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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2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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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庸人

出版社:文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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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

焦躁试读:

旦有了我就是爹。当然,我的朋友希望让他的孩子叫我当干爹,我没敢答应。这是本人的家庭属性,我的社会身份也挺多的,我是作家、编剧、丁克、业主、顾客。前些年我到南方旅游,当地饭馆的老板亲切地称我为老总,怎么听着都像白匪。有一次我去河北办事,黑车司机张口闭口地把我叫做老师父,怎么听着都像和尚。还有一回我在山东流浪,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亲切把我唤为伙计,恍然间我还以为自己是饭店服务生呢。

这是本人的社会属性。

有一件事,我非常自豪。

我不是上级的下属,领导的碎催,老板的马弁。咱不上班,咱没工作,咱是自由职业者!咱是个写字的,而且咱和狗屁的文坛也没有任何纠葛,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嘿嘿,写着写着我就得意忘形了。

说来自由职业者应该是一个古老的社会群体,古已有之,其涉及的领域也非常广博,几乎涵盖了社会的各个阶层。近几十年来,这个群体曾被国家机器人为地消灭了。

十年前它才死灰复燃,再次走入人们的视野。但复活之后的自由职业者俨然成了新鲜事物,人们对这个群体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鄙夷、蔑视和不理解。

在自由职业者眼中,单位中人同样怪诞不经。他们每天工作八小时,不算加班。每周工作五天,不算加班。

十年或

十年后,一事无成的你被无数的人无数的脚踢回家去,从此世界便与你无关了。如果谁能接受这个现实,谁就是没脑袋,但这种生活状态属于人类中的大多数。

本人曾在这部作品中开了个玩笑:脑子够使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智力中等的家伙在外企里混日子,脑细胞明显不足的人只能在国营单位里猫着。这句话得罪了很多朋友,但我不怕。还是那句话,咱不上班,除了公安局我谁也不放在眼里。其实自由职业者可能是社会的润滑剂,也可能是垃圾筒,但某些自由职业者却扮演着未来战士的角色,他们的社会实验有一天会变成人们的日常。

不信,咱们走着瞧。

当然,自由职业者也有自己的烦恼,焦躁是他们普遍的心态。但在这个社会中谁不焦躁呢?估计只有大熊猫。庸人2009-5-23题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上班。比上班更痛苦的:一直上班。比这个还要痛苦的:加班。还有呢:加班不给钱。……痛苦到无以复加:没熬到退休就死了。一

阳台上,一架高倍望远镜慢慢移动着。

小区里只有两栋楼,此刻望远镜捕捉到一只灰黑色的半大兔子,它站在栏杆上,后腿直立,前爪腼腆地抱着嘴脸,似乎在祈祷世界大同。几秒钟后,这小东西忽然活泼起来,它的脖子如装了高速轴承,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的最佳角度。望远镜随着兔子的移动变换角度,操纵者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东西不是兔子吧?它的两耳朵只有一寸长,耳朵的尖端还是圆的。另外它尾巴粗大而上翘,像一只倒生的胡萝卜,兔子几时生过这等尾巴?望远镜的操纵者叫不上它的名字来,便想当然的把它归为怪兽了。

方路光着脚冲到阳台上,一把将小动物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地说:“龙龙,不许你上阳台,怎么就是不听话?掉下去就摔死啦?”小动物扬脸望着他,冷不防地用后腿狠狠蹬了他一下。方路不敢放手,将假兔子扔进房间,小动物如一只鼠标,在地板上晃动了几下便没影了。

方路清楚,那小东西不过想出去转转。但满街都是野狗,出了门小命就等于交代了。

他无意中向阳台外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雾。不知为什么,方路的神态逐渐阴冷下来,脸上呈现出几丝伤感。栏杆是铁的,窗户是合金的,玻璃是钢化的,这阳台全然就是一只囚笼!方路又开始设计那酝酿已久的计划了,右腿抬高一米就能从栏杆上跨出去了,如果左腿也跟着起哄,整个身子就可以悬在囚笼外面了。之后的事,完全由自己来决定,跳下去还是缩回来,这是个问题!

二十二层的阳台上,风似牛吼,人如危卵。

方路的确跨出去了,他一点一点地挪到阳台边缘。下面没人,连狗都没有。

无论人生游戏何等纷繁错杂,结束它也仅仅是一个念头的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跳出去就痛快了,跳出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跳出去没准就能拥有很多伙伴,据说野鬼都是成群结队的。

几年来,方路从不敢独自上阳台。一旦望见云雾迷蒙的远山,一旦看到楼下蚁群般稠密忙碌的人群,他的腿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人便会油生出一股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把自己囫囵摔成块肉饼,被满街的蚂蚁们瞻仰、追忆、怀念、分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世界恢复常态,那个叫方路的家伙被人忘却,或许这家伙本来就不该活着。

有一次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刘小灵了,老婆冷笑着说:“瞻仰倒未必,吐口唾沫倒是一定的。”

方路琢磨着,如果每人都吐口唾沫的话,自己就成痰盂了,从此他下决心与这个念头对抗到底。

方路克制住跳楼的欲望,歪歪斜斜地冲进房间,在抽屉里找出根大头针来,照着自己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两下。“噗噗”的两声,大头针的一半身躯陷落在肉里,而方路仅仅是扬了扬眉毛。

实际上,方路大腿上分布着十几处深浅不一的针扎痕迹。有一次他在洗浴中心搓澡,搓澡师傅大为惊奇地问:“大哥,人家扎胳膊,你怎么往腿上扎呀?”

方路不名所以:“谁?谁扎胳膊了?”

师傅挥舞着毛巾,胡乱一指:“抽粉的。我都不敢使劲搓,一搓就冒血。”

方路瞪了他一眼,吼道:“赶紧搓!搓不干净,我找你们经理去!”

绝望的滋味不好受,每个月方路都要绝望上一两次。用大头针扎大腿是他摆脱绝望的一种方式,至今还算有效。他完全能够理解吸毒者的苦闷,绝望到极点,人或许都会产生吸毒的欲望。当然方路不可能吸毒,他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的,来得不容易,舍不得买毒品。当然,如果毒品和大白菜的价格持平,就另当别论了。

十亿个人类就是六十亿个囚徒,关押他们的场所就是人类自己建造的房屋。区别是有人是自愿被关进来的,有人是被别人看管的。被别人看管的家伙大多有同伴,方路以前也曾被别人看管过,但他辞职回家了。由被动被看管者蜕变成自愿在家,这需要迈过另一个门槛,这种囚徒大多是独自被关押的,一切麻烦也是他们自找的。

绝望的根源是孤独,在常人眼里方路是值得钦佩的。他不上班,在家写专心剧本,电视上偶尔还会出现他的名字。但写剧本这种差事往往是折寿的,大多也得不了好死。

前几天制片人给方路出了个难题,让他为一个亿万富翁拉个皮条,女方是个三十来岁的下岗女工。制片人要求他将二人的爱情历程写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最终目的是让富翁倾家荡产,命悬一线,千钧之际女工彻底地爱上了他。之后二人便一起干些违法犯罪的勾当,于是东山再起,又一轮故事开始了。

接到任务后,方路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琢磨了一个星期,硬是没想出个头绪来。他前后设计过几十套方案,都被自己否定了。亿万富翁爱上下岗女工?下岗女工还得百般推辞,千般拒绝?这种事出现的几率等于骡子生马,除非这二人中有个神经病或者两人全是神经病。于是方大编剧绝望了,彻头彻尾地绝望了,绝望加孤独基本上就没活路了。

偏巧龙猫蹿上了阳台,就是想让主人体会一下自杀前的决绝。对了,那四不像的动物叫龙猫,如今正蹲在电视上,如一只小巧的绒毛玩具。它属于啮齿类,产地南美。这东西卖好几千呢,是方路写作时的唯一伴侣。

事实上方路在阳台上的确感到命悬一线了,满脑子都是富翁和女工的龌龊情节,一定要把他们整到床上去呢?被窝应该上下蠕动,但他们为什么要上床呢?上床之后女工是誓死不从还是半推半就?

方路烦透了,他把一条腿跨上栏杆上,另一条腿跟着过去了。就在这时,方路看见对面大楼的一扇窗户中,有人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自己呢。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彻底击毁了方路,他不能傻瓜一样地死去。

小时候他给自己设计过追悼会,追悼会好歹也应该出现部级干部。如果现在死了,基本上就没有开追悼会的必要了。想到这儿,方路冲对面一吐舌头,拜拜了您呢!我逗你玩儿呢。

他在大腿使劲扎了两下,几颗血珠在腿上幻化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缓缓地流到脚踝上。方路大出了一口气,用纸巾将血迹擦了,然后拼命在手机上查了起来。他在手机中找到了十几个号码,都是老同学,之后方路按顺序逐个给他打电话。方路想把大家召集在一块儿,群策群力,集思广益,一定要把下岗女工的皮条拉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不把女工硬塞到富翁床上去,这事就不算完。

十几个电话打了出去,找到了70%的候选人,其中70%的人同意赏光,但100%的同学希望方路承担聚会的费用。他咬着牙答应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大约

点钟方路的手机响了。江赣说正好路过这片,要接着方路一起去饭店。方路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江赣这小子买车啦?方路认为江赣等于一张好嘴,除此之外这小子是百分之百的不学无术,无赖透顶。如果他发迹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

如今江赣是某国营企业当办公室副主任,具体是干什么的,方路从来都没弄清楚过,他也不稀罕打听。方路给龙猫准备了一些食物,又给老婆留着张字条,然后大摇大摆地下楼了。

江赣站在楼门口,老远便兴冲冲地嚷道:“跟你说个事,前两天我碰上一大师。大师说了,我的名字特别吉利,名字里有水,笔划特别多。水代表的是财运,笔划越多钱证明财运越旺盛。你瞧瞧咱这名字起的,赣!又气派又难写还能带来财运,干脆你也改个名字吧。”

方路浑身瞧不起地说:“大师?这年头大师比风筝都多。我碰上过一个专门研究厕所文化的,也号称大师。”

江赣认真地说:“我碰上的是真大师。人家是五台山下来的,那话绝不是瞎说的。他还给我看了一本书呢,书上也说名字里的笔划多,代表了吉祥财运。”

方路笑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字,笔划更多了。从现在开始你叫江饕餮。笔划多不多?要算计笔划得用计算器,凭你的脑子肯定算不明白。”

江赣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饕餮?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啊?”

方路满脸不苟言笑:“饕餮就是畜生兼吃货。”说完他抬腿就跑出了十几米。江赣大骂着追了上去,二人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方路只好停下来求饶。江赣给了他屁股一脚,才算扯平了。

两人向停车场走去,方路特地向上空看了一眼,他想看看那讨厌的望远镜是不是还在盯着自己呢。但所有的窗户都是一模样,连望远镜的影子都没看见

来到停车场,方路看到了一辆崭新的尼桑。江赣指着新车道:“不错吧?原装的!鬼子给咱卖的苦力,咱是爷。”听了这话,方路肚子里就如灌进了两瓶醋,心肝肺都凝固成一个肉疙瘩了。江赣钻进车里,笑呵呵地说:“上来,我让你尝试尝试新鲜事物。”

车牌号是新的,这车顶多也就是一个多月。方路怒冲冲地往车里一坐,气得鼻孔都翻起来了。控制板上加装了一个挺大的屏幕,这破车居然是卫星导航的。方路强忍着酸气道:“新买的还是新偷的呀?”

江赣冷笑几声:“反正是新车,带你兜兜风,见识见识先进国家的先进产物。然后咱们去吃饭,反正是您出钱,停车费你也出了吧。”说着江赣把汽车发动了。

车里全是塑料味儿,方路明目张胆地点燃了一只烟,嘴里还不停地挖苦:“这破车,够味的。甲醇中毒,苯中毒,开车的真有福分,全中。”江赣白了他两眼,自己也点了一根。

此时前方是个路口,导航器厉声叫了起来:“前方300米路口,左转。”方路也叫了起来,声调居然与导航器差不多:“不对!前面的路口过不去,现在就得右转,然后再拐到正路上去。”

江赣怜悯地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心里不舒服,想让我开几步冤枉路,对不对?”

方路干脆来个了似是而非:“信不信由你。”

江赣斩钉截铁地说:“我信科学。”

方路放了个响屁,然后再不言语了。不一会儿,汽车开到了路口,只见大路中央竖着隔离墩,两墩之间还立着铁栏杆。导航器依然还在不紧不慢地说:“路口左转,路口左转……”江赣看了方路一眼:“现在怎么走?”

方路歪着眼说:“您不是相信科学吗?科学也不灵啊?现在只能右转弯了,找地方掉头去。唉,本来就是堵车的时间,如果不能按时赶到饭店,干脆你请我直接吃夜宵吧。”江赣也是个拧种,他竟然原地转了圈儿,想原路返回去。方路见他不服气,索性接着道:“你知道卫星定位系统是给什么车使的吗?是给M1坦克装备的,直接撞。”江赣一个劲翻白眼,就是不肯认错。方路自从接了制片人的任务以来,心里就没这么舒坦过,一点都不焦躁了。他嬉皮笑脸地说:“买日本车有什么好处啊?有些中国人就是愿意当汉奸?你瞧我,买卫生球我都不买樱花牌的,我不能让人家当成伪军……”“咯噔”一声,江赣一脚刹车,方路的脑袋差点撞玻璃上。江赣指着方路的耳朵大骂道:“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把你踹下去!”

方路哈哈大笑着:“恼羞成怒了吧?疯狗咬人了吧?”

江赣怒道:“你小心我把你们家的龙猫吃喽!”

方路面色一沉,阴残残地说:“当心我把你老婆扔井里去。”

江赣凶恶地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那就谢谢你了。”

方路忿忿地说:“我要是你老婆,我就毒死你这王八蛋。去年去南方旅游,没三天你就和小导游搞上了,还嚷嚷要把人家姑娘带回北京来。扭脸你就不认帐了,你说你算人吗?”

江赣挺着胸脯说:“谁让兄弟有女人缘呢?”

方路怒道:“你狗杂种有女人缘,凭什么要留我的名字,还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人家。没事她就给我打电话,弄得我跟我老婆解释了两月,到现在她还怀疑呢。”

江赣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地说:“谁让您老人家的工作最体面?您是大编剧,您不用上班,自由职业者还大把大把地挣钱,您多牛啊?把您大编剧的名头抬出去,哪个姑娘不动心?”

方路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就算兄弟天生我才,你小子也不该算计我呀?”

江赣嘿了一声:“你小子是自己算计自己。前些年你上班可你从来不请客,碰上花钱的事你就说你老婆病了。最近这两年是怎么了?每次聚会都是你组织,都是你出钱,显摆呀!对了,我还想问问你,您老婆永远健康啦?”

方路急了:“胡说,林彪才永远健康呢。”

江赣道:“反正你挣钱容易,而且保证是挣大钱了。要不,你干嘛老请客呀?”

方路不说话了。这几年的确是他请客的次数多一些,刘小灵还为这事跟他吵过架呢。可他又能怎么办?除了龙猫,往往是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活物。老婆工作忙,平时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如此下去,自己早晚得从楼上跳下去。其实找人喝酒不过是幌子,他是想多见些活物。原来老同学大多是一年一聚,方路认为时间跨度太大,便习惯性地充当了聚会提倡人。另外关于方路发财的猜测,早在两年前就在同学中传开了,方路不能说自己没挣钱,但离发财还远着呢。当然被大家追捧总是件好事,没必要见面就澄清,除非是有人想借钱。

如今正是下班时间,车辆头尾相连,一眼望不到边际。天色逐渐灰暗下来,路上拥堵得厉害,二环路如同两条相互纠缠的滚动的汽车之河。车灯都亮了,光影憧憧,如幻如魅,整个城市沉浸在一股荒诞的欢乐气氛中。

他们的汽车一路向北,暖风有些烤人。不一会儿方路就有点困了,他不得不把脑袋探出去,凉风刀子一样划过面庞,清醒多了。他们刚刚路过了富华大厦,前面就是海泰中心,再往北便是保利大厦了,保利的东侧是一望无尽的大厦丛林,泛亚、蓝岛、银座……。

方路早先出没于这一带,他知道每座大厦都是整楼的男盗女娼,每座高楼都是阴谋诡计的制造工厂,那些进进出出的体面人物都是功率强大的屎尿处理器。他们相互算计又相互依托,互相诋毁又彼此赞扬,他们说着笑着行走着哭泣着歇斯底里着,风风火火的却很少停下来思考。没错,这些家伙的脑子里都是稻草,肚子里全是粪便,而那满大街奔驰的汽车就是他们背回家的壳子。忽然方路感到奇怪,人已然回家了,要壳子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儿,他扭脸看了看江赣。只看了一眼,方路的魂魄便惊得从肛门里散出去了。江赣这家伙正闭着眼开车呢,睡着了!方路只得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在江赣肩膀上狠狠敲了一下。江赣就如动画片里的大狗一样,浑身都颤悠了一下,嘴巴忒忒地一使劲总算是把口水吸回去了。幸亏方路控制着方向盘,否则保证上了逆行道了。

方路大骂道:“你小子活够了你?就你还买车呢?”

江赣额头上冒了汗,结结巴巴地说:“这破车是我们单位的,不是我的。”

方路哼哼着说:“多冤枉啊,受益人是你们单位,你白死了。”

江赣振作精神,迅速恢复常态:“奶奶的,昨天我加班了,晚上两点多才回家。我他妈要是撞死了,好歹也能算个工伤。你什么都没有,谁让你没单位的?”江赣耸了耸肩膀,那意思明明是:你活该!二

整条的北二环路彻底堵死了,五分钟也没走出一公里去。方路看到桥下的红绿灯附近,有个白领模样的家伙与交通协管员发生了撕打,你一拳我一拳,拳拳见血。周围聚集着几十个人,大家一水儿地咧着下巴,凸着眼睛,似乎在为双方算计点数。

江赣突然向上方指了指,方路看到天桥外沿上有个家伙站神采熠熠地站着,他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声唱歌呢。方路把脑袋探出车窗,想听听那家伙在唱什么。此时辅路上响起了呼啸的警笛声。

过了天桥,道路逐渐畅通了。江赣忽然在方路脸上仔细扫了几眼,似乎要彻底弄清楚他的模样:“前几天我在电视剧里看见你的名字了。”

方路问:“哪部戏?”

江赣一脸坏笑地说:“你给

个仙女逐个地钓了个凯子。”方路知道这小子损自己呢,索性不说话,等他继续表演。江赣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把:“你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方路说:“你嘴里要是能吐出象牙来,你被猎人打死啦!”

江赣哈哈笑了几声:“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妈特喜欢你那个破戏,一边看还一边乐呢。这么看你小子当自由职业者是当对了,现在我也正琢磨这事呢,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干?一天到晚地在单位里混日子,混到哪一年算个头儿啊?”“退了休你就算混出来了。退了休,你命好没准还能活几年,其后的大部分时间你就得消耗在病床上。你手捧药罐子,一身的草药味,小护士再漂亮你也就剩下联想了。早晚你把你老婆、你孩子熬烦了,要不是看在退休金的面子上,他们就得盼着你赶紧死。你是多余的人,可你又不愿意立刻就死,没办法,耗着吧。唉,我不是说你们家人的德行不好,久病床前无孝子。所以你最好的选择是退了休就赶紧死,绝对仁义!仁者无敌啊,你一死就天下无敌了。”

江赣的手离开了方向盘,挥舞着胳膊说:“我爸爸上班的时候身体别提有多棒了,二十年里没请过一次假,可一退休心脏病、高血压就一块儿来了,连半年都没撑过去。照你这么说,我爸爸最仁义了?”

方路使劲点头,嘴里配合着:“仁义,还英明呢,绝对英明!你爸爸他老人家绝对有骨气!”

江赣又看了他一眼,方路立刻明白了,要说到仁义,方路的父亲最仁义了,没到退休就死了,一分钱的退休金都没挣着。

此时他们已经开出了二环路,行人和自行车又组成了交叉火力网,汽车规避着来自

方的射击。江赣嘴里还不闲着:“我问你,当年是怎么想起来回家的?你是怎么知道能写剧本?上学的时候,你小子连写作文都写不好。”“写作文是给老师看的,老师要是明白人,早就不当老师了。”方路踌躇满志地哈哈笑了几声。“写剧本是我后来跟人家学的,照猫画虎,画着画着也就会了。刚回家的时候,我还真是狗屁都不会呢。”方路发现江赣脸上漂浮着不屑的阴霾,赶紧解释道:“我在单位里干了四五年,除了天天上班以外好象什么也没干过,烦透了。在公司的最后几个月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我就想踹我们老板一脚,照他大腿根儿上踹。”“你疯了你?”江赣嘿了一声。“我就是怕自己疯喽,这才回的家。”方路仰在座位里,颇是享受:“我们老板整个一孙子,那小子天天把两只手撑在后腰眼上,把自己当伟大领袖了,天生的自大狂!那小子号称自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介乎于人神之间的动物,我估计是半妖。”

江赣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丝毫反应。“只要不是人妖就行。”

方路笑了几声,接着道:“那年公司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老板在年会上号称百万雄师已经过大江了,正一路小跑着解放全中国呢。后来我们公司完成了第一笔出口业务,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我们老板说全球经济的战略格局即将发生根本性改变,新的经济冷战即将在他与世界之间展开,还要求所有员工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你说这种人不欠踹吗?我踹死他的心都有,最好把这小子踢出个半身不遂来,要是直接进了火葬场全人类就塌实了。”

江赣冷笑道:“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所遇非人。有的老板天天跟员工论哥们儿,弄得大家伙想跳槽都不好意思。”

方路报以浑身的怜悯:“那他给你涨工资了吗?”

江赣先是左眼跳了几下,右眼险一险就翻到脑门子里去了,半晌也没找到反驳的语言。此时他们终于看到聚会的饭店了,二人同时长出了口气。

方路从车里钻出来,远远看见金城耷拉着脑袋,正急冲冲地向这边跑呢。江赣大叫道:“地上没有钱包。”金城看到是他们俩,立刻站住了。方路嘻嘻哈哈地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这家伙面如冷灰,嘴唇一个劲哆嗦,似乎稍微一碰整个人就会哗啦一声碎成粉末。方路和江赣对望了一眼,方路试探着问:“金城,你是来参加聚会的?”

大堤坍塌了,天崩地裂了,金城立刻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他抽搭着鼻子,三步两步地扑上来,一把抱住方路的肩膀,绝望地说:“方路,你们得帮忙啊,完啦,我完啦。”

二人把他扶到路边长椅上,方路拍着他的后背说:“别着急,你们家着火啦?”

金城使劲晃脑袋,泪水甩了二人一脸:“我们家着火倒好了。”

江赣咽了口唾沫:“你总不至于得了癌症吧?”

金城一把将他推得远远的:“你才癌症呢。”

金城和他们是同学,只是比其他人小了一岁半。在大家的心目中,金城是众人公用的小弟弟。金城是提前入学的,他父母希望金城尽快成才,最好八岁就能大学毕业,十岁当上省长。于是金城五岁半的时候,父母又是请客又是拜年,生生把小金城拖进了学校大门。拔苗助长是个古老而无法破解的魔咒,一直被大家呵护的金城,大学毕业后他在家一呆就是三年,差一点做了啃老族。金城视金钱如粪土,父母只得把儿子当做化粪池。他们一直将儿子供养到二十六岁,后来实在是不能容忍了,父母通过各种门路,终于把儿子运做到广告公司去了。金城是学电脑专业的,担任平面设计师,据说业务能力还说得过去。

方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金城泪眼婆娑地说:“我他妈闯祸了,你们得帮帮我。我把我们经理给踹了,连裤子都给踹破了,那家伙正找人收拾我呢。”

方路和江赣同时啊了一声,金城居然把老板踹了!就他!方路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小子也想踹人呀?”

金城瞪着方路道:“你也踹你们老板啦?”

江赣说:“他没踹,可他一直想踹,所以这小子回家当自由职业者了。”

方路笑道:“我是怕把他踹死,为那小子偿命实在太不划算。”

金城迷惑地说:“你酒量比我大,你不应该呀?”

方路认为应该尽快切入主题:“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金城抽泣着诉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说到后来几乎就要泣不成声了。

原来广告公司从山东拉回个大客户来,中午公司老板宴请大客户吃大餐,金城作为首席设计师也参加了。席间,山东客户说,时间紧,任务急,希望首席设计师能代表设计人员表一表决心。金城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客户举着二两一杯的白酒说:“嘴上工夫耍不得,男人是要靠喝酒表现诚意的。”

金城,量,一喝就多,但敌不过客户的盛情和老板的面子,一连被山东老哥灌了三大杯,酒一下肚他当场就不言语了。回公司的路上,老板希望金城重视这笔业务。醉醺醺的金城摇头晃脑地说:山东人二百多斤呢,能不重视吗?这话恰巧让山东人听见了,老板虎着脸让金城端正工作态度。

金城不知哪儿来的邪火,轮起一脚就踹了出去,正好踢在老板大腿根上,当场就把这家伙踹了个屁蹲儿。老板和同事们都傻眼了,金城的酒也醒了一大半。他知道坏菜了,撒腿就跑。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躲起来,路上接到了老板的恐吓电话,老板号称要找几个人收拾他。金城担心老板的手下在自家门口设了埋伏,于是独自在大街上转悠,据说在街上逛了半天了。此刻方路传达了同学聚会的消息,金城总算找到亲人了,一路就跑了来。

听完金城的叙述,方路脑子里一片虚无。而江赣竟大大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都是怪物,好好的为什么都想踹人家一脚呢?有意义吗?”

方路搂着金城的肩膀道:“咱们先进去吧,人多力量大,借你们老板两胆子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金城还是满脸惶恐:“他真把黑社会的找来怎么办?”

方路斩钉截铁地说:“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中国没有黑社会!”

聚会彻底迷失了方向,大家围绕金城踹老板的事件展开论战,一直折腾到十一点半。方路始终没机会把亿万富翁与下岗女工摆到桌面上,到后来他几乎把自己请客的目的忘了。

无论大家如何开解,金城的情绪一路走低,到后来又有点控制不住。江赣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分局局长是我们家亲戚。你们老板敢动你一个手指头,我就日他们那老板的手剁下来。今天大家护送你回家,行了吧?”

如此一说金城总算露出了笑模样,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劲,惶恐地说:“就算他不敢收拾我,起码也得把我开除了吧?我没工作啦!你们得帮我找个工作。当年我妈为了给我找工作,前后折腾了两年多才,就这么丢啦?”

江赣瞟了方路一眼:“谁让你踹人家的?把你弄了去,你没事就踹老板大腿根儿,谁愿意给自己埋地雷呀?”

此时李小倩毅然决然地发言了,她郑重地站起来:“金城,你应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社会是相互协调,相互包容的,必须得做到和谐。你倒好,领导说你一句你就踹人家大腿根儿,他要是不给你涨工资,你不得把人家房子放火烧喽?”

李小倩是他们班的团委书记,满脑子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好高骛远,高风亮节。方路每每想到她,眼前都会闪现出《聊斋》中著名女鬼小倩的形象。他一直就没想明白,好端端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取个女鬼的名字?为此他前前后后地思索了不少年,最终断定,李小倩的父母保证是没看过《聊斋》。

金城不高兴了,耷拉着眼皮说:“你是不知道,我们老板动不动就挤兑我,这口气我都憋了好几年了。”

江赣说:“人不能太老实了。在单位里老实人受欺负。”“那可不一定。精明人只能占一时便宜,傻干傻得,老实人有好报。”小倩哄小孩似地说:“金城应该在家里调整心态,你太焦躁了。迎接新的工作岗位,总得有个全新的精神面貌。”

金城望着屋顶,眼珠子轱辘轱辘地乱转,就是不说话。

方路忽然一拍桌子道:“我的工作我做主,上什么班?不上班就活不了啦?怎么活都是个死,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单位里呀?金城,设计水平怎么样?”

金城说:“北京午餐车的标志就是我设计的。”

方路道:“全北京的人都在你的指引下吃午饭,你还怕什么?上回你说你正学三维呢。”

金城忽然兴奋起来:“我已经会做效果图了,前门大栅栏改造的效果图就是我设计的。”

方路又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艺高人胆大!咱有手艺,咱自己找个活儿干不成吗?找工作干嘛呀?到哪儿都得看别人的脸色。咱自己的尿,尿到自己的壶里。”几个女同学纷纷做出要吐的表情,方路依旧的大言不惭:“跟我似的,回家,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自由职业,不比你们挣得少。”

金城眨巴着眼睛,拿不定主意。小倩沉着脸说:“自由职业?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那叫无业游民,人家金城可不能跟你学。”

方路仰起脸,用鼻孔看着她。“我怎么了?一个剧本能给社会创造几十个就业机会,我上的税能养活好几个乡村女教师。你们对社会能有什么贡献?和谐?没人上税哪来的和谐?”

江赣嘿嘿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养活乡村女教师?男教师就不养啦?”

方路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给我一边去!我是说自由职业者对社会的贡献大。”说着他瞪着几个在国企中供职的同学,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这些有业人士又能怎么样啊?你们在单位里不就是喝茶、看报纸,相互打小报告吗?”小倩等人纷纷转过脑袋,给他留了个后脑勺。方路顷刻间觉得自己比姚明还高大,拍着金城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呀。以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单位里混,你不合群,有点自闭,做自由职业者是你最好的选择。”

小倩从方路身边绕了过去,坐到金城身边,大姐姐似的说道:“金城,你千万别听方路胡说八道。自由职业了,老了以后怎么办?退休、养老和医疗保险谁给你上啊?自由职业就是自断后路。”

江赣捏着鼻子说:“嘿嘿,我爸爸有后路,可他一退休就死了。嘿嘿,他倒是享受到医疗保险了,住院一个多月,花了八万多块,结果医保中心才报销了四万多,剩下的钱还是我和我哥出的。我爸爸临死给家里捅了个大窟窿,什么都有又有什么用啊?三险,顶多就是心理安慰。”“我爸爸没熬到退休就死了。”方路见江赣与自己结成了同盟,底气顿时雄壮起来。“金城,这事就这定了。你有本事,有水平,就什么都不用怕。嘿嘿,脑子够使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脑子中等的在外企里混日子,脑子不够用的只能在国营单位里猫着。”

方路一不留神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一来马蜂窝被捅开了,几个同学同时跳了起来:“方路,你说什么呢?”“小子,当心我找你妈去。”“你身上痒痒了吧?”最后李小倩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她悲壮地站起来,独自面对着狂妄的方路,大无畏地说:“方路,不许你诋毁几千万国营企业的职工,我们是中国产业工人和技术人员中最优秀的一群,这个国家的大部分财富是我们创造的。别看国营企业有困难,在我们的努力下企业效益一定会蒸蒸日上。你这个人太玩世不恭,你再聪明也不如我们几千万人聪明。”

方路半闭着眼睛说:“说你们脑子不够用,你们就是脑子不够用。在咱们这个国家里谁最聪明?什么知识分子、科学家、风水大师,全得靠边站。咱国家的领导人最英明,没错吧?”满屋子的人都大瞪着眼,没人能猜得出他下面要说什么。方路继续道:“以前都是国营企业,连剃头铺都是国营的。小倩,如果按照你的思路,国营企业的体制最好,人员最优秀,为什么领导人还要带着大家改革?为什么二十几年前,领导人就嚷嚷着要优化经济构成呢?我告诉你们吧,全世界的经验是国营企业的效益最低下,私营企业一般,个人的创造力最强。媒体上天天替国营企业吹牛,那是安慰你们呢,怕你们想不开。事实上国家领导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家二十几年前就想明白了。嘿嘿!”说完,方路照金城肩膀上来了一下:“敢不敢回家?敢不敢闯出一条路?何去何从,速做定夺!”

金城左看看右看看,如一只小老鼠被群猫环绕着。

江赣忽然大声说:“他奶奶的,有什么不敢的?都应该回家去,老子我不尿他们那一壶!”

众人一起望着江赣,连方路都有点傻眼了。

聚会不欢而散,小倩等人号称要与方路彻底划清界限,金城和江赣明显地站在方路一边。散会时,方路、江赣主动要护送金城回家,小倩说:“你们已经脱离组织了,属于半个黑户。”方路等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路上金城向二人表明决心:要做独立设计师,另立乾坤,别开一翻新天地!

十一点时,三人到了金城家的楼下。方路隐约发现楼门口站着四个彪形大汉,每人手里都拎着棍子一样的东西。方路大惊,急忙在路边摸了两块砖头,同时小声叮嘱金城道:“有情况就报警。”

江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对方派出两个人将去路封住了,另外两个家伙则从后面饶了过来。金城是真害怕了,方路不得不用一条胳膊架着他。

江赣大义凛然地嚷嚷起来:“少玩儿这一套,我懂!天上下雨地下流,道儿上的朋友道儿上走。”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颇有些惊奇。一个大高个站出来:“老大,您是道儿上走的?”

江赣满脸蔑视:“不懂啊?连这个都不懂你就敢跑码头?哪个门儿里的?”

大高个讨好般地说:“没入门,我们是白人。有个老板给了我们二百块钱,让我们吓唬吓唬一个姓金的。”说着,他指了指金城:“您要是道儿上的朋友,我们立刻就走人,将来还得请您赏条路呢。”说完,四人同时一甩手,棍子立刻散开了,原来他们手里攥的是报纸筒。

方路顿时轻松起来:“那我给你三百块钱,把雇你们的老板吓唬一顿。”

大高个说:“行啊,您先给一百定金。”

江赣一跺脚,浑身的不好惹:“谁的钱都敢挣啊?”

大高个点头哈腰地说:“我忘了,还有您呢。我们几个是自由职业者,谁给钱就给谁干活,您别往心里去。”

又聊了几句,四个大汉居然被江赣的气势吓跑了。

方路拉着江赣问:“你小子真认识黑道的?”

江赣说:“都是他妈是假流氓,哪儿有真的?我在公安局有亲戚,学几招就够用。金城,回家吧,没事了。”

此时的金城快哆嗦成一团了:“方路,自由职业者怎么都这样啊?”

方路说:“我又没让你干这行,你怕什么呀?”

金城叹息道:“外面太乱了,我还真不想再出去了,就在家里干吧。”

方路到家已经是午夜了,他开了门,一个黑黑的毛团就扑了上来。他知道那是龙猫,一把抱住,然后在龙猫眼前轻轻地摇了摇手指头。龙猫立刻就老实了,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台灯亮着,老婆刘小灵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打呼噜呢。方路将龙猫放在地上,脸面悄悄地凑到刘小灵面前,用睫毛碰了碰她的睫毛。刘小灵有点儿痒痒,睁眼了。

就在小灵即将看到光亮的刹那,方路将两只手顶在耳朵上,上下呼扇着,口中大叫道:“猪啊!”

小灵似乎摸了电门了,蹭的一下就蹿了起来,一把揪住方路的耳朵:“谁是猪?谁是猪?”

方路耳朵被人揪着,嘴上却死硬死硬的。“一进门我看见床上躺着一猪,仔细看看,你又恢复原形了。”“你再说。”刘小灵手上加力。

方路依然没忘记造谣。“你是属猪的,你就是猪!”

刘小灵照他后背上打了几拳:“又死哪儿去了?害得我一人在家,快闷死了。”

方路舒展舒展筋骨,美美地说:“你在家里呆两三个钟头就快闷死了?我在家呆了一整天,难道我就不应该出去转转吗?”

刘小灵歪着嘴说:“谁知道你跑出去干什么了?我听说有好几个初恋情人都惦记着你呢?告诉你,她们惦记的是方大编剧的钱,不是你方路的身子。”

方路冷笑道:“少唬我,哪儿有那么多初恋情人?初恋情人就一个,其他的不算。”“那你们初恋时都干什么了?”小灵顺手把遥控器抄了起来,看样子只要半句话不投机,方路的脑袋就要经受考验了。“你又不懂了,初恋就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情窦初开的另一种解释就是狗屁不懂。”方路脑子里反应出小倩的影子来,一时间有点儿傻。他赶紧把思路牵回来,指着龙猫道:“给它洗澡了吗?”

小灵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洗澡没有啊?”

方路举着龙猫,成心气她。“他是畜生,就应该关心,可你不是啊!”

小灵又照他胯骨上踢了一脚,踢得方路直咧嘴。“我看你是吃得太好了,天天的招猫递狗。”小灵忽然捂住嘴,这话明明是把自己也划为猫狗了。

方路哈哈大笑道:“你总算是英明了一回。”

小灵翻身上床,蒙着被子,再不理他了。

方路想了想,有点后悔,他上前摇着老婆的肩膀说:“真生气啦?”

小灵一把将被子拽下来,满面悲愤地说:“你能不能对我好点儿?咱俩能不能不吵架呀?我上了一天的班,累了,没心思跟你斗嘴。”

方路摊开手说:“咱俩是夫妻,夫妻不吵架那还叫夫妻吗?”

小灵手指窗外道:“人家江赣和邵云就是相敬如宾的,从来不吵架。”“江赣那狗东西没心思和他老婆吵架。”方路差点把江赣在外面的龌龊事说出来,但他不能出卖朋友。小灵和邵云是最要好的女伴,小灵知道了就等于邵云也知道了。他只得改口说:“他们的夫妻感情没有咱们俩的深厚。”

小灵哼了一声:“我觉得人家过得比咱们塌实。”方路心里老大的不服气,他翻身下床,抱着龙猫要去客厅。小灵在被子里说:“你不睡觉啊?”

方路说:“我先给龙猫洗澡,然后再想想剧本的事,有个情节就是想不明白。”

小灵说:“明天再想吧,该休息了。”

方路大大地叹息了一声:“今天的事就得今天干,不干活咱们就没收入,凭你那几个工资,一家子全得喝西北风。”“早晚你把自己累死。”小灵骂了一句,不说话了。

方路从柜子里找出洗澡粉,然后将龙猫放在纸箱子里。他抓起些粉末撒在龙猫身上,龙猫撒娇般地打了个滚。

这时方路脑子里又闪现出小倩的形象。许多年来他与小倩一直不大顺畅,见了面就相互指责,但一有机会还是希望见一见,难道当年那点事她还记在心里?想到这儿,方路忽然想通了剧本的环节,干脆让富翁与下岗女工是初恋情人吧,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万一制片人不满意,方路就揪着他的脖子问:“爱需要理由吗?不需要。需要吗?不需要。”

电脑挂在网上,方路估计小灵聊过天,于是他打开了MSN窗口。邵云也在呢,她把方路当成了小灵,立刻说:江赣那狗东西还没回来,你们家那死鬼呢?方路气得笑了一声:我那死鬼也没回来。邵云说:保证在一起鬼混呢,你要当心,有些事不能告诉他们。方路脑筋一转,什么事?他琢磨着,应该深入下去,正要继续问,邵云忽然下网了。

那一晚,他怀揣着一肚子好奇,写出了三十多场戏。

天亮了,小灵要上班,而方路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三

听到江赣进门,邵云关闭了聊天窗口,摆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神态。江赣嘿嘿笑道:“小时候我老师骗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害得我读了十几年的书,结果连个铜板都没发现。你在网上瞎聊什么呀?要是能聊出颜如玉来,你就给我介绍一个。”

邵云说:“我知道你是说我无聊。你有聊?有聊你还找群狐朋狗友喝酒?”

江赣躺在沙发里:“我们不是瞎喝。今天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给谁干也不如给自己干。”

邵云仔细看了他几眼:“我五岁时我老爸就说过这种话——是梦话。”

江赣翻身坐起来,点着自己的胸脯说:“说归说,关键是要行动起来。路上我已经想好了,找个机会辞职,我干自由职业去。凭我的脑子,出不了几个月咱家就买套新房子,干他三五年的就把下半辈子的开销挣出来。”

邵云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了多少?”

江赣急道:“没喝多。以前我就是舍不得公职,这几天我算看明白了,就是混成处长又能怎么样?前几天,有个经理带着小秘书跑我们单位要账。其实就几万块的事,可我们处长拖了人家半年多。”

邵云奇怪地说:“你们是公家企业,也欠账?”

江赣轻蔑地哼了一声:“谁跟你说公家的企业就不欠账了?谁不喜欢被人求着的滋味?那经理点头哈腰地说了半天好听的,我们处长咬住了两个字没钱。经理气得满屋子乱转,就是不敢急眼,还得接着说好听的。后来经理的小秘书说了一句话,我们处长老老实实地把钱给人家了,连个屁都没敢放。”

邵云终于来了兴趣:“小秘书说什么了?”“小秘书是一女的,挺漂亮,南方人……”

邵云立刻打断他:“我问你,她说什么了?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江赣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烘托气氛吗?小秘书先给我们处长点了支烟,然后笑眯眯地说:我知道您无赖,可我们更无赖!您想想办法,把钱给了吧。”

邵云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冻得僵硬了。“她,她真是那么说的?”“当时我们处长就你这个模样!”江赣拍着大腿道:“那天只有我们四个人在场,绝对那么说的。”

邵云在脸上抹了几把,自言自语地说:“到处都是黑社会的!网上说,百万庄一带出现了三百多黑衣人,拎着棍子和小区保安对峙了一个钟头,跟拍电影似的。你给我听着,千万别牵扯进去。”

江赣点头道:“我怎么敢牵扯到这事里?其实我们处座也没那胆子,嘿嘿!没半个钟头他就找到借口了,说是我拖着不办,逼着我给人家汇款。”

邵云一把揪住江赣的领子:“有没有你的事?”

江赣不满地说:“没有,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后来我把他们送到外面,想替我们老板说两句好听的,希望小秘书高抬贵手,别把我们当坏人。小秘书跟我急了,她说:我没说别的,我就是说我们知道您很无赖,可我们更无赖。”

邵云说:“那不一样吗?”

江赣说:“对呀,这回连他们经理也听不下去了,一个劲地说:生意还要做,不要得罪人。小秘书都快哭出来了,经理只好让她把这几个字写了出来。小秘书的原话是:虽然您很无奈,可我们更无奈。她是南方人,口齿不清楚,怎么听都是无赖。嘿嘿,一个字就把我们处长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你看他平时吆五喝六的,就是一窝里横。”说完,江赣哈哈大笑起来。

邵云冷俊地坐在沙发上,极其郑重地说:“我估计,你们处长不会放过你,要不咱们就送点礼?咱家还有两瓶五粮液呢,给他。”江赣吃惊地瞪着老婆,女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邵云知道老公舍不得,马上说:“你们处长在你面前丢了人。你想想,他心里能舒服吗?以后他保和准就得给你小鞋穿。你离退休还远着呢,咱们得事做点儿铺垫工作,未雨绸缪。”

江赣喘着粗气:“凭什么呀?他又不是灶王爷。”

邵云叹息道:“除非他调换工作,要么就是你调换单位。如果不送礼堵窟窿,没别的办法。你别琢磨回家的事,我不同意,我老公不能是无业游民。”

江赣笑道:“人家方路回家三年了,现在都买了新房子了。”

邵云说:“方路会写剧本,你呢?你回家能干什么?再说了,你别看方路现在挺风光,早晚有他哭的时候,我都替小灵以后的日子担心。”江赣大瞪着两眼,不再说话了。是啊,自己回了家又能干什么呢?总不能天天和老婆做爱吧,那得多烦呢!邵云把一杯白开水递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片药:“吃喽。”

江赣烦躁地说:“天天降血糖,降得血糖都没了。”

邵云不由分说地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烦,你老烦,你天天都吃饭,你怎么吃不烦?”

灯灭了,老婆均匀的呼吸声占据了江赣的耳朵。江赣睡不着,自由职业的日子固然值得向往,但本钱呢?逐渐的江赣觉得方路是个可恶的角色,这小子上高中时喜欢舞文弄墨,现在居然靠写字吃饭了!自己怎么就没培养个挣钱的爱好?他越想越不平,最后竟气得打起呼噜来了。

恍恍惚惚的,他忽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江赣的第一感觉是贼,但那脚步声显然是明目张胆的。此时房门却毫无声息地开了,处长和几巍副处长站在床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江赣心里明白,但身子如被人绑在床上似的,连脚指头都无法动弹。奇怪呀,处长们深夜直接闯到自己卧室做什么?他扭脸看了看邵云,坚决不能让老婆跑了光。

处长探着身子,语调温柔地说:“江赣,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把你轮奸掉,你一定要好好配合呀!”江赣大声叫道:“我是男的!”处长说:“男的女的一样奸。”说着处长们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江赣能感受到他们嘴里的阵阵口臭。他抬腿把被子踹到房顶上,但泄气的是挣扎了半天,身子纹丝未动。处长们扑到他身上,又摸又咬又亲又啃,江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往下一看,又惊出身冷汗来,自己光溜溜的躯干如树皮一般粗糙、干裂,到处是虫蛀的痕迹。那一刻江赣恐怖到极点了,自己骤然间就变成了小老头,而且正被一群领导轮奸,难道离死不远啦?估计处长们偏爱这等衰败的身躯,他们几个轮番向他发动冲击,没几下江赣觉得自己要被干死了。他玩了命地大声叫喊,额头却重重地挨了一拳。

江赣终于坐起来了。暗夜中邵云举着拳头,目光炯炯地说:“你干什么你?”

江赣在自己身上拍打了几把,没有被论奸的迹象,他如释重负,不停地唠叨着:“刚才我们处长来了,就站在床前边。”

邵云衡了一声,江赣正要解释梦境的原由,电话竟凄厉地叫嚷起来。江赣大骂道:“疯了!都他妈几点了。”他抓起电话就要骂人,却听得老妈在嚷嚷道:“你赶紧过来,跟我一起走。”江赣愕然道:“您怎么了?”老妈说:“你嫂子破水了,需要人手,快起来。”江赣傻乎乎地放下电话,脑子里却是茫茫然一片空白。

邵云紧张地问道:“你妈病啦?”

江赣哭笑不得地说:“破水?他们家的管道坏了?管道坏了应该找物业呀!”

邵云给了他一拳:“别胡说八道,你妈什么岁数了,还能破水吗?”

江赣说:“不是我妈,是我嫂子家破水了,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邵云尖叫了出来:“你嫂子是要生孩子啦。她怀孕才七个月呀!算了,算了,你赶紧去吧。”

江赣摇着头说:“我妈说是破水,不是说生孩子!”

邵云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男人都是笨蛋,赶紧带着你妈去医院。”

江赣事后也没有完全弄明白,破水到底是哪儿破了。破水似乎与生孩子有关,但生孩子为什么要破水呢?江赣觉得老妈虚张声势,但终归是自家的事,只得在凌晨两点钟离开了温暖的被卧。

出租车刚刚开到街口,江赣便看见老妈站在街口,正跺着脚,看样子老妈是兴奋过度了。江赣招呼老妈上车,老太太身躯庞大,身上鼓鼓囊囊的,如一只装满土豆的麻袋。她好不容易挤进车厢,小车忽悠一下子沉了下去,司机情不自禁地哎呦了一声。老太太刚刚坐定,显摆似的嚷嚷道:“我要抱孙子了,我当奶奶了。等你侄子生出来,我就让你哥给你爸爸烧纸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江赣假装正经道:“别瞎猜,万一不是孙子呢?”

老妈瞪着眼说:“放你妈的屁,不许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在白云观抽过签,道长说了,保证是个孙子。”

江赣被骂得脸上火烧火燎的,低声下气地说:“妈,我嫂子离预产期还两个月呢,是不是早产?”

老妈胸有成竹地说:“早产了也没事,七活八不活。”

老妈的理论永远是怪异而神秘的,但她一张嘴就透着天经地义,无可辩驳。江赣不大信服老妈的谬论,可说多了又得挨骂,干脆不言语了。

母子俩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哥哥正在医院门口等他们呢。老妈气宇轩昂地摆出奶奶的派头:“医生怎么说的?”

哥哥轻松地说:“医生说现在生有点早。打上保胎药了,争取再保一两个月。”

老妈挥着胳膊,信心十足地说:“现在生了也没事,七活八不活!”

几人谈笑风生地走进急诊室,哥哥突然站住了。江赣惊奇地发现急诊室里空无一人,白惨惨的灯光下,所有的物件似乎飘荡在半空中里,活脱脱一个恐怖片的场景。哥哥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媳妇哪儿去了?”

此时一个护士急匆匆地冲进来,大叫:“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去产房。”

哥哥惊慌地说:“要生啦?”

护士说:“都快出来了,你赶紧去帮忙吧。”

哥哥都叫叉了声了:“啊?我不会生孩子。”

护士道:“保不住了,为了避免孕妇精神紧张,丈夫最好留在身边。”

哥哥跑了。江赣百无聊赖地瞎转悠。老妈皱着眉,悲痛地说:“女人生孩子,男人凑什么热闹?”

护士拎着工具正要出门,听到老妈的牢骚,鄙夷地说:“您不懂,欧美国家鼓励丈夫在产妇身边照顾,一来能稳定产妇情绪,二来也让男人知道知道咱们女人的不容易。”说完,小护士跑了。

老妈沉着脸怒道:“女人就是生孩子的,要男人帮忙,那还叫女人么?”

江赣哈哈笑道:“行啦,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走,咱们到产房门口等着去。孩子生下来就要叫奶奶了,您不在,那怎么行啊?”

江赣陪着老妈来到产房门口,产房门咚的一声开了,两个小护士把一个男人驾了出来,是大哥。只见大哥五官挪位,口吐白沫,脑袋靠在小护士肩膀上,似乎是睡着了。

老妈急了,揪住小护士质问:“我儿子怎么啦?”

小护士一甩手,将大哥扔给老妈:“您问他自己,我们忙着呢。”说完,小护士们甩下大哥,又回去了。江赣赶紧将大哥扶到椅子上,大哥嗓子里“嘤”的一声,总算是有气了。江赣说:“大哥,嫂子生孩子,你怎么累成这样了?”大哥悲愤地看了他一眼,仰望天花板,没说话。老妈站直身子,叉着腰冷笑:“吓的,你保证是吓的。你哥连鸡都不敢杀,见了血就哆嗦。”

大哥苦着脸说:“妈,你少说两句!谁能想到啊生孩子要流那么多血呀?床上地上都是血呀,现在才露出个小脑袋来!”

老妈关切地说:“男孩女孩?”

大哥甩着手说:“那怎么能看得出来呢?不过,像个小老头。”

老妈撇着嘴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像小老头,等等吧。”

娘三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等着。大约半个小时后,产房门又开了。刚才的小护士露出半张脸,指着大哥:“家属,进来。”

大哥刚站起来,老妈便惊天动地地叫道:“男孩女孩?”

小护士说:“男孩倒是男孩,你赶紧进来。”说着她一把将大哥拉了进去。

老妈眨巴着眼睛说:“不对呀,为什么只把你大哥叫进去了。我是做奶奶的,也应该进去。”

江赣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他哈欠连天地说:“是男孩,您就歇会儿吧。”

老妈不甘心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脸上的茫然表情不见丝毫减退。据说女人的智力发展滞后,但远古痕迹的第六感官残存的又多了些,所以女人大多神经质,有时也挺准的,不久事实证实了老妈的担忧。十分钟后,大哥踉跄着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已经进化成了标准的三角形。

老妈扑上去:“孩子呢?”

大哥茫然地说:“送特护了。”“什么?”老妈和江赣同时叫了起来。“三斤多。医生说孩子的肺叶没发育好,要在保育箱里观察一段时间。嘿嘿。”大哥忽然苦笑几声:“保育箱的费用一天是八千块!他们要观察几天呢?就算是日元,时间长了咱也受不了啊。”

江赣明白了,嫂子是被恐怖分子劫持了。恐怖组织的总部叫银行,合作机构叫医院,恐怖组织的正式名称叫钱!

后来大哥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们,押金十万元,自己手里只有四万块。为了赎孙子,老妈当下拿出了所有的退休金,一万元。江赣知道哥哥只是个电工,嫂子名义上有工作,实际上就是半个下岗女工。无奈,他只得忍痛拿出信用卡,卡上有五万块,那是他和邵云的全部积蓄。

交费处早就安装了刷卡系统,输入密码,打出凭证,江赣立刻就轻松了。他拉着大哥说:“你别着急,我嫂子上着大病统筹呢,这钱能报销。”

大哥阴死阳活地说:“大病统筹只管大人,不管孩子。”

江赣肚子里猛然间迸发了腹泻的感觉。他大叫声不好,拽着皮带就跑了。四

连续好几个晚上,江赣一直在做噩梦。闭上眼睛,五万块花花绿绿的票子就飞起来了,满天都是钱,江赣却一张也抓不到。谁能改变钞票的走向,谁就是神仙,至少也应该是半仙,而江赣自认为没有这个能力。

小侄子降生一周后就逝世了,带走了江家十万块钱的押金。江赣做过实验,一万元现金的重量是四百克,十万块现金的重量是八斤,侄子的体重只有三斤多。老妈认为江家的上辈子人没干好事,这孩子是来讨债的。所以她常常安慰自己:“我不伤心,那是讨债的鬼。”

江赣估计,医生可能是数着钱治病的。押金没光之前,他们绝不会让孩子断气,即使这孩子已经死了。更可气的是孩子去世一周后,医院斗胆通知大哥,还欠着三千元的医药费呢,尽快补上。大哥听了这话立刻就进化成大猩猩了,他在电话里破口骂了起来:“你大爷的,把我们孩子家治死了,你们还敢要钱?你们要脸不要啊?说,我们孩子是怎么死的?钱都花到哪去啦?儿媳妇怀孕装孙子!”医生说是先天性血酸症。这病稀有,连美国人都治不好。大哥暴躁地叫道:“知道治不好你们还治?知道治不好你们还敢要钱?你们他妈就是抢钱!要钱不要脸!我告诉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随你们的便。

或许这笔业务利润已经马马虎虎了,医院见大哥这么一撒泼,便放弃了追缴的念头,此后再没给江家打过电话。

后来大哥把孩子的死因通知弟弟,江赣晃着脑袋说:“先天性血酸症?没听说过。”

大哥忿忿地说:“估计是医院临时编出来的,为了挣钱他们丫天天能发明出新病来。”江赣使劲点头,大哥活了三十来年,这是他最英明的一次推断。

江赣担心老婆心疼那五万块钱,没敢提借钱的事。后来邵云买衣服,发现卡上没有钱了。江赣只得说了实话,邵云难过地说:“感情没了,钱也没了,你还算个人吗?”江赣低着头,多一句都不敢说了。

江赣他们曾经也像所有的夫妻一样,天天吵架,日日伴嘴。前年的一件事使他们彻底的相敬如宾了,事情的起因自然在江赣身上。

江赣是学会计的,虽然他并没有以财务为职业,但养成了记账的毛病。那年江赣和两个同事去成都出差,正事完了,同事们去酒廊喝酒,顺便找了陪酒姑娘。由于酒喝得太多,事后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做了没有,反正口袋里少了一百块。

其实找个小姐陪酒,算不得什么大事,江赣才不相信道貌岸然的鬼话呢,全是放屁!哪个雄性不希望多占有几个雌性?这是人的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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