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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10: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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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燕平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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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下)

琉璃(下)试读:

作者简介:

薛燕平 山西洪洞人。民革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琉璃》《21克爱情》《让我靠近》《我的柔情你不懂》《燃烧的向日葵》《独行者》《欲之魂》。中短篇小说集《门后的风景》,散文集《周围的灯盏》《温柔的谎言》。其中《琉璃》被文学界誉为:得老舍真精神的小说。

琉璃(下)

第三部

李常青大学毕业接着考研究生,读完了又接着读博士,直到86年才毕业,分到了社会科学院工作,这年夏天正赶上小月和吴萍考大学。大玲姥姥说,家里赶上翰林院了,要在旧社会可没这出戏,没听说女的哭着喊着上学的,那时候,一个女人身上有两样东西就够用了:一手好针线活;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小月要是像姥姥裹小脚,现在想立正站会都难,就是上了大学,上操都麻烦。姥姥撇嘴,说小月那双大脚,穿三十九号的鞋,以后看怎么嫁人。小月说嫁个开鞋厂的,外带生产姥姥穿的三寸小鞋。妈拦下小月的话头,说她没大没小,让小月麻利儿的复习功课,考不上大学就卖豆浆得了。小月犟嘴道:卖豆浆怎么了,大玲姐还不是豆浆卖发的,现在当了饭店老板,吃香喝辣的,景山这地面上,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小瞧她。末了,小月成心气妈,说她都有点不想考大学了,直接跟大玲姐开饭馆,大玲姐准亏不了她。小月话音儿刚落,齐玉萍一拍桌子,靠桌沿儿放着一个茶杯啪一声摔地上,粉粉碎,吓小月一跳,缓缓神儿,道:干吗呀妈,不就一句玩笑话儿吗,至于的呀。齐玉萍俩眼直不棱瞪看着小月,半晌儿才说:你打量大玲现在风光是吧,那是她苦到头了,当年苦的时候你还人事不懂呢,我亲眼见她泪朝肚子里咽是什么滋味,我不愿意你跟她似的,话说回来,你也不会跟她似的,她没爹没妈,你是亲爹亲娘围着长大的。小月说:她没爹没妈,你和姥姥怎么不多疼疼她,你们不是她的亲人啊。废话,齐玉萍道,我们再疼她,能顶上她爸她妈?小月不饶,得了,别找客观了,我还不知道,别以为我那时候小,我什么不懂啊,跛子老婆骂大玲姐,多难听啊,你和姥姥谁出去了?最后是谁出去跟跛子老婆对骂来着?小月这种女孩儿专喜欢干揭疮疤的事儿,自个儿痛快,哪管别人难受。齐玉萍听小月越说越离谱,毕竟是妈,知道自己孩子的禀性,天不怕地不怕,只得认输,一句话不说了,跑厨房做饭去了。小月当然没心跟妈打架,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见妈走了,也就偃旗息鼓,进里屋复习功课去了。

刚才东屋吵吵的时候,大玲正躺床上发愣。昨晚来例假了,腰疼背酸肚子涨,就没去店里,好在如今她去不去,店里都照常运转,所以小姨和小月说的每句话,恨不得每个字儿的一撇一捺,丁点不落,全到了大玲的耳朵里。尤其“没爹没妈”那句,大玲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两股泉似的,一会儿,枕巾就湿了一大片。细想,倒不是为了没爹没妈流泪,要为这,泪早流干了;为了自己受的苦处?要不就是为跛子为老二,更挨不上了。说到底是为小姨口气里的同情心,齐玉萍虽是个自私跋扈的女人,心却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是软的,虽心直口快,会听音儿,能听出她的善来。大玲流泪,根本是为了自己身上的不爽快,每次来例假,就像是死过一回,小肚子转了筋的疼,腰像是断了一样,躺在那儿,没活着的感觉;下身一股股不停地往外涌,一包长条卫生纸,用不了两三次就完了。姥姥知道大玲的毛病,家里备的红糖,每次来例假,红糖水灌下三大碗,大玲实在不愿意喝,姥姥说那就别怨家里人不管你。大玲说,合着您这么做是为堵别人的嘴啊,不让说闲话,那您还是别管我了。姥姥骂:小兔崽子,长行市了。

大玲姥姥这两年老得厉害,牙全掉光了,瘪瘪着嘴,一说话,呼呼的漏风,别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她自己个儿干着急,时间长了,话越来越少,改用眼睛说,一个眼神儿,就知道她老人家什么意思;倒显得没先前那么絮叨了,却多了几分别人对她的怜悯,比如大玲。以前大玲私下里还埋怨姥姥,把对妈的怨恨全搁自己身上了,眼下,姥姥钩起大玲内心深处无限同情。原先姥姥喜欢吃火烧,现在牙没了,咬不动外边的硬壳,有空,大玲拿着一个新打的火烧,掰里边的瓤给姥姥吃。没吃两口,姥姥就说,得了,有两口吃得了,别没完没了,招人讨厌。这时候,大玲就一个劲儿笑。快到中午,大玲觉着饿,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见小姨正用一只碗打鸡蛋,看见大玲,说小月要吃鸡蛋羹,大玲让齐玉萍放点碎虾仁儿,味鲜。齐玉萍把鸡蛋打得山响,瞅一眼大玲道:得了,还虾仁儿呢,这就嫌我们吃了,小月不是考大学吗,要不然,我们不搞这特殊化不是。大玲拉开靠墙放东西的柜子,拿出盛虾仁儿的玻璃瓶,倒出一小把儿,用刀背一点点剁着,对小姨说:你也忒多心了,我怎么没觉出姥姥有什么不高兴啊,全是你瞎猜乱想闹的,整个庸人自扰。齐玉萍把碗凑到大玲刀边,大玲把剁碎的虾仁儿用刀撮起来放鸡蛋碗里,齐玉萍一边搅和着,一边还不拉倒,说大玲当然觉磨不出来,现在你是远近闻名的大款,谁不巴结,人都是势利眼,这年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不管用。甭说别人,就算你小姨我,跟你说话的感觉,拿往常比,都不一样。大玲笑着说:怎么不一样,我看没什么不一样,还是话里藏着话儿的,酸的辣的,一样没少。齐玉萍也笑了,说大玲厉害,大玲说你才知道啊,原来就厉害。齐玉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大玲今儿怎么没去饭店里张罗。大玲说来例假了,懒得动。齐玉萍把碗放蒸锅里,点着了煤气灶,一圈蓝汪汪的火苗,齐齐地着起来,不禁道:看着这火苗儿,心里就舒坦,原来煤火怎么做饭来着,差不离儿忘了,要让回到从前烧炉子,干脆把我杀了得了。大玲接道:谁说不是,想想以前,蒸一锅饭,大半天过去了。齐玉萍看了看大玲,掐着手指头算算,抽一口气,大玲小三十岁了。直不愣瞪一句话就甩出来了:姑奶奶,你这辈子不结婚啦!

大玲想结婚,想男人,有时候半夜醒来,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旁边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能枕着他的胳膊睡觉,或者把头放在男人的胸脯上,再不就拿他的肚子当枕头,软和和的,做的梦都是香喷喷的。大玲脑子里那男人不是虚的,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就是老二。大玲惦记老二不是一天两天了,胡同里谁不知道,可这俩人缘分,总差那么一丁点儿,不是她没够上他,就是他把她给错过去了,俩人之间那点子陈年旧帐,连胡同里最喜欢嚼舌头根子的人,都不愿意说,象熬过两遍的中药,没劲儿了。

大玲想跟老二结婚,除了老二,这辈子谁也不想嫁了。可想归想,想法真要变为现实,不那么容易。老二是匹野马,喜欢在悬崖边上溜达,保不准哪一脚滑下去。老二跟吴蔷断了以后,大玲高兴过好一阵子,觉着老二还是她的,那感觉就像丢了多年的一样东西,又找回来了,心里塌实。可自己又陷入李常青的烂泥塘里,肚子里有李常青的孩子,却饥渴着老二,这道题无论对谁来说,都太难了,不但老二难解,就是大玲本人也是一筹莫展。痴情归痴情,不能当饭吃,日子照样得往下过,“大玲小吃店”,早变成了“大玲家常菜”,不断的扩大规模,左边的杂货铺,右边的理发店,都让大玲收为己有,进了店,一水儿的白桌布,纤尘不染,客人先来个眼顺;见哪个饭馆的厨子好,想方设法高薪挖过来,菜炒得色香味,一样不差,远近闻名,生意火爆,连西城开馆子的那些小老板都来这取经;银子像水似的流进大玲的腰包。钱能激发人的欲望,这搁别人,比如那些男人,八成早找地方乐去了;可大玲却对老二的心思日渐其重,她产生了幻觉,她觉磨着老二会因为她的富有,靠近她,喜欢她,像当年依恋吴蔷、呵护吴蔷那样,依恋、呵护自己。因为自己现在是富人,不管怎么着,大玲是个俗人。大玲周围向她献媚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岂止男人,以前骂她损她挖苦她的娘们儿,都对她笑脸相迎,以前嫉妒她长相的,也巴巴的过来言不由衷地夸他、奉承她。人要是不势利眼,难道还把这禀性给了动物不成?

钱真能让人神魂颠倒,这不,大玲让自己挣的钱弄混头了,老二还是老二,不是老大,更不是老三(北京有句骂人的话,叫三孙子,意思是你当孙子都当不上大孙子,而三是个虚数,三孙子就是无限小的孙子。够损的。),甭管自己是穷还是富,人家都是爷,皇城根儿脚下的二爷。有一天,外边下着小雨,上午十点多钟,还不到饭口,大玲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边跟喜鹊闲聊,喜鹊妈愣让大玲说服了,喜鹊才来的。前两年喜鹊结了婚,没半年又离了,不跟任何人说为什么。大玲从不问,人家不说,自然有原因,来大玲店的时候,喜鹊离婚不久,脸儿蜡黄,人瘦的灯儿似的。这会儿好了,人胖了,脸色百里透红。大玲的余光看见了老二,没打伞,雨小,旁边走着一个女的,中等个,不胖不瘦,不难看,也不好看,上身穿一件黑白格收腰甲克,下边是一条牛仔裤,脚底下一双半高跟黑皮鞋,整个看,也还利索。大玲心里不是滋味,没心跟喜鹊聊了,站起身到了后厨。老二路过大玲的饭馆,停下来,朝里张望,看见喜鹊,问大玲在吗。喜鹊听不见老二的声音,从他的嘴形猜出来的,就摆手,老二点点头,走了。

老二身边的女的是小莉。老二离开橡胶厂,小莉离开了车间,学了财会,在橡胶厂算是干稳当了。那次在公共汽车上碰上老二,又挨老二那么近,老二身上的体味,弄得小莉好几天想入非非。小莉去了几次老二家附近的胡同,比如汪芝麻胡同、立薄营胡同,都没碰上老二,小莉不甘心,就像面对一堆难理的帐目,小莉是个有耐性的女孩儿,她不信碰不着老二,终于有一天,虽没碰上老二,却见着了王继勇,小莉认出了王继勇,激动得脸红红的,就像见着老二似的;王继勇也认出了小莉。王继勇是那种见着女人,就流哈喇子的主儿,凑上去,吸两下鼻子,甭管洗多少遍,永远嫌脏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问小莉是不是找他来了,正好他也想妹妹了。说着,就拽小莉的胳膊,小莉朝脸上吐口吐沫,骂他流氓,不要脸。王继勇不恼,继续嬉皮笑脸。小莉走几步,他就跟几步,小莉没办法了,问见着孟建军没有,王继勇愣了愣,没人喊老二的大名,反应过来,王继勇乐了,说小莉应该早告他是来找老二的,再晚点,小莉就成他王继勇的女人了。小莉啐他一口,说他做梦。王继勇说:丫头片子,别嘴硬,跟爷叫劲没好,不信你在东四一带打听打听,连刮刀儿都触爷。小莉说她不知道谁是刮刀儿,左不过跟你一样是个地皮流氓,有什么了不起。王继勇说:操!要不看老二面儿上,我他妈的早上你了。小莉瞪王继勇一眼,不说话了。末了,王继勇帮小莉跟老二牵上了线。王继勇以为老二得感谢他,没想到用卫生眼球斜了他一下,还低声叨咕一句:瞧你丫那操性。再没别的表示了。老二对小莉,既不像对吴蔷那样喜欢到骨头里,也不像对大玲,一种类似兄妹的东西,对小莉,就像是一碗不咸不淡的芝麻酱面,不吃,想的不厉害;吃了,也没太多回味。可有总比没有强,就算不咸不淡,也是一碗面。有话儿了,男人追女人能累死,女人追男人就一层纸儿,捅破就成。所以老二和小莉的关系发展的飞快,见第三次面就什么都干上了。完事以后,老二坐床沿儿上喘气,一边还透过窗户缝看北屋奶奶的动静,小莉躺在老二那张单人加宽床上,用被子捂着脸,一动不动。老二以为她害羞,隔着被子朝小莉胸脯上摸,说:行了,反正得走这一步,头一回都这样,第二次就好了。其实,直到现在,老二才真正的干了一个女人,所以对女人可说是知之甚少。没想到小莉蒙着头,抽抽哒哒哭起来。老二吓一跳,撩开被子,问小莉是不是后悔了。小莉摇头,老二摸不着头脑,问到底怎么回事。小莉说:你装傻吧,我不是处女,你真没看出来?说完接着流泪。老二有点蒙,一是他不明白小莉不是处女,她自己干吗那么伤心,又没人责怪他;二是老二完全没料到,像小莉这么本分的女孩儿居然不是处女,居然比自己这个胡同里公认的流氓还那个。我操!老二心里骂一句,我真是一傻逼。老二并非在乎小莉是否处女,只是觉得自己碰上的事都稀奇古怪,简直蒙头了。看着小莉那张乱七八糟的脸,老二问那你跟谁啊。小莉停止了哭泣,反问老二,什么跟谁?老二看看小莉光着的身子,小莉懂老二的意思了,直截了当道:厂长。老二想了想道:他那么老,你不嫌他臭啊。小莉说如果不跟他睡,就当不成会计,老得在车间干活,一闻橡胶味,连饭都不想吃。停了停,小莉问老二会不会嫌弃她,老二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无所谓。小莉哼了一声,问老二是不是还想吴蔷。老二没理小莉,心里觉得小莉没资格提吴蔷。小莉很知趣儿,从老二的表情上,一下子就猜到老二怎么想的,不再提吴蔷,大大方方地光着身子,站在地上穿衣服。老二看着小莉的光身子,像一道白光似的,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再看,觉得小莉的乳房一个大一个小,禁不住道:怎么一大一小呀。小莉推一把老二道:废话,谁能长那么整齐;再说了,有吃的你还嫌馊啊,将就吧。正说着,老二那只名叫大森的猫,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嚎叫,老二说,瞧,还吃醋呢。小莉不以为然,猫又不是人,吃什么醋啊,要是那个王大玲还差不多。老二突然发火了,指着小莉的鼻子,让她少提大玲,记住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提大玲。小莉哭了,觉得委屈,不就是那个黑丫头吗,又不是你亲妈,至于的。这是心里的话,嘴上干净,一句多余的没有。老二不去哄小莉,任着她哭,见小莉的还没穿衣服,就让她赶快穿上衣服,还觉得自己多好看是怎么着。小莉听老二这么说,又哭新一轮。老二烦了,走出屋子,故意把房门敞开一道缝。

奶奶坐在北屋廊檐儿下边乘凉,看见老二,问是不是建平回来了,听屋里有动静。老二说他回来干吗,人家现在是大学老师。建平毕业以后留校,又读了硕士,现在正忙着准备出国留学,原本就不愿意回家,现在工作了,家门朝哪,都快忘了。奶奶又问是不是大森,老二让奶奶瞧瞧大森在哪呢,顺手朝房上一指,大森已经到了东屋房脊上,有两只小女猫正围着它转。小莉从老二屋里出来,走到奶奶跟前,让奶奶别问了,人在这儿呢。奶奶想站起来,老二拦住道:您踏实儿坐着,不是外人。奶奶用扇子搭在额头上,打量小莉,半天,跟老二嘟囔,说怎么不是外人,这姑娘没见过。小莉象只燕子似的,跑到奶奶身边,蹲下道:您不认识我,我可知道您,往后我给您做饭吃,您喜欢不喜欢。那感情好,奶奶瞅一眼老二,明白怎么回事了。小莉走后,奶奶盘问老二,什么时候搞上的,人可是一般。老二说那得看跟谁比。老二明白奶奶是拿吴蔷和大玲跟小莉比,老二说奶奶吓操心,谁跟谁在一块,也不是忒简单的事,跟钓鱼似的,谁都想钓一条大鲤鱼,可单单的是条小鲫瓜子咬了勾,回头小鲫瓜子一放,大鲤鱼也没影儿了。奶奶说老二这么些年,还长了点心眼子。晚上躺在床上,老二眼前晃着小莉的光身子,想不起来小莉的俩乳房哪个大哪个小了,一会儿觉着左边的大,一会儿又觉着是右边的大,越想越睡不着,手不由自主地朝下边摸过去,正起劲,有人敲院门,当当的,着火那么急。老二从床上窜起来,穿着个大裤衩就去开门,竟是秀梅,见老二就大声嚷嚷,说是大森叼了他们家的肉了。老二看不起秀梅,早就骂她是奴才,老二总觉着在他跟吴蔷的关系上,这女人没起好作用。从跟吴蔷断了,就没再仔细看过秀梅的脸,见秀梅气势汹汹的样,就爱搭不理的,问她有什么证据肉是大森叼的,胡同里的猫多了,看花眼了吧。秀梅提高声音,说她眼再花,大森那么大的个头,这胡同里谁家的猫也赶不上,怎么会看错。老二看秀梅那个矫情劲儿,有意逗她道:个儿大好吧,个儿大了舒服,要不你尝尝,可惜了的,一辈子做女人,不知道什么滋味,真白活了。秀梅恼羞成怒,骂老二流氓,不要脸,下贱痞。老二大声道:我是流氓怎么着,我流谁了,流你妈流你爸还是流你了,要不咱们立码试试,我不嫌你老,全当我特意的伺侯您老人家。老二和秀梅站在老二家大门口说话,有出来上厕所的站着看热闹,也有睡不着觉的,正好出来凉快,周围人越聚越多,老二最后一句话,让看热闹的女人不能忍受了,七嘴八舌说老二太不象话,没教育,他奶奶也不管管。老二奶奶不是不管,是腿脚不利索,实在懒得动窝儿,倚在床头抱着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看,其实只能看见里边人影晃来晃去,根本看不明白演的是什么。听见胡同里闹闹哄哄,知道是老二在争竞,怎奈脚底下没劲,任他胡闹吧。门外边,老二不理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看秀梅气得一个劲儿喘粗气,心里乐开花了,砰一下关了大门,只管自己进了屋,躺床上自在去了。

吴蔷毕业,分到同仁医院当了眼科大夫,虽说外人看着光鲜得不得了,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一毕业,就慌忙着跟杨小宁结了婚,因为吴蔷发现自己怀孕了。杨小宁对当大夫没兴趣,又读了两年医药管理研究生,分到了卫生部,一开始在办公室当秘书,迎来送往,起草文件,召集会议,整天忙活的跟大学里学的,风马牛。有人觉着杨小宁不务正业,杨小宁根本不理会,干的津津有味,旁人看出来了,这小子是想当官啊。这说话了,当官有什么不好啊,住楼房坐汽车的,好事啊。在卫生部干了不到一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杨小宁分了一套楼房,三室一厅,和平里的老楼,旁人才知道杨小宁的本事,这小子道行深。吴蔷搬到楼房,很少回黄土坑胡同了,吴蔷妈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催上好几回,两口子这才抱着孩子来一趟,呆个屁大点工夫,逗着孩子喊两声姥姥,打道回府。妈不愿意了,跟秀梅念叨,说大丫头不像以前那么随和了,自从跟了杨小宁,人变冷了,以前那么个甜甜的孩子,怎么结了个婚,老气横秋的。秀梅让别多想,都当妈的人了,还能象以前,想怎么说怎么做,全凭自己?妈觉得秀梅说的有点道理,可还是觉着哪不对劲,琢磨好几天,柳暗花明似的,找到秀梅说:我想明白了,大丫头那是住楼房的缘故,住平房的时候,没那毛病。秀梅正点了火儿,准备蒸米饭,听吴蔷妈这么说,笑了,说那是没辙找辙呢,一个人脾气秉性的,跟住房有什么关系,让吴蔷妈递个锅盖给她,吴蔷妈顺手捞起个盖帘儿(用高粱杆儿编成的,放饺子用),秀梅告诉说那是盖帘儿,吴蔷妈说:对了,你喜欢把饺子放盖帘儿上,要是放铁篦子上你肯定不乐意了。秀梅怎么都不懂妈的意思,吴蔷妈只得说对牛弹琴,跑自己屋看报纸去了。

吴蔷搬走后,吴萍占了姐的房子,招了小月来家复习功课,俩人一天到晚,唧唧哝哝,饭都让秀梅送屋里吃,只拉屎撒尿出来,完了又老鼠似的蹿回去。吴蔷妈说这俩人这么着不行,等考上大学,身体也垮了。哪听话去,大人的话,比胡同里的一阵风还不如。齐玉萍觉着孩子老在人家,吃喝的,搁谁也烦。心里总是小鼓敲着,只得时常送点东西,一个小西瓜,几个水蜜桃,要不就是一盘韭菜馅的饺子。秀梅见了,倒客气的不得了,高考嘛,宿怨先扔一边去吧。说来说去,胡同里哪有清白的住户,谁跟谁都难免磕碰,不想计较就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针尖对麦芒,过日子,讲究的就是有张有弛。这天齐玉萍手里端着一个铝盆朝吴家走,盆里是刚拌好的凉粉儿,黄瓜丝儿切的韵溜,蒜泥捣的香,还有米醋的味,一边走着,一边觉着嘴里湿润润的。齐玉萍刚想抬手敲门,门却开了,一个大老爷们撞出来,差点撞到齐玉萍手里的盆上。齐玉萍看那男的,不认识,见后边的秀梅脸红彤彤的,染得眼白都红了。齐玉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所有的一点机灵,全长脸上了,反过来说,机灵劲全为给人看的,没给自己留东西,即便秀梅再反常,齐玉萍也不会朝别处想。齐玉萍进了院直奔西屋,推门见小月和吴萍正扒了窗户缝往外看,齐玉萍呵斥俩人不好好温功课,就知道玩。凉粉儿盆刚放桌上,小月和吴萍凑上去,吵吵着要吃,秀梅拿着两个碗,两双筷子走进来,笑眯眯地问齐玉萍吃了没。齐玉萍客气道:瞧,净给你们家添麻烦,这孩子不着家了,好在没几天,马上考完了就消停了。也不知道是道歉还是宽自己的心,说的秀梅笑起来,顺着齐玉萍的意思道:谁说不是呢,又不是见天见的考大学,谁还将就不过这几天去。让齐玉萍甭惦记,亏不着孩子。话让齐玉萍心里舒服,想着以后怎么回报一下吴家,听秀梅道:小月妈,这屋说话。就跟着秀梅到了东屋。

下午三四点钟,东屋像个小蒸笼似的,外边虽用帘子挡着窗户,不管用,人是热习惯了,秀梅自己坐床上,让齐玉萍坐椅子上。齐玉萍是头一回进秀梅的屋,打量,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靠东墙,放了张单人木床,一只单开门的衣柜,贴满了样板戏的宣传画,《智取威虎山》《红灯记》,还有《海港》,颜色旧了,却很完整。靠窗一只一头沉的桌子,桌上什么都没放,更显出水波的木纹,像画的。蓝格床单,蓝是蓝白是白,枕头毛巾被,都干净清爽,让人看着舒心。秀梅坐床沿儿上,俩手垫在屁股底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都是些前儿吃的什么,什么菜便宜什么菜贵,闲话。齐玉萍琢磨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呀,抬手腕子,才知道没戴手表,往墙上看,找了一圈,墙上只贴了一张八个样板戏的宣传画,画的左半拉,是八个样板戏里的八个英雄人物的头像,右半拉是祖国的大好河山,画的右下角被撕了一块,齐玉萍想,这肯定是吴薇干的,只听秀梅说:你忙什么呀,还不到四点钟,老太太就不能忙活饭,不至于那么不盯劲吧。齐玉萍压低声音,好像怕人听见,其实谁都不会听见,即便听见也没人对她的话感兴趣,她这么说话完全出于习惯,似乎她只要用这种方式说了,她说的内容一定就是重要的,神秘的,任谁都想知道的。齐玉萍说:你不知道,老太太现在上个茅房都困难。秀梅的表情是跟齐玉萍的表情成龙配套的,就是说秀梅得呼应齐玉萍,齐玉萍瞪大眼睛,秀梅跟着瞪大眼睛,齐玉萍压低声音,秀梅就把耳朵凑过去,那边啊一声,这边就唉一句,有来有往,有呼有应。秀梅道:你们家院里不是有茅房吗。齐玉萍说:常年的不使唤,不通了,再说,能动的时候愿意去公共的,人多,能说话,图个热闹,现在不成了,腿疼的动不了窝,让在家用个便盆,还不好意思的,好几回都憋着憋着,尿裤子里。秀梅啧啧了两声,低头想起心事,半天不言语。齐玉萍见秀梅不言语了,站起来想走,却被秀梅一把拉住,摁回到椅子上,齐玉萍没心再坐了,就问秀梅究竟想说什么,吭吭哧哧半天,秀梅说她想嫁人。这倒让齐玉萍吃惊不小,忙问嫁谁啊,活到这会怎么想起嫁人了,早干吗了。秀梅脸上竟有了几分赧色,告齐玉萍就是刚进院碰上的那个。齐玉萍若有所思问是谁,看着面熟。秀梅说就是岳家原先的管家,文革完了就离开岳家,搬到山老胡同住。齐玉萍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还说怎么不见那人了,闹了半天住山老去了。想了想又道:山老离咱这儿这么几步路,怎么就没见呢。秀梅说那是你眼眶高,眼里搁不下人。齐玉萍嗬一声,说秀梅人还没嫁过去,心先跑了。齐玉萍觉着这是好事,不知道吴家什么态度。秀梅抿着嘴犹豫,看来问到裉节儿上了。

齐玉萍回到家,秀梅那些话还没焐热呢,就全端给妈了。大玲姥姥正坐廊子底下着急,这工夫了,没一个人回来,大玲不用说的,店里的事忙,老丫头干吗去了。这时候齐玉萍拎着个铝盆进了院子,问干吗去了。齐玉萍就势把秀梅要结婚的事跟妈说了,老太太琢磨半天说:屎都拉出来晾了半个月了,才想起找茅房,晚点了。齐玉萍忍住笑道:您说话还怪逗的。又问饿了吧,这就做饭。小月还是没回来吃晚饭,李常青平时住院宿舍,轻易不回家,说是搞研究,齐玉萍相信丈夫搞研究,如果丈夫不是搞研究,而是搞其他,比如女人什么,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当博士,在科学院里当差,这是说服胡同里所有女人的,当然更是说服齐玉萍自己的,李常青是她的男人,不是张三王五李六的,别人怎么想,根本碍不着她的事,她就一个心思,或者说,就愿意有一个心思,李常青出门在外,就是做事去了,至于他真的做什么,怎么做,她一概不闻不问,聪明女人!所以当老太太用那张已经瘪了的嘴,一点一点把烂熟的茄子,抿着咽下去以后,埋怨齐玉萍对李常青管的太松,留神他脚底抹油,齐玉萍撇一下嘴,讲出一番道理,让老太太觉着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都看不清她的心思,真白活了。

齐玉萍说:您打量我是真傻呀,不过揣着明白卖糊涂罢了,抖机灵谁不会,又不缺斤短两的,谁还看不出子丑寅卯,嘴上不说,并非心里不知道,咱中国人不是讲究个含蓄吗,我理解这含蓄俩字,就是把世上的东西含嘴里,一点一点往肚子里蓄,谁含的多蓄的多,谁得的多,谁占便宜多;得着了占着了,甭吱声,自己慢慢享用,腻歪的就是那些遇事吱哇乱叫的人,得了也叫,失了也喊,要不就写脸上,春风得意,历尽沧桑,德行大了。说我们家大鼻子,就是真在外边搞女人,也是有分有寸的,再怎么着,也是结发夫妻最恩深义长,恩深义长就是同甘共苦,甘是由苦垫着底的,那些个情和爱的事,不过是解闷儿开心的,谁指望那活人不成?我们做女人为谁做,还不是为了男人,只有为了男人做女人,才是最省心省力的,虽他们怎么闹去,还能闹出如来佛的手心儿!老太太听完老丫头的一番宏论,往手心吐口吐沫,朝头发上抿抿,笑着说:闹了半天倒是我糊涂了。话音儿刚落,院门响,老太太唠叨一句:大玲回来了吧。接着一溜脚步声,然后是东屋开门锁的声,齐玉萍小声道:您耳朵倒不聋。撩开门帘,奇怪,明明听见开门,屋里还是黑咕隆咚。老太太让齐玉萍赶紧看看去。

拉开门,齐玉萍喊大玲,问是不是在屋里,怎么不开灯呢,又问吃了没。接着院里的亮儿,见大玲侧身躺床上,觉着不对劲,问怎么了,跟谁生气。不问还不打紧,一问,大玲哭了,玲珑的身形起伏不定的,齐玉萍赶紧拉开灯,凑到大玲的脸前边,一看乐了,脸上的妆早让眼泪弄乱了,黑眼圈随着眼泪洇开,像个大熊猫似的。齐玉萍找了条毛巾,帮大玲擦着。大玲的生意做大了以后,家里所有的吃用,包括水电煤气,全家人的吃喝穿戴,统统都由大玲包了,大玲在家里的地位慢慢就变化了,久而久之,成了家里的宝塔尖儿,一颦一笑,都有人看,有人琢磨,像是贡的佛龛。这儿说了,这就叫势力,但凡人眼,有一双算一双,都是势利眼。势利眼跟势利眼也不尽相同,比如家里人和外人,肯定不一样,家里人的势力,建在亲情上,那份势力显得圆润厚重,可以说,合情合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往日见了连眼皮子都懒得抬,现而今,见人发迹了,每根皱纹都是巴结的笑,这种势力干巴巴的,鸡肋似的,没油性,也就没味。大玲任齐玉萍为她擦眼泪,算是回应。齐玉萍问到底因为什么,因为谁,越问,哭得越凶,末了,大玲突然嚎叫一声:老二要结婚了!齐玉萍先吓一跳,琢磨琢磨,笑道:他结不结婚跟你什么关系啊。齐玉萍成心这么说,她知道大玲对老二的心思,也知道大玲不找对象的真正原因,可谁都不提这茬儿,整条黄土坑胡同都觉着大玲和老二是一对老冤家,老不是指他们的年龄,指他们的情感的历史,而且都觉着那是陈年旧帐,没法算的;又都觉着他们的事儿,没完。自从大玲的生意红火了以后,齐玉萍更不愿意她跟老二有什么牵扯,虽说兜里不缺钱,可来路不明,光看见跟王继勇那混混一趟一趟的去外地,没几年,王继勇车都开上了,就算自己那个无与伦比的丈夫,博士都当上了,也开不上车啊。国子监孔庙里立着的那些石碑,刻着历朝历代举人状元的名儿,只是现在不那么干了,要搁过去,自己丈夫的名字还不是赫赫地在上边。齐玉萍对国子监孔庙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完全因为丈夫的缘故。对老二的不屑,也是一个道理。大玲觉着小姨成心跟她唱对台,现如今的大玲不是过去那个矜持有加,泼辣不足的丫头了,有钱,也就有了脾气,人本来就是讲究的,现在更是一身一身的名牌,派头自然而然就养成了,她说小姨是憋足了劲,瞧她的好儿瞧她的热闹来了,外甥女受了气,不说哄着,还一个劲儿的灌冷水。说着,坐起来了,朦胧着一双泪眼,外边,月亮升起来了,月光进了屋子,在大玲的肩膀上着实的镶了一圈银边。齐玉萍心里一阵酸楚,毕竟,这孩子多少年没妈疼了,还受那么多委屈,要是小月这样,自己得心疼死,这么想着,把大玲揽在怀里,摸着大玲的头说:谁给你气受了,咱找他说道去,咱大玲是谁啊,打量我们好欺负怎么着。大玲抬起头,泪又涌出来,说:小姨,怎么就没人知道我的心思呢?齐玉萍叹口气道:听小姨一句,别跟自己叫劲了,问问这胡同里的人,老二在人眼里是哪类人,值当你为他寻死觅活吗;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你心里边,一直把他当皇上贡着,可你在他眼里值几斤几两你想过没有,你跟跛子的事,谁不知道,怀了人家的孩子,还让老二陪你去人流,说的过去吗。老二干吗陪你去,以为人家真不计较,人家是把你当姐姐妹妹了。听小姨说到自己怀孕的事,大玲心里咯噔一下,她确定小姨对那件事一点不知情,要是知道,家里早就不得安生了。大玲不再说什么,齐玉萍以为自己的劝慰奏效,就让大玲早点歇着。齐玉萍一走,大玲就洗脸梳头,把脸凑到座钟前边,快十一点了,换了件衣服,出了院子。

大玲去找老二。她要亲口问问他对自己什么心思。大玲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说视死如归也不过分,反正是豁出去了。老二家院门是栓着的,因为老二家独门独院,不像大玲家,是杂院,大门总像是过大车似的,开得圆。大玲想喊一声,又琢磨别人听见不好,就拍门,三声过后,听门里边,一点动静没有,又抬起手的时候,却听见身后说话:别拍了。扭脸一看,正是老二。老二从门墩后头摸出一根铁丝,照准两扇门中间的缝儿捅了一会,门开了,回头跟大玲说:进来吧。北屋黑着灯,老二奶奶歇了。老二蹑手蹑脚到了自己屋门前,开了锁,让大玲先进去,顺手拉开灯,却被大玲关上了。老二刚要问话,大玲一扭身扑在老二怀里,老二没防备,靠在门框上,大玲的嘴凑上来,老二闻到一股好闻的气味,问大玲是不是擦了粉,香喷喷的。大玲不言语,一个劲动作,扯着老二往屋里走,眼见要跌倒在床上了,老二说:你到底要干吗呀,我就不明白了。然后像是扯一张沾在身上的蜘蛛网似的,把大玲扯下来。老二住的是南屋,月亮照不进来,屋里黑,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从呼吸的节奏、粗重缓急上判断情绪。老二听见大玲急促的喘息声,没一会儿,大玲抽抽哒哒哭起来。老二问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大玲拼命摇头,本来是坐在床沿儿上,这时候站起来,第二回扑到老二怀里,趴老二耳朵上问他真要结婚了?老二听大玲问这个,松一口气,退到门口,坐在把门的椅子上,又拉开了灯。这次大玲没再去关灯,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老二,期待老二做出否定回答。老二却不看大玲的脸,把目光搁东墙的柜子上,说:没错,要结婚了。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人一辈子总得结回婚。然后俩人沉默,西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越清楚,大玲就越觉得自己真是穷途末路了。俩人渗着,灯光显得分外刺眼,挂钟的滴答声变得刺耳,总之,屋里的一切都不对劲,空气好像也不流通了,喘不过气的感觉。大玲觉得老二不说话,就是烦她了,按理儿,应该站起身,什么话没有,抬脚就走。可好像有东西压身上似的,就是不能走,非让老二说明白了。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和尚脑袋上的虱子一样。大玲任性、轴(北京话,形容人不听劝说),老二当然知道,老二不理她,晾着她,是因为他弄不懂大玲的心思:怎么一说结婚,你就屁颠儿屁颠儿的来了,原先干吗去了,早说啊,现在生米成了熟饭,人家虽然没钱,可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这句话,是戳大玲心窝子的,跟跛子、李常青的事,老二一清二楚,但老二从没埋怨过大玲,连个不字都没说过,大玲误以为老二不说,就是谅解她,谅解就是接受、不计较,可大玲忽略了一点,老二的那些谅解接受不计较,都是在不论男女情感的前提下的,大玲一厢情愿,把老二想成了圣人;哪有圣人啊,那是天上的事;指望皇城脚下一爷们,讲什么原谅、宽容,那是强人所难了。老二刚才那句话,让大玲一下明白了老二这么多年来,真正的心思,心里一阵绞痛,强忍着,表情上没大变化,只眉毛拧了拧,停了抽泣,从男装裤的兜里掏出一小包面巾纸,那是托人从广州带回来的,轻轻擦了下脸。

从老二家往回走的时候,大玲心里反倒平静了。半夜十二点,胡同里还有几个乘凉的,没精打采的,没话找话,话与话之间恨不得相隔好几分钟,那也不张罗回家,好像活得就剩这一晚上了。大玲在一块护墙石上坐下来,路灯光被杨树叶子遮挡着,她能看见人家,人家看不见她。听见那边小声嘀咕:那是谁啊,看不太清好像是齐家那丫头……大玲呆坐着,什么都不想,脑子里空茫一片,人受了强刺激,八成都是这感觉;脑子里像是下了场大雪,什么都冻僵了,听不见,看不见,无所谓痛苦,麻木了,就是砍断一条胳膊,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可这种情形不会太长,平时意志坚强的人,没一枝烟的工夫,心里便万箭钻心;心性弱的,说不定马上就得进安定医院。大玲属于意志坚强的,麻木的感觉转瞬即逝,紧跟着心疼,拧着劲儿,搅着肠子肚子心肝肺,凡是身体里有的东西,一样不落,疼。俩手撑着后腰,咬着嘴唇,说不上究竟哪疼。坚持着到了家,象卸一滩泥似的把自己卸床上,觉得下身一阵热,拧开床头灯,褪下内裤,见血已经洇湿了一大片,硬撑着下床,拉开柜门,找出一条干净的内裤,刚换上,一用劲,又是一阵热,无奈,又折腾一回,等垫好了卫生纸,躺床上想:也不到例假的日子啊。使劲想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怎么想怎么想不起来,这工夫下身又一阵涌动,扒着头一看,床单红了一片,心里害怕了,看架势,已经不是正常例假了,心里一害怕,整个人就软了,强撑着起来,敲小姨的窗户,没等齐玉萍开门,大玲已经昏晕过去了。

醒来,已经在协和医院的妇科病房了。最先看见的是小姨齐玉萍,齐玉萍看大玲睁眼了,就说:醒了。李常青的脸凑过来,鼻子竟不像先那么红了,眼睛瞪得老大,没说话,却是满脸的疑问和关切。大玲发现,李常青的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白发,算算,快仨月没见面了,毕竟一家人,又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一种亲情油然而生,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大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时竟不知什么滋味,眼泪一个劲朝外涌,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李常青也就自然而然握住了,还使了暗劲,大玲心领神会的,眼泪又呼的涌出来。齐玉萍在一旁道:哪那么委屈呀,孩子似的。又问大玲想吃什么,尽管说,回头让你姨父做了送来。大玲想了想,说想吃红烧茄子,李常青对齐玉萍说:口味倒不高,你在这儿,我回去做。说完走了。大玲朝旁边看看,还有仨病人,脸白的都象死人似的,靠窗户的那个看着四十来岁,蓬头垢面,不停地数落椅子上的男人,听不清说什么,从表情上看,恨之入骨的样子,再看男人,一脸若无其事;靠门的那个二十来岁,躺那一动不动,旁边坐一个老太太,目光呆滞。大玲对小姨说要回家。齐玉萍说:怎么也得把这张床焐热了呀,再说,大夫让再做个全身检查,你就踏实儿的住几天,这可是协和,你以为容易住啊。甭问,肯定托了吴家了,大玲也就不言语了。一会儿,李常青提着个提盒来了,三层,一层一层卸了,头一层是米饭,一粒一粒的,是大玲爱吃的捞饭,第二层是油光光的红烧茄子,肉片用淀粉捏了,看着就嫩,茄子更是油煎透了的,一股股香味直朝鼻子里钻;最后是几片天福号的酱肉,大玲好这口儿。齐玉萍道:瞧,病出功劳来了,明儿我也病一回,让你们伺候我。李常青瞪她一眼,什么不好,非琢磨着得病,真想得出来。齐玉萍惦记小月和妈的饭,让李常青陪大玲。齐玉萍走后,大玲不看李常青,故意跟旁边病床的人说话,护士进来发药,看了看李常青说:家属没事出去吧,一会大夫查房。李常青嘴里答应着,身子却不动,等护士发完药出去了,问大玲怎么样。大玲还是不理他,好像她现在这样,都是他李常青的过。李常青叹口气,自言自语,实际上说给大玲听的:病都是自己找来的。见大玲不言声,又道:这世上,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干吗非摽一棵树上。这时候一群大夫涌进来,李常青只得出了病房。

齐玉萍一进胡同,远远看见老二站在胡同那棵最粗的杨树下边,跟几个爷们闲扯,气不打一处来,三步两步奔过去,老二兄弟,这边说话。老二看着齐玉萍,问干吗去了,跑得红头涨脸的。齐玉萍不答话,拉着老二的胳膊,走出那伙人,然后就一顿狂风暴雨,朝老二猛砸。说老二没人性、没良心、辜负人,连下辈子遭报应都抡出来了。老二拦住齐玉萍的话头,让她说清楚。齐玉萍这才说:大玲住院了。老二似乎并不吃惊,问什么病,昨儿还好好的呢。齐玉萍见老二事不关己的样,心里也琢磨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啊,人凭什么听你数落。便突然改了口,问老二什么时候结婚。老二懒洋洋地说还没定呢,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结也说不定。齐玉萍低头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回到家里一看,根本不见小月的影儿,问妈,老太太正坐椅子上打盹,听脚步声,醒了,问大玲怎么样了,不要紧吧。齐玉萍说,小月爸陪着呢,不要紧。又问吃了没有。老太太点点头,又低了头,齐玉萍以为老太太累了,就让床上睡会儿,老太太却说:这丫头也忒心重了。齐玉萍知道说大玲,就劝老太太道:那孩子什么样您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任性惯了,您又宠着护着的,要不是您,跟着大姐往香港穿金戴银的过好日子去了,饶着您从小养着不算,大了大了的,还让全家人跟着担惊受怕,找谁要辛苦钱去。老太太知道老丫头心里的小九九儿,恨不能这院子都归了她一个人才可心,就对老丫头说道:差不多得了,大玲那丫头什么心性,心知肚明,从高中毕业,没吃过家里一口闲饭,只往家里送,没朝外拿过,现在更甭说了,全家的吃穿用度,还不都是大玲的,就连你来例假用的卫生纸,现在是卫生巾,都是人家供应,人家成什么了,杂货铺?饭铺子?金山银山?人家上辈子欠你的怎么着,就该给你扛活呀!齐玉萍也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谁让她们是母女俩呢,母女俩的关系微妙,弄好了,闺女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儿,弄不好,就是敌人,是冤家,是孽根儿;齐玉萍不是小棉袄,说敌人却也过了,至少相互间是筑了墙的,防着、躲着,不是常人心里的母女,要不就是常人把母女关系看俗了,以为只要母女,那一定就是亲的腻的,蜜糖似的关系,岂知常人那里的常理儿,也有出格儿的、弄错的时候。齐玉萍清楚,老太太把大姐给大玲的生活费全迷了(迷了,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钱物据为己有),还都是外国钱,齐玉萍跟妈一样,都有同样的毛病:喜欢趁人不在家的时候,翻腾人家的柜子抽屉什么的,也不想拿什么,就是看看有什么东西,过过眼瘾罢了。有一天老太太去五号院串门,齐玉萍翻腾老太太的抽屉,最下边的抽屉里,紧靠里边有个红漆木的小匣子,上了锁的,齐玉萍到处找钥匙,她知道妈的习惯,喜欢把钥匙放烟灰缸里,找了半天,在衣柜里找到了烟灰缸,里边有四、五把钥匙,挨个试,开了红漆木匣子,见是两摞钱,是港币,齐玉萍明白了,是大姐寄来的,无疑是大玲的生活费啊。心里骂道:这老财迷,什么都敢迷啊。原封不动锁好了,放妥当了,没事人一样,只是心里有了底,攥住别人的短处,就是底。齐玉萍明白妈现在越发护着大玲的心思,又不戳穿了,戳穿就没意思了,像猫玩老鼠似的,图个热闹、刺激,真吃了,热闹就没了。

老二跟小莉结婚的第二天晚上,王继勇到老二家,带来朱西成的死讯。王继勇看着老二的新房,对老二说:没想到你干事这么利索,眨巴眼工夫就把婚结了。看来我得加把劲,别像朱西成似的,临死还是单倍儿一个。老二问朱西成是谁,王继勇说同学都忘了,见老二还没想起来,就提醒住人大宿舍的,上学总跟杨小宁他们一块来,穿一件毛蓝的外罩,脸儿像白骨精似的。老二想起来了,初三上到后半学期,转来一个高个女生,有家庭问题,坐教室西北角,学习挺棒,老师一提问,她就举手,滔滔不绝,从老师的表情看出,都对她喜爱有加。老二吃惊道:她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王继勇摇头,只知道朱西成去日本留学,后来就在那工作,昨儿听说死了。小莉这时候插话,说王继勇你真腻歪人,我们大喜的,你这扫兴,你就缺德吧,哪凉快哪呆着去。王继勇呲牙笑,说小莉你还挺在意的,赶快去北屋找你婆婆烧注香,你婆婆可是什么都敬贡的主儿,连黄鼠狼都当亲爹念叨着。小莉说:去你的,别污蔑人了,明儿我告你的刁状,看你还能进这院子。

老二结婚的第三天是个礼拜,上午十点多钟,杨小宁吴蔷带着孩子回来了,老二正站胡同里跟七号院的几个老爷们神侃,瞭见一家三口进了胡同,想走,可又一想,怎么就应当我躲人家呢,好像是我理亏似的。这么想着,俩脚又重新立定站好,还特意的运了气,整个身子生了根似的,挪动一毫米都难。杨小宁从心里就不是示弱的主儿,反过来说,人家才是真正的爷,从别人碗里抢食儿,高明!现在,更不用装孙子了,在卫生部那样的衙门口,什么样的高级人没见过,什么高级饭没吃过,久而久之,杨小宁就低着眼皮子看人了;不单看人,看物看事,都不用抬眼皮,真正傲视。你老二算老几呀,一个胡同串子罢了(北京胡同里游手好闲的人,一种蔑称);这些心里的东西,不会摆在杨小宁那张娃娃脸上,老远的,先招呼老二,第一声,老二故意没听见,第二声才扭头,而吴蔷早领着孩子,悄没声儿的顺墙边走了。老二嗬了一声,音儿是飘着的,透着一种自大的感觉,里边的话是:瞧你丫那德行,人五人六的,有什么了不起。明显没人家混的好,气不忿儿,不服,这就叫爷,爷就是这脾气,即便立时三刻,脑袋就要落地,也不能趴了架。杨小宁不在意老二的行为方式,心情正像正午的太阳,好的不得了。部里刚又给他调换了新房子,三室一厅,还带两个大阳台,其中一个大到可以同时俩人在上面打太极拳,虽是旧房子,可房子宽敞,砖混结构,墙厚实,隔音好,冬暖夏凉。行政处的老刘,把房门钥匙交到杨小宁手里的时候,拍着杨小宁的肩说:行啊,够能混的,部里那些资格比你老的有的是,都没你这么好运气,谁让是部长红人呢,留神旁人得红眼病。杨小宁把原先的家具全扔了,花三千块钱,换了一套最流行的罗马尼亚家具,吴蔷高兴极了,打电话让秀梅过去挑了几件要扔的拿回来,秀梅左看右看,哪件都想要,还指着一个钢琴漆的五斗柜说:瞧瞧,多好的东西,这都要扔,给卖破烂的,十块钱都不值,不是造孽吗,阿弥陀佛。这时候杨小宁嘴里贺着喜,想掏钱,手到半路,停住了,他是怕老二拒绝,丢面子。旁边几个明显都不待见杨小宁,从他站这那一刻起,全都商量好了似的,不言声了。杨小宁给自己找台阶,说你们聊着,家里还有事。杨小宁听见后边人议论他,话说的糙,杨小宁假装没听见,心里骂: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傻逼。脸上笑着,进了吴家院子,见女儿朵朵正蹲着,揪花盆儿里的狗尾巴花,杨小宁喊朵朵,让她停下来,朵朵吓哭了,喊妈妈。一旁秀梅埋怨杨小宁,杨小宁说不能这么惯着,长大不成了黄世仁了。吴蔷笑着说:干吗非成黄世仁啊,怎么想出来的,一点想像力都没有。杨小宁说:我又不是中文系毕业,哪来的想象力。吴蔷说:没文化,中文系毕业就一定有想象力呀。吴萍在西屋隔着窗户喊:有完没完,吵吵什么呀,人家这复习呢,你们敢情大学毕业了。吴蔷冲杨小宁吐了吐舌头,杨小宁忙道歉。俩人去了北屋,吴蔷妈坐堂屋八仙桌旁看报纸,杨小宁叫一声妈,吴蔷妈脸上笑成一朵花,丈母娘见不得女婿,比儿子不知亲多少倍的,问杨小宁饿不饿,渴不渴。吴蔷说才几点啊,您自己饿吗。说的大家都笑了。吴蔷妈问秀梅想好吃什么了没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别饿着谁。秀梅的眉毛一挑说:您以为六零年啊,饿呀饿的,来不及做,咱出去吃去。西屋吴萍听见了,喊:出去吃啊,等等我喊小月让她一起去。妈说:你倒积极。吴蔷接茬儿:你又不怕影响复习了,小吃货一个。话头儿一拐就拐到老二的婚事上,吴蔷有意回避,低着头,一声不吭。吴蔷妈纳闷道:这老二怎么就是死榆木疙瘩脑袋呢,放着那边大玲对他扒心扒肝的他愣是不娶,胡同里人谁心里不是这主意,偏当事人糊涂车子,非找个什么小莉,没什么来历不说,据说跟厂里的人不清白,这老二究竟图什么,怪不得老二奶奶说他不通人性,咯塄。秀梅却说:您这话就说差了,大玲扒心扒肝,得问人家老二心肝在哪,一个爷们,兴人家有脾气,那碗饭是好,可时候长了,放馊了,再好的饭食,一馊,味准变,馊饭还得逼着人家捏着鼻子吃了?我倒觉着老二是个有性子的人,兴许能干出点什么来。这时候杨小宁插进来道:他能成什么事,不学无术的白丁,打架斗殴有一手,要在旧社会开个镖局什么的,将就了。吴蔷不乐意道:得了,谁你都看不上,就你有能耐,放着大夫不当,偏当什么秘书,每次同学聚会,人家看你的眼神,不屑一顾的,我受不了。平时杨小宁根本不把吴蔷的话当话儿,嗤之以鼻:女人见识。可今天当着丈母娘的面,吴蔷说这话,杨小宁觉得丢面子,心里老大不高兴,面上又不能显出来,便兹遛进了老丈杆子的屋。吴蔷爸正焊着一个二极管,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说声坐。杨小宁就坐下了。没话找话的,焊着呢。吴蔷爸点头,刺刺的接着冒火花。焊完了一个二极管,停下来,摘了花镜,问杨小宁:什么时候来的,天热吧。然后又拿起一个三极管,准备接着焊。杨小宁问道:您这些东西从哪倒腾来的,现在市场上找这些东西不容易。吴蔷爸停住手里的活说是,不好找,问杨小宁北新桥那个委托行知道吧。杨小宁当然知道,没少去,门口综着一堆板儿爷。吴蔷爸说是啊,就是那,那里头什么都有,不过这些东西是那里边伙计,拆了好几个旧半导体才弄出来的。杨小宁说:那您不是把人家生意搅和了。吴蔷爸说:那怎么叫搅和,我是按半导体的价买的,不过让他帮我拆拆罢了。杨小宁笑道:那人家没觉着您这人怪,说怎么这老头这样啊。吴蔷爸突然问杨小宁,他是不是真老了,让杨小宁说实话。杨小宁愣了愣,道:不老不老,您一点也不老,您不是还做手术吗,能做手术就说明不老。吴蔷爸得到女婿的安慰,一高兴,停下手里的活儿,跟杨小宁聊天,尽管女婿那一摊子事,是他不熟悉,也不喜欢的,可他还是问:部里是不是考虑提拔你了?杨小宁笑着说:哪那么好提拔,还得两年吧。吴蔷爸问杨小宁是不是有个姓杨的副部长,就是你这个杨,叫杨志欣的。杨小宁说有啊,问吴蔷爸怎么认识他。吴蔷爸说是医学院的同学。杨小宁吸了一大口气道:您怎么不早说呢,他是常务副部长。吴蔷爸说因为没联系,所以几乎忘了,那天也是看报纸,才知道他当了副部长。杨小宁心里有了底,却没再提这事,饭桌上更是没露一点口风,吃了饭就张罗回家。打电话给东四五条口上出租车行,要了辆出租车,没十分钟,一辆皇冠来了,一家三口上了车,摇下车门,冲着妈和秀梅挥手,让回去。晚上洗完澡,换上真丝的睡衣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等吴蔷哄睡了朵朵,杨小宁一把搂住吴蔷亲嘴儿,亲的特别热烈,直亲的吴蔷起了性,俩人喘着粗气进了卧房,杨小宁用脚关了门,紧跟着就帮着吴蔷解睡衣的扣子。吴蔷有点纳闷儿,今儿这人是怎么了,热的让人受不了,平时扒他身上,他半天没反应,好不容易硬起来,没两下就收了兵。吴蔷忍不住问杨小宁吃什么药了,这么猛。杨小宁对着吴蔷的耳朵,热烘烘说道:春药,你爸给我的。吴蔷不信,说爸不会给你那种东西,爸成什么人了。杨小宁也不搭话,只一个劲动作,吴蔷嗲着声大呼小叫了一阵,还没到高潮,杨小宁就泄了,吴蔷去了卫生间,杨小宁一滩泥似的躺在床上,安逸得不得了,脸上挂着笑,吴蔷再回来的时候,笑容还在着,问笑什么,答说女人太让人高兴了。吴蔷琢磨一会儿,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理会,躺下睡了。

第二天杨小宁用中午休息,去了躺王府井工艺美术商店,花一千二百五十元,买了一只象牙雕刻的帆船,让售货员仔细包了,最外边却用旧报纸随便裹巴裹巴。下午一上班,别人都还睡眼惺忪,没完全醒过来,杨小宁就揣着那只裹了旧报纸的象牙帆船,进了杨副部长的办公室。象只猫似的,轻巧地跨过外间的小会议室,弓着腰,抬起右手,在那扇深褐色宽阔的门上,谨慎地敲了三下。里边说声进来吧。杨小宁把那只象牙帆船,放在杨副部长宽大的办公桌上,说:这是我爸送给您的,让您有空来家玩。杨副部长问:你爸是谁。杨小宁说了,然后紧紧握了杨副部长的手,杨副部长说:没想到你是吴通的女婿,怎么不早说呢。杨小宁说怕给您添麻烦。

大玲听说老二已经结了婚,心里反倒安静下来,吃饭睡觉都恢复正常了,好像前些天闹腾,就为了等老二结婚的信儿。去饭店一看,远没自己在的时候看着舒爽,地面渍着一层油腻,眼见一直没用碱水洗刷,把喜鹊叫来问,说人都支使不动。大玲说谁不愿意动谁回家去。说完,就坐在靠窗户的一把椅子上,看着窗户外头的街景发愣。喜鹊走过来说:姐,别生气了,是我懒,觉着费那事干吗,地脏点又不影响生意。大玲看一眼喜鹊道:得了,甭说了,明儿起,你别来了,家呆着吧。喜鹊一听,哭了,连忙说软话儿,再不敢了,以后真不那样了。大玲打断道:什么以后,没那日子了,回家以后去吧。说完,撂着脸子,不再理喜鹊了,任凭她怎么说,哪怕下跪呢。喜鹊去找辛大爷,辛大爷还没来。下午四点多钟,辛大爷来了,喜鹊哭诉,辛大爷眯眼听着,喜鹊让辛大爷去说情,辛大爷找到大玲,大玲先开口,问是喜鹊让来的吧。辛大爷点点头,大玲让辛大爷甭劝了,早想这么着,一直下不了狠心,喜鹊在这店里忒跋扈了,店员都瞅着她不乐,她不走,别人心里不痛快,早晚的事。又从抽屉里拿出个折子,让辛大爷交给喜鹊。是一万块钱,让喜鹊另开个店吧,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她。辛大爷一句话没有,拿着折子转身,临到门口,对大玲说:自己个儿的事,自己弄顺当了,日子还长着呢,也甭苦着自己,有合适的就那什么……北京人说的“那什么”,包含的东西可多了去了,辛大爷虽没说完,可搁谁心里都明镜似的。

过了两天,喜鹊又来了趟店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归拢了一个纸箱子,用塑料绳捆了,放墙角,问正上菜的李子,老板哪去了。李子是个又高又胖的三十多岁的娘们儿,粗声大嗓,说:不知道,今儿头晌午来了一趟,还带着一个山东做啤酒生意的,男的,后来走了,就没再来。喜鹊是想谢大玲那一万块钱,就穿过马路,左转右拐的,奔黄土坑胡同大玲家去了。喜鹊来过好多次黄土坑,胡同里人基本都认识她,一路打着招呼,进了大玲家院子,跟齐玉萍打个照面,问大玲在吗,齐玉萍朝身后努嘴说:在,和个啤酒贩子摆活呢。喜鹊敲门,大玲一见是喜鹊,问怎么是你,我以为你把我恨死了。喜鹊进了屋,见椅子上坐个粗眉大眼的男人,看着比大玲小,正犹豫着不知怎么称呼,大玲笑眯眯地拉喜鹊坐在床沿上,指着粗眉大眼道:这是骚捞子,山东那边过来的,做啤酒生意。喜鹊笑道:怎么叫这名,怪有意思。大玲解释道:他是他妈生的第八个孩子,养不起,就按尿桶里想憋死,恰巧他叔来家,就顺手从尿桶里捞出来,才保住小命,所以叫骚捞子,叫捞子就行。喜鹊跟大玲说话的工夫,见这叫捞子的不错眼珠盯着大玲看,就知道这人打大玲的主意,心里不塌实,憋不住想跟大玲说,一看大玲,也是满脸春色,眼神一波一波往捞子身上泼,想这是两相情愿的事,我这瞎操哪门子闲心。这时候窗外的石榴树上一阵灰喜鹊叫,惊了喜鹊的想头,就站起来,说要去北屋看老太太,等大玲送出屋门,喜鹊扭过头,说:那一万块钱明儿有了还你。大玲心情好,蒯了喜鹊的胳膊往北屋送,道:谁想你还了,那是送你的,就这样,我也欠着你的人情,姐心情不好,就当你是出气筒了。喜鹊进了北屋,大玲姥姥正坐沙发上打盹,电扇呼啦呼啦吹着,喜鹊关了电扇,老太太醒了,瞅了半天,才看清是喜鹊,想站起来,使了三回劲,没起来,喜鹊说:您坐着吧,常来常往的,甭客气。老太太笑道:哪是客气,想起来活动活动。说着,伸胳膊让喜鹊扶她,喜鹊过去扶老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转脸,老太太又坐凳子上了,指着沙发对喜鹊说:也不知道谁发明的这玩意儿,软不拉沓的,不如咱这硬板凳。喜鹊笑道:您不坐不得了,谁还强求您。老太太摆手,说:这不是那丫头一片孝心吗。说着用手指指西屋。喜鹊知道是说大玲,想打探打探,又一想,老太太耳朵跟塞了棉花似的,也就算了,可刚进来马上走又觉着不合适,就拿眼四处望,隔着窗户,看见一只又肥又大的黑白花的猫,从东屋房檐上溜达过去,嚷一声:谁家猫,狗个儿。老太太头都没扭,道:黑白花的吧,老二家的,一天的偷吃别人家东西,谁见谁嫌;一群小女猫围着,鬼哭狼嚎的闹腾,眼不见的工夫,就一窝小猫出来了,给谁谁不要,多烦人呐。喜鹊打断老太太道:您瞧您烦的,好像那些小猫崽子是您下的似的。老太太嗨一声,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喜鹊说闹着玩呢。

刚要出胡同,喜鹊碰见了老二,旁边还走着个女的,猜出是新婚媳妇儿,就堆着笑给老二贺喜。老二说喜鹊客气,改天有空到家坐坐。又对小莉说这是喜鹊,大玲店里的。喜鹊接道:不在店里了,让大玲辞了。老二不冷不热问大玲干吗辞她,肯定她做错什么了,大玲那么仁义。喜鹊说:仁义值多少钱一斤啊,那是没事拿来逗乐子的。老二听出喜鹊的话儿,指着喜鹊的粗腰说:还编排人家大玲呢,把你养这一身肉,光卖肉也够吃一阵的。喜鹊知道大玲和老二的关系,也知道老二土匪似的,没人敢惹,话头一转,到了老二家猫上,让老二管管,别满世界生,过两年这就得成动物园。老二说喜鹊都变成杨水花了,小莉拉着老二要走,喜鹊又多嘴道:这就是抢食儿吃那位妹子吧,真会逮空,找着地方就下嘴……小莉哪是吃素的,见喜鹊说话挤眉弄眼的样心里早烦了,见枪口对准了自己,把挽在手里的老二的胳膊一甩,准备跟她干一顿,还没张嘴,却被老二拦住,硬拽着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骂喜鹊:瞧她那猪样,怪不得让大玲开了,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老二拉着小莉进了院子,奶奶正举着个笤帚疙瘩绕着圈打大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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