕拉勃雷蒂家中。

保利·帕拉勃雷蒂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有点驼背,神情忧郁,恐怕是患肺结核的缘故。他带他们走进为他们安排的房间。这是一间灰暗的石屋,四壁光秃秃的,不过,当地人不懂装饰陈设,这石屋就算漂亮的了。主人用科西嘉方言,即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混合话,向客人表示欢迎。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棕发的矮个儿女人,她眼睛又大又黑,皮肤晒得红红的,腰身纤细,笑口常开,牙齿露出来。她一阵风似的冲进屋,拥抱并亲了亲雅娜,又握住于连的手摇晃,连声说道:“太太好,先生好,大家都好吧?”

她接过帽子和披肩,全搭在一条胳臂上,只因另一条胳臂挎着绷带。然后,她又让大家出去,对她丈夫说:“带他们出去走走吧,吃晚饭时再回来。”

帕拉勃雷蒂先生立刻听从,他插在两个青年人中间,带他们欣赏村景。他走路慢腾腾的,说话慢吞吞的,时常咳嗽,而每次咳嗽就重复一句:“山谷的空气太凉,伤了我的肺了。”

他带他们走上参天栗树下的一条荒径,戛然止步,始终以同样的声调说:“就是在这儿,我表弟若望·里纳迪让马蒂厄·洛里给杀害了。喏,当时,我站在若望身边,突然,马蒂厄出现,离我们只有十步远。他嚷着说:‘若望,不要再去阿尔贝塔斯那里,不要再去了,若望,若不然我就干掉你,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拉住若望的胳臂,劝他说:‘别去了,若望,他会干得出来的。’”“那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名叫波莉娜·西纳库比,他们俩都追那姑娘。”“可是,若望却嚷着回答:‘我就是要去,马蒂厄,你挡不住我。’”“马蒂厄听了,把朝天的枪口往下一顺,未待瞄准就开枪了。”“若望双脚腾地跳起,就像孩子跳绳一样,是的,先生,他整个儿倒在我的身上,我的枪被撞掉,一直滚到那棵大栗树下。”“若望的嘴张得老大,但是一声也不哼,他已经断气了。”

两个年轻人惊愕地望着这桩凶杀案的神色不动的见证人。雅娜不禁问道:“那个凶手呢?”

保利·帕拉勃雷蒂咳嗽了一大阵,继续说道:“他逃进山里去了。第二年,我兄弟把他干掉了。要知道,我兄弟是个强盗,名叫菲利比·帕拉勃雷蒂。”

雅娜打了一个寒战,惊问道:“您的兄弟,是个强盗?”

这个不动声色的科西嘉人,眼睛里却闪现一种自豪的神采。“不错,太太,他呀,可是大名鼎鼎的强盗,打死了六名宪兵。后来,他和尼古拉·莫拉利一起丧命,那次他们被围在尼奥洛,拼了六天,不被打死也要饿死了。”

接着,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补充一句:“本地就是这种风气。”跟他讲“山谷的空气太凉”,是同样的口气。

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回去吃晚饭。矮小的科西嘉女人热情招待他们,就像二十年的老相识。

雅娜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晚上在于连的怀抱里,能不能像在泉水边青苔上那样,全部感官再受到奇特而强烈的震撼呢?

等到卧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于连亲吻她时,她仍然没有什么感觉,不禁有点慌神儿。不过,她很快就放下心来,而这一宵竟成为她的爱情第一夜。

次日要动身时,她有点恋恋不舍,觉得这间简陋的石屋,正是她新的幸福的开端。

她把矮小的女主人拉进石屋,一面说明她绝不想送什么礼物,一面又坚持说,她一回到巴黎,就会寄来一件纪念品,不答应收下她甚至要发火,她几乎怀着迷信的心理看重这样一件纪念品。

这个科西嘉少妇不肯接受,婉拒了许久,最后才答应,她说:“好吧,那就给我寄来一把小手枪,要一支很小很小的。”

雅娜睁大了眼睛。那少妇便凑近她的耳朵,就像要向她透露一件风流的隐私似的,悄声对她说:“是要干掉我的小叔子。”

说着,她笑呵呵的,动作麻利地打开绷带,露出滚圆雪白的肌肉,只见横砍的一道刀伤快要结疤了。她又说道:“幸亏我跟他力气一样大,要不然早被他杀了。我丈夫并不嫉妒,他是了解我的。而且您也看到了,他患了病,人有病,火气就小了。再说了,太太,我又是个正经女人。可是,我小叔子听什么闲话都相信,替我丈夫猜忌。他不会罢休,还要找上门来,我有了小手枪就放心了,到时候准能出这口气。”

雅娜保证把手枪寄来,她深情地拥抱了这位新交的朋友,便继续赶路。

后来的行程,简直就是一场梦,二人情意缠绵,如胶似漆。一路上遇到的风景、居民、停留的地点,她全视若未见,眼中只有一个于连。

这样,二人进入童稚般亲昵的迷人阶段,在交欢中耍娇使憨,讲些甜蜜的蠢话,给他们爱吻的身体部位,每处折弯、曲线和幽壑都起了昵称。

雅娜睡觉时爱右身侧卧,醒来时左乳时常露在外面。于连注意到了,就称左乳为“露宿先生”,而右乳则称为“多情郎”,因为乳峰的粉红花蕾对吻似乎更敏感。

双乳间幽深的道路,是他经常漫步的地方,故称为“妈咪林荫路”。而另一条更为隐秘的路,则命名为“大马士革之路”,以纪念奥塔山谷。

到达巴斯蒂亚,该付给向导工钱了。于连各兜摸索一遍,没有凑足数目,便对雅娜说:“你母亲给你的两千法郎,反正你也不用,给我拿着吧。系在我的腰带上更保险,也省得我换零钱。”

雅娜当即把钱包给他。

他们去了里窝那,游览了佛罗伦萨、热那亚城,以及科尔尼什山的全部景区。

在刮着北风的一天早晨,他们返回马赛。

他们离开白杨田庄已有两个月,现在已是十月十五日。

寒冷的大风,大概是从遥远的诺曼底刮来的。雅娜一时抖缩畏寒,心头不免惆怅。近来于连也变了样,显得疲惫不堪,终日无情无绪。雅娜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无名的忧虑。

雅娜舍不得离开这充满阳光的好地方,推迟归期,多逗留了四天。她觉得自己刚刚走完幸福的旅程。

他们终于离开了。

到了巴黎,要购置用品,以备在白杨田庄安家之需。雅娜兴致勃勃,想用母亲给她的钱买些精美的摆设。不过,她首先要买的东西,就是她答应寄给爱维沙村那位科西嘉少妇的小手枪。

到达巴黎的次日,雅娜对于连说:“亲爱的,把妈妈给的钱还给我好吗?我要去买东西了。”

于连转过身来,一脸不高兴地问道:“你需要多少?”

雅娜不禁愕然,结结巴巴地说:“那就……随你给多少了。”

于连又说道:“那我就给你一百法郎吧,千万不要乱花钱啊。”

雅娜一时怔住,十分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她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我……我把这笔钱交给你……是想……”

于连没容她把话讲完:“是啊,一点不错。放在你兜里还是我兜里,这无所谓,反正咱们共有一个钱袋。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对不对?我这不是给你一百法郎嘛。”

雅娜接过五枚金币,没有再讲话,她不敢再要一点,因此只买了小手枪。

一周之后,他们启程返回白杨田庄。六

府中上下人等,全在砖砌墩柱的白栅栏门口迎候。邮车停下来,大家久久地拥抱。男爵夫人流下眼泪,雅娜也不免心酸,抹了两滴泪水,男爵则激动地来回踱步。

外面还在卸行李,全家人已经聚在客厅,围着炉火讲述旅行的情况,雅娜口若悬河,只用半小时,就把这趟旅行匆匆地讲了一遍,仅仅遗漏了一些细节。

然后,这位少妇回房解包裹,收拾东西。罗莎莉也很兴奋,伸手帮她整理。等到衣裙、贴身用物、化妆品,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小使女便告退。雅娜有点倦意,这时才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她该考虑自己干点什么营生好,心里能想点什么事,手上能干点什么活儿。她不想下楼回到客厅,坐在打瞌睡的母亲身边。出去散散步吧,又觉得田野的景色十分凄凉,哪怕从窗口向外眺望一眼,心头就产生一股忧伤的压抑感。

于是,她意识到再也无事可干,此后再也无事可干了。在修道院度过的那段青春岁月,她憧憬未来,耽于种种梦想,始终处于企盼的悸动中,不觉时光飞快地流逝。及至走出那囚禁她幻想的高墙,她所期望的爱情,立刻就如愿以偿了。同心中期待的男子相遇,一见钟情,相恋几周便结婚,就像速定终身、立即办喜事的人那样,这个男人不容她思考,转眼间将她抱走了。

然而,新婚燕尔的温柔现实,即将变成日常生活,关上无限希望的大门,关上令人神魂颠倒的未知的大门。的确,渴望期待的时期已然结束了。

再也无事可干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乃至永远要这样了。她隐约感到这一切,可以说幻想破灭,她的美梦也消沉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额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张望一会儿乌云飞驰的天空,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

何处寻觅那五月的田野、五月的芳草和绿树?何处寻觅叶丛间阳光的嬉戏、草坪上绿色的诗意?是啊,草坪上如火如荼的蒲公英、血红血红的丽春花、光彩照人的雏菊,以及仿佛系在细不可见的线上舞动的黄色蝴蝶花,都不复存在了。那充满生意、充满芳香和花粉的空气给人的陶醉,也不复存在了。

秋雨连绵,林荫路湿漉漉的,覆盖着落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路边白杨树叶子几乎脱光,枝干显得精瘦,枝丫在风中抖瑟,还摇动着随时会飘落的残叶。残叶已呈金黄色,好似一枚枚金币,不断地脱离枝杈,飞舞回旋,飘落到地上,终日里淅淅沥沥,仿佛连绵的苦雨。

雅娜一直走到灌木林,这里也惨不忍睹。犹如一个垂死之人的卧房。曲折清幽的一条条小径之间的绿色隔墙,枝叶如今都已凋零。往日枝丫交织成细木花边的矮树,现在只剩下相互磕碰的秃枝了,风卷枯叶而聚堆时所发出的唰唰声响,真像临终痛苦的叹息。

小得可怜的鸟儿畏寒,啁啾哀叫,各处蹿跳,想找个栖止的场所。

不过,因有榆林抵御海风的侵袭,那棵菩提树和那棵梧桐树仍然是夏日的盛装,但在这初寒的天气里,由于各自汁液的性质不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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