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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09: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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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存中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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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骨

巨骨试读:

巨骨

  序  王先霈  大约十年之前,有一幅题名为《父亲》的油画,在美术界引起轰动,影响很快超出艺术圈子,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伫立在它的跟前,心潮涌动,眼睛潮润。这幅油画发表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得到有力贯彻,僵化封闭的坚冰被打破,思想解放的潮流澎湃的时候;美术界得风气之先,域外的种种新鲜的新奇的理论和作品刺激人们的耳目,活跃着人们的心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氛围中、背景下,穿着补丁衣服、满脸深深的皱纹、端着缺口破碗、散发浓浓黄土气息的老农的肖像,成为内行外行一致注目的中心。它的作者叫罗中立,当时是一位青年画家。这幅画无疑是载入中国美术史册了,它成功的原因值得继续思考,值得美术家以及其他门类的艺术家、文学家借鉴。十多年来,文学艺术的题材大大拓宽,手法、风格不断创新;与此同时,对农村、对农民的关注与表现则有所削弱。有些描写农民的作品,比如有的电影,似乎是文明人写未开化的土著,玩赏他们的落后、愚昧、野蛮。从特定的角度看,这类作品也可能有某些价值,不应该简单地全盘否定;它们或者可以引起一种屈辱感,从而激发更强烈的改造国民性的决心、更迅速地促进人的现代化的决心。但是,改造国民性也应该是全面的而不应该是单向的,也应该包含用农民一一父亲的坚韧和朴实来改造文人一—儿子的脆弱和狂躁。陕西一群小说家就是因为涉及这一领城,受到全国读者持续的热烈的欢迎。在湖北,我所见到的,由青年作家创作,以真诚的情感、缜密的叙述讴歌农民——父亲的小说,就有何存中的《感觉》。我不只是在对待一篇好小说的意义上喜欢它,而特别是在赞成、赞赏作者的创作方向的选择这个意义上看重它。当着文学创作上的“农转非”——即以反映农村生活为主的作家转而以反映都市生活为主——成为一种倾向的时候,有人坚守农村阵地,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何存中把他多年的作品选择十一篇结集出版,取名《巨骨),集子中的作品内容当然是宽泛的,而贯穿的就是上面所说的主题,这是这本集子的特色所在,优长所在,因此它应该得到评论界、创作界的关心和重视。  农村题材小说的写作、农民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湖北文学界有着比较深厚的传统。建国初期,吉学沛的《一面小白旗的风波》为当时全国的读者和几十年来的研究者所熟悉;七十年代末以来湖北的获奖短篇小说,也有不少属于这个方面。湖北是内陆省分。四周有大别山、基阜山、巫山、大巴山、武当山环绕,江汉平原铺展在中部,千余湖泊如明镜镶嵌,长江、汉水以及许多大小河流蜿蜒其间。农业、农村在湖北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农业、农村又是在急速的变化之中,生产的手段、形式,生活方式,农民尤其是青年农民的观念,都有很大幅度的改变。中国的文学,湖北的文学没有理由忘记农村,没有理由忽视农村。何存中同他的前辈、同辈不全一样,他兼有和兼容对传统的尊重与对变革的热望。从作品中,我们不时听出他因上述两者的冲突而滋生的惶惑、苦恼,对并非幸福的过去的依依惜别,对尚未到临的未来的焦灼期盼。他的特殊的视角,或许能作为前后两代之间的过渡,留下不可替代的记录,供后来的人参酌。  关于“父亲”形象的塑造,在湖北也有足以引为自豪的积类:方方的《祖父在父亲心中》一鸣惊人于前,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饮誉全国于后,它们都可以说是湖北的独家产品。这两个中篇都带有得强的纪实性,将来的考据家从汪氏家谱、邓氏家谱寻找作品的本事,大有文章可做。这丝毫没有妨碍它们的历史内容的深刻性。何存中个人与家庭也储藏着珍贵的文学原料,他也写过“父亲”。到现在为止,何存中的作品与以上两个中篇还有不难看出的差距。差距主要是历史的眼光,是从民族命运、时代变革把握人物的魄力和勇气。我们不能说这个差距有多么大,艺术创造的成功与否往往只决定于那一点点,而那一点点恰恰最难突破。何存中的创作,缺少的不是数量,缺少的是一篇两篇精品,一篇两篇把他同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勤奋的写作者区别的精品。你集中全部智慧,集中所有的能量,向高峰攀登;而能取得多大的成功,谁也无法保证。你如果心有旁骛,目标分散,成功的机率将很小很小。艺术创作的规律就是如此残酷,如此公允。从何存中的决心和毅力,从他的经历和能力看,我们对他寄予希望,是有足够根据的。  好几年来,何存中致力于文学语言的探索。我曾几次对他的探索表示担心,或者还流露过些许不满,觉得有点杂而不纯。何存中冷静地听取我(也许还有别的读者)的意见,仍坚持他自己的探索,并不动摇。我十分钦佩他的这种态度。这表明,他的探索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追波逐浪赶热闹,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执着追求。我依然不很喜欢他的文字风格,这只是我个人的趣味、爱好,不能强加于人;我得承认,何存中的文体开始有了一些个人风格,他在这方面不断有所进展。他不但在对社会的认识上,能够兼容着传统与创新,而且在对艺术的认识上,也熔铸着传统与创新。关键在于,把认识变成实际操作,真正地“熔铸”。  何存中是浠水人,他曾从汽车上给我指点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希水竹瓦,那是上巴河边的一个小镇。上巴河两岸的土地养育过闻一多、熊十力等好些位文坛学苑的星宿。离上巴河一二十华里,有个陈策楼村,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陈潭秋的家乡。陈潭秋幼年时,同哥哥放牛,哥哥随口出一上联要他对,道是:“陈策楼前谁陈策”。陈潭秋指着不远处的独尊山答道,“独尊山下我独尊”。此前,熊十力在武昌黄鹤楼上高诵释迦牟尼的“惟我独尊”并奉为格言。上巴河人常有建立在学识、信念基础之上的自信。何存中也是有自信心的人,他会以从上巴河畔走出来的秦斗为导引,在艺术之路人生之路上一往无前。我衷心视思他取得更多更大的成绩。  1996年元月28日于武昌桂子山  

第01章 感觉1

  一  我父亲最大的功绩是生了我这个感觉特别好的儿子。  那时候,在巴水河畔我父亲繁殖并导演的那个大家庭里,我的感觉像无所不知的神。我父亲活得荒谬是我得正确的参照系……我的拿手戏是批判我的父亲。全盘否定他。  我的最大优势是比我父亲年轻;还有,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睁眼瞎一个只会盘篾的篾匠,而我识得字,爬得动格子,更关键的是,我居然能够爬得出名堂,爬出了泥土,吃上了官粮,而且能举小家迁进县城全吃官粮呢;还有,我比他懂得的多得多,比他远见卓识得多,口锋比他锋利得多,反应也快得利索。在那些他活我死的年月——具体地说就是在他十年大计造屋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咬牙切齿发号施令,淋漓尽致暴露他父亲狰狞面目的时候,是我叛逆光辉形象的最佳曝光点。那些时候,我的灵感便白鳝一样从沙地里忽窜出来乱晃,我冷冷地瞟他一眼,根本用不着张大嘴巴,根本用不着高声,只从紧咬的牙缝里,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句两句,便立即见血封喉,父亲便整个儿地失色,整个儿颤抖开去,歇斯底里在喉管发不出声响来,就像一只被人捏着脖子的公鸡……二  那时候,那整个的一个世界里,我恨我父亲恨得最起劲,他也使我恨得斗劲。眼光起劲不行,还需要斗劲。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旷日持久地恨我的父亲,他也能让我旷日持久地恨。那时候,我总只能在睡梦中自由幸福,周身青春初潮的热血只有在梦里自由鼓胀地流动,自由畅块地浑身流汗,让我生命之根朝气蓬勃隆起。总是在这个时候,我梦见我父亲死去了,突然像一堵挡住阳光的黑墙轰然倒塌了。于是我的眼光出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阳光原来是如此的灿烂,空气原来是如此的新鲜,天地原来是如此的广阔,隔着巴水河的远山原来是如此的蔚蓝,我亢奋起来,赤裸着全身站起来,我的生命之根就如春天雨后初晴的竹笋,沐浴着阳光前所未有的坚强,被坚执锐,所向披靡……往往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我梦中的太阳正温暖得达到顶峰的时候,而生活的太阳正在山那边扶桑树下蓄精养锐的时候,雄鸡懒懒地唱过两遍,我父亲便高声在堂屋里干咳起来。我的两个哥哥对于父亲催命的声音,条件反射良好。干咳声起,床外的两个他,便像山坡断藤的葫芦应声滚下了床,窜到堂屋拿挖锄铁锨之类的捞少工具在手了。而我正躺在床上装死,父亲在堂屋咆哮开了:“困死!娘的Ⅹ”我仍是不动。他奔来了,一路如石滚碾动,奔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飞了我的被子。这时我温暖的感觉我披坚执锐所向披靡的生命之根便落花流水春去也……出门去,这时候巴水河里的乳雾正浓正酽,鸟兽虫鱼,树的花和叶,河滩地上的禾稼,那在恬静的雾里发着均匀的鼾声,露水慷慨无声,把它们的睡意愈抹愈浓……那个老篾匠领着他嫡传的三个上篾匠,八只大脚把乳雾搅动了,露水在他们个个脚丫像棒槌的大脚下涉得哗哗作响,入河的小港极不情愿地被搅醒了……二四得八只胳膊拿着挖锄开始了行动,从潺潺流动的港水里捞那港沙,挖下去,一锄沙旋即被港水携走一半,迅疾地一拉,那未被港水携走的另一半,便随着喘息上岸边。水滤下去,沙堆渐高起来,喘息便随沙的堆高愈演愈烈,渐气喘如牛声开始荡漾着整个港湾,渐毛孔大开大汗淋漓,那带着腥咸的汗从脸上脖子上肚皮上汇聚到胯裆里,然后一如奔蛇走兔溅进潺潺流动的港水里,浊了它清亮的颜色,进而流进巴河……这时候,东方的鱼肚被我们并排站着的父子喘出的粗气吁白了,港湾里弥漫的乳雾被我们张开的大嘴驱散了亦或是吸尽了……“算了,上工。”那个老篾匠这才罢休,丢出这四个音节,领着他大小清一色篾匠,夹着篾刀和抹衣顺着巴水河吃“百家饭”去了……三  我总是感到我父亲与我母亲没有合伙预谋制造之前,我就存在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时候我就存在着,存在于巴水河畔的乳雾里,飘忽不定;存在于那葱茏绿染的河畈上,悠哉悠然。  那时候,我与我们误生的整整一代人,在田地归了真正主人那明亮的天空下,被蓬勃而至时代的生命力诱惑着,朝朝暮暮总想无孔不入找着一个附着点——就像那些蒲公英种子,,被温暖之风鼓吹起来,漫天遍野散荡开去,张着一个个小伞儿,随时准备着陆生根。  开始,我父亲没有警觉。那时候我父亲有田地可种,田里地里不比人家收的少;同时,我父亲有艺在身,闲了揣着篾刀赚百家钱吃百家饭,自然心里比人家多一重快活。那时候我母亲正年轻,我父亲把她养得水灵灵的白嫩。所以他们干起那事儿来就格外精神,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并没有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我父亲那时特别地健壮,一用劲就浑身疙瘩,惬意时自个儿当胸拍一掌,嗡嗡作响。他轻松愉快接连不断地同我母亲干那事儿,我母亲便不歇气跟他生儿育女。拿我父亲的话说,他的种子特别地优良生命力特别地旺盛,那时候他从来没有空凼儿的事情发生。我母亲不惜血本,肆无忌惮地生。于我之前,他们已经胜利地六年生了五个。虽然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先后饿死了变作泥土回归了河滩,但他们拼命保住了两个哥哥和我,此是后话。现在我父亲说起此话来每回都是一脸悲戚,而我总是幸灾乐祸。  苦了的是我母亲,她在制造人的伟大神圣事业中,不幸以身殉职。具体地说是在生我之后不久的岁月里,以身殉职了。这是我每每引为自豪的资本,因为是我结束了她痛苦的生涯,让她的灵魂早日升到了天堂里憩息……那天夜里,我正虚无缥缈地在星光熹微的河畈上空游荡,夜风格外地柔格外地甜,我像白岚飘带一样挟裹在夜风里,同萤火虫一起嬉戏,在蛙声四起的水田稻棵中捉迷藏,巴水河正酝酿着五月成熟的馨香。这时候,我被无声地感应了,我躁动不安地飘到了河滨垸,我就觉得有好戏在后头,因为我闻出河滨垸四周水光天色一片白茫茫的藕湖蒸发起血腥味的异香,这使我欢喜若狂……我被感应着,从门缝里飘了进去—一飘进了我的家。  这时候,我在黑暗中看到,我的五个哥哥姐姐横七竖八摆了一床,而我的父亲同我的母亲,几乎是被挤在床沿上。  我忽地被囚进了幽富,开始了极不浪漫极不自由的生活。这个天大的错误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是我恨他的根源……四  说出来真不是滋味,每年我母亲的忌日来临,我周身泛滥成灾的热血便冷了下来;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疯长的邪念便萎缩了,整个儿我的心身,便冷,便静;唯有脑际灰色银幕上的那缕残红鲜艳如初。我总试图让那缕残红褪尽颜色,然而我不能够……我知道那楼不肯褪去鲜艳如初的残血,是我母亲生我时流下的一溜鲜血,那么的少,少得像一个悭啬如金的国画大师自恃高明惨无人道地用他的朱砂作画。这使我彻心绞痛。  我母亲生我时,只流了那么一溜鲜血,连羊水刚好湿润供我挣扎出来的道路。那时候她那么的赢弱,像一根风干开裂的甘蔗,通身精黑。  我落下地就睁开眼睛了,落下地就张开大口嚎啕,我冷,我饿,我理由十足地要吃,要温暖。我不管我的父亲为找不到一件破褂子包我,而急得闭上眼睛不敢看躺在产盆里赤裸的我。母亲用温水洗了我,见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我张开的大嘴。我便毫不客气拼命地吸吮起来,吸得她浑身乱颤。我感觉到那时吸出了腥咸,我不管她颤抖不颤抖,只管朝肚里吞。  八个月后,我母亲便被我胜利地吸千了吸死了……我用我感觉的滤色镜,年复一年滤着那幅图画。我母亲快要死了,我还伏在她瘦骨棱棱的胸膛上吸那一块皮似的奶。我父亲急红了眼,拉我,我整个身子被拉起,而我的嘴还拼命吸着乳头,扯不开。  母亲两只眼窝没有泪,像两口幽深干涸的并,她吃力地说:“他伯………莫拉,让他吸最后一口……”  父亲便不拉,放了我,腾出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扯……“他伯……我要走了,伢们全归你……”  我的父亲便唤来我的哥姐们跪在床面前,他则使劲捏住我母亲枯干的手腕,妄图拉住她拉住她。然而我母亲还是兀自走了。走了半天,我父亲竟全然没有发觉,因为他看见我母亲的眼睛还睁着,等他发觉我母亲眼里没人时,他才松手。  他铁了,没有表情没有泪。老半天,他才糅合我母亲的眼睛。然后,他小心翼翼像摘一根嫩黄瓜,不,像摘一条吸血的肉蚂蟥,把我从母亲的胸膛上朝下摘。我拼命地反抗,他摘下我便把我的嘴凑在他的乳头上,我立即一口咬住他的那个肉疙瘩,吸吮起来,吸了半天,没吸出什么。我便使出惯用伎俩,咬他,咬得他生痛。他到底意志坚强,不颤不动,任我咬……我的父亲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变作了缄默的冬天,看不见一丝绿色的笑容。  就在那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化作了泥土……那缕残红,那个冬天,我感觉的滤色镜哟,年复一年总想改变它们的颜色,却总不能……

第02章 感觉2

  五  总之,我活了下来;霸在我的两个哥哥之间。  我是个贪婪的家伙,在我母亲去世以后的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父亲每天出门做篾匠活混饭,而腾出他的那份口粮给两个哥哥和我。父亲便把柴办好把水挑足,将几把米和满地爬的我交给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一个灶上一个灶下,把稀粥熬熟了。这时候爬在地上的我,闻着了粥香,便停止了嚎啕。粥端上了桌子,两个哥便谁也抱不住我,我脏猴儿样以顽强的意志,爬上了桌子。我不让两个哥哥喝粥,我要他们把三个碗统统摆在我面前潦我一个人喝。他们要喝,我便又撕又咬。每一餐,他们都默默地忍受,等我喝饱,胀得鸡头冒水,安静下来,两个哥哥才能收拾残局。在那苦难的岁月我饿出了许多荒唐。我喝过泔水,因为泔水白,我误认为那是母亲怕我饿,给我储备的奶,我伏在泔水缸里,把头插进去喝,灌了一肚子,差一点没被灌死,是两个哥哥发现得快。我吸过大哥的鸡头,误认为那是母亲留下的奶头,伏上去拼命地吸,吸不出水,我便咬,咬得我的哥呼天抢地。  当父亲踏着疲乏晚霞归家时,哥哥们便含着眼泪把我的所作所为诉与他听。父亲总是被惊得木头一般地望着我,这时候我便停止了地上的乱爬,坐起来,突然“嘿”地一声笑了,露出刚长齐的门牙,白森森的。见了那白光一闪,父亲便浑身一抖,怒不可遏地掀翻我的屁股,结结实实给我几巴掌。他误认为我会负疚,会放声痛哭。我没有哭,几个翻滚,逃脱魔掌,潜进大门旮旯里,用两只幽幽的绿火对着他。父亲便抛我不顾,搂着两个哥哥抽泣。这时候的我,丝毫不嫉妒,让他们去运用感情,互相温暖吧……我是一条孤独的狼崽子,孤独是我力量的源泉,我越孤独就越证明我是生活的强者——至今我这个感觉支撑的这个信念格外地坚强,不同凡人,不同凡响。因为我从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最伟大的人。我拣了这句话,就像狗拣了块肉骨头,独自儿嚼得起劲,独自儿嚼得有味极了。  六  父亲真正的恐惧是在我和两个哥哥不知不觉从他胯下窜高了的那个伏天夜里。  我和两个哥哥都上小学了。在父亲的眼里,踏着日影出门槛是参差不齐的一群,放学回来带来饿魂闯进门的又是一群蝗虫一般。  那个伏天的那个黄昏,我的大哥小学毕业了。这个浑身精黑的闷葫芦,从荷包里扯出录取通知书,递给饭桌上方的父亲。父亲早得知了信息,大哥全区统考第三名,被县一中录取了。他知道大哥会这样向他炫耀。他接过录取通知书,脸上的皱纹激动起来,就那样横折竖折成指甲壳那样大的一块捏在掌心里。那时候大哥连一眼都没敢朝父亲看,埋头把咸菜夹进粥碗里搅合着吞他的粥。  入夜了,乳雾中的河滨垸恬静下来,凉风起了,把欢乐弥漫开去。蛙们在青草丛中相依相偎,喃喃梦呓;萤火虫眨着求偶的信号,翩翩起舞。这时候,我们兄弟早就沉入了幸福水湖,在冥冥之中静静地躺着,任凭从窗户吹进来的脉脉之风,撩拨着我们的生命之根。月儿银白的,斜斜的,柔柔的,从屋面明瓦漏下光来,洒在床上。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几乎是在同一姿式——仰躺着,双手护着蓬发的生命之根。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正在想念我的母亲,那是他最难受最孤独的时候。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内心思念的苦汁,反反复复地翻腾煮沸,稠黑如酱。那个时候滟的思念之根醉苦了,他闭上了眼睛,千呼万唤着我的母亲,眼角流出咸咸的泪。就在那个时候,明月钻出天上的白云;忽地亮得晃眼。在一片明亮中,我父亲睁开了眼睛,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看见了我和两个哥哥的蓬勃之根,根根如鼓满风的帆,旺旺盛盛如春堤破土之笋,粗粗壮壮了。他老人家于是面对这一片辉煌颤栗了,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他便埋下头去抽开了闷烟。  那时候梦中的我,格外亢奋起来,生命之根用劲张扬了几下。我在梦中,我沉浸在蜜样妙不可言中;该我的父亲,醒着,把夜想苦……那时候,我父亲便起身来到堂屋,趁着熹微的月色,掏出大哥的录取通知书,细细地展开,然后擦着火柴,烧掉。那洁白的纸在火光中挣扎着挣扎着,然后变作了几只黑蝴蝶,飞进了无垠的黑暗。  第二天,父亲便提着他那只魔袋上街,叮叮当当提回了一袋玩意儿。一回来,他就把那魔袋锁进了睡柜。  早饭过后,他交给了我大哥一把铮亮的新篾刀和一块新抹衣。  “你母亲死了,你大了,跟我上工。”他这样地跟大哥说。  “我跟你做屋,我跟你娶媳妇。”他跟大哥轻轻地说。  我大哥不愧孝子,半句话没说,把他小学六年所读的书,搬出来,搬到大门前粪挡前,一本又一本地烧,烧个一千二净,然后拍拍手上的灰,接过父亲交给的篾刀和抹衣。  跟着父亲,踏着他的影子,我的大哥学徒去了……我那时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我的灵魂仿佛被摄了去,恍恍惚惚装进了那个魔袋,我直觉得牙根痒,想咬碎个硬东西。  七  那个我世事初谙的时候,我恨我的父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大哥一片光明的前途烧成-片黑暗。我知道我大哥的今天便是我和二哥的明天。于是我看我父亲便添了一层窥视,我酝酿着—阴谋,总想捞可点我父亲的隐私,积累一点到时候拿出来攻击的资本。我不想掩饰,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自从我产生这个念头以后,正是月圆的日子。那天夜晚,月到中天,我父亲蹑手蹑脚起床了。他没有趿那木头拖板,光着脚。我躺在床上不动把眼睛裂开了一条缝,我窥见我父亲走出了房门,只那么轻微地—响就像一只成熟的豆荚破裂了,太门便开了;只见月光一明一暗,他便出去了。  这时候我周身被神秘快意之感膨胀了,我朦胧地感觉到,有故事要发生了。这时候我的两个哥哥正比赛似地在打鼾,一个个蠢像十足。我小老鼠一般尖着嘴“滋”地一声溜下地,从父亲打开的大门缝儿里侧了出去,潜进了月光下的树影里。  这时候邻家仙婶家的卷毛白狗,慢慢悠悠吊了两声嗓子,那竹影婆娑的窗户,便嵌出一个乳峰高耸的剪影。  我不想塑造一个寡妇形象,美化云仙婶的行动。在我少年绿色的记忆里,云仙婶是个工人的妻子,丈夫在很远很远那黛色群山的油田里当工人,每年只回家一度,却每月准时寄钱给云仙婶。所以云仙婶从不缺钱花,雨缺的是年轻女人所渴求的东西。  那狗长吟声毕,我随窗口那剪影的眼睛搜寻着我的父亲。  于是我就看到了那尊塑像,月光下那尊塑像泛着沉思的冷光。微风之下,或鱼儿觅食,或垂柳轻摇,那湖中的涟漪圈圈儿细密,那尊塑像就蹲在那伸进湖心的木跳上,面对我家的破屋,作永久的凝思,对间缓缓地流动着,燃烧着他手指间那支红红的烟头。  竹影婆娑窗户里的那个剪影儿,忽然如山泉叮咚,淌出了鄂东情歌:  “姐在房中纺棉纱,  郎在外面窗子扒,  要奴许配他……”  清江中那赤裸的美人鱼游来了,一路曼曼悠悠楚楚袭人地游来了……然而,那尊塑像坐怀不乱,继续默悟天机。  树影中的那个小人儿,分明听到那歌止了,止不住一声长长的艾叹;那清江中的美人鱼化了,留下了无尽的碧水清波……那个小人儿怕了,湖中木跳上的那尊塑像变作了一个狰狞的黑色魔鬼.这个魔鬼不为人情所蛊惑,只对湖底感兴趣,趁月圆趁夜深趁人静,酝酿着一个惨无人道的阴谋……那个小人儿一败涂地,溜回床上装死。  八  真的不明白,我们从江西瓦西坝迁来的老祖宗,为什么选中了河滨垸这块弹丸之地作为基业?  当然,这里土地肥沃,四周湖泊沼泽相拥,唯这河滨凸出一块高地,于是乎就认定这是神的旨意,神为他和他的子孙准备了这块天造地设的宝地;于是乎他就忘乎所以带领妻小在这块凸出的高地上安营扎寨,下沼泽开田种稻,入湖泊撒网捕鱼,回家来男欢女悦。他老人家太缺乏自信心,对他的子孙繁殖能呼没有乐观地展望。他没能预料到今日他的子孙呈如此芜杂之势。  这块凸出的高地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子孙。二房的屋脊压上了大房的屋檐,五房的后墙遮住了九房的前窗。蚂蚁样的芸芸众生纠缠在一起各自又在竞赛繁殖,挤得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土贵如油,石贵如金,是我们河滨垸独具的特色。  九  我的预感完全正确,没过几天,厄运就降临了我们苦难的兄弟。  那一年,我九岁,读六年制的小学三年级。那一天,鸡叫头遍父亲便把我们兄弟喝起了床。记得我大哥与我父亲起得迅速,这时候堂屋里那如豆的油灯艨胧着我的睡眼,大哥稳当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与父亲合伙屠杀我和二哥的样子。我和二哥揉着眼屎看见微光中大哥嘴角挂着冰冷的笑,就像三九天屋檐下挂的凌柱儿发着寒光。我和二哥不知要发生什么,惶惶然头皮发紧肛门发紧。  我的父亲从柴屋里拖出了四担崭新的箢箕。做箢箕是我父亲的拿手好戏,巴河两岸多竹,我们河滨垸水竹尤其茂盛修长。所以父亲做起箢箕来,五根长篾一齐行动,一只箢箕就五根长篾从头到尾,中间绝无接头;所以父亲做的箢箕闻名于巴河两岸,他做的箢箕特别的经久耐用,一担箢箕能用到儿死孙生。灯光惨淡起来,父亲就在那惨淡的灯光下,给我们分配那经久耐用的箢箕。四担箢箕是筒在一起的,他依次从里朝外分发。最里面的一担是我的,最小,系儿最矮,配一条青青楠竹扁担。我正要反抗,我知道我反抗前必是先翻白艰,然后动用嘴巴这张利器。知子莫如父,父亲对于我这些伎俩早已看熟了,我刚要张嘴,他便眼角一斜视了个正着,右手的栗凿随即迅速有力敲上了我的头。因而我的头颅“嗡”了一下,那脱口而出的伶俐顿时敲散了,顷刻之间痛楚难熬的情绪涌上了我的限睑。我真想扑上去咬那手—口,最好咬深点,咬得牙齿陷在肉里,半天才退脱。然而我不敢付之实践,只忍泣吞声,慢慢把肚里的流水账簿打开,慎重地又记下一笔。  二哥比我乖巧,接他的一担箢箕时,他将箢箕翻过来检查一番,惟恐以劣充优哩。接过扁担,他握一头,一头抵地,按啦按的。这一着果然奏效,换来父亲的大手一摸他的头,他便像猫浑身惬意地朝我扮了一个鬼脸。  大哥的箢箕比我大一倍,扁担是槐树的。他不表现,默默接受父亲的馈赠。  最后是我父亲的一担,的确大得狰狞,大得残忍,一只大得可以让我蜷曲着睡下。那条他给自己预备的扁担,几乎是条圆木的抬杠。  当父亲把给我自己的残酷公布后,一切血淋淋赤裸裸不容置疑不容分辩了。要死,他做父亲韵先死五次,然后才轮到你们做儿的死一次,你做儿的有什么理由不去死,有什么方法逃脱死?  漫说这不是死啊!只是慢磨的酷刑。  

第03章 感觉3

  十  日子哟,那时的日子,一天天像一条条被魔爪拉扯着随时可以绷断的橡皮筋。那时的日子一点儿没有光泽,一天天瘦得像沙滩上的地米菜,瘦长瘦长的茎,叶子褪化掉了,那顶上的小白花未曾开瓣就枯萎了,半死不活在河风中挣扎。  我虽说是个贪婪的家伙,顽强地活着不死。但我毕竟是未断奶就死了娘的孩子。我瘦,瘦得两条腿像两根赤黄的高梁杆,瘦得像秋风中的小蚱蜢。对于这些,我打开我那时的感觉仓库,搜寻遍每一个角落,没有找着一点父亲的怜悯。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抑或是三百六十六天,不分春夏秋冬,不论雨雪阴晴,每天鸡叫头遍,我的父亲便独自起床,下灶煮我和二哥作为早饭的粥,如若他和大哥无工可上,他便煮四条寡汉作为早饭的粥。若是夏天,煮好粥,还要洗完全家的衣服,晾好。  这时候,鸡叫两遍,魔鬼的干咳便在堂屋里响起来,把我们兄弟驱赶出温暖的梦乡。父子四人带着捞沙工具,无声地朝港湾进发。父亲走在头里,那时他的背还阔,不驼,像一条犍牛,依次是我的大哥,我的二哥,最后那个随时可能倒向梦乡的小人儿便是我。  我已说过那时我九岁,没有哪一天,我的父亲动恻隐之心,恩准我不起早随他下港捞沙。每天我们从港湾上游开始捞,顺港而下,将弯弯曲曲的港湾两岸缀满沙堆。大约要捞几十个小堆儿,捞到小港入河处,东方准时发白。这时候,方才罢手回家。我和二哥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边喝粥,吞完最后一日,便迫不及待地背着书包上学。那时候小学在五里外的龙王庙,我和二哥要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迟到……最难受的是晚上,喝完粥,河滨垸已是暮色四合了。父子四人四担箢箕下港,任务是将早晨捞起的沙挑回来。这时候沙早滤干了水。  那时候,九岁的我挑担子尚不知道平衡,扁担上肩,便双手抱着扁担跑,深怕扁担飞了。开始腰还直着,逐渐弯成了一张弓,战战兢兢的一张弓,扁担两端装沙的箢箕像两只秋千,晃荡。开始我并没有挑什么沙回来,箢箕里的沙撒得一粒无有,每一趟我只完成名义上的历程。目睹这些,父亲咬牙切齿地教我;并不叫我停下来,一趟又一趟教我折腾,折腾得日子久了,我终手能挑沙回来了。  我至今肩上的硬茧狁在。不,捏捏那是个硬茧的感觉,清晰明朗,韧性良好,常存。  我学会了咬牙,像父亲重担在肩那样咬牙,那样嚼肌悸动。我觉得牙关一咬,心一横,命随它去的时候,眼前的路才变得清晰。  沙一担担地挑回,按照父亲的旨意,倒在距我家老屋侧丈余远的地方,集中倒,父亲说倒一条沙堤过去。  虽说我的父亲每一担就是两座小山,我的大哥和我的二哥每一担就是两座小山,加我每担两个平原,但是面对一片蔚蓝之湖,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怜。一担担倒下去,沙子悄然无声被湖水吞没了,换得的是一阵痱子米大小的一片细泡,随后跳起来迸裂了,仍是一片寂寞,一片虚无。湖水那样地深,那样地贪得无厌。十天半月过去,它才让沙堤昂出头来。  于是,我才嚼出什么是苦,什么是愁,什么是无泪的哭泣。  于是,我总在盼望,有一天早晨我的父亲突然死去。那时候这个企图时常情不自禁地在我脑子里跳跃……十一  两年后,沙堤终于以我们的血肉筑成了三道。在我们血肉筑成的三道沙堤上,父亲没有浪费一寸光阴及时地栽上泡桐树和白杨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父亲为什么填屋基先倒沙堤。两种速成林,一字儿摊开,经春风夏雨的孕育,已经窜起了两人高,平地绿起了三道墙。  这年夏天,我的二哥小学毕业了。这一回我二哥很争气,暑假一放,就老老实实与锄头扁担打交道,一点非份之想不存。果真,眼见得天气凉了,新学期开始了,没有什么录取通知书来,免除了大哥那样向父亲炫耀的那一套烦琐。  在那个太阳很好的中午,二哥蹲在属于他的那口钉了铜扣的破箱子旁边,清理着他从小学一年级起所读的所用的课本及练习本。一摞摞拍去灰尘弄整齐码成方阵儿,然后拿一把带着绿色的新稻草,屁股一跌坐在地上搓草绳儿,理几根草,朝掌心唾口唾沫,好手艺,搓得漂亮极了.搓了好长好长一段,他张开双臂丈量着,估计足够了,他便用那新草绳儿,捆他的“遗产”,横三竖二像军人打背包那样捆,捆得蛮像那么回事儿,他便蹲下去双臂张开,将他的遗产背出了门。  那时候我正躺在竹床上浑身累散了架苟延残喘着,我乜斜着眼无赖地望着他,有点想哭,但不知从何哭起。我的父亲和我的大哥对我的二哥那行动不问不看,他们到底大智若愚,唯独我意志薄弱多愁善感。  二哥像军人样背着他的“遗产”,到当时的大队代销店卖掉了。也有三十来斤,五分钱一斤,总共卖了一块五角几分钱。他花一块钱买一斤砣砣糖,另外买了两包烟。  回到家,踏进门槛,他美滋滋嚼糖嚼得震天价响,嚼得嘴角流汁,边嚼边慷慨大方地抓一把糖给我,抓一把糖给大哥,说声:“真甜呵!”然后将那两盒烟孝敬给父亲。父亲不朝他望,他不肯浪费时间加劲嚼他的糖,边嚼边对父亲的背说:“就值一块五,两包烟一斤糖。”  这时候,我父亲转过了脸,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剧烈地颤抖着……二哥不看父亲,嚼糖,他的嘴终于嚼破了,鲜血流出了嘴角……“跪下!”一声雷霆震怒。  二哥便动作极标准极规范地在堂屋跪下了。父亲从睡柜里提出了那个魔袋,将一把新篾刀掷在二哥面前:“你怄不倒老子!要死用这把篾刀死,要活用这把篾刀活……!”  十二  一切都不会影响我父亲的决心,沙堤往日月更替中终于筑起了六道。壮观的六道沙堤全部栽上了泡桐和白杨。父亲一方面把它们栽在那里生长不已,另一方面率领我们挑沙不已。  父亲不再往前相距丈余地筑沙堤了,而是填沙堤间的空档。这时候河滨垸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人们才陡然明白,我父亲筑沙堤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栽树,而是为了填地基做屋。地基照填,栽的树照长——这是何等缜密的阴谋!那几夜垸中没有太平,几乎每个女人都在骂目己的男人,每个懂事的儿子都在抱怨自己的父亲。我父亲这时候做父亲初露光芒了,大哥也很是大哥的味儿。  但是这些却闷雷般震撼了我的心灵。因为那时候我差一年就要小学毕业了,而成绩正在滑坡,江河日下。我知道我正滑向父亲的陷阱,父亲惟愿我像二哥那样。到时候喝你跪下,你不敢不跪;丢一把篾刀子你,你不得不接。  我那时对一塌糊涂的河滨垸印象糟透了,我觉得我之所以活着是为了将来离开它;我对我父亲统治的这个寡汉之家更是恨之入骨,我感觉到若是将来离不开,我的生命就将窒息,我不愿重复我的父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理想——这美好的名词儿。  这时候我突然聪明起来,在滑向父亲陷阱的时候,我的理智没有崩溃,我在那向下滑动的绝壁上,巧妙顽强地运用了我的脚大拇趾头,我把我的脚大拇趾头插进了岩缝,同时揽住了空中飞飘着的希望的游丝。结果我稳住了自我,我的成绩竟枯木逢春,重放光彩了。  那时候我的良法说到底是转换一种感觉,并且经过一段艰苦地训练后娴熟地运用一了这种感觉。往常早起捞沙和暮黑挑沙我总把这些当成一种折磨,我总是全身紧张,恨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我开始试图把这些当作人生应该做的,不可避免的,努力粉饰它使它美丽神圣。这样我便开始放松,在以后的劳作中,我集中精力想我课堂上所学的知识,反反复复默诵我所学习的课文和演算我所遇到的难题。  我反复回味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坐禅,锄头在手扁担在肩。我就开始悟,把我所学的东西,悟得融会贯通出神入化。有时悟着悟着竟悟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每每犹如初生之子,新奇极了。后来竟习悟成瘾,只要劳作,就能忘我,思路格外清晰,感觉格外新鲜。很快我的成绩跃到了全班第一名。我的成绩好得异常,连老师一时间也觉得莫名其妙。  真感谢造世主,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父亲……  

第04章 感觉4

  十三  一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考上了县重点中学。这时候,我的两个哥哥已被父亲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所盼的太阳快要出山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一片朝霞。他们已经不需要父亲催命了,变成了自觉的行动,早晚干得近乎疯狂,所以地基填得发面一样的快。  这时候,我便彻底地悲哀了,我知道我已经形影相吊了,为父亲的统一战线已经形成并牢不可破了,我没有了同盟军。所以整整一个暑期我沉默着。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夜里,我听到了-只弧雁划天而过,留下几声哀鸣。  夜里果然“火山”就爆发了。  挑完沙,洗完手脸,按照父亲的惯例,就应该迅速吹灯上床睡觉,以利明天再战.可这天父亲没有睡觉的意思,把灯亮挑大了。大哥和二哥正襟而坐,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在我的感觉里,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任其宰割。  我躺在床上,裹着被单,闭上了眼睛。  “三,你小学毕业了。初中就不读算了。不怪生坏命,只怪落坏根,农村读个小学毕业,进城错不了路,在家错不了账,就可得。”  我不理这一套理论。我抽鼾。  怪只怪父亲没有及时扇我的耳光,没有保持他的传统风格,关键时刻心慈手软。  大哥说话了,愤愤不平:“死了!”他对父亲统治不严表示了不满。  二哥马上响应:“这是什么态度?父亲说话……”他菜刀切豆腐两边光。  于是乎父亲迅速剥了我的被单,一耳光扇得我金星直冒。  这时候,我没有昏头转向,失去目标,一挺身坐起来,怒目圆睁。不知为什么,我这一坐一睁,父亲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你这杂种!你要么样?”  “我要读书!”  “我不要你读!”  “我要读!”  “依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  “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我不要了,你把我收回去!”  “混帐东西!”父亲气得变形状了,“混账东西,我养你养坏了,我养你养坏了……”  “邪了。”大哥不失时机地扇阴风点鬼火,“都是爷的儿,一视同仁。爷养儿,儿不养儿。”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二哥及时帮凶。  这时候的我,忽然升腾起绑赴刑场的感觉,我冷笑了一声,砍头犹如风吹帽地说:“除非我死,不然书是要读的。”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对于关联词组的运用非常漂亮。  “好,好,你读,你读!我管不了你们,你们毛儿干翅儿硬,你们有本事。”他咬牙切齿对准了我,“你读,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新厘做起没你的份。你赚不到钱还要用老子的钱,读书的钱老子拼老命供应你,算你几年填地基的钱。你尽你的气力读,读书的钱老子拼老命供应你,读到不能读读不到为止。到时候,你若是回老子的河滨垸,住旧屋,找不到媳妇,你愿吃狗屎鲜甜你莫怪老子你无怨言。”他说这话时,简直是一气呵成,像机枪一梭子连射,对着我的胸膛,唾沫溅了我一脸。  “你答应不答应老子?”他补了我一枪。他以为我早就断了气。哪晓得我还活着,同样咬着牙说:“要得。”  “你写出保证来。”  “写。”  于是在那摇摇不灭的油灯下,握着坚硬的蘸水笔,刚满十三岁的我,写出人生第一份保证书。写完,父亲请大哥二哥验明正身,收藏了。一口吹灭了灯。  那个没有睡眠的长夜,缩在床旮旯一动不动的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母亲。记不得母亲的形象,该像空中的那轮月吧,白天不属于她,只有夜晚才出来看望她孩子的梦。她的孩子醒着的梦湿了,湿了枕头,无声的枕头……我十三岁的梦就失去了弹性;十三岁,我的脊梁骨就充满坚硬的冰凉;唯有我的感觉,丰富如春山的红杜鹃,年复一年燃烧着火红的欲望,面对生活的日月……十四  以后的日子,我便彻底摆脱了那慢死的酷刑。为了使我读书的钱充足,为了闭住两个哥哥的嘴,让他们不至于儿养儿,我在星期天和暑假寒假,就自觉参与造屋工程。这时候完全是出卖劳力,我干得非常出色,干完就没事,什么都不想,谈不上折磨与享受。  父亲实践了他的诺言,保证供应了我初中两年及高中两年赖以生存的米和钱。每个星期天我干完活,父亲便在桌上摆出三五块来和给了我要背的米,让我上学。  父亲的辉煌事业,历经十年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大功告成了。在一寸一寸填起的地基上,建起了六连红砖瓦屋。那时候建红砖屋在我们河滨垸是破天荒的。十年树木,父亲把那几道成材林伐了,六连屋的椽条以及大小瓦条全部是这些树。屋做成后,还多了一堆。  新屋落成那天,很隆重,父亲办了几桌酒请来众乡亲,大喜大庆了一场。那天,父亲和大哥二哥都喝醉了酒。开始是对笑,喝着喝着,后来对哭。  在同一年里,大哥和二哥皆有姑娘送上门,几乎是睡手而得。父亲把他们结婚一个分开一家,结束了他的统治,他这个火车头不再拖车厢了。大哥二哥很争气,在两三年的时间内,争先恐后地变成了火车头,一节两节三节地挂上了自己的小车厢儿,紧张地运行起来。  六连红砖屋,犬哥两连,二哥两连,父亲两连,按照统一规划,各自开门,各成体系,他们住得津津有味,而我自然是旧屋落脚。  这些对于正在读书的我,没有感觉,因而也没有故事。等我高中毕业命运存心捉弄我时,等我对于这些有切肤之痛的感觉时,故事便产生了。一产生便是些五味俱全的故事……十五  高中毕业时,我十八虚岁,正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那时上大学不考,兴推荐。推荐也不是从应届毕业生中推荐。而是从下乡或回乡锻炼了几年的知青中推荐。不是说凡是锻炼好的就能推荐,当然还得需要背景。  毕业了,不论成绩好坏,一律回乡劳动。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回到了破屋,这回不仅仅落脚而已,而是长住。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破屋住人,的确赶不上新屋。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有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回乡三年,我任劳任怨劳动了三年,没有背景,推荐无望。这时候我便开始犯错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也要恋爱,也要那么如饥似渴地想我现在成了妻子的女人,为什么这 时候觉得女人是如此地诱人,我又那么经不起诱惑,真是不可思议。原来我不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原来我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一个,夜里思念起爱人来也拼命地想同床共枕;原来我只不过多读了几本破书,就把自己的感觉惯成了白雪公主的模样……终于我和我爱人朝夕相处按捺不住了, 我的意志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根本控制不住欲望的野火,我们便在一片春色万物都在拔节生长的夜晚,畅快淋漓了,以至于走火入魔,不可自拔。  爱人的肚子显山露水了,给我下了最后通牒:结婚。这些正安排在那个秋暮沉沉细雨霏霏的时分供我受用,这时候我满眼愁云面对破屋,我才感到无底的悲哀向我袭来, 无限的屈辱向我袭来。我才感到我不配作一个男人,让爱人住这般破屋并且在这里同她做爱让她在这里生儿育女,我无地自容。  窗外不尽的细雨更兼夜色使我的感觉失尽了亮色,而又有那秋风一阵阵吹动残破的窗纸喧哗嬉闹,不知人愁苦。这时候我又的确不愿死去,为的并不是我一个。然而此时我只有闭上眼睛的能耐。  我忽然听到了响动,那是一双巨足在泥水中的拔动声,给我孤独的心田溅起一层暖意。  “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我的力量启不开我的双唇。  “么样?三!”那苍老的声音愤怒了,力度犹如撞破乌云的闪电。  我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在我悲凉的感觉里,手指握着一颗星星。  “我……”那时的我丧失了表达功能。  “小子!我总以为你长大了,是条好汉, 是我做老子的估错了,你还是个孩子。有么事愁哇?不就是结婚,结婚不就是要新屋? 新屋我换给你就是了。”  “不。”我忘不了那张保证书。  “三,做老子的么事对不住你?你还记老子的仇?你不该记老子的仇!”他掏出了我写的那张保证书,擦着火柴烧了。  “不……”我还硬嘴。  “敢不!”父亲一耳光扇过来,扇得我眼前山花一片,“混账东西。你不搬新屋,老子跟你拼命。”  还是传统手法痛快,过瘾……  父亲搬来了旧屋。我如期在新屋里结婚了。  新婚之夜,夜深了,闹新房的人早散尽了,我没有兴趣同我的妻子马上胶在一起。心有五味,我鬼使神差踏着黑暗来到了老屋。来到窗前,我看到我的父亲没有睡,没有点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坐,静静地吸着烟,烧着他的孤独。  孤独太久了太深了,深沉得像巴水河黑鱼庙下的深潭,永没干涸……这时我才知道父亲孤独的滋味……我静静地立在窗外,他静静地坐在窗里……  这时候我的心强烈地颤动着,“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我耳边响起了八年前的那句话,此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这句话的份量!“你是,你是老子……”我轻轻呼唤着,禁不住泪流满面……父亲被轻轻的呼唤惊醒了,见是我愣了半天。  “三,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听我说这句话,父亲竟泣不成声了:“孩子……你的书没白读……你的两个哥哥结了婚就忘了我……”  十六  后来,我对生我育我的河滨垸充满了深情厚爱;后来,我对教我养我的河滨垸充满了深情厚爱。我坚持不懈地用我手中的这支笔爬格子,讴歌生活中的明媚阳光和不尽春风,我把失败叠成阶梯,坚韧不拔地朝前走,终于我的心血和汗水变成了一篇又一篇铅字,其中一篇有幸在中央级获奖。于是就转干吃官粮,接着老婆孩子农转非。我的感觉又好了起来,空前未有的好。我觉得我到底不同凡响,高父亲一筹……我终于要离开我的父亲,离开我的河滨垸。父亲佝偻着背送我的一家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终于留步,不再朝前走……就要翻山了,我的视线就要被遮住了。我要最后望一眼,望一眼我的河滨垸;望一眼那十年辛苦造成的红砖瓦房,那里面有我的血和汗,如今要离开了,一切变得如此的珍贵;望一眼我的老父亲……我看到我的父亲站在路旁。站成了一棵怀念的古松,背景一片辉煌恰是他十年苦心经营的红砖瓦屋……这时候我感觉里一片光明,天地间突然使我顿悟到:原来我和父亲在人生的殊途同归了!原来朝的是同一方向,用的是同样走法……原来我并不高明,值不得沾沾自喜……  我暗暗吃惊,是一种感觉欺骗了我整整三十五年;我悔恨交加,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的我才走出感觉的误区……人啊!?  

第05章 巨骨1

  一  架子叔说:我们的家族哇,从前是个巨人的家族。我们的祖先都是身长丈二,膀阔腰圆的。你们这些小的们,一个个蚕蛹似的,细皮白肉,一个个光长心眼不长身子,‘跳起来没有祖先的胯子高。你们长大了,最好是挑灯草卖。挑灯草卖也要择个爽朗晴天,不能刮风,一刮风你们就会连灯草带人鹅毛般的飘上天。  架子叔说;祖先的预言怕要应验了,总有一天要变成尺人兔马的。刘伯温的《烧饼歌》里就说了。  我是在架子叔悲哀的眼睛里长大的。那时在我们王家墩一眼望不到边的河畈上,那麦子经过一阵又一阵燥热的南风连天扯地地黄了,“黄成了一片金碧辉煌。于是麦香在广袤地酝酿着,忽地浓烈得象垸头酒坊出锅的高梁头子酒。我们同祖辈父辈们流着黑汗饮着那弥漫的浓烈,我们我瘦骨棱棱的胸脯一鼓一个老高,一个个露出了勇敢的头。我们在河畈上割麦割得累了,寓起腰来,竟也潇洒地毫无顾忌地扯开裤子对着亮闪闪的日头挑战;我们鼓足勇气,使我们的生命之根竖起犹如巴水河里鼓满风的帆,我们大胆地尿,张扬地尿,试图打破架子叔反复告诉我们的记录。如果尿副三尺高,那么我们这些软骨虫就可以成为王家墩的男子汉,无愧于巨人家族的后裔。  就在那个月光很好的五月之夜,那时候河畈里白天的燥热褪去了,从巴水河里漾起的凉风连同那乳白的夜霭弥漫了茫茫的一片。架子叔带领我们众小的们捆麦子。他捆,我们抱。我们抱得飞快,他捆得飞快,我们越抱越快,妄图把他堆进我们抱来的麦秸中。可我们的阴谋怎么也不能得逞,他那两只大手象两道揽月拢云的山梁,犹如闪电般地揽拢,如果不是怜惜我们这些小生命,每每关键时刻手下留情,让我们窜出麦秸,他会风卷残云般连同金黄的麦秸把我们这些汗得精湿的小跳蚤们利利索索捆进麦子捆。  后来我们的愤怒升级了,变换了攻击手段,蜂涌而至,先是七八个不怕死的伏在地上去抱住他的腿,然后抱腰的抱腰,跳起来吊他的手臂摇他的肩膀。他叉开双腿,让我们抱,让我们摇,让我们吊,他立在那银色的月光下屹然不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我小学毕业,那年我十三岁满,那个月光很好的河畈麦地决斗场上,我们小的们一共十八个。)当时我的小伙伴们整个儿崩溃了,或躺在地上起不来,或坐在地上喘不赢气,只有我仍然抱着架子叔的腿,作垂死的努力。我弓着腰,拼命地拱动,拼命地呐喊。就在这时候,架子叔腾出一只手,抓着我的裤腰,把我单手举到了空中。于是我就在他的头顶上飞快地盘旋,架子叔在我的身下哈哈大笑,鉴定出我是王家墩的种。  于是,在那三年之后,在我们祖庙鲫鱼山腰开梯田的那个冬天,架子叔就把那根从坟里挖出的小腿骨竖在我的面前,用那根小腿骨量我。那时候那腿骨齐我的大腿根,我在那根粗壮硕长的小腿骨面前汗颜了,我整整短了一个关节……他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我说,我懂。  二  自那以后又过了三年。我知道我已初具种的规模了,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与我们的架子叔并驾齐驱,在我们王家墩平分他眼里的悲哀,我和他同时悲哀的时候,世界便是我和他的了。  命运仿佛注定要安排我去那个改天换地的战场,去经历那排山倒海硝烟弥漫的洗礼。本来高中毕业应在第=年夏季,而我们这批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高中生在当年冬季就被“速成”了,不考什么大学也不考什么中专,原汤原汁地回乡,回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为我们这些知识不足但豪情壮志有余的小子们提供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天地。  准确地说,我从学校捆回的被窝放在父亲的床上还未放热,我就拈中了阄,我这个初具规模的种,于是就赶上了那场裁弯改河建电站的战斗。那时候正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时候。  在那个美丽的初春之晨,巴水河畔的岸柳晕出了一团又一团嫩绿,莺儿们在那嫩绿里一遍又一遍热情不已地啼叫,那早风自东而来,微微的,溶溶的,不寒人面,这些使人忽地跃过了记忆里冬天的门槛,踏入了春天的栏栅,就在那样氛围里,父亲把我交给架子叔,父亲完完全全地把我当作一个物件托付给架子叔,就象到邮局寄邮包那样慎重,那样煞有介事的。  那时候,东方就忽然有了朝霞,鲜红鲜红的朝霞就那样燃烧起来,把我们巴水河畔的王家墩垸子连同那广袤葱笼的河畔染红了,染出了许多绚丽的层次。在那鲜红的霞光里,架子叔站在岗头上,用大手惬意地搓着他的脖子,他的脚下放着他的满满一担东西、稻草、被窝、锨镐之类。那时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尊陡峭的主峰和两个浑圆的次峰错杂丽生的剪影。那尊主峰在朝霞下的那双眼睛迎着我。当我的眼腈与它相碰时,自尊便加固了我稚嫩的脊静,我便沉重起来有份量起来,这当然以我那时觉得形象萎靡的父亲的反衬作为代价的。原谅我,我那时还没嚼出我萎靡的父亲的全部含义。  父亲挑着给我预备的满满的一担。那一担内容与架子叔的一担小异而大同。他老人家走在后面,让我这个初生之犊空手走在前面。他就那样托寄邮包似的把我领到架子叔面前,放了担子,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劣质烟,(那烟名叫“大公鸡”现在已为陈迹)高高地递给架子叔。他就凭敬上那支“大公鸡”,就把我托寄给了架子叔。  父亲仰望着架子叔,对架子叔说:“架子兄弟,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交给你带去。他还有硬翅儿,世事不懂,要你多照应,我们兄弟一场,我的儿就是你的儿……你晓得你九嫂死早了,我只有这一根独苗……”  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灰色情调。  架子叔看着我的父亲,微微颌首。  那时候,对于这些我是不屑一顾的。我已经初具种的规模了,对于父亲那脸灰色情调是有理由不屑一顾的。我正被作为成人第一次出征的情绪亢奋着,这种情绪正与东方的朝霞同步燃烧。我扭过头,不看父亲那一脸灰色。那时候在燃烧的朝霞下,我满怀信心用两眼的余光丈量着我渐宽的双肩,因为我的双肩正轰响着负重的力量。  架子叔看出了我的自尊,居高临下用手碰了我父亲一下,在我自信的两眼的余光里,我读懂了那一碰。  那时候父亲全不把我的自尊放在眼里,他继续舔他的犊儿。那时候,我正“诗”得起劲。  父亲整理完担子,就要删去担子上我那沉重的书包。要从我的身上删去我的文化我的诗。  “这就不带了!”父亲提出书包的手很坚定。  “不,要带!”我伸出的手也很坚定。  “重,路远你挑不动的。”  “挑得动!”  “你就是挑去了,也挑不回……”  “死也要挑回……”  “你这个不听话的种!”父亲愤怒了,“你听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跟我做儿你就是拖大板车的命,不是诗的命,你诗什么呀?到时候你就晓得诗对你狗屁用有得,诗会害你误你的……你老老实实跟你架子叔去学,去学拖你的大板车。老子读了十几年私塾,不比你诗强不比你诗多?你爹(祖父)传顶黑帽子给我,我就一辈子抬不起头,落得如此下场……你诗什么呀?你诗?”  “我要诗…”我说这话时,喉头有些发硬。  “你……”父亲说不下去了。  “带不带?”这时候架子叔的大手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不信诗与大板车就水火不相容,诗与我就水火不相容,我对我肩头的那只大手说:“带!”  “这才象种!”架子叔笑了,对我父亲说,“九哥!我们共一个祖宗,兄弟一场,我不管你黑帽子红帽子什么的,我得说你几句,这次就是你的不对!刚才是做父亲说的话么?么事有用?么事无用?人生一场得要口真气。带上!带上!去归我挑去,回归我挑回!”  于是那时候我的那个书包,我的那些稿纸和我的那些诗,就那样被架子叔挂在了他的扁担上。所以我这个王家墩巨人家族的傻小子,自那以后,就不管山遥路远,风高水寒,就没离开稿纸格子过。当我铺开稿纸,铺开这些方方正正的格子,就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灵魂在呼唤我激励我……他说,小子跟着我走。  我说,是。  

第06章 巨骨2

  三  我该用怎样的笔墨来描绘那气势磅礴的场面呢?  当晨雾被东方冉冉升起来的红日撕开撕散,散得不剩一丝一缕千千净净时,我正拖着板车立在临河的山头上,头顶上是百十面红旗迎风猎猎,百十只喇叭正在同时敞开它们粗犷的嗓门,播送着火辣辣滚烫烫的歌与诗,抑或是表扬稿批判稿挑战书应战书。我那个时候胸中鼓荡着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我灵魂欲离窍高飞,诗魂便高耸云霄,我忘记了我的生命我的肉体以及含予肉体内的七情六欲。我站在那高高的山头上,极目鸟瞰,我看到自大别山余脉逶逝而来的三十三座山头从中剖开了宽阔的河道,刀削斧砍般的整齐笔直。河道里除了不动的石头就是活动的人头。整个工地在红日红旗红语录牌下,颤动着力的曲线。这些粗重的曲线,时而张扬,时而震颤,时而聚合,时而共鸣,把整个工地统领在雄浑与激越之中。  我那时就那样的鸟瞰着,我看到满河道全是密密麻麻有如蚂蚁纷路般的人,我全身颤栗起来,感到一个单个的人一个单个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而一个个单个的人一个个单个的生命扭结起来,这群体又是何等的辉煌而又眩目呵l河道两边斜着开出的板车路如蛛网,在每一条板车路上,牵引机轰鸣着冒着一树又一树黑烟,那粗大的钢丝纤闪着光芒,周而复始地运转着,将一个又一个满载沙石的蚂蚁牵引上来。于是在我的思维里,大山被蚂蚁们啃掉了,大河被蚂蚁们啃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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