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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15:5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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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内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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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她的旅程

追随她的旅程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追随她的旅程/路内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追随三部曲)

ISBN 978-7-02-015376-3

Ⅰ.①追… Ⅱ.①路…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21197号

责任编辑 赵萍 王昌改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鑫金马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262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11.75 插页3

印  数 1—10000

版  次 2019年8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8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376-3

定  价 39.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引子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有那么几本,多年来一直被我珍爱,其中之一是《西游记》。《西游记》不啻为一个寻找题材的好故事。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的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了圣徒,他们和《天路历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岁那年读罢这本书,就觉得,像这样成为圣徒,真不知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

爱和死,都是浓缩的结果,寻找则是一种稀释。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但有时也会坠落,被引力撕裂,成为徒劳的幻象,成为爱和死的奴隶。

我是怎么来到莫镇的呢?

已经是千禧年的年尾,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确切说是趴着,身体以上是一条被子,被子上压着我的棉风衣,身体以下是床单和一条薄褥子。南方的冬天来得迟,十二月末的天气并不冷,阔叶树上枯黄色的叶子飘落,漫舞着掠过窗户。我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

莫镇。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见了一个女孩儿,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网友,还在读大学,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骂俏。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钱,说自己得了一种病,需要动手术,具体什么病也没告诉我。我揣了一千块钱去上海,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所大学门口见到了她,说实话,她长得与我想象中相去甚远,比她自己所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把钱借给她。

女孩儿带我去大学里喝咖啡,并说:“原来你是个old man啊。”我有点生气,我才二十六岁,在她眼里已经是个老头儿了。我说:“你就不用嫌弃我了吧?”这顿咖啡喝得有点没意思。后来我还是把钱给了她,她给我写了张借条。聊了一会儿,她说去上个厕所,出了咖啡馆,往前面的教学楼走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留了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在椅子上,打开一看,里面塞了一团报纸。钱是被她带走了。日他大姐的。

我跑到教导处去,拿出借条问老师们:“文秘专业有这个人吗?”借条上落款的姓名是“卞宁”。老师查了一下说学校压根儿没这个人,我把她的相貌又形容了一下,老师觉得我的语言组织能力非常好,但是文秘专业怎么可能有如此难看的女孩儿呢?我很郁闷。后来有个老师说,卞宁,不就是“骗人”的意思吗?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谢谢他的智商,然后就走了。

我独自在校园里晃悠,这个学校我曾经来过,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那次是晚上,校园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事隔多年之后,我终于得以在明亮的白天浏览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复有当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个女孩儿,不是卞宁,而是我十八岁时候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说话的声音。我有点头晕,好像把脑袋蒙进了水中,五感顿失,心跳加速,呼喊的声音变成一串气泡往天空中飘去。

我决定去莫镇。当我踏上一辆破烂的中巴车时,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事实上,汽车开出上海我就有点后悔。这辆破车,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垫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绵奋力向外钻出来,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车子跑起来连吼带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来。后面的妇女开始晕车,呕吐。司机操着方言骂骂咧咧,售票员是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妇女,沿途不断有人招手拦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强行赶下来停车吃饭,二十块钱一盘蛋炒饭,蛋少得可怜,而且很难吃。有个中年女乘客气愤地说:“这是用卵蛋炒出来的饭!”——这些都尚可忍受,最离谱的是吃完饭之后,司机说:“不开了。你们坐那辆车吧。”我放眼望去,路边停着一辆比原先的中巴车更破的车子,连车窗都没了,估计是从报废站里拉出来的。一个醉醺醺的司机跑到我们身边说:“上车上车,我还要赶时间呢。”当这个醉鬼司机把车速拉到九十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恶心,想吐。车到莫镇,脚一着地,我就觉得天旋地转,抱着电线杆吐出了两口蛋炒饭。一抬头,发现司机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么不爽的也很正常。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莫镇,有人曾经向我描述过它,说它很安静,位于交通线的岔道上,哪儿都不通,沿着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两侧是墓园,葬了成千上万的人,来自戴城,来自上海。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超过莫镇的生者。莫镇,就像迷宫中错误的角落。

其实根本不安静。在路上我就发现了,有很多大巴往这里开,贴着“扫墓专车”的纸条。同车的妇女告诉我,冬至了,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莫镇的风水很好。到了车站一看,乌糟糟的人群,晦气冲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乡戴城的方言,有些说普通话。有人说说笑笑,有人抱着遗像哭得惊天动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按照我记忆中的地址找人问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找到了这家旅馆,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觉。

现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就是街道,对面是一家理发店,我注视了它很久。这种老式的理发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张破旧而厚重的理发椅,锈迹斑驳,墙上的镜子发黄,桌子上有一个电热水壶在冒着热气。除此以外,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还有一个胖老头坐在里面,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应该就是理发师。

我穿上衣服,把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馆,先到巷口的杂货店去买了一包烟,抽了一口,发现店主给我的是假烟。我扑到柜台上,揪住他的领子,露出十八岁时候的凶恶面貌,他就给我真烟了。我走回理发店门口,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地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显然,只有退休老头才愿意到这里来。理发师朝我看看,没把我当成是顾客。我就走进去,坐到理发椅上说:“剃头。”只听呼啦一声,一块扎人脖子的围兜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他说我不是莫镇口音,从哪里来,我说戴城。理发师叹了口气,说:“现在到莫镇来的人,都是做丧事的。”我说:“我来扫墓。”理发师问:“家里谁在这里啊?”我说:“我的老师,过世好多年了。”理发师说:“昨天去过了?昨天冬至。”我说还没有,我都不记得节气,反正哪天去都一样,尽心了就可以。理发师说:“说得也是。”

剃过头,我坐在理发店门口,眯着眼睛抽烟,想起好多往事。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理发师说:“到后面玩去。”小女孩答应了一声。我扔下烟头,把她抱起来,她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我说:“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种伶俐的孩子,被我抱着,有点呆头呆脑。理发师说:“她是我孙女。”

我说:“现在你带着她?”

理发师说:“前年她爸爸妈妈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两个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带她喽。”

小女孩伸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说:“你这里有条疤。”是的,我眉角有条疤,眉毛是断的。去年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女的一看我的眉毛就不乐意了,说我断眉短命,将来连累她做寡妇。做寡妇也就算了,关键是我穷光蛋一个,如果注定要做寡妇,那还不如去嫁个有钱老头呢。我听了这话,反正也无言以对。

小女孩问我:“你的疤怎么来的?”

我说:“被鸡啄的。”

小女孩说:“几岁被鸡啄的?”

我想了想,说:“十九岁。”

后来我把她放下来,她跑到里面去了。我继续坐着,和理发师聊天,请他抽烟。冬季的阳光,很明媚地照进理发店。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影集,摊开了对我说:“叔叔,我看见过你的。”

理发师说:“你又在做梦了。”

小女孩指着一张照片,对我说:“这是你。”

我看了看,那张照片上,我被两个女孩儿夹在中间,做出很开心的笑容,身后是上海的黄浦江,有一条白色的轮船正露出半个船身,依稀有江鸥掠过的身影。照片上的我也是像现在一样,剃着很短的头发,光头露出一点发茬。

小女孩指着左边的女孩儿说:“这是妈妈。”又指着右边的女孩儿说:“这是干妈,她早上去扫墓了。”技校

一九九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有一种很真实的错觉,以为生命起始于十八岁,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个曝光过度的大脑中呈现出满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线过剩,所有的声音都纠缠在一起。估计死了以后上天堂,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初中老师说我们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初中毕业就是八九点钟,老了以后是夕阳。这种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视为白天,要是倒过来看,人生是黑夜,那么十八岁那年我正处于黄昏最美的时候,然后是漫长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红日升起,这种计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逻辑。

当时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经写过这座城市,这是一个衰老的县级市,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间,有几千年的历史。该市最高的建筑是几座明朝的古塔,它们戳在市中心,未经修缮,摇摇欲坠,听说有人半夜爬上古塔,从墙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钱。我们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么,后来我哥们杨一说,舍利子就是和尚的骨灰,而且是有道高僧。我们听了很害怕,挖什么不好,非要挖些骨灰呢。

那一年我还在读技校。其实技校也不错,那时候的大学生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非常金贵,剩下百分之九十八的人们总不能听任自己成为文盲,哪怕出于自尊也得稍微读几年书吧。技校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这得看你把自己当成百分之二还是百分之九十八,心态会很不一样。后来我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她是本科生,他爹差点杀了我,当着我的面对自己女儿说:“别忘了你是百分之二!”这说明他的心态很不好。

我们家族里的DNA很特别,专门出产轻型知识分子,比如说科长啦,工会主席啦,医师啦,助理工程师啦,小学老师啦。这些人在知识分子中应该算是底层吧,也谈不上很光彩,可是他们就有资格瞧不起工农兵。一个轻型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工农兵当然是傻逼,这人人都知道。亲戚们听说我读了个技校,将来铁定做工人,情绪非常激动,他们说:“老二怎么教育的小孩?”老二就是我爸爸,他排行第二。我爸爸非常羞愧。当时只有我三婶对我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我三婶是毛纺厂食堂里炒菜的,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工人编制。我三叔是该厂的工会主席,本来他也可以像哥哥们一样娶个干部编制的女人回家,可惜他是个瘸子,那就只能跟炒菜的配对了。

三叔对我意见很大,说我懒惰、粗野、狡诈,道德品质很可疑。他训斥我的时候,就会举起自己那条瘸腿,好像举着个奖杯,说:“你要像我一样,身残志不残。”我心想,去你妈的,老子身上哪个地方残废了?那一年,我他妈简直是一个会走路的电话机,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拎起来嚷一通,很没劲。

十八岁那年,我技校读到三年级,马上就要去工厂实习了。我读的是仪表维修专业,不好意思,我一个表都不会修,这不能怪我,其实我们学校的老师也不会修仪表,维修专业是请了一个化工厂的技工来给我们上课,该技工讲话时嘴里像含了个鸡巴,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在黑板上写出来的字好像是甲骨文,我们看不懂,也懒得看。这个老技工最拿手的是偷窥女生,夏天的时候,他讲课喜欢在教室里走,走着走着就停在某个女生旁边,装模作样地念着书,眼睛看的是女生的低胸衬衫,有时候太投入了,会把唾沫星子喷到女生的胸口。我们建议他躺在地上上课,这样就可以看见女生的底裤了。此人非常讨厌,后来几个女生叫了外校的一伙流氓,在学校门口揍了他一顿,把他门牙打下来四个,他就再也不敢来上课了,这门课也就没人教了。

我那个学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简称“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称为化技女,男生化技男。不要觉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都是技男技女。

这学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统共只有一幢楼房,两层高,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办公室。六间教室,一年级和二年级八个班的学生只能轮番上课,读到三年级就直接送到工厂里去实习,找不到实习单位就在家睡觉,搞得像山区小学一样。该校没有操场,体育老师倒有三个。起初我也奇怪,怎么这个破学校竟然会有这么多老师?后来才知道,化工技校隶属戴城化工系统,很多化工厂的干部都情愿调到这里来教书,图清闲,福利也不错,每年还有寒暑假,这待遇都快赶上加拿大了。该校有两个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三个,物理老师三个,政治老师四个,机械制图老师五个,化学老师那简直满天飞,大概有八个,还有校长、副校长、党委、教导主任、班级辅导员、团支书、总务科、财务科、保卫科……这帮人坐满了整个二楼。不客气地说,要是我们逃课稍微勤快一点,该校的老师数量就会超过学生。

由于教室不够用,八个班级就得轮换上课,具体的办法是:六个班级上文化课,另外两个班级就上体育课,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后再轮换。跑步的时候我们必须背着书包。这简直太扎眼了,一百来个学生背着书包在街上跑,他们中间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裤的,有长头发男生,有板寸头女生。为了耍酷,我们都把双手抄在裤兜里跑步,嘴里叼着香烟,沿途骂娘,顺带偷东西。群众看见我们冲过来,都会惊慌失措地让路,小贩更是鼠窜而去。说实话,我们当时绝对比现在的城管更嚣张。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栋教学楼是五十年代的房子,红砖砌成,外墙有很多弹坑。这是我能感受到的历史。有个老师告诉我,武斗那年,这里是桥头堡,两派人隔着河对打,子弹横飞,还有人半夜泅水过来偷袭,这边就用带钩子的竹篙往水里扎,把一个大活人像鳟鱼一样钓起来,然后用钢钎照着俘虏的肛门里猛戳。钢钎从肛门进去,从嘴巴里出来,够牛逼吧?我们听得毛骨悚然,虽然也经常打架,用砖头砍来砍去,但想象不出肛门被捅穿是什么滋味。

那些弹坑,那些被捅穿了屁眼的年轻人,大概就是这所学校的恶咒,硬生生把我们都诅咒成了社会渣滓。我们学校的男老师很多都患有痔疮,女老师痔疮少点,也免不了有口疮。他们说这是冤魂在报复。

学校紧靠着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它是交通运输线,同时也是戴城的护城河。后来我才知道,京杭大运河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为了挖这条河曾经死过很多人。我一直以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学校,没想到它们竟然与奇迹毗邻,而我本人竟没有从这奇迹中沾染到丝毫的灵气。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拿成绩单,路上和两个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们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抡开四个拳头照着我脑袋乱捶,我招架不住,弃车而逃。这两个人体格粗壮,但跑不过我。我徒步来到学校,头发蓬乱,脸上沾满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这形象非常唬人,跑进教室,同学都笑翻了。

我迟到了。校长正在广播里说:暑假就要来啦,你们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学,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这就容易滋长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打架斗殴迟到早退旷课早恋,都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暑假里没人管你们,要注意杜绝这种倾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班主任指着我鼻子说:“路小路,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站到门口去!”我心里很想不通,我这个穷光蛋,唯一的财产是我那辆自行车,刚才还弄丢了,我怎么成了资产阶级?

我们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动,起先他还很牛逼,对人民民主专政表示不满,后来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么的还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枪,这下子彻底服气。他被抓进去的时候还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时代,放出来的时候尼克松都已经下台了。关了二十来年,挨了枪子儿,他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着领导走;第二,当年打他的那群小伙子与如今的技校学生一样,全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挨过枪子儿坐过牢的人,本来应该是牛逼的,可惜班主任仅仅是把牛逼耍在我们头上。他是东北人,平反以后,他来到戴城,我们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适合他这个老窦娥疗养身心。领导上还给他配了个老婆,是个非常剽悍的苏北大妈,带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苏北大妈听不懂东北话,班主任听不懂苏北话,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这位苏北大妈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在班主任身上发泄。更可怕的是,她一来劲,她的三个儿子也会跟着犯病,其症状就是揍我们班主任,打得老头满屋子乱窜。他们把老头擒住以后,按在床上狂揍,他们憎恨他犹如汉武帝憎恨司马迁,打的都是要害部位,老头都不好意思亮出来给别人看。挨打之后,他就会叉着两条腿来上班,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身边有条蛇。

我们也恨他,但我们不能揍他,一个技校生妄图揍班主任,那是认错了时代,毕竟是一九九一年了,不是一九六六年。认错了时代的人,比生错了时代还可悲。假如恨一个人,就照着他脑后一棍来解决问题,那样的时代也太没意思了,我怀疑会是我自己首先被人敲死,而不是我去敲死别人。

那天我心情不错,拿到成绩单,我就升三年级,过了暑假到工厂去实习,我从此跟班主任没有任何关系。我在教室门口站着,走廊里有风,还挺凉快。有几个女生对着我挤眉弄眼,我都懒得去搭理她们,这并非因为我不解风情,而是她们太难看了。我们技校的女生本来就很少,和男生的比例是一比十,其中有几个好看的女生,早就被学生干部泡过了,或长期霸占,或轮番使用。剩下我们这些社会渣滓,留给我们的女生也是人间糟粕,没意思。我们虽然渣滓,但长得都很帅,不能把后半生交到这几个丑丫头手里。

我还是喜欢那种安静的、清纯的女孩儿。活在世界上没什么乐趣,又不能把戴城改造成巴黎,只能期望女孩儿能弥补这种悲伤了。

直到中午,校长才把他的发言说完,这个话痨,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可是班主任还意犹未尽,他对我们说:“都趴在桌子上。”学生们都搞不清什么意思,这又不是午睡的时候。班主任说:“趴在那里,低头思过。”结果全班三十多个学生都像烂泥那样摊开在课桌上。我在走廊里看着,忍不住笑了,亲爱的班主任,低头思过就能洗清我们身上的罪孽吗?班主任指着我说:“路小路,蹲那旮旯!思过!”

蹲着比趴着累多了,半个小时之后,思过结束,好几个同学都睡着了,只有我腰酸腿痛。我看着班主任,心想,等老子毕业那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通不可。

后来我们拿着成绩单,作鸟兽散。我坐在大飞的自行车后面,回到我挨揍的地方去找车子。三个小时过去了,我那辆车估计早就被人骑走了。到那里一看,果然什么都没了。大飞说不要紧,到对面新村里去弄一辆。于是我们跑进新村,七月的中午,太阳照得天昏地暗,新村里一个人都没有,自行车倒是停着好多。我挑了一辆九成新的二八凤凰,大模大样地扛在肩上,出了新村,找了个僻静地方砸开锁。别看我不会修仪表,砸锁的功夫却非常好。我又有了一辆新车。

大飞是我的同学,他比我矮一个头,身板比我粗壮,是个打架的好手。大飞本名叫陈晓飞,按理说,他的绰号应该叫“小飞”,但他嫌这个称呼太脓包,而且显得很亲热,一点也不像个混混。香港警匪片里有很多混混都叫大飞,他也就跟着叫大飞了。其实他五短身材仿佛一只站直了的甲鱼,既不大,也不像会飞的样子。

大飞说:“下午一起去打群架吧。”我吓了一跳,我虽然是个不良少年,但是对打架并不热衷,尤其是打群架,会出人命的。大飞指指我的衣服,说:“没指望你去打人,你这身血衣可以去吓唬吓唬别人。”我问他跟谁打架,大飞说:“他们要去围攻戴城中学,叫了好多人,可好玩了!”

说起戴城中学,那是戴城的骄傲。这是一所省级重点高中,出产各类大专生和本科生,与那些普通高中不可同日而语。普高比较烂,净出一些营业员和服务员,或者是宾馆里的门童,普高做早操都有数钱和拉门的动作。

九十年代初,读高中是件很没前途的事,大学录取率那么低,高中毕业之后假如考不上大学,那就像一个因为矜持而嫁不出去的老处女,跑到哪里都很丢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一个技校生,从一开始就铁了心做荡妇,名气虽然很臭,但比做老处女快乐而且实惠。当然,重点高中不一样,他们就像是选帝妃的,即使做不了皇后,至少也可以混一个嫔妃、采女什么的,他们既不用担心做老处女也不用屈尊去做荡妇。

重点高中的学生非常骄傲,你很容易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他们学校给学生发了一身校服,橙色的运动服,好像环卫工人的安全背心。这种颜色如此扎眼,让我们这帮技校生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比如你在游戏房打游戏,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一道橙色的身影在晃动,这时你就会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领,说:“借点钱。”又比如你在街上打架,打得鼻血横飞,忽然发现围观者之中有好几个人都穿着橙色校服,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你,这时你就会忍不住走到他们面前,抬手一个巴掌扇在他们脑袋上。

不仅如此,重点高中还有校徽,一个铝制的长方形牌子,银光闪闪的,刻着“戴城中学”。我们技校压根儿没这玩意儿,技校还要什么校徽啊?谁见过妓女还有工作证的?我们看见那个校徽,就像妓女看见了贞节牌坊,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尤其是校徽别在女孩子的胸口,十分招摇,让人不由得去注意她们的胸。重点高中的女孩儿很像一种叫天鹅的动物,我虽然没见过天鹅,也把她们想象为天鹅。她们从不跟技校的男生说话,我们靠在马路栏杆上对她们抛媚眼,她们就像没看见一样,铝质的校徽在日光下闪烁着,锃锃地发光。这时,我们就指着她们的校徽,大声喊道:“平胸!平胸!”这么喊话很有效,再骄傲的女孩儿都会觉得羞辱不堪,曾经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的高中女生被我们喊得昏倒在七月的大街上。

我们喜欢欺负重点高中的男生,他们通常都很瘦弱,而且胆小,身上总是带着零花钱,可以解决我们的经济危机。但我们不喜欢去泡重点高中的女生,因为她们太有文化,太矜持,没什么大意思。我们喊喊平胸就已经满足了。

听说要去围攻戴中,我还挺好奇,问大飞:“打他们学校有什么意思啊?还叫这么多人?三个人过去就踩平了。”

大飞说:“你不要小看他们,他们学校有个足球队,也很能打的。前天我们有个人到他们学校去,被足球队给打了。”“为什么打他?”“他抢足球。”“神经病。”“反正今天叫了很多人,说要去踩平他们,把足球队的人都打死。闲着也是闲着,去的人都有点心吃的。”

打架吃点心,是我们当时的规矩。打群架必然要喊上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无非是去助威,也不用真打,就站在那里壮壮声势。事毕之后,主事的人掏钱请客,有时候一人发一个包子,有时候一人一根红塔山,有时候是冰棍,端午节的时候吃粽子,如此而已。要是真打起来,助威者往往一哄而散,那就吃不上点心了。当然,也有一些人,本来是去助威的,忽然脑子发热冲上去打人,甚至把人打坏了,或者自己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这种人精神可嘉,值得鼓励,他们可以吃两个包子,两根冰棍。

听说要灭了戴中的足球队,我打算去看看。原因很简单,我生平最好的哥们杨一,就是戴中足球队的。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个朋友,这就是杨一。很多年以后我想起他,他还活着,经常到我家来,跟我一起打PS2,一边打游戏一边向我传授MBA的管理思路,杰克·韦尔奇的财富理念。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二十年来我都没有烦透他呢?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令我厌烦,就连跟我上过床的女孩,我都不想再看见她们。只有杨一,好像一块化石,勾勒出我年轻时代的轮廓,令我难以释然。

我们同岁,我们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农药厂的。九岁那年,农药厂造了一批新公房,我们在同一时间搬入了同一幢楼,他家在三楼,我家在二楼,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上,坐在同一张课桌上,我们共用课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裤,抽同一包烟,打同一个电子游戏,伙着花钱,伙着吃饭。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个同性恋。

初中时候我们依旧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渐渐分出高下,杨一是全年级的尖子生,我学业平平,混迹于大众。最后杨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个技校,从此分道扬镳。

那几年,我和杨一经常串联着玩,我把他带到技校里,和我们学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烟打牌,满大街追女孩儿,他把我带到重点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儿坐在一起。这么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种错觉,他是重点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识分子。

杨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越来越闲,他越来越紧张,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一个比炸药包还大的书包,星期天都要去学校补习。就算休息在家,他也会在家门口贴张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搞得楼道里好像宾馆一样,走过的人都不由得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了他这个高考生。

其实,以杨一的聪明才智,考个二类本科轻而易举,完全不用这么努力,但他的理想实在高得有点过头了,他要考清华。清华大学人人都知道,著名的高等院校,我们这座小城市,一百年来只有一个学生考取过清华,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他的事迹见诸《戴城晚报》。我很佩服这种高才生,倒是杨一显得不屑一顾,说那个呆逼运气好,九〇年根本没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学,他偏偏填了个清华,还就真的考上了。杨一说,这种便宜事以后不会有了,考清华还是要凭实力的,不能指望年年闹动乱。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他,当时我叼着香烟,他叼着油条。我从他嘴里掰下半根油条,边吃边问他,这么急匆匆的去干吗,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已经放暑假了。杨一说,重点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试,真正的期末考试是高考,现在他要去学校补习功课了,然后他就跳上自行车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听说要去攻打重点中学,我乐坏了,我得去保护杨一。论打架,杨一绝不是我们这伙人的对手,重点中学的男生都是脓包,三个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们学校如入无人之境,撵得所有人上蹿下跳。鉴于我和杨一拜把子兄弟的关系,我好歹不能让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飞骑车到了那里,一看,重点中学校门口早已聚了三五十号人,还有人陆续往这里赶过来,都是些小混混,手里拎着镀锌管、木棍、铁链、板砖。这时还没开打,所有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马路上抽烟聊天。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比我们技校气派多了,新盖的四层教学大楼,墙粉刷得惨白惨白的。那伙学生都趴在四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他们一个都不肯下来,深知走出校门就有可能被乱棍打残。学校大门紧闭,秃头门房刘大爷死死地堵在脚门前面,他还特地套了个红臂章,以为那是护身符,可惜臂章上写着“卫生值日”四个字,不免贻笑大方。

刘大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混混答:“我们路过,在这里歇歇。”

刘大爷说:“走开,不要在这里歇。”

小混混哈哈大笑,说:“操你妈,这是你家的地盘啊?”

刘大爷说:“这里是中学!是学习的地方!”

小混混答:“我们也是中学生啊,我们也在这里学习啊。”

刘大爷斗嘴不是小混混的对手,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用警惕的眼光监视着我们。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时在游戏房里混的,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个瘦小干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声吹嘘,说他把戴中足球队的人打得屁滚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饶。旁边的人听着,嘲笑地说:“你他妈的这么能打,你还要我们来这里干吗?”蒜包眼说:“好汉架不住人多,后来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我当然打不过啦。”

大飞对我说:“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他叫虾皮。”我说:“他好像没有受伤嘛。”大飞说:“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这个傻逼,不要去理他。”我说:“大飞,我饿死了,你不是说有点心吃吗?”大飞皱着眉头说:“还没开始打呢,怎么会有点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着虾皮说:“这个货有钱请客吗?”

大飞说:“不是他请客,是少女帮。”

我问他,什么是少女帮,这个名字听起来下流兮兮的。大飞说我没见过世面,光知道打游戏,从来不关心时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少女帮是几个女的搞出来的,她们都特别厉害。”“有多厉害啊?”“你听说过五哥吧?”“听说过,大流氓啊,以前坐过牢,现在开饭馆了。”“她们少女帮就是五哥罩着的,没人敢惹她们,”大飞凑到我耳朵边上说,“作风特别淫荡,在床上也很厉害。”

我听得心旌荡漾,问大飞:“你搞过她们吗?”

大飞摇摇头说:“还没有,我只搞过舞厅里的阿姨。”“你就别提那几个阿姨了,年纪都快赶上你外婆了。”

大飞说:“那也比你强,你他妈的还是个处男。”

我比较看不起大飞的就是这一点,他老爱吹嘘自己搞过女人,嘲笑其他人是处男。大飞平时给舞厅看场子,挣点外快,这些舞厅都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光线昏暗,空气浑浊,跟煤窑差不多。大飞在里面打工,除了负责治安,还要客串舞男,他学会了一种叫作Bo的舞蹈,很黄很下流,跳舞的时候腿基本上不动,双手在腰部以下摸索。一般的男青年,跳个二十分钟就歇菜了,大飞身体壮,可以跳一个小时,不过也够累的。一来二去,他跟几个常年泡在舞厅里的老女人产生了感情。这些女人都三四十岁,没什么正经工作,长得也不好看,泡上她们完全没有荣誉感可言,偏偏大飞不知羞耻,老爱跟我们讲这档子事。大飞最拿手的就是学女人叫,我们班上的男生在一起玩,只要发给他一根香烟就能让他叫一遍。他学得非常像,每次学过之后,就有几个人的裤子要搭起帐篷来。当时我们都是处男,根本禁受不住这种刺激,哪怕叫唤的是大飞这么个男人。

大飞私下里对我说,自己也想和同龄女孩儿谈恋爱,但是被老女人缠上了身,很难摆脱这种诱惑。我说他活该。

我问大飞,他有没有参加少女帮,可不可以帮我介绍一下,我也很想认识认识女流氓。大飞说他也没见过少女帮,只是听说而已,倒是那个叫虾皮的,他是少女帮的狗腿子。大飞说:“听说今天那几个女的都要过来,正好饱饱眼福。”正说着,街道那头又来了几十个人,都是技校的,化工技校、轻工技校、烹饪技校,其中有戴眼镜的,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上嘴唇还留着细黑汗毛的,这都不是什么小混混了,而是小傻逼。我问他们:“你们来干什么?”他们说:“听说今天有女流氓,我们来看热闹。”我心想,完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只能自己去买点心吃了。片刻之后,上百人堵在重点中学门口,抽烟的,聊天的,吃冰棍的,带着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甚至还有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的。太不专业了,打群架这么庄严的事情,被搞得像赶集一样。

传说中的女流氓迟迟没有出现。

这时我想起来,我该关心关心杨一了,他现在一定也趴在教学楼上吓得不知所措吧。我跑到脚门口看了看,门房刘大爷抄着一根笤帚,对着我们虎视眈眈,看样子是混不进去了。我正想找个地方翻墙进去,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不由大怒,说:“谁他妈的敢踢我!”回头一看,杨一叼着香烟正笑嘻嘻地冲我做鬼脸。

杨一指着我那一身血衣,说:“你怎么搞成这样?”我说:“早上跟人打架,一个打三个。”杨一说:“扯淡,你是被人打了吧?”打架这种事情,当然是要夸大事实,明明是被两个人打了,就要说成自己以一敌三,这样即使打输了也很有面子,要是三个打人家一个呢,就要说对方被打得跪地求饶,这样才够刺激。不过,经常吹嘘也容易被人识破。我不跟杨一理论这些,我只问他,怎么这么不怕死,居然跑出来了。

杨一说:“校服一脱,校徽一摘,谁知道我是重点中学的?我出来打探打探消息。”杨一告诉我,这群小混混来得完全不是时候,学校已经放假了,来上课的都是高三补习班的,而动手打人的足球队都在家里歇着呢。我问他:“你不是足球队的吗?”杨一说:“我早就退出了,我都升高三了,哪有时间踢足球?”

我指着人堆里滔滔不绝的虾皮,说:“那就是被足球队打的人。”

杨一不屑地说:“呆逼,一个人跑到我们学校来,正好足球队在练球,他嚣张得要死,抱起足球就走。足球队去追他,他看见人家那身国际米兰的球服很漂亮,就扒人家衣服。他能不挨打吗?”“一个人就这么嚣张?”“智商有问题。”杨一说,“其实打得也不重,你想想,我们学校的人哪会打架啊,十几个人揍他一个,也就把他眼睛打青了,这小子立马就跑了。谁知道今天喊了这么多人来。”“他是少女帮的。”我煞有介事地说。

杨一说:“嘿,我也听说啦,女流氓,我也想见识见识呢。怎么女流氓还没来?”

我说:“女人都很磨蹭的。我快饿死了,借我两块钱,我去买几个包子吃。”

杨一说:“我也没吃呢。”

我和杨一溜出去吃中饭,把大飞撂在那里了。这不能怪我不仗义,大飞饭量惊人,一顿饭能吃六个大肉包。当时有一种保健品叫“太阳神”,跟鸡血一样,大飞每天都喝那玩意儿,结果饭量增至一顿十个肉包子。请他吃饭,我就等着破产吧。

我骑着自行车,驮着杨一,路上他还问我:“新车啊,你他妈的又去偷车啦?”我说:“我原来那车弄丢了。”杨一说:“原来那车也是偷的吧?你要是被联防队捉住,你就死定了。”我说:“操,你个乌鸦嘴。”

戴中附近都是些机关院校,没什么吃饭的地方,我们绕到大马路上,找了个馄饨店,三口两口就吃干净了。吃完了杨一付账,我发给他一根香烟,两个人坐在馄饨店门口看风景。七月的中午,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放了暑假的小学生在吃冰棍。沿街的大树遮蔽着酷烈的阳光,微风带来一丝凉意。

杨一说:“小路,你见过女流氓吗?”“没有。”“我对女流氓很好奇。”“我也是。”“你不一样,你天天生活在流氓堆里,以后也是个流氓。我要是考上清华,就不太有机会参观流氓了。”“去你的。”

我扑过去,试图用手肘夹住他的脖子,他哈哈大笑,奋力抵挡,把馄饨碗打翻了,掉在地上摔成了两瓣。店里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赔钱吧,三块钱。”

杨一说:“没钱,明天给你送个碗过来。”女服务员说:“你敢!”这时杨一就把我推过去,我一身血衣,看上去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非常唬人。谁知那女的根本不怕我,她把手指扣在嘴里,打了个呼哨,后面走出来两个下馄饨的大妈,都是黑脸大胸巨臀,好像动过变性手术的李逵,一个拎着菜刀,一个拎着笊篱,说:“小赤佬,赔不赔?不赔把你们鸡巴切碎了做馄饨馅儿。”我立刻举手投降:“我赔,我赔。”

出了馄饨店,我再一次对杨一表示了不满。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好奇心特别重,又有点骄傲,乃至手闲脚闲。比如我跟他出去玩,他会莫名其妙跑到街边去研究摩托车。别人停在那里的车子,他东摸西摸,然后就看见车主从老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揪住他的领子,说他是偷车贼。又比如我跟他在街上吃东西,看见有人随地吐痰,他会心血来潮地喊道:“吐痰罚款。”没想到吐痰的不是退休老头,而是胳膊上文着青龙白虎的老流氓,老流氓走过来照着我和杨一的鼻子各打了一拳。还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老太摔倒在地上,杨一很主动地去扶她,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老太揪住杨一的裤子说:“就是你撞了我!”

我说:“你别给我惹麻烦,你这两年惹了多少麻烦吧?搞得好像你是流氓我是高才生一样。”

杨一说:“别以为我做不了流氓。”

正说着,有一队自行车急速地掠过我们身边,骑车的都是男的,年纪比我们大,肌肉都鼓着,其中有好几个光头,一看就是厉害角色,每辆自行车后面都坐着一个女的。车队旋风般往戴中方向驶去。我立刻反应过来,说:“女流氓!”杨一嗖地跳上自行车,说:“等的就是她们!快上车,我带你。”

我们到戴中门口,那地方已经乱了套,围了上百号人,男男女女都有。那几个女的一出现,人群自动给她们闪出一条道。其中有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孩儿,大胸,短腿,穿着鲜红的低胸衬衫,两个乳房简直呼之欲出。她指着戴中的大门说:“还等什么?把他们学校踩平了!”后面上百号人齐声呐喊,可是一个人都不动,敢情都是来呐喊的。

门房刘大爷喊道:“不许胡闹!”这大爷很英勇,据杨一说,此人以前在码头上扛包的,力气大得吓人,武斗的时候他曾经用长矛和六个人拼杀过,绝对见过大世面。刘大爷抡起笤帚,大喝一声:“警察就要来了!”后面呼啦啦一片推自行车的声音,好多人都吓得要逃。爆炸头少女大怒,说:“把这老东西给我拖走!”

第一个冲上去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打青了眼睛的虾皮。虾皮冲到刘大爷面前,并且向我们招手,说:“大家冲啊,为我报仇!”后面的人嘻嘻哈哈的,很不正经地瞧着他,说:“你算什么东西啊,为你报仇?”又有人说:“什么少女帮啊,还没有纺织中专的女生好看,走吧走吧。”虾皮非常愤怒,扑到刘大爷怀里,说:“老甲鱼,你去死吧。”刘大爷身高一米八,将军肚,花白头发,满脸横肉;虾皮身高一米六,瘦得好像营养不良的非洲儿童。虾皮试图把刘大爷推倒在地,结果被刘大爷叉住了脖子,虾皮的两个拳头绝望地在空中挥舞着。后面看热闹的人全都笑翻了。

后来,那几个剃光头的冲上去,把虾皮解救下来,并且对着刘大爷打出一通组合拳。这下老头招架不住,只得往后退去。爆炸头少女说:“把他们学校的招牌砸了!”虾皮立刻冲过去,试图把那块“戴城中学”的长条形木牌摘下来,不料钉得非常牢,内侧好像还有暗扣,根本搬不动。虾皮涨红了脸,捡了块砖头,开始乒乒乓乓地砸传达室的玻璃。

那天,戴中门口围得人山人海,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体验体验什么叫女流氓。后来发现她们并不漂亮,而且也没有要请我们吃包子的意思,大家就很失望,只能盼望着看到一场酷烈的战斗,最好死掉几个人,以弥补我们的无聊。

后来脚门那边走出来一个中年人,梳着个背头,非常威严地看着我们。背头说:“你们不要在这里寻衅滋事,搞这种资产阶级自由化!我已经打电话叫警察了。”

虾皮托着一块红砖,走到背头面前,问:“你是谁?”

背头严肃地说:“我是教导主任。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闭眼睛,心想,这教导主任有点五谷不分的,对着小流氓还这么严肃,这是找死。虾皮说:“我是你爸爸!”红砖直直地拍在教导主任的前额,受害人踉跄了一下,停了两秒钟,鲜血像幕布一样由头顶泻下,盖住了他的脸。他直挺挺地倒在刘大爷怀里,被刘大爷倒拖了进去。这时虾皮回过头来,仿佛两军阵前单挑获胜的将领,举起了他的手,还有那块闯祸的红砖。

那天杨一和我爬到一棵大树上观战,杨一顺便充当了解说员的工作。他先是向我介绍了刘大爷的光荣战绩:刘大爷,那才是第一代的流氓。等到教导主任出现,杨一又说,这个家伙很坏,最好收拾收拾他。我问他,教导主任坏在哪里。杨一说,他们学校那身橙色的校服就是这个家伙设计的,太醒目了,跑到哪里都被人欺负,学生都不肯穿这身要命的校服,又是这个教导主任规定:不穿校服就要处分。这个结果,直接导致了很多学生白白地被人欺负。等到教导主任一头鲜血败下阵来,我正要祝贺杨一,却发现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树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爆炸头女流氓的胸,从俯视角度来看,近似“m”状呈现在我眼前。

我伸手去摸杨一裤裆,说:“硬了硬了。”触手之处,只觉他阳具衰微,阴囊紧缩,好像冬天挨了冻一样。

杨一指着爆炸头女孩儿,低声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不知道,你认识她?”

杨一说:“她就是黄莺。”

我蹲在树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情欲和斗志齐刷刷退去。

四年前,我和杨一还在念初中,当时杨一是好孩子,副班长,数学课代表,深受老师的宠爱。初二的时候,班上来了一批留级生,其中有个女孩儿叫黄莺,在学校里非常著名。她从小学到初中一共留了三级,也就是说,当我们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姑娘了。这女孩儿脑子不大灵光,搞不清分子分母,背不出床前明月光,可是身体发育却异常激烈,二八年华,她的胸部就超过了中学里所有的女老师(除了最胖的音乐老师)。你可以想象,这么一位人间尤物,和一群没长毛的小男孩坐在一起,那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对我们来说又是多么地煎熬。我们就像一群哺乳期的小狼崽,牙口还没长全,但对肉类已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时学校提倡“传帮带”,好学生要跟坏学生同桌,像杨一这种最优秀的孩子,就必须跟最差的同学坐在一起。老师非常残忍地把黄莺分配给了杨一。我们都羡慕他,认为他艳福不浅,事实上,杨一同学备受煎熬。两尺六寸长的课桌,这女孩往那儿一坐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宽度,那个大胸与杨一的胳膊仅仅毫厘之隔,随便伸个懒腰就能碰到。更可怕的是,黄莺还喷香水,那种香味离远了闻不到,只有坐在旁边,香味才会幽幽地钻到鼻孔里,据说还有催情作用。下课铃声一响,杨一就会佝偻着身子以小碎步狂奔到厕所里,后来他索性穿了宽大的军裤来上课。

这种状况非常影响杨一的学习,可是又不能对老师明说。说黄莺让他性欲勃发?这也太离谱了。聪明的杨一就要故意制造矛盾。某一天他和黄莺吵了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是双叉奶!”我们都笑昏了过去。女孩儿大怒,一拳打在杨一脸上,揍出两道鲜红的鼻血,也是双叉形的。再后来,老师就把黄莺送到最后一排单独坐着了。

有关双叉奶,并不是杨一杜撰的。戴城本地有一种鲜奶,叫作双叉牌牛奶,非常热销,只要是订牛奶的人家,门口都会有一个橘黄色的奶箱,上面写着“双叉奶”。至于牛奶为什么会叫“双叉”,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双叉奶的绰号很快就在学校里叫响了,双叉奶黄莺名声赫赫,一拳打昏了好孩子杨一。当然,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有一天我和杨一放学回家,被三五个男孩子拦住,问我们:“你们就是给黄莺起绰号的?”我尖叫:“没我什么事!”话音未落,头上脸上挨了好几十拳,那边杨一挣脱包围,撒腿就跑。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杨一拿着一束康乃馨站在我身边。

双叉奶没能报复到杨一,后来她被学校开除了。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在南京做生意,有人说她和几个老流氓混在一起,反正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杨一很快就把她忘记了,这么一个粗暴、肉感的女生在他的人生中不会占有任何地位,她仿佛是一个笑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丧失了最初的滑稽感。唯独在我的记忆中,双叉奶黄莺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因为我在替杨一赎罪,我被打成了脑震荡,每次想到黄莺我就会头痛恶心。

那个七月的中午,我蹲在树上俯瞰黄莺。除了m形的胸部以外,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她的胸比从前更大了,个子却一点也没长,这使得她整个体形趋向于短粗,那个爆炸头使她的脑袋看起来像一朵冉冉升起的蘑菇云。

杨一问我:“你说她还记得我们吗?”

我说:“你对她的伤害太深了,我估计她只记得你,不会记得我。”“我只骂过她双叉奶,你把双叉奶写在了黑板上,你忘记了?”“我不记得了,我他妈什么时候写过双叉奶?”“其实是我写的,我对她说是你写的。”“操你大爷。”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成脑震荡了。

我跳下树,壮着胆子从她身边走过,以确定她是否能把我认出来。她根本没注意到我。岁月催人老,我早已不是初中时代那个任人暴打的小屁孩了,从前我和杨一比她矮半个头,现在我们都是身高一米八的青年,虽然很瘦,但是肌肉正在蓬勃生长,嘴唇上的汗毛也逐渐变成了胡子。这时我不由得感到惆怅,从前那个令我们神志昏迷的大胸少女,已经彻底变成一个矮胖、粗暴、汗津津的女青年了。

虾皮把教导主任打翻之后,后面观战的人都疯了:终于见血了!砖头石块雨点般飞向学校,这么干很过瘾,我也跟着扔了几块土坷垃。这时,大飞推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对我说:“呆逼,还不赶紧跑,把教导主任都打伤了,马上警察就会来了。”我恍然大悟,回过头问杨一:“你怎么办?”杨一说:“我还得回学校去上课呢。”

我撂下杨一,跳上自行车,跟着大飞往外逃,还没骑出巷子就听到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大飞催我动作快点,万一被警察捋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这一身血衣,谁见了都会抓我。我们从一条僻静的窄巷穿出去,那地方警车开不进来。

路上,我向大飞抱怨,什么他妈的少女帮,搞了半天连冰棍都没吃到一根,还好意思出来混。大飞也很不满意,说虾皮这个白痴,根本算不上小混混,连基本常识都没有,一砖头把别人学校的领导打伤了,这根本不是打群架,而是刑事犯罪。不过大飞又说,那几个女的长得都不错,胸很大,而且时髦。我错愕地看着大飞,这他妈的也叫“不错”?我心里很同情他,大飞每天跟舞厅里的老阿姨混在一起,黑灯瞎火的,全凭手感来鉴别美丑,他的眼睛已经丧失了审美能力,相反,那种摸上去凹凹凸凸的,对他而言就是美。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戴城的少女帮一战成名,她们把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拍花了头,当时我是目击证人。教导主任的脑袋能不能拍,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居然是几个女孩子带头干的,这就太伟大了。她们的事迹很快在戴城流传开来,传说她们都穿着大红色的衣服,烫着爆炸头,身后站着几十个剃光头的少年。她们心狠手辣,风姿万千,手下打手如云。这简直太刺激了。

那年暑假里,红衣爆炸头忽然成为戴城最醒目的装束,很多女孩都这么打扮自己。我们这些小混混跑到街上,看见这种女孩,也不知道她什么路数,都不敢惹她们。这股风潮席卷戴城,夏天结束以后,我忽然看见我三婶也穿着红色T恤,烫着一个冲天而飞的爆炸头,下面穿着紧身踏脚裤,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野兽。我吓得要死,以为三婶也去做淫荡女魔头了,结果她告诉我: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打扮,是从香港传过来的。戴城往事

从前,戴城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尤其是对技校生而言,去哪儿都是一样,几个游戏房,几个录像室,几个舞厅,如此而已。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游戏房消磨时光,或者到录像室里看香港烂片,有时运气好也会遇到播放生殖健康的科教片,看到显微镜之下的精子卵子,跟动物世界差不多。假如我再胆大一点,就可以跟着大飞去黑擦擦的舞厅里跳Bo,可惜那地方全是阿姨,没什么意思,至少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还是喜欢和同龄的女孩儿在一起,这也算是我的个人口味吧。我直到二十岁以后才喜欢姐姐型的女孩儿,她们比较懂事,也比我有钱,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戴城很小,马路都很窄,但是人口挺多的。上班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人就被堵在路上,假如这时刚好开过一辆大粪车,那就惨了,人和屎都寸步难行,离粪车近的人经常被熏得昏过去。就在这种街道上,我见识过戴城流氓的群殴场面,两伙人拿着棍棒在巷子里打,堵得严严实实的,棍子还没抡起来,两旁住户的玻璃窗全都碎了。后面不知情的群众还在问:“怎么啦怎么啦?又抢购什么东西啊?”小流氓回身大吼一声:“打架!”群众更起劲了,堵在巷子两头看热闹,几百辆自行车停在那里。流氓打完架想撤退,那就得找个交警先疏通一下道路。

在这种小城市里,所谓的流氓,说白了就是些混混,很难混出什么名堂。贩毒绑架抢银行这些事情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做,他们主要的工作是给各种舞厅、录像室、游戏房看场子,工资微薄,难以为继。即便如此,还要竞争上岗。有些流氓平时在包子铺里兼职,大清早起来擀面粉,中午脱掉围裙,换上军裤去看场子,晚上——晚上的流氓是不干活的,否则就成劳模了。另一些流氓,连包子铺都不敢要他们,他们就出来打劫初中生。

我和杨一念初中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被人拦在学校门口,抢钱。要是掏不出钱,就会挨耳光。流氓不会亲自动手,他们把受害人拎到墙角,让这些人互相抽耳光,直打到他们满意为止。挨了耳光,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为什么不带钱,为什么又偏偏遇到流氓。回忆初中时代,我和杨一经常互抽耳光,有时抽得过于认真,乃至真的打起来,小流氓就会过来批评我们不守纪律,然后赏我们一人一个大耳光。

那时候我们也去拜大哥,找个地面上的混混,请他吃饭,平时给点钱,他就能罩着我们。即便如此我们也会遇到骗子,附近包子铺里有个伙计,绰号“飞天大侠”,早上擀面,下午就穿了一条军裤,背着一把中国式的宝剑出来晃悠,极度威风。我们这伙初中生跟他有点熟,他答应做我们的保护人,条件是必须去他店里吃包子。飞天大侠的背景很深,据说他是戴城大流氓“五哥”的小弟,我们都深信不疑。结果,小混混来抢钱时,我们报出飞天大侠的名号,小混混哈哈大笑,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有人跑到包子铺,把飞天大侠喊出来,这哥们倒也真不含糊,拎着宝剑骂骂咧咧冲过来,还没把剑拔出来,脑袋上挨了一板砖,躺在地上。小混混踩着飞天大侠的脑袋,问:“你再说说,你跟谁混的?”飞天大侠哭着说:“我谁也不跟,放了我吧。”

结论是:装傻最安全。把大钱藏在内裤里,身上只揣硬币,尽量在人多的时候上下学,没有成年人陪同就不去公共场所,独自出入时候动作要快,不要相信你的同学,不存在集体的力量,挨打的时候护住脑袋,大声惨叫,绝对不要用仇恨的目光注视流氓,低头,跪下,喊他们爷叔。最后,你就盼着时间尽快流逝,噩梦一般的初中生涯结束,就可以加入混混的行列。

从不良少年,到小混混,到流氓,到大流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真正成为大流氓的人很少,而小混混又是如此地无趣,并不能让我立志投身其中。天哪,我的故乡是一个多么无聊的地方,在这里,就连做流氓都乏善可陈。

整个初中时代,老师都为我们担心,这群孩子天天跟暴力打交道,将来长大了,要是国家不打仗,简直不知道干什么好。老师也经常教育我们,少去那种三乱场所,要做个爱学习的文明孩子,躲在家里看书是最安全的,最好去图书馆借点课外书啦。我们响应老师的号召,跑到戴城图书馆,那是一幢很老的洋房,年久失修,墙面都酥了,老鼠沿着落水管爬上爬下。我们办了借阅卡,借了两本书,《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借了上册,杨一借了下册。这本书是语文老师让我们读的,他说:“不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就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借到书,我们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像个有理想的孩子。刚走到街上,迎面来了一群小混混,看到我们就非常亲热,用手臂夹着我们的脖子,拖到附近的小巷里,先把我们身上的零钱都抄走了,有一个戴眼镜的小混混看见我们手里拿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把书抢过去,卷起来抽我们的脑壳。我们说,干吗打人,钱都给你们了。戴眼镜的流氓说:“谁让你们爱看书的?还看《约翰·克里斯朵夫》!你们就欠一顿抽!”我和杨一哭得涕泪横流,不知道约翰·克里斯朵夫怎么得罪他了。“我操你妈啊!!!”我至今记得杨一在十四岁那年的惨叫。

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去图书馆了。我们躲在家里,混迹于同样胆小如鼠的同龄人之中,战战兢兢地长出了胡子和喉结,模仿香港录像片里的打斗动作,随兴地练练肌肉,和小混混结交,混在人堆里看群殴。后来我们就长大了。

我和杨一经常讨论,戴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来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非常无聊的城市,生活着很多傻逼,一群自以为是的傻逼和一群自以为什么都不是的傻逼。面对这样一座城市,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它,forever,再也不要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和杨一都长大了,离开了戴城。我们在一个派对上遇到个女孩儿,她穿得很暴露,鼻翼上拴着耳环,耳朵上挂着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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