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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00:4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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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其仁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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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中国(修订版)

城乡中国(修订版)试读:

“城乡中国”开篇的话

中国很大。不过我们这个很大的国家,可以说只有两块地方:一块叫城市,另外一块叫乡村。中国人口也很多,不过十数亿中国人,也仅分为两部分人:一部分叫城里人,另外一部分叫乡下人。这样看,城乡中国、中国城乡,拆开并拢,是一回事。

当然,人们也可以说城乡美国、城乡德国、城乡法国或城乡日本,更可以说城乡巴西、城乡印度和城乡俄罗斯,因为除了少数例外,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土地人口,差不多一律是城乡两分天下。“城市国家”(city country)是有的,譬如新加坡,整个国家由城市组成,完全没有乡村,不过那里的城市人,不少还是从周边其他国家的乡村里来的。倒是没有“乡村国家”这回事——整个国家全部由乡村组成,完全没有城市——不但当今没有,似乎很远久之前也从来没有过。《乡土中国》是费孝通先生的名著,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时候,中国早有了城市。费老本人受教过的苏州大学和清华大学,都在有名的中国城市里;后来他到伦敦大学深造,更是地处世界大都会。或许是城乡之间深刻的分野,才激发前辈学人认知城乡、认知中国。

这是说,一个国家分为城乡两个世界,是相当普遍的现实。当然,普遍性总是隐藏在一个个的特殊性当中。概而言之,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城市所占比例高,城乡之间的差别不那么大,所以人们一般不取城乡角度讨论经济社会问题。像美国和法国,2012皆大选之年,不过好像没有听说哪一党哪一派拿那里的城乡问题说事儿。发展中国家特别是低收入经济体,城市部分比例小,城乡之间鸿沟大,这就决定了国家发展的基础、重点和难点都在农村。这也不难理解,要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那么离开了农村、农业和农民状况的根本改善,国民经济是搞不起来的。

城乡中国是一个发展中的经济社会结构,带有城市化率低、城乡差距大的特征。可是几十年来中国在战略、体制和政策方面不断选择与实验,也让今天的中国城乡具有若干鲜明的、不容漠视的特色。其一,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其二,市场改革激发了天量的城乡人口流动,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经济机会的版图分布,也形成着新的社会结构;其三,城市化加速与经济高速增长相伴,造就了城乡关系极为夸张的紧张。

并没有把握说,这些现象他国全无,唯我中华独有。但是横看竖看,这样的三个现象交织到一起,把以十亿计数的中国人都网罗其中、欲罢而不能的,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多见的机会。不是吗?2012年的春节,仅铁道部公布的春运人数就达2.21亿人次;算上公路、水路和民航,春节前后40天全国客运量过了30亿人次!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比的:世行有报告说美国每年3500万人更换居所,也是人口流动的大国。不过,那边是长期搬迁,这厢却是短期探亲,过完了年节还要“打道离府”的。再往上追,19世纪60年代的美国无疑也是个发展中国家,西部大开发青史留名。可是以我2003年在耶鲁法学院图书馆里查看到的资料,当年的美国移民多半举家西行,不似我们这里,光留守儿童和留守妇女就有好几千万。

让我辈无法别过头去置之不理的,不仅仅是城乡中国悲喜纠结,还因为在这些现象的背后,有着尚不容易阐释的逻辑。工业化搞不起来,城镇给不了乡下人更多的机会和容纳空间,好懂;国家工业化如火如荼,城市大门却对农村日益紧闭,实在不好懂。再有,人往高处走的动力学,好懂,所以工业化、城市化伴随大量移民,不断从低收入的乡村地区移向机会与收入较高的城市,也好懂。从这个逻辑出发,城乡的收入差距大,才刺激强劲的进城移民运动,等到更多的农村移民融入城市,城乡之间的人均收入水平就可以趋近。可是迄今为止,中国的城乡差距激发的似乎只是“进城打工”,他们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到城市赚钱,年纪大了还是回家。这岂不是说,城乡收入之差,缩短一段时日之后又要重新拉大?还有那所谓的“土地城市化超过了人口城市化”——从没听说过这个别扭概念的读者,要容我以后细说——岂不是确认,中国城市化的加速意味着人口在空间分布的密度下降?如是,叫城市化,还是叫逆城市化呢?!

最不好懂的,是工业化城市化驱动的国民经济高速增长,居然给城乡中国带来出乎意料的紧张。我读到的相关新闻,十之六七,要件不是一块地,就是一处房。奇了怪也:房和地不就是“生产要素”吗?平平和和地“配置”不就得了?就算市场上供求双方利益相向,不是还有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吗?怎么要闹得如此火爆,个别场景居然还要舞枪弄棒的呢?个人不相信那深不可测的“斗争学说”,而倾向于认为,这里面总是哪个制度和政策环节没有妥帖,才让中国“浩浩荡荡、顺之者昌”的城市化加速,从某个角度看去好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可怕。

当然,过于沉重的题材,也不适合拿来连续开专栏。幸好,“城乡中国”不是这样的题目。讲过的,天下人不是城里人就是乡下人,或者像农民工,可算在城乡之间进进出出的流动人——因此估计,对“城乡中国”感兴趣的读者可能不少。其次,“城乡中国”看来严肃,其实也蛮有意思的。试举一例:你要怎样让一个老外很快明白什么是“小产权”呢?“small property”(小产权)肯定满拧,“informal rights”(非正式产权)又多半误导。也不要以为老中就个个都知道,看新闻,“国土部又要清理小产权房”云云,那标题里有一个概念是混搭出了错的——从来只有“小产权地”,没有“小产权房”。此说何据?读读本专栏吧,总有一期我会告诉你。

是的,在城乡中国的大题目之下,妙趣横生的小题目多得很。“城中村”,也许各位略有所闻,不过欲知其详,我们还需要一道前往探查。“村中城”呢?很少听说,怕要实地看了江阴地方号称“天下第一村”里那座300米高的摩天楼,我们才算知其然。还有“城中城”哪,几年来区区在下追踪访问过那么几座,颇有感悟,很乐意与读者分享。“是城似乡”则所在多有,费老当年刻画的“乡土中国”,不但在观念与人际关系方面依旧覆盖着今日的城乡中国,而且直观地看,很多大都会城市的空间特征其实还“相当的农村”,人们见怪不怪就是了。中国的城城乡乡之间,有多少现象值得梳理,又有多少道理值得探究?

所以,早就想写一组城乡中国的系列评论。观察的基础还算厚实。自2007年在“50人论坛”成都研讨会上听到当地城乡统筹的改革经验之后,这些年来对成都的调查访问就没有断过线。不是我一个,而是一群有此同好的同事和同学。我们不但细看城乡成都,还参照调查了重庆、长沙、嘉兴、天津、京郊、镇江、南海与深圳,在横看侧看之间寻寻觅觅,期望增加对城乡中国的认识。一回头时间还过得真快:2008年1月一起在都江堰大观镇茶坪村住在老乡家里的几位同学,留学的留学,工作的工作。对越积越多的调查素材,应该是进一步加工的时候了。本专栏算我开个头,希望逼我们的后起之秀写出更好的著述来。

一如既往,写系列专栏一概不预定计划。2012年元旦刚刚结集成册的《货币的教训》,起于2010年4月20日那篇《口水能决定汇率吗?》。原本的写作冲动,就是为自己,也为同学和读者对吵得一天世界的人民币汇率问题理出个头绪来。完全没有计划,就是一篇一篇写,没想到一共写了50篇,其间忙过几个其他题目,还有几次断稿,前后居然持续一年半。再上一个系列是医改评论,开工的时候是冲着所谓新一轮医改方案形成时的辩论而去的,本以为新方案不久可以面世,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我写到40篇的时候,那个医改方案还没有出生。要讲的都讲了,停就停吧,说起来也是“止于当止之处”,不违作文之道。倒是2002年写的那个系列《农民收入是一连串事件》,起笔之前在笔记本电脑上一口气打出十多个关键词,似乎是预备讨论的题目。可是一旦开写,笔下似乎自有展开的逻辑,就不管预想的计划了。有此经验,写系列评论恐怕还是没有计划的好。可让读者放心的是,在下生性愚钝,却还不算蠢笨,同学、编辑和读者略有提点,我就知所适从,当停则停的。顺便交代一句,读者来信我不会一一都回,但看还是会看的。骂的也会看,不过看得飞快些,除非真的骂出了水平。第一部分城市的功用城市的能耐

城乡中国以“城”字打头,那就先打量一番城市吧。让我从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谈起。这场吸引了7308万人入园参观的世纪嘉年华,全部300多个参展主题展示,包括200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馆、18个企业馆、中国内地31个省区市馆以及香港馆、澳门馆、台湾馆,还有近80个城市最佳实践区案例馆,演绎的中心主题就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自己没有看成世博,除了开馆前,应邀参加过万科馆的开建仪式。很想去的,只是那超级排队的纪录让我到最后还是裹足不前。有朋友看了回来兴冲冲地讲见闻,我问那主题演绎得如何。回答是,主题的中英文表达有异,似乎看不出演绎的究竟是哪一个。

看来是很容易就挑到的毛病:“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是斩钉截铁的因果关系。“Better City,Better Life”呢?条件的含义很明显——(如果有)更好的城市,(当有)更好的生活。

难怪引出了一个热闹的插曲。那是在世博开幕前,主办方举行世博论坛阐释本届主题。应邀前往讲演的各界知名人士中,有一位韩寒。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小老弟上台开口第一句话,就刮起一股寒风。他说:“我讲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看了网上的记录,他无非是把大都会城市生活糟糕的那一面数落了一通。看来看去,顶多算与世博主题的中文翻译唱了个反调。要是冲着英文去的,韩寒再寒,怕也只能说,“糟糕的城市,定有糟糕的生活”。

中国人百年办一场世博,怎么主题的中译会出破绽?心有不甘,反正又不去现场了,就找背景资料来读。原来从1999年决定申办世博会起,上海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就开始研究本届世博主题。“课题组总结了主题选择的9条原则,从32个提名主题中初选了3个,其中两个与城市有关。同年11月,时任国际展览局主席的菲利普森在访问上海时,提出了10条主题表述,每一条都包含城市与生活。在整个主题研究的过程中,有关专家举行了无数次研讨,最后确定了上海世博会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主持其事的有位幕后人物,叫季路德。履历说,他曾是北大荒下乡知青,后来回到复旦大学任教,自上海申办世博第一天起就参与工作,从申博到办博,前后历时11年。季先生主管的就是世博主题演绎,所以当记者问及主题的中英文“两者内涵似乎有差异”时,由他出面阐释:“中英文在深层次是一致的,中文是手段和目的的关系,英文则是并列的关系。当然,现在有人说城市根本不美好,你为什么要说它美好?但是我们也要问,我们的道路、方向应该是怎样?不能说生活的城市不美好了,就质疑这句话,这句话不是一个结论,是一个方向。”

麻烦还是挥之不去。如果强调方向与目标,直译“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不就结了?独独一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怎么还是让人觉得好像漏掉了前提——让城市更美好。不讲条件,定论“城市一定让生活更美好”,岂不是把天下对城市生活有抱怨、有批评、有指责的人们,统统推到“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的大旗之下?

看来,这不是容易弄懂的学问。可是再读下去,我却从季路德代表上海世博向国际展览局做出的说明中,得到一个启发。原来,国际上投票通过2010年世博的主办方之后,上海世博会还要向国际展览局提交《注册报告》,明确定位,才能向参展各国发出邀请。报道说,国展局秘书长洛塞泰斯先生对中方最初文本不满意,提出180多个问题要求修改。季路德带领团队用两周时间昼夜苦战,最后终于在国展局执委会会议上让中方《注册报告》顺利过关。个中细节,报道语焉不详,但其中提点到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睛一亮,“季路德有意识地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与世博会主题联系起来”——只此一招,执委会的专家们就觉得上海世博的主题说得通了。

当然说得通。不管言语、议论、牢骚、抨击还是认真系统的批评,选一个角度问,从实际行为看,人们究竟是不是认为“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答案非常明确,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事实上选择在城市生活,尽管城市生活不尽如人意,甚至在很多方面还很糟糕。世博官网上列出的数据可以为凭:在1800年,全球仅有2%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到了1950年,这个数字迅速攀升到了29%;而到了2000年,世界上大约有一半人口迁入了城市。根据联合国预测,到2010年,全世界的城市人口将占总人口的55%。中国在这方面落后了一点,但也正在急起直追—2012年1月中国国家统计局宣布,13.5亿中国人的51.27%常住城镇。

对韩寒来说,他当然拿得出支持“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的诸多依据。不过若问他自己在哪里生活,怕还是城市。乡下倒有赛马赛牛的,可要玩F1方程式,非国际大都会不敢问津。文化上的“韩寒现象”呢?以我的外行之见,也以为那纯属城市现象,离开了巨大的人气积聚,才情就是比天高,也做不到发一句话让天下人即刻便知。或有人说,互联网让城乡之别再不重要。错了——那玩意儿是城市的产物,也只有城里人才鼓捣得出那玩意儿。它当然可以向乡村扩散,却注定要把乡村改变为城市!

这就是城市的能耐。城市不但容得下认为“城市更美好”的人,也容得下批判城市、咒骂城市、把城市生活恨得牙根儿都痛的人们。后者一般不会同意“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但他们自己生活于城市、离不开城市的行为,却表明他们在事实上也同意上海世博主题的中译表达。认为乡下不够美好,或美好我也不可常住的人,可以选择进城,可是进了城又不满意的,除非迫不得已,一般很少回乡。他们多半边批评城市,边改善城市,或移居到better city(更好的城市),去过更好的生活。

城市的能耐是在比较当中被认知的。十多年前,有则报道教我记住了这一点。当时刚上任的世界银行行长沃尔福威茨先生访华,在甘肃省永登县秦川镇东川村与村民马社巴有一段对话。沃尔福威茨行长问:“你想让你的孩子将来做什么?”马大爷答:“我希望他们能上大学。”行长又问:“然后做什么工作呢?”答:“在城里、公司里挺好的。”行长再问:“让他们做农活不好吗?”马大爷想了一想说:“(做农活)好是好,但不如在城里工作好。”

我当时就写有短文对此评说。现在看,甘肃农民马大爷讲的就是城市的能耐。这也是全世界城市化趋势不可抗拒的关键。本书由此展开:为什么城市有如此特别的能耐?经济密度甚于人口密度

很多人集聚在一个相对不大的地理空间里,一旦达到某个人口密度的标准,此地便被命名为“城市”。放眼打量,这个变化趋势在全球范围内迄今依然有增无减,“城市化”大潮不可阻挡。

看来,人还不单单是所谓的社会动物,而且还是“倾向于集聚”的社会动物。倘若问:为什么普天之下,人都喜欢往城市里凑?文化和文明方面的理由我说不好,经济上的动力看起来直截了当——城市创造更高的收入。

以2010年有一次到访过的东京为例。大东京的人口聚集程度早就令人印象深刻,在仅占全日本4%面积的空间里聚集了25%的人口。不过,这个全球第一大城市的经济聚集程度更甚:该年度东京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7.2万美元,高出日本全国平均值67.4%。这样算下来,大东京一个地方就占日本总产出的40%。

其他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据2004年的统计,大阪人口占日本人口1.6%,但经济(以国内生产总值为参照,以下简称GDP)占4.1%;伦敦人口占英国人口11.8%,经济占13.3%;纽约市人口占美国人口2.3%,经济占3.5%;芝加哥人口占美国人口0.92%,经济占1.25%;洛杉矶人口占美国人口1.3%,经济占1.68%(把这三大美国城市加到一起,人口占全美4.52%,经济占6.43%);多伦多人口占加拿大人口13%,经济占14.4%。发展中国家好像也是如此,如墨西哥城的人口占全国19%,但经济占20%。前世行行长佐立克还提供过一个更为夸张的例子:35.7%的埃及人口聚集在只占全国土地面积0.5%的首都开罗,但产出的GDP却超出了全国一半!

最后的这个例证,就写在2009年世界发展报告(《重塑世界经济地理》)的前言里。那份报告的主题,正是经济发展和财富分布的地理不平衡:人口、生产和财富向城市,特别是大城市和发达地带聚集和集中。读者可不要被“重塑”这类词语迷住了,似乎人们动不动就可以“打造”出一个新世界来。正好相反,差不多一代人以来的研究成果显示,不论有多少人偏好于“更平衡的增长”,全球范围的证据却表明,人的经济活动所包含的逻辑就是在流动中聚集,然后再流动、再聚集,直至人口、经济和财富在地理上集中到一个个面积相对很小的地方去。

这正是“城市化”本来的含义。讲过了,城市总以人口密度来定义。至于人们为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一样——向城市聚集,上文提供了理解的线索,这就是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这么想吧:开始兴许是安全或其他随机的原因促成了人口聚集,但人们只要发现人口聚集有利于经济增长,聚集到一起有利于增加收入,聚集与再聚集的增长引擎就发动了。

如果经济聚集度高于人口聚集度,那么除非有越不过去的屏障,就一定还会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仍以大东京为例,听当地行家介绍,早在30年前,不少人就抱怨这个天下第一大都会的人口太多、空间太密、承载力不堪负荷。有关的立法和政策,也在很长时间里围绕“东京疏散”“更平衡增长”的思路推进。可是,几十年时间过去,实际趋势还是聚集度在增加,因为东京的致命吸引力还是挥之不去,“向东京聚集”的进程还是势不可当。

道理简单:即便加上疏散和平衡政策的作用,东京的经济密度依然高于其人口密度,人均产出还是高出全国平均水准近70%。这是说,移入东京的,收入水平就提升。人往高处走,那还能挡啊?当然,大东京的高密度也增加了人们的生活成本与生产成本,可是利害相权,孰轻孰重,“春江水暖鸭先知”,当事人总是算得明白的。东京的聚集之势依然,恰恰显示了芸芸众生的算计结果,并一目了然地写在日本的大地上。

顶牛多少年,据说最后还是东京的市政当局及其规划专家认了。干吗非要把人推向低处去呢?如果经济规律使然,人类喜聚集,创造更好的聚集环境不就顺了吗?2010年10月我们在东京参加会议,主办方安排了一趟空中观光。直升机从市中心的高楼顶上升空,环顾四处,好几座摩天大楼的楼顶上居然是工地,多部工程机械忙得正欢。请教后才知道,这是东京的都市更新——“空中城市花园”,要进一步增加大都会的密度,不惜到高空来实现霍华德当年“田园城市”的理想。

经济密度高于人口密度,必定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可是人口聚多了,经济密度是不是一定还可以提升?不见得。2004年首尔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这个韩国首都的人口占全国的21%,但经济仅占20.7%。此前多年的报道说,首尔像个黑洞一样吸取着全国的资源,甚至闹得釜山那样的城市也出现了负增长。

这并没有否定城市化的动力机制——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我倒是倾向于推断,如果出现了类似首尔这样的情况,即人口密度与经济密度持平,甚至略有不逮,那么这个城市的人口聚集就达到了一个“边”,再也难以继续。还是“人往高处走”的准则在起作用,既然此处经济聚集趋势不再,收入“不留爷”,那人们就寻找其他收入更高的“留爷处”。要是处处不留爷呢?那城市化就到顶了,因为事情已经“均衡”。

人口聚集推进经济聚集,反过来再刺激人口聚集,这就是城市化的动态进程。怕是老天爷也打不得包票,推进城市化的动力永不衰竭。我们只能说,迄今为止,全球范围的城市化依然没有停步的迹象。当一些城市停滞、衰亡时,另一些城市生机勃勃地兴起;一个时期——有时候真的很长——城市化止步不前,另一个时期,城市化又欲罢不能。我们能够抓得住的,唯有一个关键点,这就是经济聚集是不是甚于人口聚集。如果环境的、技术的、制度的和观念的条件能够维系经济聚集超越人口聚集,我们就有把握推断城市化必将继续。反之,经济地理就将重新“变平”,不管你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以上所述,基于常理,属于不证就可以自明的那套逻辑。这也是本书认定的城市化的普适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千差万别的是,满足推进城市化的条件,特别是本文强调的“经济聚集高于人口聚集”,的确各不相同。以中国为例,从古到今,人口聚集久久得不到更强有力的经济聚集的召唤和刺激,从而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不曾给城市化以应有的推动。对探查方法的一个交代

从现象上看,中国的城市化水平不算高。以最新公布的统计为例,我国城镇化率刚刚超过了50%,怎么衡量,也就是接近全球平均水准。考虑到我国的统计口径是“城镇人口”,而不是“城市人口”,再加上我们的城镇常住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庭尚在农村的“农民工”,说中国已达到的城市化程度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应该是成立的。

也许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国今天的经济总量固然雄踞全球第二,但人均收入的绝对水平就低了去了,也就排到全球第八十多名的位置吧。人均收入不高,城市化率也不高,不是蛮合乎逻辑的吗?看那些高度城市化的国家,人均收入一般都很高,似乎也说明了人均收入水平与城市化率的因果关系。

这里要当心了,因为其中的逻辑也可能被弄反了。为什么不是因为城市化率低,所以人均收入水平才低呢?如果像我们观察到的,城市的人均收入一般比较高,那么一个国家有更多的人口居于城市,其人均收入水平必定更高,难道不是照样顺理成章的吗?

是的,在上一篇里我提出了一个理解城市化进程的基本“构造”——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程度的经济聚集,反过来又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按此理解,“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的经济聚集”,是城市化的第一推力;“经济聚集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则是城市化的第二推力。两股推力交互作用,结果就是城市化率走高了再走高。

在上述构造中,已经包含了人均收入的因素。讲过的,何谓“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那无非就是人均收入因人口聚集而得到提高。一个农村小伙子,不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待着,千里迢迢进城打工,还不是因为城里的收入比较高。他进城挣到了较高的收入,再呼朋唤友,把家乡的亲戚、同学、邻居、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带进城里,大家一起谋取较高的收入,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城市化?

要注意,是乡下青年人首先移入人口密度较高的空间——城市是也——才得到较高收入的。这样看,城市化才是因,人均收入则是果。譬如今天中国的人均收入水平还不高,可以说就是因为中国的城市化率尚低的结果。

如果把动力机制撇开,我们更可以把城市化率与人均收入水平差不多看成是一回事。反正在统计上,城市化率高的人均收入不会低,反之亦然。既然几乎就是一回事,城市化率不过是人均收入状况在人口空间布局上的一种表达,那就不容许我们随便找出一个变量——譬如人均收入——就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理解城市化进程的因果关联。

关键在于,相关程度极高的两个现象,并不见得一定有因果关联。举一个例,“一唱雄鸡天下白”,是不少人读过的名句。我有时拿这句诗问同学:鸡叫是不是天亮的原因呢?从统计上查——至少在传统乡村的环境里——鸡叫与天亮当然高度相关,且总是鸡叫在先,天亮在后。但是,非要说是鸡把天叫亮的,那就不免过于武断。就算不识天体运行,民间智慧也教我们知道:“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

我的看法,任何可观察的现象,都不可能构成其他现象的原因。原因或事物的因果联系,唯一来自人的抽象与想象。离开了基于观察的人的思维活动,即使最潮的计算手段在手,把天下所有的变量都放进去算,哪怕到天荒地老,也得不出一个因果关联来。

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轻率地以为找到了事物的缘由,人们或许就放弃继续探查的努力。这里牵扯到了方法论,有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下。本文认为比较妥当的方法,是在观察上猜测因果关系。还拿上面那个例子来说,我们先清清楚楚地观察到天亮,然后探查为什么天会亮。欲回答此问,我以为最有效的招数便是一个字——猜,即试着向一切可能的方向,猜测引起天亮的原因。

观察当然也可以给猜测以启迪。比如看到鸡先叫、天后亮,于是猜,鸡叫为因,天亮是果。不过到此为止,我们还并没有完成猜测,因为还没有猜出一套道理来。为什么鸡叫之后,天就亮了呢?鸡究竟是怎样把天叫亮的?总要讲出一番道理来吧。而天下“道理”,无论优劣,总是思维的产品——概念、命题、推理、逻辑等等,反正与现象再也无关,观察力再也帮不上忙,唯有靠立志理解现象的人开动思想机器,大胆地猜。

猜到了原因,也多少讲出一番道理,事情就算完了吗?还没有。因为再了不起的猜测也只是一个猜测,再精妙的道理也不过是人脑可构造的无数道理中的一套道理而已。下一步,我们不妨把猜到的道理当作“假说”,拿来再检查、再推敲。到了这个层面,学问就深了,因为如何检查、如何推敲才合乎规格,讲究甚多,离开学术传统不容易无师自通。化繁就简,先易后难,起码也要用常识把猜到的因果联系掂量一番。人人说鸡叫天亮,可是偏有人见识过鸡瘟或禽流感,发现鸡没叫,但是天照样亮了。一个反例击败了流行之说,那就赶快另打主意,向其他可能的方向继续猜因果联系。

回到中国的城市化。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城市化率至今不高是一个基本的事实。再仔细地看一看,刚过50%的城市化率还是近年城市化大大加速的结果。30年前,中国的城市化率不到19%。再往前推30年,中国城市化率不过10%上下。确定了现象真实无疑,若还有兴趣探究原因,我们就要猜、猜、猜。更要紧的是,即便猜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也还要继续推敲、辨识、查证,在“观察——猜测——查证”中来来回回,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以期逼近对现象的可靠理解。

大体上,我们就打算用这么一种方法,开始关于中国城市化问题的探查。基于可观察的人口聚集与经济聚集及其变化,本书将运用一个基本猜测:中国城市化进程历史性落后的原因,在于人口聚集受到抑制,难以对经济聚集做出积极反应。这个猜测包含以下有待探查的问题:当限制人口聚集与经济聚集的哪些关键条件被改变,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才重新加速启动,并日益变得激越昂扬?

再三向读者交代,本文的“猜测”普通得很,不过是有待查证、有待探查的一个对作者而言比较便利的出发点。“猜测”绝不是理论,即使将来有幸经得起推敲、查验与辩驳,在作者看来,也不过是进一步观察与思考的一位未来向导。抑制城市成长的传统原因

理解中国城市化的进程,要借助某些关键的因果关联。在方法上,这就离不开一套思维游戏,比如“观现象、猜原因”。不过,因果关联也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猜测要选方向。上文我们先排除了一种流行取向,即把人均收入水平看作城市化率高低的原因。那只不过看起来好像两个量,其实是一回事,谁也说明不了谁的。

余下再向哪个方向猜?还是费思量。传统时代中国城市化的程度不高,是不是农业文明的一个必然的空间表达呢?初想蛮有道理的。农业活动的技术基础是光合作用,每一株作物的每一片叶子都要晒得到太阳,才有产出。这就决定了,农业文明追求的是土地的面积——“有土斯有财”。在广袤的土地上搞农业,人口唯有分散居住,才便于就近耕作。是的,倘若没有安全、防卫和其他公共生活的需要,传统农耕文明的居住模式可以是极其分散的。

不过,早有学者指出,中国山多地少、各地差异极大的生态经济环境,并不注定这个伟大的文明非要以农立国不可(例如许倬云《汉代农业》,1980)。事实上,商业文明也早就在中国萌芽。从本文关注的角度看,商业活动从一开始就提出了在空间上聚集的要求。我们不妨从集市开始——那可是最初级的市场——买家和卖家总是自然地聚到一起,仿佛非要凑热闹,才便于交易的达成。

问题是,仅仅为农业服务的集市,受制于交通条件,覆盖的人口范围不可能过大,本身聚集的程度也不可能太高。关于这一点,人类学家施坚雅(G.W.Skinner)做过出色的研究。这位早在1949—1950年就在四川做过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发现传统的乡土中国是由市场——而不是由村庄——组织起来的。在庞大的市场网络的最基层,往往是一个集市带动着周围15~20个村庄。

从集市向上发展,就会到达层级各不相同的中心市场。原来,交易活动也分层,并像产业活动一样会逐步升级!现在不难明白,这只不过反映了随着交易批量增加、交易半径延伸以及交易复杂程度提高,需要集中更多的资本——人力的以及非人力的——参与其中,当然也因此需要更为完备的对财产权利的保护。于是,中心市场多半设在有城郭拱卫之处,依城建市,“城市”应运而生。

当然,城市还有其独立的来历。对版图辽阔的中央帝国而言,庞大的军事行政网络必定有空间上的表现。至少秦汉以降,“百代都行郡县制”——皇帝老子靠朝廷命官治理天下,布关设防、征收赋税、实施政令,当然要选地理网络的节点充当各级衙门的所在地,否则无从应付大一统帝国极其昂贵的治理成本。官、兵、民的聚集之地,商业服务供需两旺,因城而市的,所在多有。其中,最耀眼的当数历代京师之地,像咸阳、长安、杭州、北京,每一个都是最繁华大都会的一时之选。

这样,以市依城也罢,以城立市也罢,殊途并进,一起成就了中国层级制的城市体系。这里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可以把握吗?我听听施坚雅的发现:“从一个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级中心地时,居民的户数就会增加,而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比重则下降。”(《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译本第10页)到了非农业人口聚集这样一个抽象层面,中国的城市与法国年鉴学派刻画下的欧洲市场与城镇体系,看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体系作为复杂商业的空间构造,说精巧极精巧,说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战乱对城市的摧残,总是甚于对乡村的破坏。很不幸,中国历史上外患内乱频仍,战争动乱的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杀戮之残酷,历史上的欧洲怕是没的好比的。历史似乎不讲对称,生产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坏力指向城市却很自然。仅就此点而论,中国的城市文明即使达到过西方不曾有过的高度(想想马可·波罗由衷的赞叹),也一定屡遭毁灭性破坏。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记忆,甚至凝结为民间智慧,例如在刘心武的笔下就出现过以下字样:“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是啊,一次次的大乱总是先毁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里难保,还不如上山下乡吧。

和平时期城市发展受压,常常来自中央政权持久的抑商倾向。过去我总是读不明白,为什么历代中国皇权会一以贯之地敌视商业?有解释说,那是商业利润太高,难免令执政者担心农业生产的根基被瓦解。这是说,担心“无商不富”动摇了“无农不稳”。可是经济逻辑并不支持以上道理——商业暴富是因为商业活动的供不应求,唯有兴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润,而抑商反倒永远维系商业的暴利。历代那么些个圣贤与明君,为什么连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

后来看了20世纪40年代末吴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领悟到中央皇权真正担心的是富商与之争夺官僚的忠诚。农业大国的财政基础薄弱,“高薪养廉”很好说,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养廉,官僚们公权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钱买走他们的忠诚,即便“贵为天子”,还有什么意思吗?这样看,“抑商”所固的远不只是“农本”,而是大一统天下国家的政治国本。

代价就是城市抑制。因为讲到底,抑商即抑市。个中道理也简单:商业活动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开,人口聚集推进经济聚集(即人均收入显著增加),反过来经济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发动机就安装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进来一杠子,非要把商业利润人为地压下去,那么商业活动的人口聚集就带不来人均收入更高的结果。失去经济聚集的刺激,甚至经商还不如务农,人口的城市聚集怎么可能会有强大的动力?

总之,以农业为本的经济结构、抑商政策倾向以及频繁的战乱,一起抑制了现代化以前时代中国城市的成长。据史家估计,1843年在中国商业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下游地区,约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镇,比商品化程度较低的华北地区的4.2%高出了3个百分点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国,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镇的人口就达27.5%。这说明,早在工业革命之前,城市抑制就拉开了中国与西方国家发展的距离。

19世纪40年代以后的中国,主权动摇、被迫开放。以上海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进了城市化的进程,却又被一场场更大规模的战乱所抵消。正负影响一起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全国城镇化率也就是区区的10%。新的问题是,在结束了战争、重建国家主权之后,再加上经济方面的强有力的国家工业化,中国是不是从此就具备了消除传统时代抑制城市成长的条件?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

工业化与城市化相辅相成。在理解上,这一点没有困难。工业不同于传统农业,技术上不靠光合作用,不需要每部机器、每道生产工序都均匀地晒到太阳,所以可以在空间上集中,也需要通过聚集来节约基础设施的投资。此外,工业产能大幅度提高之后,产出有了革命性的增长,需要更发达的分配体系,一般也会刺激市场和商业中心的发展。

中国在很长的时期内,推进工业化的难度更大,因为长期以农立国,工业化的资本、技术、人才门槛皆高,难以逾越。比较之下,城市却是老早就有了的。发展城市也没有什么名堂,似乎工业化之后,城市化自然就会加速。倘若工业没有长足的进步,“消费性的城市”再多,对经济也没有好处。由此,前辈学者皆重工业化。笔者一向尊敬的、2011年高龄辞世的张培刚教授,20世纪40年代在哈佛的成名之作就是《农业与工业化》。

中国的工业化历经艰难曲折,终于在全球搞出了名堂。比照之下,倒是原先普遍认为门槛不高的城市发展,成为落后于工业化的一条短腿。本节标题“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讲的就是我国工业化与城市化不相匹配的现实,其中包含的经济逻辑,值得深入探查。

先简要交代一下,衡量工业化的水平,关键指标是“工业化率”,也就是工业增加值占经济总量的比例。城市化呢?当然是“城市化率”,即城市人口占全体人口的比例。这两个“率”,一个经济,一个人口,当然无从直接比较。不过,由于工业活动总要投射到人口的空间分布上,所以在经验上,以上两率又可以做统计上的比较。

让我们先从最新数据看起。2012年国家统计局宣布我国城镇化率51.3%,那是2010年人口调查的结果。同年的工业化指数是多少呢?46.8%。这是说,2010年我国不但城镇人口超过农村人口,且城镇化率也超过了工业化率。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不过拿全球的情况来看,中国工业化率相对于城市化率而言,还是偏高不少。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0年全球平均的城市化率为50.9%,而工业化率不过26.1%,而中国的两率的比值是1.09(即城市化率/工业化率=51.3% / 46.8%)。全球平均比值是多少呢?1.95(50.9% / 26.1%)。中国的工业化率相对全球平均水平高出了近一倍,统计口径的细节差异就没那么重要了。从大的图景看,中国工业化推进的城市化率的提升,远远不及全球平均水平。

与发达国家的区别就更为显著了。2010年,美国的城市化率/工业化率为4.1,即城市化率高达工业化率的4.1倍。同年同一比值,法国为4.11,英国为4.09,德国为2.64,日本为2.48,共同呈现出城市化率远远高于工业化率的特征。即便是“金砖五国”中的巴西、俄罗斯、南非和印度,城市化率除以工业化率的比值也分别达到3.22、1.97、1.38和1.15,都比中国高。

不可小看这个比值。讲过的,工业化活动引起人口分布的改变,在空间上总有相应的表现。城市化率大大高于工业化率,描绘的是随着工业产出占总产出比重的提高,会有高得多的比重的人口居于城市。这幅图景背后,有规律在起作用吗?

让我援引道格拉斯·诺斯的一项研究成果。这位后来以制度变迁理论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教授,早年研究美国经济史。1988年他与一位合作者发现,在1970年美国的全部产出中,来自交易部门的贡献高达46%~55%,比一个世纪前的美国状况——交易部门贡献了26%的总产出——整整提升了约一倍。这与经验的观察很一致,就是与“发展中的美国”相比,发达后的美国有更多的人力资源从直接生产部门转移到“交易部门”工作。后者通常聚集于城市,所以城市化率比工业化率有更快的提升。

研读这项发现的时候,我问过一个问题:如果交易部门不是比工业生产部门更发达,美国还能拥有世界第一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吗?答案是否定的。没有更发达的交易部门,工业品无从在市场上实现转手,很快遭遇产能过剩,那就再也谈不到继续发展了。毕竟,工业生产流水线的技术进步可以很快,产出规模也可以迅速翻番再翻番,可是,打通市场的技术进步一般就没有那么快了。简言之,是无数“推销员之死”,才成就了现代工业革命。

受此认识的提点,我对交易部门相对更快的增长,多少有了点敏感性。1995年底回国,下车的当晚,我就前往济南看一家洗衣机厂,对这家当时生产规模不大的制造业公司要向几十个城市派出庞大的销售、服务和修理团队,印象极为深刻。1998年有机会访问TCL,李东生的副总介绍他们遍布全国的营销人员总数远比车间工人多得多时,我就不觉得那么吃惊了。交易部门的加速扩张,是工业化进步的可靠征兆。

可是,就整体而言,中国还是上述经济规律的一个反例!不是吗?作为当今全球总量第二大的经济体,2010年中国工业增加值总量为18.8万亿元人民币(约合2.78万亿美元),占据全球工业总量中的最高份额,也说明“世界工厂”名副其实。可是,若论工业化推动交易部门的更快增长,以及其空间投影——城市化率更显著的上升——中国却不但敌不过美欧日本,甚至在金砖诸国中也甘居下游。这里冒出来一个谜:工业化推动城市化率更快增长这个规律,为什么在中国的经验里失灵?

我的看法,谜底在于开放与全球化。读者都知道,今天的中国工业为全球市场供货。但是,中国制造的工业品之所以大步流星地走向世界,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世界城市体系”的帮助。离开了香港、新加坡、首尔、东京、法兰克福、汉堡、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纽约、伦敦等世界城市的商务、物流、技术和融资等多方面的服务,中国制造要坐上天下出口的第一把交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看来,内地企业的“借船出海”,首先是“借城出海”。世界上当然没有白借这回事,服务费总是要付的,学费也不能不交。来来往往之间,中国制造刺激了境外交易部门的繁荣,推动了相关经济体的城市化更上层楼。我们要明白,今天发达国家的城市,服务的可不仅仅是他们本国的实体部门,这些声名远播的世界城市中心,也为中国制造提供服务,并在服务扩展中成长。

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替代了中国内地交易部门的更快增长。投影到空间表现上,中国的城市化率就没有表现出相对于工业化率的更快提升。虽然自己和自己比,近年内地的城市化率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有人认为已经偏快了,可是拿全球的情况作为参照,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可以在中国现状中看到“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的现象。本节要说的是,经济规律未被违反,只不过是开放与全球化不再让它显示在单一国家的账面上。城市化滞后拖累经济转型

出口导向驱动的高速经济增长,遮蔽了中国经济的一条软肋,那就是城市化滞后。大量中国制造品源源不断地外销全球市场,其实是利用了现成的境外商贸、物流以及金融等方方面面的服务,也就是借现成的境外城市达成了中国制造的出海。一路顺风顺水走下来,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经由世界城市向世界市场外销产品,十分顺理成章。

冲击才显露出掩盖在成就下的薄弱环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波及中国,使以往每年20%~30%正增长的出口,骤然降为20%以上的负增长。东部沿海出口主导的中国经济增长引擎,突然失速。那年10月间我先后在沿海一些工业区里转,看到上下班人潮依旧汹涌,但订单大幅度下降的情况却普遍出现了。年底,农业部门发布的一项调查说,出现了2000万农民工的回乡潮,为1962年以来所仅见。

形势当然严峻。须知中国的出口在最兴旺的年份,几乎相当于国民生产总值的40%。外部冲击一到,中国的出口增长率里外里下跌了50%,倘若找不到另外一驾马车顶替一下,经济增长断然难以持续。

这就逼出了一个新动向:当庞大的出口工业能力遭遇外需疲软时,一些外向型厂家率先向内转型,希冀通过开拓内需市场来摆脱困境。从道理上看,向内转具备可行性,因为外需走弱明显改变了中国产品在内、外市场上的相对价格,“看不见的手”终究会牵着厂家之手向国内市场的方向走。虽然购买力的绝对水平还是外高内低,但这些年国内消费市场扩容也不小,加上人民币兑美元的真实汇率不可阻挡地升值,风助火势,“中国制造”部分转内,应该大有可为吧?

恰恰是2008年10月的温州之行,教我懂得中国制造转内绝不容易。那次访问的由头,是温州市请到200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爱德华·普雷斯科特,要他为温州产业界指点全球危机的迷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主办方还点上了我作陪。我自己是刚看了东莞的几家工厂,很乐意利用这个机会再看看温州。于是,在论坛开始的前两天我先行到达,请当地朋友安排看几家温州制造企业。

转来转去,就转出了名堂。印象最深的,是红蜻蜓老总钱金波在他的办公室里给我上的那一课。记得刚坐下来,钱总就报了一个数:今年销量下降了15%,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问:行业怎么样?他说降得更凶,怕30%还不止。也是因为外销收缩吗?是的。怎么会呢?温州总不像东莞那么依赖外销吧?

听到我的问题外行,钱金波决定从头细说。温州鞋业原本是内向为主的,大约六七年前开始大规模转出口。当时的情形是国际大公司拿着大订单来,看上哪家,全部生产线都要了,条件就是为外需贴牌生产。那时,国内鞋的市场竞争激烈,杀价无情,还要跨地域管理庞大的营销网络,遇到经济景气波动,收货款都难。比较之下,外销订货数目巨大,回款的信用好,特别是交易简便,签了合同、发个传真就可以做生意。别看国际订单压价狠,毛利率低,可是走货量大,麻烦很少。权衡利害,大批温州制鞋企业转为外向。传统的温州商业模式,即“做市场、带工厂”,也一路转为“接单工业”。老板倒是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特别是不用为国内商路上那层层叠叠的麻烦劳神了。

红蜻蜓算一个另类。2003年,一家国际连锁巨头公司要红蜻蜓接单。钱金波在谈判中才算明白了接单模式的利与弊。这位楠溪江边的农家子弟,认定还是要创自己的牌子,所以看到了“舒舒服服贴牌”中隐含的代价。他认定,红蜻蜓遍布全国城镇的1000家自营门店和3000家加盟店,才是自己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尤其是看到业内那么多厂家亦步亦趋转接单,他把心一横,不但谢绝了超大订单,而且把当时已占公司30%产出的贴牌生产,也转为通过自己的渠道销售。

这就是红蜻蜓在2008年的冲击当中,受伤程度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的原因。“好歹我们还可以通过自己的销售网灵敏地知道市场动向,可以及时调整。”接单工业就不同了,一旦国际市场需求减缩,没了订单,“就像电灯突然拉掉,屋子里马上漆黑一团,谁也摸不着门”。

难道不可以再转型回来吗?无非是重操旧业,再把国内的销售渠道建起来就是了。可是,钱总对此不乐观。“那次从内转外,是从难转易;此次由易转难,不可同日而语。”更要命的是,“那时我们鞋业老板的平均年龄也就是30来岁、40来岁,现在40多岁、50多岁,打拼不动了”。

是的,温州工业——珠三角制造业也一样——原本就是做内需起家。举凡纽扣、像章、眼镜、鞋饰、低压电器、小家电,这些当年赫赫有名的温州小商品,我们想不出有哪样不是冲着国内消费者生产的。温州人的本事是做市场,十万经销员打天下,进而承包商业柜台,然后搞起遍布神州的经销系统,终于带出闻名天下的温州制造业。历史的轨迹很清晰,离开了开拓国内市场的经销能力,温州人的创业梦(“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怕是圆不成的。

20世纪90年代以降,特别是中国加入世贸之后,温州货走向更远的市场。草创的本地公司边干边学,把产品越做越好,达到国际市场可接受的标准。另外很重要的宏观环境因素,是1994年中国主动大幅贬低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国内工业的成本优势得以发挥,与国际市场打成一片,“中国制造”更开放地涌入世界市场。

恰恰在那一波转型当中,长三角、珠三角的制造业普遍发生了一种“流程性”的转变。原本的“以商带工”,逐渐演变成专业程度极高的“接单制造”。要明白,接单工业绝不是不要创意、设计、融资、分销、物流以及售后服务。哪一个环节也少不了,只是无须“中国制造”亲力亲为。所有那些环节,很多甩在了境外,由发单的跨国公司去完成。用进废退之间,中国制造转成了世界工厂,或者更准确的描述是成为“世界车间”。中国制造借了世界商业和服务业,借了世界城市,然后大踏步地走向世界市场。

这也是2009年以后,虽然“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扩大内需”以及“刺激消费”等口号不断升温,但最后中国经济主要还是靠政府主导的高投资,才抵御了全球危机对中国增长的影响。说白了,在现实条件下能够替代外需这匹大马的,只是投资,而不是消费驱动的内需。

钱金波教我懂得了选一个新的角度看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已在相当程度上“接单化”了的中国制造,要转向开拓内需市场,非借国内商业与服务业的跳板不可。反映到空间布局上,这块跳板就是城市。问题是,“世界工厂”多年繁荣,并没有为中国备下一个消化得了超前工业化成就的国内城市。整体看去,中国城市化的小马,拉不动工业化的大车。这是经济转型绕不开的一道坎。重工轻城,由来已久

城市化相对于工业化发展的滞后,在中国并不是一个新现象。比较而言,愈是早先的经济增长,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的特征就愈显著。这说明,重视工业而轻视城市的倾向,由来已久。

先看十几年前。根据统计年鉴,200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为36.2%,工业化率为50.9%。这就是说,那时候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之间的比值还不到1,仅为0.71(=36.2% / 50.9%)。再往前看20年,1980年我国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的比值干脆不到0.5,仅为0.44(=19.4% / 43.9%)。

关注这个现象,说起来为时不短。记得最早是1985年春天,地点就在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当时所在的北京西直门内草场街22号,“老八队”讨论农村发展与国民经济时,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抓住过这个命题。顺便交代一句,成立于1980年的农发组,于1984年莫干山会议后一分为二,大部分研究人员转到国家体改委下属研究所,剩下八个成员继续留在杜润生领导的农口做研究,昵称“老八队”。记忆中是一间不大的客厅,阳光透窗而入,陈锡文、罗小朋、白南生、杜鹰、高小蒙、邓英淘、高山围成一圈散坐,我受差遣拿了支粉笔在小黑板上做记录。那一节的题目是“国民经济的特征”,应该是小朋或淘淘先提出来的,大家吵了几句后认为算得上一条,我就记下“工超前、城滞后”六个字。

搞农村调查研究的,为什么要扯上国民经济?原来1984年出现了全国范围的“农产品卖难”——农民增产的粮食、棉花,交售时遇到国家仓储不足的严重困难,到处排队,引发农民抱怨。直接缘由,当然是包产到户惹的“祸”,因为激励机制的变革,农民多种多得,生产积极性与大锅饭时代不可同日而语。1979—1984年农业总产值年均增长近9%,其中种植业年均增长6.61%,粮食年均增长340亿斤,棉花1300万担,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

似乎不难明白,是农业生产的超常规增长,才显出国家收购农产品的“胃口”不够大,所以引发卖粮难、卖棉难。可是一路跟踪农村的改革与发展,农发组对形势的研判多看了一个层面,即农产品的需求遇到了一个结构性障碍。简单讲,在“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中国,一旦农民放开手脚积极增产粮棉两亿,城里人根本不可能消费得了。因此,问题不单单是国家粮仓不足,而且是给定城乡隔绝现状,我国农产品的市场需求相对不足,背后的原因是城乡比例失调,城市经济的容量严重不足。

麻烦来了。改革以来我国农业的超常增长,曾经是国民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础。当时分解,1979—1984年我国社会总产值年均9%的增长,大头来自农民新增消费与新增投资(主要是农村住宅)的贡献(约占62%)。如果市场需求把初级农产品一马当先的增长拉下来,国民经济继续增长的引擎何在?新的机会与挑战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当时“老八队”一起讨论国民经济的背景。实在怀念那时研究问题的氛围。都是多年下乡又进城读了大学的年轻人,个个具有鲜明个性,却又被卷入同一座思考现实中国实际问题的“熔炉”(邓英淘语)。争论起问题来,谁也不买谁的账,可就是不伤和气。大家面对真问题,感兴趣的只是现象与现象背后的道理。杜老的领导方式是百无禁忌,放手让小子们观察、思考、提问、分析与建言,从来没有命题作文这回事。也没有谁会争职称和发表的署名,更从来不讲官话与套话。一晃30多年过去,当年围坐一圈的八个老友,先后去世了三位,实在叫人感慨万千!

那记在黑板上的“工超前、城滞后”,写进研究报告的文字如下:“迄今我国仍有80%的人口滞留农业与农村,说明我国以往的高速工业化是在城乡隔离的条件下进行的。工业化在城市高速推进,而众多的农村人口则同小部分国民收入组合在一起,保持着一种很低的分工水平和经济社会发展的水平。工业净产值的高比例同农业‘就业’的高比例,十分罕见地长期并存。”这是对经济结构的特征描述。未来可能是个什么样子?“1979—1984年国民经济增长格局的终结,同时就是根本改变原有城乡经济关系的开始。”还有战略与政策建议:“在新成长阶段,很难仅仅以小集镇(农民离土不离乡)战略来解决城市化问题。我国的结构变革绝不可能在目前城乡分隔的基础上完成。”“打破城乡隔绝既需要从改革由‘城市人口’组成的城市体制来推进,也需要兴建、扩建一批主要由‘农村人口’组成的新城市。”

这篇研究报告,后来署名“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以“国民经济新成长阶段与农村发展”为题,全文刊登在《经济研究》上。我们可没有想过公开发表,更没有想过能在全国经济学最权威的学术刊物上发表。最出乎意料的是,这篇两万字的长文不是投稿,而是时任执行主编的唐宗焜先生看到了我们的草稿,主动要责任编辑乔桐封联系作者们并对文稿进行了精心的编辑——好年代遇到的好人实在是很多。

我自己参加此项研究的收获,是从此关注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关联。前提的前提,是认识到“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既不自然,也不正常。后来隔几年我就看看城市化率的变动,也看看工业化率的变动,并把两率之间的数值描出一条曲线来看趋势。总体来说,改革开放以后,我国重工轻城的扭曲状态不断得到改善,尽管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之比,到2010年的最高值(1.09)仍然还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低于其他金砖国家的水平,并远远低于发达国家的水平。

是“重视工业、轻视城市”使然吗?不好说。那不过是从行为结果推测动机罢了。不难理解中国人对工业的普遍重视,那是从近代洋务运动就开始了的共识。毕竟“船坚炮利”的教训,国人皆不会忘记。后来毛泽东所言“落后就要挨打”,大体上也包含“工业落后必定挨打”的意思。整体而言,中国人的“重工”倾向,不是从民生消费或生产率出发,而是从国家主权、国防、国际环境的角度加以衡量的结果。

当然,中国的经济思想、战略与政策,一般也“重农”。不过我的感受,那也是为“重工”服务的。没有农业和农产品的支持,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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