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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13:4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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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米·布尔加科夫译者:曹国维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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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蛋

不祥的蛋试读:

Ⅰ 佩尔西科夫教授近况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晚上,第四国立大学动物学教授、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走进赫尔岑街动物研究所,到了自己的实验室。教授打开磨砂玻璃的球形吸顶灯,朝周围看了一眼。

应当认为,一场骇人听闻的灾难正是始于这个不幸的晚上,就像这场灾难的起因正是教授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佩尔西科夫。

他刚满五十八岁。脑子极好,富有创见。秃顶,两侧竖着几撮浅黄短发,脸刮得很干净,下嘴唇朝前噘着。因此,佩尔西科夫的脸永远带着某种任性的印记。红鼻子上架着一副老式银边窄框眼镜,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高个、拱背、蛙鸣般的嗓音又尖又细。在其他许多古怪特征中还有这么一个癖好:每当他有分量、有把握地说起什么,总把右手食指弯成钩子状,眯起小眼睛。他说话总是极有把握,因为在他从事的领域,他的博学无与伦比,于是钩子状的食指,也就频频出现在佩尔西科夫教授的交谈者面前。越出自己的领域,也就是动物学、胚胎学、解剖学、植物学和地理学,佩尔西科夫教授几乎什么都不说。

佩尔西科夫教授不读报,不看戏。教授的妻子在一九一三年跟济明歌剧院的一个男高音私奔了,临走前给他留下这样一张字条:“你的青蛙引起我无法忍受的战栗和厌恶。它们将使我终生不幸。”

教授没有再婚,也没有子女。他极易发怒,也极易消气,爱喝云莓茶。他住在普列奇斯坚卡五间一套的寓所里,其中一间住着一位干瘪老太,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她像保姆似的服侍教授。

一九一九年,教授的五个房间被收掉三个。于是他向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宣布:“要是他们不停止这类胡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我就出国。”

毫无疑问,假如教授实施这一计划,他能轻易地在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动物教研室里找到工作,因为他绝对是位一流学者,而在涉及水陆两栖动物或者无鳞两栖动物的领域里,除了剑桥的威廉·韦克利和罗马的贾科莫·巴尔托洛梅奥·贝卡里,无人能与他匹敌。教授能用四种语言阅读,俄语还不计在内,他的法语和德语说得和俄语一样流畅。佩尔西科夫没把出国的意图变成行动,实际上一九二〇年比一九一九年更糟。意外事件不断,一件接一件。先是尼基塔大街改名为赫尔岑街,随后赫尔岑街青苔街口装在公寓墙上的大钟停在十一点一刻不走了;最后,动物研究所饲养箱里的八只上品雨蛙、十五只普通蟾蜍和一只极其珍贵的苏里南蟾蜍,经不住这一荒年的种种折磨,陆续死了。

蟾蜍一死,按理称作无尾两栖动物纲的无鳞两栖动物第一目便空无一物。接着,常住研究所的看门老头儿弗拉斯——尽管他不属于无鳞两栖动物目——也去了极乐世界。顺便说说,他的死因和可怜的两栖动物的死因一样,佩尔西科夫立即断定:“饲料不足!”

教授说得完全正确,弗拉斯应当有面粉吃,蟾蜍应当有面蛀虫吃,然而没有面粉,也就没有面蛀虫。佩尔西科夫试着让剩下的二十只雨蛙改吃蟑螂,不料连蟑螂也恨战时共产主义,不知去了哪里。这样,剩下的雨蛙只好统统扔进研究所院子的污水池。

接连不断的死亡,尤其是苏里南蟾蜍的死亡,对佩尔西科夫的影响之大,简直无法形容。他把这些死亡的责任,不知为什么,统统归于当时的教育人民委员。

佩尔西科夫戴着帽子,穿着套鞋,站在研究所冰冷的走廊上,对自己的助手伊凡诺夫——一位衣着讲究、留着尖尖的浅色络腮胡子的绅士说:“出这种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死他都嫌不够!他们在干什么?要知道,这样下去,他们准会毁了研究所!呵?一只再好不过的种蟾,少有的美洲负子蟾,十三厘米长……”

情况越来越糟。弗拉斯死后,研究所的玻璃窗扇扇上冻,玻璃内侧结起彩色薄冰。兔子、狐狸、狼、鱼、蛇,纷纷死绝。佩尔西科夫成天一言不发,后来得了肺炎,但没死。痊愈后,他每周去研究所两次,在无论室外气温多少,里面不知怎的永远保持零下五摄氏度的圆厅里,穿着套鞋,戴着放下帽耳的暖帽,围着围巾,嘴里吐着一团团白气,给八名学员专题讲授“热带爬行动物”。其余时间,佩尔西科夫一概闭门不出,在普列奇斯坚卡寓所,书籍一直堆到天花板的房间里,躺在长沙发上,盖着毯子,不断咳嗽,望着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用泥金椅子烧旺的火炉炉口,苦苦思念苏里南蟾蜍。

世上的一切都会结束。一九二〇年过去了,一九二一年过去了。一九二二年情况有所好转。首先,已故的弗拉斯的职位上来了潘克拉特,一个年轻、大有希望的动物饲养员。研究所烧上微弱的暖气。夏天,佩尔西科夫在潘克拉特协助下,从克利亚济马河里抓了十四只野性十足的蛤蟆。饲养箱里重又生气勃勃……一九二三年,佩尔西科夫已经每周上课八次——研究所三次,大学五次。一九二四年,每周上课十三次,此外还在几所工农速中兼课。一九二五年春天,他成了名人,因为他在试场上考倒了七十六名大学生,试题都是无鳞两栖动物。“怎么,您不知道无鳞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的区别?”佩尔西科夫问,“这简直可笑,年轻人。您应当害臊。无鳞两栖动物没肾。没肾。就是这样。”

被考倒的学生没精打采。“那就请吧,秋天再来。”佩尔西科夫礼貌地说,随即神气十足,朝潘克拉特喊道,“下一个!”

仿佛两栖动物久旱后,遇上第一场大雨就会复苏,佩尔西科夫教授复苏是在一九二六年。那年,俄美联合公司从特维尔街报纸胡同口开始,在莫斯科市中心造了十五幢十五层大楼,又在市郊造了三百幢各有八套房间的工人住宅,一下子结束了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五年间,那场苦苦折磨莫斯科人的可怕而又可笑的住房危机。

总之,这是佩尔西科夫一生中一个美妙的夏天。有时他会轻声而又满意地嘻嘻笑着,搓着双手,回想他和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挤在两个房间里的狼狈相。现在教授重又住上五个房间,扩大了面积,把两千五百本书以及标本、图表、切片,统统放到该放的地方,书房的写字台上重又亮起绿色台灯。

研究所也焕然一新:墙壁漆上奶油色,两栖动物饲养室里安装了专用水管,玻璃全都换成镜子;陈列室还多了五架新的显微镜,几张制作标本的玻璃桌,两千只反光灯泡,一批反光灯和玻璃柜。

佩尔西科夫复苏,全世界突然得知这一消息,仅仅是因为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出版了他的一本小册子:《再论带盔动物或有铠动物的繁殖》,一百二十六页,第四大学消息出版社。

一九二七年秋天,他的主要著作《负子蟾、锄足蟾和青蛙的胚胎学》出版,定价三卢布,国家出版社。全书三百五十页,被译成包括日文在内的六种文字。

不料一九二八年夏天,发生了不可思议而又骇人听闻的灾难……

Ⅱ 彩色涡形光

总之,教授打开球形吸顶灯,朝周围看了一眼。随后打开实验长桌上的反光灯,穿上白大褂,拿起工具,开始在桌上叮叮当当地做实验……

一九二八年运行于莫斯科的三万辆机动车中,有许多都曾驶过赫尔岑街沙沙作响的木砖路面。每隔一分钟,就有一辆16路、22路、48路或者53路电车从赫尔岑街往青苔街隆隆驶去。实验室的厚玻璃不时映出各色火花的反光。远远可以看见教堂黑魆魆沉甸甸的圆顶旁,高挂着朦胧而又苍白的月牙。

但不论月牙,还是春天莫斯科街上的隆隆车声,都不能引起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兴趣。他坐在一张三条腿的转凳上,正用被烟熏黄的手指转动“蔡司”高级显微镜的旋钮。显微镜里放着新鲜变形虫没有上色的普通切片。当佩尔西科夫把放大倍数从5000调向10000时,门稍稍打开,伸进一部尖尖的络腮胡子和一张皮胸围,助手招呼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我显示了肠系膜,不想看看?”

佩尔西科夫倏地从转凳上下来,撇下调了一半的旋钮,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一支烟,走进助手实验室。那里的玻璃桌上,一只半死的,因为恐惧和疼痛失去知觉的青蛙,四肢被钉在软木支架上,云母般透明的内脏,从血迹斑斑的肚子中拉到了显微镜下。“好极了。”佩尔西科夫说,把一只眼睛凑到显微镜的目镜上。

显然,在青蛙的肠系膜上可以看到十分有趣的现象:纵横交错的血管里奔流着鲜活的血球。佩尔西科夫忘了自己的变形虫,和伊凡诺夫轮流在显微镜里观察了一个半小时。两位学者不时高兴地交谈几句,但那不是常人能懂的。

终于,佩尔西科夫离开显微镜,说:“血液凝固,毫无办法。”

青蛙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它渐渐暗淡的眼睛分明在说:“你们都是坏蛋,嘿……”

佩尔西科夫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回到自己实验室,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揉揉永远肿胀的眼皮,坐到转凳上,往显微镜里看了一眼,他把手指搭到旋钮上,已经准备转动旋钮,却没转动。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一圈淡淡的白光,里面有几片模糊而又苍白的变形虫切片,光圈中间有一道仿佛女人鬈发似的彩色涡形光。这片涡形光,佩尔西科夫本人也好,他的几百名学生也好,都见过无数次了,谁也没注意它,也没必要注意它。彩光只会妨碍观察,表明切片不在焦点上,因此谁见了都会毫不留情地一转旋钮把它抹掉,使白光均匀地撒在底盘上。动物学家的纤指已经紧紧握住旋钮,却又猛地一抖,松开了。原因是佩尔西科夫的右眼。他突然警觉,内心充满惊讶,甚至不安。不是庸才坐在显微镜前。不,坐在显微镜前的是佩尔西科夫教授!他的全部精力,全部思想统统集中在右眼上。约莫有五分钟,在一片死寂里,最高级的生物观察着最低级的生物,苦苦琢磨不在焦点上的切片。周围静悄悄的。潘克拉特已经在前厅自己的房间里睡了。只有一次,远远传来柜子玻璃悦耳而又温柔的震颤声——伊凡诺夫临走锁了自己的实验室。接着大门在他身后一阵呻吟。随后响起教授的声音。真不知道他在问谁。“怎么回事?莫名其妙……”

一辆夜行卡车驶过赫尔岑街,震动了研究所古老的墙壁。桌上放镊子的玻璃杯当地一响。教授脸色煞白,赶紧用手遮住显微镜,就像母亲保护遇险的孩子。现在佩尔西科夫绝对不会转动旋钮,噢,不,他甚至害怕什么外力,会把他看到的现象逐出他的视野。

明丽的早晨,一缕金色的阳光把研究所奶油色的门廊分成两半。直到这时教授方才撇下显微镜,迈着麻木的双腿走到窗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电钮,黑色的窗帘随之严严实实地遮住晨光。科学钟爱的英明的夜晚重又降临实验室。脸色蜡黄、精神振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脚,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镶木地板,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要知道,这太可怕!……这太可怕,先生们。”他对饲养箱里的蛤蟆一迭连声地重复,但蛤蟆都在睡觉,什么也没回答。

他沉默片刻,重又走近电钮,卷上窗帘,关了所有的灯,又朝显微镜里看了一眼。他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黄色的浓眉拧紧了。“嗯,嗯,”他嘟哝说,“没有了。我懂。我想一想,”他拉长声音回答,欣喜地望着头顶上方熄灭的球形灯,“这很简单。”

他重又放下咝咝作响的窗帘,重又打开球形灯,又朝显微镜里看了一眼,高兴而又似乎凶恶地咧嘴笑了。“我能逮住它,”他竖起一根手指,得意而又傲慢地说,“我能逮住它。也许还能在阳光下逮住它。”

窗帘重又卷上。现在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瞧,它照亮研究所的墙壁,斜射在赫尔岑街木砖路面上。教授望着窗户,想象着下午太阳将在哪里。他忽而离开窗口,忽而走近窗口,轻快地舞动双脚,最后干脆肚子贴住了窗台。

他立即动手进行一项重要而又神秘的工作。先用玻璃罩罩住显微镜,再在喷灯蓝色的火焰上化开一块火漆,把玻璃罩下沿粘在桌上,又在火漆上按了拇指指纹。随后他关掉喷灯,走出实验室,碰上了英国门锁。

研究所走廊里半明半暗。教授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门口,徒劳地在门上敲了好久。终于,门后响起仿佛拴链子的狗的呼噜声、吐痰声和牛的哞哞声。潘克拉特穿着条子内裤,裤脚口扎着绳子,出现在晨光中。他的眼睛惊恐地盯住学者,嘴巴轻轻打着哈欠。“潘克拉特,”教授从镜架上方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把你叫醒了。是这么回事,朋友,今天上午别去我的实验室。那里有项实验没做完,不能动。懂吗?”“呜——呜——呜,懂——懂——懂了。”潘克拉特回答,其实什么也没懂。他还是站不稳,直打哈欠。“不,我说你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用手指轻轻戳着潘克拉特的肋骨。后者猛地一惊,眼里终于露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实验室锁了,”佩尔西科夫接着说,“我来以前不用打扫。懂吗?”“好。”潘克拉特沙哑地说。“行,睡觉去。”

潘克拉特一转身,在门后消失,旋即倒下便睡。教授在前厅穿衣服。他穿上灰色的夏季大衣,戴上软礼帽,随后想起显微镜里的景象,眼睛盯住自己的套鞋,看了好几秒,像是第一次看见套鞋。随后穿上左脚的套鞋,又想在左脚套鞋上穿上右脚的套鞋,但怎么也穿不上。“多诡异的巧合,他把我叫去了,”学者自言自语,“要不,我还不会发现。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某种鬼才知道的玩意!……”

教授冷冷一笑,眯起眼睛瞄着两只套鞋,脱下左脚的套鞋,穿上右脚的套鞋。“我的上帝!甚至没法想象全部后果……”左脚的套鞋穿不到右脚的套鞋上,教授火了,鄙夷地把它往边上一塞,穿着一只套鞋朝门口走去。这时他掉了手帕,径直走出前厅,碰上沉重的大门。在台阶上,他久久地在口袋里寻找火柴,拍打身体两侧,找到后,朝街上走去,嘴里衔着没点燃的香烟。

直到教堂,学者都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抬头,猛地盯住了教堂的金色圆顶。太阳正从一边甜蜜地舔它。“怎么以前我没看见这个圆顶?巧合?……去你的,傻瓜。”教授低下头,发现两只脚穿得不一样,沉思起来,“嗯……怎么办?回去找潘克拉特?不,你叫不醒他。讨厌的套鞋。扔掉又可惜。拿着吧。”他脱下套鞋,厌恶地提在手里。

从普列奇斯坚卡开来一辆老旧的轿车,车上三个人。两个喝醉的男子和一个坐在他们腿上、穿着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真丝宽松裤的浓妆女人。“喂,老爷子!”她用沙哑的低音喊,“你怎么把另一只套鞋换酒喝了!”“瞧,老头儿在‘阿里卡扎尔’喝多了。”左面的醉鬼高叫。右面那个把头探出轿车,大声问:“老爷子,怎么,伏尔洪街的酒店开着?我们去那儿!”

教授从镜架上方严厉地看了看他们,吐掉嘴上的香烟,旋即忘了他们。这时,普列奇坚卡林荫道上已经透出缕缕晨曦,基督教堂的圆顶熠熠生辉。太阳升起。

Ⅲ 佩尔西科夫逮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教授把自己天才的眼睛凑到目镜上时,他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在彩色涡形光中,有一道光特别明亮、强烈。这道光呈鲜红色,从涡形光中延伸出来,又细又尖,这么说吧,模样跟缝衣针差不多。

真是天大的不幸,这道光吸引了专家训练有素的眼睛达几秒之久。

在这道光里,教授看到比这道光,比这个在显微镜的物镜和反光镜的移动中,偶然诞生的脆弱婴儿重要一千倍的现象。因为助手叫走了教授,变形虫被这道光照射了一个半小时,结果出现如下情况:这道光外面的光圈里,星星点点的变形虫萎靡地躺着,而在红色利剑所到之处,发生了一系列奇特现象。红光里异常闹腾。灰色变形虫探出伪足,拼命挪向红光,并在红光里(仿佛着魔似的)纷纷复苏。一股莫名的魔力给了它们生气。它们成群结队地爬着,相互搏斗,为在这道光里占据一席之地。在这道光里,它们疯狂——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繁殖。它们摧毁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规律,以闪电的速度在他眼前孳生。它们在这道光里分裂成几部分,两秒后每个部分都变成新的机体。这些机体在几秒内长大成熟,立即繁殖新一代。于是,在红光里,然后在整个光圈里,挤满变形虫,开始无可避免的搏斗。新生虫凶猛地相互袭击,撕碎或者吞食对方。新生虫之间布满为生存进行斗争的阵亡者尸体。强壮的胜利了。这些强壮的委实可怕。第一,它们比普通变形虫几乎大一倍;第二,特别凶恶,敏捷。它们跑动极快,它们的伪足比正常的伪足长出许多。它们摆动伪足——无须夸张——就像章鱼摆动触须。

第二天晚上,消瘦、苍白的教授没有用餐,仅靠粗大的自卷纸烟提神,研究了新一代变形虫。第三天,他转而研究起因,也就是红光。

喷灯咝咝燃烧着,街上重又传来车轮滚动的沙沙声,教授抽掉第一百支烟,半闭眼睛,仰身靠在转椅背上。“对,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光增强了它们的活力。这是一种新的、没人研究、也没人发现过的光。首先要弄清这种光是否仅仅源于灯光,还是同样可以源于阳光。”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

又花了一夜时间,这个问题清楚了。在三架显微镜中佩尔西科夫逮住了三道光。但在阳光中他什么也没逮住,于是下了这样的结论:“应当认为,太阳光谱里没有这种光……嗯……总之,应当认为,这种光只能来自灯光。”他温柔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磨砂玻璃的球形灯,兴奋地思忖片刻,立刻把伊凡诺夫请进自己的实验室,说了情况,给他看了变形虫。

编外副教授伊凡诺夫惊呆了,懊丧透顶:这么简单的东西,无非一道纤细的光,以前怎么没发现,见鬼!这谁都能发现,哪怕是他伊凡诺夫。确实,这太可怕!您只要看看就知道……“您看,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伊凡诺夫说,惊恐地把眼睛贴住目镜,“这是怎么啦?!我都可以看着它们长大……瞧,瞧……”“我已经观察三天了。”佩尔西科夫兴奋地回答。

随后,两位学者进行了一场谈话,大意是编外副教授伊凡诺夫用透镜和镜子制造一台仪器,以便在显微镜外获得这种光的强化样式。伊凡诺夫希望,甚至坚信,这非常简单。他一定成功,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可以绝对放心。这时出现了小小的冷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后我发表论文,我会写上仪器是您设计制造的。”佩尔西科夫表态,感到应当结束冷场。“噢,这不重要……不过,当然……”

冷场马上结束。从这一刻起,光也吸引了伊凡诺夫。佩尔西科夫渐渐消瘦憔悴,天天都把整个白天和半个夜晚泡在显微镜上,伊凡诺夫在灯光灿烂的物理实验室里忙着组合透镜和镜子。帮他干活的是位技工。

佩尔西科夫通过教育人民委员部从德国购来三箱货物:镜子、双面凸透镜、双面凹透镜和凹凸透镜。终于,伊凡诺夫造出一台仪器,里面果然逮住了红光。应当说句公平话,他干得很好——出来的光很亮,宽达四厘米,尖锐挺拔。

六月一日,仪器在佩尔西科夫实验室里安装就绪。他立即专心地开始做实验,用光照射蛙卵。实验结果令人震惊。两昼夜内,从不多的蛙卵里孵出几千只蝌蚪,这还不算,一昼夜内,蝌蚪又异常迅速地长成青蛙,只只凶恶而又贪食,转眼间,它们中的一半就被另一半吞了。剩下的青蛙未到生殖期便提前产卵,并在两天内,已经无须任何光照,孵出了新一代蝌蚪,数量根本无法计算。学者实验室不知成了什么鬼样子。蝌蚪爬出实验室,占领了整个研究所。饲养箱里,地板上,各个角落里,仿佛沼泽一样不时响起青蛙雄壮的合唱。潘克拉特本来就像怕火似的惧怕佩尔西科夫,现在见了他只有一种感觉——死一样的恐怖。一星期后,学者自己都觉得,头脑发昏。于是研究所充满乙醚和氰化钾的气味。潘克拉特过早摘下了面具,险些熏死。大肆繁殖的沼泽动物终于被毒药歼灭,所有的实验室门窗大开,通风消毒。

佩尔西科夫对伊凡诺夫这样说:“您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光对原生质和卵细胞的作用确实惊人。”

伊凡诺夫,素来冷静、稳重的绅士,一反常态,倏地打断教授:“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您怎么尽说原生质之类的小事。我们实话实说,您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伊凡诺夫显然相当犹豫,但毕竟说了,“佩尔西科夫教授,您发现了生命之光!”

一抹淡淡的红晕出现在佩尔西科夫苍白而又胡子拉碴的脸上。“嗯——嗯——嗯。”他喃喃说。“您以后一定声名显赫……”伊凡诺夫接着说,“我头都晕了。您知道,”他深情地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威尔斯的主人公和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原以为,这是童话……您可记得他那本《上帝的食物》?”“啊,这是小说。”佩尔西科夫回答。“对,上帝,一部名著!”“我已经忘了内容,”佩尔西科夫回答,“我记得念过,但忘了。”“您怎么会不记得,您瞧,”伊凡诺夫抓住一条蛙腿,把一只大得出奇、肚子肿胀的死青蛙从玻璃桌上提起来,青蛙甚至死后,脸上仍有一种凶恶的表情,“这太可怕!”

Ⅳ 司祭太太德罗兹多娃

上帝知道,这究竟是伊凡诺夫的过错,还是轰动性的新闻本身不胫而走的缘故,反正人海茫茫的莫斯科,突然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种光,议论佩尔西科夫教授。确实,谁也说不清,传闻相当模糊。有关这一奇特发现的消息仿佛一只被打伤的鸟,在万家灯火的首都蹦蹦跳跳,忽而消失,忽而重又飞起。七月中旬,《消息报》第二十版在《科技新闻》的标题下,发了一条介绍这种光的简讯,含糊其词地说,第四大学著名教授发明了一种足以大大提高低级生物活力的光,但是光的性能还有待检验。教授的姓氏当然给弄错了,报上赫然印着:佩夫西科夫。

伊凡诺夫拿来报纸,给佩尔西科夫看了简讯。“‘佩夫西科夫’,”佩尔西科夫在实验室里一面摆弄仪器,一面嘟哝,“这些混混打哪儿知道的?”

唉,错误的姓氏未能拯救教授,从第二天起意外事件接踵而至,立即打乱了佩尔西科夫的全部生活。

潘克拉特敲敲门,踏进实验室,递给佩尔西科夫一张缎子般漂亮的名片。“他等在那儿。”潘克拉特怯生生地说。

名片的字体非常雅致:

阿尔弗雷德·阿尔卡季耶维奇布朗斯基

莫斯科期刊《红色火星》《红辣椒》《红色杂志》《红色探照灯》撰稿人和《红色晚报》撰稿人“赶走,见他的鬼。”佩尔西科夫冷冷地说,把名片往桌下一扔。

潘克拉特转身出去,五分钟后又哭丧着脸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和刚才相同的名片。“你怎么啦,拿我开心?”佩尔西科夫尖声说,神色可怕。“保卫局来的,他说……”潘克拉特脸都白了,赶紧回答。

佩尔西科夫一把夺过名片,险些把它撕成两半,另一只手扔掉镊子。名片上用花哨的字体加了几句话:

尊敬的教授,我很抱歉:我恳求您接待我三分钟,解决一个杂志方面的问题。保卫局出版社讽刺杂志《红乌鸦》撰稿人。“叫他进来。”佩尔西科夫说,气得半死。

潘克拉特背后立即钻出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孔油光光的年轻人。两道中国人似的永远扬起的眉毛和眉毛底下从不正眼看交谈者的黑亮的小眼睛,使人惊讶。年轻人的衣着无可挑剔,绝对时髦。上身一件长达膝盖的紧身西装,下身一条极大的灯笼裤,脚上一双宽得出奇的三节皮鞋,鞋头呈马蹄状。年轻人手里拿着手杖、尖顶礼帽和笔记本。“您找我什么事?”佩尔西科夫生硬地问,潘克拉特立即溜了,“不是对您说了,我很忙?”

年轻人没回答,先向左、再向右对教授鞠了两躬。随后他的小眼睛轮子似的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年轻人立即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号。“我很忙。”教授说,厌恶地瞅着客人的小眼睛,但一无效果,因为小眼睛根本逮不住。“我一千次请求原谅,尊敬的教授,”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因为我闯进来见您,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但有消息说,您具有世界意义的发现,轰动了全世界,我们杂志不得不请您做些介绍。”“有什么可向全世界介绍的?”佩尔西科夫尖叫,脸都黄了,“我没有责任向您介绍,或者提供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很忙……非常忙。”“您在忙什么?”年轻人甜甜地问,又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号。“我……您想干吗?写报道?”“对。”年轻人回答,突然在笔记本上迅速写起来。“首先,在我结束这项研究前,我不想发表任何文字……更不用说在您那些报纸上……第二,这一切您是打哪儿知道的?……”佩尔西科夫突然觉得,没法应对。“您发现了一种光,可以制造新生命,这消息可靠吗?”“什么新生命?”教授大发雷霆,“您胡说什么!我发现的光现在还远远没有研究清楚,一切都是未知数!也许它能提高原生质的活力……”“几倍?”年轻人赶紧追问。

佩尔西科夫完全不知所措:“嘿,混蛋。简直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提这么庸俗的问题?……假定,我说,提高一千倍!……”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捕捉的快意。“培养出了巨型机体?”“根本不是!确实,我培养的机体要比一般的机体大……嗯,具有某种新特性……不过您要知道,这里主要的不是机体大小,而是不可思议的繁殖速度。”佩尔西科夫不幸说漏了嘴,自己都惊呆了。年轻人写满整整一页,又在另一页上沙沙地写开了。“请您别写!”佩尔西科夫已经认输,感到他被年轻人掌控,绝望地喊叫,“您在写什么?”“两昼夜内从蛙卵里可以孵出两百万只蝌蚪,这是否确实?”“多少蛙卵?”佩尔西科夫重又气急败坏地吼叫,“您见过蛙卵吗……譬如,雨蛙的?”“半磅?”年轻人毫不害臊地问。

佩尔西科夫满脸通红。“有谁这样计算?呸!您说什么?嗯,当然,要是用半磅蛙卵……也许……见鬼,嗯,大致这个数字吧,也许要多得多!”

年轻人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两颗宝石,他一下子写了整整一页。“这将引起畜牧业的世界革命,是吗?”“这种报纸上的问题没意义,”佩尔西科夫大叫,“总之,我不允许您造谣。看您的脸我就知道,您尽写恶俗的东西!”“我恳求您给一张您的照片,教授。”年轻人说,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什么?我的照片?登在你们的杂志上?和您写的鬼话一起?不,不,不……我很忙……请别打扰!……”“哪怕旧照片也行。我们马上还您。”“潘克拉特!”教授怒不可遏地喊。“我告辞了,不胜荣幸。”年轻人说完,走了。

潘克拉特没有应声而至。门外传来奇怪而有节奏的机械的吱吱声和鞋钉踩在地板上的橐橐声。实验室里出现一个穿军毯制服的特胖男子。他的左腿,机械假肢,走起来嘎吱作响,手里拿着皮包。刮得光洁的圆脸,仿佛浇了浅黄色肉冻,堆出殷勤的微笑。他按军人方式向教授鞠躬,随即挺直身体。在这一曲一伸间,他的腿弹簧似的咯噔一响,佩尔西科夫惊呆了。“教授先生,”陌生人说,略显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请原谅一个普通人打扰您的安宁。”“您是记者?”佩尔西科夫问,“潘克拉特!!”“绝对不是,教授先生,”胖子回答,“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远洋轮船长,人民委员会下属《工业通报》撰稿人。”“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歇斯底里地大叫。旋即实验室角落里亮起红灯,传来柔和的电话铃声。“潘克拉特!”教授又叫,“是我。”“对不起,教授先生,”电话里一个沙哑的声音用德语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是《柏林日报》撰稿人……”“潘克拉特!”教授朝话筒喊道,接着用德语说,“我现在很忙,不能接待您!……潘克拉特!!”

这时研究所门口响起频繁的门铃声。“铠甲街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报童在六月晒热的马路上,密密的车轮和频频闪亮的车灯间窜来窜去,声嘶力竭地叫卖,“守寡的司祭太太德罗兹多娃养鸡场发生骇人听闻的鸡瘟,请看她的照片!佩尔西科夫教授骇人听闻的发现——生命之光!!”

佩尔西科夫身子一晃,险些倒在青苔街的汽车轮子下。他恶狠狠地抓过一份报纸。“三戈比,公民!”报童喊道,旋即挤进人行道上的人群,重又大叫,“《红色晚报》,发现爱克斯光!!”

深感震惊的佩尔西科夫打开报纸,身体贴紧路灯灯柱。第二版左角油墨蹭糊的框框里,有个秃头正睁着疯子般视而不见的眼睛望着他,耷拉着下巴。阿尔弗雷德·布朗斯基的画作。“发现神秘红光的弗·伊·佩尔西科夫”,图画注有文字说明。接着,在《惊世之谜》标题下,文章这样开头:“‘请坐,’大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向我们表示欢迎……”

文章下面印着花哨的签名:阿尔弗雷德·布朗斯基(阿隆佐)。

一道浅绿的光射向大学屋顶上空,空中闪出红字“每日广播”,转眼间,青苔街上挤满了人。“‘请坐!!!’”屋顶喇叭突然极其难听地尖叫,活像阿尔弗雷德·布朗斯基的声音放大了一千倍,“大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向我们表示欢迎!‘我早就希望向莫斯科无产阶级介绍我的科学发现……’”

佩尔西科夫背后传来机械轻微的嘎吱声,有人拉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身,看见假肢主人微黄的圆脸。后者泪眼汪汪,嘴唇微微颤抖。“教授先生,您不愿向我介绍您的惊人发现,”他悲哀地说,深深叹了口气,“我的十五卢布没了。”

他忧伤地望着大学屋顶,那里一张乌黑的嘴巴喷吐着隐身的阿尔弗雷德的鬼话。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有点可怜胖子。“我绝对没对他说过‘请坐’!”他喃喃说,憎恶地捕捉空中掉下的每一句话,“这简直是个超级无赖!请您原谅。不过说实在的,工作时间有人闯进来……当然,我不是说您……”“也许,教授先生,您可以给我描述一下您的仪器?”机械人低声下气地说,“对您来说,现在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半磅蛙卵三天内孵出的蝌蚪,数量根本无法计算。”隐身人在喇叭里大喊大叫。“嘟——嘟。”青苔街上汽车发出低沉的吼声。“哈——哈——哈……哪能呢,哈——哈——哈。”引颈翘首的人群一阵骚动。“恶劣透顶!是吗?”佩尔西科夫气得发抖,愤愤地对机械人说,“您看这事该怎么说?我要控告他!”“可恶!”胖子同意。

一道异常刺眼的紫光直射教授,周围的一切——灯柱、木砖路面、黄色外墙、许多好奇的脸——全都熠熠生辉。“这是为您打的灯光,教授先生。”胖子欣喜地耳语说,像只秤砣似的挂在教授手臂上。空中响起哒哒哒哒的机器声。“让他们全都见鬼去!”佩尔西科夫忧伤地骂了一句,带着秤砣挤出人群,“喂,出租车,去普列奇斯坚卡!”

一辆一九二四年型号油漆斑驳的旧车,在人行道旁咔嗒咔嗒地开始发动。教授坐上汽车,竭力摆脱胖子的纠缠。“您在妨碍我。”他狠狠地说,伸出两只拳头遮挡紫光。“看过报纸了?!叫什么叫?……佩尔西科夫教授跟他的几个孩子在小铠甲街给杀了!……”周围人群里有人嚷嚷。“我根本没孩子,狗娘养的。”佩尔西科夫吼道。他突然落到黑色摄影机的焦点上。摄影机摄下他的侧面,他张开的嘴和狂怒的眼睛。“咔嗒……嘟……咔嗒……嘟。”出租车吼叫着驶进人群。

胖子已经安坐在车上,暖和着教授的半边身体。

Ⅴ 鸡瘟

科斯特罗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县斯捷克洛夫斯克镇(原特洛伊茨克镇)。这天,员工街(原教堂街)一幢小楼里走出一个包头巾、穿灰底印花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台阶上大哭。这个女人,原教堂大司祭的遗孀德罗兹多娃,哭得那么响,以致街对面小楼的小窗里,很快伸出一个包拉毛头巾的女人脑袋,朝她喊道:“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又死鸡了?”“第十七只!”德罗兹多夫的未亡人痛哭流涕地回答。“哎呀——呀——呀,”包拉毛头巾的女人哀叹着直摇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发怒,真的!鸡已经死了?”“你来看,你来看,玛特辽娜,”司祭太太一边嘟哝,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你来看,这鸡得的什么瘟病!”

歪斜的灰色栅门砰地一响,两只女人的光脚啪哒啪哒踩过满是尘土的拱形路面,泪人似的司祭太太带着玛特辽娜朝自己的养鸡场走去。

应当说,大司祭萨瓦季·德罗兹多夫神父因教会遭到种种不幸,于一九二六年抑郁而死以后,他的遗孀没有灰心丧气,反而办了一个极其出色的养鸡场。寡妇的生意刚刚兴隆,就被课以重税,要不是有好人,养鸡场险些倒闭。他们开导寡妇向地方当局递交一份申请,说她,一个寡妇,创办了一个养鸡劳动组合,成员有德罗兹多娃本人,她的忠实女仆玛特辽娜和寡妇耳聋的侄女。当局免征寡妇的营业税,养鸡场渐渐发达,到一九二七年底,寡妇那个四周全是鸡窝、扬着尘土的小院里足足有了二百五十只鸡,其中包括名种柯兰鸡。寡妇的鸡蛋每星期天都出现在斯捷克洛夫斯克集市上,寡妇的鸡蛋卖到坦波夫,有时甚至摆进莫斯科原先的“奇奇金干酪黄油商店”的玻璃橱窗。

可不,从早晨算起,已经是第十七只布拉马普特拉,主人心爱的凤头鸡,在院子里走着走着,突然呕吐了。“嗳尔……尔尔……呜尔……呜尔尔尔……咯——咯——咯。”凤头鸡怪叫着,像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似的,朝它忧伤地翻白眼。劳动组合成员玛特辽娜蹲在地上,转来转去,把盛水的杯子凑到母鸡面前。“凤头鸡,宝贝……嘬——嘬——嘬,喝水。”玛特辽娜恳求着,鸡喙转到哪儿,她就把杯子递到哪儿。但凤头鸡不想喝水,突然它张大嘴,昂起头,开始咯血。“上帝!耶稣!”客人拍着大腿惊叫,“这是怎么啦?全是血。我敢发誓,从没见过鸡会像人一样肚子疼。”

这话像在送别可怜的凤头鸡。它突然侧身倒下,鸡喙无力地扎在尘土中,两眼一闭,接着仰面翻转,双脚朝天,躺在那儿不动了。玛特辽娜哇哇大哭,把杯子里的水洒了一地,司祭太太本人、劳动组合主席也哭了。客人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斯捷潘诺夫娜,你的鸡中邪了,不是中邪,我把泥巴吃了。哪见过这种事!鸡根本不生这种病!准是有人对你的鸡施了妖术。”“我的冤家对头!”司祭太太仰天长叹,“他们干吗不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回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鸡啼,接着一只羽毛蓬乱的瘦公鸡,侧身冲出鸡窝,仿佛慌乱的酒鬼逃离啤酒店。它野蛮地朝两个女人瞪眼,原地踏步,老鹰似的张开翅膀,却没飞走,只是在院子里奔跑,打转,好像一匹被套马索套住的马。到第三圈它停下,开始恶心,朝周围吐出滴滴鲜血。它终于跌倒,爪子直对太阳,仿佛两根桅杆。女人的哭声响彻院子。鸡窝里顿时报以一片惊慌的咯咯声、扑扇声和闹腾声。“瞧,还不是中邪?”客人得意地说,“去叫谢尔盖神父,做个祷告。”

傍晚六点,火红的夕阳低挂在鲜嫩的葵花中间,养鸡场的院子里,教堂堂长谢尔盖神父做完祷告,取下胸前绣有十字架的长巾。古老的栅栏上,栅栏的缝隙里,伸着人们好奇的脑袋。悲痛欲绝的司祭太太吻着十字架,滴滴泪水沾湿了一卢布破旧的黄票子。她把钱恭敬地递给谢尔盖神父。神父频频叹息,说是,瞧,上帝降罪于我们。这时,谢尔盖神父的模样分明表示,他十分清楚上帝为什么降罪,但他绝对不说。

这时街上的人群散了。因为鸡早睡,所以谁也不知道,司祭太太德罗兹多娃邻居的鸡窝里,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一下子全死了。它们也像德罗兹多娃的鸡一样咯血不止,不过它们死在上锁的鸡窝里,死得无声无息。公鸡从架上倒栽下来,就这样断气了。至于寡妇的母鸡,在神父祷告后立刻死了。不到天黑,鸡窝里已经一片死寂,地上堆着僵硬的死鸡。

第二天早晨,小城仿佛被一声巨雷惊醒,因为事态的发展离奇而又可怕。到中午,员工街上总共只剩三只母鸡,还是在街道尽头住着县里下来的财政检查员的房子里。到下午一点,连这三只母鸡也死了。到傍晚,小镇斯捷克洛夫斯克一片嗡嗡声,乱得就像蜂窝。到处流传着令人心惊的说法:“瘟疫。”德罗兹多娃的名字被写进当地报纸《红色战士》一篇题为《难道是鸡瘟?》的文章,又从这里飞到了莫斯科。

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变得离奇、不安而又烦躁。总之,在这样的环境里简直无法工作。摆脱阿尔弗雷德·布朗斯基纠缠后的第二天,他不得不停止使用研究所自己实验室的电话,摘了话筒。晚上,教授乘电车经过猎人街时,在矗立着“工人日报”黑字的大楼屋顶上,看到了自己的尊容。他,教授,气炸了,脸色铁青,眼睛眨巴,坐上敞篷出租车。在他后面,一个穿军毯制服、装假肢的胖子拉住他袖子,也上了汽车。教授在屋顶白色银幕上伸出两只拳头遮住紫光。这时出现火红的字幕:“佩尔西科夫教授在出租车里向我报著名特约记者斯捷潘诺夫船长介绍情况。”确实不假,一辆摇摇晃晃的汽车沿着伏尔洪街驶过教堂,教授在车上指手画脚,他的面孔就像中毒的野狼。“这些个鬼东西,不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地骂。电车过了报社大楼。

那天晚上,动物学家回到普列奇斯坚卡寓所,从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手里接过十七张记着电话号码的便条——都是他不在时打来的,收到了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的口头声明,她累坏了。教授正想撕毁便条,随即住手,因为其中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着:卫生人民委员。“怎么回事?”博学的怪人莫名其妙,“他们这是怎么啦?”

那天晚上十点一刻,门铃响了,教授无奈地和一位珠光宝气的公民进行谈话。教授接待他完全是因为他的名片,上面赫然印着(没有姓名):外国政府驻苏维埃共和国商务全权代表。“见鬼,”佩尔西科夫吼道,把放大镜和图表扔在台面绿呢上,随后吩咐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叫他来这儿,书房,这个全权代表。”“我能为你做什么?”佩尔西科夫问,他的语气使代表微微打了个哆嗦。佩尔西科夫把眼镜从鼻梁推向前额,又从前额拉回鼻梁,看清了来访者的模样。那人浑身上下熠熠生辉,右眼戴着单眼镜。“面目可憎。”佩尔西科夫不知为什么这样想。

客人开口了,但离题甚远,他请教授允许他抽支雪茄,佩尔西科夫极不愿意地请他坐下。接着客人就他深夜造访说了许多道歉的话:“不过……教授先生白天是绝对逮……嘻——嘻……请原谅……见不到的。”(客人的笑就像哭,一如鬣狗。)“对,我很忙!”佩尔西科夫简短地回答。客人又打了个哆嗦。

但他还是决意打扰大名鼎鼎的学者:“俗话说得好,时间就是金钱……雪茄不妨碍教授?”“嗯——嗯——嗯。”佩尔西科夫回答。他允许了。“教授不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吗?”“得了吧,哪来的生命之光?!这是记者异想天开!”佩尔西科夫激动起来。“哦,不,嘻——嘻——哈……鄙人非常清楚,凡是真正的学者都有谦虚的美德……当然……今天鄙人收到几份电报……世界各大城市,譬如华沙和里加,已经知道有关生命之光的全部情况,全世界都在传颂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名字……全世界都在注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工作,屏住呼吸……但谁都知道,在苏维埃俄罗斯,学者的境遇有多糟。这话就咱俩说说……这儿没外人……唉,这儿不珍惜学者的劳动,所以鄙人想和教授谈谈……某国愿向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绝对无私的服务,支持他的科学实验。干吗在这儿抛珠呢,就像《圣经》上说的。某国知道在一九一九年和二〇年这场……嘻——嘻……革命期间,教授受了多少苦。当然,事情绝对保密……教授向某国介绍研究成果,某国拨给教授研究经费……教授不是已经造出一台仪器?鄙人很想见识这台仪器的图纸……”

这时,客人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白净的钞票……“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譬如定金,教授可以马上收下……不用收条……要是教授提起收条,商务全权代表肯定生气。”“滚!!!”佩尔西科夫突然一声怒吼,震得客厅里钢琴上的黑键都响了。

客人旋即消失。一分钟后,气得发抖的佩尔西科夫连自己都怀疑客人是否真的来过,或者这仅仅是幻觉。“他的套鞋?!”过了一会儿,佩尔西科夫在前厅吼道。“那位先生忘了。”浑身打战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回答。“把套鞋扔了!”“哪能把套鞋扔了。那位先生要来取的。”“把套鞋交到房管会去。给个收条。我家里不许有他的套鞋!交到房管会去!让他们收下特务的套鞋!……”

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画着十字,拿起漂亮的皮套鞋朝后门走去。她在门后站了一会儿,把套鞋藏进了贮藏室。“交了?”佩尔西科夫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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