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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21: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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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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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卷

生活卷试读:

太太与西瓜

——萧红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外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抱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苍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时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你,你耳聋死……”“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吐啦,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

纸币的跳跃

——郁达夫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蒙蒙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做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像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拍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的外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吧?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快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娘!您放心吧,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吧?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捏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暧,别说了吧,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他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吧!”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鸭的喜剧

——鲁迅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蝌蚪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钟仲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

蝌蚪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惟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蝌蚪了。“爱罗先珂先生,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蝌蚪的故事。“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新年

——鲁彦

早晨五时半,祥泰南货店的伙计徐阿福被惊醒了。远远近近,大爆响鞭爆响,天崩地裂似的,他三时半才躺下,这两个钟头内究竟有没有睡熟去,连他自己也很模糊,只觉得额角上的筋脉犹如燃着了引线的爆竹劈劈拍拍地往上冲着一般。

过去那一年他有着可怕的疲劳,他原想新年一到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的,但是不知怎的现在像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似的,再也睡不熟了。

然而他没有睁开眼睛来。他知道时候还早,和他同房的五个伙计这时正在呼呼地打着鼾。旧年换了新年,什么都该不同的,他希望第一次睁开眼睛来能够见到人家的笑脸,听到一句吉利的话语。他因此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想着。

他首先想的是这一年的运气。他一点也不悲观。他确信今年是个好年头,会比过去的任何哪一年好。“发财第一……”

这是他许多希望中的最重要的一个,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心头,尤其是一到新年。虽然一年又一年,这个希望始终没有实现,但是他毫不灰心。“今年一定要发财了,一定要……”

新年一到,他就暗暗的这样想了起来。于是他就觉得自己也像换了一个新人似的,心底里充满了无限的喜悦。“过去种种譬如昨日……”

他忽然把这念头停住了。他觉得下面的一个字不吉利,不应该让它在脑子里通过的。他要换一种想法,专门想到吉利的一方面。

于是他想到了发胖。

中年发胖是再好没有了。这是象征着将要交运发财……而他现在三十二岁,正是中年,虽然难看不方便,譬如挺着大肚子……

他想到这里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忽然感到左边助排骨间起了疼痛。“这是怎么来的呢?……”他想。

但是他不明白。他甚至不晓得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太忙碌了,一年到头很少休息,连坐的时候也不多。每天每天总是站在柜台边,一会儿桂圆莲子,一会儿白糖红糖,过一会又是红枣黑枣,干面海参,随后又是……称呀,包呀,扎呀,算呀,找呀,头昏眼花。略略清闲了,就靠着柜台站着,等待着过往出入的顾客。他简直没有时间和心思注意到自己的健康。夏天里晒太阳冬天里吃北风,臭虫跳蚤,鱼腥气,麻袋臭……“十六年了,这样的生活!”他想。“悔不该学这一行,这日子不如跳黄……”

但他又突然把“浦”字截去了。他记起了这时正是新年的开始,不吉利的念头是不应该通过脑子的。“也有好处,也有好处,”他急忙暗暗安慰自己说。“南货店一向是赚钱的店铺。”

这是真的,祥泰南货店年年赚钱。他可也分到不少的花红,虽然他比别人少。近几年来市面不景气,行行亏本关门,独有南货店极少收歇。祥泰呢,在最不景气的时期中也还站得安稳。不过花红就从此渐渐减少。到得这两年来甚至没有了。但这也并不是没赚钱,是把盈余当做了公积金等等的准备。待遇比从前苛刻了是不错的,然而他却还能保留着位子,虽然他的二十元月薪减到了十五元……“唉,十五元怎样过的日子,真是天晓得!……”他苦恼地想,“老的小的,百物昂贵,应酬繁忙……这苦况想不得,没有一天不像坐在地——不;”他突然改了话,“坐在地上吧……”

他不愿意想下去了。过去的日子全是漆黑的。而现在,是新年的开始。“想点吉利的事吧,”他对自己说,“无论怎样,我应该使自己高兴……例如这些爆竹,哈哈……”他几乎笑出了声,“像什么呀,这么多?”

他突然起了一阵恐慌。他觉得这么多的爆竹声太熟识了,有点像几年前“一二八”的枪炮声。“世界大战总是难免的了,”他忧郁地想。“那时店铺关门了,薪水没有了,做点什么呢?怎样过活呢?……没有地方逃,只有背上枪,砰,砰,砰!……”

结果怎样呢?他不愿意想下去,答案又是不吉利的。而现在,是新年的开始。“总得想点吉利的事情呵!”他想,焦急地抚摸着自己的额角,想竭力压下一切紊乱的苦恼的思想。

但是各种各样的思想却怎样也不肯平息,只是像燃着了引线的爆竹劈劈拍拍地冲着一般。“真没办法,咳——嗯!”他无意中忽然叫出了声音,又惊慌地大声咳嗽起来,想用这来掩住那叹息声。

但这时躺在左边的陈宝华已经听见咳嗽声,说起话来了:“恭喜,恭喜,阿福哥,恭喜发财了……”

徐阿福快乐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天已微微亮了,陈宝华露着满脸的笑容对他望着,等待着他的回话。“恭喜,恭喜,宝华哥,恭喜发财……”徐阿福随意回答说。“哈,哈,哈……大家发财……”“是……大家发财呀!哈,哈,哈……”“爆竹放得真热闹,怎样也睡不熟了。”“可不是!”徐阿福回答说,笑了一笑。

他想,陈宝华也在胡思乱想是无疑的了。但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他开始探他口气了:“想必也醒了许久吧?”“谁晓得睡熟过没有哩!”陈宝华回答说。“一定想什么快乐的事情了。”“那自然!谁不想今年比旧年好!”“你旧年的运气也够好了,航空奖券得过二十元。”“二十元当得什么呀!”陈宝华叫着说,“别提了,阿福哥,旧年旧年!希望新年吧——起来,起来,我们俩先掷骰子玩玩呀!”“哈,哈,哈,妙,妙……”除阿福说着和陈宝华一同坐起身,穿衣服了。“我也来一个吧,恭喜发财!”对面一个床上林贵生忽然说着坐起来了。“哈哈哈,恭喜发财,”徐阿福和陈宝华同时说了起来。“我们以为你正睡得熟呀。”“叫我怎样睡得熟呀,这样快乐的新年?”“恭喜,恭喜……”对面另一个床上又有一个伙计坐起来了。“四个人凑成一桌小麻将吧,掷骰子有什么趣味!”

徐阿福还没回答,忽然同房的其余两个人也坐起来穿衣服了。“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他们叫着说,“一桌太多,两桌不够,还是推牌九吧,横竖睡不熟!”“哈,哈,哈,妙,妙……”大家一齐叫着,“一年没有玩这东西了,一年!”

他们急速地起来了,穿着整洁的长袍马褂,戴上瓜皮帽,从三层楼上跑到了店堂间。

徐阿福走得最快。他仿佛是一直跳下来似的,没注意到楼梯的阶级。他的心以前好像沉落在海底的石头,现在忽然往天空飞腾了。过去的苦恼完全离开了他。“啊,啊……”他快乐得不晓得说什么话,只是这样的叫着。

店堂里的灯烛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柜上,橱上,桌上,凳上和地板上空前的清洁,一年的尘埃全给学徒们清除尽了。“新年!新年!……”徐阿福高兴地叫着,望望这样,望望那样,觉得一切全变了样,忘记了自己已经在这里刻苦地度过了十六年,仿佛现在才来到这里似的。

桌子,牌九全已预备好了,大家围着桌子,叫着:“阿福哥推庄!阿福哥!”“宝华哥吧,”他谦虚地说。“你资格顶老呀——十六年了!”陈宝华回答说。“我们都是师弟!”“好说,好说,……我不大内行……”“新年里大家玩玩,不要客气了,阿福哥!”林贵生叫着,把牌九推到了他的面前。

徐阿福笑嘻嘻地把手放在牌九上了。他觉得这也是个好预兆:推庄的人好像开店铺的东家,他今年一定要发财了!“好在都是老朋友,我就不客气了,推几庄请你们接上来吧……大家坐着玩吧,新年里,”他说着首先坐了下来,一面把钱摸出来放在桌上,“小玩玩,不算赌钱,昨晚上发了一个月工薪,全在这里了,场面小,大家放点铜板吧……”“阿福哥的话不错,我们也只有一二十元,缓缓的来,多玩上几天……”大家说着把钱放在自己的门口,一齐坐下了。

徐阿福一面推动着牌,一面问:“大牌九,小牌九呢?……”“随庄家!”“大牌九吧,输赢小些……天九作一……”

他把牌四只一起的整齐地分放在四方,等大家放下了铜板,便把骰子捻在手心,摇了几摇,暗暗地祈祷似的说声“发”!便往桌子的中央掷了下去。

骰子团团滚了几下,停住了:一粒红四,一粒梅花。“九在手!……好兆头!”

他说着轻轻地取起面前的四只牌,上下叠住了,往眼前一照:一只人牌,一只天牌。“哈,哈,哈……”他笑着,得意地望了望大家的面孔,接着用指尖掀起了上面的两只,然后又微笑地把牌覆着放下了。“翻吧,”他说。

坐在天门的陈宝华高兴地首先翻开了两只:地牌和长三。上门林贵生的是人七,下门是天六。“了不起,都大得利害……”徐阿福说着,翻开了天杠。“第一付就吃统庄吗,阿福哥?手气真好呀!”上下门叫着说,把钱推到了庄家的面前,不再翻牌了。“对不起,对不起,要开利市了……”徐阿福连连点着头,高兴地回答说,“全承大家帮忙……”“再比个大小,”陈宝华翻开了后两只牌:是一对斧头。“吃了再说,哈,哈,哈……”除阿福一手把天门的钱拿过来,一手翻开了后两只:一对梅花。“了不起,了不起!”大家叫着说,假装着笑容,“阿福哥今年走运了!……”“哈,哈,哈……”

他把牌摆好了第二次掷了一把六顺。“又是好兆头。”他想。

他拿起牌来一照,是丁子和五头,后面是长三和四头。他配成了两对长九。

上下门全输了,只有对门来得硬,有一对一五,打个平手。

大家喧闹起来了。“财神帮着你,阿福哥!连连大牌!……”“那自然,那自然,”他快乐地回答说,“这不是人力……我走了运,不会忘记大家……”“那么我们这一点薪水就全输给了你吧,但愿你走运发财,提拔我们……”

徐阿福往桌上望了一望,他看见押下来的钱渐渐多了。“少一点吧,新年里小玩玩,”他说。但是他心里却也希望趁他手气好的时候多赢一些。

他用眼光往四围望了一望,发现店堂里的人比前多了:祥泰南货店的账房,跑街,学徒,出店,全在这里,连二层楼上的永记纸行的伙计也跑来了。他们都远远近近的望着牌九的桌面,把手插在衣袋内,准备随时押下钱来。

徐阿福感觉到空前的热。耳内只听见铜板,角子的声音,眼前看见的是一张一叠的钞票。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押下来的钱渐渐多了。本来说是玩玩铜板的,现在一元五元的钞票也有人押下来了。

但是徐阿福并不怕,他很少赔统庄的时候,总是吃的多。他的钱渐渐多起来,高起来了。“倘若这些人的钱全输光了,我也就发了一次小财了……”他暗暗高兴地想。

果然不久以后,他看见好几个人空着手走开了,叹着气说。“完了,完了。运气不好,连压岁钱也输光了!”

徐阿福的脸上露着笑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跳起来叫着说:“我走运了!换了新年,我走运了!……”

但他究竟平日是谨慎惯了的,立刻转了念头,把自己的狂态压制了下去。“玩玩的,新年里玩玩的,”他对自己说,“赢了一点钱应该作罢了,不可闯祸,不可闯祸……”

他宣布把庄家让给了陈宝华,自己坐在天门。他检点着自己的钱,已经超过了一百元。“请客,请客,阿福哥发财了!”大家叫着。“小意思不算什么输赢……”他谦虚地回答说。

他随意地在天门押下了一元。

他的牌是一付天八,一对一六。“到底手气好!”别人叫着说,“换了门也还是好的!”

但是陈宝华换了地位,显然占了上风,翻出来的是地杠和一对人牌。

大家又哄叫了起来。

徐阿福没动声色,他第二次押下了两元。

翻开来的是对五和人七。

庄家的是一对板凳和人八。徐阿福又输了。“不在乎,”他说着放下了一张五元的钞票。

这回打了一个平手,没输赢。

下一次又是个平手。

他换了一张十元的钞票。

陈宝华把它吃去了,只比他多了一点。“要你出利息!”他说着押下十五元。

比一比牌是平手。

转着又是平手。

徐阿福有点不耐烦了。“不痛快!”他喃喃地说。“吃就吃,赔就赔,老是平手做什么呀!”“要痛快,推小牌九!”陈宝华骄傲地说,“我不怕你!”“小牌九就小牌九!”他回答说。“你有多少本钱呢?”“无限公司!”陈宝华叫着说。“赔不出现钱赔期单,账房先生扣薪水划兑!”

大家喊声好,场面立刻改变了。空气显得急迫而且紧张,接二连三的只听见牌面拍到桌面声,大家不摸也不抽着细看,一到手就立刻翻了出来。

徐阿福的钱忽而出去了,忽而进来了,忽而多了,忽而少了,不容许谁细想,也不容许谁估计自己的钱的数目,只听见“哼!”和“啊唷!”的声音。快乐和苦恼像闪电似的一阵阵地在大家的脑子里闪了过去。

徐阿福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只是把钞票推进又推出,好像那是一堆垃圾。他不能再平静地坐着,早已站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有着从来有过的活力。他的心跳动得那样的猛烈,仿佛要把腹壁击破一样。不久以前,他有着输赢的念头,起着快乐和苦恼的情感,但现在全麻木了。他几乎不晓得自己是在做什么。他只觉得痛快,非常的痛快,岂止是一年,十六年,甚至是三十二年来从来未有过的痛快!他什么都忘记了,过去的,未来的和现在的。他忘记了自己是祥泰南货店的小伙计,忘记了每月只有十六元薪水,家里有着许多人口等他赡养,忘记了物价昂贵,应酬繁忙,度日如年,忘记了社会不安,天下不太平,就有极大的恐惧即将爆发……他仿佛并不是一个凡人,他像是地上的帝皇,天上的神仙,没有一点负担,没有一点责任,比什么人都自由……人间所没有的自由……他想怎样就怎样……例如那些摆在眼前的竹牌,他简直不必翻开来看了,别十也好,蛀虫也好,管它娘的!吃就吃,赔就赔!比什么大小,管什么输赢,点什么数目!

新年……!新年!

世界上没有比“新年”这名字更可爱了,没有沉重的工作,不见忧郁的面容,不用愁哀的叹息,人像脱却羁绊的野马疯狂地横冲直撞着。

明天怎样呢?——谁管它明天!即便是一点钟,一刻钟,一分一秒钟以后的事情也没有谁愿意想它。“阿福哥,你的钱快完了。”账房先生站在旁边扯扯他的袖子。

但是他毫不在乎地回答说:“完了就完了!”“要给你代填一些钱吗?……”“代填就代填!”

徐阿福终于连本钱连压岁钱都输光了。账房先生已经代他填出了五十元。“可以止了!”账房先生警告地说,“输得太多了,吃不消的呀!”

但是他摇一摇头,连皱纹也不露一点:“管他娘的!玩个痛快,一直到睡觉!……现在是新年——是新年呀!……”

他一手翻着牌,一手推着钱,接二连三的继续了下去。

他愈输愈多了。账房先生不再拿出现钱来代填,从赢家的手里一次一次的划钱给徐阿福。

徐阿福没注意自己借了多少钱,只是叫着,拍着牌,用了所有的精力。“新年,……新年。……”

他渐渐觉得疲乏了。他昨夜没睡熟过,年底的最后几天也没睡得够。而现在所费的精力是可怕的,全身的血液激荡得像要冲破了血管一般。

他坐下了,一手支着沉重的头,把胸口靠在桌沿上。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拿牌的那一只手在微微颤栗着。

他觉得桌子旋转起来,屋子和墙壁,天和地全颠倒了。“新年!新年——”他低低地喊着。

最后他终于疲乏地把头伏在桌面上,竹牌和钞票的旁边,睡熟了。

第二天徐阿福醒来后,账房先生告诉他借填了二百五十元。“纠一个会吧,”账房先生出主意说,“我借你一点,再给你在店里挂点账,做三年拔还……这样你每个月大约可以寄五元回家……”

徐阿福失了色,瞪着眼睛说:“五元钱养一家人?……三年吗?……”“是的,一年……”

痛苦和绝望重又主宰了他的心,他看不见一点光,一线希望,不息地敲着自己的额角,叹息着说:“唉,唉……新年啊,新年……我的新年又过了……”

宴会

——鲁彦

夏天的一个午间,一家狭窄的饭铺里有了一个小小的宴会。

那里是十三个互称为同志的革命党人,衣襟上备有相同的蓝色而长方的徽章,操着声调各别的官话,占据了两张方桌合并的座位,低小的房子的空气因着这几个人的来到,骤然变得格外炎热起来。从各人口里喷出来的纸烟的云雾流出低矮的门框,发散在另一间房子里,使那里正在流着汗吃饭的人也感觉到了格外的炎热。这里一共只有五六个人,衣襟上也备有相同的徽章,但他们都沉默着;虽然他们都坐在同一个桌子旁,各人只吃自己面前的两个菜,不招呼也不看望。跨过这一间房子的门限,便是厨房,以及和厨房不曾分隔的,摆着四张方桌,同样地坐满了备着蓝色徽章的人的通房。通房的门边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条桌,旁边坐着一个异常忙碌的老年的收账员。出了这个门,宽大的马路就在面前了。饭铺,的左右密接着一样地破陋而矮小的,用洋铁皮,泥草以及砖石筑成的,十余家饭铺和纸烟店。它们都好像驼背的老人,缩做一团地蹲着。在它们的后背铺着青苍的田野零乱的坟墓和低矮的山岗。

在宽大的马路的那一边,和这一排即将陷没在泥土中的残物,适成了相反的对照的,是一所巨大的建筑物!它有射着刺目的白光的长而高的围墙,——上面还写满了警惕的革命的口号的蓝色而劲健的字;有宽阔的铁棚栏的门,——两旁站着七八个背了插着刺刀的枪杆的卫兵;有并着左边崇高的大山,高耸在天空里的蓝色的圆屋顶;此外,它还包含着无数的洋式的楼房,树木成林的花园,池塘,草坪,以及新式的运动场。如同它的高耸的圆屋顶并着崇高的大山,雄视着下面荒凉的坟墓堆中的世界似的,这一所建筑物的内部掌握着全国政治的枢纽。

每天正午,当走廊的电铃像暴雨敲着树叶般四面八方响了起来的时候,管理这巨大的机器的人员便纷纷从各处走了出来,一部分拥入宽大的饭厅,一部分拥出大门外,挤满了马路这边所有的饭铺,还有很少的一部分回到附近的家里。

今天在聚和园里占据了两张方桌合并的座位的十三个同志都是特别科里的同事,其中有两个年青的女同志,两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同志,此外便都是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同志。他们除说着声调各别的官话之外,每一个人都还擅长英日法各国的语言,流利的外国话不时从他们的口里流了出来,但有时在两三个人之间也说着为别人所不懂的土话。

过了一番噪杂的谈话,酒菜已先后的上来,于是面孔上有着特别深的辛苦的皱纹的一个老同志便站起身,开始致词了。“各位同志,兄弟今天特别的快乐,能邀请本科所有的同事齐集在这一个小小的饭馆里,吃一餐中饭。一则因为兄弟在这里的时候少,在上海的时候多,平时总不容易和各位在一起,今天竟能和全科的同事,一位不少的在一桌吃饭——这是兄弟感觉到快乐的第一个原因。二则今天新来了一位使我们敬仰的老同志,从此将帮助我们,使我们所担任的巨大的工作猛飞突进,稗益于党务不浅——这是兄弟感觉到快乐的第二个原因。说起这位老同志,邹金山同志,恐怕各位还不十分知道他的历史,兄弟敢为各位特别介绍一下。民国元年,当我们的部长在香港办民主报的时候,邹同志也是在那个报馆里工作的。我们知道,那时的老同志到现在死的死,变节的变节,消沉的消沉,像邹同志似的现在还来参加这革命工作真是如凤毛麟角,不常有的事。民国十三年,先总理在北京逝世的时候,邹同志那时正在北京,奔走得非常辛苦,同志中那时有在北京的,倘若到过中央公园,去祭奠过总理的灵,记性好的人一定会记得礼堂中站着一个比现在稍微年青的邹同志。至于学问,邹同志说得一口好英语,写得很好的文章;他到过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在上海印务书馆里做过七八年的编辑,编过英文文学杂志,函授学校就是邹同志创办的。办事方面,那是更不用说了,各位同志知道了他的历史,就会相信他是一位富有实际经验的人。像邹同志这样有资格,有学问,有才干,今天到我们这一科来工作,论理,兄弟是应该退下来,请邹同志代替了兄弟的职务的。兄弟也曾把这个意思对部长说过,但部长说,科长和其他的工作同志都是一样为党为国做事的人,还是‘以资熟手’为妙,兄弟没有法子,只好勉强干下去了。此外,兄弟应该向邹同志预先感谢的,就是兄弟因上海方面办报纸,忙碌得不堪,总是在这里的时候少,科里的事务向来因为没有股长,就没有人代理科长,现在邹同志来了,当本科的翻译股股长,以后兄弟不在这里时,就要偏劳邹同志,代理兄弟的职务,多多的计划,使科务发展开去,兄弟也可以沾一点光了……”

夏科长拉杂而且急迫地,如同他的为人似的,说完了这一些话,便坐了下去,接着邹同志站起来了。

这位新来的同志,他有着和夏科长相仿佛的年纪,但他的面上的皱纹以及满腮的胡髭却表示出他有过比夏科长更坚辛的生活,他的深陷的发光的眼珠里包含着富丰的经验,他的高阔的前额,一望就知道那里面藏着足智多谋的脑袋,而他的宽大的嘴巴,也显示出善于谈吐。他站在夏科长的旁边,对着所有的人射着闪烁的目光,作了一个简单的回答。

他说,刚才夏科长对于他的一席话,实在使他非常的惭愧。第一,他说,夏科长太称赞他,他不敢当。第二,他说,夏科长太谦虚,提到了要把科长的位置让给他这一层;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头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倘若他注意着这事,那他就不会到这里来,当部长要他来的时候。最后,他还表示他的希望,希望大家督促他,指教他。

邹同志坐下去后,接着就有好几位年青的同志站起来,先后说了一些对于夏科长今天请客的感谢和对于邹同志的欢迎。于是夏科长又站了起来,表示他的抱歉:因为工作紧张的原故,匆忙中只能到这近边的小饭馆里请大家吃一餐便饭,实是过于简慢。但邹同志却站起来说,他喜欢这样,因为俭朴是革命党人的本色。今天虽如夏科长所说的,只是一餐便饭,他觉得能和全科亲爱的同志们聚集在一起,实在是一个盛大的宴会。他希望这样的宴会能时常举行,俾大家一出忙碌的办公室,可以常常集合在一起,谈谈琐事,讲讲笑话,一面娱乐,一面也可以联络感情。因此他提议,以后每天午餐,到这一个饭馆里来,大家轮流着点菜,付钱,而酒除去,例外的菜也不必添,只吃和平时一样的菜,但使菜多几种花样,免去了分吃的缺点。

于是大家立刻就齐声赞成了。他们都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日常的宴会。有几个人本是在别的地方吃饭的,从第二天起,便都改到这一家来。聚和园的生意从此便好了许多,每天午间,给特别科预备好了两张方桌合并的座位。第二天是邹金山同志点菜,请客,第三天是黎士青同志,第四天是邬近夫同志,第五天……第六天……每天午间,这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笑声,语声,碗筷声……像有着一个很大的宴会似的……

但这样的快乐的宴会一天一天继续下去,过了一个月却渐渐乏味了。同志中已经有好几个人不时在那里诉着苦,说聚和园做来做去只有这几样菜:牛肉烧豆腐,猪肉烧豆腐,素炒豆腐,凉拌豆腐……而滋味又总是一样的,单调的。于是宴会的场所便跟着多数的意见,从聚和园迁到隔壁的平心馆,又从平心馆改到邻近的美生堂……又回到聚和园,又迁到平心馆……这样的换了又换,正当宴会的趣味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时候,忽然这一团中起了一个意外的变化……

那就是邹军同志单独的行动了。

为的什么呢?

邹军同志说:一起吃饭,第一个不方便是必须你等我,我等你;第二个不方便是这个喜欢吃冷的,那个喜欢吃热的。但真正的原因,邹军同志不说,别个也都知道了:他厌恶邹金山。许久许久以前就使他不快活的是,自从邹金山同志知道了他也姓邹以后,便蔑视他,叫他小邹,不称同志,也不称密司特,暗中表示出他比他大。大些什么呢?年纪大,地位大,资格大,本事大……所以进门就做了股长,又时常的代理科长,而邹军同志自己却是年纪小,地位小,资格小,本事小……一切都小,所以永久永久地只当了一个特别科的事务员。科长,股长,一等股员,二等股员,三等股员,四等股员,事务员——这中间相差得好多!“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头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邹金山同志在饭馆里说了这样的话,一进办公厅,便要显示自己的地位了。这已是够使邹军同志生气,但更使他生气的,却还有一件意外的事情。

部里近来因为旷职,请假,迟到和早退的人大多,认为干部务有碍,特定了一种考勤的条例,发下了三本簿子,交给每科的事务员:第一种是甲种请假簿,凡请假在三日以内的,必须由请假人填就,得科长允许,由科长签字;第二种是乙种请假簿,凡请假在三日以外的,须得到部长或秘书的允许,由科长签字后再由部长或秘书签字;第三种是报告表,每星期将请假,旷职,迟到和早退的姓名,日时,由事务员填在表里,由科长签字后呈报部长,以凭考核。在一个月之中,倘若有人旷职,迟到或早退三次,必须受警告的处分,三次警告后,他便须停职了;至于请假,则每月中每人不能超过一星期,部长特许者不在此限。在特别科里,管这三种簿子的是邹军同志,而签字的是代理科长邹金山同志。自从这三本簿子发下来以后,邹代科长每天在办公时间前半点钟就已坐在他的座位里,使特别科里的工作同志人人自危起来,都于规定时间前来到办公室了。

一天早上,规定的办公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特别科里却还少了一个女办事员王同志。她头一天没有预先请假,第二天早上也没有打电话来。于是邹代科长就跑到邹军同志那里,叫他拿出报告表来,填上王同志旷职几个字,自己签了一个字。邹军同志心里便有点不高兴,他觉得这样严厉的处分王同志太过分了。她住在很远的地方,迟到几分钟应该原谅她。倘若她今天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不能来科工作,那她自然会托人送请假信来,或则打电话来;但托人来或打电话来,邹军同志知道,在王同志都是很不容易的。她没有仆人也没有自装的电话,怎能一定赶到规定的时间呢?“再等一等看吧?”他这样说。但邹代科长却沉着脸说:“照条例!公事公办!”于是邹军同志没有办法,便只好照填了。

过了几分钟,秘书室里的一个女同志忽然转来了王同志一封请假信,那是王同志亲笔写的,她说今天头痛,不能来科工作,请假一天。邹军同志气愤地便把这封信交给了邹代科长,看他怎样办。但邹代科长不肯接受,他说请假信来得迟了,仍应照旷职办理,而且,她头痛没有医生的证明书,理由不充足。“什么?头痛是小毛病,也是女人的常病,例如当她们——唔,生了一点普通的小毛病,必须请医生,还须医生写证明书吗?”邹军同志愈加气愤了,他觉得邹代科长是在故意和王同志为难,想挤掉她的位置。他不能承认。他是一个管理全科事务的事务员,无论怎样,他必须照事实处置事实。于是他跑回自己的桌子边,从抽屉里取出了报告表,气愤地撕去了那一页,又重新填上王同志因病请假一天。

邹代科长瞥见他撕去了自己签过字的报告表,也看出他气愤的神情,但邹代科长却不做声,装做没有看见。

第二天,王同志来了。邹代科长便走过去,很和气的问她病好了没有,接着便告诉她,昨天因为过了钟点,没有看见她来到,也没有请假信,因此叫邹军填上了旷职表,这实在是他很惋惜的事情,因为他不能不公事公办。但随后请假信既然来到了,而且从她的面色上可以看出她昨天确实不舒服,自然可以把旷职改做请假的。“把报告表拿出来,给我改一改吧,”他对着邹军同志说。“已经改好了,”邹军同志回答说,“自然不能算是旷职的!”“喔!改好了更好,再让我签一个字吧!”

邹军同志把报告表送到了他的面前。“怎么?邹同志!昨天的那一张呢?那一张是我签过的!”“撕去了!”“喔!喔!”邹代科长说着,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过了一会,他叫邹军同志过去了。“告诉我,你从前在什么地方读过书。”他很和气的问邹军同志说。“上海法政大学。”“在什么地方做过事呢?”“在江苏宜兴县政府。”“喔!够了!你还须多读几年书呢,小邹!”邹代科长恶意地,轻蔑地,而又像开玩笑似的说。

邹军同志不能忍耐了。愤怒的火从他的眼睛里冲了出来,他也不再称他为同志,直呼他的名字了。“邹金山!你也未见得比我有学问!虽然你做了代理科长!你的别字写得够多了,屡次总是我代你改正!你的许多底稿还在我这里,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哼!‘一味唐塞,’写做‘一味唐突’!‘滑惑听闻’,写做‘诱惑听闻’……”

这样一来,邹代科长的气愤终于被邹军同志撩起了。他不禁跳起来,用力拍着桌子,说:“到部长那里去!小邹!问问你是不是一个事务员,事务员的权限能不能随便撕毁公家的簿册!倘若那是支票,叫你保管一下,你也可以把它撕毁吗?倘若在法院里,你也可以撕毁有关人命案子的簿册吗?这里是一个儿戏的机关吗?全中国还有哪个机关比这里更大的?哼!哼!……”

全科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起初都低着头在做自己的工作,没有留心到,直听到拍桌子声,才晓得他们两个人吵了起来,但也还不十分清楚,到底邹军同志撕毁了什么重要的公文。“请大家平静一些吧,我们都不能工作了!”一位年青的同志,露着不平的声气说。他的座位离开那代科长很近,似乎早已听清楚他们的争吵。

邹代科长立刻就平静了。他转过脸来,对这位年青的汪同志说,他本是很和气的对待小邹,事情已经做错了还有什么办法,无非希望他以后留心罢了,他到底年纪小,因此这事情,撕毁公家簿册,虽是极其严重,还是很客气的,像开玩笑似的说了几句警惕话,希望他以后不再做错事,也完全为了要他好,罢了,愿意他再去静心地想一会吧!希望他好,难道别人是怀着什么恶意吗?

邹代科长不再做声了。他坐下去,便开始他的工作。邹军同志也因着朋友的劝告,按住了怒气,只口中轻轻地咕噜着。他到特别科工作已有了四五个月,同事们对他都是很和气,很要好,虽然他的地位比别人低了许多。今天这气,实在是第一次受到。代理科长算什么,他在宜兴县县政府里不是也代理过科长吗?这老贼!他咬着牙齿,独自的想,“他敢于这样的侮辱我!”撕了一张报告表,有什么要紧,那一本报告表是活叶装钉的。请假簿不是活叶钉的,别个同志写错了,尚且撕的撕,涂的涂。而这一张报告表,本是无理写上的,老贼自己又已认为不作数,撕去了却还要老羞成怒。“还要多读几年书?”谁呢?谁最会写别字呢?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讨厌了:自从他来了以后,每天总要给他誊写三四次呈文——部长钧鉴……职邹金山……部长钧鉴……职邹金山……应该用科具名的,他用自己的名字替代了去,无须写呈文的,他都要写星文,中间还夹杂些别字。“这一句不大好吧,邹同志?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吧?”他回答说:“好,好,就请你改一改吧,我忙得没有工夫呢!”哼!忙些什么呀?翻翻大陆报,泰唔士报,用红铅笔画上几根线,丢给王同志,说,“请你剪下来,贴在国外要闻簿里,”或则,“用打字机把它打过一遍!”于是别个就须整天的忙碌了。而他自己,跑到部长室,跑到秘书室,回来就某同志某同志,部长怎样说,秘书怎样说。到科一月多,没有看见他做一篇英文的文章,天天只起草给部长看的不通的呈文,管不着的事他要管,分内的事倒不做……

邹军同志越想越气愤,他不待钟点到,就首先离开办公室了。他不但不愿意再和他同桌吃饭,连和他在一个房子里办公都不高兴起来。他恨不得把这老贼一脚踢出去,如同踢一条狗似的!

本已渐渐乏味的宴会,因了邹军同志的分离,便根本摇动起来。每一个人的心里现在都不能把他们俩的不快活的事情忘记,仿佛觉得这宴会有了一种极大的缺陷似的。邹代科长虽然善于忘记一切,第二天就像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快似的,首先对邹军同志和气地说起话来,而且第三天午间还请邹军同志一起去吃饭,但邹军同志终于不能立刻就高兴,还是坚决地独自去午餐。过了几天,王同志也宣布不来了。她说,天气太热,饭馆里的饮食不卫生,不如改在部里吃饭,那里是有膳食委员会的组织,专门监督着厨房的。特别科里只有两个女同志,王同志不在外面吃饭,便影响到另一个李同志,使她觉得杂在男子中的孤独和不方便,也接着和王同志一致行动了。夏科长是长期在上海的,他只每两星期中偶然的来了一次,但早上到办公室和部长室转了一转,又立刻赶正午十二点钟的特别快车走了。一位余同志已派到广西去。现在宴会零落得只有八个人,两张方桌抽去一张了。但仅仅是八个人的宴会,也仿佛太热闹了似的,不到十天,又少了两个。这是周同志和童同志。他们一致的说,福和园虽然小,价钱却便宜,包月又比零吃少钱,而且可以欠账。

王同志脱离这个宴会的真正原因,是很明白的,至于周童二同志又为的什么呢?他们也不高兴邹代科长。周君同志是上海因宜打字学校出身,在特别科里专门担任打字的,不应该做别的事情。但邹代科长来了以后,他除了打字以外,却还须给邹代科长做私人的书记,这里一封信,那里一封信。周同志面子上不好推托,心里着实有点厌烦。他是夏科长保荐进来的,邹代科长却不时当着他批评夏科长:“夏同志不会做事。……”童同志呢,是感觉到邹代科长在特别的注意他,每天限制他翻译的分量。因此他们跑到福和园里和邹军同志一起吃饭去了。

维持着乏味的宴会的六个人之中,那一天当邹代科长拍桌子的时候,突然带着不平的语声,叫他们平静一点的任才同志是在第一天看见了邹代科长就觉得心里不痛快的。什么样的不痛快,他原先没有晓得。他平常一见人,就有一种直觉。好的人,他无意中会喜欢起来,不好的人,心里就像碰到石头一样。他喜欢说笑话,讲故事,唱歌,如果夏科长那天欢迎邹代科长的宴会中,他心里快活,是谁也闭不住他的嘴巴的;但他那一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低着头。邹代科长拍桌子的时候,倘若他少活了两年,如同以前似的,他就会跳起来,把邹代科长大骂一顿。近来因为他阅历渐渐深了,知道管闲事无益,所以忍住了气,只尖利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仍敷衍着邹代科长,因为他明白,世上的好人原是不常遇到的。黎士青同志一向是待人和气的,同时自己脚踏实地的做事,不怕别个扳脚后跟,虽然也不高兴邹代科长时常把自己应做的文章推给他做,他还是不愿露出他的声色。邬近夫同志是一个精明老练的人,他知道邹代科长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官僚,也看得出他想做科长,想开除一些同事的各种坏心思。背着人说坏话,挑拨离间,代图书馆买书揩油,种种在别个还不十分觉得的事,邬同志早已明白了。他一样的厌恶邹代科长,但他的语言和行动,向来是最谨慎的,他要留到非说不可非做不可的时候。待一切都预备好了,他才拔出刀来,往要害里迸发他的全力,使敌人连叫喊的机会也没有。留下来的蒋同志和汪同志都只比邹代科长早来了几天,他们不十分熟悉科里的情形,也不大管闲事。

邹军同志对于这些情形都很明白,他知道这老贼是站在一个孤立的地位上,可以和他搏击了。于是他便首先去问任才同志:“任同志,这样一个人,为了公,为了私,不应该把他推倒吗?……”

如上所说任才同志是已经多活了两年阅历挫去了他许多血气的锋利了的,他知道为公为私都应该推倒邹代科长;但他推倒了以后又怎样,或许来了一个更坏的代理科长呢?公是乌烟瘴气的,少数人想把它弄好总是白费气力。他不愿意为公。私呢,他觉得自己这个饭碗不值得爱惜。“糊里糊涂混一番罢了,认真做什么呢?”任同志冷淡地回答说。

但邹军同志不愿意这样,他还是进行他的计划。黎同志,即同志,王同志,周同志和童同志都同意了。黎同志和任同志同事最久,他晓得任同志的脾气,便担任先把任同志拖过来。王同志担任去拖李同志。任同志果然很快地就同意了,一知道大家非推倒邹代科长不可。李同志也因着王同志的相邀入了伙。两个态度不明的江同志和蒋同志,也同意了一个。现在人数已占了一大半,可以从速进行了。

一天晚间,在饭馆后面的一间小小房子里,那是邹军同志所住着的,便有了一个秘密的集会。大家首先是痛数邹金山的卑劣,随后便商量推倒他的方法。任同志不加入则已,一加人便比什么人都热烈起来,他认为集合了这九个人把邹金山围打一顿,叫他滚出办公室,是最痛快的。邹军同志立刻伸出巨大的手来,说他一个人就可以把老喊打得头破血流,他同意任同志的主张。但黎士青同志和邬近夫同志反对他的主张。黎同志说,这是要牵涉到法律问题的。邬同志认为这是小孩子的举动。他们提议,不如九个人联名呈文部长,要他开除邹金山,这里是多数,部长会照准。于是大家同意了。当场公推卸同志起草,明天大家校正一遍。为了什么要求部长开除他呢?为了“以利党务”。罪状越多越好:反动分子,压迫同事,无学识,侵吞公款,招摇撞骗,历史卑污——六大罪状。后面两条是邬近夫同志觉得应该加上去的。他已好几次看见别人写信给邹金山,信封上写着“邹部长金山”几个字;他又调查出了邹金山的历史,民国元年部长在香港办民主报的时候,邹金山只是一个拿薪水,专门揩油的买纸张的办事员,民国十三年总理在北京逝世时,他也只是一个招待员,算不得有革命的历史,在上海印务书馆里也只充兜揽广告的职员,并没有办过什么函授学校,到外国去是印务书馆叫他去购办机器,不是留学,他的英文是在洋行里学会的,他是买办阶级的一个。

第二天,呈文的草稿写成了,大家又聚集在邹军同志的房间里。呈文是这样:呈为邹金山人格卑污,行为恶劣,恳请开除,以利党务事:窃邹金山出身买办阶级,向作洋奴,卖国是其目标,害民乃其手段,反革命之甚,无有过于彼者。近见革命党兴,铲除买办阶级,邹金山失所凭依,乃摇身一变,投机加入本党,冒充忠实同志;又用其钻营惯技,滥充本科股长。职等方以彼将革面洗心,痛除旧恶,以补前愆;孰知卑污成性,天良尽灭,假代理科长之名,在外则招摇撞骗,在内则压迫同事,假公济私,侵吞公款。既无才干,复鲜学识,但凭其卑污之技俩,以满足个人之私欲;恶劣之事实,彰彰在人耳目。职等敢为钧座缕陈之:邹金山初来职科时,曾自称历充本党要职,且与钧座同事,追随先总理有年;熟知经职等详细调查,则邹金山于钧座在香港主办民主报时,仅充当购买纸张之事务员,且因侵吞公款嫌疑,未及一月即被革职;而于先总理逝世时,亦仅充当招待员,是其未尝有何革命工作之成绩也。民二年,邹曾充当沪泰生洋行账房之职,五年充别克洋行买办,“五四”前后,反日最烈之际,邹又充日人所办之福和公司副经理:邹果稍具天良,安忍作此国人所耻之事?是其毫无革命性可作明证也。邹曾时向职等自诩,谓上海印务书馆所设之函授学校,乃其一手所创办;经职等调查则函授学校成立于民国八年,而邹初至该馆时在十年,仅充该馆之广告员,即编辑亦未尝轮及。邹又谓彼曾留学国外,俨若博学多闻,实则彼之出国,乃印务书馆派令其采购机器。在职科二月余日,仅撰英文稿一篇,当经职黎士青之删改;其所拟中文各种底稿,则谬误百出,前后不接,屡经职邹军之修正。平日占其大部工作时间者,仅阅报看书而已,是其缺少学识不能胜任也。邹于上月间曾赴沪二次,当其启程之先,皆自告奋勇,要求图书馆赵同志托其代购英文书籍,谓彼与上海各家书店皆有交情,可打折扣;孰知所购者多属破旧之书,且大部非图书馆所需要者。此等书籍,类多得之于城隍庙北京路之旧书摊中,照原价十分之一二已足;而邹则皆以五六折计算,自用打字机开一价目表以代书店之发票。其中数本,如瑞士游记古国回忆录皆曾签有邹个人之名字,亦从家中抽来,充作新购之书,是邹侵吞公款证据确实也。邹自充职科长理科长后,对外公文,屡自署名为特别科科长邹金山,故意略去“代理”二字;其私人通信,复不知如何捏造。职等屡见其外间来件,有写邹部长金山钧启字样;是邹必在外问招摇撞骗,毫无疑义也。职科同事平日素称和睦,于工作亦皆未尝稍敢疏忽;乃邹屡用其挑拨离间之手段,以伤同事间之感情,复吹毛求疵,以代理科长之地位,任意凌辱职等,甚且磨拳擦掌,拍案谩骂,气势汹汹,意欲动武,是邹压迫同事有目共睹也。上述种种,仅为荦荦大者;至其所有卑污行为,实倾楮难尽。为党国前途计,为职科工作发展计,职等难容长此缄默,不得不环陈钧座之前,恳请从速开除邹金山,以利党务。尚乞鉴核,俯允所请,是为公便。谨呈部长钧鉴。特别科职员……

……

大家对于这篇呈文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觉得堂堂皇皇,言之成理,深信呈文一上去,邹金山便会立刻滚蛋,不禁高兴起来。当场决定,推邹军同志誊清,第二天午间即在福和园聚餐,各人带了图章来,签名盖章。

邬近夫同志作事是最精明的,他说这篇呈文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须请大家指出来,好早点修改,否则呈文一誊情便不便更改,迁延时日,复次这篇呈文虽是他个人起草,经过大家修改后,便是大家的意思,每一个人都须负责,以后不能说这是某人的意思,我本不赞成,不过因面子关系,签一个名罢了。因此邬同志提议,如大家觉得这篇呈文已无须修改,现在就先在底稿上亲自签名。

大家都觉得已不必修改,赞成签名的办法。

邬同志又提议:明天签名的次序即照今天的次序,而今天的签名次序为慎重呈文起见,主张在科工作最久的同志先签。

大家也同意了。“就让我先签罢,黎同志!”任才同志拿起笔来,说,“虽然我们两人是同时来的最先的两个,但冲锋杀敌的事情,还是先让给我吧。”

任才同志签了名,黎同志和邬同志便接着也签了名,随后是邹同志王同志童同志周同志蒋同志李同志。

最后邬同志又有了两个重要的提议:第一,关于一切计划的进行,须严守秘密,防邹金山知道了想出破坏的方法来;第二,从正式呈文上去后,大家须以敌人态度对待邹金山,以表示态度的坚决。

大家也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午间,福和园里就有了一个以前从来未有过的热闹的宴会,大家在正式的呈文上签了字,盖了图章,便痛快地重数着邹金山的罪恶。吃了饭,还到竹林里去闲谈。最后又决定从今天起,在福和园里继续着昔日的宴会,只丢开邹金山。每天有什么消息,便到福和园里来报告。

呈文送到部长室去了。第三天看见邹代科长从楼上跑下来,口里咕噜着,沉着面色,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大家都猜想到他已经在部长那里知道了这个不快活的消息。但邹代科长的不快活并不继续的长久,过了几分钟,他立刻就对着黎士青同志谈笑起来,态度和往日一样的从容,他说字林西报在外国人所办的报纸中是最反动的刊物,他知道那个主笔的历史。随后他像讲故事似的,一面笑着,一面滔滔说个不休。

当天夜间,他从很远的地方跑到黎邬两同志的寓所,要见两同志。邬同志已经睡了觉,懒得起来。还是黎同志出来应接他。他很和气地说,他已经看见了邹军所写的呈文,他认为这是邹军主动的事,对于黎同志邬同志,他相信只是因为面子关系,具了一个名,黎同志邬同志决不会对他有什么,因为他和黎邬两同志是没有什么误会,更没有什么冲突,平日都是很要好的。黎同志也和平时一样的和气地回答他,他说这是大家的意思,不能说是哪个主动,那个附和,“对不起得很,邹同志,”黎同志说,“我签了名,不能同你谈这个问题了。”

他当天晚上还跑了一些什么地方,没有人晓得。邬同志的心里立刻有了一种戒备,他第二天午间睁着眼睛在观察各个人的面色,当黎同志把这消息报告给大家的时候。他告诉大家,这是他离间的策略,切不可上他的当,他今晚上一定还会跑到别个家里去,说一些花言巧语,倘使这团体中有几个受了迷,承认了他的主动和附和的论调,不但自己的人格丢尽,倒邹运动也会失败。“不见面最好,赶他出去更好!”任才同志叫着说。“我们应该回答他,我们没有人格卑污的朋友!”

果然,这一天晚上,他又跑了几个地方,连邹军同志那里也去了。邹军同志不见面,预先走到了别一间房子里。童同志不在家,任同志到区分部开会去了。周君同志被他遇着了。他首先是问周君同志付借去的十五元钱,他说,既然大家都反对我,就请你还了我的钱,让我走路吧。他发了许多的牢骚,说他乎日待人如何的好,想不到周同志也受了人家的利用。他不是正在那里想方法,给周同志加薪水吗?他表示惋惜。钱呢,明日再说,周同志不反脸,他也不反脸,可以待发了薪水再还。周同志是一个胆子最小的人,他起初倒吃了一吓,但随后也跟着平静了。对于反对他的事,他不敢有所提及,怕自己说错了话。

过了一夜,周同志把这事情告诉了大家。邬同志便立刻对家说,他猜测中了,邹金山现在是在用种种的方法,想破坏我们的团结。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十五元钱,交给周同志,叫他去还了邹金山。他提议,当部长在犹豫或侦查之间,大家应该开始向部中各同事宣传邹金山的罪状。同时,他主张明天再上一个呈文,催促部长从速开除他。

任才同志对于邹金山愈加厌恶了。他主张另外做一张传单,宣传邹金山的罪恶。但邬同志与黎同志认为这时还不宜向外界宣传,反使部长丢脸。他们觉得最好是口头向部内同志宣传。大家都赞成他们的主张。邬同志说,这次呈文应该着重于压迫同事这一层,表明我们已不能再与邹金山周旋,部长再不开除他,我们以后便必须大家辞职了。大家也都赞成了,当场又推邹同志起草。

于是第二天二次呈文又上去了。呈文很简单:呈为邹金山凶横暴戾,压迫同事,恳请从速开除,以便科务发展事:窃职等前以邹金山人格卑污,行为恶劣,有碍党务,曾缕陈其种种罪恶,恳请开除,时已一周,尚未见邹离职他去。在钓座赏罚明允,自应有彻底之查核,职等亦自宜静候,以凭核办;乃邹金山自知职等有所反对以后,老羞成怒,对职等愈益凶横暴戾,肆意压迫,势将用武。职等自钧座录用以来,无日不战战兢兢,专心一致为党工作;今邹金山如是凶狠,职等宾人人自危,难于安心工作,不得不重读钧座,恳请从速开除邹金山,免受意外之凌辱。钧座明达,尚乞早行俯允所请,是为德便。谨呈部长钧鉴。特别科职员……

……

这一次呈文发生效力了,过了一天,秘书便写了一张条子,请九位同志于下午二时到秘书室谈话。

午饭后,大家就先在邹军同志的房里,开了一个预备会。邬同志预料这一番谈话,是秘书想和解。同时夏科长忽然于早晨来到了,他的态度是中立的,一样地想叫我们和解,暗中便含着维持邹金山的意思。邬同志主张,倘若秘书不接受我们的请求,我们便必须大家辞职或不合作。任才同志赞成他的主张,他认为非用饭碗和他碰一碰不可。这次谈话是很严重的,宁可牺牲饭碗,不能牺牲人格,再和没有人格的邹金山同科办事。邬同志又说,这次应该大家轮流说话,以表示每一个人都反对,免得秘书也说我们只是一二个人所主动的。讨论完了,大家便走到办公室,下午二时先后到了秘书室里,任才同志还到图书馆里去借了签有邹金山名字的几本英文书来。

卓秘书就在那里等候了。他是一个最和气的人,他请大家都坐在会议桌旁边。夏科长也在那里。

卓秘书首先检点人数,那里是任才同志,黎士青同志,邬近夫同志,邹军同志,周君同志,王英同志,童民同志,加了他和夏科长一共九人。姓李的女同志上午便请了假,蒋同志还没有来到。

卓秘书宣布开始谈话了,他说蒋同志刚才已经遇见过,声明不出席,表示过他的意见,李同志的态度,蒋同志也代行提及了。他说部长看见过各位同志的二次呈文,他因为有公事,嘱兄弟代行传达。部长的意思是这样:邹同志的脾气是不大好的,但许多错处,却希望各位同志原谅他,他也不无可取的地方。至于他个人的历史,恐怕各位不很清楚——这到可以不管它。无论谁从前做过什么坏事只要现在改变了,加入了我们的战线,便是我们的手足。自然,和各位感情不好,那是邹同志的过处,部长已经警戒过他,他也承认这一点,答应以后对各位和气了。部长认为诸位的呈文也有点过火的地方,但部长也谅解诸位,因为感情不好,自然是要加上一点气愤的。兄弟很明白各位和邹同志间的感情,其中是有着很不好的,但也还有过得去的,兄弟知道……“卓秘书,部长的意思我们知道了,现在能不能允许我们对卓秘书说几句话呢?”任才同志心里很不耐烦,听见卓秘书只是说了下去,站起来了。“自然,自然,今天是希望各位都表白一番的,兄弟愿意把各位的意思代行传达给部长。”“卓秘书刚才说部长的意见,认为我们有点过火,又说他也有可取的地方,那末我把这几本书拿给卓秘书看一看,是不是邹金山私人的!”任才同志说着,把两本破旧不堪的书翻开来,指着邹金山所签的名字,提了过去。“这是他开在自造账目单里,归作由爱古书屋买来的两本。图书馆并没有要他买这种废物,他把自己的书也拿来了。两次买了几百元书,都没有正式的发票,自己用打字机造了几张,部里能够允许他报销吗?侵吞公款,有什么可取!没有人格到这地步,我们不能和他同事!”任才同志越说越气愤了。“自然,这是不能让他报销的,兄弟立刻就叫图书馆把这些书退还给他……”“卓秘书能允许我报告几句话吗?”黎士青同志站起来了。“好的,黎同志,兄弟愿意听,我们平日忙得太疏远了……”“最重要的原因,卓秘书,我们反对邹金山是为的公,不是为的私。邹金山的罪恶太多了,我们在呈文里所说的,都是最大的也都是最有证据的。我可以对着总理的遗像发誓,”黎同志说着,转过身去朝着总理的遗像,严肃地低下头来。坐着的卓秘书也恭敬地站起来了。“我们的话是最诚实的,不曾诬陷过邹金山半句话。像邹金山这样的人,倘若总理活着,虽然总理是很宽大的,也决不会让他在党内。单以侵吞公款一条而论,国家的法律是不能放过的……”

卓秘书有点呆住了。他转过头去,邬近夫同志已站了起来。“好,邹同志,你说吧,兄弟愿意把各位的意见代行转达部长……”“如黎同志所说的,我们是为的公,不是为的私。刚才卓秘书说我们中间也有和邹金山过得去的,明明是说这次反对邹金山是一二个人所主动,其余是附和了。倘使卓秘书知道我们这几个人之中果有这种只讲私人感情,不分公私的人,愿意卓秘书当场指出来。不错,我未尝和邹金山翻过脸,但我反对他是为的公。像邹金山这样的人,即使他是我的老子,我也要反对的!”

邬近夫同志大声说着,眼光射着同志们。他知道蒋李两同志已改变了态度,还有几个意志薄弱的人也在动摇了。他已看见了好几位同志不做一声,没精打采的在那里默着。“虽然邹金山对我几乎行起凶来,我和他有着恶劣的感情,但我反对他也是为的公!”邹军同志站起来,说。“即使不为公,是为的私,也应该反对他!”任才同志又站起来说了。“像邹金山这样的凶暴,动不动便想打人,谁不人人自危?受他卑污的手的凌辱,不会死到前线上去吗?倘若部长不开除他,就请开除我们!”“是呀,性命也是要紧的,我们不能作无谓的牺牲!”黎士青同志接着说了。“我们不是打不过他,但我们不愿意。殴打是要牵到法律上去的,况且于部里的名誉也不好。这样,我们只有退让了。”“各位一定坚执,兄弟也没有法子,只好将这意思转达部长,”卓秘书说:“但兄弟最后仍希望各位体谅部长的苦衷,作相当的退步,倘若怕以后再发生问题,兄弟已有办法……这事情,本来夏科长是应该负一点责任的,如果他常常在这里,兄弟相信一定不会弄到现在这地步,特别科里像任同志,黎同志都是不容易找到的人才,两位的为人也是很好的,来部工作的时间最久,可以说都是和部长同时来部的。特别科的组织本有点欠缺,照章程,应该有两个股长,因为只有一个股长,所以夏科长不在这里,每次都是邹同志代理科长,弄得这个样子,兄弟的意思,赶紧再发表一位股长,以后就可以轮流代理科长,不至于权落在邹同志一人手里,任所欲为了……”“还是请各位体谅部长的苦衷,退步一点,”沉默着到现在的夏科长说了。“这次事情,兄弟本是应该负一点责任的。但兄弟在上海所担任的事情实在不能摆脱,曾几次要求部长另外找一个相当的人,部长总是说‘以资熟手’。倘若这次的事情弄僵了,那兄弟也便只好引咎辞职,不能再干了……”

邬近夫同志有点发气了,火冒上了他的眼睛,他不愿意再说什么。他知道卓秘书和夏科长都在帮邹金山的忙,而尤其使他生气的是卓秘书先说任黎两同志资格最老,再说要添一个股长,用地位来饵惑任黎两同志,想分化这一个团体。任黎两同志也感觉到了这意思,同时站起来,说:“我们只好走了,还是留着邹金山在这里吧!”“留邹金山在科里,不仅是全科的羞耻,也是全部的羞耻!我们走!”邹军同志也站了起来。“邹同志!”卓秘书带着愤怒的声调说,“你的暴躁的脾气,到现在还不改吗?对你劝了几次了,你还是这样!”

邹军同志呆住了。卓秘书和他是同乡,他到部里就是卓秘书介绍的。卓秘书以地位以长者的资格都可以压倒他,不听他的话不行。他不敢有所分辨。

邬同志一看见卓秘书又有了另外的一个方法,气愤得首先退出了秘书室,任同志也推着邹军同志走了。接着黎同志和其余的同志们也跟了出来。

这一番谈话会得不到圆满的结果后,大家当天晚上又在邹军同志的房子里聚集了起来。邬近夫同志报告,已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调查出蒋同志的反叛,签了反对邹金山的呈文,又跑到邹金山那边去了,下午不到秘书室去,坐在办公室里和邹金山谈了整整的一点钟。至于李同志,她也对别人表示过,她本不愿意加入的意见,这两天反邹最紧的时候,她请了几天假,就是她骑墙的态度的表现。九个人去了两个,现在只剩了七个,仅占全科十分之七。如果再有一个意志不坚强,中途脱离的,便不到半数,胜利属于邹金山了。现在反邹的运动已到了最后的阶程,成功与失败全在于此,看大家是否继续下去。“头可断,志不能屈!”任才同志愤怒地叫着说,“蒋李二同志没有人格,签了名又反叛,我不能!我不反对则已,反对了就须继续到底!”“自然,我们是必须坚持到底的!我们都应该维持我们的人格!”“但是,倘若,夏科长开除了我呢?……我是他介绍进来的……你们须给我负责……”周君同志低声地畏缩地对任才同志这样说。

任才同志不觉好笑起来,他早已看出周君同志一见夏科长以后,就在那里害怕了。“放心吧,周同志,我们之中哪一个打破了饭碗,大家都会把饭碗去掉的!须知道,无论哪里都没有铁饭碗呀!”

照任才同志平日的脾气,他听了这话是不能忍耐的,但他知道周君同志的苦衷,知道他的懦弱,也知道发脾气会使团体破裂,他终于忍住了下来,只说了这样的话。

以后到底怎样办呢?任才同志主张罢工,黎邹二同志也认为只有这一个办法。但他们主张不能用“罢工”二字,只能说“不合作”。理由是国家正在禁止罢工,自己也罢起工来,便会闹出笑话。我们实际是罢工,我们只能说因为怕邹金山打我们,不能和他在一间房子里工作,所以不到科里去了。大家同意了,决定第二天再上一个呈文,说明不能到科工作的原因。当场仍推邹同志起草。

第二天早晨,邹军同志忽然也动摇了。他跑到任才同志那里,这样的说了起来:“卓秘书昨夜派人来叫了我去,把我痛骂了一顿,他说我再这样胡闹下去,他要开除我呢。任同志,我应该怎样办才好?”“问你自己!”任才同志愤怒地说,“本是你发起的!”“我决定不下来,所以来问你的,任同志,有两全的方法吗?对于邹金山我是仍旧反对的……”“就让我们继续下去,你退出吧!哈哈!你挖了一个战壕,引来了敌人,现在到了战事紧张的时候,你却动摇了!也罢,就牺牲我们,你去维持自己的饭碗吧!”他说着,走了。

但邹军同志到底是有血气的,他虽然被任同志骂了一顿,又把心坚定下来了。午间的宴会还是他先到。

蒋同志也到了。他说他昨天因为一篇文章还没有做完,所以不能参加谈话会,但他相信有各位代表着是一样的。

任才同志一见了他就红起眼睛来。“怕是和邹金山没有说完一篇话吧?”

黎邬两同志也围拢来了。“你对他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话?”“我并没有说什么,我只和他……谈谈稿子……”“你是受过大学教育,而又在日本留过学的,蒋同志!”任才同志叫着说。“出尔反尔,卖了自己的人格,又卖朋友的人格!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你也从此得不到我们的消息了!”“以后再说,蒋同志,”黎同志推着他,说,“倘若我们误会了,以后再赔罪!”

蒋同志只好走了,嘴里咕噜着。“这东西,应该用拳头教训他!”任才同志气愤地握着拳头。“对于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这样的人比邹金山还可恶!这贼!”

任才同志不发气则已,一发气总是使人害怕。虽然在别的时候,他的不好的脾气会给他一个不好的结果,但这一次却像巨大的岩石似的落在一些畏怯的,正在动摇的心上,使他们镇静了,大家都怕了他。

经过了一番讨论,主张请假的不请假,主张旷职的不旷职,意见一致起来,罢工变形的不合作的呈文上去了。七个人,还是占了多数。当天下午便不再进科里去,只在各科应接室以及图书馆里跑。

部里的空气因而突然紧张起来,同事们纷纷谈个不休。夏科长还在那里运动着复工,但他完全失了效力。

三天以后,部长知道已非调开邹金山不可了。“把邹同志调到普通科来吧,张同志?”部长问着普通科里的科长说。“我们不需要这种没有人格的人!”张科长坚决地回答说。他是早已听了这一团人的直接或间接的宣传,而同情了他们的。“那末,还是海外科吧?”部长又转过头去问海外科的姜科长说。“海外科没有位置!”姜科长回答说。

部长知道不行了。他只好立刻写了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邹金山:“邹金山同志着即离去特别科,听候任用。”

倒邹运动终于成功了。邹金山在十分钟之内便离开了特别科,胜利的同志们高兴地又拥入了原来的办公室。

如同雨后的晴天一般,同志们看见太阳从云里出来了,他们的心里都觉得非常的轻舒。

任黎邬三同志的心里也同样的觉得非常的轻舒,但在这轻舒的背后,却还留着许多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为什么要掀起这一番风波呢?”任同志懊悔地说。“比邹金山坏过千万倍的人不是尽多着,为什么饶恕了他们,偏偏不饶恕邹金山一个人呢?纠合了一些乌合之众,去和人家作战,真是危险极了。天下惟有只管自己饭碗的人是最聪明的!”“这次的胜利,完全是侥幸的!没有你们,任同志和邬同志,一定失败了。亏得你们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足智多谋地紧守着阵地!”黎同志笑着说。“没有你,黎同志,抬出法律和总理来,一切也都完结了!”任同志拍着他的肩膀,说。

邬同志也笑了起来,他认为这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

专为了这次风波,一直到现在还留在京里的夏科长,似乎知道了大家的决斗的劳苦,又要请客了。“不安定了这许多日子,现在已经有了解决,大家去散散心吧,我做东道!”夏科长对大家说。

大家答应了。

这次的宴会真是空前的盛。夏科长喊了几辆汽车,把他们载到了一个很远地方的西北酒家。这是一家富丽堂皇的菜馆,不复是坟墓似的聚和园或福和园了。在这里,大家都痛快地,高兴地谈笑着。

但夏科长仿佛开玩笑似的,他还暗地里约好了一个人。正当大家将要开始点菜的时候,邹金山却突然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皮包,满面笑容的说:“晚安,各位同志!几天不见面了,今晚上又能在一起吃饭,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呵!”

他先伸出手来,和夏科长握手,随后向黎同志伸了过去。黎同志淡然接着了他的手。邹同志也不做一声,接了他的手。随后邹金山把手向任同志伸过来了。

任同志不知怎的,心里又突然起了一阵厌恶。他只睁着眼睛,默然地望着他,却没有伸出手去。“任同志几天不见你,到府上去又遇不着,真是叫人思念呢!”邹金山一面说,一面还伸着手在那里。

任才同志忽然笑了,他伸出手去,接住了邹金山的手,热烈地握着,说:“你真是一个英雄呵!”

邹金山默着,转过去和其他的人握完了手才坐下来。

菜单在桌子上已罢了许久,夏科长请大家点菜了。大家点了许多,最后轮到了任同志。任同志仿佛又不高兴起来了。他叫着说:“我喜欢酸辣汤……这里是西北馆子,就点一个酸辣汤罢!”

夏科长正坐在任同志的旁边,他用手推了一推任同志,丢了一个眼色,低声地叫着:“任同志。”但任同志没有理他,大声的叫着说:“再来一盘油饼吧,这也是西北馆子里最好的食物,是人人喜欢吃的!”

于是座中有好几个人懂得这意思的,便不禁笑了起来。邬金山似乎也懂得,他沉下了脸,虽然他立刻又快活起来,像无所会意似的。

杂乱地谈了一会,酒菜开始上来了。因了邹金山的来到,许多人都仿佛沉闷起来,露着不快活的神情。任才同志的脑里挤满了许多印象,心里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感。夏科长站起来致词,他没有细听。他厌恶邹金山,但不知怎的,却也喜欢邹金山起来。邹金山接着夏科长站了起来,似乎在表白他对于同志们始终没有什么恶感,现在因为部长预备调他到别处,他不得不和各位同志作暂时的别离。任同志厌恶他的声音,没有留心他说的什么。但他的别一种情绪却在反抗他的厌恶。这情绪正和厌恶一样的有力,最后它终于被这情绪战胜了。“邹同志!”任才同志站起来,说。“我不喜欢你,但此刻却又喜欢你了!你是一个英雄,使人佩服的英雄!虽然你是失败了,胜利还是属于你的!”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邹金山同志的手。

任才同志真的喜欢邹金山,还是在和平时一样的说着讥刺的反话呢?旁人不能理会到。只有邹金山同志在他的热烈的握手中,理会到了一切。他很高兴地先退席了。

宴会便又热闹地继续了下去,直至美味的酒菜使大家感觉到了乏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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