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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23: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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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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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季卷

花季卷试读:

换巢鸾凤

——许地山一、歌声

那时刚过了端阳节期,满园里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泽,都争着向太阳献它们的媚态。——鸟儿、虫儿也在这灿烂的庭园歌舞起来,和鸾独自一人站在啭鹂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槛下紫蚨蝶花的颜色相仿。乍一看来,简直疑是被阳光的威力拥出来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挡住当午的太阳,一手提着长褂,望发出蝉声的梧桐前进。——走路时,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软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胜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见那蝉踞在高枝嘶嘶地叫个不住,想不出什么方法把那小虫带下来,便将手扶着树干尽力一摇,叶上的残雨趁着机会飞滴下来,那小虫也带着残声飞过墙东去了。那时,她才后悔不该把树摇动,教那饿鬼似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扑在自己身上,那虫歇在墙东的树梢,还振着肚皮向她解嘲说:“值也!值也!……值”她愤不过,要跑过那边去和小虫见个输赢。刚过了月门,就听见一缕清逸的歌声从南窗里送出来。她爱音乐的心本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一听那抑扬的腔调,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搁在脑后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听得: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亏我影只形单异地栖。风急衣单无路寄,寒衣做起误落空闺。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只见一围衰柳锁往长堤。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几回错认是我郎归,

……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娇娆的声音从月门出来:“大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太太请你去瞧金鱼哪。那是客人从东沙带来送给咱们的。好看得很,快进去罢。”她回头见是自己的丫头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声,且招手叫她来到跟前,低声对她说:“你听这歌声多好?”她的声音想是被窗里的人听见,话一说完,那歌声也就止住了。

嬅而说:“小姐,你瞧你的长褂子都已湿透,鞋子也给泥玷污了。咱们回去罢。别再听啦。”她说:“刚才所听的实在是好,可惜你来迟一点,领教不着。”嬅而问:“唱的是什么?”她说:“是用本地话唱的。我到的时候,只听得什么……尚有雌雄侣……影只形单异地栖。……”嬅而不由她说完,就插嘴说:“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会唱这种歌儿。你所听的叫做《多情雁》,我也会唱。”她听见嬅而也会唱,心里十分喜欢,一面走一面问:“这是哪一类的歌呢?你说会唱,为什么你来了这两三年从不曾唱过一次?”嬅而说:“这就叫做粤讴,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爷骂,所以不敢唱。”她说:“我想唱也无妨。你改天教给我几支罢。我很喜欢这个。她们在谈话间,已经走到饮光斋的门前,二人把脚下的泥刮掉,才踏进去。”

饮光斋是阳江州衙内的静室。由这屋里往北穿过三思堂就是和鸾的卧房。和鸾和嬅而进来的时候,父亲崇阿、母亲赫舍里氏、妹妹鸣鷟,和表兄启祯正围坐在那里谈话。鸣鷟把她的座让出一半,对和鸾说:“姊姊快来这里坐着罢。爸爸给咱们讲养鱼经哪。”和鸾走到妹妹身边坐下,瞧见当中悬着一个琉璃壶,壶内的水映着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鱼的颜色衬得越发好看。崇阿只管在那里说,和鸾却不大介意。因为她惦念着跟嬅而学粤讴,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她坐了一会,仍扶着嬅而出来。

崇阿瞧见和鸾出去,就说:“这孩子进来不一会儿,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么?”赫氏笑着回答说:“也许是瞧见祯哥儿在这里,不好意思坐着罢。”崇阿说:“他们天天在一起儿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来。真是奇怪!”原来启祯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晓得在哪一代有了战功,给他荫袭一名轻车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从小就跟着姑姑过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笔贴式出身,出知阳江州事;他的学问虽不甚好,却很喜欢谈论新政。当时所有的新式报像《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和康、梁们有著述,他除了办公以外,不是弹唱,就是和这些新书报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顿新军,不能教国家复兴起来。因为这样,他在启祯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时下乡剿匪,也带着同行,为的是叫他见习些战务。年来瞧见启祯长得一副好身材,心里更是喜欢,有意思要将和鸾配给他。老夫妇曾经商量过好几次,却没有正式提起。赫氏以为和鸾知道这事,所以每到启祯在跟前的时候,她要避开,也就让她回避。

再说和鸾跟嬅而学了几支粤讴,总觉得那腔调不及那天在园里所听的好。但是她很聪明,曲谱一上口,就会照着弹出来。她自己费了很大的工夫去学粤讴,方才摸着一点门径,居然也会撰词了。她在三思堂听着父亲弹琵琶,不觉肢痒起来。等父亲弹完,就把那乐器抱过来,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两天学了些新调儿,自己觉得很不错;现在把它弹出来,您瞧好听不好听?”她说着,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后把琵琶立起来,唱道:萧疏雨,问你要落几天?你有天宫晤住,偏要在地上流连,你为饶益众生,舍得将自己作践;我地得到你来,就唔使劳烦个位散花仙。人地话雨打风吹会将世界变,果然你一来到就把锦绣装饰满园。你睇娇红嫩绿委实增人恋,可怪噉好世界,重有个只啼不住嘅杜鹃!鹃呀!愿我嘅血洒来好似雨噉周遍,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做甘泉。“这是前天天下雨的时候做的,不晓得您听了以为怎样?”崇阿笑说:“我儿,你多会学会这个?这本是旷夫怨女之词,你把它换做写景,也还可听。你倒有一点聪明,是谁教给你的?”和鸾瞧见父亲喜欢,就把那天怎样在园里听见,怎样央嬅而教,自己怎样学,都说出来。崇阿说:“你是在龙王庙后身听的吗?我想那是祖凤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乡时,也曾叫他唱给我听。”和鸾便信口问:“祖凤是谁?”崇阿说:“他本是一个囚犯。去年黄总爷抬举他,请我把他开释,留在营里当差。我瞧他的身材、气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经事业给他做,也许有用,所以把他交给黄总爷调遣去,他现在当着第三棚的什长哪。”和鸾说:“噢,原来是这里头的兵丁。他的声音实在是好。我总觉得嬅而唱的不及他万一。有工夫还得叫他来唱一唱。”崇阿说:“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调进内班房当差,就不怕没有机会听他的。”崇阿因为祖凤的气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军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这次调他进来,虽说因着爱女儿的缘故,还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的意思。二、射复

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他们此后相会的罗针不是指着弹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话”那方面。爱本来没有等第、没有贵贱、没有贫富的分别。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们的心识里,这种阶级的成见早已消灭无余。崇阿耳边也稍微听见二人的事,因此后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儿未必就这样不顾体面,去做那无耻的事,所以他对于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间。

八月十二,交酉时分,满园的树被残霞照得红一块,紫一块。树上的归鸟在那里唧唧喳喳地乱嚷。和鸾坐在苹婆树下一条石凳上头,手里弹着她的乐器,口里低声地唱。那时,歌声、琵琶声、鸟声、虫声、落叶声和大堂上定更的鼓声混合起来,变成一种特别的音乐。祖凤从如楼船屋那边走来,说:“小姐,天黑啦,还不进去么?”和鸾对着他笑,口里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进前正要挨着和鸾坐下,猛听得一声,“鸾儿,天黑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快跟我进来。”祖凤听出是老爷的声音,一缕烟似的就望阇提花丛里钻进去了。和鸾随着父亲进去,挨了一顿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着别的事情把祖凤打四十大板,仍旧赶回第三棚,不许他再到上房来。

和鸾受过父亲的责备,心里十分委屈。因为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凤长在园里被老爷撞见的事,弄得她很没意思。崇阿也觉得那晚上把女儿申斥得太过,心里也有点怜惜。又因为她年纪大了,要赶紧将她说给启祯,省得再出什么错。他就吩咐下人在团圆节预备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园里,全家的人要在那里赏月行乐。崇阿的意思:一来是要叫女儿喜欢;二是来要借着机会向启祯提亲。

一轮明月给流云拥住,朦胧的雾气充满园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来,崇阿上了如楼船屋的楼上,瞧见启祯在案头点烛,就说:“今晚上天气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们上来,待一会,恐怕要下雨。”启祯听见姑丈的话,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楼去。月亮越上越明,云影也渐渐散了。崇阿高兴起来,等她们到齐的时候,就拿起琵琶弹了几支曲。他要和鸾也弹一支。但她的心里,烦闷已极,自然是不愿意弹的。崇阿要大家在这晚上都得着乐趣,就出了一个赌果子的玩意儿。在那楼上赏月的有赫氏、和鸾、鸣鷟、启祯,连崇阿是五个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后对众人说:“我想了个新样的射复,就是用你们常念的《千家诗》和《唐诗》里的诗句,把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的字还要射在别句诗上。我先说了,不许用偏僻的句。因为这不是叫你们赌才情,乃是教你们斗快乐。我们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阉定射复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赠品;射不中就得挨罚。”大家听了都请他举一个例。他就说:“比如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要问你:明明是水,为什么说云?你就得在《千家诗》或《唐诗》里头找一句来答复。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就算复对了。”和鸾和鸣鷟都高兴得很,她们低着头在那里默想。惟有启祯跑到书房把书翻了大半天才上来。姊妹们说他是先翻书再来赌的,不让他加入。崇阿说:“不要紧,若诗不熟,看也无妨。我们只是取乐,毋须认真。”于是都挨着次序坐下,个个侧耳听着那唱句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鸣鷟,唱了一句:“楼上花枝笑不眠。”问:“明明是独,怎么说不?”把阉一拈,该崇呵复。他想了一会,就答道:“春色恼人眠不得。”鸣鷟说:“中了。”于是把两个石榴送到父亲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欢今夕。”问:“明明是酒,为什么变成茶?”鸣鷟就答:“寒夜客来茶当酒。”崇阿说:“这句复得好。我就把这两个石榴加赠给你。”第三次是启祯,唱:“纤云四卷天来河。”问:“明明是无,怎样说来?”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来。启祯说:“姑丈这次可要挨罚了。”崇阿说:“好,你自己复出来罢,我实在想不起来。”启祯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弄得满坐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说:“你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赢了罢。”他把果子送给启祯,正要唱时,当差的说:“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公文。师爷要请老爷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楼,到签押房去。和鸾站起来唱道:“千树万树梨花飞。”问:“明明是开,为什么又飞起来?”赫氏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她接了和鸾的赠品,就对鸣鷟说:“该你唱了。”于是鸣鷟唱一句:“桃花尽日夹流水。”问:“明明是随,为何说夹?”和鸾答道:“两岸桃花夹古津。”这次应当是赫氏唱,但她一时想不起好句来,就让给启祯。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问:“明明是腰,怎会在肩?那腰空着有什么用处?”和鸾说:“你这问太长了。叫人怎样复?”启祯说:“还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阉筒摇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闹可巧落在鸣鷟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说:“莫不是腰横秋水雁翎刀吗?”启祯忙说:“对,对,你很聪明。”和鸾只掩着口笑。启祯说:“你不要笑人,这次该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么地步。”和鸾说:“祯哥这唱实在差一点,因为没有复到肩字上头。”她说完就唱:“青草池塘独听蝉。”问:“明明是蛙,怎么说蝉?”可巧该启视射。他本来要找机会讽嘲和鸾,借此报复她方才的批评。可巧他想不起来,就说一句俏皮话:“癞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唤。”他说这句话是诚心要和和鸾起哄。个人心事自家知,和鸾听了,自然猜他是说自己和祖凤的事,不由得站起来说:“哼,莫笑蛇无角,成龙也未知。祯哥,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的话么?咳,何苦来!”她说完就悻悻地下楼去。赫氏以为他们是闹玩,还在上头嚷着:“这孩子真会负气,回头非叫她父亲打她不可。”

和鸾跑下来,踏着花荫要向自己房里去。绕了一个弯,刚到转鹂亭,忽然一团黑影从树下拱起来,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正要举步疾走,那影儿已走近了。和鸾一瞧,原来是祖凤。她说:“金凤,你昏夜里在园里吓人干什么?”祖凤说:“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给你说一宗要紧的事。老爷要把你我二人重办,你知道不知道?”和鸾说:“笑话,哪里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他刚和我们一块儿在如楼船屋楼上赏月哪。”祖凤说:“现在老爷可不是在签押房吗?”和鸾说:“人来说师爷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并没有什么。”祖凤说:“现在正和师爷相议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紧的,不过最好还是暂避几天,等他气过了再回来,若是我,一定得

逃走

,不然,连性命也要没了。”和鸾惊说:“真的么?”祖凤说:“谁还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时,我就领你闪避几天再回来。……无论如何,我总走的。我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宁愿死在你跟前。”他说完掏出一技手枪来,把枪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装做要自杀的样子。和鸾瞧见这个光景,她心里已经软化了。她把枪夺过来,抚着祖凤的肩膀说:“也罢,我不忍瞧见你对着我做伤心的事,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回房里换一双平底鞋再来。”祖凤说:“小姐褂也得换一换才好。”和鸾回答一声:“知道。”就忙忙地走进去。三、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嬅而还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时计才十一点零,于是把鞋换好,胡乱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祖凤见了她,忙上前牵着她的手说:“咱们由这边走。”他们走得快到衙后的角门,祖凤叫和鸾在一株榕树下站着。他到角门边的更房见没有人在那里,忙把墙上的钥匙取下。出了房门,就招手叫和鸾前来。他说:“我且把角门开了让你先出去。我随后爬墙过去带着你走。”和鸾出去以后,他仍把角门关锁妥当,再爬过墙去,原来衙后就是鼍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是不少。衙内的花园就是山顶的南部。两人下了鼍山,沿着山脚走。和鸾猛然对祖凤说:“呀!我们要到哪里去?”祖凤说:“先到我朋友的村庄去,好不好?”和鸾问说:“什么村庄,离城多远呢?”祖凤说:“逃难的人,一定是越远越好的。咱们只管走罢。”和鸾说:“我可不能远去。天亮了,我这身装束,谁还认不得?”“对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装。”和鸾说:“不成,不成,我的头发和男子不一样。”祖凤停步想了一会,就说:“我为你设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顶遮羞帽(阳江妇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来。他说:“这就可以过关啦。”和鸾改装后,将所拿的东西交给祖凤。二人出了五马坊,望东门迈步。

那一晚上,各城门都关得很晚,他们竟然安安稳稳地出城去了。他们一直走,已经过了一所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天空悬着一个半明不亮的月。和鸾走路时,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现在她可想出不好来了。她和祖凤刚要上一个山坡,就止住说:“我错了。我不应当跟你出来。我须得回去。”她转身要走,只是脚已无力,不听使唤,就坐在一块大石上头。那地两面是山,树林里不时发出一种可怕的怪声。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走着。和鸾到这时候,已经哭将起来。她对祖凤说:“我宁愿回去受死,不愿往前走了。我实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罢。”祖凤说:“现在可不能回去,因为城门已经关了。你走不动,我可以驮你前行。”她说:“明天一定会给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来,那怎样办呢?”祖凤说:“我们已经改装,由小路走一定无妨。快走罢,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鸾做主,就把她驮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鸾伏在后面,把眼睛闭着,把双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颤动得很厉害。那种恐慌的光景,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出来。

蜿蜒的道上,从远看只像一个人走着,挨近却是两个。前头一种强烈之喘声和背后那微弱的气息相应和。上头的乌云把月笼住,送了几粒雨点下来。他们让雨淋着,还是一直地往前。刚渡过那龙河,天就快亮了。祖凤把和鸾放下,对她说:“我去叫一顶轿子给你坐罢。天快要亮了,前边有一个大村子,咱们再不能这样走了。”和鸾哭着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说怎好?”祖凤说:“不碍事的。咱们一同走着,看有轿子,再雇一顶给你,我自有主意。”那时东方已有一点红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顶轿子,让和鸾坐下,自己在后面紧紧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笃墟了,他恐怕到的时候没有住处,所以在半路上就打发轿夫回去。和鸾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间破庙的门口。祖凤教和鸾在牴桅旁边候着,自己先进里头去探一探,一会儿他就携着和鸾进去。那晚上就在哪里歇息。

和鸾在梦中惊醒。从月光中瞧见那些陈破的神像:脸上的胡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风刮得舞动起来。那光景实在狰狞可怕。她要伏在祖凤怀里,又想着这是不应当的。她懊悔极了,就推祖凤起来,叫他送自己回去。祖凤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样摇也摇不醒来。她要自己出来,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动也不敢动。次日早晨,祖凤牵着她仍从小路走。祖凤所要找的朋友,就在这附近住,但他记不清那条路的方位。他们朝着早晨的太阳前行,由光线中,瞧见一个人从对面走来。祖凤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们的暗号来试一试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声喝道:“呸!你盲了吗?”和鸾瞧这光景,力劝他不要闯祸,但她的力量哪里禁得住祖凤。那人受祖凤这一喝,却不生气,只回答说:“我却不盲,因为我的眼睛比你大。”说完还是走他的。祖凤听了,就低声对和鸾说:“不怕了,咱们有了宿处了。我且问他这附近有房子没有;再问他认识金成不认识。”说着就叫那人回来,殷勤地问他说:“你既然是豪杰,请问这附近有甲子借人没有?”那人指着南边一条小路说:“从这条线打听去罢,”祖凤趁机问他:“你认得金成么?”那人一听祖凤问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说:“你问他做什么?他已不在这里。你莫不是由城来的么,是黄得胜叫你来的不是?”祖凤连声答了几个是。那人往四围一瞧,就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原来那人也姓金,名叫权。他住在那笃附近一个村子,曾经一度到衙门去找黄总爷。祖凤就在那时见他一次。他们一说起来就记得了。走的时节,金权问祖凤说:“随你走的可是尊嫂?”祖凤支离地回答他。和鸾听了十分懊恼,但她的脸帽子遮住,所以没人理会她的当时的神气。三人顺着小路走了约有三里之遥,当前横着一条小溪涧,架着两岸的桥是用一块旧棺木做的。他们走过去,进入一丛竹林。金权说:“到我的甲子了。”祖凤和鸾跟着金权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让坐之后,和鸾还是不肯把帽子摘下来。祖凤说:“她初出门,还害羞咧。”金权说:“莫如请嫂子到房里歇息,我们就在外头谈谈罢。”祖凤叫和鸾进房里,回头就问金权说:“现在就请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诉我。”金权叹了一口气,说:“哎!他现时在开平县的监里哪,他在几个月前出去‘打单’,兵来了还不逃走,所以给人挝住了。”这时祖凤的脸上显出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说:“噢,原来是他。”金权反问什么意思。他就说,“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吗?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文书,师爷看了,忙请老爷去商量。我正和黄总爷在龙王庙里谈天,忽然在签押房当差的朱爷跑来,低声地对黄总爷说:开平县监里一个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对质。黄总爷听了立刻把几件细软的东西藏在怀里,就望头门逃走,他临去时,教我也得逃走。说:这案若发作起来,连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来。现在给你一说,我才明白是他。”金权说:“逃得过手,就算好运气。我想你们也饿了,我且去煮些沙来给你们耕罢。”他说着就到檐下煮饭去了。

和鸾在里面听得很清楚,一见金权出去,就站在门边怒容向着祖凤说:“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我已听明白了。你现在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不然,我……”她说到这里,咽喉已经噎住。祖凤进前几步,和声对她说:“我的小姐,我实在是把你欺骗了。老爷在签押房所商量的与你并没有什么相干,乃是我和黄总爷的事。我要逃走,又舍不得你,所以想些话来骗你,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块住着。我本来要扮做更夫到你那里,刚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鸾说:“事情不应当这样办,这样叫我怎样见人?你为什么对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原来你的……”祖凤瞧她越说越气,不容她说完就插着说:“我的小姐,你不曾说你是最爱我的吗?你舍得教我离开你吗?”金权听见里面小姐长小姐短的话,忙进来打听到底是哪一回事。祖凤知瞒不过,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知道。他们二人用了许多话语才把和鸾的气减少了。

金权也是和黄总爷一党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凤遮藏这事。他为二人找一个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离金权的茅屋不远一所小房子住去。四、他的宗教

和鸾所住的屋子靠近山边。屋后一脉流水,四围都是竹林。屋内只有两铺床,一张桌子和几张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从瓦缝间射下来。祖凤坐在她的脚下,侧耳听着她说:“祖凤啊,我这次跟你到这个地方,要想回家,也办不到的。现在与你立约,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杀掉。”祖凤说:“只要你常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不依从你的事。”和鸾说:“我从前盼望你往上长进,得着一官半职,替国家争气,就是老爷,在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盼望。我告诉你,须要等你出头以后,才许入我房里;不然,就别妄想。”祖凤的良心现在受责罚了。和鸾的话,他一点也不敢反抗。只问她说:“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呢?”和鸾说:“不须多大,只要能带兵就够了。”祖凤连连点头说:“这容易,这容易。我只须换个名字再投军去就有盼望。”

祖凤在那里等机会入伍,但等来等去总等不着。只得先把从前所学的手艺编做些竹器到墟里发卖。他每日所得的钱差可以够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见庙前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他进前一瞧,别的字都不认得,只认得“黄得胜……祖凤……逃……捉拿……花红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缉的告示,吓得紧跑回去。一踏进门,和鸾手里拿着一块四寸见方的红布,上面印着一个不像八卦、不像两仪的符号,在那瞧着。一见祖凤回来,就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祖凤说:“你既然搜了出来,我就不能不告诉你。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黄总爷都是洪门的豪杰,我们二人都有这个。这就是入门的凭据。我坐监的时候,黄总爷也是因为同会的缘故才把我保释出来的。”和鸾说:“那么金权也是你们的同党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爷的告示已经贴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黄总爷哪。这里还是阳江该管的地方,咱们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东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里是新宁(台山)地界,也许稍微安稳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和鸾速速地把东西检点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们搬到那扶附近一个荒村。围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树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还安静。祖凤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卖钱。他很奉承和鸾,知她嗜好音乐,就做了一管短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鸾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满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时光易过,他们在那里住着,已经过了两个冬节。那天晚上,祖凤从墟里回来,隔膀下夹着一架琵琶,喜喜欢欢地跳跃进来,对和鸾说:“小姐,我将今天所赚的钱为你买了这个。快弹一弹,瞧它的声音如何。”和鸾说:“呀!我现在哪里有心玩弄这个?许久不弹,手法也生了。你先搁着罢,改天我喜欢弹的时候,再弹给你听。”他把琵琶搁下,说:“也罢。我且告诉你一桩可喜的事情:金权今天到墟里找我,说他要到省城吃粮去。他说现在有一位什么司令要招民军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们劝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块儿去。我想我的机会到了。我这次出门,都是为你的缘故,不然,我宁愿在这里做小营生,光景虽苦,倒能时常亲近你。他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和鸾听说打北京,就惊异说:“也许是你听差了罢?北京是皇都,谁敢去打?况且官制里头也没有什么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东京听做北京罢。”祖凤说:“不差,不差,我听的一定不错。他明明说是革命党起事,要招兵打满洲的。”和鸾说:“呀,原来是革命党造反!前几年,老爷才杀了好几个哪。我劝你别去罢,去了定会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鸾的约,以为这次是好机会,决不可轻易失掉。不论和鸾应许与否,他心里早有成见。他说:“小姐,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革命党一起事,或者国家也要招兵来对付,不如让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规一下。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若是不走这一条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和鸾说:“那么,你就去瞧瞧罢。事情如何,总得先回来告诉我。”当下和鸾为他预备些路上应用的东西,第二天就和金权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凤一去,已有三个月的工夫。和鸾在小屋里独自一人颇觉寂寞。她很信祖凤那副好身手,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日于。现时在穷困之中,他能尽力去工作。同在一个屋子住着,对于自己也不敢无礼。反想启祯镇日里只会蹴毽、弄鸟、赌牌、喝酒以及等等虚华的事,实在叫她越发看重祖凤。一想起他的服从、崇敬和求功名的愿望,就减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凤回来报信,望来望去,只是没有消息。闷极的时候,就弹着琵琶来破她的忧愁和寂寞。因为她爱粤讴,所以把从前所学的词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弹的差不多都是粤调。

无边的黑暗把一切东西埋在里面。和鸾所住房子只有一点豆粒大的灯光。她从屋里蹀出来,瞧瞧四围山林和天空的分别,只在黑色的浓淡。那是摇光从东北渐移到正东,把全座星斗正横在天顶。她信口唱几句歌词,回头把门关好,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头,好像有所思想的样子。不一会,她走到桌边,把一枝秃笔拿起来,写着:诸天尽黝暗,曷有众星朗?林中劳意人,独坐听山响。山响复何为?欲惊狮子梦。磨牙嗜虎狼,永祓腹心痛。

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的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的,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的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的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吗?”“可不是。”“那么,你老爷的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的官罢。”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的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的树林里继继续续发出几只蜩螗底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的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枝粤讴当做给你送行的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暂时慨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嘘,群若嗟叹就唔配称做须眉。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自古话事啥怕难为,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五、山大王

在那似烟非烟、似树非树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走动。和鸾正在竹林里望着,因为祖凤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来越近,心里以为是给她送信来的。她迎上去,却是祖凤。她问:“怎么又回来呢?”祖凤说:“民军解散了。”他说的时候,脸上显出很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小姐,我实在辜负了你的盼望。但这次销差的不止我一人,连金权一班的朋友都回来了。”和鸾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大器本来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过些日再设法罢。”她伸手要替祖凤除下背上的包袱,却被祖凤止住。二人携手到小屋里,和鸾还对他说了好些安慰的话。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祖凤在家里很觉厌腻,可巧他的机会又到了。金权到他那里,把他叫出来,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权问:“你还记得金成么?”祖凤说:“为什么记不得,他现在怎样啦?”金权说:“革命的时候,他从监里逃出来。一向就在四邑一带打劫。现时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几个人入伙,所以我特地来召你同行。”祖凤沉思了一会,就说:“我不能去。因为这事一说起来,我的小姐必定不乐意。这杀头的事谁还敢去干呢?”金权说:“咦,你这人真笨!若是会死,连我也不敢去,还敢来招你吗?现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们强,他们一打不过,就会设法招安,那时我们可又不是好人、军官么?你不曾说过你的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的时候才许你成婚吗?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的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的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吗?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的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的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的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罢,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的。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罢。”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吗?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罢。”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的信。”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的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的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金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的还是要戴的,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罢。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风脸上说:“呀呀!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莫不是去打劫么?”祖凤从容地说:“哪里是打劫,不过咱们的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的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的钱不够,连家里的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的。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的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的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的。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罢,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娄罗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华侨)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哪一样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悦:“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罢。约好了我们再出发。”六、他的生活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约有二百余人,金成、祖风和好些娄罗都扮做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的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的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的命。”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娄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娄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娄罗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娄罗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娄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作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娄罗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的娄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罢。”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抖擞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娄罗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金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罢。我和金凤、金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罢。”金成说:“凤哥,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中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娄罗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娄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枝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的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女人呢?”“也没有。”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帐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杀嬅而了。”逃走——郁达夫

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都像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了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的时节了。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特别的盛大,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夹着在走的,有一位体貌清癯,头发全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总红着脸,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块白云,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息再一齐放出声来。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奶奶!你走得快一点吧,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人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乖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叉路口的时候,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他一眼看了就晓得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后面慢慢跟着的,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他伏倒了头,加紧了脚步,拚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赶走了十几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着,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莲英,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偶尔和几位同学,跑上了轮船码头,想打那里经过之后,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丢闲耍的,可是汽笛叫了两声,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头上梳着两支丫髦,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一直到旅客走尽,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了这一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了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样,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他们的座位恰巧在她们的前面,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句戏,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的相见,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许多小孩,和一群龙灯乐队,经过了她的门口。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吧!”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逃上东山顶上去吧!”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欲加走得快了。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见了他了。“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抢上了几步,将香篮交给了老道,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挤进了庵门,穿过了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币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因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东行,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F市级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一条清澄澈底的江水,直泻下来,到F市而转换行程,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沿江的两岸,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东,因而江心开畅,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隔岸的烟树云山,望过去缥缈虚无,只是青青的一片。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哩,北东西三面,又有婉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东山当市之东,直冲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来,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蚊龙的头部。满山的岩石,和几丛古村里的寺观僧房,又绝似蚊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东山迤逦北延,愈进愈高,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兀立在F市的北面,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舒姑山绕而西行,像一具长弓,弓的西极,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

像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和殿后的恒济仙坛,与在东山四面,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

树澄逃出了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磐声响了。渐爬渐高,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已经平稳下去了。额上的珠汗,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他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磐之声,愈来愈响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几缕香烟,在空中飞扬绦绕,虽然是很细,但却也很浓。更向西直望,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无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径仄难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了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宽了宽。又静默挨忍了几分如年的时刻,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从瓦楞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了,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他看个到,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有多少时候,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气息也吐不出来了,苦闷,惊异,怕惧,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她的声音,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在看山顶上的空处。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一出那古庙的门,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

圣女的感情

——穆时英

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晴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到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发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面前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面前,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my sister,mysponseThou hast avished my heartWith one of thine eyeswith one chain of thy neck.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所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不是的,是看了你呵!”“他的气概像达达安。”“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Beau Stranger。”“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可是他看了你呢!”“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默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呵!”“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在温暖的早晨里边。“玛丽!”“是他的声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声和马蹄一同地在寂静的原野上震荡着,在她们的灵魂上振荡着。

是在记忆上那么熟悉的声音呵!

裸了脚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口,看见一个穿了麻色的马裤,在晨风里飘扬着蔚蓝的衬衫的人,骑着一匹棕榈色的高大的马,在飒爽的秋的原野上缓缓地踱着。

从他的嘴唇里,高亢的调子瀑布似的,沙沙地流了出来,流向她们的窗,流向她们。“可是他吗,玛丽?”“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么阔大的肩膀,一个拿宝剑的肩膀呢!”“还有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一棵美丽小柏树的姿势!”

他耸了耸身子,那匹马跳过了一条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来了。“跳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真替他担心呢!”

玛丽心里边想:“应该担心的是我呢!”一面说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过那么窄狭的一条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担心的。”“应该是你替他担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担心也是白费的吧。”

那匹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么英俊地挥着鞭子往马头上打去,马昂着头跳跃起来。“呵!”“呵!”

两个人全说不出话来了。

看了看玛丽的脸,为了她的欢喜的脸色,陶茜说道:“昨天他看了你时,可曾看见你眼角的那颗小疤吗?”“那颗美丽的小疤,当然他一开头就注意了的。”玛丽骄傲地说。为了陶茜的得意的脸色,她又加了一句:“我为你忧虑呢,陶茜,恐怕昨夭他已经看见了你额角上那条伤痕。”

两个人全堵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边,玛丽站到窗的右边。

他在一座黄石建的别墅旁边弯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跑近她们的窗前时,马忽然横走了几步,猛的站了起来,他俯着上半身,两条腿夹着马腹,拖住了马鬃,用拳头往它的脖子上澎澎地打去。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靡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棉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白色的女体雕像

——穆时英一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的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二“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米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同地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是想诊什么病,女士?”“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以说是血液顶少的人。不单脸上没有血色,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过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暗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可是时常有寒热?”“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那么随便的人!)“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最近好像是有一点。”“多不多?”“嗳……不像十分多。”“记忆力不十分好?”“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回,才听见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胀膨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二十四。”“几岁起行经的?”“十四岁不到。”(早熟!)“经期可准确?”“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不一定。”“几岁结婚的?”“二十一。”“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回儿,他说道:“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我丈夫姓朱。”(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流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把衣服脱下来吧。”“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委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床!仰天!)“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时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的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的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的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疾似地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了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三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的柔和起来,在枝叶间织上一层朦胧的,薄暮的季节梦。空气中浮着幽渺的花香。咖啡壶里的水蒸气和烟斗里的烟一同地往园子里行着走去,一对缠脚的老妇人似的,在花瓣间消逝了婆娑的姿态。

他把那本小说放到桌上,喝了口咖啡,把脑袋搁在椅背上,喷着烟,白天的那股原始的热还在他身子里边蒸腾着。“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他忽然觉得寂寞起来。他觉得他缺少个孩子,缺少一个坐在身旁织绒线的女人;他觉得他需要一只阔的床,一只梳妆台,一些香水,粉和胭脂。

吃晚饭的时候,谢医师破例地去应酬一个朋友的宴会,而且在筵席上破例地向一位青年的孀妇献起殷勤来。四

第二个月。

八点:谢医师醒了。

八点至八点三十分:谢医师睁着眼躺在床上,听谢太太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

八点三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打了条红领带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太太一同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丰满的脸,一对愉快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

八点四十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枝纸烟(因为烟斗已经叫太太给扔到壁炉里边去了),和太太商量今天午餐的餐单。

九点廿分:从整洁的棕色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咖啡,炭化酸和古龙香水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三三年的srudebaker轿车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门口,再往四川路五十五号的诊所里驶去。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穆时英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地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嘻嬉地跳着回旋舞,把我围着——“糟糕哪”,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丽丽拉拉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间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象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儿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你真爱抽烟。”“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可是,管它呢!”“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告诉我。”“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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