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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04: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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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晓萌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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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的忧伤

马不停蹄的忧伤试读:

第一部 见与不见

一、凶杀案里的女孩儿

很多年前,这个城市发生过一起鲜为人知的凶杀案:一个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儿,在一个阴霾干燥的冬日午后,趁外婆上厕所的功夫,将只有四个月大的弟弟偷偷抱出了家门。

出门后,小女孩儿溜着墙根儿走得很快,一路上也没碰到任何相熟或认识的人。她沿着宿舍楼后面的小路熟练地绕了两个弯儿,又七拐八拐地过了几个僻静路口。很快,她找到了那处废弃已久的厂房,找到了厂房院子里那个被神秘杂草遮蔽得极好的井口。接着,她把弟弟对准井口丢了下去,就像丢一个沙包那样毫不犹豫地直接丢了进去。之后,她在井边停留了片刻,确定没什么哭声后,迅速转身,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其实,她知道应该没什么哭声的,因为出门前为防止弟弟啼哭,她已脱下一只袜子塞到了他的嘴里。

整个下午,小女孩儿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一节语文课,一节音乐课。音乐课上,老师教唱了一首新歌,因为旋律优美,小女孩儿学得非常认真。放学后,她像往常一样,和几个同路的女同学一起回家。一路上,大家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儿,热闹得不得了。

回到家,家里没人,莫名其妙的安静让她短暂地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打开书包开始照常写作业,一边写,一边还哼起了下午学会的新歌儿。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中午做过什么,或者说,中午做过的一切在她看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天完全黑了下来。可她的家人——外婆、妈妈,包括那个新爸爸都还没有回来。她有些饿了,到饭橱里找了些中午的剩饭来吃:半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肉,一小碟萝卜条咸菜。饭菜冰凉,非常难吃,可她饿了,还是坚持着吃了下去。

吃完饭,她将明天要用的课本按课程表内容更换整理好,将红领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包上。然后,她摁开电视机,开始搜索喜欢的频道。看着看着,不大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知道外婆已经永远回不来了。新爸爸眼圈儿通红地告诉她:外婆因为小弟弟不见了,一着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被发现的时候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摔伤晕厥,到医院后才知道,是突发性心肌梗塞,已经没救了。

新爸爸是回来接她的,接她去医院见外婆最后一面。她从小是外婆带大的,跟外婆感情最深。没有小弟弟之前,她每晚都跟外婆睡。

她急着穿鞋,急着出门,急着想去医院,可却拒绝跟这个新爸爸走。妈妈呢?她大声质问。不知为何,她对这个脸皮白净、总戴一副近视眼镜的男人没有好感。在她看来,他是她生活的入侵者和掠夺者,如果没有他,外婆还是以前的外婆,妈妈也是以前的妈妈,根本不会有什么小弟弟。那些原本属于她的关心和宠爱也不会被小弟弟夺走,她会一直是妈妈和外婆唯一的宝贝,是她们永远的掌上明珠。

她是不允许别人抢她东西的。只要是属于她的,哪怕只是一根针,她也必须抢回来、夺回来,让别人加倍奉还回来。那次不就是吗?明明是她的橡皮掉在了地上,可前排的男同学就是不给她,还说是自己的,骂她赖皮。她记下来了,在心里深深记住了。两周后的一天,她瞅准个机会,把班长刚刚收起的学杂费悄悄放进了男同学的书包。结果,班长哭哭啼啼地报告了老师,老师则兴师动众地要求全班同学来个彻底大检查。很快,钱从男同学的书包里被搜了出来,而男同学则脸色苍白地被老师拧着耳朵拎到了教导处。在同学们一片鄙夷惊诧的感慨议论声里,她低下头,悄无声息地笑了。

可这次,她别无选择了。因为除了新爸爸,除了这个让她讨厌的男人,似乎没人能带她去医院。外婆躺在太平间里,妈妈在急诊室外面的走廊上打点滴,她们都来不了,她只能跟他走。

见到外婆的时候,她比想象中还要平静。她发现外婆躺在一个长方形的冷冻盒子里,脸色惨白。本来就瘦小的身子仿佛遭遇了缩水,越发显得干瘪单薄。妈妈虚弱地哭着,哭得死去活来。新爸爸也不时摘掉眼镜,和妈妈抱头抽泣。只有她没哭。她低着头,默默看着盒子里外婆的尸体发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尸体,她感觉死人的样子也不过如此,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妈妈推搡了她一把,哭喊着问她:“外婆那么疼你,你就一点不难过、一滴眼泪都没有吗?”不是,她当然难过,她的心情一点不好,有种呼吸不畅的堵塞感。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没有眼泪,就是哭不出来。

从医院回来,妈妈彻底病了,倒在床上好些天起不来。也是从那天开始,家里陆陆续续,总有警察出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突然去学校找她,老师诚惶诚恐地把她从教室里单独喊出来,然后两个警察带着她,去了她家附近的派出所。

她很快承认了那天中午抱弟弟出门的事儿。因为有几个邻居从家里不同的角度看见了她的行踪:她抱着弟弟下楼,抱着弟弟穿过路口,抱着弟弟走在路上……所以,警察想知道,她究竟把弟弟抱去了哪里。

后来——其实,她不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弟弟被从井里找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至今只记得这样一个画面:新爸爸两眼血红,疯了一样地冲向她,要把她从四楼窗口扔出去。妈妈拼了命地护着她,弯着腰用身体挡住她,哭着求他放过孩子。她却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掉。不仅如此,她还从妈妈身子底下挣脱出来,理直气壮地冲新爸爸说了句话。这句话不仅让新爸爸和妈妈全愣了,还让新爸爸全身颤抖、脸色惨白地逃出了家门。她说: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爸爸出来后杀了你全家。

的确,这话的确是她爸爸说的——亲生爸爸。知道妈妈要改嫁,爸爸从监狱里捎出句话儿来:告诉那对狗男女,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我杀了他们全家!

新爸爸惊愕地全身颤抖。他指着她,一迭声地质问妈妈:“她是孩子吗?她是吗?”然后,他不等妈妈回答就摇头否定了,“她不是!”他摇着头,不停摇着头,“她哪是孩子?她是魔鬼,你们,”他用手指指妈妈,又指指她,“你们全是魔鬼!”说完,新爸爸仰天大笑。他笑着、踉跄着、害羞似的捂着脸,最后仿佛喝醉了一样,姿势奇怪地跑出了家门。

妈妈一句话没说,一个人站在窗帘的暗影里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缓缓蹲下身来,拉着她的手,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了她记忆里最后几句话。妈妈说:“我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会是魔鬼?不会的,不是的。我女儿不可能像她爸爸的,我女儿不是魔鬼,不是的……”

魔鬼?她看见自己的脸反映在妈妈的瞳仁里,不是魔鬼的脸,是一张漂亮稚气的小女孩儿的脸。她的红毛衣在妈妈的瞳仁里久久反映着,像两滴浓郁的、永远化不开的血珠儿。

后来,很奇怪的,这两颗血珠儿竟成了她对妈妈回忆的底色,每次想起,都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腥甜惶恐的气息。这气息让她不安,让她烦躁不安地想马上干点儿什么才行。如果不这样,如果不立刻起身去干点儿什么,她会觉得害怕,会有种头皮发麻的恐惧感。她怕妈妈瞳仁里的血珠儿会不小心掉下来,她怕血珠儿万一掉下来会将她砸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终究,她还是被送回了亲生爸爸那里。因为新爸爸离家的当天深夜,妈妈一个人去了海边,她走进了大海的深处,被冬天的海浪和狂风收留了,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后,她在某个狂风肆虐的深夜去过海边,发现收留妈妈的地方原来这样:一大片黝黑奔腾的喧嚣,能在瞬间将所有的痛苦淹没。那是一片冬天的海,一片夜的海,一片能将一切撕碎吞噬的海——一片狂暴的海。

这个永远没有眼泪的女孩儿,却有着一个比其他人更显温柔灵秀的名字——小茹,孙小茹。而这个孙小茹杀死亲生弟弟那年,还差三个月零十天才满九周岁。

二、姐姐,帮帮忙!

平面设计师尚美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命运的某个间隙里和这个名叫孙小茹的女孩儿不期而遇。

那天,尚美的计划里原本没有去中心购物广场这个环节,她原计划是要拖着行李箱直接去机场的。可计划不如变化快,刚打包好行李,计划突然就变了。原因是已消失了一个多星期的未婚夫曲克伟突然打来了电话,提出要和她当面谈谈。“回来谈吧,我要出差了,马上得走。”尚美语气淡淡的,但心里却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当初的预测是对的,曲克伟早晚得回来,四年多的感情,马上就要结婚了,哪能是说断就断、说分就分这么简单的事情?“不,尚美,就现在吧。”曲克伟的声音听上去很急,“我想现在就谈。”

尚美犹豫了。“那,电话里说吧,我听着。”“我们见个面吧!”曲克伟的声音比刚才更显急切,他几乎是在恳求她了,“十分钟,说完我就走,绝不耽搁你出差,我保证。”

尚美没说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三点半吧,我三点半在中心购物广场的星巴克等你。”说完,曲克伟忙不迭地率先收线。

摁断电话,尚美的心情豁然开朗。坦白说她也想见个面,也想把肚子里的心结赶紧打开。她看看表,两点三十五分,距离晚上九点四十分的航班起飞时间还差整整七个小时。时间上肯定没问题。不要说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就是看场电影或吃顿晚饭的时间也绰绰有余。

不过,内心里,尚美其实更希望曲克伟能主动回家。希望他提着行李,像当初突然离开时那样,又突然回来。然后,也不需要面对面坐着谈清楚,感情的事儿哪是一两句话就能谈清楚的?她也不要他解释原因,更不需要他承认错误。只要他像以前一样,将她紧紧抱住,让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看到他的眼睛,让她能切切实实感觉到他在身边、他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矫情厉害的女孩儿,更没有举一反三、得理不饶人的心机和气势。她的心宽泛简单,性格也温柔平和,神经更是大条儿得很,从不为难自己,更不想针对别人。在她看来,一切简单就好,她一贯主张过减法生活。通俗点说,就是凡事都愿意往好处想,不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地瞎折腾。

她在家里磨蹭了一会儿,隐隐期待着门锁会在某个时刻悄然打开。她浇花儿、给金鱼换水、收起晾干的衣服,并再一次打开旅行箱检查了一遍要带走的行李。很快,时针指向了三点,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不到半小时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尚美不免有些失望起来。她知道曲克伟不会来了,这个时间他大概已经坐在星巴克里左顾右盼地焦急等待了。她猜想,他是不好意思就这样突然回来吧?婚期在即,作为未婚夫却一声不吭地突然走掉,不管怎样,是应该给个解释才行。不管这个解释是否合情理,也不管他的态度是真诚还是狡辩,反正,必须得解释一下。

三点十分,她撑着雨伞走到街上。天空正在下雨,不大不小的中雨,已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一夜。六月的雨天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该走不走,缠绵多情地氤氲着,像一段不能释怀亦无法继续的儿女私情。

尚美站在阴凉的雨地里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辆有些破旧的计程车。坐在车里,她听见收音机里正在播报路况信息。信息里说,因为天湿路滑,几个主要路口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车辆追尾或刮擦事故。这样一来,很多马路都在塞车,几十辆汽车或排成长队或挤作一团地互相拥堵着,扭扭捏捏半天挪不了一步。

计程车也跑得很慢,很多时候都在一动不动地原地等待。司机是个沉闷黝黑的中年男人,不善言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起步——刹车——起步的动作。尚美有些无聊,她一边听广播,一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张望。此时,计程车正从海边驶过,连绵的海岸线、雾蒙蒙的天空和海面、被雨水洗刷碧绿的植物、火红的美人蕉、巨幅广告牌、五彩斑斓的伞花、穿短裙的少女、奔跑的孩子,如电影画面般从眼前一一掠过。也许是走走停停的关系,也许是时间真的很多而自己却又的确无事可做的关系,一路走下来,尚美竟意外地发现自己生长的这座城市果然很美,就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环境优美,特别适宜居住。

尚美出差要去的城市也有海,是一座南方的海滨城市——厦门。她没去过厦门,却知道鼓浪屿和南普陀寺都在那儿,也知道厦门是著名的鹭岛。本来,这次出差是要去北京的,但客户临时有个重要会议要赶去厦门,为配合客户的行程,公司只好将出差地点也改在了厦门。通知一到,尚美和客户部经理奚佳都兴奋不已。本来嘛,北京已经去过很多次,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兴趣和新鲜感了。但厦门不一样,光听名字尚美就激动了半天,浮想联翩地恨不能马上就飞过去。

她看看表,三点四十,已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了。曲克伟还没到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尚美掏出手机,发现有条短信。打开一看,却不是曲克伟,而是姐姐尚真的。尚真说:我的小说发表了,下一步准备进军电视剧,怎么样?有什么合理化建议提一点吧!尚美笑了,自己能有什么建议?她对写作一窍不通,她从小只对色彩和线条感兴趣,不像姐姐,不仅口才好,文采也颇为斐然。

尚美略一思忖,给尚真回了一条:我的建议——英俊多金男+纯情苦命女;凶杀暗算+谍报商战;离异孤僻女上司+体贴多情男下属;婆婆小姑+儿子媳妇+岳父岳母;孔雀女+凤凰男;中年危机+婚外激情;励志奋斗+青春叛逆;继父继母+继子女+遗产风波。或者干脆写玄幻、言情、历史,反正就这些题材,写什么火什么,保准都有人看!编写完毕,一摁发送键,短信扑闪着小翅膀轻盈地飞了出去。她笑笑,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乐得编个短信轻松一下。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四点十七分,车子总算艰难地驶到了购物广场门外。车刚停稳,尚美就迫不及待地付钱下车,然后,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着径直奔星巴克而去。

出乎意料的,曲克伟竟然没到!这个时间,星巴克里客人不多,大家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基本上可以一目了然。尚美茫然落座,不相信似的抻长了脖子再度确认。没有!曲克伟的确没来。她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问问究竟。她怀疑是下雨的原因,是下雨让曲克伟遭遇了交通堵塞。她不也是刚刚才到吗?原本只有十分钟的车程竟然跑跑停停用了近一个小时。

手机屏幕忽悠一亮,一下子进来两条短信。打开一看,一条是尚真的,一条是曲克伟的。尚真的短信很简单:哈哈,建议不错!尚美笑笑,接着看下一条。曲克伟的短信有点长,并且写得晦涩难懂:对不起尚美,临时有采访任务去不了啦,等你回来再谈吧。其实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还是那句话,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即使结了婚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所以希望你能理智对待我的选择,尽快了断,好聚好散吧。

尚美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看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她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面对曲克伟的不辞而别,面对一封没头没脑的分手信,她一没哭二没闹,不过是耐着性子给他打了几次电话而已。但曲克伟的电话似乎永远无法打通,手机一直在呼叫转移,单位电话的回答也总是“不在,出去了”。

她也曾想过直接到电视台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谈清楚算了。可最终,她没去。不仅没去,还把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了。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怨妇一样把事情无端闹大。其实也没必要闹大,因为事情还远远没到最后结局。她相信曲克伟一定会主动找她,他应该和她说点什么。或者说,她相信曲克伟这种没头没脑的荒唐行为很快就会结束,她只要耐住性子默默等待就好。

事实上,她只猜对了一半。曲克伟果然主动联络了自己,但这种联络却缺乏了起码的诚意和尊重。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短信:了断、好聚好散、勉强。这些绝情的字眼在尚美看来非常突兀和可笑。她搞不懂曲克伟的意思,她怀疑他好像已经忘了,忘了他当初在她面前是多么的逢迎谦卑,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在旁边笑眯眯地拍掌叫好;不管她家人对他的态度有多恶劣、言语有多尖刻,他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坚持忍耐;还有,他是怎么跳出半死不活的化工厂进入电视台的?至于婚房更是。在他一贫如洗、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是谁出钱出力,不计得失地买下了房子?而结婚,是谁提出想结婚的?又是谁说没有她吃不下睡不着、没有她生活没意义、没有她绝对活不下去的?

可是现在,所有这一切竟变成了她在勉强他。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勉强了他哪里?至于了断,其实不需要什么了断,直接说分手不是更好吗?直接说,不要找借口,不要说一些含糊其辞、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真话,说出真正想分手的原因。尚美想,如果曲克伟能实话实说,如果他真的感觉和她在一起不幸福,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分开、想了断,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她是愿意和他好聚好散、和平分手的。

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占线。片刻,再打,手机竟关机了!尚美的情绪瞬间跌至冰点。她和一个条件平庸、亲朋好友均强烈反对的男人谈了四年多恋爱,自以为相处和谐,感情稳定。不成想却在新房有了,婚期定了的情况下被人家突然告知:勉强的婚姻不会幸福,好聚好散吧。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一到关键时刻就出差错,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总会在她最期待圆满结局的时候突然出现。比如上小学时,她差一点就第一批加入少先队了,可却在入队仪式的前一天染上了红眼病。老师为了仪式队伍的整齐,也为了照顾其他有积极性的同学,毅然把原本属于她的名额转给了别人。她不过病了一周,却因为这一周的突发状况换来了一年半的辛苦等待。她是在事隔一年半后才真正戴上红领巾的。而那时,她姐姐尚真早已对仅仅当一名少先队员毫无兴趣,正在积极筹划,跃跃欲试地准备竞选全校大队长了。

再比如,李昂。明明是她先认识了李昂,李昂也明明是喜欢她的,他们看了包厢电影,遛了马路,她在心里已经把李昂当成了男朋友,她相信李昂也当她是女朋友的。他们之间,不过是差了个表白而已。可是,就在她耐心等待李昂表白,也确信李昂迟早会表白的当口儿,尚真见了李昂一面,之后的一切就全变了。李昂成了她姐夫!在尚真的婚礼上她还在恍惚,李昂不是她先认识的吗?她觉得他明明是喜欢她的啊,怎么就成了姐夫呢?还有——曲克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身为未婚夫却在即将结婚的关键时刻毫无征兆地说变就变了呢?

尚美掏出手机,再次拨打曲克伟的电话。依然关机!她的身体开始不可遏制地僵硬起来,手脚微微颤抖着不听使唤。此刻,她已无比清楚地知道,曲克伟不是不方便接听电话,而是根本就不想和她通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急吼吼地约她过来,却又出乎意料地避而不见?这中间的缘由是什么?避而不见的理由又是什么?这样一来问题显然变得严重了。显然已不再是一个深深的拥抱、十几分钟的谈话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看来,曲克伟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摆明了是要让她抓紧时间赶紧做了断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了断,而是像这样含糊其辞地突然了断尚美接受不了。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什么东西的魅力竟如此之大,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马上就要结婚的男人去意决绝。无数个问号像无数只贪婪的小手,从不同方向拼命撕扯、纠缠着尚美,让她突然间有些心烦意乱、悲痛欲绝起来。

她拿起桌上已经凉掉的咖啡,一口气喝下大半。在咖啡苦涩的甜香里,她重重闭上了眼睛:平心静气地想想吧,给自己时间好好想清楚吧。反正出发之前不可能再见面了,先这样吧。一切等想清楚了再说,从厦门回来后再说吧……

她抬起头,努力安慰着自己,同时努力地忍住了眼泪,忍住了想大哭一场的恐慌和绝望。良久,她拿起手机,颤着手指给曲克伟发了条短信:形式的东西我不看重,相较于形式,我更看重内容。谈不谈话都可以,但不管以什么方式,请让我明白实情——分手的真正原因。因为这段感情是关系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有权知道真相。等你消息。

五点十分,咖啡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尚美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她收好背包,扭头看看窗外,雨依然在下,雨势也依然不小。看来,要马上出发才行。雨下得这么大,车一定会像下午那样堵堵停停地很不好跑。这样想着,她赶紧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拉起行李箱,径直朝商场出口走去。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行李箱的轱辘就卡住不动了。尚美低头一看,原来轱辘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化妆品展示柜的金属角框里。她使劲拽了几下,发现轱辘被卡得死死的,根本拽不动。无奈,她只好蹲下身来,一手扶着箱体,一手伸到角框的缝隙里,准备找个角度把轱辘拽出来。可折腾了半天,轱辘依然纹丝不动。尚美有些急了,索性往外一推,想要不去管了。谁知,就是这轻轻一推,正好用了个巧劲儿,角度也刚刚好,轱辘竟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出来了。尚美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将箱子赶紧拖到了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看看满手的污秽,决定去趟洗手间,顺便清理一下因下雨而沾了泥点的鞋子。她沿着刚才的来路回转,再在第一个路口左拐,距离最近的洗手间就在靠近侧门入口的不远处。

洗完手,尚美准备从侧门就近出去。这个出口比较清静,不像大门口人多伞多地挤成一团。不过,侧门的出口是长长的步行街,没有计程车停靠。若想搭车,必须要冒着大雨沿着步行街走出去,走到正门或干脆走到马路上去。

怎么办?尚美举棋不定地犹豫着。突然,一个女孩儿不知何时站到了眼前。女孩儿面带微笑,轻轻叫了声姐姐。尚美一愣,她不认识这个女孩儿,也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她的第一反应是女孩儿在叫别人,可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人。那么,是叫她了?莫非她们见过?或者,是在哪个不经意的场合有过偶然碰面?面前的女孩儿年轻纤细,有着修长的脖颈和雪白的肌肤。她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裙,笑容纯洁羞涩,声音甜美清脆,但眼神却是明亮伶俐的。不止伶俐,她的眼神还非常特别:一颦一笑间,有一股悄悄涌动的、掺杂着纯真明媚却又犀利耀眼的锋芒。这样的眼神让她看上去与众不同,有一种引人入胜、耐人寻味的特别味道。她气质斐然,很像艺术学院刚刚入校的新生。某一瞬间,尚美似乎马上就要想起她是谁了。她也许就是她的师妹,名字就在嘴边,可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女孩儿侧着头,眼风在大厅拐弯处凌厉地一瞥。然后,微笑地看着尚美,递过来一个银灰色旅行背包:“姐姐,帮帮忙,我很急。”说着,她指指洗手间,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不等尚美回答,她就急急地把背包放到了尚美的拉杆箱上。“谢谢姐姐,我很快的,等我哦。”说完,女孩儿身形轻巧地一闪,迅速消失在了女洗手间白色的门后。

三、银灰色背包

尚美将银灰色背包抱在怀里,站在洗手间门口耐心等待。一边等,一边忍不住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她觉得刚才这个女孩儿真是单纯,单纯到对陌生人都缺乏起码的防范之心。她很好奇这样的女孩儿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是怎样一种无拘无束、美满和谐的环境能培养出这种对人对事足够信赖的单纯心态。她记得她和尚真都不这样,她们姐妹俩的防范意识从小就很强。因为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周一蓝很早就让她们知道:她们是女性,身为女性就必须要有起码的防范意识和警惕心态。她一直记得周一蓝说过的一句话,周一蓝说:被信任是一种资格。尚美十分赞同这句话,没错儿,被信任的确是种资格,而资格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想拥有资格就得经受考验,那些没有经受考验的人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呢?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尚美又觉得女孩儿是个非常有眼光和运气的人,居然能在人群里一眼选中了自己。而自己,尚美认为,自己恰巧就是那种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她不明白女孩儿怎么就一眼选中了自己呢。是机缘还是巧合,抑或她们真的见过?尚美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依然毫无印象。但不管怎么说,刚才的经历很特别,对她而言,像这种干脆直接的被信任还是第一次。既然人家对她委以了无条件的信任,那她就该全力以赴把事情做好,不辜负这种信任才是。

不远处一阵喧嚣,尚美扭头一看,发现几个穿制服的商场保安正急匆匆地朝这边儿走来。他们进了对面几家店铺,转了一圈儿,很快又出来。最后,几个人从侧门跑出去,在大雨里四散着跑开,好像有急事的样子。尚美发现,其中一个保安的眼神儿很奇怪,总盯着她看,并且眼神儿里带有明显的猜疑和挑衅,让她很不舒服。

尚美转过头,避开保安的目光,侧头往洗手间的门缝里张望。她已经等了十几分钟,可不知为何女孩儿还没出来。她看看表,恨不能拉起箱子立马儿就走。因为已经五点半了,时间并不宽裕,得赶紧出发才行。可是,背包还在手里,女孩儿也依然没有出来,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显然不太合适。

尚美想了想,转身进了洗手间,想要一间一间厕所敲门问问。她担心女孩儿不舒服,或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事儿。她想确认一下女孩儿是不是还在里面,再就是,可能女孩儿正在等候帮助。但真正进去后尚美才发现,一间一间敲门的想法非常不妥,因为洗手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贸然敲门势必会引起大家的不快和反感。

尚美站在洗手间里发愣。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背影:一个身材纤细瘦弱的女孩儿从右侧第一间厕所出来,正快步朝门口走去。尚美迅速追过去,刚想喊,可定睛一看,发现不是。刚才的女孩儿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裙,可这个背影明明穿着衬衫和长裤。并且,发型也不对。刚才的女孩儿是一头清爽俏丽的短发,而这个背影的头发足有一尺多长。

不是,肯定不是。尚美摇摇头,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事。她耐心地站在洗手台前,瞪大眼睛盯着从眼前走过的每一张陌生面孔。不是,都不是。一张张面孔出来进去,却唯独不见刚才的女孩儿。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洗手间的人多了又少、少了又多。尚美有些恍惚了,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要不就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脑子出现了幻觉。如果不是怀里的背包实实在在存在着,她甚至以为自己刚才撞到了鬼。

终于,尚美做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不管了,一间一间厕所敲敲看吧,管别人怎么说呢!正在这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尚美下意识地拎起包,大着嗓门儿喊了一句:“哎——手机响了,你手机响了。”话音一落,引来四周一片诧异的目光。尚美立马儿觉出了尴尬,她低下头,期待着女孩儿赶紧出来回应。

但女孩儿一直没出现,铃声却一阵紧似一阵地响个不停。尚美脸红了,她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异样。也是,一个拿着大宗行李、长时间滞留、神情举止均很怪异的女人的确可疑。可是,怎么还不出来?那个神秘兮兮的女孩儿不是更可疑吗?手机再度响起,铃声竟和她的一样,也是一个颇具磁性的男声极具魅惑力地温柔低语:HEIIOW,MOTO!HEIIOW,MOTO!HEIIOW,MOTO……

尚美几乎崩溃!她逃也似的从洗手间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打开背包寻找手机。她准备接听电话,她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是谁,只要打了这个电话,肯定就是认识女孩儿的人,那就拜托她转告女孩儿:她准备把背包放在商场的总服务台,她要去机场,她必须马上出发。所以,如果女孩儿要找背包,那就麻烦她去总服务台找吧。

摸索了一阵儿,果然,包里的手机和她的一模一样,也是一部黑色摩托罗拉V3型。“喂,请问哪位?”“你是哪位?这是你的手机吗?”沉默片刻,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尚美感觉对方已听出了她不是机主,所以才非常敏感地问起这个问题。那可能,这个男人和机主很熟,否则怎凭一句话就听出了问题?一定不是普通关系。想到这儿,尚美有种如释重负的欣喜,赶紧说:“这不是我的手机,是别人的。请问,你认识机主吧?你和机主是什么关系?”“你把你要的东西拿走,把包还我。我要那个背包。”“太好了,你赶紧过来拿吧。幸亏你及时打电话,否则我就把包交给服务台了。”尚美的心情终于轻松起来。也好,就把包交给女孩儿的男友吧。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把背包交给男友总比交给服务台要好。“你在哪儿?多久能到?我还有急事,恐怕不能等你太久。”“你在哪儿?”“我在中心购物广场的一楼。这样吧,”尚美拎着拉杆箱快步走到大厅中央,左右环顾了一圈儿,说,“我在正门入口处的电梯口等你,你多久能到?”“很快,不用多久。”男人沉吟了一下,突然问:“我怎么找你?还打这个电话?”“行,打这个电话就行。”“可万一电话没电了怎么办?再提供点儿别的吧,比如,你穿什么衣服?”“衣服?”尚美看看自己,说:“我穿白罩衫和克莱因蓝棉布连衣裙。我还带着行李,一只墨绿色拉杆箱。你呢?我怎么知道谁是你?”“我穿黑色阿迪运动衣,牛仔裤的膝盖处有破洞,应该很好认。”“好吧,希望你抓紧时间,待会儿见。”

男人没说再见,啪一下挂断了电话。尚美有些错愕,不知为何她感觉男人好像心情不好,有些不高兴似的。她看看手机,电池信号一闪一闪,果然已在显示电量不足。

没过多久,手机再度响了起来:HEIIOW,MOTO!尚美赶紧接电话。一接,发现不是手里的电话在响,而是背包里自己的手机。她手忙脚乱地翻出电话,刚接通,话筒里就传出尚真很不高兴的声音:“怎么才接?干吗呢?”“我要出差,去机场呢。”“公事儿私事儿?曲克伟呢?和你一块儿吗?”“什么?”尚真突然问起曲克伟,吓了尚美一跳。曲克伟提分手的事儿她还瞒着家里没说,主要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两人的关系还没完全结束。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就是感觉开不了口,不知该怎么说、从何说起。说什么呢?尚美想过,说我们感觉在一起不幸福,所以分开了;还是说我被曲克伟甩了,是他提出不要结婚、不想结婚的;或者干脆承认: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我用了四年多时间证明我错了,还是你们的意见最正确……可想而知,这些话一出口周一蓝不立马儿晕过去才怪!当初她是怎么咬牙切齿坚决反对的?而一向父女情深、对她偏爱有加的尚书田虽说没怎么太过阻挠,但也绝不代表他可以接受和允许这样的结局发生。还有尚真,曾经反复劝她要全面考虑、慎重考虑,一定要考虑、考虑、再考虑的尚真,肯定也会怒其不争、大为光火。

当年,是她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的。当她坚决要和曲克伟在一起的时候,不仅置家人的意见于不顾,还自信满满地郑重发誓:她一定会幸福,她会和曲克伟幸福美满、白头到老的。现在倒好,当初的誓言还在耳边,这段感情却像幻境般越走越远,并眼看就要烟消云散了。而她这些年的青春、无所保留的付出和奉献,竟变成了对感情的勉强和负累,变成了曲克伟要求分手的理由。不难堪吗?这么难堪的事儿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说!“喂?尚美,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尚真的嗓门一下儿提高了八度,震得尚美耳膜嗡嗡直响。她赶紧回应:“听见了,在听。”“你是不是和曲克伟一块儿?你们要去哪儿?”不知为何,尚真这次竟对一向看不顺眼的曲克伟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依不饶地坚持打听曲克伟的行踪。“哎,我正想问你呢,布丁的门牙长好没有?”尚美岔开话题,想把尚真的注意力从曲克伟身上引开。正在这时,另一部手机突然“HEIIOW,MOTO”地响了起来,尚美大喜,如获大赦般忙不迭地跟尚真说了再见。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突然断了。尚美觉得奇怪,等了一会儿,电话也没再打来。她把号码回拨过去,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听。再拨,占线;再拨,占线;再拨,竟然还占线!尚美不舍弃,一直按着重拨键重复拨打。终于,在锲而不舍地拨打了十好几遍后,突然有个女人接起了电话。尚美很客气,请她帮忙叫一下刚刚打电话的男士。“男士?”女人很不耐烦,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反问她:“知道不?这是路边的公用电话,满大街都是大老爷们儿,都是男士。趁早拉倒吧,没法儿找!”

尚美简直要抓狂了!怎么今天全是这种见头不见尾的蹊跷事儿!这时,另一只手里自己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尚美一看,还是尚真。她突然觉得很烦,特别特别的烦!她不想再说什么,一点交谈的欲望都没有,尤其不想再听到曲克伟的名字,不管是谁,不管以什么方式提到他,都会令尚美感觉厌恶和烦躁。她迅速摁断电话,迅速关机,又迅速盯着那只银灰色背包看了几眼。然后,稍一犹豫,迅速将女孩儿的手机放回了背包里。“还是送服务台吧!”尚美深吸口气,拉起行李箱,抬头挺胸地朝总服务台方向走去。

可是,刚一转身,她忽然发现身后站着个人。那人离她很近,几步之遥的距离,简直触手可及!尚美抬起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自己被突如其来地狠狠击打了一拳,有种不知所措的晕眩迷乱感。因为她看见了一张脸,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一张轮廓分明、年轻俊美的男人的脸!多年以后,尚美还会时常回忆起这个六月的晚上,回忆起第一次看见这张面孔时的晕眩和震动。因为她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她有生之年见过的最英俊、最难忘的脸。

这个英俊的男人,不,也许该是男孩儿,看上去非常年轻。尽管神情严肃,但他的皮肤、眼神包括看人的样子,都散发着一股新鲜干净的味道。这种味道很特别,只有在很年轻的男人身上才会有,是一种发自身体内部的、尚未被打扰或污染的本质的纯洁。她还发现男孩儿个子很高,不仅高,还非常矫健:肩膀平展宽阔,双腿修长。一件短款修身的黑色阿迪运动衣,蓝中泛黄的旧牛仔裤,裤脚有丝丝缕缕参差的线头,膝盖处果然有两个看似随意的破洞。

尚美笑了,快步走上前去,将背包递给男孩儿。“是你吧?刚才打手机的那个?”

男孩儿看看她,接过背包,打开翻看了一下,拉上拉链,抬头上下打量着她,始终一言不发。尚美有些不快了。怎么这样?外形英俊的男孩儿都这么没礼貌吗?难道受人恩惠连声儿起码的感谢都不愿表达吗?索性,她也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两人沉默地对峙着,不动,也不讲话。其实,尚美内心里在强烈期待着男孩儿能说点儿什么,哪怕就是个简简单单的谢谢呢?然而,令她失望的是男孩儿始终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澄澈清亮的目光里竟含有隐隐的期盼和等待。他在期待什么?真奇怪,他不会是在期待自己感谢他吧?尚美搞不懂。

对峙了一会儿,尚美终于泄气。她收回目光,有气无力地说:“好了,你女朋友的包就交给你了,再见。”说完,拖起行李箱转身就走。“等等!”有人轻轻拍了尚美肩膀一下。

尚美一愣,下意识地回头。这一回头不要紧,这一回头竟吓了她一大跳!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转身儿的功夫,身后居然悄无声息地冒出了一大群人——有刚才匆忙路过的几个商场保安、两个穿警服的警察,还有那个相貌英俊、沉默不语的男孩儿。男孩儿依然站在原地,依然用澄澈清亮的目光注视着她。“小姐,这包是你的吗?”警察指指那个银灰色背包。“不是,是他的。”尚美茫然地摇头,指了指男孩儿。“知道是别人的东西为什么你要拿走?”刚才一直盯着看她的保安颇为得意地问道。“我没想拿走,我本来是要交到总服务台的。”尚美对这个保安很是反感。“行了,别废话,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摆摆下巴,示意尚美跟他们一起走。“去所里再说。还有你,一起去。”警察指了指男孩儿。“什么?”尚美惊诧莫名,“去哪儿?”“所里,去派出所,把背包的事情说清楚。”警察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不、不用了,我不去。”尚美惊骇不已,“我马上要去机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位小姐,我们一直给你留面子,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赶紧走吧,不要影响我们商场的营业秩序。”一名保安大着嗓门训斥尚美。“可是,”尚美走近一步,走到其中一位肤色黝黑的年轻警察面前,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去派出所。”“为什么?”警察似乎笑了一下,“不是你的包却在你手里,这就是理由。去所里说清楚,我们就想知道这个。走吧。”“哎呀!小偷呀!是小偷!快看,警察在抓小偷!”周围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几张熟悉的面孔竟然都是刚才在洗手间里见过的女人。

尚美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她的思维和意识刹那间陷入了混乱。小偷?小偷!她实在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小偷?!

四、分手疑云

《青城日报》新闻部副主任尚真在办公室里得知了一个惊人消息:电视台新闻部记者曲克伟婚期在即,但新娘子却改弦易张,另有其人。

按说,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变化,有人分有人合、有人嗔有人怒,根本不足为奇。以前碰到这些花边儿新闻,尚真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听听,从来不往脑子里进。她很忙,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儿。偶尔闲暇,也想看看书、写写东西,或者干脆带着儿子布丁四处逛逛。她没功夫儿家长里短唠叨些别人的事儿,更何况,大多数被小记者们八卦的名字她都不知道,根本搞不清哪儿是哪儿、谁是谁。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男主人公她太熟了,熟的差点就是一家人了。“谁?”尚真触电似的一跃而起,“你们说谁?电视台的谁?”

两个嘁嘁喳喳的小记者戛然而止,目光错愕地看着她,一脸的不知所措。“说话啊?”尚真的嗓门一下子大了,“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大声说,让我也听听。刚才你们说谁?谁要结婚了?”“曲、曲克伟啊。”细眉细眼的女记者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节目得全国大奖的那个。老、老曲呗。”“奇怪?尚主任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对娱乐新闻这么有雅兴?”戴眼镜的男记者小声打趣尚真。

尚真没理会小记者的态度,她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追问:“知道新娘换谁了吗?”“不知道。”女记者摇摇头,看看眼镜,“你不是和老曲跑一个口儿吗?你应该知道吧?”

眼镜笑着说:“尚主任不愧是老前辈,问题一下子就问到要害了。新闻点就在这儿,要不说有些事儿能成新闻,有些事儿就成不了新闻呢。老曲这事儿的新闻点就在于神而不秘,秘而不宣。让你多少知道一点儿,却又跟一点儿不知道差不多。新娘子何许人也大家都不确定,反正有新闻。”“什么新闻?说来听听。”尚真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过去一起讨论。

眼镜皱着眉头,做思索状说:“据可靠消息透漏,老曲和新娘子已经同居了。新娘子很有来头儿,条件和老曲不可同日而语。但具体什么条件,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就是家世不错、工作不错、自身条件也不错,各方面都不错吧。”“所以呢?”尚真等了一会儿,催问。

眼镜愣了一下,说:“没了,就这些。”

尚真直勾勾地看着眼镜,看了半天,突然爆发。“你是跑新闻的记者吗?新闻是这么跑的吗?你、你们,”她指指女记者,“还好意思天天在这儿嚼舌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结果,有几个?你们自己说说有几个?最可笑的是连新娘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把事儿编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这事儿能编吗?能随便胡说吗?你们的身份是什么?是新闻记者!不是小说家,更不是狗仔队,瞎编乱造一点儿职业素质都没有。”说完,气呼呼地一转身,摔门而去。留下两个小记者在原地瞠目结舌。

尚真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手。一边洗,一边在心里发狠:曲克伟,你要小心了!这事儿如果是谣传还则罢了,要是真的,我保证让你死得很难看!

洗了半天,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镜子中自己的脸竟然白中泛黄、黄中带青,阴沉得仿佛窗外阴霾多日的天空。她突然觉得沮丧,至于吗?至于激动不安成这样儿吗?不过是几个小孩儿私底下的胡言乱语,怎么就认真地动起了肝火呢?什么都不会变的,一切都会按原计划顺利发展的。尚美会结婚,会和曲克伟幸福地生活,会平平安安白头到老的。尽管,她不喜欢曲克伟,也从不看好这段感情,可她的想法重要吗?当然不重要。谁的想法都不重要,除了尚美。只要尚美觉得好,只要尚美自己满意就可以了、足够了。

说什么改弦易张?另有其人?怎么可能?除了尚美这个大傻瓜,还有谁能看上曲克伟这种俗不可耐的小市民?家世不错、工作不错、自身条件也不错,这不就是尚美吗?只是谁能想到,做梦都想不到呵,一个如此优秀的淑女,竟会被曲克伟这种小市民蒙蔽了眼睛!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儿:骏马常驮痴呆汉,巧妇常伴拙夫眠。说的不就是尚美和曲克伟吗?别人慎之又慎、选了又选的终身大事,放尚美这儿简直就像儿戏一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她愁嫁、恨嫁,只要能嫁就行、嫁谁都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可俗话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息。连流水和鸟都这样,何况人呢!

这些年,周一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阻挠过多少次?斥责有之,威胁有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亦有之。但结果呢,依然如故。尚真一直有些踌躇,但更多的还是费解。她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搞不懂尚美的想法。在尚真眼里,曲克伟这种人不要说做老公,就是做个一般朋友都凑凑合合差强人意。感觉上曲克伟和她们仿佛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根本不是一路人。

只要一想到曲克伟,尚真脑子里立马儿就会蹦出了两个字——猥琐。这种猥琐并不单单是指相貌的丑俊或穿戴的好坏,而是气质。曲克伟的气质很有问题,他看东西的眼神儿,说话的神态,吃饭的样子,甚至扭动脖子的姿势都和常年浸渍在家务琐事里的老大妈们颇为神似,但又缺少老大妈身上那种自然随意的泼辣和洒脱,显得不伦不类。给人的感觉既不豪爽大方,也非羞涩内敛,而是带些谄媚和心机的小殷勤、小狡猾,让人很不舒服。尚真第一次见他,就笃定地确信,这人猥琐的外表后面一定有个与之相匹配的家境。

果然,尚真的猜测没错。曲克伟他爸是印染厂工人,当了一辈子机修工,修了一辈子机器,最高理想是当个值班长,可直到退休也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他妈原先是乡镇户口,从未参加过工作,十几年前户口办到城里后才在路口摆了个香烟摊儿,买卖香烟、纸巾、瓜子、口香糖之类的小东西。曲克伟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姐姐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商场干营业员,工资极少。平时最大爱好除了看电视就是琢磨如何嫁个大款逃离苦海。弟弟去年职高毕业,头发一尺多长,两条胳膊上文着左青龙右白虎,出去求职处处碰壁。好容易托人在一家汽修厂落下脚,号称学技术,主要工作不过是给客户的汽车洗洗尘、上上蜡。曲克伟是他们家最聪明、最上进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他考上的只是一所三流大学,所学专业也是相当泛滥的财会管理。但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他成为父母和全家人的骄傲,尽管他大学毕业后只进了一家岌岌可危的小化工厂。

可这点骄傲怎么能和尚美相匹配?尚美从小就在重点小学读书,后来是重点中学,再后来是美院。毕业之前就在广告公司兼职做设计,好几个作品都在全国比赛中得过奖。如果不是她自己执意要去广告公司,以她的资历、条件和背景,进个报社、电视台,或者到学校做个老师、杂志社做个美术编辑的都不困难。但尚美不去。她一口咬定:就喜欢画画,想每天都能用熟悉的色彩和线条做出不一样的创意。在工作上她不要因循稳定,她要激情、灵感和动力,要源源不断、永不枯竭的创造力。

除此之外,尚美在家里是幺女,是父母尤其是父亲尚书田的掌上明珠。而尚书田和周一蓝,一个是文化局资格最老的副局长,一个是市实验小学的特级语文教师。自己作为尚美唯一的姐姐,刚刚三十出头就当上了报社新闻部的副主任。而尚美的外形,不说长相,先说气质。试想,一个从小就学画儿的女孩儿,一个在艺术道路上摸索行进了二十年的女孩儿,就算长相再普通平庸,气质上也还是错不了的。而尚美不仅气质好,五官和身材也都不错,看上去和台湾女星徐若瑄颇为相似,永远都是一副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妹妹模样。尚真记得,自己曾在某年情人小偷看过尚美收到的礼物。有位追求者在大把的玫瑰里夹了张醒目的卡片,上面写着:灵气内敛、娴静淡然,既有自由单纯的心灵,也有高雅不俗的品位。天天想你!看完后尚真笑了,觉得这位追求者很是浪漫恳切,估计也是个和尚美差不多大的小男生。不过,她觉得这男生说得很好,短短几句话把尚美的特质概括得淋漓尽致。为此,她还特意记住了落款上的名字:梁翼。

只是,不知为何,尚美没有选择送花的梁翼,而是和俗不可耐的曲克伟走到了一起。而她们家,也不得不和曲克伟那样的家庭产生某种联系。

至于尚真对曲克伟的评价,尚美曾蔑视地反驳过她。尚美说:你怎么能用这么世俗势力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曲克伟的家境是不好,但那是他不能选择的,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父母的错。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出人头地?可你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也不是谁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觉得你才是小市民,总把物质和条件挂在嘴上的人才是最恶俗的小市民!

尚真对尚美的指责一笑了之。很正常,这种话从简单纯洁、不知人间疾苦的尚美嘴中说出来再正常不过。她不计较尚美,尚美说什么她都能理解,也都会原谅。她不能释怀的是曲克伟。尚真想想都觉得恶心,猥琐恶俗的曲克伟竟也自信满满地正告她:不要小看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也是,尚真很快就对他刮目相看了。不过这种刮目相看并不是曲克伟自身做出了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他很快就摆平了尚美,并利用尚美的眼泪为自己赢得了两项切实利益。这两项利益果真实实在在,实在到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劳劳碌碌为此努力,而曲克伟不过两年时间,利用女人的眼泪轻轻松松就得到手了。

其中一项是房子。曲克伟家住在棚户区两间低矮简陋的小平房里,他妈和他姐住一间,他和他爸、他弟挤另外一间。决定结婚的时候,曲克伟跟尚美商量好先租个房子过渡过渡,等以后有了积蓄再慢慢考虑买房。但这一决定被曲克伟他妈严厉制止了。他妈的意见是让他们在家里挤挤住,大不了在他妈他姐那间的屋顶上再搭个吊铺。周一蓝不同意,她在亲眼看到那两间平房后当场哭了。她说:不行,我们尚美不能住没有厕所的房子,我们家已经二十多年没住过用公厕的房子了。曲克伟,你知道二十多年是什么概念吗?

曲克伟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妈接腔儿了。他妈用嘹亮激昂的大嗓门反驳周一蓝:“公厕怎么了?我们家克伟从小就是蹲着公厕长大的,没见着哪点儿比别人差!”曲克伟他爸对老伴儿的观点颇为赞同,在一旁忍不住地随声附和:“锻炼锻炼,太娇气不好,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周一蓝哭着说:“成什么大器不大器!反正就一点,没房子休想娶我女儿!”曲克伟他妈也很梗:“不娶就不娶,反正都是煮熟的鸭子了,还怕跑了不成?”结果,两个即将结亲的准亲家,刚开始就因房子问题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还是曲克伟登门亲自跟周一蓝表了态:买房子,买商品房。尚真问他:怎么买?知道买套商品房需要多少钱吗?曲克伟咬咬牙:知道,我会想办法,我就是豁上命也会弄套差不多的房子,不会让尚美受委屈。

尚真还想说什么,尚美哭了。尚美一哭她的心立即就软了。尤其听到尚美哭着说她不用买商品房,她能住平房、能上公厕的时候,尚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还能说什么呢?眼前的尚美已经和曲克伟有过肌肤之亲,已经视他为一辈子的归宿和依靠,已经走火入魔、不可救药了。但尚真却不能坐视不管,因为尚美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只有尚美过得好、过得幸福,她才会安心,才会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后来,权衡了半天也犹豫了半天,尚真还是鼓起勇气找到了过去的老熟人——新世纪实业集团的董事长黄海波。并在黄海波的竭力关照下,以低于成本价的超低价格,买下了新世纪房地产开发的名盘小区——碧海花园的房子。房子总价三十二万,首付二十万是尚书田和周一蓝出的,算在尚美名下;其他还贷部分及房屋装修的钱都由曲克伟承担。购房合同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算是共同财产。

可谁知,房子的事儿刚解决,曲克伟又出了状况——居然在背负房贷压力的情况下贸然辞了职!

当年,尚美和曲克伟刚有进展的时候,周一蓝吓得够呛,拼死拼活地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十几条之多,囊括家庭条件、个人工作、自身素质、性格脾气、前途命运、人际关系等方方面面。得出的结论就是不行、绝对不行。尚真也觉得不行,也坚决反对尚美和曲克伟在一起。但她反对的理由和周一蓝略有不同。在她看来,如果曲克伟只是家庭环境差些或工作不好还没什么,就如尚美所说:家庭环境不能选择,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何况,决定一个人是否成功的因素很多,绝不仅仅只有家庭条件这一项。再说,自古就有“英雄不问出处”的说法,很多人,偏偏就是在最苦难、最贫瘠的土壤里结出了最丰硕、最甘甜的果实。这样的例子俯首皆是,不胜枚举。尚真认为曲克伟的关键问题不在家庭条件的好坏,而在于他的个人素质。或者说,她认为是曲克伟这个人不好,是他的人有问题。

就拿工作来说。虽说曲克伟毕业于三流大学,学的也是当下最泛滥的财会专业,但就像事物都有好坏两个方面一样,泛滥的不见得就一定是不好的。恰恰相反,最泛滥的东西从另一角度来讲往往也是最被需要和看好的东西。尤其这几年,经济增长迅速,方方面面都在想方设法地与经济利益挂钩,财会专业顺势而为,在各领域大展拳脚,一跃成为当下就业率最高的专业之一。本来,以曲克伟的条件,虽说进不了太好的单位,但进个大型国企或外贸公司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但让尚真奇怪的是,曲克伟居然会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化工厂里安营扎寨地呆了下来,且一呆就是五六年!

这显然不是一个有志青年的作为。尚真有个开会计事务所的朋友,所里招的好几个员工都和曲克伟情况类似:都是学财会专业的、都是非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都是或家境一般或原先就业单位不理想的,甚至还有个别农村大学生,赤手空拳在城里打天下的。但不管怎样,人家都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了注册会计师,都勇于挑战自我,改变命运。不像曲克伟,守着个岌岌可危的小化工厂一边安于现状,一边怨天尤人。这么多年除了长年龄、长皱纹、长赘肉之外,毫无其他长进。

尚真好几次建议过尚美,给曲克伟施加点压力,让他痛则思变,别整天优哉游哉的。尚美不置可否。有一次,尚真实在忍不住自己跟曲克伟说了。她建议曲克伟业余时间充充电,也去考个注册会计师什么的。“你不是想赚钱吗?会计师年薪很高的。”没想到曲克伟翻着眼皮想了半天,慢条斯理地反驳她:“谁说我想赚钱?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理想。我之所以不去考注册,不是因为我没能力,而是因为我讨厌一辈子老跟钱打交道。”一言既出,搞得尚真灰头土脸的,顿时语塞。

光这样也就算了,让尚真真正难以容忍的是曲克伟缺乏男人起码的尊严和责任心。明明知道刚买了房子,且房子的大部分房款是尚美付的;也明明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责任,知道该由自己承担房屋装修和每月的房款还贷,可就在这种时候、偏偏在这种时候,曲克伟竟然辞职了!“为什么?”尚真眼睛瞪得老大。她太惊讶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不明摆着把还贷压力留给尚美一个人了吗?“曲克伟发什么神经?他不是很在乎他的工作,很热爱那个小破厂吗?”尚真有些愤怒了。曲克伟欺人太甚,以前怎么都不肯离开的化工厂,偏偏在刚买房不久说辞就辞了!

尚美红了眼圈儿:“别怪他了,他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吃不下睡不着地整天自责,我真怕他想不开出点什么事儿。”

尚真紧张得要命,真以为曲克伟碰到了天大的事儿。后来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曲克伟辞职的原因竟极其简单:得罪了领导。确切说是拨弄是非,两边儿传话儿被戳穿了。具体做法是:把第一个领导的财务隐私告诉第二个领导,再把第二个领导说的气话、狠话传给第一个领导,以此类推。就这样,在长达四五年的时间里,曲克伟在单位里成了人尽皆知的小红人,被多个领导视为亲信和心腹。可世事难料,有时候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突然有一天,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也不知哪个领导和哪个领导忽然变得交好起来,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曲克伟被戳穿了。而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真相一旦戳穿,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曲克伟一看情况不妙,立即主动辞职,脚底抹油般地马上消失不见了。单位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他拒绝接听,理由是受够了、烦透了。

是啊,这样的辞职的确迫不得已。只是,尚真不理解尚美。她搞不懂尚美怎么会对曲克伟这种恶有恶报的卑劣行径无动于衷?不止无动于衷,她还心痛,对曲克伟的矫揉作态、不吃不喝感到心如刀绞地疼痛!尚真都懒得去指责了。李昂说得对,李昂曾不止一次地劝她:算了,尚美有自己的生活,喜欢也好讨厌也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何必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你又不是救世主。

对,都对,李昂说得全对。这世上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很多时候,人在一个地方得到什么,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补偿什么,一正一负,正负相加,结果还是零。也就是说,无所谓真正地得到或失去,有时候失去就是获得,获得即是失去。

道理尚真都懂,原则上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不做。但落实到实际生活中,她依然不能停止对曲克伟的厌恶和蔑视,也依然不能对尚美的困境坐视不管。曲克伟在家里闲了半年,美其名曰养精蓄锐。其间也晃悠着出去找过几次工作,但不是嫌待遇太低就是嫌工作太累,总之一个没成。之后,电视台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启事,意欲在全省范围内招兵买马、壮大队伍。招聘岗位包括主持、采编和摄像,需十七八名。

仿佛平地一声春雷,曲克伟霎时间来了精神。他兴冲冲地当天就赶去了电视台,兴冲冲地报了采编,并兴冲冲地参加了一系列相关考试。资格审查、笔试、面试均顺利过关,接下来走过场似的政审和体检曲克伟也感觉问题不大。谁知,越问题不大的地方越容易出大问题,曲克伟偏偏就在政审上出了差错。过程是这样的:电视台按程序到化工厂政审,结果化工厂非常愤怒,表示曲克伟无故旷工,态度猖狂,单位正准备将其开除。曲克伟忙不迭地跟电视台做解释,表示他是主动辞职,他交了辞职信的。电视台有关人员答复他:我们并没有查到你的辞职记录,你的档案依然在化工厂。并且厂方表示,他们绝不同意你调走或辞职,你必须被开除。而我们这次招聘也有明文规定,不接受被开除人员。很遗憾。

确实很遗憾。曲克伟一下子被这遗憾击倒,犹如五雷轰顶般彻底蔫儿了。尚美看不下去了,亲自跑到电视台找人求情。后来,还是招聘组有人同情她,背着众人私下点拨:找领导,管用的领导,要快!尚美愣了半天,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事儿还是有希望的。于是,当天晚上尚美就回了家,哭着在尚书田和周一蓝面前苦苦哀求。之后,尚书田出面找了自己的老同学——青城市分管城市建设与开发工作的副市长刘振明。在刘振明的出面斡旋下,曲克伟终于得以顺利进入电视台,成为《青城新闻》栏目的一名跑口记者。

所以,曲克伟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就该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叫知足。改弦更张?他敢!

尚真擦擦手,从洗手间出来。她感觉心情好多了,尚美不会有事儿,肯定是她太敏感、太多虑了。办公室里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儿。尚真笑笑,对两个无辜的小记者心存愧疚。她坐回椅子里,准备给尚美打个电话,不管怎么说她得旁敲侧击地问问,看看尚美那边儿到底作何反应。

电话接通了,可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断了,并且不切主题,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怎么回事儿?尚真有些不安了,她想了想,再打过去。电话响了几声,干脆关机了。非常敏感的第六感觉立即告诉尚真:尚美有事儿——也许八卦新闻是真的,也许尚美和曲克伟的关系真出了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又是谁先出了问题?她抓起电话打过去,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这期间有同事进来谈选题,尚真坐下来,耐着性子讨论了一会儿。

同事走后,戴眼镜的男记者回来了。看见尚真有些胆怯,拿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溜烟儿地没了人影儿。尚真觉得好笑,一笑又想起了八卦新闻的事儿。她抱着双臂,在各个桌子间皱着眉头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她终于决定:给曲克伟打个电话,既然尚美不肯说,那就听听曲克伟怎么说吧。

她拿起手机,在电话簿里查找曲克伟的联络方式。突然,屏幕一闪,有电话打了进来。她顺势接起来:“你好,我是尚真。”话筒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极短的一下。可就是这短短的一下,却让尚真浑身的肌肉“噌”就绷紧了。她站直了身体,不由自主站得笔直。她已经知道这是谁的电话了,因为她熟悉这简短有力的沉默,这是他的习惯,或者说,这是他的标志。“是我。”话筒里的声音低而温柔,带着南方普通话轻软绵长的拖音:“好久不见,一起吃个饭吧。”

尚真感觉身体有些僵硬,不过嘴巴还好,依然开启自如。“我要出差,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回来再说吧。”“去哪儿?自己吗?”

尚真怔了一下。多么熟悉的语气,温柔而霸道,即使相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她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正沿着手机信号慢慢延伸过来,仿佛一段凉滑的丝绸,细腻、华美,却也冰凉且一丝不苟地在自己脖颈间紧紧缠绕。她忽然觉得憋气,有种喘不动气的心慌,随口便说:“我要回老家,陪我妈一起。”

话筒里的声音体谅地说:“哦,这样啊。”然后,依然是南方普通话轻软绵长的拖音,“注意安全,有需要随时找我,我再打给你。”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但尚真没听清,她“咔嗒”一下毫不犹豫地结束了通话。没过几秒钟,手机再度响起。尚真看看号码,似乎还是刚才那个。那句没讲完的话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必须再打一遍说清楚不可吗?尚真叹了口气,犹豫着摁下了接听键。“请问是尚真吗?”出乎意料,话筒里竟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嗓门洪亮,底气十足。“是我,哪位?”“我是城南路派出所民警,你能来一下吗?你妹妹在我们这里。”“谁?”“你妹妹尚美,她被怀疑下午在商场偷窃。”“开玩笑吧?”尚真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尚美吗?你确定是尚美吗?”没等对方回答,她接着说:“什么派出所?我马上过去,过去再说。”

挂断电话,尚真伞都没拿一头扎进了大雨里。她一边焦急地挥手拦车,一边在心里不屑一顾地冷笑:尚美偷窃?这不是神话就是笑话吧?这世界还真可笑,到处都是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

五、偷窃癖

尚美和打电话取包的男孩儿被双双带到派出所不久,警方就接到消息:孙小茹抓到了。

还是在中心购物广场。一个客人在收银台付款时,孙小茹趁机拿走了客人放在一旁的购物袋。购物袋里是刚买的名牌手袋,价值三千六百多元。她是在拎起购物袋的一瞬间被客人突然发现的。保安急匆匆赶过来时,一见是她,竟老熟人般的打招呼:又是你啊?

对,又是她——孙小茹,那个看上去颇像艺术学院新生的俏丽女孩儿。保安向警方表示,下午商场好几个客人都丢了东西:手机、钱包、MP3。还有个客人在肯德基吃饭,一转身儿的功夫竟丢了杯奶昔。最严重的要数那个银灰色背包了。客人晚上要赶飞机,背包里装有重要物件。因为时间还早,就一直在咖啡店里喝咖啡。谁知,没离开过座位也能丢包,而且还是一整个儿把包给拎走了!

孙小茹进派出所的时候熟门熟路,其间还不时和几个面熟的民警点头打招呼。除了那个价值三千六百多元的购物袋,她拒不承认其他失窃案和她有关。她歪着头,手一伸,像纯情的大学女生一样微笑着,嗲声说:“叔叔,警察叔叔,给我看证据,我要看看证据嘛。”

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胖警察一低头,从桌子底下拿出了那只银灰色背包。“你要证据可以,我们有监控录像。录像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把背包给了那个站在洗手间门口的女孩儿,也就是说这个包是你先拿到的,它和你有关系。”胖警察嗓音洪亮,底气十足。他把包往桌子上“啪”地一放,正色道:“怎么样孙小茹,说说吧,包是什么时候拿走的?”“你们不是有录像吗?看录像呗。”

见状,瘦警察低头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孙小茹,你呢,也是这儿的常客了,这些把戏就免了。你也知道,只要我们问到的事儿就是有证据的事儿,也是你必须说清楚的事儿。说吧,什么时候把包拿走的?”

孙小茹笑了:“哟,你这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不过事实和你们想的可不一样,事实上我没真想拿这破包儿,我不过是想逗那男的玩玩儿罢了。”“问你什么时候拿的包?说重点。”“那男的低头系鞋带的时候。”孙小茹一直在笑:“其实我想拿走的是他,我对这个破包儿不感兴趣。”说着,她一脸不屑地看着桌上的银灰色背包。“不感兴趣?不感兴趣你一下午没闲着?”“是真的,我真没想拿包,我发誓,我和他闹着玩儿的。”“孙小茹!”胖警察啪地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派出所也跟购物中心一样,是你想来就来想溜就溜的地方!自己不好好反省,还油腔滑调来这套。你自己说你这是第几次了?你出来才几天?你是不是还想再进去……”

孙小茹眼风一吊,不屑地“嗤”了一声。瘦警察见状赶紧拍拍胖警察的手背,及时有力地制止了他的慷慨斥责。然后,他清清嗓子,接着问:“孙小茹,既然是闹着玩儿为什么还要跑?”“谁跑了?我不一直在商场转悠嘛。”“转悠?你那就是逃跑。你换了衣服和发型,从女洗手间悄悄逃了出去。因为当时保安已经盯上你了,所以你才把包交给门口那个姑娘,然后自己躲进洗手间乔装潜逃了。是这样没错吧?你倒很会演戏啊?”

孙小茹盯着瘦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说:“表扬我?警察叔叔表扬我?真难得啊。那好吧,看在你表扬我的份儿上我承认,包是我拿走的。不过真没想偷,就想开个玩笑。这个破包儿什么样儿啊?一看就不值钱,我能想偷它?”“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是这件事儿的性质问题。偷就是偷,哪怕偷的是根针,性质也一样。”瘦警察依然语气平和,态度坚决。“算了,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信。包是我拿的,该承认的我也都承认了,你们看着办吧。”

瘦警察目光炯炯:“孙小茹,我们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孙小茹环顾左右,无奈地翻着白眼儿,说:“问吧,还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把包交给门口的姑娘?你们之前真不认识吗?”“什么?”孙小茹愣住了。愣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她指着警察,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们简直太专业了,警察叔叔,你们是我永远绝对唯一的偶像。”

两个警察不动声色,看着她兀自大笑。好一会儿,孙小茹终于止住笑,颇为得意地问警察:“你们怀疑我和她是一伙儿的?那女的说了什么?”“没说什么,你突然不见了她很担心你。并且,她绝不相信你是小偷。她跟我们作证说认识你,你是她的校友,她曾经是美院的学生,你们肯定见过。”瘦警察缓了一下,然后问:“是这样吗孙小茹?你是美院的学生吗?”

孙小茹恍惚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这么说你们不是同伙儿?”“不是,谁会找那样儿的同伙儿!眼神儿发散,恍恍惚惚跟掉了魂儿似的。”孙小茹侧着脸,回答得有气无力。“那么说是巧合了?你们之前并不认识,是在女洗手间门口偶然碰见的。”“之前不认识是真的,但偶然不算。我是故意把包给她的。”“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就因为在咖啡馆里那男的老盯着她看,我讨厌她。就这原因,没别的。”“哪个男的?”“丢包那个。哦,对,就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失主。”“你的意思是,失主和那姑娘认识?他们之前在咖啡馆见过?”“谁说他们认识了?我可没说。”孙小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眯着眼睛回味悠长地说:“那男的可真帅!我盯了他一个多小时,我发誓,我当时绝对没想动他那包儿,我都没发现他有包,净欣赏脸了。后来那女的进来坐他斜对面,他就一直盯那女的看。我挺生气,为引起那男的注意我才拿的包,我真就想逗他玩玩,让他注意我。”“然后呢?”“然后你们不都知道了吗?真他妈倒霉!包刚拿到手,那男的还没系完鞋带儿一个保安就进来了。我以为他是冲我来的,直接就走了。一走我就后悔了,打草惊蛇了不是?很快,我就发现好多保安一边接报话机一边往一个方向跑,我赶紧往反方向走。我知道商场有个靠近步行街的左侧门,只要从侧门儿出去就没事儿了。可是真巧,我都要出门儿了,突然发现那女的站在洗手间门口儿。我就临时改主意了,既然跟男的没缘分,那就逗女的玩玩儿吧。那男的不是爱看她嘛,我索性给他俩牵个红线儿好了,让他们以后好好看吧。”说着,孙小茹挑挑嘴角:“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这还是做好事儿呢!成人之美,功德无量。”“啪!”胖警察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再次拍响了桌子。

尚真哈哈大笑。

那天在派出所,尚真听完案情介绍就笑了。一场误会,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误会解除了。瘦警察是她的老熟人,也是城南路派出所的指导员,姓徐。以前尚真刚进报社的时候跑政法口儿,经常跟基层派出所打交道,但凡所长指导员这些老面孔都认识。有些人,比如这个脸面瘦削的徐指导员,私下还有交情,关系一直不错。不过,笑着笑着尚真忽然有了个突如其来想法——见见孙小茹。不知为何,她很想看看这个被尚美认作师妹的惯偷究竟何许人也。

她把想法跟徐指导一说,徐指导立马儿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尚真有些懵了:“是不是太唐突?涉及案情机密?要不我私事公办吧,就社会治安这块儿做个选题,重点报报你们所怎么样?”

徐指导笑着点点头:“尚真啊,人家都说你机遇好,当年好几个跑政法口儿的姑娘小伙儿,就你提成了副主任。这才几年呢?不过我当时就有不同看法,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干活儿较真儿,有股子韧劲儿。今天我发现还不光是这个原因,还有你的眼光,独到啊!怎么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孙小茹有来头?”

哦?尚真一下子来了兴致。说实话,她开始不过是好奇,觉得这女孩儿和尚美有关,还被尚美认作师妹,想见识见识而已。不过经徐指导这么一说,她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对这个孙小茹充满了探究的欲望。索性,尚真借着徐指导还没吃晚饭的话茬儿,连拉带拽地硬是把徐指导请了出来。两人就近找了家湘菜馆,边吃边聊,一直聊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尽兴而散。

回家路上,雨已经停了,整个城市笼罩在清新微凉的夜色里。许久不见的月亮也从云层后面现出身形,光晕朦胧,轻纱薄雾般是妙生姿。尚真看着天,想象着尚美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着进安检口的样子,无声地笑起来。也许此刻尚美还在飞机上吧?她应该赶得上飞机,虽说时间紧了点儿,但如果路上不塞车,还应该来得及。她回想起尚美今天的遭遇,觉得有点荒谬,有点巧合,还有点似是而非的宿命。如果跟李昂说起来,她相信李昂一定会怀疑地摇头:不可能,怎么跟电影似的?其实,不仅是跟电影相似,是比电影还好。真正的生活永远是最好的戏剧,充斥着意想不到的冲突和纠结,也暗藏着柳暗花明却自然而然的解决方式。再高明的作家、再精巧的布局,都比不过真实的生活来得精彩玄妙。

还有,尚真有了一些新的感触,或者说,是今天新的收获。她想再写一部小说,一部反映特殊环境下人性成长和扭曲的半纪实小说。主人公就是孙小茹——一个不到九岁就改变了一干亲人命运的小女孩儿。吃饭前,她和徐指导从派出所往外走,正看见两个民警押着孙小茹上车,说是要送她去拘留所。由于这次案子金额挺大,孙小茹可能要被判上几年了。她在车门前冲徐指导挥手微笑:警察叔叔,回见。眼光在尚真脸上短短一瞥,清澈而安静。突然的,尚真觉出了疼,仿佛那一瞥是刀,在她心上划出了清晰易见的伤痕。她觉得这女孩儿面熟,那眼神和笑容怎么酷似《大明宫词》里周迅扮演的小太平呢?看上去纯真干净,带着孩子般不谙世事的无辜。某个瞬间,尚真竟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揽住她单薄的肩头,像当年呵护尚美那样带她回家。

尚真不能相信,这样的女孩儿竟然是个惯偷?她又怎么敢相信,这是个从十二岁开始就频繁出入派出所的常客?都说相由心生、眼神不会撒谎,可为什么?这样一个盗窃惯犯的眼神却孩子般纯洁无辜呢?她记得,徐指导在吃饭时曾这样说过:孙小茹是个奇怪的个例,她的偷窃历史长,屡教屡犯,不能自控。但她和其他惯犯不同,她偷窃不是为钱,是习惯。或者说,偷窃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平常习惯散步、唱歌一样,她喜欢偷窃。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叫“偷窃癖”,是一种典型的心理疾病。

偷窃癖?尚真觉得这个词听上去很熟悉。但仔细想想,又感觉知道得并不详尽,有点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很不确切。

回到家,尚真立即上网。她在百度里输入“偷窃癖”三个字,一打回车,出现了无数条信息。她打开貌似详尽的一条,逐字逐句认真看下去。信息上说:偷窃癖不能简单地归咎于道德品质差,这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的外在表现。它是指一种反复出现且没有明确目的、纯粹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内心冲动而进行的偷窃行为。偷窃癖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断重复地偷,不能自控。和一般偷窃行为不同,偷窃癖患者偷东西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物质上的需要,主要是通过偷窃过程获得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偷窃癖患者一遇到偷窃的机会,就会心跳加快、精神紧张,产生一种迫切希望偷窃的冲动,而每当偷窃完成后,就有一种紧张释放后的满足快感。不少偷窃癖患者在偷窃中被发现甚至被殴打,但这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偷窃,因为连这些惩罚也会给他们带来受人关注的快感。明明不缺钱,为什么会出现反复偷窃的冲动呢?偷窃癖的外在表现是偷,但根源却是焦虑、抑郁等不良心理。这多与患者儿时的成长经历有关。比如,很多“偷窃癖”患者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或从小缺乏父母关爱等。儿童时期,缺乏关爱的一些孩子可能通过恶作剧、偷东西等坏行为以引起父母关注,从而获取情感上的需要;随着年龄增长,长期以来爱的缺失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全感积聚成疾,会导致他们出现一种心理障碍,偷窃癖就是其中一种。偷窃,让他们享受到紧张刺激的快感,而当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被人发现或让他遭受惩罚时,心理上获得一种受人关注的满足,弥补其情感上的缺乏,更让他们无法自拔……

尚真盯着电脑屏幕,久久愣怔。她想起了某年冬天的傍晚,年幼的自己因为和父亲顶嘴被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那记耳光不仅让她脸颊红肿、嘴唇破裂,更导致了她的左耳从此失聪。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在心里对父亲埋下了深刻的怨恨,她深深厌恶那个整天眉头紧锁、暴躁寡言的男人。那记耳光,似乎将生命里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突然打少了、打没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在她成长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她的内心都如同一丛开在暗处的小花,寂寞卑微却又顽强庞杂。不管表面多么光鲜明媚,也不管生活事业多么有条不紊,她的内心都是惶恐自卑、疑虑重重的。仿佛心的某处藏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黑洞,在阴暗处闪烁着幽冥诡异的磷火,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的光热、安全和快乐。她时常感觉孤独,在人群中,在掌声里,在一个又一个男人温暖炽热的胸口上,她依然孤独。

冷而漫长的孤独。

直到有一天,直到她坐在盛夏的沙滩上,看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儿子跟在丈夫身后嬉戏;直到她幼小的儿子差点摔倒,而她和丈夫不约而同地冲上前去。儿子被两人稳稳地托在手里,一手一个搂着她和丈夫的脖子,软软的小嘴蹭着她的发丝和耳垂:妈妈我爱你;一转头:爸爸我爱你。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决堤似的汹涌而下,把僵硬寒冷了多年的心刹那间泡得很软很暖和。她终于明白,她心灵的某一部分已被留在童年那个冬天太长、太久了。它们保持着幼年的形状被冷冻在那个夜晚,拒绝长大亦无法带走,始终以最初的模样倔强执著地等待着。而等待的,不过是一种最简单、最天然,同时也是最珍贵、最温暖的东西——爱!一个小女孩儿渴望的父爱,那种被欣赏、被庇护、被赞美且无条件的疼爱。

眼泪,沿着尚真的面颊悄然滑落,她再次坚定了要写点什么的想法。她想把孙小茹的成长经历写出来,把她内心的孤独和无助写出来。她相信,孙小茹和她一样,内心的某一部分永远不会长大,永远留在童年的某个时刻了。那些缺失的情感,如同一只无力苍白的小手,孱弱地伸展着,等待引领和抚爱。但那些可以引领的人已经去了,那段陈旧的光阴也去了,留下的,只有那只再也长不大的小手,在阳光无法照到的生命暗影里,伤痛地摇摆、挥动着。

尚真擦擦眼泪,不顾李昂早已睡着,冲动地将他推醒,冲动地和他谈起孙小茹的案子。她目光殷切、神情焦虑,仿佛孙小茹是她的亲人或好友,她的安危对她至关重要。“怎么办?能不能想想办法?这种情况一定要坐牢吗?”

李昂沉默着。“怎么?不能帮吗?”尚真冷笑了:“是不能帮还是不想帮?一个无亲无故、没有背景的小女孩儿没什么可帮的价值对吧?”“小女孩儿?”李昂不解地看着她:“尚真,孙小茹不是小孩儿,她是个神志清醒的成年人,触犯的是法律。并且这个案子事实很清楚,证据也确凿,人证物证都有,人证还包括尚美。这些你都知道,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你想怎么帮?你不会认为一个盗窃惯犯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还会被无罪释放吧?”“可她的情况很特殊,她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是心理疾病。难道这种情况不能从人性化的角度酌情考虑吗?”“谁的情况不特殊?按你的逻辑,杀人犯的情况也特殊,他们也是在某一刻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才杀了人,很多杀人犯也患有心理疾病。尚真,你了解孙小茹吗?你是不是认为一个人只要有理由,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值得无条件原谅?”

尚真微微一怔。

李昂继续说:“你是写小说的,应该比一般人更了解人性的复杂和残酷。有时候,这世上会有一些看似可怜需要帮助的人,但往往可怜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令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真相。你根本不了解孙小茹,你想想,一个不到九岁就能做出那种事情的孩子,真就那么无辜吗?别滥用你的同情心,用滥了反而会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尚真知道,李昂说得对,她确实不清楚孙小茹的底细。但她不准备放弃,她已经决定要把孙小茹的故事写成小说。即使孙小茹真的坐牢也没关系,她要继续沿着孙小茹曾经的生活轨迹探访下去。她好奇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好奇围绕这个女孩儿所发生的一切蛛丝马迹。她相信自己会挖掘出一些有价值、有力量的东西,会写出一部不错的作品。

她感到,她已不可自拔地泥足深陷,已对这个别样的“偷窃癖”深深着迷了。

六、错换的手机

从机场到达入住酒店大约需要半小时车程。尚美坐在车里,怅然凝望着车窗外弥漫着浓郁夏天味道的闽南夜景。

大约几小时前,她还莫名其妙地被当做小偷带进了派出所。而现在,不过短短几小时后,她竟已置身在千里之外的鹭岛厦门了。时空的迅速转换,让她沉浸在一种茫然懵懂的恍惚里。她不敢相信自己已身在异地,也不敢相信下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似乎依然沉浸在关于银灰色背包的悬念里,依然不敢相信失踪的清秀女孩儿是小偷而那个英俊男孩儿就是失主。他和她,根本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而是素不相识、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只是,尚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绕到这件事儿里去。不但绕进去,还是里面最尴尬、最难堪的角色。女孩儿甜美的微笑,男孩儿澄澈的眼神,无不镜子般映照出了她的愚蠢和迟钝。可能只有她吧?只有她才能这么傻乎乎地轻易被人利用而后又狼狈不堪地被人误解。

她记得她在被获准离开派出所时,男孩儿在她耳边说了句话。不过她没听清,也根本不想听清,估计是些不咸不淡的对不起、误会了之类的场面话。她当时急着赶飞机,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飞过去。她是一路小跑着出的派出所大门。因此,在他冷不丁凑到她耳边说话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用懊恼的眼神狠狠白了他一眼。没错儿,算她倒霉,竟一下子碰上了两个如此可怕的人:一个居心叵测地利用她,另一个布局严谨地抓捕她。再加上曲克伟这个讨厌的约会,把她原本轻松惬意的一个下午搞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荒诞闹剧!

一切糟糕透顶!尚美闭上眼,在闷热的车厢里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十点,车子终于驶达了位于厦门市中心的下榻酒店。酒店的档次是五星级,远远高于她们平常出差的入住标准。但因为这次洽谈很重要,而客户时间又紧,很多交流只能利用晚上时间进行。公司为保证和客户之间及时、良好的沟通互动,咬咬牙,也在同一酒店给她们预定了房间。不过,房间的楼层不同,客户在十二层,她们在七层。据奚佳讲,八层以上是豪华房,八层以下则是些条件普通的标准房。

尚美在服务台办理完入住手续,拿了房卡直接去了七层最北头的房间。奚佳已提前一天去了上海,去拜见当地一个重要客户,最快也要搭明天早晨的头班机过来。所以,今晚只有尚美一个人入住。

洗完澡,上了床,尚美迷迷糊糊地开始计划明天的行程。某个时刻,她突然想起应该给尚真发条短信报个平安,那样急匆匆火烧屁股似的从派出所里冲出去,把尚真紧张得够呛,跟在后面一迭声地叮嘱:镇定点儿、来得及、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钱带够了吗、过马路小心……这是姐姐吗?怎么跟妈似的?不,感觉上比妈还啰嗦。

这样想着,尚美忍不住笑了。她挣扎了几下,想起来拿手机。刚才光顾着洗澡休息,手机还放在包里没开机呢。但不知为何,她感觉身子根本不听指挥。努力试了几次,却越来越觉疲乏。终于,她放弃了起床的想法,并在短短几分钟内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尚美被一阵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猛然惊醒。她瞪着天花板,懵懂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此刻不是在碧海花园的家中,而是在千里之外的厦门,在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她翻身下床,拉开窗帘才发现屋外已是天光大亮。和青城多日来阴雨连绵的天气相反,厦门的阳光一大早就是明媚灿烂的。也许是阳光的关系吧?尚美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洗手间,准备洗个澡彻底清醒清醒。

一边洗,尚美一边盘算着奚佳可能到达的时间。想到时间,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竟然一直没开手机。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如果联络不到她,尚真也好、奚佳也好,可想而知会急成什么样子。想到这儿,尚美不由加快了速度,把原本悠闲惬意的轻松一刻,变成了火急火燎的急行军。谁知,刚洗到一半,洗手间的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推开了。尚美一声尖叫,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身体:“谁?!”来人并不说话,倚靠在门边儿乜斜着眼睛看她。尚美定睛一看,竟是奚佳!

奚佳是公司的客户部经理,年龄比尚美大几岁。大学读的公共关系,人也精明乖巧,能力出众,很受公司领导层赏识。在工作上,她俩是各自领域里的强手,私底下却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天呐奚佳!这么快就到了?”尚美很是惊喜。可一看自己赤身裸体的模样,又不免有些恼怒起来。“拜托先关门,正洗澡呢。”奚佳也不说话,黑着脸“呼”一下把门给关上了。片刻,屋里传出奚佳嘻嘻哈哈打电话的声音。

洗完澡,尚美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发现奚佳正脱得一丝不挂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干什么你?”尚美惊讶地瞪大眼睛。奚佳头也不回地直奔洗手间而去,一边走,一边语速极快地告诉她:“我要马上洗澡换衣服,然后出门见客户。你最好赶紧给你姐回电话,她已经给我打八回寻人热线了。还有,本来客户想在今早七点半看看我们的方案,可惜,不管是我还是公司刘总,我们一直找不到你。结果客户把原本应该晚上见面的时间临时取消了,说要赶时间去国外,下午就走。所以我必须马上出门,争取在中午之前见到他并让他改变主意。”说着,奚佳突然一回头,“怎么?大小姐对我的汇报还满意吗?”

尚美一时语塞。“你让我怎么说?拜托你专业一点好不好?这是出差,是公干,不是你个人休息时间的旅游度假。你知不知道?因为联系不到你我们这次厦门之行很可能会变成毫无意义的浪费。如果客户流失,我们回公司怎么交待?”奚佳进了洗手间,开着门,一边哗啦哗啦开水洗澡,一边继续说:“还愣着干吗?开机啊,赶快给你姐回电话。回完电话穿衣服化妆,和我一块儿去堵客户。”

尚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开行李找手机。开了机,她等不及调出电话簿就顺手给尚真拨了过去。片刻,尚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出乎尚美的意料,尚真并没像以往似的劈头盖脸一通数落,而是非常礼貌地和她打招呼:“你好。”“是我。”尚美笑了,“姐,你怎么了?客气得我都不敢认了。”“尚美?你是尚美!”尚真的声音立马儿高出一截,“你换手机了?怪不得一直联系不上,是不是把手机弄丢了?被偷了还是不小心掉了……”“不是,”尚美打断她,“我没丢手机,用的还是以前那部。不过,姐,不好意思,我昨晚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我发誓我想要给你发信息来着,我没忘,真的。后来实在太累了,我就……”“这是谁的手机?奚佳的?哦,不对,号码不对。你手机号为什么换了?”“什么换了?”“手机号。你的号码不是以前那个,是新的。”

尚美看看手里的手机,没错啊,黑色摩托罗拉V3型,是自己的手机没错儿。“不可能吧?就是以前那部,没换。”“奇怪?”听声音尚真也有些疑惑,“要不你再给我发条信息试试吧。我也找通讯公司的朋友问问,看出差有没有这种手机乱码儿的可能。”

挂断电话,尚美想从短信收件箱里找条儿现成信息给尚真转发过去。打开一看,原本满满的收件箱不知为何只剩了三条信息。第一条: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第二条:欧阳,身体怎么样了?病得重不重?拜托你不要生病,快点好起来吧!为你祈祷。第三条:俊航,妈妈在机场等你,到底几点能到?飞机快起飞了,抓紧啊。还有,把手链带上,槟榔的那个,别忘了。

手链?槟榔?什么意思?还有——俊航?俊航是谁?那个,欧阳又是谁?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为你祈祷?到底为谁祈祷?俊航还是欧阳?或者两个都是?

尚美错愕无比!她不敢相信,明明自己的短信收件箱,怎么会一下子冒出个莫名其妙的“俊航”!搞错了吗,还是信号出了问题?或者,是自己眼花了吧?她继续翻看发件箱,她记得给曲克伟发送的那条短信尚未删除。可发件箱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又打开彩信,发现里面有两张图片,一看,竟是两张外国少女身穿比基尼的火辣泳装照。几乎可以确信了,这不是她的手机!她手机里保存的彩信都是网络发送的电影海报图片,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那么,这会是谁的手机?谁会把手机无声无息极其诡异地塞进她的包里?还有,她的手机呢?她自己的手机又到哪里去了?想到这儿,尚美一把抓起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一个兜底儿,将包里杂七杂八的小物件全部倒在了床上。一目了然,没有!她不死心,索性打开行李箱,在一堆衣服鞋子里翻来覆去地翻找。依然没有!

奚佳容光焕发地从洗手间出来,一边走一边安排今天的行程:先堵客户,最好能共进午餐;如果顺利下午可以到处逛逛,顺便买点客人捎带出国的小礼品;晚上八点按原计划和客户做细节交流并争取签约。“一会儿我们俩可得好好配合。如果不顺利,客户下午真飞了,回公司可就丢大人了。我想好了,这个合同必须签,他就是真飞国外我也得跟着一起去。不过这机票钱可得你出,谁让你耽搁事儿了呢。”奚佳一回头,发现尚美坐在床边儿发愣,一副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萎靡相。“喂,大小姐,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尚美抬起头,表情木然地看着奚佳,说:“我在想,这手机什么时候到我包里了?”“哦?”奚佳没明白尚美的意思,“手机怎么了?”“这不是我的手机,是别人的。可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的手机也不见了。”

奚佳怔了片刻,突然起身走到尚美身边,伸手在尚美额头上试了试。“不热啊,怎么了这是?”奚佳收回手,忧心忡忡地看着尚美,说:“哎,说实话,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尚美摇摇头。“你碰什么事儿了吧?还是碰到不喜欢的人了?”

尚美抬起头,眼珠儿定定地盯着奚佳,问:“你说什么?”

奚佳一愣。之后赶紧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我看这样吧,我还是自己去见客户好了。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最好睡一觉。如果顺利等晚上你再出面,谈设计思路必须得你去,其他的我先对付吧。”说着,几下套好衣服,拿起拎包匆匆就走。临出门还不忘再次叮嘱尚美:“睡一觉休息休息脑子,别老想一件事儿。”

尚美怔怔坐着,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奚佳刚才的话:你碰到什么事儿了吧?还是碰到不喜欢的人了?和手机有关的事儿?不喜欢的人?这样想着、想着、想着……突然,尚美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一下子想起来了:银灰色背包、一模一样的铃声、两部同款同色的摩托罗拉手机。她记得当时两部手机前后脚地响了起来。她的那部先响,电话是尚真打来的。可她和尚真的通话刚开始不久,另一部就响了。她只好匆匆挂断,可谁知刚挂断另一部也挂断了。之后,一部再没响过,另一部因为不想听到有关曲克伟的话题被她关机了。再后来,那个男孩儿悄无声息地在身后出现了。紧接着,保安警察围观者一大批人热热闹闹地也出现了。大概,就是那时候吧?就是那时候某个混乱的瞬间里她把两部手机放错了。这一部是男孩儿的,而自己那部,应该在男孩儿背包里才对!

想到这儿,尚美拿起手机,飞快拨出了自己的号码。可奇怪的是,手机居然没开机!她想了想,顺手发了条短信:你好,我叫尚美,是昨天在商场被你布局抓住的小偷。如果开机请按你的手机号码回电话,我想我们可能拿错手机了。

发完信息,尚美穿衣梳头,拿起房卡到二楼的自助餐厅吃早餐。五星级酒店的早餐很是不错,不仅品种齐全,味道可口,时间上也颇宽裕。大概从早晨七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上午十点才结束。尚美用餐时,餐厅的客人已经很少。她找了个角落里靠近窗口的座位,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致。从玻璃窗望出去,尚美惊讶地发现,原来酒店门口的不远处,竟有一个巨大宽广的天然湖。她奇怪如此浩淼的一面湖水,自己昨晚到达时竟丝毫没有察觉。果然五星级!尚美再一次体会出了酒店的档次,毕竟有了这面湖水,不管是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吃饭、穿衣还是聊天、想心事,感觉确实不同。

此刻,阳光正好,碧绿清澈的湖水在阳光下荡漾出道道明亮光耀的水波。尚美眯起眼睛,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带相机或画笔,否则可以隔窗在这个角度拍张湖面的远景或来几笔速写。她马上决定饭后到湖边散散步,近距离看看这片沉静安详的湖。她相信这个美丽的城市会带给她很多愉悦和惊喜,她要用镜头和画笔将其一一定格。

在细嚼慢咽、慢条斯理地用完一顿丰富的早餐后,尚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喜悦和活力。她想起书上关于食物可以缓解压力的说法,亲身体验,感觉效果确实不假。她起身走出餐厅,准备先回房间拿相机,然后到湖边走走。

不知为何,电梯在七层没停,一口气蹿到了二十二层,然后又从二十二层往下跑。十七层停一下,十五层又停。十七层停下的时候门口没人,电梯等了一会儿关门走了。十五层的时候,尚美再度按了按七层按钮,想要电梯快些关门往下走。谁知,就在电梯即将关门的一刹那,门缝里突然伸进来一只雪白的手。这只手把住门的一侧,企图把门从中间拉开。尚美吓了一跳,赶紧按了按开门键。随即,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女人像是受了惊吓或有急事,一进门儿就一迭声地催促尚美,“关门,快关门!”尚美赶紧按下关门键。可就在门扇关闭的同时,尚美发现几个人一边吵吵嚷嚷地叫喊着,一边从走廊深处直扑电梯而来。

真是惊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电梯门就被冲在最前面的中年女人撞开了。尚美匆忙间瞥了一眼,发现门缝外的中年女人气质雍容,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可不知为何她好像很生气,一边跑一边尖声用台湾国语叫骂:“给我站住!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我站住!”瞬间,电梯门完全关闭,将中年女人的叫嚣和愤怒隔离在了门外。尚美听到身后有粗重紧迫的喘息声,接着,是女人委屈的哽咽。她微微侧目,发现身后的女人正背对她打电话,哽咽声比说话声还要大:“你怎么这样对我们……这么多年……你不怕遭报应吗……我走了,以后别再想见儿子啦……”女人说一口轻巧短促的南方普通话,即便哭泣数落,听上去也一唱三叹般温柔娇嗲。

电梯很快到达七层,电梯门一开,尚美准备往外走的同时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当时女人正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忙着归拢头发。凌乱的发丝被整理到耳后,露出的竟是一张白皙标致的脸。女人错愕地盯着尚美,似乎刚刚发现电梯里还有别人。一个短暂的照面,电梯门随即在两人间关闭。尚美往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味女人的脸。因为那张脸让她想起一个很少用到的词汇:倾国倾城。

刚进房间,尚美就听见手机有短信提示。打开一看,发现有两条新信息。第一条:俊航,你没来妈妈很难堪,也很无奈,决定回去了。第二条:什么时候把手机换过来?尚美看得一头雾水。回过头翻看发送号码才确定,自己等的应该就是这条信息。因为这条信息的发送地址显示,它来自自己的号码。她顺手回了一条:我现在厦门,大概明天晚些时候回去。回去联络。

短信发出去,尚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条:怎么称呼你?欧阳还是俊航?很快,短信回过来:欧阳俊航。尚美怔了一下,欧阳俊航?原来自己认为的两个人都是他?原来他的名字应该合起来叫欧阳俊航?她这才意识到欧阳原本就是姓氏,和张王李赵、尚夏黑白一样,都是姓氏。她不禁为自己刚刚有些无知的问题悄悄脸红了一下。

看着屏幕上逐渐暗淡的名字,尚美突然对这个姓氏特别、长相英俊的欧阳俊航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趣。她很好奇他的妈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总喜欢给自己的儿子发短信?她记得周一为从不给她发短信,找她的方式简单直接:要么打座机,要么打手机。即使在两者都打不通的情况下,也从未发过哪怕一个字的短信。还有,那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谁?是谁在感觉和他一个是飞鸟一个是鱼?那么,他会是飞鸟还是鱼?不知为何,尚美觉得他像飞鸟,并且是一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大鸟。那鱼呢?会是一尾漂亮的金鱼吗,还是一尾火红的鲤鱼?抑或,是一条体格巨大、性格温和的鲸鱼吧?她肯定那是个细腻特别的女孩儿,因为一个爱诗的女孩儿,灵魂深处总是会有一些空灵美丽的东西让她与众不同的。所以,因为爱诗,才选择了如此含蓄的方式来表达吧?不过,虽然含蓄,但却依然深情刻骨。只是,不知那只翱翔天空的飞鸟,能否洞悉女孩儿的心事?这些甜美又伤感的心事,不知何时才能从水底绕上云端?

脑子里胡思乱想,手却并不清闲。尚美熟稔地翻看手机,就像平时翻看自己的手机一样。她翻看“我的相册”,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有十几张照片。很多是街头的风景和行人,一看就是兴之所至的随手抓拍。还有一张是欧阳俊航在香港迪斯尼游玩时的照片,带着米老鼠耳朵的头箍,手里拿着大杯冰激凌。不知为何脸上没有笑容,平淡的表情和脑袋上讨喜的头箍很不相配。尚美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戴着手链,果然是槟榔形状。她将照片放大,想看得更仔细些,可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模模糊糊地还是看不清楚。

隐隐约约,尚美觉得耳边飘来一个声音,有些遥远,但异常清晰。“请问,看见我手链了吗?”没错儿,是手链!原来那天,他在她耳边说过的话她竟听得如此清楚:不是对不起,也不是很抱歉,而是手链——你看见我手链了吗?这么说,欧阳俊航的手链不见了。而他把自己的疑问抛给她,用意不言而喻:他在怀疑她,怀疑是她拿走了手链。尽管警察已证明她不是小偷,尽管真正的小偷已经归案,但他仍不信。也许,他只信自己的眼睛吧?包在谁手上,谁就是小偷。

尚美盯着照片,盯着那串槟榔形状的手链。她确定她没见过这串手链,从没见过,包括在商场、杂志或别人身上。她隐隐觉得这个欧阳俊航有点孤僻,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与人交流的方式,无不说明他是个不懂变通和妥协的死心眼儿。她叹口气,心里郁闷之极。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这种人?她决心回青城后马上换回手机,最好不要碰面,用不见面、不交流的办法换回最好。她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往下翻照片。一张是小白狗在草丛间睡觉、一张是雨中百合花的特写,而最后一张,她发现相册的最后一张——竟是端坐着喝咖啡的自己!不会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她连忙将照片凑到眼前仔细查看,看了半天,千真万确,照片里那个神情落寞、眼神涣散的女人就是自己!

尚美惊讶得有些微微晕眩,并不可遏制地再次涌起了那种被人布局捕捉的恐惧愤怒感。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不记得之前曾见过他,可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在他的手机相册里。难道说他在星巴克里曾见过她?难道那天她傻瓜一样等待曲克伟赴约的时候他就在她周围?她仔细回想起那天星巴克里的蛛丝马迹,但除了想起客人不多之外,其余一概空白。

她愤怒之极,直接把电话拨了回去。铃声响了几下,摁断了。再拨,又断了。片刻,一条短信进来:上课,有事儿发信息。上课?尚美苦笑了一下,果然是个小男孩儿,果然还需要上课!她快速摁动键盘,快速将一条措辞严厉的批判短信发了出去:小弟弟,得知你在接受教育我感觉好极了。不过,我看你还是应该抓紧时间选一门素质修养课好好上上。侵犯我的肖像权,你还真过分!过了一会儿,短信回复过来:对不起,那天并不知道会发生以后的事,也没想到会认识你。只是那天的你看上去很美,所以就拍了,是当风景拍的,不针对具体人。如果惹你生气了我道歉,你自己删除吧。

尚美愣住了,感觉本来抡圆的巴掌一下子没了目标。看上去很美?是真的吗?那个神情落寞、眼神散乱的女人看上去有那么美吗?她忍不住又翻出照片看了看,除了看出自己的失望、伤感、不如意之外,实在看不出哪里美。可是,她却奇怪地不再生气了,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有些窃喜。毕竟是被人夸奖了,而被人夸奖又毕竟是件令人愉快的好事儿。

她带着稍许兴奋的心情一跃而起,哼着歌从皮箱里翻出了画夹、笔袋和颜料盒。然后,飞奔下楼,准备去湖边画一幅“白鹭栖湖图”。可是,她刚到酒店大堂,眼睛还没来得及接触湖面,就被正在发生的一起骚乱事件吸引了过去。她发现,三四个女人正在围殴一个女人。她们颇有经验地围成一圈儿,将被打女人紧紧围在圈儿里。这样一来,中间的人逃不出去,只能低头弓背,一边哭一边忍受她们的撕扯和谩骂。尚美听见,那些女人警告被打者:把你儿子交出来,看你再敢当狐狸精,打死你,让你好好长记性……听到狐狸精,尚美微微一怔,她想起了电梯门缝里那张雍容愤怒的中年女人脸。只是,她看了一下,这些围殴者中根本没有中年女人的身影。

很快,酒店保安跑了过来,几个女人见状撒腿就跑。尚美发现,她们并不是没有目标地四散乱跑,而是目标明确地直奔停在酒店门口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而去。瞬间,面包车引擎发动,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保安追出去,企图记下车号,却发现面包车是新的,尚未上牌。他们折回来,和服务员一起将被打女人扶到座椅上。女人摆摆手,一边哭一边小声说着什么。尚美惊讶地发现,这个女人竟然就是刚才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个,那个——倾国倾城。她一下子明白了,倾国倾城的被打一定和中年女人有关。她们不是都骂她狐狸精了吗?好像这世上的漂亮女人都该被骂作狐狸精,而所有的狐狸精都活该挨打!

尚美从大厅里走出去,走过倾国倾城身边的时候发现她正拎着行李起身。她的样子很急,一边摆脱众人往外走,一边在脸上架了副大大的墨镜。恰巧,她在旋转门里和尚美走了个前身贴后身,尚美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夏奈尔香水混杂着汗液的味道。

旋转门缓缓转出,就在两人即将分开的一霎那,尚美清晰地听见倾国倾城在前面轻轻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尚美惊讶地抬头,发现倾国倾城正用嘴抵着话筒小声哭泣。出门后,迅速钻进一辆计程车里扬长而去。尚美怔怔的,望着远去的车子出神。因为刚才,从倾国倾城嘴里喊出的那个名字她也熟悉。

那个名字是:俊航。

七、槟榔手链

回青城的当天,尚美就给欧阳俊航发了短信:我回来了,找时间换回手机吧。欧阳俊航的回复依然言简意赅:好。

尚美看着这个“好”字,有些哭笑不得。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这种人,这种如此自我、如此不屑沟通的人。她摁下发送键,把编好的短信发了出去。在短信里,她用一种长辈的宽容和体贴征求他的意见:你看,我们在你学校附近见面怎么样?我可以去找你。没想到,欧阳俊航并不领情,一口回绝了:不用,还是找你方便的地方,我去找你。尚美想了想,回复:那好,明晚七点半老地方见吧。片刻,欧阳俊航的短信进来,还是一个字:好。

好?尚美诧异了,好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明白老地方在哪里?但是,他怎么会明白她说的老地方在哪里?他们萍水相逢,没有相处的经历和经验,而这种不需言语、只凭意会的默契和共鸣,却是只有那些经过长时间相处的人才能拥有和体会的。这种共鸣他们有吗?这种熟悉和贴近他们有吗?如果没有,他理解的老地方会是哪里?

尚美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够厚道,不应该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儿开这种玩笑。她应该直说的,应该直来直去地表达。可现在,话已说到了这种程度,若再挽回未免有些画蛇添足的嫌疑。算了,不如这样吧。这样也好。再者,尚美也充满好奇,她很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个自负的家伙能有多大本事?是不是找老地方的时候也能像他说“好”的时候这么干脆利落?

第二天晚上下班,奚佳兴冲冲地约尚美共进晚餐。尚美有些为难,推辞说晚上还有约会。奚佳很干脆地挥挥手:“取消取消,老夫老妻的不嫌腻啊?就一晚上,顶多一个小时,你帮我参谋参谋。”“参谋什么?”尚美有些意外。

奚佳诡秘地笑笑:“认识个朋友,约我吃饭。第一次见面,心里没底儿,你帮忙坐坐镇。”“相亲吧?”尚美笑了,“这就对了,终于开始新生活了。不过你相亲我去干吗?电灯泡怪亮的,多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可不是光当电灯泡,你得帮忙控制局面。”“我?”尚美吃惊地指指自己,“你相亲我控制局面?”“很简单,就是配合我。要是我满意呢,就用手在你胳膊上拧一下,你接到信号就开始真诚自然地表扬我,表扬得越全面越好。你知道这些话我不能自己说的,不太合适,你来说最好。说完了你就赶紧撤,找老曲约会去。如果不满意呢,我就会在桌子底下踩你一脚。这个时候你就说去洗手间,然后在洗手间给我打手机,说单位有急事找我,我们一起走。怎么样?不难吧?”

尚美撇撇嘴,上上下下打量着奚佳,说:“想得还真全面,把人都用到淋漓尽致了。”“怎么办?”奚佳叹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下半辈子能有个幸福归宿嘛。你是有老曲了,不急。我可一天一个样儿,天天人比黄花瘦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在厦门你手机打不通谁给你补的台?还不是我。你想想,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拿下那份合同容易吗?功劳可算成了咱俩人的。现在朋友需要你的一只胳膊助助力,你该不会说胳膊疼伸不出来吧?”“谁胳膊疼了?”尚美笑着说:“我又没说不去。只要你不怕我的魅力盖过你,抢了你风头就行。”“那可难说,就看今晚来的是谁了。就算我是西施,如果来个猪八戒,没准儿看好的还真是你这个白骨精呢。没办法,一人一个眼光嘛。”说着,奚佳开心地笑起来。“你才白骨精呢!”尚美也笑了。她一点都不担心会出现什么猪八戒,因为她相信奚佳的眼光。奚佳挑人的眼光很地道,尤其挑男人。再者,尚美也是真心想帮奚佳,毕竟奚佳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这是她第二段感情的起点,是该有个好开场才行。想到这儿,尚美亲热地挽起奚佳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着搭上计程车,直奔约好的酒店而去。

果然,不出尚美所料,来的不是猪八戒,而是一个眉目和善、开朗善谈的健身教练。教练姓刘,叫刘昭,在本市一家著名健身中心担任首席教练。尚美感觉还行,觉得刘昭属于那种不出眼、不出色但也不出格、不出轨的男人,应该是个好老公的不错人选。她看看奚佳,着急地等待着奚佳的信号。可奚佳嘴角挂着微笑,不紧不慢地夹着菜,举止优雅、言谈得体,好像根本忘记了信号这回事儿。

很快,谈笑风生的四十分钟过去了,奚佳放下筷子,拿起细瓷茶杯,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碧螺春茶。与此同时,尚美感觉自己的脚被人狠狠踩了一下,她一惊,差点叫出声来。“怎么了?”奚佳故作关心地凑上前来。刘昭也赶紧欠身问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尚美脸一红,匆忙站起身,抓起沙发上的皮包边走边说:“对不起,我去个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一切按计划进行。不一会儿,奚佳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她看上去精神不错,笑嘻嘻地问尚美:“伙食还行吧?吃饱了没有?”

尚美一脸的不解:“信号发错了吧?我觉得刘昭还行。”“行什么行?根本不行,整个儿就一猪八戒。”奚佳一边洗手,一边左顾右盼地照镜子。“刘昭哪像猪八戒了?身材好,长得也跟唐僧似的,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男人。”“是猪八戒。”奚佳抽出纸巾擦手,“没看那眼神儿贼溜溜地净瞟你吗?不是猪八戒是什么?”“我?”尚美不解地瞪大眼睛。“对啊。”奚佳将纸巾丢进垃圾桶,“你是白骨精嘛,当然招猪八戒喜欢。”说完,哈哈大笑着率先跑出门去。

七点一刻,尚美和奚佳在路口分手。奚佳要去美容院做脸剪头发,尚美则要赶去赴约。奚佳挥挥手:“谢了,代问老曲好。”尚美笑笑,笑容隐没在路灯的暗影里,有些虚弱和疲惫。是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疲惫,只要听到曲克伟的名字就会立马儿变得很虚弱、很疲惫。曲克伟再没联系她,出差回来后两人谁也没再找谁。可尚美心里清楚,拖延和回避都只是暂时,事情早晚得有个结果。四年多的感情,未婚妻的身份,加上共同拥有的房子,这一切加起来是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不至于简单到一句“不合适”就草草结束了吧?至少要开诚布公地说实话,要让她确切知道分手的原因。她决定再等等,她相信曲克伟很快就会和她联络。“不至于像个怨妇一样跑去纠缠吧?”尚美叹口气,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等等吧,只能再等等看,总会有消息的。她低着头,一边疾步快走,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

七点四十分,尚美气喘吁吁地走进中心购物广场。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被当作小偷带去了派出所,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欧阳俊航。她曾发誓不再踏入这个是非之地半步,至少一段时间内她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再来了。可谁知鬼使神差,就在欧阳俊航让她选地方的一刹那,她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竟是这里——中心购物广场的星巴克咖啡厅。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老地方”的称呼是否确切,也不知道是否只要共同来过一次的地方就可以被称之为老地方,并且这个“共同”还很牵强,牵强到概率极大——只要同一时刻坐在同一个地方的人均可算数。然而,她就那么说了,虽然不合情理,也显得怪里怪气,但那个瞬间她脑子闪现的就是这个词——老地方,她就是想把这儿称作老地方。

穿过大厅,星巴克近在咫尺。尚美突然紧张起来,是那种带点好奇和兴奋的紧张。她不知道欧阳俊航理解的老地方是否就是这里?或者他理解错了?他的自负自大害了他,此刻他正傻乎乎地坐在别处翘首企盼也说不定。她打开包,掏出手机拿在手里,想着一会儿找不到他马上主动打电话联系。不管他在哪里,她都会立即赶过去找他,并且还会给他保留面子,绝不主动说明老地方的真正所在。

尚美走进星巴克,屏息静气地准备在一丛丛人头中仔细查找。突然,有人挥手,“嗨,这里。”她一惊,抬头一看,欧阳俊航正坐在西北靠窗的一角儿冲她挥手。她赶紧微笑回应,心里却纠结起一股颇为复杂的情绪。“他竟然找到了!竟然!”她有种阴谋被戳穿的尴尬、一些小小的失望和与对方心有灵犀的欢喜。面对面坐下后,不知为何,一路的轻松自信突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莫名其妙的陌生、紧张和无所适从。她看看他,目光闪烁,犹豫着是否该为自己的迟到说声抱歉或解释点什么。“尚美,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尚美一怔。非常奇怪,这句毫不客气的指责竟让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听见他熟人一样地叫她尚美,而不是客套疏远的称她尚小姐。她喜欢别人直截了当叫她名字,而不是以她的性别、年龄、职业或职位做主语的尚××。因为在她看来,某种程度上一个人对你的称呼,决定了潜意识里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以及你们之间的远近亲疏。“对不起,我临时有点急事,耽搁了,不然这样吧,这顿我来请,你想喝什么随便点,算我道歉。”尚美一脸真诚。“那倒不必。我只是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迟到。你看上去不像那种会迟到的女孩儿。”“是吗?哪里不像?”“帮陌生人看包看到差点耽搁上飞机,这种人骨子里肯定非常认真。认真的人一般不迟到,他们对自己有顾虑或者说有要求,总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尚美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笑着说:“其实,你不太了解我,我根本不是个仔细认真的人,恰恰相反,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马虎。你知道吗?小时候学校考试,本来能考一百分的卷子,我却总是因为粗心被扣掉几分。还有一次运动会,直到上场了才发现拿成了我姐的跑鞋,结果枪一响我只能赤脚跑。那次就更离谱了,参加市里的绘画比赛,水彩盒几乎是空的。别人的画五彩缤纷特别生动,我因为只有红色和蓝色,所以只画了大海和晚霞。小时候我妈就给我和我姐一人起了一个外号,我叫没头脑,我姐叫不高兴,我俩合起来就是那个动画片《没头脑与不高兴》。因为我整天忘东忘西迷迷糊糊的老出错儿,我姐就皱着眉、沉着脸看什么都不顺眼……”

边说,尚美边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发现欧阳俊航也在笑。这令她始料未及,颇感意外。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与平常判若两人,尤其与那种沉静漠然的神态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刻,他的笑容明亮真诚,带着暖暖的温度和透明的亮度,孩子般干净柔软,仿佛发自灵魂和肺腑,不掺一点虚假和杂质。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他长着干净爽洁的内双眼皮,偶尔低头俯视时眼睑内侧会呈现出一条秀气的弧线。而他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竟像月光下轻柔拍岸的海水,一下一下,把她的心越拍越乱。她慌乱地转过头,再次意识到,坐在对面的虽然只是个年轻男孩儿,却也是个相貌出众的英俊男孩儿。而英俊,应该是种病毒,一种对大多数女人来讲都难以免疫的流行病毒。“怎么了尚美?为什么不说了?你讲得太有趣了。”

尚美掩饰地笑着,“哦,大概是我说话比较随便,听上去有点可笑吧?我妈总批评我说话太随便,好像都不经过大脑思考,乱讲一气。”“不是乱讲,是你说话的样子很生动。你的话也很有感染力,让人爱听。”“我吗?”尚美有点惊讶。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表扬她讲话生动。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把自己划分在语言表达能力较弱的一类。

欧阳俊航点点头:“对,就是你。没想到一个设计师的口才竟然这么好,都赶上我们学校的教授了。”

尚美笑了:“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做幼儿教师,另一个就是成为画家。后来,感觉成为画家太难了,就想不如当个漫画作者,画画儿童漫画。我的理想生活是白天教小朋友画画,晚上画漫画故事给小朋友看。不过很可惜,如今两个理想都没实现。我只当了个普普通通的小设计师,天天靠设计广告混口饭吃。”

欧阳俊航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尚美,你是因为喜欢小朋友才想当幼儿园老师的吗?”“对啊,怎么了?”“没什么。随便问问。”“难道?你不喜欢小朋友?”尚美笑着问。

欧阳俊航看着她,表情不置可否。“没关系,”尚美安慰地说,“很多人一开始都这样。以后会改变的,等你结了婚,自己有了孩子自然而然就会喜欢的。不过,现在不喜欢不要紧,但一定要善待他们。不要忽视他们的要求,更不要蔑视他们的想法,要尊重他们、爱护他们,这样你就能得到他们的护佑。”“护佑?”欧阳俊航颇为不解,“护佑什么?”

尚美从包里拿出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个小孩子。然后,又在小孩子身下画了一朵绽放的莲花。“其实,每个小朋友的身上都有佛性,他们眼里的万物就是本真的世界。所以,爱护他们就是最好的修行,你修行得越好,得到的点化和护佑就越多。明白吗?”

欧阳俊航似乎不太明白,他沉默地盯着画纸,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关系,以后……”尚美正说着,手机突然响了,突兀的铃声把两人吓了一跳。欧阳俊航连忙把自己面前的手机递给尚美,说:“快接吧,这两天这个号码找你好几次了。”

尚美一看,是曲克伟。她犹豫了一下,几秒钟,非常短的一下,然后将电话轻轻挂断了。虽然,她很盼望曲克伟的电话,也很想把两人之间的问题早点谈清楚,但在此时此刻,她忽然变得矜持在意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翻弄自己的情感隐私,哪怕这个外人正和她关系融洽,相谈甚欢。

铃声骤然停止。欧阳俊航不安地欠欠身,问:“不接吗?是不是我在不方便?”“哦,不是,是电话自己断了。”一边说,尚美一边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起手机。忽然,她发现自己手机上多出一样东西——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链子是螺旋扭纹的亚光样式,底端坠一尾造型传神、憨态可掬的小鲤鱼,看上去精致又不失情趣。不知为何,这条锦鲤戏水的手机链突然让她想起了那条短信,那条飞鸟和鱼的短信。只是,她不明白,那是深潜海底的鱼儿何时跑到了自己手机上。

欧阳俊航看上去有些紧张,他端着肩膀,上半身挺得笔直。“这不是礼物,是歉意。那天误会你了,非常对不起。”

尚美刚想说话,曲克伟的电话又来了。她盯着屏幕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再次将其挂断。然后,她笑着把自己面前的手机从桌上推过去,抱歉地说:“欧阳,这是你的。当初怪我,是我把两部手机搞错了。”片刻,她又说:“谢谢你的手机链。不过,这部手机可没什么标识,恐怕还是容易混淆,你不会再和别人拿错吧?”“不会,这种错误我不常犯。”欧阳俊航接过手机,笑着站起身来,“接电话吧,我走了。我会再和你联络。”说罢,他摆摆手,拎起硕大的背包转身欲走。“等等!”

欧阳俊航的脚步戛然而止。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尚美,“还有事吗?”“哦,这个。”尚美从包里掏出样东西,递过去,“你的手链,还给你。”

可是,出乎尚美的预料,欧阳俊航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立马儿将手链接过去。而是站着,被人施了魔法般定定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尚美手上,然后,又从手上艰难地转移到脸上。他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漫长、沉重,却又无比错愕、无限惊喜地凝视。尚美有些不自然了,她看看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一个做工精细、浅褐色、槟榔形状的手链。有什么不对吗?那天,他凑近自己耳边问起的不就是这个手链吗?她看过他的照片,他在迪斯尼游玩的照片里不是戴了串一模一样的手链吗?

那天下午,她和奚佳在厦门的南普陀寺周围闲逛,无意间发现了这串手链。为确保一模一样,她还拿出了照片比照。奚佳也参与了意见,也觉得没有问题,她才安心把它买下来。因为表现得太过喜欢,商贩吃定了她们,怎么都不肯让价。结果,原价买下来的,一分钱没降。

买下后,她犹豫着该不该给他?或者通过什么方式给他?她猜想这条手链对他一定很重要,否则那天在派出所,他应该不会跟出来索要。还有,他妈妈在短信里叮嘱他,要他带上手链去机场。可是,他的手链丢了。她还记得他妈妈给他发的短信:俊航,你没来妈妈很难堪,也很无奈,决定回去了。他为什么没去?为什么要让妈妈难堪和无奈?是因为丢了手链没能成行吧?所以,当她在小店里发现这个槟榔手链的一刹那,就已经决定了,不管多少钱,也不管他会不会收到,她都要买下来送给他。不,不是送,应该是还,她要把手链还给他。

本来,她是不想拿出来的。因为还没有考虑清楚,再者,觉得时机并不成熟。整个晚上,被奚佳相亲的事儿一搅,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条手链的存在。可谁知,就在刚才,就在欧阳俊航准备离开的一刹那,她的嘴巴竟不听使唤地自己喊出来了。他的惊讶很正常,并且她也知道他据此会怎么看待自己。他会认为是她故意拿走了自己的手链,会认为她品质不好,甚至认为,她也是小偷。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他的表情、反应、惊讶、疑惑,通通都在意料中。但,意料归意料,当一切意料真正应验的时候,尚美还是觉出了尴尬和难堪,觉出了浑身上下每个毛孔的紧张和不自在。“怎么?不拿着吗?”尚美笑着,努力保持着轻松自如的微笑。但这微笑已明显力不能支,她觉得虚弱,觉得再继续僵持下去她就要哭了。终于,欧阳俊航伸出了手。他笑着,是那种干净柔软、孩子般的微笑。他笑着接过手链,顺势戴在了左手腕上。然后晃晃手,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就在欧阳俊航微笑着看她的一瞬间,那种澄净清澈的眼神让尚美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她曾深爱过的诗,也是一首快要被遗忘的诗:

我的爱人/他没有见过阴云/他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他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八、待售的婚房

这段时间,尚真通过各种渠道,将孙小茹的资料查了个底儿朝天。只要能找到、能看清的文字记录,她基本都过了个遍。可不知为何,随着调查了解的深入,尚真的心情也日益复杂起来。就好比一杯水,装在玻璃杯里的时候,以为它就是透明清澈的纯净水;可有一天倒进了可乐瓶里,却发现这杯水竟变成了可口可乐;然后倒进果汁盒里,发现这杯水又变成了果汁。最终,尚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不是一杯单纯意义上的水,这实际上是一个魔法师的配方。只要魔法师高兴,随时可调配出任何东西。而这个魔法师不是别人,就是孙小茹本人。

曾经一度,尚真喜欢过香港明星梅艳芳,喜欢她的歌声和眼神,尤其喜欢她在《胭脂扣》里扮演的女鬼如花。当年,梅艳芳以造型多变、风格大胆被港台媒体誉为“百变天后”。之后,这个名号也随着铺天盖地的八卦杂志和娱乐新闻迅速叫响。似乎梅艳芳是一个谁也无法看透、谁也不能预测和把握的诡异女人,拥有变幻莫测的百张面孔,并且张张逼真,难辨真伪。

尚真当时还念高中,却对梅艳芳这个“百变天后”的名号嗤之以鼻。她盯着墙上的大幅海报反复观察,怎么看都觉得梅艳芳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眼神寂寞、性格倔强的清瘦女人。不管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她永远都变不成清纯的女学生、柔美的富家小姐或那种绵里藏针、心机重重的小妾姨太太。所以,《半生缘》里她演的是做舞女养家的姐姐曼璐,而不是那个饱读诗书的妹妹曼帧。如果真的百变,那应该穿上布旗袍,扎上长辫子就能变成曼帧才对。可事实上,她不能,她就是梅艳芳,那些眼神里的沧桑、笑容里的落寞,哪里是几件衣服和造型就能遮掩住的?

不止梅艳芳,尚真认为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虽然社会赋予了每个人多个不同的角色,但实际上你就是你,骨子里有种特质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这一点上,尚真经常拿自己打比喻。比如说,虽然她同时扮演着女儿、妻子、妈妈、记者的多重角色,但这些角色之间都是有着密切联系的,这种联系就是她的特质。而她的特质,也就是她性格中最显著的两个特点:敏感和倔强。她就是尚真,她永远无法像尚美那样没心没肺、慢条斯理,也做不到像李昂那样大度包容、缜密理性。一遇到问题,她马上就表露出了属于尚真特有的东西,就像鸟要飞鱼要游一样,总有自己抹不掉的标记。

然而,尚真心里这个根深蒂固、牢不可摧的观点,如今却被孙小茹给轻易摧毁了。和梅艳芳相比,尚真觉得孙小茹才是百变天后,并且是货真价实、当之无愧的百变。查阅孙小茹的档案,尚真惊讶地发现,在孙小茹第一次判刑之前,她竟然是某模特公司的平面模特儿。虽说是业余的,但却同时为好几家公司工作。除拍摄少女杂志的封面、插图外,还帮厂家拍产品广告,帮电视台拍过多期TV短片。此外,孙小茹还有主要工作,她的主要工作是在某家大型旅游公司担任国内导游。另外,档案里提到一句,孙小茹似乎结过一次婚,但婚龄很短,且男方的姓名、职业、年龄、籍贯等都没有记录,一概空白。

还有,尚真发现,当年孙小茹的母亲跳海身亡后,她并没有跟随生父生活,而是被送到了奶奶家。因为当时他的生父正准备再婚,没过门儿的继母也刚刚生下一个女儿。继母坚决反对孙小茹进门,理由是害怕襁褓中的女儿再遭不测。一直到生父的第二次婚姻结束,孙小茹才被接到生父身边。而那时她已经十六岁,正在跟一个开连锁饭店的小老板同居,衣食无忧,学费也有人付,已基本做到了自食其力,不再需要生父的任何关照了。

而在此期间,孙小茹一直都在偷窃,隔三差五、十天半个月的,她总要顺手干上一把。在档案里,尚真发现了当年那个小老板的证词,小老板向警方作证:孙小茹不是坏女孩儿,也不缺钱。“她就是忍不住,她心里憋得慌。”小老板如是向警察解释。

可后来,这个小老板却突然意外身亡,身亡的原因是饮酒过量加煤气中毒。而那时候,孙小茹已和小老板分手多日,跟一个三流导演跑广州进修去了。可尚真在一份店员的问询笔录里看到,有店员怀疑老板之死是孙小茹下的毒手。因为当时小老板要结婚,未婚妻是公司里一个才貌双全的女研究生。孙小茹对小老板的选择恨之入骨,不仅狠狠敲了一笔竹杠,还扬言要让他不得好死。但最终,这份笔录因证据不全被淹没在了案卷里,小老板的死也被定性为意外,属意外煤气中毒死亡。

但不知为何,看完这份案卷尚真竟好几天浑身发冷。她浮想联翩、疑虑重重,老觉得背后有双手,不知何时会突然伸出来,拍她一下或扼住她的咽喉。好几次,她都决定放弃算了,因为她感觉自己不能老接触这些暗面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对她的心理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从另一个角度,尚真又确实无法放弃孙小茹。这个女孩儿太吸引她了,作为素材,孙小茹的故事不用修饰,也无须加工,实打实地写出来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精彩小说。况且,还远不止这些,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那些以后的、未来的、未知的事情,都会随着孙小茹生命的流向愈加精彩纷呈。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注定一辈子安安稳稳、平淡无奇,而有些人却注定要和这个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尚真觉得孙小茹就属后者,她的存在就是故事、就是情节,就能吸引人不由自主、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下去。

除了孙小茹本身,尚真还对孙小茹几个关键生活轨迹的转换很感兴趣。在她看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生活轨迹的转换,孙小茹才一步一步逐渐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如果当初,生活轨迹的哪一环突然变了,一些事情也可能随之改变,那么,今天的孙小茹可能就不是“偷窃癖”孙小茹,而是另外一个人了。

而这些轨迹的临界点,是一些和孙小茹关系密切或曾经密切的人,尚真想一一了解清楚。因为只有了解清楚了他们,才有可能更深刻、更透彻地了解孙小茹。这些人包括:孙小茹的生父、当年的继父、小老板,以及她的前夫。尚真将这些名字一一写在采访本上,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再将其中的一个轻轻划掉。

第一个被划掉的是小老板。这个人已经死了,尽管死因可疑,但毕竟已时过境迁、逝去多年。尚真不是警察,也没理由为一个莫须有的怀疑就兴师动众地再掀波澜。既然往事已成云烟,那就不如不去追究,让逝者好好安息吧。

第二个划掉的是当年的继父。这个男人在孙小茹母亲死后的第三年再婚,婚后又生了一儿一女。自此婚姻美满,生活幸福。如今,他的一双儿女已长大成人,可惜的是,此人命不长久,已于两年前罹患鼻咽癌去世了。

然后,采访本上还剩下两个名字。一个是孙小茹的生父,一个是她的前夫。前夫的情况比较特殊,查找起来根本无从下手。尚真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从生父开始。她大致了解了一下生父的情况,得知孙小茹的生父共结过三次婚,孙小茹是他和原配的女儿。除孙小茹外,第二任妻子也给他留下一个女儿,就是当年那个被继母当成理由而拒绝孙小茹回到生父身边的女婴。第三任妻子和其生父没有子女,带了一个儿子,系自己和前夫所生。

尚真看到这里,不由得感到心累。试想,这么复杂的家庭环境,光听听都会打怵,深陷其中的感觉可想而知!她想起了曾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书上说: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的不平等。现在想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因为对一个人的成长而言,原生家庭的环境至关重要。而选择原生家庭的权力,是任何生命都不可能拥有的。因此,很多人将此归结于命,环境好,就是命好;反之,就是命薄。

不过,尚真这次并不打算只看看材料就算了。她想做点深入了解,想和孙小茹的生父见个面,最好能就某个话题聊上几句。斟酌再三,她决定装成一个租房者,到孙小茹生父的住地附近走走,然后伺机登门造访。

依照地址,尚真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幢老房子——一座隐没在高楼大厦之间、年代久远的日式二层楼。她在楼下转了一会儿,发现附近有个公共汽车站,人来人往还算繁华。汽车站旁边一溜儿开着十几家店铺:西点房、美发店、皮鞋屋、外贸服装店、五金店、小超市、银行,等等。都是些门脸儿不大的民生店铺。最头儿上是一家房屋中介,挂着“新世纪房屋置换公司第三分店”的牌匾。尚真心里怦然动了一下,“新世纪”三个红彤彤的大字晃得她有些眼疼。她信步走进店里,立即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店员迎上来热情接待。尚真只好坐下,简单问了问周边房子的价格和行情,听了听店员对几个推荐户型的介绍。

女店员问她:“您选择这里有特殊理由吗?如果单纯为孩子上学落户口,我们建议您选一个老房子的单间儿就行,就像那种。”女店员一指窗外。尚真一看,女店员所指正是孙小茹生父住的那座老式二层楼。

尚真笑笑:“那座楼我倒挺感兴趣,就是觉得有些旧,不知道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住户大多都是本地人,坐地户多一些。个别房子在出租,租户也大多是孩子在附近上学的。要卖的只有一家,不过没有产权,是使用权。您觉得怎么样?”

尚真摇摇头:“使用权不太合适吧?”“哦,那您稍等。”女店员拿起另外一本厚厚的信息册,熟练地打开,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信息说:“如果您不是因为孩子上学,我建议您买其他地段的房子。这些地段居住环境更好,交通方便,配套齐全,不仅有产权,还是房龄五年之内全封闭小区的新房。您看这几套,都是这几天刚来的新房源。”

尚真敷衍着,凑上去随便扫了几眼。突然,她眼前一亮,在诸多房屋信息中赫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碧海花园小区八号楼四单元四○二。怎么会在这里?尚真悚然一惊!这个地址她太熟悉了,这是她亲自从当时尚未竣工的小区图纸上挑选出来的房子,是她妹妹尚美的婚房!可是,尚美的婚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挂在中介公司出售?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尚美和曲克伟的关系真出了问题?难道两个小记者的八卦不是无中生有的绯闻而是事实?难道……一时间,无数个问题像被拆乱的毛线球,千头万绪、乱糟糟地在尚真脑子里纠结、缠绕。“请问您有感兴趣的房子吗?”女店员打量着尚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尚真指着尚美的房子,问,“这套房子是租是卖?”“卖!当然是卖!”女店员大喜,“哎呀,您可真是太有眼光啦。不瞒您说,这套房子昨天下午才挂上,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抢着交定金了。要不是因为房主只要现金不贷款,今天上午就出手了。”“现金?为什么只要现金?”“因为这套房子的售价低呀。您没发现吗?您看,”女店员指指并排的其他几套房子,“您看这价格差了多少?七八万块钱呢。”“可是,”尚真还是搞不懂,她皱着眉,一脸疑惑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现金会比贷款便宜这么多。”

女店员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男店员,两人无奈地笑了。男店员说:“是这样,一般来说贷款要走程序,周期长,速度相对比较慢。现金就要简便很多。一般强调要现金的房主,要么是怕麻烦,要么是房子急于出手。”“那这套呢?这套什么情况?”“两者都有。这套房子本来是房主的婚房,刚装修好。但现在房主在别处另有了婚房,加上婚期在即,所以想把房子赶紧卖了套现。”“这么急?”“是啊,”女店员笑了,“要不怎么会一下子便宜这么多?”“那,我能和房主谈谈吗?房主姓什么?”

两个店员对视了一下。女店员微笑着说:“是这样,我们有这套房子的户型图,还有房主的房产证复印件,您先看看。要是满意我们还可以安排您看现房,等看好现房,决定签合同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帮您联系房主。”“对,”男店员补充说,“因为房主工作很忙,所以请您还是先看房子,房子看满意了,我们再谈其他细节。”说着,他起身打开一只文件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资料,您看看。”男店员把信封递给尚真,又说:“说实话,我们是和房主的亲戚认识,所以人家才把房子只放在我们一家卖。如果多放几家中介,这房子恐怕早出手了。”

尚真打开纸袋,将房图和房产证复印件打开。果然!就是她亲手挑选的房子,就是那套碧海花园小区八号楼四单元四○二室的房子没错儿!可这是尚美的婚房,婚还没结干吗要急着卖房子?尚真强压怒火,顺手把房产证复印件拿起来看了看。本来,她以为复印件上会是两个人的名字,但仔细一看,没有尚美,居然是曲克伟一个人的!这怎么可能?明明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房子,明明合同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可现在怎么变成了曲克伟自己的?怎么突然之间好好的房子竟成了他一个人的?还有,这房产证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两个人的房子竟办成了曲克伟一个人的房产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个,”尚真指指房产证,说,“这个复印件好像不够正式,不会是假的吧?”“不会的,这您尽管放心。”男店员指着桌上的材料说:“这些都是经过我们公司核实的,尤其房产证,我们根据编号查询过房产交易中心,货真价实,绝对没问题的。”“是啊。”女店员脸上一直挂着职业式的微笑,“我们是大公司,最看重的就是信誉。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按编号去查一下,很方便的,打个电话就行。”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事实一旦被证明,尚真还是觉得怒不可遏!她蹭一下站起来,拍着房产证复印件说:“联系房主,签合同。这套房子我要了,现金买,马上!”

两个店员一愣。马上,女店员开始打电话,但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对不起,房主可能比较忙,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要不这样吧,您留个电话,回头,最晚明天我们和您联系,具体事宜等我们联系上房主再谈,您看怎么样?”女店员满脸歉意。“不用了,我自己找他。”尚真抄起手机,调出曲克伟的电话打了过去。不想,话筒里一个女声告诉她: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不方便接听,请转接语音信箱。语音信箱?什么狗屁信箱!尚真恨恨地挂断电话。接着,她调出手机里的另一个号码打了过去。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低而温柔,带着南方普通话轻软绵长的拖音:“怎么?出差回来了?”

尚真一怔,旋即说:“哦,对,回来了。”接着,她马上说:“我现在正在你们集团下属的新世纪房屋置换公司第三分店。我妹妹的房子被人用欺骗手段挂在这里出售,请你帮忙告诉你的店员,这套房子不能卖,具体情况等我搞清楚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拜托。”少顷,她举着手机询问已目瞪口呆的男女店员,“你们俩谁是领导?接个电话。”

男店员咽口唾沫,小声说:“我、我是店长。”然后,他接过电话,一边听,一边毕恭毕敬地连连称是:好的、知道了、明白、您放心、放心吧。挂断电话,他用异常复杂的眼神恭敬地看着尚真,语气里也带了明显的客套和小心:“刚才黄董的指示我们明白了,您放心,这套房子我们不卖了。”“谢谢。”尚真点点头,在男女店员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匆匆告辞。出了门儿,她顺手招了辆计程车,一路疾驰,直奔青城市房产交易中心而去。

九、似是故人来

一大早,尚书田刚在办公室坐好,茶没泡,报纸没打开,尚真就一头撞了进来。“爸,您认识许权丹吧?”“谁?”“怎么?您不认识许权丹吗?”因左耳失聪,尚真习惯性地向右侧偏着头。她眼神凌厉,言语间带有明显的质问和挑衅。尚书田摆摆手,示意尚真坐下。“坐下说,慢慢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不用了,弄清楚我就走。”“你想问什么?”“许权丹!您和许权丹是什么关系?”

尚书田沉默了。他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意外和惊讶。许权丹?尚真怎么会知道许权丹?她这么气势汹汹的难道是和许权丹有关?而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好?说什么呢?朋友?依尚真的脾气肯定会追问是什么朋友?他该怎么说?普通朋友?好朋友?还是直接告诉她许权丹曾经是他的对象,拿现在话讲就是女朋友、未婚妻,是周一蓝之前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可是,当着女儿,尤其是当着尚真的面儿,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往事如烟,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其实做梦都没想到还会再和许权丹碰面。而这个他曾深深迷恋又曾深深伤害过他的女人,总是谜一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后也是。但如今,他们俩到底该算什么关系,这一点连尚书田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看看尚真,后者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略一思索,决定实话实说,但只说主干不讲旁支。尚书田明白,尚真和尚美不同,尚真做事扎实果断,颇有城府。但凡她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难,就一定是心里有底、证据确凿地有备而来。他不想,也认为没有必要因一个已没任何关联的女人再伤了父女感情。尤其是和尚真的感情。

每次看见尚真,尚书田的心里总会涌起愧疚。坦白说,他不是特别喜欢尚真。泼辣能干的尚真和娇憨单纯的尚美相比,他更偏爱尚美一些。但是,他又不能不纵容尚真,作为父亲,他令她失聪。这种亏欠,让他从感情上一辈子都觉得对她不起。的确,从那以后,他基本上是在纵容她了。她不理他,视他如空气,他笑笑,并不计较;她鼓动周一蓝和他离婚,并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坚决要求周一蓝和他分床睡,他也笑笑。很多事,甚至她对尚美的横刀夺爱,他也只是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嘴上从未流露过半句。

尚书田大概知道一些尚美和李昂的事儿,是偶然一次被他在马路上恰巧撞见的。他晚上回家,坐在车里,经过海边一条马路时,看见尚美和一个男孩儿并肩站在斑马线旁。他让司机停车,趴在车窗上张望了一会儿。他发现尚美一直在笑,笑得很开心。在并不暗沉的夜色里,尚书田清楚地看见那个男孩儿个子瘦高,清秀儒雅。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一年,尚美刚满二十二岁,美院即将毕业,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实习。

尚书田后来粗略算了算,差不多过了半年吧。半年后的某个周末下午,尚书田再次见到了那个清秀儒雅的男孩儿。这次,男孩儿被尚真牵着手,诚惶诚恐地站在他们家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尚真隆重地向他和周一蓝介绍:“这是李昂,我男朋友,我们准备明年春天结婚。”李昂低着头,尚书田看不见他的眼睛。周一蓝好像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热情地嘘寒问暖,絮絮叨叨。尚书田一直沉默,直到李昂告辞要走,他才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尚真还有个妹妹吧?”那一刻,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李昂和尚真的表情:李昂的眼神是疑惑不解的,尚真的嘴角则露出了一丝不屑又强硬的冷笑。

也是那天,尚美借口加班,很晚才回家。她已经毕业,并且留在了当初实习的广告公司上班。之后的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理由是太累了,需要补觉。大概四五天吧?四五天后,尚美重新走出了家门。尚书田发现她的唇边生出了一圈儿燎泡,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化脓,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错。尚书田当时什么也没说,他想既然尚美已经疗好了伤,那他就没必要再去触碰那些伤口了。何况,抢走李昂的不是别人,是尚真,是他一辈子心存愧疚却无法补偿的尚真!他又能怎样?

想起尚美,尚书田的心又狠狠地疼了一下。因为尚美,他打心眼儿里从未接受和喜欢过李昂,也更加疏远漠视尚真。他一直奇怪,那么漂亮能干的尚真,那么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尚真,什么样儿优秀男人找不到,怎么会偏偏看好了妹妹的男朋友?李昂的确不错,但凭尚真的能力和胆识,找个比李昂再好一些的也应该不成问题。尚书田想不通,他一直不了解这个大女儿。她的敏感和倔强,她的现实和果断,都是他难以接受和不甚喜欢的。

然而,不喜欢归不喜欢,尚真站在这儿,问题还是要老实回答。尚书田想了想,恳切地说:“尚真,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你这一问爸爸感到很意外。许权丹是爸爸很早以前的一个朋友,女朋友,差点谈婚论嫁的那种。后来没成,也就失去了联系,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怎么啦?你怎么会认识她?”“不,我不认识她。”尚真依然向右侧偏着头,显然,她在认真倾听尚书田的每一句解释。但好像,尚书田的解释没有令她满意,她冷笑一声:“爸,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没有窥阴癖,也对您婚前的感情生活不感兴趣。我想知道您现在和她什么关系?您不会想告诉我你们至今仍然失去联系吧?”

尚书田再度陷入沉默。他突然感觉有点拿不准,不清楚尚真到底想知道什么。许权丹是和他有了联系,就在不久前。他们见了一面,但那是偶然,并且什么也没发生。后来,许权丹又特意找过他一次,提出要他帮忙找找拆迁办的熟人,争取多要套房子。尚书田当时没想答应,但就在他准备拒绝的一刹那,不知为何脑子里忽悠闪过一个人。这人姓郑,是他以前的老同事,确切说是他的一个老部下,如今在房产交易中心当副主任。尚书田和他交情不浅,平常时有来往,郑的小女儿去年大学毕业,还是尚书田帮忙安排进了文化局下属的艺术馆。他记得他当时立马儿就给郑主任打了电话,当着许权丹的面儿打的。结果一问,那片棚户区的拆迁办公室是临时组建机构,郑主任的手下就有在那儿上班的。于是,尚书田在电话里郑重嘱托:“老郑啊,是我亲戚的事儿。什么亲戚?当然是很近的亲戚。我就拜托你了,你可要多多关照才是。”郑主任也颇痛快,告诉他只要不违法,不要说这件事,就是比这再麻烦十倍、一百倍的事儿,他也一定会两肋插刀。打完电话,尚书田心情大好。他把郑主任的名字和所有联系方式清楚明白地写在一张纸上,递给许权丹,说:“去吧,说你是尚书田的亲戚就行。”

之后,也就是那天中午,他请许权丹吃了顿饭。然后,就再没联系。他已经决定不再见她了,因为他发现他对她竟然还有感觉。当她哭着说“书田,我知道你恨我,你一直在恨我”的时候,他感觉他的心竟狠狠地疼了一下。他承认他是恨她,非常非常恨。可她说:“那就好,恨就是还想着,还没忘。我不怕你恨我,我最怕的是你忘了我。书田,你要是真把我忘了可怎么办?”尚书田的心在许权丹的眼泪里乱成了一团。他自己都奇怪:他这是怎么了?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因一句话心乱如麻?他不喜欢这样。多少年了,他的心一直都是静如止水、无欲无求的。他需要这种平静,也根本不打算因为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女人而打破这种平静,不管这种伤害出自何种不得已的原因。一切已经过去,生活也好,生命也罢,都已没有任何从头另来的必要和可能。“怎么了爸?很难开口吗?那还是我说吧。”尚真在沙发上坐下,从皮包里拿出几张A4白纸。她把纸拿在手里哗啦啦翻看了一下,递给尚书田。“这是房产证复印件,碧海花园八号楼四单元四○二室的,您看看吧。”“碧海花园?”尚书田接过复印件,一边看一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尚美的房子吗?怎么了?什么时候办的房产证?我看看。”说罢,他戴上花镜,开始一张一张仔细翻看。“您看清楚了,这不是尚美的房子,房主可是曲克伟。”“不可能吧?”尚书田急忙翻找,找出写着房主名字的一张。一看,果然是“曲克伟”三个字。“不是说两个人买的,写两个人名字吗?怎么回事儿?”“哼,”尚真冷笑了,“怎么回事儿?要说怎么回事儿还得问您才行。”“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您不是帮许权丹打招呼了吗?房产交易中心的郑主任不是您的老同事吗?合同上是两个人的名字没错儿,可您这一打招呼房产证就变成了曲克伟一个人的,奇怪吧?”

尚书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他沉着脸,说:“你说清楚,一五一十地,别卖关子。我跟郑主任打招呼和尚美的房子有什么关系?跟许权丹又有什么关系?”“您不是跟郑主任说许权丹是您亲戚吗?亲戚办点儿亲戚之间的事儿,都跟您说好了,您没意见,让郑主任多多关照。最好许权丹怎么说就怎么办,只要不违法就行。是您的话没错儿吧?”

尚书田没承认也没否认。他依然沉着脸,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我还是不明白,这和尚美的房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尚真腾一下站了起来,劈手夺过尚书田手里的复印件,一字一句地说:“许权丹是曲克伟的小姨,她找您办的事儿就是这个。您没意见?把尚美的名字去掉您没意见是吗?”尚真停顿了一下,继而,她用异常犀利的眼神看着尚书田,“您从小讨厌我我知道,没关系,我也不需要您对我好。但这次不是我,是尚美,是您一直疼爱的尚美啊!曲克伟这是攀上高枝儿了,要卖房子,要撵走尚美,尚美怎么办?您不觉得她太可怜了吗?作为父亲,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而牺牲自己亲生女儿的利益,您不觉得过分吗?”说完,尚真一转身,愤然朝门口走去。出门的一瞬间,她背对尚书田,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您早知道尚美不结婚了是吗?是许权丹跟您说的吧?那您一定也早知道她和曲克伟的关系啦?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尚真的声音带着哽咽。旋即,走廊里响起一串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笃笃地敲击着地面,渐渐远去。

屋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满满地洒在尚书田宽大的办公桌上。此时,虽然已是六月,已是一个天空晴朗、阳光明媚的夏日上午,但尚书田依然觉得冷,非常非常冷。一股似曾相识的、发自心底的寒意迅速包围了他。他的胸腔、后背、四肢、大脑、感情、意识,全都被森然的寒气侵蚀着,业已麻木。他感觉自己再次坠入了那个巨大的冰窖里,冰凉冰凉的寒气仿佛一把雪亮的钝刀,在他业已麻木的躯体和灵魂上反复切割,那种缓慢、执拗,却无比持久的疼痛,让他只要一想起就万箭穿心、不寒而栗。这样的时刻,他往往不能思考,也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唯一晃动着的是一张脸,一张清秀雅致、风情无限的女人脸。

许权丹的脸。

某种程度上而言,许权丹对尚书田是唯一的。她是他二十五岁人生经历中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受到爱情的女人。那些甜蜜、幸福,同时又饱含痛苦和屈辱的回忆,也是尚书田对于青春和往事的唯一隐瞒。他常常想,如果没有许权丹,如果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地相爱过,如果许权丹没有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一声不响地突然消失,如果他没有收到她已在上海结婚嫁人的确切消息,那么,他的人生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他不会那么快相亲,不会在只见了一面的情况下匆匆娶了小学教师周一蓝,不会转业回青城,不会生下尚真和尚美,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那么,又会有什么呢?年过半百的尚书田,在一次又一次的假想中终于明白: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程,一段一段的路途,也只能选择一个方向前进。至于那些被放弃的路口、被错过的人,也只能在无数次的如果、假设和冥想中再度与他们汇合、重逢和相聚,然后,在无边的虚无里,带着喜悦和伤感,重走一遍那些早已被时光带走或改变的来时路。

尚真走后,尚书田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尚真,不,因为尚美,因为尚美和曲克伟的房子,他不得不仔细、认真、沉痛却又无可奈何地重新梳理了一遍他和许权丹的关系。他并不知道许权丹是曲克伟的小姨,世界如此之大,他怎么会料到许权丹是曲克伟的小姨呢?尽管他知道许权丹有个姐姐,但只是知道而已,并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还有,尚美和曲克伟分手的事儿他也一点儿不知道。怎么会分手呢?两人不是已经谈了四年多恋爱吗?不是已经订婚、同居了吗?要分手?理由是什么?难道真像尚真所说,曲克伟攀上了高枝儿要飞走?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尚书田摇摇头,觉得曲克伟没理由这么做。不说有房子和工作调动的情分在里面,就说曲克伟的条件,除了尚美,尚书田不相信还有哪个女孩儿会如此真心实意地看上他。攀高枝?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飞之前得先掂量清楚自己的能力才是。老鹰可以飞上云头,麻雀扑棱几下翅膀就算是展翅高飞了。但这飞和飞的意义,能一样吗?

不过,话虽如此,尚书田还是觉得疑惑。他不明白曲克伟为什么要急着办出房产证。既然要办,为什么不是和尚美一起办而非要通过许权丹来办?而事情又怎么会这么巧?怎么许权丹偏偏就是曲克伟的小姨呢?尚书田不相信许权丹会处心积虑地算计他,会因为一套房子而不惜再次伤害他。他不信。不敢相信。

然后,他给房产交易中心的郑主任打了电话。他询问郑主任,是否有个叫许权丹的女人找过他?郑主任很茫然。他又说:“就是我那个亲戚。”郑主任这才恍然大悟:“对,对,许权丹。听名字像个少女,一看模样竟是个大姨。哦,还有你女婿,一块儿来的。叫什么来着?曲、曲什么伟。说是家里房子要拆迁,想多要一套,还顺便办了个房产证,商品房的。你也真是,到底是老领导,办事儿还真含蓄。找个许权丹来遮遮掩掩、亲戚亲戚的,直接说女婿的事儿就好了吗……”尚书田颓然地举着话筒,已经没有力气再听下去。是真的,看来是真的——曲克伟真的要另攀高枝儿了,许权丹也真的利用了他!尚真的话没错儿,所有的指责也都没错儿。错的是他,是他这个为了外面女人而不惜牺牲自己亲生女儿利益的父亲。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在中午明亮灼热的阳光下,一把冰凉的钝刀正在尚书田的内心反复切割,一遍一遍,令他感觉无比寒冷疼痛的同时,也对自己无比的厌恶和失望。

十、无情的情人

下午两点,尚美刚进公司,就被奚佳一把拽进了洗手间。“怎么了?”尚美颇感诧异。“自己看。”奚佳塞过来一张当天的晚报。“什么呀?神秘兮兮的?”尚美展开报纸,看了没几眼睑就白了。原来,青城最大的婚纱摄影店“天使之翼”,在当天晚报的生活版副刊发布了一则恭贺新婚的通栏广告。广告上,一对新人面带笑容,幸福相偎。新娘发髻高耸,头戴王冠,洁白的婚纱修身摇曳,曼妙生姿;新郎则是白衬衫,黑领结,一套传统的黑色燕尾服,显得沉稳庄重,神采奕奕。虽然,新人的模样不是特别出众,尤其新娘,浓妆艳抹下仍难掩姿色平平,但这张照片表达的意境却特别好:恩爱、和谐、高贵、典雅。一方面显示了婚纱摄影店高超不凡的技艺水准,另一方面也使一对新人看上去感情幸福,很是般配。照片旁边还配了一首小诗:在馥郁的季节,因花落,因寂寞,因你的回眸,使我唱出的,不过是一首无调的歌;却在突然之间,因幕起,因灯亮,因众人的鼓掌,才发现我的歌,竟是这一剧中的辉煌。广告底端是一行醒目的大字:热烈恭贺曲克伟先生、刘佳宁小姐新婚幸福、百年好合。

尚美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浑身瘫软,双腿无力。怪不得前一阵儿曲克伟疯了似的打电话找她,一会儿说想办出房产证,一会儿说不如卖掉房子,一会儿又动员尚美让出自己那份产权,把房子卖给他。尚美拒绝了,全部拒绝。曲克伟就此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前几天才又突然冒出来。他给尚美发了条短信: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各自保重,尽快开始新生活吧。再见!

尚美握着手机愣了半天。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很严肃、很重大的事儿,放曲克伟那儿竟成了一句简单潦草的再见。她也不明白,曲克伟为什么那么急于说再见。难道再见真有那么好、那么令他期待吗?

在此期间,尚书田和尚真几次询问过她和曲克伟的感情问题。尚书田还属旁敲侧击比较客气的,尚真则干脆直言不讳、直奔主题地质问她:曲克伟是不是另攀高枝儿了?高枝儿是谁知道吗?尚美予以了坚决否认。她觉得,曲克伟就是再不堪,也还不至于不堪到这种地步吧?另攀高枝?说白了不就是感情背叛吗?再说,她也没察觉出曲克伟另有女人啊?半年前他还苦苦哀求她搬过来一起住,说没有她睡不着、醒得早,神经都开始衰弱了。说了无数遍,说得她终于心软,不顾周一蓝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地搬到了一起。

这才几天?不过短短半年啊!婚还没结就另有新欢,这太说不过去了吧?尚美不相信,她宁愿相信曲克伟是像书上说的那样得了婚前恐惧症,过一阵儿就会好,肯定能好。尚真咬牙切齿地警告她:醒醒吧!千万别傻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你最后一个知道!

没想到,尚真一语成谶。现在,曲克伟果然另攀了高枝儿,她也果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她终于明白,曲克伟为什么要急于分手、急于和她撇清关系了。能不急吗?这么快就广而告之地要结婚,并且结婚对象还是副市长的女儿。这的确是个高枝儿,也的确要速战速决。只是,尚美做梦都没想到,曲克伟的新欢竟是刘佳宁!“怎么搞的?”奚佳推她一把,“老曲不是你未婚夫吗?大家可都看了报纸,都在办公室议论呢,怎么回事儿?”

尚美眼圈儿红了。“闹了一段儿了,说是要分手,也不告诉我具体原因,就强调不合适。我以为是借口,跟我闹情绪,过几天回心转意就好了。谁知道竟跟别的女人结婚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说罢,眼泪夺眶而出。

奚佳赶紧从纸巾架上撕手纸,一边撕一边说:“没想到,连老曲都是这种人。你对老曲可真够好的,他怎么能这样对你?还真像那首歌里说的,痴心的脚步追不上变心的翅膀。什么世道!”奚佳感慨地叹了口气,又说:“不过尚美,有什么好哭的?那女的比你差远了,又老又丑。老曲什么眼光,有毛病吧?这种不要脸的贱男早分手更好。”

尚美抽泣了一会儿,拿纸巾揩了把脸,跟奚佳说:“我出去一下,你帮我请假。”奚佳赶紧问:“上哪儿?”尚美没说话,快步走出了洗手间。走到街上,她伸手招了辆计程车,跟司机说:“先生,麻烦去电视台。”

当时是下午三点,尚美去了曲克伟单位——青城市电视台。曲克伟不在台里。一个正写稿的同事看见她,不禁诧异地问:“尚美?你怎么来了?”

同事这一诧异,尚美顿觉尴尬起来。她指指曲克伟的桌子:“人呢?”“哦,老曲呀,他休婚假了。老曲要结婚了……”说着,同事也尴尬起来。

尚美点点头,转身离开电视台,又去了曲克伟的父母家。曲克伟不在家,家里只有他爸妈,正双双围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他爸看见尚美有些惊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在家住,一直跟佳宁住一块儿。”

冷不丁听到“佳宁”二字,尚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强作镇静地问:“佳宁是谁?”

他爸愣了,继而用无助的目光向他妈求援。一直爱答不理、装作看电视的曲克伟他妈终于赏赐般地扭过头来,哼着鼻子恍然大悟道:“哦,尚美呵,哪阵风儿把你吹来了?”“曲克伟在吗?”“不在。找他干吗?克伟说你俩早黄了,我一听还真松了口气。黄了多好,黄了正称你妈的心意。你妈不是瞧不上我们家吗?不是嫌克伟配不上你这个金枝玉叶、高干子女吗?这下好了,我们克伟知道差距,回头是岸了,你还找他干吗?”“谁说我俩黄了?曲克伟一个人说了能算吗?我是他未婚妻,我俩的订婚宴您也参加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他一个人说黄就黄了?”

他妈蹭一下站了起来,“哟,我怎么听话儿里有话儿啊?什么意思?想赖着克伟怎么着?”她手一挥,同时嗓门骤然提高了八度。“门儿都没有!周一蓝不是瞧不起我们家吗?我还看不上你呢!看我儿子好了你难受了?难受也得忍着。订婚怎么了?不就是订婚嘛,又没结婚,不违法。你来干什么?告诉你黄了黄了你还想怎么样?”“我有话和曲克伟说,他在哪儿?”“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儿子在哪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不要脸?男人都说不要你了,哪有你这样不依不饶上赶着追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害臊?”曲克伟他妈双手叉腰,飞沫四溅,一副随时准备冲上来和尚美厮打一番的架势。“应该害臊的是你儿子。”尚美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眼泪决堤而下。“曲克伟始乱终弃,玩弄感情,我不会轻易罢休,也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曲克伟他妈咆哮着冲上来,被他爸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他爸一边死死按住他妈,一边时尚美说:“快走吧,结婚证都领了。今天上报纸,明天就新马泰旅游了,别叨叨这事儿了,快走……”他爸话没说完飞起一脚踢上了房门,及时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尚美站在门口,清晰听见了曲克伟他妈嘹亮粗鲁的辱骂声。她擦擦眼泪,倔强地转身下楼。她要继续寻找,不停歇地找,马不停蹄地找,直至找到曲克伟为止。此刻,她身体的其他感官似乎都是麻木退化的,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了两种:屈辱和愤怒。而这两种感觉混杂交织,仿佛一团郁积在胸口的烈焰,让她无法停止,不能喘息,只能无比勇猛、无比疯狂地一路寻找下去。

她直奔下一个目标——福山花园C栋二号楼。那里是刘振明副市长的住所,也是曲克伟的现任女友刘佳宁的家。以前,为曲克伟进电视台的事儿,尚美和曲克伟作为相识的晚辈去拜访过多次。其间,也见过刘佳宁几面。印象中,刘佳宁是一个相貌平淡,沉默寡言的清高女人,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漠面孔。可令尚美万万没有想到的恰恰就是这点:曲克伟看上了清高寡言的刘佳宁,而刘佳宁也看上了其貌不扬的曲克伟!可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好上的?怎样好上的?她为什么一点察觉都没有?她能接受曲克伟看上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能接受他攀爬高枝、背信弃义的现实,也能接受他爱上其他任何市领导的女儿,但唯独不能接受刘佳宁。她不能接受是她亲手将未婚夫送进了别的女人家里,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如果这是事实,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以后该怎样看待自己?该如何评价自己?又怎能原谅自己?她觉得荒谬,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福山花园尚美来过多次,对小区的地形环境颇为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刘佳宁家。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在临近C栋二号楼门口时,竟突然看见了曲克伟。不过,曲克伟并没发现她,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地上的旅行箱。他穿一身黑色休闲装,背一个硕大旅行背包,一看就是一副准备出行或刚刚远道而归的样子。尚美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只要曲克伟一回头,马上就能发现她。她相信他会回头,因此她不想叫他,他神采奕奕、焕然一新的模样令她颇感突兀和陌生。

很快,曲克伟把箱子弄好,拍拍手站了起来。尚美眼圈儿红了,她不能想象曲克伟回头时的表情。他们已很久不见,已开始变得陌生和疏远。但此刻,当她如此近切地站在这里,如此清晰地观察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时,仍强烈地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和磁场。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在寂寞伤感的夜晚,在孤单无助的旅途,这些熟悉的气息和磁场曾是她的安慰和信赖,也是她的依靠和感激。

尚美承认,当初周一蓝的反对有道理,她的眼光不如尚真,曲克伟也的确不如李昂。就像她无法和尚真相提并论一样,曲克伟方方面面的条件也确实无法和李昂相比。李昂不仅家境优越,还拥有一米八二的挺拔身材、清秀儒雅的相貌、温淳宽厚的性格和良好的学历背景。李昂是法学硕士,也是青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名年轻法官。

差距是明显的,周一蓝和尚真看得出,尚美自己也心知肚明。可是,李昂的条件再好,也终究与她无关。因为如此优秀的李昂最终选择了同样优秀的尚真,尽管她曾自信满满地认为李昂喜欢她,就像她很明确自己喜欢李昂一样。但很快,她就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更令她尴尬的是李昂与她不但没有就此成为路人,反而还成了不时需要碰面、需要亲密和谐相处的一家人——成了姐夫小姨子!这件事对尚美的打击是颠覆性的,不仅彻底击碎了她的自信,还狠狠打击了她的自尊。所以,当有人试探着给她介绍曲克伟时,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搞得介绍人、包括曲克伟本人都惊讶不已。

公平地讲,曲克伟在很多年里待尚美还是不错的。他常常慨叹自己命好,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将尚美拥入怀里,急切、担忧、六神无主地在她耳边反复哀求:“尚美,别离开我,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这种时候,往往也是尚美内心最为幸福和满足的时候。她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这种被爱恋、被需要的感觉。她庆幸自己的选择,并因这些甜蜜缠绵的情话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康复,那些曾经的自信和自尊也都在慢慢康复,她为此兴奋不已,也对曲克伟感激不尽。她觉得,曲克伟虽然条件不好,但却是最好的医生,能给她最好的治疗,这就够了、足够了。尽管偶尔她也会迷惑,会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爱还是感激,抑或只是爱上了被宠爱、被呵护的感觉,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曲克伟彼此需要,并已决定共度一生。

而此刻,她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感伤。她张张嘴,想说话,却见曲克伟突然转过头来。与此同时,一个女声在背后骤然响起:“你是谁?”尚美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身后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曲克伟的新婚妻子刘佳宁!

认出尚美,刘佳宁相貌平平的脸上反而更显平静。她视而不见地从尚美身边走过去,挽住曲克伟的手臂,轻声说:“老公,我们走吧。”曲克伟拎起箱子,低着头,顺从地跟随刘佳宁向C栋二号楼走去。“曲克伟,我有话说。”尚美知道,这是刘佳宁对她不动声色的打击,不过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曲克伟,是曲克伟的反应和态度。总该有点反应吧?惊讶也好、恐慌也好、厌恶也好、恼火也好,只要有点反应就好!有反应,毕竟说明他对她曾真有感情,曾真的在乎过、珍惜过、深爱过。可令她失望的是,曲克伟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漠然地拎起箱子,随着刘佳宁说走就走。为什么这样?是因为权力的诱惑太大,大到可以放弃一切、不顾一切了吗?尚美终于哭了。她哭着追过去,哭着说:“曲克伟,副市长的女儿真了不起,能让你奴颜媚骨到这种地步,都没有了最起码的良知和廉耻。”

刘佳宁的脚步戛然而止。她看看曲克伟,淡淡地说:“老公,也许你们真有必要好好谈谈,那赶紧谈吧,不要把麻烦带到明天。”说罢,转身欲走。“佳宁。”曲克伟一把按住她,“我们已经谈清楚了。”说着,他转过身,表情漠然地看着尚美,“对不起,一万遍、一千万遍的结果我也只有这句话——对不起。我已经和佳宁结婚了,以前的事儿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说完,拉起刘佳宁的手就走。

尚美愣了,继而疯了。她噌一下冲过去,伸开双臂拦住两人的去路。“曲克伟,我不能接受你选择这个女人。”她用手指着刘佳宁,“她,绝对不行。”“尚美!”曲克伟推开她的手,“你这样毫无意义。”“曲克伟,如果你是因为感情选择别人我可以接受,完全接受。但是,你爱这个女人吗?你扪心自问你爱她吗?除了她是刘振明的女儿这一点,除了她爸爸高高在上的权力可以让你平步青云,除此之外,这个女人,”尚美的手再次指向了刘佳宁,“这个女人有什么值得你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不知道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吗?她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无耻之极地横插一腿?为什么……”话音未落,刘佳宁突然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尚美两记响亮的耳光。

尚美捂着脸,呆呆地愣住了。

刘佳宁看着她,声音平静地说:“克伟说你幼稚,像个小孩儿,让我别和你计较。但我觉得你根本就是白痴,居然话都不会讲。你们之间的事儿我没兴趣,但我们的关系你没资格乱讲。你记住,我从不欺负人,也绝不受欺负,这两记耳光是你自找的。”

正在这时,几个保安走了过来。刘佳宁指指尚美:“这个人有精神病,企图骚扰我家人,希望你们下次注意,不要再让她踏进小区大门。”说罢,阴沉着一张扁平的大脸转身就走。曲克伟也低着头,紧随其后。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门扇一开一合间,已不见了踪影。

尚美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几个保安开始虎着脸往外撵她。“赶快走吧。”“快走快走。”尚美不动。片刻,突然一转身,不顾一切地朝C栋二号楼扑去。几个保安一愣,随即一拥而上地按住她,七手八脚、不由分说地往外就拖。尚美号啕大哭,哭声很快引来了围观者。有人问:“这女的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保安说:“是个精神病,企图闹事儿。”围观者一惊,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怎么精神病都进来了?这要万一伤了人怎么办?”“就是,快报警吧。”“不对,报警有什么用?精神病应该送精神病医院,没准儿就从那儿跑出来的。”“对、对,赶紧送回去,打电话。”一个保安大声冲同事喊:“明子,给精神病医院打电话,快点儿。”被叫做明子的保安一边说是,一边一路小跑着打电话去了。

很快,尚美被连拉带拽地弄出了小区。一个保安拽着她,站在小区门口儿等候精神病医院的救护车。尚美狂躁而迷乱,她的神智、意识、感情、理智,仿佛已尽数疯狂,唯独留有的一点清醒是:她没有精神病,她不要去精神病医院。她努力侧过身子,突然一低头,拼尽全力地咬住了保安的左手。

然后,她在保安的惨叫声中拔腿就跑,拼命地跑,不停地跑,惊魂未定地径直跑回了家里。

一进门,全家都愣了。“尚美?”尚真惊讶地站起来,观察片刻后才确认眼前的人果真是尚美。此刻,尚美的前胸后背已全被汗水浸透,衣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头发汗湿成了不规则的条缕状,紧紧贴着头皮。她眼睛红肿,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大片大片的汗珠儿仿佛水势旺盛的泉眼,哗哗冒溢。“怎么了尚美?出了什么事儿?”尚真摸摸她的额头,“怎么湿成这样?”

尚美颤抖着,缓缓倒进了尚真怀里。“姐,我不想活了,没脸活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周一蓝一边擦着手,一边急火火地从厨房跑出来。“先别哭,把事情说清楚。”尚书田放下手里的报纸,脸色凝重地凑上前来。

尚美颤抖着、哽咽着,把下午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她仍心有余悸地紧紧抓着周一蓝的手说:“妈,我不是精神病,我不去精神病医院,我不去……”

周一蓝心疼地搂着尚美,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尚书田脸色铁青,低着头、虎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往外走。周一蓝惊呼:“老尚,你去哪儿?”李昂一个箭步冲上去,纵身挡在了门前。“爸,您干吗去?消消火儿。”

尚书田扫了李昂一眼,目光阴鸷。“让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像一声惊雷平地炸开,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正在专心致志看动画片的布丁更是被吓得大哭起来。

李昂赶紧去哄布丁,尚书田趁势拉门就走。周一蓝见状冲上来,一边哭一边猛拽尚书田的衣服。“你要去干吗?老尚,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去杀了那个王八蛋!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尚书田推开周一蓝,“你放手,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尚美。”“爸,您别去,您这是干吗……”尚美也哭着上来抱住尚书田的胳膊,哽咽着说不出话。“你们别拦着,让我爸去吧。”尚真皱着眉,转身对尚书田说:“不过爸,您知道吧?未婚男女有婚姻自主的权力,曲克伟的行为不犯法,就是犯法也罪不至死。再说了,打人的是刘佳宁,是她打了尚美,要杀也该杀她,犯得着和曲克伟那种烂人拼命吗?”“你闭嘴,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干什么不用你同意。”

尚真冷笑了:“那您去吧。不过我还要劝您一句,不要搞这些意气之争,没用!不就是两个耳光吗?改天打四个加倍还回来不就行了?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耳光,是房子。您要真为尚美好,就赶紧想办法把房子弄回来。杀人算什么本事?您劳神费力去杀他还犯法。再说了,您这身板和他比划也不占优势。我看斗勇就算了,您还是想想办法智胜吧。”

一提到房子,尚书田如遭雷击般地顿时蔫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作为父亲,不但不能保护女儿,反而还和别人一道,成为伤害自己女儿的罪魁祸首。他看看眼前落汤鸡般痛哭流涕的尚美,不禁心如刀绞、悲从中来。

十一、注定的相遇

这些日子以来,尚真的心情一直不好,焦虑愤懑且有些无可奈何。她怎么也没想到尚美会变成这样,会在临近结婚的时候突然被人抢了未婚夫。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悄悄怀疑起尚美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木讷愚钝到这种地步?未婚夫搞出这么大一个乱子,她竟连一点察觉都没有。不仅事先没察觉,事后还束手无策,像个待宰羔羊似的任人处置。尚真都奇怪了,怎么现代社会还会有尚美这种女孩儿?还从事着一份时尚前卫、充满挑战的工作,还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还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呢?实在是令人费解嘛!

不过,从内心来讲,尚真又深知尚美和她不同。她在感情上历练丰富,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是贵人,可以在事业、生活上对自己有帮助;也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是垃圾,必须敬而远之、绕道而行;还知道大部分男人是白开水,没滋没味,但解渴润喉,对身体有百益而无一害。当然,她更清楚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可以付出真情、用来谈婚论嫁做老公的真命天子。

有一段时间,尚真几乎已确信她永远不会碰见那个可以做老公的人了。那时她刚考进大学,和黄海波好了近两年,确切说,是已经做了黄海波两年的地下情人。尚真迄今都不明白,她为何会给别人做情人,并且一做就是那么多年。她不缺吃喝,不乏追求者,而且还是青春正好的年华,怎么就跟了已婚男人黄海波呢?

想来想去,尚真终于发现:虽然人海茫茫,但实际上和你磁场相吸的人就那么几个。所以不管你走到哪儿、如何躲避,该遇见的人总会和你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相遇。尚真觉得,她和黄海波就是这样,是磁场相吸、不可逃避的命中注定。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回想起自己在医院围墙外和黄海波的初次偶遇。

那时,她刚满十七岁,是个清瘦高挑、敏感倔强的寡言女孩儿。正读高二,是年级优等生,有着强烈的表现欲和征服心。闲暇时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小儿科恋爱,喜欢外表出众的帅气男生。很多人对她的评价是不好接近,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聪颖和出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漂亮女孩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在不经意间给人留下难以泯灭的深刻印象。

也许就因为这份与众不同的特别吧,那天晚上她刚把手伸向医院大门的门锁,值班老头儿立马儿通电般从屋里直蹿出来,一边用明晃晃的手电来回扫射,一边大着嗓门斥责她:几点了还来?一天来两趟,不睡觉了?

尚真鼻子一酸,她的确没法睡觉。她刚刚和尚书田闹了别扭,一番争执后离家出走了。但她出门太急,没拿外套和围巾,在深秋的时令里,只穿了一件又薄又小的腈纶毛衣。而此刻,周一蓝正在住院,原因是多年没犯的冠心病在某个晚上突然复发了。她不想回家,却也无处可去,只能偷偷跑到医院这边儿来找母亲。她原想趁人不备悄悄溜进病房混上一晚,但没想到值班老头儿的记忆力居然如此之好,居然记得她白天已来过两次!

尚真并不死心,一遍遍央求着值班老头儿:让我进去吧。我没地方去,我今晚就是过来陪我妈的。值班老头挥挥手,说:“姑娘,病人都睡了,你也赶紧回家睡觉。再说了,”老头指指大楼,“你进了这道门儿也没用,里面还有门儿呢,全锁了,根本进不去。回去吧,走吧。”老头挥挥手,收起手电,慢吞吞踱回屋里,不再搭理尚真。

夜已深,天空盘踞着大团浓厚的阴云,风声急厉,树叶在枝头哗哗作响,仿佛一连串喧嚣热闹却又凄凉惊骇的感叹。马路上行人车辆稀少。尚真离开铁门,抱紧双肩,迅速向医院的另一侧跑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进入医院。她不想回家,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除了周一蓝所在的医院病房,她真的无处可去。

不一会儿,尚真跑到了与大铁门遥相对应的医院东侧。这里距周一蓝住院的病区仅几步之遥,并且她知道病区的大门一般上锁,而旁边的一扇小门却是每晚开着的。她想从这里爬墙进去,然后再悄悄溜进开着的小门,这样就可以巧妙地避开几道关卡,顺利进入周一蓝的病房。这样想着,她顺势爬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的车头,接着从车头爬到车顶,在车顶站好后,铆足力气奋力一跃。可惜,围墙太高,她的手指不过才稍稍碰触了一下墙头而已,根本没有爬上去的可能。但她并不气馁,一遍遍跳起,试图攀越。可很快,她就双腿发软,气喘吁吁起来。而围墙如一道高高在上的天堑,似乎越来越高,永远不可逾越。她望着围墙,愣怔着,绝望得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就在尚真绝望愣怔的当口儿,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突然响起,仿佛脚底炸开了惊雷,惊得尚真身子一颤,整个人从车顶直落下来。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狠狠跌个跟头,而是被人接了一下,又扶了一把,然后潦潦草草、马马虎虎地总算站到了地上。她的脚扭了一下,疼得不敢着地,她想道谢,却惊恐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时,那人犹豫着伸出手来想搀扶她,而她却突然跳上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就这样,离家出走的少女尚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宿命般邂逅了南方商人黄海波。

当时,黄海波刚来青城,正为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做装修。晚上从宾馆验工出来,还没上车,就发现了一路小跑、哆哆嗦嗦的尚真。他没料到尚真会径直爬上车头,更没料到她会在车顶蹦来蹦去,企图爬上高达两米多的围墙。这个奇怪的女孩儿让他突然间有了种想探究的欲望和兴趣。他悄悄走近,不声不响地站在车后,仔细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她执着努力地一再跃起,又无可奈何的前功尽弃。他觉得可笑。他在夜色里无法看清她的脸,却一览无余了她轻盈灵巧的身姿和修长窈窕的体态。他知道这是个年轻姑娘,是个精力饱满、意志坚定的勇敢女孩儿。直至最后,直至他伸进车里摩挲打火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方向盘,直至一声惊雷般的汽车鸣笛将尚真从车顶震落,他才下意识地冲前一步,张开手臂想把她接在怀里。可惜,她落得太快,他只能尽力而为地扶了一下、又挡了一把。尽管夜色漆黑,但他依然看清了那张惊骇无比却清纯秀丽的脸。她好像扭伤了脚,好像很疼。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他有些内疚。毕竟是他不小心,是他令她失足跌落了下来。他想问候,想搀扶她一把,可谁知,他的手刚刚伸出,她就一个鱼跃冲了上来,一边哭、一边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后来,黄海波不止一次地告诉尚真,就是那一刻,就从尚真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向矜持自律、善于控制的自己禁不住浑身颤抖,不可遏制也不顾一切地坠入了情网。

黄海波当时三十三岁,大她十六岁还多,不但已婚,还是两个女孩儿的父亲。他祖籍浙江温州,说一口轻软绵长的南方普通话,外形却生得北方男人般高大彪悍。很长一段时间里,尚真都认为自己看上了黄海波的钱,看上了他为她提供的舒适优越的物质条件。黄海波多有钱啊,生意做得那么大,而且还是家族生意。他们家祖祖辈辈、男男女女都做生意,公司不仅在青城,在全国很多城市都有。从业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化工、电子、服装、腌制、涂料、木材,光尚真知道的就有十五六种之多。他太太方美沁是他的温州老乡,据说家里也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在生意场上也是个长袖善舞、独当一面的强势人物。这样强强联手的两个人,这样背景强悍的两个家族企业,注定一出手就该是浓墨重彩、令人拍案的大气之作。

果然,黄海波在青城的新世纪实业集团,短短几年内便做得风生水起、有姿有色。先是成功拿下了南北快速路的修建工程,且保质保量、皆大欢喜地胜利完工;继而不声不响开发了几个高品质、低价位的市政府宿舍楼盘,让诸多政府官员十分满意地搭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接着,他开始与政府合作,承建了一系列旧区、棚户区及危房改造工程。与此同时,他所属公司除了开发、承建、装饰装潢等子公司外,还顺应市场需要,成立了新世纪房屋置换公司,专门从事二手房的买卖及置换。

一系列工程做下来,黄海波究竟赚了多少钱尚真不清楚,但她却清清楚楚看见了黄海波怎样与一干当权者互施恩惠、称兄道弟、你来我往、交情甚密。这其中就包括时任房产局局长的刘振明。

尚真很小就认识刘振明,稍带也对刘佳宁有印象。因为刘振明是尚书田的老同学,而刘佳宁是她中学时同级不同班的校友。坦白说,尚真从没正眼看过刘佳宁,像她这种从小处处拔尖儿的漂亮女生,是根本不屑于关注一个丑小鸭的。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发现了一摞照片儿,发现照片儿里竟然张张都有刘佳宁!后来,她惊讶地得知丑小鸭刘佳宁有个实权在握的父亲,而这个父亲正是自己父亲的老同学刘振明!再后来,她以优异成绩考进了青城大学新闻系,但高考落榜的刘佳宁并没像其他同学一样选择复读,而是远涉重洋直接去了英国。几年后从英国回来,俨然海归精英的样子抬头挺胸地进了电视台当编导。这一系列麻雀到凤凰的神奇转变,幕后推手就是黄海波。黄海波利用关系为刘佳宁申请了英国的大学,还拿出一笔不菲的资金资助刘佳宁完成了学业。而在他热情赞助刘佳宁留学英伦的几年里,刘振明局长也是一路平步青云,从当权局长升任到了重权在握的常务副市长,主管青城市的城市开发与建设。

平心而论,黄海波是个出众的男人,对尚真也算得上宠爱有加。曾经一度,在两人感情最为炽烈缠绵的时候,黄海波为了能和尚真长相厮守,不惜牺牲一半身家与方美沁闹过离婚。方美沁同意了,但同意离婚,不同意只得一半家产。她的意思很明确:离婚可以,但家产不是一半,而是全部。黄海波一听就气馁了,他怎么可能一分钱不要?怎么可能如此彻底地失去事业的根基?他不同意,他说尚真你给我时间,不用很久,就两年,不,三年,三年后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

尚真当时二十一岁,已和黄海波秘密相好了四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嫁他,也不清楚嫁给一个可以唤做叔叔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这个男人很优秀,不仅睿智多金、沉稳能干,还人脉广布且对自己情有独钟。这样的男人不可多得。况且,她还非常迷恋和黄海波在一起的感觉:迷恋他会突然将自己扛在肩上的兴奋和喜悦,迷恋他像哄女儿一样对自己的放纵、娇宠和溺爱。从小到大,尚真从未在任何异性身上体会到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眼前无数次浮现出温柔的幻象: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婴儿,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被轻轻摇晃,在无限宽容的疼爱里,温暖、安全而又惬意地沉沉睡去。只是,这个幻象里的父亲不是单薄严肃的尚书田,而是高大魁伟、温情脉脉的黄海波。

日久天长,这种感觉竟像毒瘾一样反复发作,欲罢不能,令她日渐沉溺和混乱。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尽管她不时会和他做爱;她也不确定自己在这场感情里所扮演的角色:女儿,爱人?抑或……都不是,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年轻漂亮的情人罢了。每到这时,尚真总会抑郁地抓狂,觉得自己正站在电闪雷鸣的屋檐下避雨,暂时离不开,却也不可能永远留下。

只是,她感觉自己还年轻,还有大把的青春可等。她说:好,黄海波,就三年。三年后你不离婚,我坚决走。黄海波笑笑:你是我的,你不会走。这样的话,在尚真听来既非谎言也非承诺,明明温柔甜蜜,却又绵里藏针、暗含机锋。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虚弱,一种如坠云里,不能踏实的虚无和软弱。她经常会被这种虚弱纠缠,会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她会突然给黄海波打电话,没头没脑地要他必须马上给一个确定答复:怎么办?黄海波愕然:什么怎么办?她于是一言不发,开始没完没了地小声哭泣。或者有时候,她会突然发作,疯狂地向黄海波发起攻击。她咬他、抓他、打他,或者顺手抄起随便什么东西对他摔过去。她哭喊着:“我要死了,你杀了我吧!”通常,黄海波会默默承受这种袭击,不抵挡,更不还击。然后,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几步走进卧室。他将她狠狠丢在床上,狠狠和她做爱。每一次,尚真都是在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激情碰撞里释放出内心的恐慌和不快,她慢慢平息下来,像一个刚刚在比赛中被击败的拳击手,虚弱地,却是满怀仇恨地咬牙切齿:“你记住,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亲手。”黄海波凝视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

就这样,三年纠结起伏、大喜大悲的光阴一晃而过。尚真已经二十四岁,已经在青城日报社工作了一年多。也就是这一年,尚真突然对自己的生活作出了不容商榷的重要决定:她要和黄海波分手,坚决地、不留任何余地地彻底分手。

因为这一年,她认识了李昂。

直到今天,尚真一直认为,李昂的出现,是老天爷对她的最大眷顾,也是上苍赐予她的最大惊喜。因为李昂就是那个人,那个自己一直在找、能做老公的男人。

相较于黄海波的高大彪悍,李昂更显清秀儒雅;相较于黄海波的世故圆滑,李昂更显真挚清新。还有,李昂那么年轻,像春天绿意盎然的草地,蓬勃、恣意、自然而又充满朝气。他说话时不疾不徐的语速,措辞时真诚礼貌的谦虚,渊博的学识,宽厚的个性,无不于每一个细小之处展示着他较高的层次和良好的教养。尚真接触一次就知道,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家庭环境优越、感情生活单纯且性格包容醇厚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尚真从他的眼睛里轻易就读出了倾慕和欣赏,是一种如同孩子般羞涩忐忑,却又强烈直接的真情。尚真的心,开始史无前例地躁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喜欢这种眼神的,这样一种简单干净却又笃定热烈的眼神。这种眼神让尚真感觉飘忽,感觉自己好像发生了时空错位,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被引领,被毫无征兆地突然领进了一个光明灿烂的崭新世界。

这种狂喜和激动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它是尚真的劫后重生,是她的浴火涅槃,是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迎来的唯一一缕希望曙光。七年,她做了黄海波七年的地下情人,她想要个结果,不管怎样的结果,不管用怎样的方式,只要是个结果就好。她已经不能再等,已经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孤单,已经几近疯狂和崩溃了。

而恰恰就在这时,李昂出现了。他刚刚出差回来,站在十月的阳光下,行囊尚未摘除,脸上还有征尘的痕迹。尚美说:“李昂,这是我姐姐尚真,你也该叫姐姐吧。”但李昂没有。李昂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里有了微小的变化,一点一点,迸发出越来越多不同寻常的情愫。他说:“你好尚真,我就是李昂。”

后来,尚真无数次回想起这句话——我就是李昂,为什么他要这样说?为什么他要向她强调他是谁?好像他知道尚真一直在找他;好像他也是为了寻找尚真而来;好像他们一直在冥冥之中追随、寻觅着彼此;好像他们已经神交已久,缘定三生。只不过在这一刻,在所有天时地利人和均齐备的情形下,他们相遇了,他们重逢了,所以他说“我就是李昂”,言外之意,我就是那个人,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出现在眼前:一个你一直在等他,他也一直在等你的人;一个你一直在找他,他也一直在找你的人;一个你第一眼就认定可以托付终身,他也第一眼就流露出爱慕和眷恋的人。这样一个人,如此清晰明确地站在眼前,告诉你,他可以给你他能给而又是你想要的一切,你该怎么办?你想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

尚真是别无选择地牵了李昂的手。她第二天就借口采访,大大方方地去法院见了李昂。尚真的出现,在法院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李昂的女朋友原来是《青城日报》鼎鼎大名的美女记者,怪不得他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总是三缄其口、不慌不忙呢。几个对李昂颇有好感的女孩儿也不得不私下里承认,尚真的确漂亮,的确和李昂更为般配。“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是尚真那天法院之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不谋而合地对这种误会她和李昂谁都没有澄清,谁也不觉突兀。李昂神态自若,尚真眼神温柔,他们微笑着和别人点头寒暄,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出了法院大门。

走了很久,到最后,他们自然而然牵起了手。尚真突然哭了。她说李昂,你知道吗?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孩儿,我已经不是女孩儿了。李昂不说话,转身抱住她,用力将她按在胸前,紧紧抱住。尚真听见了他的心跳,激烈狂乱、极不规律地跳动,仿佛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一般。好一会儿,李昂声音嘶哑地说:“听到了吧?它已经乱了,全乱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乱了。没有你,它会一直这样,一直不得安宁。所以,你接受它吧。不管以前,就从现在,从这一刻开始接受它吧。”尚真抓着李昂的衣服,像行将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她的眼泪将李昂胸口的衬衫洇湿了一大片,千言万语,她觉得她有太多话要说,可最终,只能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饭,看了电影,临近深夜,才恋恋不舍地分手回家。李昂再次拥抱了尚真,并不由分说地突然吻了她。尚真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尚美,尚美是我妹妹。”李昂继续吻她,激烈缠绵地长吻,没有任何被惊扰的痕迹。终于,他放开尚真,目光清亮地看着她,说:“尚美也是我妹妹,一直都是妹妹。”

也就是这句话,最终坚定了尚真选择李昂的决心。因为她知道,她看一眼就知道,尚美是喜欢李昂的。从小到大,尚美一直是个不善掩饰的单纯女孩儿。而她不同,从八岁开始,就不断有男孩子跟在屁股后面追来追去。十七岁,和黄海波沉溺欲海,深谙男女之事。她的生活,虽然别人知之甚少,虽然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孩儿,但她知道,她的心灵和身体均已疲惫沧桑,她的内心早已和年龄、外形严重不符。也许她的外形仍是个水灵灵的年轻姑娘,但内心,却早已是个伤痕遍布的耄耋老妪了。

她怎能和天真无邪的尚美比?怎能和如此干净美好的女孩儿比?不要说尚美是她亲妹妹,就是别人,只要是身家清白、面容姣好的其他女孩儿,只要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喜欢着李昂,她就会从内心深感自卑。她的过去,她和黄海波纠缠不清的七年,已注定成了她内心不可卸除的沉重枷锁。如果李昂也喜欢尚美,如果那天晚上在听到尚美名字时李昂有过哪怕一点点的触动和反应,她都会放弃。可是,谢天谢地,李昂没有。李昂在激烈地吻过她后平静地告诉她:尚美是妹妹,一直都是妹妹。并且,也永远只是妹妹。

所以,她选择了李昂。尽管知道尚美受了伤害,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因为她深知她和李昂是彼此相爱,是人世间极其不易、可遇不可求的两情相悦。而尚美,失去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应该不算损失吧?况且她还如此靓丽美好,如此年轻,如此纯洁。这样的尚美,应该很快就能遇上新的爱情才对。尚真希望尚美幸福,希望她能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希望她能像她的性格一样,过一种单纯甜蜜的简单生活。她曾在心里无数次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尚美,对不起。也曾在无数个夜里默默地对着世间所有神灵祷告:要尚美幸福吧,求你们一定赐予她幸福。

可是,尚美没有遇到幸福,她遇到了曲克伟,遇到了一个在尚真看来既穷困猥琐又见利忘义的小人。并且,这个小人欺侮了尚美,让尚美活得极其痛苦和狼狈。

很多时候,面对尚美的憔悴和泪水,尚真会愧疚、会不安、会在内心深处反复拷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抢走了本该属于尚美的幸福?是不是自己太自以为是,对尚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作为姐姐,她抢走了妹妹喜欢的男人,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一步步走进不幸。尤其那天,当她知道尚美不仅被曲克伟抛弃,还被刘佳宁扇了两记耳光的时候,她开始心如刀绞地谴责自己。面对尚美,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卑鄙,觉得自己是小人、恶人,甚至罪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知道曲克伟人攀了高枝,但无论如何,尚真做梦都想不到,曲克伟的高枝竟会是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刘佳宁!只是,她觉得奇怪,家境优越,一向自视甚高的刘佳宁怎会看上曲克伟?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走到一起?是爱情吗?尚真自己都忍不住轻蔑一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爱情,恐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各尽所能的互利互惠吧?但是,让尚真困惑的是,刘佳宁带给曲克伟的利益显而易见,那曲克伟带给刘佳宁的实惠又是什么呢?

尚真想了又想,仍百思不得其解。

十二、以牙还牙

当年,为抓住李昂,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希望,尚真拼了全力从黄海波身边离开。

她一遍遍哭求黄海波:你放我走吧,我不想等了,我也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我就疯了,就疯了你知道吗?黄海波血红着眼睛摇头:不,你要去哪儿?你是我的女人,是我黄海波的女人,你要去哪儿?尚真的泪水疯狂涌出眼眶,她说:“黄海波,你根本就是个自私霸道的伪君子,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大骗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断我一辈子?”她揩了把眼泪,自嘲地笑着说:“我们算什么关系?我们不就是各取所需的情人关系吗?你也不过是把我当成玩物,当成你闲来无事消遣取乐的玩具罢了!”话音刚落,黄海波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他点着头,脸色惨白地正告尚真:“你听好,我黄海波对你付出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的,不许你诋毁辱没它!好,你要离开,我没资格阻拦你,谁让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够,做得让你不满意呢!我没能离婚是我亏欠了你,我是王八蛋,我不得好死!”黄海波猛地一拍桌子,眼眶红了。“要走是吗?滚吧,赶快给我滚!”

尚真捂着脸,一路哭着跑去了火车站。她在公用电话亭给周一蓝和李昂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有个临时任务要马上出差。然后,她随便买了一趟能最快离开青城的火车票,当夜就两手空空地直奔南京而去。

那是尚真最后一次和黄海波见面。十天后,当她游遍华东五省的名胜古迹,风尘仆仆地回来时,才知道黄海波已在她的银行账户里打入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她把钱退了回去,并把黄海波作为生日礼物送她的欧米茄镶钻手表也一并奉还。她在特快专递里写了句话:我并非罕物,只是俗人。遁入人海,不消一个昼夜,便会融化模糊,永不再现。

黄海波的电话很快打来,他说:尚真,总有一天你会回来,你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身边来的。尚真笑笑:那样的幻觉你最好不要有,我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

可后来,为了尚美买婚房她找了他。再后来,为阻止曲克伟卖掉房子她再次找了他。就是这样两次迫不得已的联络,把两段已斩断的情丝,再度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地连了起来。

为表示感谢,她陪他吃了顿晚饭。地点在熟悉的太平洋商务酒店,房间还是以前常去的名叫巴拿马的单间。那顿晚饭吃了四个钟头。近七年的时空转换,令两人之间有了不可避免的生疏和客套。她发现黄海波有些见老了,发迹渗白,人清瘦,笑容里少了当年的洒脱和骄傲,整个人变得谦虚平和,很是低调。那天,他们吃了法国菜。有尚真喜欢的普罗旺斯烤蒙古乳羊腿和特维纳风味鲈鱼。配上银质的烛台和水晶玻璃餐具,让她不可遏制地一下子跌进了时光隧道里。

她是记得的,法国。记得那个名叫普罗旺斯的小镇。记得黄海波曾在漫山遍野的薰衣草里和她激情拥吻,也是在那个花香浓郁的小镇上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只不过,所有的美好都是瞬间幻影,回到青城的现实里,他们仍是原来的彼此。他无法离婚,她不能嫁人,纠结缠绕,悲欢起伏,周而复始。一切只能依旧。普罗旺斯的薰衣草不过是关于法国的一段回忆,而孩子,也不过是永远不会降临到世间的一个隐秘过客。

尚真的眼里浮动起水样的薄雾。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黄海波的刻意安排,她还知道,这样的安排之后隐藏着这个男人对她怎样的情意。

那顿晚饭之后,尚真更明确了自己的意图:她要帮尚美夺回房子。这件看似不太可能的事情,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巨大的难题,但对她所认识的黄海波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尚真曾就碧海花园房产证的问题找过交易中心的熟人,直接指出房产证的过户办理不合程序。熟人又帮忙找到了交易中心的郑主任,不想却从郑主任嘴里得知,房子过户是他派人关照办理的。他说:“我没办法,受人之托啊。而且人家之间是很近的亲戚,丈人和女婿,根本就是一家人。虽说有点不合程序,但应该还到不了违法犯罪这一步。亲戚嘛,特事特办,谁没有个着急上火赶时间的时候?”而令尚真万万没想到的是,托付特事特办之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尚书田!

尚真难以置信,不相信尚书田会为了外人而牺牲亲生女儿的利益。她想了又想,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绕开尚美和周一蓝,直接找尚书田当面问清楚。可出乎意料的是,尚书田并没否认!也就是说,房产交易中心郑主任的话是对的,的确是尚书田拜托他给房子办了过户。原来如此!尚真简直太痛心了,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尚书田到底是不是她们的亲生父亲?她哽咽着从尚书田的办公室走出来,恍恍惚惚却目标明确地直奔黄海波的新世纪实业集团而去。

黄海波的新世纪实业集团坐落在青城市东部商务中心的黄金地段——五环大厦的顶楼。尚真走进电梯间,发现四部电梯都在紧张运行。她按下按键,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电梯缓慢下行到了一楼。门一开,一个戴着宽幅墨镜的女人迎面冲出,险些和尚真撞个满怀。也许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她清楚地看见女人脸上满是泪痕。她一愣,一侧身儿功夫,女人低着头匆匆走了。尚真走进电梯,疑惑地看着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在电梯即将关门的一瞬间,她突然发现女人匆忙而去的背影非常熟悉。见过,肯定见过!但这女人究竟是谁、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儿尚真却想不起来了。

黄海波的办公室在二十七层。电梯尚未到达,尚真包里的手机响了,一接,竟是李昂他妈。李昂他妈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布丁发烧,生水痘了,要赶紧去医院才行。可李昂正在开庭,她要尚真赶紧回家,赶紧送布丁去医院。一听儿子病了,尚真也急了。收起电话,她立即按了一楼,于是电梯又转奔一层而去。就这样,已到了黄海波办公室门口的尚真,却阴差阳错地又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尚真一直忙忙碌碌:布丁病刚好,单位安排她出差;出差刚回来,栏目版面调整;调整刚结束,又惊闻尚美被刘佳宁打了。刘佳宁敢打人!这个消息让尚真惊讶了好几天。在她记忆里,刘佳宁一直都是个不声不响、窝窝囊囊的普通女生。除了有个当副市长的爹之外,身材长相都极其一般。脾气更是,看似清高,实际胆小,稍一吓唬能尿湿裤子。可现在倒好,现在不但是海归精英,还能抢人家未婚夫,不但抢了人家未婚夫,还敢动手打人了!不过在尚真看来,刘佳宁的这些进步虽说飞快,但很可惜选错了进步对象。她怎么能选尚美呢?尚美是谁?尚美是她妹妹啊!刘佳宁也不想想,她尚真是那种可以随便欺负的人吗?刘振明的女儿怎么了?在她眼里照样一文不值!

所以这件事儿尚真一点儿不像尚书田那么生气,尚书田竟然要为这个去杀人,多幼稚!这件事儿可比他帮许权丹办过户简单多了。过户一办,几十万等于连响儿没听就打水漂儿了。几十万啊,得辛辛苦苦挣多少年!相较之下,打两记耳光算什么?找机会打回来就是了,而且要变本加厉地打回来!至于机会,她认为只要想找遍地都是,随时都有。

果然,没过多久,尚真就找到了一个绝佳机会。

那天下午,宣传部有个关于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研讨会,报社派她参加。从下午三点开始,研讨会整整开了近三个小时,由于是宣传部长亲自主持,各单位都积极踊跃地发言谈感受,整体氛围既热烈有序,又轻松和谐。五点半,会议安排的集体会餐在市政府小礼堂举行,要求与会人员都要参加。“谁有事儿别找我,直接跟部长请假啊。”负责会议安排的同志笑呵呵地说。“那可以提前走吗?我想提前一会儿走。”尚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听声音就知道,说话者是刘佳宁。作为电视台的代表,她也是来参加此次研讨会的。旁边的人哄然笑了:“她应该准假,人家是新娘子嘛。”“就是,就是,再好的美味佳肴都比不上老公的被窝可口。”大家纷纷打趣刘佳宁,刘佳宁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泛起了难得的红晕和娇羞,令尚真既感惊讶又觉厌恶。

八点,会餐渐进尾声,大家端着酒杯开始挨个桌子相互敬酒,场面有些喧嚣混乱起来。尚真看见刘佳宁站起身,拎着皮包,低头含胸地快步向门外走去。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这个背影非常熟悉,尤其低头走路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都没想就快步跟了出去。

刘佳宁走出礼堂,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掏出手机讲了几句电话,然后一个人脚步匆匆地沿一条小路而去。尚真紧随其后。走了一段,她猛然想起来了:那天她去黄海波办公室,在电梯间看见的应该就是这个背影。瞬间,她的心异常兴奋,继而又开始急速下沉。她不明白刘佳宁何以会哭着出现在那里?难道是和黄海波有关系吗?按说刘佳宁和黄海波彼此相熟也很正常,毕竟刘佳宁去英国读书的费用都是黄海波提供的。但提供费用、关系相熟,又和泪流满面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哭呢?是黄海波让她流泪了吗?尚真盯着刘佳宁的背影,一边疑雾重重地揣测着,一边紧紧尾随。

正胡思乱想着,不远处一路疾走的刘佳宁突然趔趄了一下。尚真一愣,随即发现,原来这路上路灯稀少,黑魆魆的不太好走。瞅准时机,尚真紧走几步,纵身挡在了刘佳宁面前:“站住!”刘佳宁猝然止步,神色惊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干什么?”“谁?”尚真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刘佳宁,好久不见,不认识了?瞧你怎么吓成这样儿?我不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老同学了,看看你。看看你这些年都长了哪些本事?看看就凭你这样的臭水平也能混进海归队伍?”

刘佳宁脸色苍白,她看着尚真,冷冷地说:“我没话和你说,你让开。”“让开?路这么宽我凭什么让开?你不是能抢吗?那就来啊。不过很可惜这里没男人,你也许没兴趣。我看你那个贪官污吏的爹送你去英国实在可惜了,你这样的高级人才应该直接送去干小姐最合适。”“尚真,我警告你,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希望你别太过分,不要诽谤我父亲。”“哈哈哈哈……”尚真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你警告我?刘佳宁,你搞没搞清楚你在和谁说话?你以为你是刘振明的女儿就了不起?诽谤?什么叫诽谤?无中生有才叫诽谤你懂不懂?你爸是什么?包青天?信不信我下月就能让他蹲大牢?”“尚真,我以为你和你妹不一样,原来你们姐妹俩都这么没素质。”刘佳宁话音刚落,尚真就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狠狠的耳光。“刘佳宁,我今天就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没素质。你敢打我妹,你算老几你打我妹?欠揍的是你知不知道?你竟然还敢打我妹!”说着,尚真抡圆了胳膊又给了她两记耳光。

刘佳宁挣扎着还手,却被尚真一把揪住头发狠狠向后拽去。同时尚真抬起左脚,冲刘佳宁腿弯处猛踢一脚,刘佳宁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尚真笑了:“跟我比划?你知不知道上学那会儿就有人看你不顺眼,要不是我拦着,你早被修理惨了。”

刘佳宁哭了起来:“你这个流氓,你才应该去干小姐,你不是黄海波的情人吗?没有他你能进报社,能这么快当上副主任?你别以为自己是天使,你是什么东西我太清楚了,你从小就是破鞋!”

一听“情人”两个字,尚真的脑子轰的一声,她感到自己血脉喷张,整个人像被瞬间点燃了一样。她抬起脚,照准刘佳宁的下巴就是一脚,把刘佳宁整个踢翻在地。然后,她骑上去,抡圆了巴掌开始狂扇刘佳宁耳光。“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我是破鞋?我告诉你,就你这副模样想当破鞋还没人要!你就配曲克伟那种小市民,就他那副尊荣和德行的人最配你。”说完,她站起身,照准刘佳宁的肚子狠狠踢了两脚。刘佳宁的哭声越发悲戚,很快,她嘴角流血,脸明显肿胀起来。

尚真拍拍手退后一步:“你说得对,我是黄海波的人,而且他对我情深似海,什么事儿都愿意为我做。所以,今晚的事儿你最好闭上嘴,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你老爹贪污受贿的证据我可不敢保证不往检察院里送。到那时候,你就定期去大牢里探望你亲爱的爹地吧。”说完,尚真整整衣服,快步离去,留下刘佳宁一个人躺在黑魆魆的暗影里痛哭不止。

尚真没有回家,而是绕道儿回了报社。办公室里依然有人在加班赶稿,热腾腾的气氛让她感觉熟悉又温暖。她泡了杯茶,站在办公室窗前,久久无语地凝视着窗外的海。她知道她刚刚做了什么,也深知这样做的后果。但即使知道所有后果,她仍然不觉后悔。她明白,也许隐晦报复的方式更高明也更稳妥,但从内心的感受来讲,再高明稳妥的方式都比不上直接宣泄来得畅快淋漓。何况,怎么来隐晦的?想要隐晦地报复一个类似刘佳宁这样低调冷漠的女人似乎也并不容易。还是这样好,真刀真枪地先打了再说。照尚真的推断,刘佳宁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她打开办公桌抽屉,从左上角的一个镂花小铁盒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把外表普通、看似平常的钥匙,对她来讲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它能开启银行保险箱的密码锁,而密码锁一旦打开,有关黄海波行贿的一些证据就能大白于天下。而这些证据里面,就有关于刘佳宁父亲刘振明的,是一段他在修建南北快速路期间收受贿赂的录音。

这一切,尚真已在保险箱里深藏了多年。而这些证据,都是她无意中发现、顺势拿到手并认真保留下来的。那时,她和黄海波感情尚好,黄海波正和方美沁闹离婚,并想方设法寻找证据,企图给方美附加条婚姻过错方的罪名,以保全他的雄厚家产不落旁处。尚真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收集起这些东西,可能是源于黄海波一句不经意的话吧?黄海波说:“感情、交情,到关键时刻统统不行。真正想控制一个人,办法很简单,就是金钱和证据。”证据?尚真当时脑子里一闪念。不知是出于天生就是好记者的敏锐和好奇,还是出于对这段感情的困扰和不信任,总之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一些黄海波生意上的东西,并把它们整理好,悄悄存进了银行保险箱。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也许永远没用。她并不想告发黄海波,只是怕万一有一天需要,如果需要,她不希望自己是在打一场无准备之战。她也不确定是否真要针对刘振明做些什么,在她看来,扳倒一个正当红得势的市领导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也根本不是一两个小人物能够做到的。但刘佳宁的确可恶,借此机会修理她一顿,并虚虚实实地吓唬她一下也就行了。尚真并不想真把这些证据交给检察院,至少现在不想。

她再次站到了窗前。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幽兰的海面看上去雾气蒸腾。看着海,不知为何,尚真竟情不自禁想起了尚美。她知道她和尚美不同,表面上,她叛逆桀骜,卓尔不群,实际骨子里却是个为生活和现实所负累烦恼的俗人;而尚美恰恰相反,表面上简单直接、甜美温顺的尚美,其实心底里有一股自由不羁的洪流潜藏,一旦这潜藏的洪流爆发,任凭谁,都是没有力量去阻止和挽回的。

尚真抱紧双臂,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直打冷战。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吧?”尚真觉得自己真的病了。

第二部 念与不念

一、有时跳舞

曲克伟提出,还给尚美二十万元的首付房款,尚美将碧海花园的完整产权让给他。

他给尚美发了邮件,邮件里说:

其实,房产证我已经办下来了,是通过关系,而且是利用了你父亲的关系。当然,你父亲可能不知原委,所有人都不知原委,但没关系,不知原委更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已经办妥,房产证已经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我知道这种行为很卑鄙,也只能对君子不对小人。但是尚美,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套房子我非常想要、非常需要,我想要下它给我父母住。棚户区的房子要拆迁了,但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迁。何况,我还有个弟弟,还没结婚,拆迁房想留给他结婚用。你也知道,我们家就指望我这个出息人了,但我这个出息人有多少能耐相信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你同意,我就把当时的二十万首付款还给你,其他的,可能就要先欠着了。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多少钱,能拿出的也就这么多,你考虑考虑。

末了,他写道:

尚美,我知道你恨我,鄙夷我,从内心里瞧不起我。这都对,都应该。我想说的是,其实我和刘佳宁都是可怜人,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都有各自不得已的苦衷。说实话尚美,生活对每个人并不公平,它没有给我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心境和条件,我的一生已注定要负载重行、匆匆赶路。至于其他,我根本不想,也没有权力想,因为那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和次要。

他还说:

别让尚真再想房子的事儿了,这房子我志在必得,真的特别想要,希望你能成全。至于增值部分的钱,我保证以后有了一定先还你。我知道我很卑鄙、很无耻、很不堪,就如同我知道你的纯真善良一样,我都知道。我们分开是好事儿,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种人。你应该有更好更幸福的生活。真的尚美,不要看低自己,有时候你显得挺傻知道吗?尤其表现在你好像从不知道你有多好。但我知道。尚美,你很好,是真正的好。

尚美看了一遍,信手删除了。然后从回收站里恢复出来,又看了一遍。这一次,她看得很仔细,逐字逐句地审视,看着看着,眼圈儿红了。她了解曲克伟,了解他是个说假话时文思泉涌、滔滔不绝,说真话时反而磕磕巴巴、干燥乏味的人。这通篇看似令人郁闷、无耻加无理的话,其实都是曲克伟的心声,是他不带任何面具、不加任何掩饰的真心话。是的,他坦言房子他必须要,并已先下手为强地变更在了自己名下。还有,他告诉了尚美,他选择婚姻的标准是条件,是怎样能生活得更富裕、更舒心、更强势。他不会选择爱情,爱情对他来说是件可有可无的精神奢侈品。他宁愿选择物质奢侈,根本就不在乎精神。

哭过之后,尚美一下子释然了。真的,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个,要个解释,要句实话。她不是不认输,她是不认这个理儿,她觉得这样分手没有道理。现在好了,她想通了。一个如此现实的男人的确应该分手,当初他选择自己肯定也是因为条件,因为自己条件比他强出很多。

但事实上她没有太多,给不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但同样,她感觉自己的要求他也给予不了。他说得对,他们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看问题没有相同的角度,考虑问题也得不出相同的结果。这样的两个人分开最好,勉强在一起,只能令彼此更痛苦。

很快,尚美同意了曲克伟的条件,拿回了二十万首付款,同时放弃了碧海花园的房屋产权。

对此,尚真大为光火,她大声质问尚美:“你怎么了?脑筋有毛病吧?”

尚美说:“算了姐,你别生气,也别再为房子的事儿操心费神了,不值得。就这样吧。”

尚真依然怒不可遏:“就哪样?就这样拱手相送了?想送也别送那种人啊,你钱多,风格高,需要房子的人多着呢!”

尚美想了想,说:“其实那房子已经是曲克伟的了,房产证都办了,还是利用咱爸关系办的,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他都跟我坦白了,我再坚持也没意义。何况分手了,我也不想再住回去。”“你不住我们可以卖啊!现在房子增值了多少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很有钱吗?我们不需要钱吗?你怎么能这么大方?胳膊肘净朝外拐!”说着,尚真语气一缓,“尚美,房产证被他耍了花招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想办法再抢回来就是了。”“怎么抢?姐,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我是不想再让爸为房产证的事儿受折磨了。再说,我也没有力气和曲克伟抢,我抢不过他,也不想抢。”尚美垂下眼帘,“其实在和曲克伟交往的一开始,我就已经输了。因为我从来没在乎过物质,一直是我在付出。所以,我抢什么?即便抢回了这套房子又能怎样?”她抬起头,语气坚决地说:“我现在就是想和这个人彻底分开,干净利落地分开,越快越好。姐,你不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吗?钱也好,房子也好,我必须不顾一切地和他纠缠到底、战斗到底吗?必须吗?”

尚真沉默了。是啊,尚美问得对,必须吗?很多事情必须要分出胜负、争出长短吗?她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不愿让小人得逞。但也许尚美是对的,跟小人过招永远是小人得势。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其实就是远离,离得越远越好。还有就是,这样一来,尚书田的心里确实会好过一些,毕竟房子问题已经解决,心里的磨盘总算卸了,不必再天天自责,天天想对策了。自己也是,也不需要再去找黄海波了,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了。他们全家都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没有房子,没有纠纷,没有欲望,也没有烦恼。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样挺好!

不过,出乎姐妹俩意料的是,这笔钱拿回来只在客厅餐桌上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它就再度作为房款被交了出去。

事情是这样的:周一蓝学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结婚不到一年就要跟随丈夫移民海外,打算把新房卖了。这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只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但就在隔壁,距离他们家步行不到五分钟。而且小区配套设施好,不仅冬天供暖,夏天还能供凉。位置在小区最里面,靠近街心广场,在屋里窗台上往下一看,能将整个儿小区的绿化美化成果尽收眼底。楼层也不错,四层。不是说金三银四嘛?虽不是金,但这么高品质的银也已经很好了。况且熟人的房子,知根知底,又是做新房用的,住的仔细不说,买的也喜气。价钱呢,同事说了,因为签证日期快到了,她们要现金——三十八万现金,一手交钱,一手办过户。不像先前在中介公司打出的广告,要四十二万,还要交中介费、看房费、押金什么的。周一蓝和尚书田把各自公积金提出来,加上一次性住房补贴,家里的积蓄、股票、基金等等,反正乱七八糟凑了凑,二十三万,还差十五万。周一蓝想了想,觉得还行,有谱儿。十五万可以跟尚真借点儿,尚真应该没问题。她琢磨着这两天找个机会就说说,谁知还没开口,钱竟来了!

尚美对这些钱的解释很简单,就强调了一点:伤心,不愿再住回去。周一蓝心情不错,根本没往别处想。她撇着嘴,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说:“算了,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我当时就断定你和曲克伟长不了。房子不要不要吧,要了还添堵。”说着,眼角余光瞥了瞥尚书田。

尚书田没理她。他盯着那些钱,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似的,五味杂陈。事实上,他后来又打电话找过交易中心的郑主任,询问房产证可否重新变更过来,变成尚美的名字。郑主任很疑惑,他说:“老领导,你这到底演的哪出戏?变更可以,不过得你女婿同意,亲自来,或者有委托书,然后才能办。可我不明白,你们一家人何必变来变去?谁的名字有区别吗?不都一样吗?”尚书田打个哈哈,把这事儿敷衍过去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实话,怎么说?说其实那不是他女婿,是个小人。而那个许权丹是骗子,利用自己对她的感情欺骗了自己。这都什么啊?人家不以为他脑筋有毛病才怪!

之后,尚书田反思自己,发现自己这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两件事居然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有关:一个是尚真的耳朵,另一个就是尚美的房子。尚真的耳朵已经无可挽回了,可尚美的房子他却总想着找个什么办法来弥补。有时候,他甚至想直接给曲克伟打电话,问问他能否同意把房子卖给自己,事后一想,又觉得荒谬透顶。他知道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但怎么办?总得想办法解决啊。

可现在,突然之间,尚美把钱拿回来了。并且原因很简单:怕伤心,不爱过去住。可尚书田隐约感觉这不是主要原因,肯定还有原因,说不定这个原因就和他所犯下的错误有关。然而,尚美不说,他也不好问。怎么问?怎么把这前前后后的是是非非都讲清楚?讲不清楚啊!况且还有周一蓝在,她可从没听说过许权丹这个人,这样贸然提起,很难说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但,无论如何,尚书田却是打心眼儿里感谢尚美的,不管怎样,这套房子总算有了结果,不管结果怎样,也不管谁亏谁赚,终究是个结果。以后,终于不用再像剑悬头顶、如鲠在喉似的坐卧不安、焦虑难耐了,也终于可以顺顺当当喘口气,安安稳稳睡个觉了。

周一蓝征求尚真的意见,尚真想都没想就点头。“好啊,买房子好啊,应该买。”她还列举了买房的几点好处:一、买房是投资,或租或住,肯定比把钱放在银行划算;二、可以给尚美创造个私人空间。虽说尚美现在的身份仍是未婚,但毕竟有过房子,也在外面住过,再搬回来和父母同住,怕是会有诸多不便;三、这房子本身不错,值得买。周一蓝一听,当即给同事打电话,定好明天下午就办过户手续。“真惊险!”放下电话,周一蓝不无后怕地说:“差点让别人买走。我另一个同事也看好了,还可以多给一万,不过得贷款,人家正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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