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9 23:51:21

点击下载

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1956年的债务

铁凝

父亲临终的时候,托付给万宝山一件事,1956年,父亲很肯定地回忆说,就是万宝山出生那年,他向老同事李玉泽借过钱。父亲说,好像就是你妈去医院生你,家里钱没凑够,我就找当时住对门的李玉泽借了五块钱。后来,也忘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把钱还给人家。今年是2009年吧,五十三年了。六娃,无论如何,你要亲手替我把钱还上。

万宝山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人称六娃。六娃——万宝山,这个五十三岁的男人站在病床前,看着蜷缩在床上说话再无底气的父亲,不停地点着头。父亲见他点了头,吃力地撑起身子,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托在手掌上说,这里装着该还的钱,当然不能是五块。五块钱按定期存款五十三年算利息,咱就按1956年的定期利息算吧,我记得是百分之五,加起来是五十八块左右。这一阵我天天计算这五块钱的利息,大其概不会错。

万宝山从父亲手里接过信封,发现信封下方有红色仿宋体“福安市人民医院”字样,不觉在心里感慨:到底是父亲,一辈子精打细算。都病成这样了,也不知在什么时间、用什么办法弄到了医院不花钱的信封。可父亲说话却常常颠三倒四,比如他喜欢把“大概其”说成“大其概”,比如他永远把沙发说成“发沙”。这使他的思维看上去仿佛异于常人,同时也掩盖了他的心机。成年之后的万宝山想,父亲其实是有心机的,只是他一生的心机大都放在把家过日子上了,父亲一直掌握着家中的经济大权。万宝山将轻而薄的信封叠了个对折塞进衣兜,他无心核对信封里那连本带息的钱数,都五十三年了,多一分少一厘的真那么重要吗?这时,已经躺上枕头的父亲突然又奋力抬起身子,冲他的六娃张开了两条胳膊。那像是一种乞望,好比儿童对大人撒娇时要大人抱抱。或者那也是一种对托付之事的再次确认:我们爷儿俩抱了,你才算真的答应了我。万宝山对父亲的这种姿态缺乏心理准备,虽然他排行老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他和父亲从来没有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父亲也从不娇宠他,很可能是他不允许父亲娇宠。从小他就不喜欢父亲,在他印象中,父亲朋友很少,因为他那出了名的吝啬。父亲的吝啬也不时带给年幼的万宝山一些难堪。现在生命垂危的父亲用这种类似外国人的方式要和万宝山拥抱,他顽强地张着胳膊,白发蓬乱,眼球浑黄,面目黧黑,四肢枯瘦,宛若一只凄风中的大鸟,干脆更像是大鸟的标本,万宝山想。紧接着万宝山就被心中的大鸟标本这个比喻吓了一跳,刚才的扭捏才转换成一种不期而至的怜悯——刚才他扭捏了。他想,这拥抱的示意本不属于父亲的风格,但谁能判断一个行将结束的生命会有哪些意外举动呢?他微微弯下身子,小心地抱了一下父亲。父亲是肝癌晚期,这时已经轻若无骨。他还闻见了父亲身上的一股哈喇味儿,如同厨房里陈年的老油。

几天后,父亲去世了。

万宝山很想尽快完成父亲的嘱托。倒不是因为那五块钱的债务,而是父亲在病床上那奋力张开胳膊的姿势。正是那病鸟般的姿势提醒着他,他不愿意父亲死前的那个瞬间总在脑子里盘旋。只有还了钱,那形象才能从他脑子里消失。父亲特别提出要他“亲手”还钱,他理解这是当面归还的意思。那么,他必得亲自去一趟北京了。他向父亲工厂的老同事打听李玉泽在北京的具体地址,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把地址写给他,还告诉他,李玉泽退休以后跟儿子住,那地址是儿子家的。

父亲在春天去世,但万宝山执行父亲的遗嘱一直拖到秋天。万宝山成人之后在一所中等卫生学校当水暖工,刚结婚就和父母分开单过。他的小家经济收支大致平衡,偶尔略有盈余。可万宝山出门也要算成本,假若他去还钱的成本超出了他要还的钱数,那他决不贸然行事。秋天了,学校借着新中国六十年大庆的气氛,在国庆节之后分批组织老师和职工去北京参观,这才给了万宝山当面向李玉泽还钱的机会。学校组织的参观是学校花钱,也可以看作是一次公费旅游——北京公费一日游。

出门之前,万宝山才认真想到了债主李玉泽。其实他并不记得李玉泽,有关李玉泽一家,万宝山都是从大哥那里听说的。从前李玉泽和万家住对门,两家都住在纺织厂宿舍。万宝山的父亲在厂办宣传科编厂报,李玉泽是厂里的技术员。在大哥印象里,李玉泽家总是比他们家吃得好,李玉泽的儿子李可心和万宝山的大哥是小学同学,他对万宝山的大哥说,夏天他爸每天都给他买一角西瓜。而万宝山的父亲只会号召万宝山的哥哥们攒牙膏皮卖钱。卖了钱也得上缴父亲,父亲每次返还三分钱,规定一个月吃一根小豆冰棍。后来李玉泽调到北京去了,那一年,万宝山还不到三岁。

但是,关于父亲的借钱不还,万宝山仿佛从记事起就知道。小学一年级的暑假里,他和几个孩子围着宿舍楼门口推冰棍车的奶奶买冰棍。他们都知道,这个卖冰棍的奶奶是可以赊账的,她是厂里工人的家属,认识这些孩子,他们可以先吃冰棍再回家拿钱。万宝山也想先吃冰棍后给钱,旁边一个大点的孩子立即指着他,揭短似的说,“他们家大人借钱不还!”万宝山已经冲出去的手,像被这喊声烫着似的赶紧缩了回来。那时的他还没有能力用“羞愧”来形容自己,却明白地知道,借钱不还会让一个人抬不起头。再大一点,他知道了五块钱在1956年的价值,便愈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1956年,在外省这个离北京三百公里的城市,父亲一个月挣三十六块钱就能养活全家八口人。虽然日子拮据,但总能将就着过去。

1956年,一个高级寄宿小学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是十二块五毛钱。

1956年,一件斜纹咔叽布中山装是六块三毛钱。

1956年,母亲生了万宝山之后回乡下娘家坐月子,下了长途汽车在县车站小饭馆花一毛钱吃了一碗荷包蛋,那大海碗里足足有十个鸡蛋啊,一分钱硬币大的香油珠子漂了一层,硬是把碗都盖严了。这是母亲百讲不厌的一件往事,而父亲更愿意让她在全家吃饭时开讲,他说,这样就可以不炒菜了,一人举着一个窝头,就着故事里的香油荷包蛋吃。

1956年,五块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家的一笔大钱。父亲从对门借的,对门邻居,正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用了什么办法,能够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拒不还钱呢?假如两年之后李玉泽没有搬出对门调去北京,父亲又将如何天天面对债主?这需要铁一样的脸皮钢一样的神经。万宝山在买冰棍赊账遭“揭短”之后问过母亲,母亲双手一拍,一只手的手背啪啪地砸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她一看见对门李家的人,就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她不掌握钱,她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花两分钱买火柴都得提前和父亲打招呼。长大一点的万宝山鼓足勇气去问父亲,父亲却不似母亲那么激动,他说,那五块钱啊,第一,我没说不还;第二,李玉泽家只一个独子,比咱家条件好不少,他又不急等这五块钱用;第三,人家李玉泽都从来没催过我还钱,你们着什么急呢!还有第四,父亲说,就在他准备好还钱的时候李玉泽调到北京去了,一下子就隔了一个城市啊……父亲对自己的不还欠债振振有词,但全家人都明白他更像是强词夺理。比如他说李玉泽家只一个儿子经济条件好,自己家是六个,仿佛李家的钱活该给他用。母亲有一次曾经抢白他说,知道人家背后都怎样讲吗,讲咱们生得起孩子还不起钱!父亲立刻对答道,是呀,所以六娃之后咱不就打住了么。万宝山想,这倒是真的。母亲的生育打住了,父亲的借钱行为也打住了。据万宝山所知,自从那“著名”的五块钱之后,父亲终生没再向别人借过钱。也许他心里很在乎厂里同事在背后的议论,特别是这议论已经伤及自家孩子的自尊。李玉泽固然没有当面催他还钱,但人们背后的议论最初肯定是来自李家。

父亲的借钱典故随着李玉泽一家的离开渐渐告一段落,他的另一种习性凸显出来,他吝啬。或者换句好听的话,他极端地节约。他嘱咐上街买菜的母亲说,你买茄子,是买一个大的呢还是买两个小的?依我看你要买一个大的。为什么?两个小的会多出一个茄盖儿,占分量。在家里他身体力行,带头喝隔夜的已经馊了的菜汤,吃过期的药片,不许点15瓦以上的灯泡。家里不买手纸,他利用编厂报的职务之便,把那些油印小报带回家来,亲自裁成幼儿巴掌大小做如厕之用。当孩子们抱怨纸面太小擦不干净时,他会耐心给他们讲授方法,这曾经让年幼的万宝山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还锯煤——把一整块蜂窝煤拦腰锯成两块,说这样分两次添煤烧得更透(可能是谬论)。他给煤盖了煤“屋”上了锁,钥匙挂在腰上,他不开锁,你休想取出一粒煤渣,哪怕你正要蒸馒头炒菜,炉中火急待添加新煤。家中的米、面、油更要上锁,每餐饭他都用自备的量具——母亲娘家一个核桃木的木碗量米量面。在万宝山印象里,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老是觉得饿,他和哥哥姐姐们从来没有放开肚子吃过饭。他们都在私底下盼着父亲出差,那样说不定就能获得饮食的暂时解放。可是父亲不出差——纺织厂无差可出。

2009年秋日的这个早上,万宝山坐在去往北京的城际列车上,衣兜里装着父亲嘱咐他要还的钱。他不吃一口零食,不喝一口需要花钱的水。车厢里的售货车来来回回在他眼前过了几趟,卖“娃哈哈营养快线”饮料的,卖快餐火烧、茶叶蛋的,还有黑瓜子白瓜子,奶油花生口香糖……同车厢的老师们把售货车上那些食品袋扒拉来扒拉去的,他则看得淡然。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这习性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呢?售货车上那装在食品袋里烤得焦黄的看上去很香的火烧,只是让他想起少年时吃过的唯一一次火烧。那一次,父亲空前绝后地出差了,一走就是十天。省里举行大型职工业余汇演,纺织厂一个名叫《太阳光芒像金梭》的女声小合唱被选中,父亲参与了歌词的创作,因此有机会和演出队一起去省会。但父亲的短暂离家并没有让家人得以放开肚子吃饭,父亲对此早有准备。临走之前他已经把十天的米面提前备好,并不忘刨去自己的那一份,其余的自然又上了锁。母亲在父亲给粮食上锁之前及时申请出小半碗白面,她必须用它打糨糊。万家人是不买鞋的,全家都穿母亲纳底子做成的布鞋。纳底子需要糊袼褙,糊袼褙就要用糨糊。母亲在炉火上打糨糊时万宝山愿意欹在她跟前,他愿意闻那白面和水搅拌在一起,经炉火的熬制散发出的诱人清香。当糨糊打好时,他更会趁母亲不备,伸出食指挖出一坨糨糊迅速送入口中。吞咽完糨糊他还会长时间地嗍食指,他自认为面糊的暖香能在这根食指上存留好几天。每逢这时,母亲又会站在父亲一边劝慰她的六娃,她说你爸锁住米面是为了家里别吃了上顿没下顿,咱们的粮食有定量管着。万宝山知道定量是什么意思,定量之外,你就是有钱也没处去买粮食——何况万家也没有多余的钱,万家从来没有多余的钱。十天后父亲从省里回来了,万宝山盯着父亲手中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印着一架白色飞机的墨绿色帆布提包(直到2009年腊月父亲住院,这只“飞机”模糊、拉链破损的老提包依然跟随着父亲),他发现提包有点鼓,这让他兴奋,父亲该不会给他们带回了什么好吃的吧。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很多孩子特别关注外出回家的大人手里的提包。父亲的提包里果然有内容,他带回了八个火烧。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和纺织厂的演出队乘火车去省城,火车路过一个大站时,车厢里突然有广播说,这个大站的站台食堂专为旅客提供火烧,车上旅客可以凭车票购买,每张车票限购火烧一个。广播里特别强调说:“椒盐发面火烧五分钱一个,不要粮票。”坐在火车上的父亲立即注意到了这则广播,他尤其注意了“不要粮票”这句话。在中国的票证时代,不要粮票的火烧几乎等于不要钱白给。这是当时国家对出门旅行的公民的优惠政策,除了在火车站的站台,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不要粮票的食品。父亲反应敏捷地开始行动,他挨个问同车的厂里同事一会儿是不是要下车买火烧,几个正忙着打扑克的女工都说不买,她们知道去省会参加汇演是有人管饭的。父亲立即把她们的车票敛到自己手中,一边说着借我用用。说话之间火车进站了,父亲飞速下车,在站台上那个瞬间形成的买火烧的队伍里,他的位置是前三名。父亲借到手七张车票,加上自己的那张,他买回八个火烧。厂里工人对父亲那著名的习性深有所知,现在他突然一下子买了八个火烧,大家忍不住尖刻地当面议论起来:精于算计的万师傅啊,这回可没算准。火烧不要粮票是占了便宜,可你什么时候吃呢?你要把它们放十天吗?回家时早长绿毛了!

父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不忌讳人们议论他的吝啬,父亲认为这和议论他借钱不还有本质的区别。为此他不仅经常像欣赏自己的优点一样欣赏人们奚落他的吝啬,还会适时做些补充。只见父亲把火烧藏进提包,对大家解释道,我听说在省里参加汇演这十天是统一发餐券的,要是用不完,最后凭餐券还能退给你粮票和钱,一张餐券少说也值四两粮票三毛钱吧。我准备每天吃一个火烧顶一顿饭,省下餐券就可以退成粮票和钱啊。你们有谁想到了?

父亲这构想居然对大家产生了吸引力,有几个工人也跃跃欲试。只是,他们没能如父亲那般眼疾手快抢购到不要粮票的火烧,而到达省会之后,父亲的预谋也没能“得逞”。原因是那次汇演的用餐方式没有采取餐券制,所有参会人员不领餐券了,大家可以随便吃。这是一个让与会者即刻狂欢的优待:随便吃!在那样的岁月里,“随便吃”带给人的惊喜就如同天天有人给你涨工资。在这做梦一般的餐饮狂欢面前,父亲的八个火烧果然如人们的预料,三天后就长毛了。但你不要以为父亲会抛弃它们,他把招待所房间的窗台擦净,将长着绿毛的火烧一字排开,在太阳下晒火烧。晒好一面,他用扫床的小笤帚扫去火烧上的绿毛,把火烧翻个过再晒。十天里,翻晒火烧是出差在外的父亲一个不大不小的乐趣。十天后,他重又把这八个干火烧或者叫火烧干背回了家。后来,父亲的“火烧事件”在厂内广为流传。在宣传科,在车间,在夏天里人们乘凉的家属院,和父亲同去省城的人公开把这事当成故事讲,并且不断添油加醋。每逢这时,作为听众之一的父亲甚至一块儿帮着补充材料,比如用小笤帚扫绿毛这个细节就是父亲本人贡献的。众人因为父亲对“事件”的当场证明而更加开心。

万宝山始终记得父亲带回火烧的那个晚上,那是一个欢乐而奢侈的晚上。晚饭时分,出差归来的父亲先是制止了母亲熬玉米面粥的计划,他说今晚能省下一顿粥了,今晚有干粮。说着,父亲郑重地从提包里捧出八个火烧分给围桌而坐的全家八口人。最后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个递给万宝山说,六娃最小,吃个双份吧。哥哥姐姐们都看着万宝山笑,母亲阻拦说,还不到出力气的年纪,吃什么双份呢。又把火烧推到父亲眼前。父亲笑笑说,你没看见我胖了呀,开会吃的。这次汇演,不限制饭量,让我们随便吃。说着拿起火烧塞到万宝山手里。万宝山一手攥着一个火烧不撒手地看父亲,他发现父亲是胖了,腮帮子鼓着,脸上泛出油光。让他感到有趣的是,父亲脖子上还戴了个西式衬衫的假领子,这个假领子是母亲用几块蓝白方格交织的手绢拼在一起缝成,连带一部分肩膀,肩部以下是空的,腋下有松紧带前后衔接固定在身上。父亲从来不买真衬衫,假衬衫领子也是做“礼服领”之用。刚才进门后他脱掉外衣就忙着给孩子们拿火烧,忘了把假领子摘下来。他戴着假领子,假领子下边是补丁叠加的纺织厂自产的灰色针织秋衣。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幼儿园里戴着布围嘴的孩子,至少也是一个正在扮演孩子的大人。万宝山冲着戴假领子的父亲笑了,他不客气地咬起那难以咬动的火烧,火烧干硬如铁,使牙齿在上面打滑,他还是咬出了这椒盐火烧不一般的香。夜里躺在床上,牙缝里残存的芝麻粒大的碎花椒被他用舌头舔了出来,他舍不得咽下去,小心地含住这喷香的花椒睡得很酣。后来他从旁人那里知道了父亲晒火烧的故事,他像以往听到这类故事一样地恼火,但这次的恼火并没有抵消那天晚上吃火烧的所有美好感觉。

三十几年过去了,万家的孩子都已长大,告别父母各立门户,且都先后离开了生养他们的这个城市。就仿佛他们共同被父亲的吝啬吓怕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拒绝再和父亲近距离地生活。只有万宝山留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他自己的家和父母的房子相隔两条马路。票证时代过去了,生活渐渐好起来。大米白面可以自由购买,人们炒菜也开始舍得放油。但父亲的吝啬却一如既往。他照旧把粮食锁进橱柜,为了便宜,他只去农贸市场采购那些快要孵出小鸡的鸡蛋。上世纪80年代,万宝山给父母买过一对人造革的仿皮沙发,第二天就被父亲卖掉,卖沙发的钱也被他理直气壮揣了起来。他逢人就讲:“发沙”,又花钱又占地方。退休以后他时间更多了,他曾经要求万宝山把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放在他们身边照顾,被万宝山的爱人坚决拒绝。他无事可做,干脆就独自承担了买菜的任务。说他买菜不如说那是捡菜.每天下午市场快要收摊他才前往,他坦然捡拾着菜贩们遗弃的菜帮、菜叶,弄好了也有完整的收获:一个正在生芽的土豆或一棵筋络粗大的老芹菜。院子里的老邻居们为此嘲笑他,他们说,老万什么时候捡到一块肉就好了,也改善生活做一顿红烧肉给我们看看。父亲说改善生活还用得着捡肉啊,我今天就改善。邻居们问他怎么改善,父亲自豪地说,他准备做一份红烧芹菜。众人笑起来,父亲却不觉得这是玩笑。吝啬在他,已不是生活所迫,那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信仰,或者生命的一个动力,简直须臾不可离开。吝啬在他,也没有什么不光彩,能够做到尽最大可能地不花钱,那才叫光彩。这的确,的确和借钱不还不同,这是一个人给自己找乐儿,碍着谁啦。

火车进站,北京到了。万宝山跟随卫生学校的同事们下车走出站台。在学校的安排下,他们参观天安门广场、鸟巢和水立方。万宝山和同事们一起感叹,到底是首都,到底不一样啊。到底是开过奥运会的首都,到底是六十年大庆刚过的首都,到底是不一样啊。天空湛蓝,鲜花怒放,新楼们如森林一样错落,大街上的人个个神气活现……大家忙着在每一个参观点拍照。万宝山没有照相机,他请一个老师给他在鸟巢拍了一张留念照,就向他们此行的领队——一位副校长请假:他要去一个熟人家办点事。想到在北京打手机是漫游的价码,太贵,他又谎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借用副校长的手机,按照父亲厂里老同事提供的号码给李玉泽打了电话。

电话是李玉泽本人接听,万宝山听出那是一个有点耳背的嗓音洪亮的老人。他大声向老人报出父亲的名字,简单说明是代父亲来看望他老人家的。他没在电话里提到还钱也没告之父亲已经去世,他觉得这话应该放在当面。李玉泽显然还记得父亲,五十多年前外省纺织厂那个住对门的邻居。他很痛快地答应万宝山来家中拜访,又详细告诉万宝山乘车的路线。他说儿子今天在家里办个大“趴替”,人多有点乱,不过没关系,他来了可以同他们一块儿喝酒。万宝山没听懂“趴替”这个词,他推断反正和人多、喝酒有关。他挂掉电话,在鸟巢乘地铁10号线,顺利找到了李玉泽的住址,一个名叫绿水庄园的地方。原来这是一片别墅,当万宝山确凿地站在庄园门口,盯着眼前那两扇巨大的铸有一对鎏金麒麟的黑色铁艺大门,他才又想起父亲厂里老人们的介绍,他们说李玉泽的儿子李可心做的是房地产生意,李玉泽跟着儿子养老,有福了。万宝山正犹豫着不知如何进门,一个身穿藏蓝色制服肩上缝着金色肩章的门卫从警卫室里跑出来,问他贵姓,他报了姓名,保安客气地说,刚才A8座的业主已经通知我们,对您放行。

保安引万宝山进了大门,热心地指给他去往A8座的路径:右转,上那座罗锅桥,下了桥一直向前两百米就是。万宝山机械地按照保安的指示走上那座弧度并不太大但跨度不小的罗锅桥,他看见了桥下的池水,水中的睡莲,环绕水池的大片草坪,喷泉,木椅,一些树种珍贵的树。他下了桥,走两百米,路过了几幢白房子黄房子,他看见了一幢屋顶覆盖着铁灰色龟背形油毡瓦的红房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特别注意这红房子的龟背形灰瓦,也许是因为他在外国电影里见过它们。一大片修剪整齐的毛茸茸的草坪由房脚处伸展开来,形成一个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庭院。院门的浅褐色毛石门柱上,镶嵌有“A8”字样的紫铜门牌。万宝山站在门口,隔着院墙——半人高的漆成白色的木栅栏,看见一大片落地窗和一个从落地窗探出的白色大阳台,几位老人正闲坐在那里,晒着秋日里干爽的阳光。在他们当中,应该有一位是李玉泽吧。庭院草坪上有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方形餐台,锃亮的银盘里是各种水果、点心和烤肉——一定是烤肉,因为不远处还有一架烧烤炉,两名头戴雪白高帽的厨师站在炉前忙碌,油烟夹着肉的香气不时飘扬过来。一些男人、女人,一些尖叫着的孩子,他们或坐或站或走来走去,吃着什么,喝着什么,聊着什么。一个五岁左右留着分头的小男孩跺着脚正冲他的母亲(一定是母亲)大叫:我不喝法国的“依云”,我不喝法国的“依云”,我要刚才那种二十六块钱一瓶的“无量藏泉”,二十六块钱一瓶的矿泉水……

本打算进院的万宝山,站在A8的木栅栏之外背过身去,一阵莫名的瑟缩。他忽然不想让草坪上的人们看见他。他想,这就是刚才他在电话里听见的那个“趴替”吧?虽然他早已知道李玉泽父子的富裕生活,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孩子要的二十六块钱一瓶的水,还让他立刻想起衣兜里父亲嘱托的那五十八块钱。五十八块钱在这样的院子里,也就刚够买两瓶水的。李玉泽或者李玉泽的儿子会怎样看待一个老邻居的儿子奉还的这五十八块钱呢?以他们今天这生活的气派,难道当真会记得五十三年前被别人借过的五块钱么?万宝山继而对自己有些怨怼起来:我这是干什么,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不远几百公里,又打电话又问地址,最后煞有介事地向这幢别墅交出一个皱巴巴的轻薄的信封。这简直有点滑稽。

一想到滑稽这个词,万宝山决意离开A8。他沿着来时的路,迅速朝着远远的那座罗锅桥走去。他步履轻快,不一小会儿就行至桥下。他拔腿往桥上走,过了桥,就离这庄园的大门口不远了。就在这时,他的腿出了问题:他的腿忽然迈不开步了,他没有办法上桥。他定定神,换一条腿再迈步,不行,他还是走不动。他站在桥下发愣,不相信自己遇见了鬼,不相信这是鬼使神差。片刻,他镇静着自己慢慢掉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A8试着迈步,两条腿立刻又听他的使唤了。可当他借着这股劲儿转回身再次上桥,他的腿就再一次地抬不起来了。

万宝山僵着身体无助地站在罗锅桥跟前,好像一个正在思考高深问题的哲人。夕阳西下,在桥的两岸开阔的草地上,几个仰着脸放风筝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既然他的腿像被施了法术似的不能动弹,他便只好随着孩子们的目光仰望天空。他看见了一些高高飞翔的风筝:燕子,蜈蚣,老鹰……一只红嘴的黑鹰展着双翅飞得最高,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大地。一个形象忽然在万宝山脑子里复活了:病床上的父亲张开胳膊对他的那个乞望,凄风中的大鸟样的乞望。他仰望着空中的黑鹰,该不是父亲的魂灵正俯视着他吧?他并不迷信,但那一刻他心生畏惧。他就在这样的俯视之下回转身,朝着A8迈步。他的步子顿时就迈开了,原来他的腿没病,他确信自己的腿是两条好腿。

他脚步均匀地再一次朝着A8走,那空中的老鹰依然在他头顶的天空翱翔,似是监督,似是护送。万宝山看看天空,又看看四周。天高气爽,四周无人,在这样的人居超低密度的地方,经常是四周无人。他就破天荒地在这陌生的庄园里,向着天空不好意思地奓了一下他的胳膊,宛若与天上的大鸟打着默契的招呼。他发现,当他勇敢地把胳膊舒展开来的时候,久已潜藏在身体内的什么东西嘎巴巴地奔涌了出来,他那颗发紧的心也略微感觉到了平安。原载《上海文学》2010年第5期

点评一个牛皮纸信封、一个陌生又诚恳的拥抱,这是父亲临终前留给万宝山的一个遗物和一份嘱托,它们一起指向的一个事件是:代父还债。围绕一笔“五元钱的债务”的产生,作者详细描绘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普通家庭生活的艰辛,“吝啬”的父亲凭借着自己的节俭撑起了一个家庭。在万宝山出生时由于没有住院费,父亲向对门的邻居李玉泽借了五元钱,于是诞生了贯穿全文的“五元钱的债务”,此后,父亲为了一家八口的生计绞尽脑汁,将煤块切成两块以便燃烧得更彻底;把发霉的火烧带回家给一家人吃以节省生活开支;让孩子们收集牙膏皮换取零花钱。父亲用了各种超乎想象力的办法让一家人维持温饱,因此落下了“吝啬”的名声,“五元钱的债务”也因各种原因没有偿还。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吝啬”的人在历经五十多年的人生岁月后,在即将离世的最后时间里却坚持让儿子去替他还这样一笔隔了半个世纪的债务,尽管这笔债务在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五十年后的今天只够买两瓶高档矿泉水,父辈对道德底线的坚守依然让人肃然起敬。在万宝山还债的路途中,我们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还是那样的节俭,那样的处处小心,而当万宝山在那片叫绿水庄园的别墅区前犹豫不决甚至打退堂鼓的时候,父亲的身影再一次在他面前显现,并促使他去认真地完成这个临终的嘱托,尽管这笔债看起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铁凝通过一笔“五元钱的债务”再现了老一辈人崇高的道德风尚,而通过观照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也再现了一段艰难的历史时光。(崔庆蕾)

香草营

苏童1

尽管香草营与医院的住院部仅仅是一墙之隔,梁医生却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条小巷。除了名字,这巷子实在乏善可陈。巷口有个公共厕所的标示牌,告诉路人前进二十米有公共厕所,有一次梁医生上班途中内急,差点就向香草营深处走了,他只走了五米左右,巷子里杂乱的人流和露天摊档挡住了他匆忙的脚步,路边有两个老妇人突然停止了聊天,其中一个对他露出了突兀的热情的笑容,王医生!是王医生吧?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梁医生不清楚那老妇人是喊错了名字,还是认错了人,他的生理需要被莫名其妙地干扰了,他朝两个老妇人挥挥手,果断放弃了原计划。梁医生是个思维缜密行事讲求科学的人,他想,与其前进二十米去这么个公共厕所,不如后退,多走几步路去自己的医院,毕竟医院里的厕所环境好一些,而且是天天消毒的。

梁医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住到香草营来。

租房的事情一直由三病区的勤杂工老孙替他张罗,多少带一点秘密的性质。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老孙,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一方面老孙是医院附近锣鼓坊的老居民,周围人头熟,信息来源广泛,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交,梁医生是三病区最出名的主刀大夫,多年来不知收到了多少病人的礼物,他习惯把一部分廉价的礼物赠送给底层人员,勤杂工老孙是受惠最多的,因此也格外领情,每次到梁医生的办公室去拿东西,老孙总不忘向梁医生表达他的感激之心,梁医生,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为什么要在医院附近租房?租房派什么用场?不用梁医生多费口舌,老孙替他说了理由,梁医生,你家住得那么远,又不开车,早该在附近租个房啦,你们开刀的医生,不缺钱,就是缺休息,租个房好,什么时候想休息就可以休息啦!至于这件事情为什么需要绝密,梁医生强调他妻子比较小气,又生性多疑,如果知道他花钱在外面租房子,一定疑神疑鬼,家里会吵翻天的。老孙没有追问他妻子会在哪方面疑神疑鬼,只是暧昧一笑,那点租金算什么?你跟我们不一样,老婆乌眼鸡似的,天天盯着你口袋里那几文钱,我可是知道你们医生的口袋深呀,红包奖金夜班费什么的,你夫人怎么知道?梁医生察觉到他的理由没有让老孙信服,他说老孙我跟你说知心话,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在香草营租房,那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随后梁医生开始抱怨他的病人太多太麻烦,其他科室不管有没有必要都喜欢邀他会诊,而实习医生凡事都要请教他,要是知道他在附近租房,一定会天天找上门来,那他反而得不偿失了。听起来梁医生说的确实是知心话,老孙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他一边思考,一边开始频频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加复杂起来,眼神也深邃了许多,最后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梁医生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梁医生你放心,我只管给你找房子,其他的事,不该说的不说,就是该说的,我也不说!2

老孙告诉他房子就在香草营,单门独院,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不知为什么,梁医生当时有点意外。老孙以为他嫌远,说,香草营就是医院隔壁的巷子呀,几步路就到了,你还嫌远?梁医生摇头,不,不是嫌远。老孙眼睛一亮,那你嫌太近了?近了也不好?梁医生敏感地瞥了老孙一眼,反问道,近了怎么会不好?我不是嫌远嫌近,是觉得那条巷子有点那个,那个什么。老孙初步理解了梁医生的意思,我知道了,梁医生是嫌香草营环境不好吧?环境是差一点,没法跟你们家花园别墅比,可梁深生你想一想,租那儿的房子不是为了享受,是图方便,环境计较不得呀,你就把它当小旅馆住,人家小马的房子什么都有,比小旅馆干净多了,也方便多了。

梁医生跟着老孙匆匆地去看了一次房子。房子离那个公共厕所不远,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七层楼房,楼体像一块巨大而笨拙的积木竖在香草营深处,所有的窗子和阳台都朝向街道,分别展示着鸟笼,盆花,拖把,棉被,腊肉,雪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湿漉漉的衣物。五个门洞依次开在大楼的背面,每个门洞里都塞满了自行车和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老孙其实夸了海口,小马的房子根本不是什么单门独院,就是一个普通的底楼单元房,二室一厅,但这房子的隐蔽性似乎好过了梁医生的预期,位于第一个门洞,进出方便,还带有个临街的院子,院子里高高低低地堆满了木板箱和杂物,乍一看好像是战场上的临时工事,也像是一排天然的保护隐私的屏障。

梁医生对室内的陈设和家用电器并不关心,他最关注卧室的隐秘性,对卧室窗外面的那个小院,他观察得尤其细致。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枝被房东发挥了衣架的作用,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衣物以及梧桐的树阴遮盖着房子的门窗,室内的光线显得幽暗而神秘。梁医生隔着窗子研究满院子的杂物和木板箱,它们勾勒出了一座棚屋的轮廓,人在窗内,仍然可以听见鸽子低沉的咕哝声,空中偶有鸽哨清脆地掠过,几只鸽子从远处归来,落在白塑料和油毛毡铺成的屋顶上,左顾右盼,姿态安详。很明显,院子里的棚屋是一个鸽房,梁医生并不讨厌鸽子,但那些鸽子让他产生了第一个疑问,鸽子怎么办?我搬进来以后,鸽子怎么办?

老孙说,鸽子哪儿要你管?小马说了,房子归你,院子归他的鸽子,鸽子当然是小马管。

梁医生说,还是有问题,他怎么去管鸽子?房子归了我,他不能从房间里进出了,怎么进那个院子?院子里没看见有边门,除非他天天跳墙头!

跳墙头?对啊,他跳墙头!老孙突然笑起来,小马就是这么说的,暂时他就只好跳墙头,他准备在院子里开个边门,但是开那个门要向街道申请,还要等批准,十天半月开不了。

他们正要离开,房东小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眼周正,体形微胖,剃了个板寸头,脖子上用红线挂了块玉坠子,胳膊下夹了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乍一看,他的身上穿得衣冠楚楚,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协调,细细观察,梁医生差点笑出来,原来,房东小马的脚上竟然穿了一双塑料拖鞋。

房东小马嗓门很大,寒暄也跟吵架似的,他说,梁医生,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的,你是医院的大名人!

梁医生谦虚地说,什么名人不名人的,我就是动刀子动多了,有点小名气罢了。

老孙在旁边补充道,你忘了,梁医生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啊。

梁医生摆摆手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开开会举举手罢了。

房东小马笑着点了点头,对梁医生的谦逊表示欣赏,随后他话锋一转,梁医生你肯定不知道,我其实也很有名的!不养鸽子的人不认识我,只要他养鸽子,他一定知道香草营小马的名字,我是养鸽爱好者协会的副秘书长啊!

梁医生看见小马在掏名片,掏半天没有掏出来,便客气地制止了对方,不用名片了,我租你的房子,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呢,我看你性格很豪爽,我也一样,说不定我们会成哥们呢。

那天梁医生有手术要做,他向老孙交代了几句,急着赶回医院去。他伸出手去跟房东小马握手,这一握握了起码有两分钟。小马似乎对他的手依依不舍,他兀自摊开梁医生的手掌,察看梁医生的掌纹,嘴里说,梁医生我看看你的手相,看一下,马上就好!小马的手劲道很大,也很执着,出于礼貌,梁医生不好挣脱,任凭对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老孙的脑袋也凑了上来,一边调侃小马道,你既然会看手相,先把自己的命好好算算嘛,人家梁医生的命,你的道行是看不出来的。梁医生无奈地看着两颗男人的脑袋在他的手掌上方浮动,小马的头发油腻腻的,沾着白色的头皮屑,老孙则未老先衰,满鬓白发,头顶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热乎乎的酸臭味。然后梁医生听见了小马对自己命运的宣判:看见没有?到底是大名人,手长得也跟我们不一样,生命线,财富线,爱情线,样样都是畅通的!3

梁医生和女药剂师的私情发端于一年以前在海南岛的集体旅游,阳光沙滩和海浪并不一定能催生性欲,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匆忙的野合也容易给人浪漫的自我感觉。他们的私情就像海南森林里的亚热带植物,生长速度接近疯狂,一年以后就枝繁叶茂了,而且难以修剪。他们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肉体紧紧地纠葛在一起,心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都还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双方一直小心地逃避着某些严峻的话题,不谈家庭,不谈离婚,更不探讨将来。都是中年人了,或许他们清楚,偷欢是他们唯一正确的出路。他们巧妙地把幽会与工作结合起来。这一年间他们在医院各个掩人耳目的角落里做爱,仓促,紧张,有点刺激,但非常危险。他们互相思念对方的肉体,然后以快速的方法解决问题。当然,男女有别,对于梁医生来说,浇灭欲望之火是容易的,就像饥肠辘辘的时候吃一碗快餐面,谈不上美味,但可以果腹,而女药剂师总是要受点委屈。梁医生有点歉疚,毕竟都是从事医务工作的,有狂热的时候,必定会有冷静的时候,在医院附近租房幽会,是男方提议女方默许的结果。

他们去香草营的房子,大多是趁午休的时候,这个时间离开医院,可以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人会特别在意。通常是梁医生先到,五六分钟后女药剂师就闪身进来了。有时候女药剂师在外面转一圈再进来,那是因为有邻居在门洞前晒衣物或者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他们是很谨慎的,尽量不与别人打照面,毕竟是医生嘛,你不认识别人,不代表别人不认识你。

防盗门关起来,窗帘拉起来,室内就是一个安乐窝了。他们最初的几次幽会非常热烈,甚至有点狂暴,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次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们不得不中断了好事,面面相觑之间,都从各自的眼神里发现了恐慌之色,梁医生说,是找小马的,我忘了,该把电话拔掉的。女药剂师抬起头环顾着房间的四周,说,我怎么也忘了,这是别人的房子啊!梁医生拔掉了电话线,然而双方的激情自此打了折扣,都有点心神不定的。女药剂师说,你听,外面什么声音?我老觉得外面有人走动。梁医生劝她放宽心,说,不是人,是鸽子,外面有个鸽房,小马在院子里养了好多鸽子。

他们掀开窗帘一角,朝窗外的院子观望。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小马的院子,院子显得愈加凌乱不堪,几只灰鸽站在鸽棚的屋顶上,正面看鸽子,它们似乎正在监视窗内的人,侧面望过去,鸽子却像是在守护他们的窗子了。女药剂师说,这些鸽子是信鸽还是肉鸽?梁医生说,不知道,不管是信鸽还是肉鸽,都好吃,听说信鸽的肉更鲜嫩。女药剂师指着院子角落里的一包饲料说,鸽子吃小米,小米很贵呀,这房东自己那么穷酸,还养这么多鸽子!梁医生说,穷人有穷人的乐趣,那小马还是什么养鸽爱好者协会的头头呢。女药剂师环顾着卧室的四周,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神色,好奇怪,我老觉得这屋子里有堆人影子在晃,是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女的影子在厨房里晃,男的影子到处走,还有一个小男孩扒着房门朝我们张望。梁医生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是恐怖电影看多了!女药剂师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小马的老婆孩子,你见过吗?梁医生说,没见过,见他们干什么?小马离婚好几年了,老婆带着孩子又嫁人了。女药剂师说,我倒是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可惜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他们这么说着话,两个身体渐渐地冷了,两双手却握在了一起,女药剂师突然吸着鼻子说,你能闻到这屋子里的气味吗,我能闻出来,这房子里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梁医生也吸紧鼻子,试图闻出房子的气味,但除了女药剂师身体的体味和床下电蚊香片的香味,他什么也闻不出来,然后他听见女药剂师问,你换过门锁吗?他说,门锁换了,小马当着我面换的,你放心,他保证不会进来的,三把钥匙都在我们手上了,这房子现在不是他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房子是他们的了,但利用率并不高。除了卧室和卫生间,他们什么也不需要。通往小院的卧室门反锁了,还额外加了一把挂锁。他们与一群鸽子为邻,鸽子是无害的,尽管一只鸽子曾经飞到卧室的窗台上,轻轻啄击窗子的玻璃,打扰了窗子那一侧的好事,但鸽子毕竟是鸽子,它的羽毛和眼睛都显示出罕见的纯洁性,室内的男女并不怪罪鸽子。他们受到的惊吓还是来自人,来自房东小马。

那天上午医院开会,他们开会的时候四目相对,临时起意,两个人先后溜出了会议室。这次他们去香草营去早了,巷子里人多眼杂,不知什么人在公厕那里吵架,厕所外面围了一群人,最初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后来是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再后来就是一片噪音了,只有一个声音依稀可辨,流氓,流氓,流氓。梁医生莫名地有点烦躁,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女药剂师。女药剂师一进门就显出了懊恼之意,以后上午来不得了,这破巷子怎么那么多人?出什么事了?人都站在街上聊天,聊天就聊天吧,还都抽空瞪你一眼,不会有人认得我吧?梁医生宽慰她说,公厕那边有人吵架,你别疑神疑鬼,他们最多认得我,不会认得你的,你既不门诊又不发药,这里的居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呢?

他们在宽衣解带的时候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先是墙角处响起一阵均匀急促的水流声,似乎有人正对着院墙撒尿,然后那个人开始走动,很大声地刷牙,一边刷牙一边清理喉咙。室内的两个人脱了一半,又都慌忙地穿上了。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了刷牙的房东小马,头发零乱,睡眼惺忪,上身穿了一件西装,下身则套着一条紧绷绷的旧棉毛裤,嘴角上沾满了白色的牙膏沫,看那样子,小马一定是刚刚起床的,这令人起疑,他的床在哪里呢?室内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狭窄破陋的鸽棚上,鸽棚的网窗里隐隐可见一条悬空的绳子,绳子上晾着一条毛巾,三只衣架分别挂着一件西装,一件衬衫,一条藏青色的裤子,梁医生从女药剂师的身体语言中感觉到她有惊叫的预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小马住在鸽棚里,他和鸽子住在一起!

室内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意外的发现,他们都没有承受的准备,一时也无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药剂师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乌云笼罩着,似乎发现了一场阴谋,她不仅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还有上当受骗的错觉,她涨红了面孔质问梁医生,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戏?怪不得我老是闻到院子里有尿臊味,那房东一直住在鸽棚里呀,他没别的地方住,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你?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房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梁医生发现他突然陷入了一个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来,指天发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是老孙介绍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是这个情况,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这房子。

女药剂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床角,人倚着墙,两只手把脸蒙住了。梁医生过去要摸她的脸,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从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乱的心跳。梁医生说,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混的?还吹牛呢,什么养鸽爱好者协会,什么副秘书长!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办法的,为什么偏要住鸽棚呢?女药剂师的眼睛透过指缝注视着梁医生,目光里有一种明显的怨恨,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的,你为什么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们这种事本来没什么,这会儿,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脏呢?她瞥了一眼梁医生被三角裤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补充道,你也一样,你也脏,像一个臭流氓。梁医生试探着去搂她,被果断地推开了。女药剂师侧过脸,看着窗帘说,谁还有那个心情?这地方,以后来不得了。梁医生知道她的意思,人颓唐地躺下来,顺手捏着女药剂师的脚趾,一颗一颗地捏过去,忽然觉得自己很冤屈,忿忿地说,谁让他穷呢,是他穷疯了!我们出钱租房天经地义,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我们有什么错呢?女药剂师没说什么,但她的脚趾从梁医生的手里逃逸了,他要抓没抓住,就拍了拍床铺说,咳,你不必那么高尚的,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没准他喜欢和鸽子住一起呢。4

他们的罗曼史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突然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不得不停下来,再启程,发现这辆汽车的引擎发动机也出故障了。房东小马无疑是那个肇事者,肇事过程如此奇特,梁医生没有办法让他作出任何赔偿。

梁医生和女药剂师还是经常在医院的走廊上或者食堂里相遇,每次梁医生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幽会的时候,那女药剂师总是按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代表她不方便。梁医生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去香草营,他悄悄地告诉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女药剂师还是按她的鼻子,说她是真的不方便,又说她丈夫最近对她很好。梁医生心里清楚了,不是她不方便,是她不需要他了。他们炽热的私情已经被一阵风吹冷了,房东小马就是那阵冷风。梁医生是个理性的人,处理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样理性,他不会对一个秘密情人死缠烂打,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失落过后就有点迁怒于房东小马。他当着老孙的面发泄对小马的怨气,我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没见过这么自轻自贱的,我见过穷人怎么挣钱,没见过这么挣钱的,他还人模狗样的,天天穿西装打领带呢!老孙替小马打圆场,说小马还有一套房子,是毛坯房,没来得及装修。梁医生思维敏捷,当场驳斥了老孙,你听他吹牛,他就会吹牛!住毛坯房也比住鸽棚强一百倍,他要真有毛坯房,还用得着跟鸽子一起住?我看他穷得只剩下那套西装了!

香草营的房子,梁医生再也不愿意去了。他每天上班经过香草营巷口,下意识地会偏转脑袋,不敢朝巷子里张望,唯恐不小心撞见了房东小马。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一个故事匆匆开始,又草草收场,他留下了一些记忆,扫除了一些痕迹,香草营,这条巷子,现在跟他又没有关系了。

好在梁医生只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期未到,他就把钥匙交给了老孙。老孙拿着钥匙很诧异,说,你不是说要租一年的吗?梁医生说,还一年呢,住这样的房子,摊上这么个房东,迟早要惹上一大堆麻烦!

老孙还钥匙的时候一定与小马发生过什么插曲,回来后一直躲着梁医生,一千元的押金也没了下文,估计拿不回来了。有人说老孙跟人打架了,脸颊上新添了一块淤青。梁医生觉得蹊跷,去找老孙,一眼看见老孙的脸上果然有伤。是小马打的?梁医生问,他为什么打你?就因为我没住满一年?老孙吞吞吐吐的,自己要面子,还替小马要面子,什么要害都不肯说,只说没事没事,说小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房子的事他负责到底了,有什么事都有他老孙挡着。

梁医生没想到房东小马会闯到他办公室来。那天小马仍然穿得西装革履,胳膊下夹了一只公文包,他径直走过来和梁医生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梁医生你不把我当朋友啊,租不租房没关系,一年三个月也没关系,你至少要跟我打个照面道个别吧?

梁医生说他忙。

忙?小马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忙,你忙什么我也知道。

我忙什么?梁医生镇定地注视着小马的眼睛,我忙什么你说说看。

我不说。你忙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以前我生意好的时候,我也忙那些事。小马向梁医生挤眉弄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页纸,举起来给梁医生看,看看我在忙什么吧,梁医生,我忙什么跟你有关系的。我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把院子开门的手续跑下来了,我刚刚找人把院墙砸开了,你却把钥匙送回来了。

这跟我没关系啊,房子以后租给别人,你又要养鸽子,那院子总要开个门的。

谁说我的房子还要租给别人的?我的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租的。是你梁医生梁委员面子大,我才租房给你的。

梁医生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

你不相信?小马说,你以为我是穷人?要靠房租吃饭过日子?

没有,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你是那么想的。小马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梁医生,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叹了口气,我为你跳院墙跳了一个月,梁医生你不够朋友啊,你也够粗心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席梦思是新的?你有没有发现卫生间的热水器也是新的?

梁医生茫然地摇了摇头,席梦思?热水器?真的没注意。

我知道你们医生爱干净,我把旧的热水器拆了扔了,给你新装了一台,是阿里斯顿啊,进口的!席梦思也是名牌,你拿钥匙的前一天才放到床上的,还有沙发,台灯,都是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你是名人,是知识分子,是政协委员,租我房子是我的荣幸,我不能怠慢你,你给我的三个月房租,我都花在房子里了,没赚你一分钱!你说要租一年,我相信你,我有计划的,可是你一点都不讲信用,才两个月多一点,你就拍屁股走人了。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梁医生突然从小马的话里听出了悬念,他警觉地追问,你的计划跟我有关系吗?

有。小马点点头,直视着梁医生,忽然笑了笑,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也不用打听了,现在我的计划要保密了。

梁医生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站起来,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我有手术要做,没时间陪你说话了,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马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把手续跑下来了,我把院墙都砸了,你却把钥匙还给了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耍了我。

那要不要我赔偿你的经济损失?

我不稀罕钱,你那一千元押金,我也还给你。小马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钱,啪地砸在桌上。这一千块钱,我本来想请你去顺风楼吃饭的,他说,现在我明白了,你瞧不起我,不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梁医生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押金应该是归小马的,他拿起那沓钱要往小马的公文包里塞,但小马敏捷地闪开了,表情看上去不屑一顾。小马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又返身推开,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对着梁医生挤眼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诡谲,又有点轻薄,他说,梁医生啊,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很面熟嘛。5

梁医生有了心病,尽管他不能确定小马的所谓计划是什么,但是按照常规的思维,他一直提防着来自香草营的敲诈勒索。

他与女药剂师的关系,一点一点地降温,他的理性能够果断地放下这段感情,但是欲望一时是放不下的,他每次看见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时,总是要制服自己的欲望。他制服欲望的媒介就是房东小马,有时候他会想象那场敲诈勒索的细节,涉及多少相关人士,涉及多少金钱,有时候他会想象小马敲诈勒索的手段,是写匿名信?给他和她写,还是给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写,或者写给医院?他会不会直接闯到医院来摊牌?梁医生的想象往往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有一次女药剂师从他面前经过,他耳朵里忽然灌满鸽子扑闪翅膀的声音,然后他眼前出现了那个荒诞的幻觉,他看见女药剂师的两个肩膀上站了两只鸽子,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夏天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梁医生对小马的戒备渐渐地放松了。八月的一天,老孙突然来梁医生的办公室,有事要说的样子。梁医生很敏感,跟着老孙到了走廊上,果然,老孙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小马来了,小马来了!梁医生的心悬了起来,他向走廊两边张望着,故作镇定地问,在哪儿?来干什么?老孙说,在四病区,他胃癌,晚期了。结果令人意外,梁医生愣了好一会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孙观察着梁医生的表情说,小马的意思要麻烦梁医生去四病区打个招呼,他到处跟别人说,说他和梁医生是好朋友,别人不相信他,他说你去打了招呼就好了。梁医生点了点头,抬腿就往楼梯口走,走了几步又站在了,回头问老孙,这人怎么回事?晚期了才进医院?这胃癌很疼的,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吗?老孙说,他以为自己是胃溃疡,一直乱吃药撑着,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得这个病。

他们再次相遇是在梁医生的地盘上,几个月不见,梁医生胖了一点,小马则消瘦了许多。梁医生忘不了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小马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干瘦的手上布满了输液针孔的痕迹,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眼神在梁医生和病友之间游移不定,落在梁医生脸上时,那眼神是感激的,因为感激过度而显得有一点卑琐,落在病房里的其他人身上时,则带着明显的炫耀和得意,他握住梁医生的手不放,一边对病房里的一个护士说,我告诉你我和梁医生是老朋友,这回你信了吧?

梁医生不管辖胃癌病人,但小马的病他确实没少过问。他向四病区的同事打了招呼,也仔细看了小马的病历。依照医生的职业判断,他知道小马的性命凶多吉少,这使他对小马没有了任何戒备,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怜悯。他以老朋友的姿态出现在小马面前,两个人的亲近不是那么自然,却来得正是时候。有一次病房里没有旁人,他突然想起小马的那个神秘的计划,干脆就开口问了,小马,你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修理我,还是讹诈我?小马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几乎渗出了委屈的泪水,梁医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冤枉死我啦!小马指天发誓,否认了任何恶意,他说,我的计划其实也不叫计划,就是想趁你租我房子的机会,和你交个朋友!梁医生觉得他的解释不够令人信服,反问道,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和我交朋友?我对你有什么用,就是看个病方便一点罢了。小马这时候又露出了他诡谲的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摇着,梁医生你错了,我这大半辈子为什么失败?就是缺少你这样的朋友,路越走越窄,你是名医,又是政协委员,政界商界,什么头面人物你不认识?你神通广大路路通,我要是和你交上了朋友,没有大路还有小路呢,升官我不想,发点小财总是有机会的。我是没想到你走那么快,联络感情的机会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呀。梁医生看他说得有点动容,赶紧安慰他说,我们这不交上朋友了吗?小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是啊,算是交上朋友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身体不争气,就落了个看病有照应啦!

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互相知道信任的意义,百分百的信任是不存在的。梁医生多年行医阅人无数,他始终觉得小马的真诚与浮夸是一体的,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和谋略,有时候会以一张率真的而孔出现。梁医生隐隐觉得小马还会有求于他,很快这预感被印证了。小马有一天以非常直露的语言,要求梁医生去区里帮他疏通关系,他想当养鸽爱好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不是副秘书长。梁医生又好气又好笑,他无法理解这个狗屁职务对一个胃癌病人的意义,又不便当面奚落他,就含糊地表了个态,你先养好病,养好了病才能当秘书长!小马听得出梁医生的推诿,一下发急了,他说,万一这病养不好呢?万一我翘辫子了呢?我要是在养鸽爱好者协会都扶不了正,这一生不是太失败了吗?梁医生你替我想想,死了连悼词都不好写呀!梁医生想笑又不敢笑,他意识到这件荒唐的事情对于小马是一个最真切的梦想,他既不忍心伤害他,也不愿意鼓励他,就随口说,好吧,什么时候遇见刘区长,我试试看。

梁医生其实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凭着常识认定这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位,不值得他出马走关系。小马进手术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小马,小马的床竟然是空的,原来他溜回香草营伺候鸽子去了。梁医生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盲目乐观,也许这是好事,也许并不一定是好事。傍晚时分他准备离开医院回家,发现小马穿着病号服在楼梯口等他,他刚要批评他擅自离开医院,小马先急迫地开了口,梁医生,你见到刘区长了吗?那事再不办,我的黄花菜都凉了!梁医生一下恼了,虎着脸从他面前径直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说,什么刘区长刘主任的,我没兴趣,你还是给我准备一下明天的手术吧!

覆水难收,后来梁医生一直懊悔他那天对小马粗暴的态度。小马的手术结果很坏,主刀医生打开他的腹腔后又缝上了,因为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没有了做手术的必要。梁医生是第一时间知道这个结果的,很奇怪,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香草营鸽棚里的那些鸽子,然后他眼前依稀出现了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她从走廊上一闪而过,肩膀上驮着两块灰色的生动的影子,那应该是两只鸽子。

手术过后小马在四病区又住了一个多月。纸包不住火,小马最终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梁医生去看望他的时候,发现他变得很沉默,他不再提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务问题了,也不爱说话,他的眼神是冷的,怀着一丝敌意,还有讥讽,梁医生察觉到小马的心里涌动着仇恨,不公平的命运容易让病人情绪失衡,这一点梁医生能够理解,但他万万没想到,小马的仇恨最后是向他发泄出来的。有一天他收到病人送的一篮水果,一转身就提到四病区给小马了,小马没有接那篮水果,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梁医生,然后他就听见了小马一串愠怒的叫声,少来这一套,谁要吃你的水果!你算什么名医,什么成功人士?什么政协委员?都他妈是骗人的,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是自私鬼,伪君子,大骗子,你还是一个大流氓!

梁医生是个自尊的人,各种各样的病人也见多了,他扪心自问,除了一次小小的食言,自己并不亏欠小马什么,实在没有理由遭受小马的侮辱,他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士给小马服用镇静剂,走出了病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四病区看过小马。

小马出院的那天,老孙跑来告诉梁医生,说小马想跟他见个面,有话要跟他说。梁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借故推托了,我要准备手术,他要说什么话尽管跟你说,你转告我就行了。老孙说,这话不好转告,他大概是要当面跟你道歉呢。梁医生假装糊涂,道什么歉?没什么可道歉的,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呀。梁医生看了一会儿报纸,什么也看不进去,就走到窗边朝楼外面张望,正好看见四病区那里出来几个人,小马西装革履地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垂着脑袋,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有个肥胖的穿红衣服的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跟着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着,梁医生知道他们是小马最后的亲人,推车的是他轻度智障的姐姐,另一个是他年迈的母亲。

梁医生与香草营小马的故事风起云涌,最后却是一个不太愉快的记忆,既然不愉快,干脆就忘了。他的职业容易忽略一些旧的故事,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开始。这年秋天梁医生买了一辆小汽车,天天开车来医院,不从香草营走了。他与香草营小马的相识缘于一段隐秘的私生活,当私生活无疾而终,小马也淡出了梁医生的记忆。直到十一月的一天,梁医生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室,发现外面的秋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寒意,桌子上躺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办公室里很冷,他去关窗,忽然看见两只灰鸽子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立在窗台上。鸽子不怕他,他也不撵鸽子,他和两只鸽子隔窗对峙,发现两只鸽子的脚上都拴着一条黑布,鸽子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很湿润,像是被雨水淋湿了,一股悲伤的酸楚的气息扑面而来。

香草营离医院这么近,那边在下雨吗?不,不是下雨。梁医生敏感地扳了扳指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了。梁医生的心抽搐了一下,作为医学专家,他能够估算小马这类病人的寿限,他猜,香草营那边一定是有丧事了。

但梁医生不知道小马的鸽子为什么飞到他这里来。鸽子不应该喜欢医院的窗台,也许它们只是来替主人捎话的?鸽子捎来的是什么话,梁医生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他不知道鸽子是来替主人道歉的,还是来替主人索债的。原载《小说界》2010年第3期

点评一段集体旅游中不期而至的婚外情让名医梁医生的生活走出惯常的轨迹,陷入了一段隐秘的纠葛之中,为了维持这段婚外情,梁医生通过医院勤杂工老孙在医院附近的小巷子香草营租了一间小院,令梁医生意想不到的是房东小马竟然就住在院子里的鸽棚里并窥探到了他和女药剂师的私情,这一意外事件让他和女药剂师的婚外情迅速降温。梁医生怒不可遏,提前终止了小院的租约,然而这一举动惹怒了房东小马,小马来到梁医生办公室发泄他的不满并暗示他已知晓梁医生和女药剂师在小院里的勾当,这让梁医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误会,直到小马患胃癌住院再次同梁医生见面,梁医生的生活都一直平静如水,一如往常,他之前的种种担心与猜测均未发生。小马当初的生气仅仅是因为他想结交梁医生这个有名气的大人物而未能如愿,当误会解除,作为底层人物的小马的这个朴实的愿望让人心生怜悯,而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希望梁医生能帮他实现成为民间组织“养鸽爱好者协会”秘书长的愿望让人觉得可笑又心生同情。这是一个婚外情主题的小说,但又未简单地陷入这一主题,苏童对于梁医生与老孙、梁医生与小马之间微妙关系的描摹更显人性的复杂,在这个幽暗而隐秘的环境中,人性深处的复杂与丑陋在苏童笔下浮出水面。(崔庆蕾)

五羊岭的万花筒

迟子建

小豆盼天热,就像下了大牢的人盼着出狱一样,望眼欲穿的。因为她的拿手好菜,不是别家饭馆作为招牌的炖菜,而是各色凉盘。在她眼里,再好的菜,一炖就萎靡了,要颜色没颜色,要身段没身段的。所以客人若是点了炖菜,掌勺的就是德顺了,她只打下手。她摆给炖菜的,是轻飘廉价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给花色妖娆的凉盘的筷子呢,却是茁实漂亮的红漆木的。

五羊岭的人,都知道小豆做的凉盘是这小城饭馆中的翘楚,伏天一到,那些厌弃了炖菜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来这里了。小豆炝的木耳芹菜,卤的八角花生米,拌的黄瓜拉皮,熏的五香豆腐干,就像一团又一团雨后的云,安抚了他们燥热的胃。当然,客人并不总喜欢吃素的,凉盘中的荤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小豆熬的水晶猪皮冻,用黄酒和酱油腌制的麻辣生螺片,犹如一双美目,分外撩人。这个时节,冰镇啤酒就雄赳赳地登场了,店里一天走个三五箱啤酒,再平常不过了。

小豆是德顺的女人。而德顺呢,白天是小豆的男人,到了夜晚,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也就是说,德顺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太阳里,一个在月亮里。小豆是德顺相好的,本应该掩藏在暗夜中的,可是整天坐在小豆饭馆对面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是德顺明媒正娶的,太阳一落山,她就来饭馆等着德顺回家了,所以即便饭馆打烊了,小豆也不可能有个温柔的夜晚。她和德顺偷情,只能是清晨。德顺去早市为饭馆采买时,先拐到小豆家。本该是伴着星星缠绵着做的事儿,要在晨曦中匆匆地明着做,小豆便起了委屈,不止一次动了离开德顺的念头。可是小豆舍得了德顺,却舍不得饭馆。要知道,德顺家的饭馆,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啊。门额处“小豆饭馆”那块匾,在她眼里,就是德顺当着五羊岭的人,无声地下给她的一纸婚书。那块匾烫的是金字,德顺说,这样的字,到了晚上,只要有月亮,就会发光,不会被黑暗淹没。这块金字匾,无疑是横在小豆心头的一道栅栏,虽说能在它的庇护下享受安宁,但时间久了,也觉得是个牢。

天儿呼哧呼哧地热了,小豆空前地忙碌起来,就有冲出牢笼的感觉了。她不仅把凉盘做得五彩缤纷,自己也打扮得风姿绰约。黑色的皮凉鞋,黑色裹臀的七分裤,有如一棵花树的根和躯干,在她身上是屹立不变的,变的是那一件件花色斑斓的V领无袖衫,今天是紫底白花的,明天是绿底红花的,后天又是黑底黄花的,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开一色花儿,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他们啧啧称赞小豆的厨艺时,也要夸夸她不俗的装扮,这让小豆很受用。有时她会趁着那团活气,在给熟客上菜时,故意大声说:“哪家男人没人伺候,帮我介绍一个吧!离婚的,死老婆的,只要没有孩子累赘,都行!”

了解小豆的人,知道她这是说给灶房的德顺听的,便打趣她:“要是给你找了男人,德顺还不得用马勺敲碎咱的脑壳呀!再说了,你这人不好将就,跟金霞一样挑食儿,五羊岭的男人,有几个对你的味儿呀!”

金霞是小豆饭馆养的一只花猫,除了老鼠,它不吃别的肉。鱼呢,只吃从河里捞出的野生鱼类。有客人知道它的这个习性,见了它,常夹一块养殖的酱鲫鱼,嚷着“我就不信你不沾腥”,在它眼前晃来晃去的。此时的金霞就会支棱着耳朵,竖起胡子,用爪子挠着地面的花砖,愤怒地叫起来。此情此景,总会令小豆不快。因为她觉得客人捉弄金霞,跟捉弄她是没有分别的。

五年前,经媒人介绍,小豆结婚了。她男人懂技术,开了家汽车修配厂,在五羊岭也算是个有钱的主儿。小豆对他哪儿都满意,就是不喜欢他身上的机油味,与他亲昵时,爱蹙鼻子。婚后,男人一入家门,小豆就让他把修车穿的衣服先脱在门外,进屋洗过澡,换上了干净衣服,这才肯让他把脸贴向自己。新婚燕尔,男人顺着小豆,可是半年以后,他开始闹情绪了。因为在修配厂忙了一天,为了放松,他偶尔会约上几个做生意的哥们,喝顿酒去。从酒馆回家,浑身发软,只有一个睡的心思,哪有洗澡的力气。小豆再唠叨,他至多把工作服甩在门外,进屋便扑到床上。这样的夜晚,小豆就会赌气地抱起被子,去别的屋子睡。第二天,男人走了,小豆得把他用过的卧具整个地洗一遍,这才心安。次数多了,男人很不高兴,说小豆嫌弃他,小豆呢,则嫌男人不体谅她。这样,他们三天两头就会吵架。吵的次数多了,两个人就生分了,常常各睡各的。一次酒后,小豆的男人把自己睡冷被窝的苦楚说与哥们儿,他们都嘲笑他,说是你娶的女人,又不是画中的,凭什么不让碰?小豆的男人受了怂恿,胆气壮了,有那么两次,他夜半踢开小豆的门,叫着“我就是这个味儿,你嫁给我,就得受着”,强行和她在一起。这样的后果,是小豆不等天明,就得去浴室。她站在莲蓬头下,打着寒战,一冲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且,她给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加了门闩。

小豆不仅和男人分居了,还分灶了,虽说他们仍在同一屋檐下。通常的情况下,是小豆先到家,因为她开在南市场的内衣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所以闭店早。她做好了饭,吃完了,男人才回来。小豆的男人成心气她吧,他不仅不把工作服脱在门外了,而且知道小豆讨厌臭豆腐,竟然买回了一坛,顿顿吃,把家里弄得一股公共厕所的味儿。若是男人比小豆早回家了,他会扒着小豆的窗户,悄悄打量屋子有什么变化。有一天,他发现窗台多了一盆花,是银粉的灯笼花,开得喜气洋洋的。又过了几天,一盆兰草出现了。跟着,月季、米兰和杜鹃,一盆连着一盆地登场,窗台成了花台了。男人明白,这一盆盆花,其实是小豆对付自己的武器。他想缴了这武器,可小豆锁着自己屋子的门。有一天,他正忙着修车,忽然接到一个做家电生意的朋友的电话。朋友吞吞吐吐地提醒他,说小豆老往家电商场旁边的花店跑,一去,就是半个多点儿,别的顾客这时就会吃闭门羹。小豆的男人一听慌神了,因为他爱小豆,已经打算对她妥协了。他让朋友帮自己留意着点,小豆再去,马上给他打电话。有天下午,小豆又去花店了。一刻钟后,她男人接到朋友的电话后火速赶过来,见店门果然反锁着,脸立时就青了。不过他没有砸门,而是哆嗦着手,点了一支烟,候在门外。他抽了四支烟后,花店的门闪烁着开了,小豆抱着一盆半开的紫色鸢尾花走出来。她面色绯红,满眼水色,像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见着自家男人,她吓得手一抖,那盆花落下来,正砸在脚面上。小豆的男人颤着声说:“小豆呀小豆,你跟我,两支烟的工夫就说够了,跟卖花的,四支烟啊。”小豆踮着脚,疼得龇牙咧嘴的,她辩解着:“谁让他身上一股子花香呢,你也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股味儿。”小豆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跟这个卖花的,天天睡在花房里吧!”

小豆的男人冲进花店,揪住那个男人,想暴打他一顿,把恶气出了。可是还没等他出拳,那人已经筛糠了,他觉得对付一摊烂泥是不需武力的,于是撩开裤子,将憋下的一泡尿,痛快地撒到他身上。

小豆对气味的怪癖,从此后就在五羊岭传开了。

离婚后的小豆,非常丧气,她常常到酒馆买醉。她最喜欢去的是德顺饭馆,因为坐在临窗的位置,朝马路对面望去,可以看到德顺疯了的女人。她的身影,在小豆眼里就是一团飘浮在大地的冤魂。小豆想,一定要乐观起来,要不然,与那疯女人做伴儿的,就是自己啦。

德顺的老婆宋翎,是供电所的抄表员。她不漂亮,但因为脾气好,见人总是亲切地打招呼,五羊岭的人都夸她入眼。宋翎的悲剧,是由孩子引起的。她和德顺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六岁时,有一天宋翎做晚饭,扔给他一只花皮球,让他自己在家门外玩耍,等她做好了饭,发现孩子不见了。宋翎和德顺把五羊岭的每一户人家都问到了,也没见着孩子的影儿,于是就去派出所报了案。事后有人回忆,说是那一段五羊岭来了一个戴着蛤蟆镜的外乡人,他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走街串巷的,兜售小孩子玩耍的东西,弹弓呀,小汽车呀,变形金刚呀,橡皮泥呀,彩色风车呀,等等,吸引了一拨一拨的孩子。宋翎的孩子失踪后,这个外乡人和他的面包车也不见了。大家猜测那个人以卖东西为幌子,引诱小孩子,是个人贩子。而宋翎事后也回忆起,她炒菜的时候,确实听到过门口有汽车驶过。但她想孩子学会了躲车,也就没在意。事发后,派出所深入社区调查,见过那辆面包车和那个外乡人的五羊岭人,都说没注意过面包车的牌照号,而那个嫌疑人的脸孔,由于被硕大的蛤蟆镜遮挡了半个脸,只能说出他的嘴唇很薄,下巴有点短。德顺和宋翎为了找孩子,差不多走了大半个中国,家底折腾空了,孩子仍音信杳无。两年以后,他们绝望了,停止奔找。回到五羊岭的宋翎,面容憔悴,精神开始恍惚了。她不吃不睡,不言不语,瘦得走路直打晃,德顺便把工作辞了,白天黑夜地守着她。然而德顺的体贴,并没有使宋翎好转,她开始彻夜坐在院子里,捶着胸,不停地说“闷死我了”。德顺带她上街,她一看见戴蛤蟆镜的人,哪怕是熟人,也会尾随着,叫着“我看你往哪儿跑”。她开始砸家里的东西,骂街上那些与她无冤无仇的路人,德顺明白,宋翎疯了。五羊岭的医院看不了精神病,这样,德顺朝亲戚借了钱,带着宋翎去外地看病。半年后,德顺领回来的宋翎,虽然不狂躁了,但仍然是个不正常的人。除了冬天,她会像冬眠的熊一样,安然窝在家里,春夏秋三季,只要是白天,她绝不肯待在屋子里,一定要到街上,这才称意。她坐在街上的时候,时不时地挠着头,一遍遍地说“闷死我了”。德顺没办法,只能跟着坐在街上。德顺的兄弟姐妹,觉得德顺这么陪着宋翎,也不是个长法,就联手帮他盘了家店,雇了个人,开起了德顺饭馆,维持生计。这样,德顺经营生意时,还可以照应宋翎。德顺对宋翎真是好,早晨把她从家里领出来,总是给她穿得干干净净的。她斜挎的花布包里,装着水,纸巾,小儿书和各色小零食。这样,她渴了,擤鼻涕了,无聊了,馋嘴了,都能在包里及时找到需要的东西。中午和晚上,德顺不管多忙,都要端着饭,越过马路,送到宋翎手中。听到打雷了,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抓起伞,冲出饭馆。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宋翎,一年一年地坐下来,渐渐成了德顺的一块招牌。五羊岭的女人,但凡和自家男人吵嘴了,都抱怨自己没摊上个好男人,说是要是嫁给德顺,当个疯子也值得。然而,宋翎坐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小豆出现了。离婚后的小豆因为常来德顺饭馆,恋上那儿了,于是就把内衣店出兑了,跟德顺开饭馆。她别具一格的凉盘手艺,招来众多的食客,她活泼的身影,让德顺皱了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小豆和德顺好的第二年,德顺饭馆就改头换面了,五羊岭的男人看着小豆的名字上了招牌,都扬眉吐气的,因为他们的女人,再也不能用德顺来教训他们了。而女人们,背地里都为比德顺小十岁的小豆难过,说她为着一个招牌,不明不白地跟着德顺,真是糟践了。

德顺对小豆的爱,小豆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德顺本来爱吸烟,小豆来后,他戒了。为了让饭馆有好空气,德顺不仅在灶房增加了排风扇,还在餐厅的各个角落吊着熏衣草香囊。小豆甚至想,要不给德顺生个孩子吧,只要两个人真心好,名分又算什么呢!可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又让她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宋翎占据着德顺的夜晚啊。而一个女人不拥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

小豆离婚后,前夫有时还会骚扰她,因为他再婚后,过得并不如意。他新找的女人又懒又馋,既不知道收拾家,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十天半个月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是有股馊味,小豆的男人说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抱着棵烂白菜。每每和妻子闹别扭了,他都要喝上一顿酒,然后趔趄着来到小豆饭馆门口,给她打电话,嚷着:“小豆,你把老子害惨了,你他妈的出来一趟呀,给老子闻闻!”小豆伸长脖子,扫一眼窗外,冲他吼着:“我又不是妓女,你想闻就闻!”德顺一听小豆这样跟人说话,就知道是她前夫打来的。一般的情况下,他会敲敲马勺,不说什么。只是有一次,饭馆没有外人,小豆的前夫又打电话来纠缠的时候,德顺对他起了怜悯,对小豆说:“要不出去,给他闻闻吧!”小豆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不是自己的东西,才舍得往出撇呀——”说得德顺一阵脸红,再不敢在情感的事上做大度了。

有一天,夕阳把玻璃窗映成了一张张金箔纸的时候,小豆端着一盘盐水煮毛豆,给客人上菜。忽然,她听到背后“咣嚓”一声巨响,跟着是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她回头一望,原来一个喝多了酒的食客,在付账离开之际,撞上了立在入门处墙角的穿衣镜。这个食客小豆在五羊岭没有见过,他四十来岁,背一只旅行包。穿衣镜四分五裂了,他不过额头擦破了点皮而已。德顺听到响动,从灶房出来,刚要埋怨食客不小心,跟在他身后的金霞,突然蹿上那人的肩头,将他的脸,挠出一道道血痕。猫的突然袭击,让德顺不好再说食客了,他甚至担心,这个人反过来会讹他,于是连连摆手,说着没事,示意他走。偏偏闯了祸的食客酒醒了大半,而且又是个实心眼的人,他没有逃之夭夭,而是诚恳地对德顺说,你家的水晶皮冻和麻油豆腐做得实在太好吃了,不然自己就不会贪杯了。他说马上要赶火车回家,兜里的钱只够买车票的,赔偿不起穿衣镜了,他愿意以物抵物。说着,拉开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一包黑木耳,一个簇新的保温杯以及一只万花筒(当地人习惯叫它花啦棒),丢在桌子上。就在德顺和小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时候,那人已经出了饭馆,朝火车站去了。

伫立在墙角的立式穿衣镜,是小豆千挑万选买来的。它有半人多高,镜框是胡桃木的,镶嵌着云字卷,好像镜子这张鹅蛋脸,顶着一头飘逸的卷发。德顺和小豆,管它叫鸳鸯镜。因为镜面的底部,描画着一对在荷花池中戏水的鸳鸯。不光小豆和食客们喜欢鸳鸯镜,进出饭馆的时候爱在它面前停顿一下,照照自己,花猫金霞对它也是喜爱的。金霞每天都要在镜子前仰起脖子,翘着尾巴,照上个三回五回的。有的时候,它还伸出爪子,去扑镜中的鸳鸯。食客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啧啧称奇,说是从没见过爱照镜子的猫。看来民间流传着的,猫是由姑娘的魂儿变成的说法,千真万确啊。

陌生人赔偿的那点东西,当然不够买一块鸳鸯镜的。黑木耳饭馆正用得着,保温杯呢,德顺打算冬天用它沏乌龙茶。唯独那个万花筒,派不上用场,德顺说等着送给哪个小孩子算了。小豆说,送给别人,还不如送给宋翎呢。看花啦棒,总比她看小儿书有意思吧。德顺想想也是,一个疯子,心思跟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一样,拿给宋翎玩,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抓起万花筒,出了饭馆。等德顺送完了回来,小豆有些懊恼地说:“咳,我该先看看的,多少年没玩它了,还有些想得慌呢。”

德顺说:“不过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瞧着美,可全都是虚的。哄骗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看头。”

小豆说:“实的东西没有好看的,看看虚的也满足啊。”

德顺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店里没了镜子,小豆不习惯,那些熟客不习惯,金霞也是不习惯的。金霞蜷缩在鸳鸯镜待过的角落,心事重重的,连灶房的老鼠也不管了。小豆赶紧去百货公司,又买了一块穿衣镜回来。这面镜子跟原来的一样,也是椭圆形的,镜子由云字卷的胡桃木镶嵌着,不同的是底部的图案,不是鸳鸯荷花的,而是牡丹蝴蝶的。小豆还想买鸳鸯镜的,可是卖镜子的告诉她,那种图案的镜子当年只进了两块,都卖出去了。小豆不死心,她把五羊岭卖镜子的商铺走了个遍,也没寻到想要的,于是折回百货公司,不得已买下牡丹蝴蝶的。她想蝴蝶也不差,它们跟鸳鸯一样,爱成双成对地飞呀。

小豆很快适应了新镜子,可是金霞却不。镜子刚搬进饭馆的时候,它两眼放光,可是待包装纸盒被褪下,镜子露出真容时,它沮丧万分,尾巴拖到地上,失望地离开了。初始小豆以为镜子有瑕疵,把它照变形了,令它不快,于是她站在镜前,前后左右地变换角度,把自己照了好几十遍,也没发现这镜子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小豆想,金霞大概是不喜欢牡丹蝴蝶,还恋着鸳鸯镜吧。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小豆捉来金霞,抱它到镜子前,抬起它的一只爪子,触着牡丹蝴蝶。金霞果然缩着头,挣扎着,奋力抽回爪子,哀哀地叫起来。小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猫说:“五羊岭的人都说我怪,比起你来,我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小豆饭馆的旁边,是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金霞就是小豆从那儿抱回来的。买彩票的人,若是久买不中,又沉迷进去了,一个个看上去都很怪诞。武生就是这样。武生在北市场有个卖肉的摊床,虽说赚不上大钱,但手头仍是宽裕的。他梦想着一夜暴富,每天早早收了摊儿,便叼着烟踅进彩站。他盯住了双色球玩法,说是一旦中一注,扣除税,还净剩四百万呢!那样,他就不用站在乱哄哄的市场,两手油污地给人割肉了。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手机号码、营业执照的批准文号、房产证号码、医疗保险单号码、家里的门牌号,组合起来,编了六注彩票,期期跟,几年下来,五元十元的五、六等奖拿过不少次,四等奖呢,只中过两回,三等奖连边都没沾过,更别提大奖了。武生越是不中奖,投的注越大。除了固定跟的那几注,他每期还要临时编号,再打个三四注。他选择号码的方式常常变换,有时怀揣一副扑克牌,随意抽取;有时夹着一本书,闭着眼,突然翻开一页,以页码为赌注;还有的时候,从钱夹中把纸票拿出来,一张张地浏览上面的号码,用出现概率高的数字下注。这样博取的号码,在没开奖前,在他眼里都是美丽的蝌蚪,他期待它们在摇奖的过程中,刹那间变成肥硕的大鱼。然而,开奖号码出来后,他的希望总是落空,那些蝌蚪一个不落地游走了,他守望的那段河流,仍是荒凉的。这些年,武生因为打彩票,赔了一万多块,气得他老婆骂他猪脑袋,说是应该把他的头割下来,放肉摊上卖了。武生也不恼,他照旧风雨不误地与彩票博弈。有的时候,他编不出号码了,情急之下,会突然冲出彩站,站在街边,求助于过往车辆,看它们的牌照号码是否能给自己带来幸运。不过这些举动,比起他抱着猫来打彩票,都算不得离谱了。三年前,武生听说,南方的一个彩民,之所以中了五百万元大奖,是因为他打彩票时,一只猫意外地跳到键盘上,弹跳之间,它的爪子竟鬼使神差打出一组双色球号码,而这组号码,最终成了大赢家。武生想,看来猫的灵性比人高啊,于是赶紧从早市买来一只。这只猫以白色为主,脊背和肚腹各有两块不规则的黄花,金灿灿的。在武生眼里,这四块黄花,就是四块沉甸甸的金砖啊。他抱着这只花猫,满怀希望地来投注,成为彩站的一景。花猫一被放在键盘上,就会惊恐地喵喵叫起来,要跳下来,而武生是不能让它逃走的,他把它五花大绑着,然后提起绳子,让花猫的身子悬起来,爪子触着键盘,在围观的彩民的阵阵笑声中,键盘上方的荧光屏上,一行行数字奇迹般地闪烁出来。然而这样的数字,并没有给武生带来吉祥。武生很恼火,他想自己用绳子提着猫,那些数字非猫力所为,所以才不灵,于是就去计算机配件商店,专门买了一个键盘,放在家里,让它每天练习。猫一旦逃离键盘,他就捉住它鞭打。有一日黄昏,小豆正做着菜,突然觉得身下一热,原来月事来了,而她没有备卫生巾,于是十万火急地去斜对面的超市去买。等她返回的时候,忽然听到彩站传来一阵谩骂声和猫的惨叫。小豆诧异,她推开门,见武生正倒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将它陀螺似的旋转着,声言要抡死它。原来,猫不情愿地上了键盘后,一哆嗦,撒下尿来,惹得彩站的主人不高兴了,说是晦气。武生面子过不去,便惩罚猫。小豆早听德顺说过,卖肉的武生最近总是抱着只猫来打彩票,但她不知道这猫会受这等虐待。小豆火了,她呵斥武生,说是他再不住手,就踢碎他的卵子。武生被彩票煎熬得正处于水深火热中,有人跟他叫板,他乐得应战,他撒开猫,无赖似的叉开腿,耸着腰,说:“你踢呀,反正我也有儿子了!你踢出我的球来,我刚好用它摇号!”小豆气得牙根痒,飞起一脚,把武生踢得捂着裤裆,嘶嘶叫着,疼得直转圈。武生恼了,他叫着:“你他妈的真想踢出老子的球啊?”扑向小豆,将她打倒在地。小豆那天恰好穿着一条不抗染的白色裤子,与武生的这番打斗,使她的经血汹涌而出,裤腿被泅得一片血红。武生不明就里,以为小豆怀了德顺的孩子,自己把她给打流产了,因为他老婆头胎流产时,就是这番情形,吓得脸都白了。五羊岭的人谁不知道,德顺和宋翎的孩子失踪多年,德顺盼孩子,就像北极的人盼春天。武生以为闯下大祸,忍着痛叉开腿,对小豆说:“唉,我是男人,该让着你的。你踢吧,把我的两个球都踢出来,给你当乒乓球使!”一直袖手观战的几个彩民,闻听此言,都笑了。小豆也微微一笑,说:“我一打乒乓,球就飞,你还是留着吧。”她指着在墙角瑟缩成一团的花猫说:“它跟着你这么受罪,不如送我算了。”武生其实已经想放弃这只猫了,因为它踩出的号码,与中出的号码总是南辕北辙,已在彩民中落下笑柄,于是点了点头。小豆站起来,抱起这只猫的时候,武生悻悻地说:“我买它,花了一百二十块,真是瞎了眼呀。”小豆瞟了武生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二百五十元,扔给他,什么也没说,走了。从此后,卖肉的武生,落下个“二百五”的绰号。

开饭馆的人家,大都养着猫,因为老鼠最恋的人间场所,一个是粮仓,一个就是灶房了。德顺开始时不愿意养猫,有个荒唐的理由,宋翎是属鼠的。说是宋翎已经够不幸了,不能让她更不幸。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曾让小豆生出醋意。德顺在饭馆的灶房里,下了无数鼠夹子。有一次,小豆误踩了鼠夹子,脚趾差点被打折了,疼得她呜呜直哭,德顺这才破了规矩,抱来一只黑猫。不过黑猫只待了半年,就被他们送人了。因为它捉了老鼠后,总是得意洋洋地叼到大庭广众之下,炫耀够了,才拖到角落里,把它消灭掉,令人作呕。金霞来之前,正是灶房的老鼠闹得欢的时候。可是德顺望了一眼小豆抱回的猫,就对它产生了不信任感。它肮脏,孱弱,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像两只前爪已踏到了阴间,空留两只后爪在阳间苦苦挣扎。德顺戏谑说,这样的猫见了个头大的老鼠,反倒会被老鼠吓掉魂儿的。德顺对花猫嗤之以鼻的态度,令小豆不快。不过她没和德顺争辩,而是悉心照料花猫,每天给它洗澡,使它的毛发变得蓬松洁净。在饮食上,也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做给它。一周后,这只猫果然精神抖擞了。它身上的黄花,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明丽,看上去就像金色的霞光,小豆便叫它金霞。金霞恢复元气后,入主灶房,三天过后,灶房里便不闻鼠声,德顺大悦,说小豆这二百五十块花得值。而金霞不吃肉的怪癖,是德顺发现的。为了犒劳它,德顺常常在切酱牛肉和白斩鸡的时候,赏它一块,可金霞对它们不闻不碰的。鱼呢,也是有选择地吃。相反,别的猫不感兴趣的水果和牛奶,它却大为青睐。德顺从没见过这么嘴刁的猫,买肉的时候,还特意问武生,那猫原来也那么挑食吗?武生没有好气地说:“一只贱猫,在我家能让它填饱肚子,就不错啦!”德顺长叹一声,只能认为小豆抱回的猫,脾性也渐渐随了她。

新镜子来了后,金霞虽然又回到灶房了,但它捉老鼠的本领大不如从前,十扑九空,好像鸳鸯镜碎了,它的看家本领也丢了。它不爱照镜子,也不爱吃食儿了,肚子塌下来,客人唤它时,毫无反应。小豆心疼它,去礼品店买了一对瓷鸳鸯,摆到窗台上。可是金霞对这样的鸳鸯,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便兴味索然地离开了。看来,它迷恋的是镜中的鸳鸯啊。小豆无奈,只能求助于曾卖过鸳鸯镜的人,让他想办法联系厂家,再进一个。卖镜子的帮她打过电话,遗憾地回话,这款镜子厂家已不生产了。

金霞无精打采的,小豆也跟着无精打采的。相反,宋翎倒是阳气回转,她呆滞的眼神,渐渐有光彩了,这让小豆很害怕。因为宋翎身上的每一处光明,对身份处于暗处的她,都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以往宋翎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过晚饭,天色暗淡了,她就会来到饭馆,径直推开灶房的门,坐在德顺专为她准备的矮板凳上,看他忙活。有的时候,饭馆生意太好了,九十点钟还有客人来,宋翎就会打起瞌睡。现在呢,即使饭馆打烊晚,宋翎也不犯困了,她手里握着万花筒,忽而顺时针,忽而逆时针地旋转着,看得兴味盎然。以往她爱说“闷死我了”,现在她爱说“真开眼呀”,说这话时,她耸着肩,好像被美给惊着了。以往她对小豆的存在是漠视的,现在她放下万花筒的间隙,若是小豆进灶房端德顺做好的菜,她就直起腰来,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看,看得小豆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德顺亲密地说笑了。小豆见宋翎一天比一天精神,便悄悄对德顺说,那个花啦棒,可能治好了她的疯病。德顺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可能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有一天,小豆朝宋翎要万花筒,说是想看看里面有多少种图案。宋翎扫了一眼小豆,藏宝似的,把万花筒塞进袖筒里。德顺见状,对小豆说:“你真想看,明天我给你买个新的!”小豆说:“我就想看她看的这个!”德顺有点火了,说:“你跟一个疯子,争什么呀!”

小豆哭了,宋翎也哭了。小豆哭出了声,宋翎则是无声地哭。德顺一时不知道该去哄哪个。小豆的哭德顺不怕,宋翎的哭却让他胆寒,她疯了以后,是第一次哭。小豆哭完,接着干活去了,宋翎哭完,微微叹了口气,从袖筒里取出万花筒,放到眼皮底下,又觑着眼领略那个世界的姹紫嫣红了。德顺听着万花筒哗啦哗啦的旋转声,就像一个逃犯听到了警铃声,心惊肉跳的。

金霞瘦得皮包骨头了。它身上的黄花失去了光泽,看上去像是丧葬铺子门前摆的黄表纸,黯淡陈旧。小豆见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思谋它的去处了,是埋在树下好呢,还是花丛下?从它不喜欢牡丹蝴蝶镜来看,她想还是埋在树下好。树呢,应该是河畔的,那样,它还有机会看见水中的鸳鸯。就在小豆以为金霞快入土的时候,德顺想出了个主意,让小豆去百货公司,问一下卖镜子的,既然鸳鸯镜卖出了两块,另一块被谁买走了?如果店员记得,他们就用新买的镜子,去换鸳鸯镜。如果人家不换,就多给点钱。小豆说:“买鸳鸯镜的,一般都是新结婚的,谁舍得换哪。”德顺说:“鸳鸯镜是旧的,咱送的镜子是新的,新的总比旧的强呀。”小豆说:“人都是恋旧的,旧物亲啊。新的再亮堂,不是自己的,人家未必愿意换。”德顺从小豆的话中又听出了弦外之音,这让他很泄气。他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而小豆是把锋利的刀,随时随地,自己都会遭受被切割的痛苦。小豆见德顺拧着眉,心软了,她开玩笑说:“只怕我打听到了人,去人家一看,那块鸳鸯镜也碎了,白惦记一场。”德顺吁了一口气,温柔地看着小豆,说:“哪能那么倒霉呢。”

趁着早晨客人不多,小豆去了百货公司。一问,还真打听出来了。买另一块鸳鸯镜的,是四方水果铺的林茂生。他的店铺跟小豆饭馆就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过百米,中间隔着福利彩票投注站、晶晶洗头房和远足鞋铺。林茂生比小豆小个三五岁吧,团脸,疏眉,塌鼻子,半大不大的眼睛,性情温和,人缘不错,因小儿麻痹而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他的老婆李秀,是五羊岭镇政府的出纳员。虽然她工作不错,但因为年幼时冻掉了一只耳朵,又满脸雀斑,终日洗不净脸的样子,没沾到女人的风光,所以在爱情上一路坎坷,见一个吹一个,最终是林茂生娶了她。李秀下了班,会骑着自行车来铺子帮丈夫打理生意。她喜欢斜挎着一个小巧的筒形红皮兜,里面插着一只长条形算盘。算盘黑框白珠,半截闷在兜里,另半截却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五羊岭那些无业的女人,都不喜欢李秀,说是她故意把算盘露着,是炫耀有份好工作。小豆平素是不进四方水果铺的,只要买水果,都是德顺去。有一次,德顺忙得脱不开身,客人又非要菠萝果盘,德顺便打发小豆去买。小豆要出门时,德顺一再从灶房探出头嘱咐,别去四方水果铺,让她过马路,到拐角的洪婆婆那里买。小豆说,何苦舍近求远呢?德顺说,四方水果铺的水果成色不好。小豆也没多想,听了德顺的,到洪婆婆的水果店去了。回来的路上,心中起了疑,因为在她印象中,德顺从林茂生那里买回的水果,品相都不错的呀。再说了,真的不好的话,为什么你能去那儿买,我就去不得呢?小豆疑惑着进了四方水果铺,发现那里的水果确实比洪婆婆店里的好多了,而且铺子的水果气味也正,不像别的水果店,往往弥散着烂水果的气息。那股好水果的混合甜香气,让人直想坐上一刻。小豆抽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水果气息的时候,蓦然明白,德顺是怕她被水果铺的好味儿给迷住,而再犯当年与花店主人那样的事呀。小豆觉得德顺不信任她,赌气地在林茂生那里买了一篮子水果,心想吃不了烂掉才好,气呼呼地提着果篮回饭馆。等到她进了灶房,见德顺那么忙,还没忘了为她沏杯菊花茶,也就不忍心发脾气了。她想德顺不愿意让她去林茂生的水果铺,也是太在意她的表现。打那儿起,她就不进四方水果铺了。

但这一次,小豆不能不进了。

知道另一块鸳鸯镜在林茂生那里,小豆从百货公司出来,没有回饭馆,直奔水果铺了。她在过街的时候,注意到宋翎不在。小豆诧异,以往她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这会儿去了哪儿呢?她走到远足鞋铺门口时,恰好碰见前夫出来。他手中提着一个鞋盒,见着小豆,像是被水呛着了,连咳了几声,说:“你和德顺的阴谋,要破灭了!”小豆说:“我们有什么阴谋?”前夫啐了一口痰,挥手指着马路对面宋翎常坐的地方说:“你们让个疯子,见天地坐在那儿,不就是巴望着她发疯时,往马路上跑,让汽车一家伙给撞死,你们好早点成亲吗?”小豆恼了,说:“德顺没有我时,疯子就坐在那儿了,这一左一右的人又不是瞎子,谁不知道?”前夫说:“你别狡辩了,没有你,人家的疯病早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了你,人家该好也好了!我听见她跟卖冰棍的打听你,问你是谁的老婆呢。”

林茂生见小豆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向她推荐草莓,说是今晨果农刚摘的,来时还挂着露珠,新鲜着呢。小豆连忙说明来意。林茂生听了,说他结婚时,确实买了一块鸳鸯荷花镜,放在卧室里。老婆很喜欢这面镜子。至于能不能换,他做不了主。等老婆晚上下班时,让小豆再来听回话。小豆谢过他,临走买了一斤草莓。她刚出了水果铺,就见宋翎从饭馆出来了。她仍然背着花布兜,不过不像以前那样斜挎着,而是自然地搭在左肩上,右手提着万花筒。她走起路来也不像以前那样飘飘摇摇,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的了。

小豆见了德顺,发现他神色慌张,而且在朝一个顾客要烟抽,就知宋翎和他之间发生了正常的谈话。只有突然正常起来的谈话,才会让他变得不正常。果然,德顺悄悄对小豆说,宋翎来了,突然朝他要五百块钱,说是急用。她疯了以后,这是第一次要钱。问她要钱干什么,她只说再过三天就知道了。小豆没有把前夫告诉她的话说给德顺,她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一颗连着一颗地吃草莓,把嘴唇吃鲜艳了,心却越来越黯淡了。德顺说:“怎么不洗洗就吃?”小豆长长地叹了口气,凄凉地看着德顺,说:“露水早把它们洗过了。”

这天的生意,虽说依旧同天气一样火热着,可是小豆和德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宋翎离开饭馆后,就不见了。他们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马路对面。然而直到傍晚,小豆去四方水果铺时,宋翎才出现。

小豆刚推开水果铺的门,李秀就笑吟吟地迎过来说:“茂生都跟我说了,我很感动,你对一只猫都那么上心。可是那块镜子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不能跟你换,我也喜欢鸳鸯。”小豆颤着声说:“可是这样下去,猫恐怕就没命了。”李秀见小豆快急哭了,说:“要不,你把猫送给我们养吧。”小豆怔了一下,虽说她舍不得金霞,但是为了保它的命,不舍也得舍了。小豆道着谢,点头同意了。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金霞时,希望能得到允许,前去探望。李秀扫了一眼小豆,拈起一串葡萄,把其中一粒有些蔫软的摘下,扔到垃圾桶里,说:“我们家其实也不需要猫的,多一只猫跟多一口人一样嘛,还得伺候着。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小豆一听这话,连忙说只要金霞过得好,她永远不见它也可以。李秀这才眉头舒展了。

当晚,金霞就被李秀抱走了。小豆失去孩子似的,哭了一场。德顺劝她,为那只猫不值得,因为它恋着的不是主人,而是鸳鸯,何苦为这样自私的猫落泪呢。两天后,李秀下班路过小豆饭馆时,特意进来相告,金霞见了鸳鸯镜,果然活泛起来了。无论黑天白天,都不离鸳鸯镜左右。小豆长吁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得小心着镜子,千万别打碎了。”李秀有点不高兴了,说:“那镜子,不光是猫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怎么会打呢!”

这天早晨,九点刚过,小豆和德顺正在灶房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工作,忽然听见饭馆外面一阵叮当叮当的响声。出去一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站在地上扶着梯子,一个攀在梯子上,正拿着锤子,卸饭馆的牌匾。德顺火了,骂:“烂手的东西,你们哪来的?凭什么摘我家的招牌!”梯子上的男人回答:“俺们是松树乡的。”而站在地上的男人回了一下头,指着坐在马路对面的宋翎说:“那女人让我们换的,她说是这饭馆的老板娘啊。”德顺气得哆嗦着嘴唇,呵斥道:“给我停下!”

三轮车上放置着一块新牌匾,小豆走过去,撕开覆在上面的包装纸,四个金光灿灿的字跳了出来,刺得她眼疼。那块匾与原来的大小一致,质地与颜色也一样,只不过烫的金字,把“小豆”二字,换成了“德翎”。小豆当然明白,“德”和“翎”组合的含义。宋翎是怕在五羊岭做这块牌匾会走漏风声,这才到距五羊岭十二里的松树乡订制的啊。难怪她朝德顺要五百块钱呢。

虽然是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可小豆却有落入深渊的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她对德顺说:“迟早要换回去的,换了吧。”

德顺和小豆,生离死别似的,满含着热泪,彼此深情而凄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宋翎身上。恰好那一刻往来的车辆多,宋翎的身影若隐若现着。车流背后的她,看上去就像她手中握着的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那一瞬间,小豆是多么憎恨那个撞碎了鸳鸯镜的醉客啊。

德翎饭馆的牌匾一挂上去,就吸引了过路的五羊岭人。喜爱饭馆吃食的,都担心地问,小豆不在馆子里做凉盘了?德顺心烦意乱地回答:“怎么不做,招牌换了,人又没换。”

德翎饭馆的招牌挂好后,宋翎就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她昂首挺胸站在饭馆门前,仔细看了看新招牌,露出满意的微笑。挂招牌的人问宋翎,旧招牌怎么处理?宋翎说:“白送给你们吧,回去用它晒个干菜或者做个猪栏门,都行。”

小豆知道是告别的时候了,她率先走进饭馆,收拾自己的东西。德顺跟进去,站在小豆背后,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抽泣着。小豆怜爱地回手拍了拍德顺的腰,颤着声说:“不跟我在一起了,也别忘了常洗澡。”德顺咆哮着:“我要把烟捡起来,一天抽五包,把自己熏死!”

宋翎进来了,她白了一眼依依不舍的德顺和小豆,什么也没说,进了灶房。很快,那里传出了嚓嚓的切菜声。

五羊岭人在这个炎热的日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先前宋翎坐着的那个地方,坐着小豆了。小豆仍然穿着裹臀的黑色七分裤,黑色皮凉鞋,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真丝短袖衫。她大概嫌自己穿得太素气了吧,从随身的化妆袋里取出一瓶指甲油,涂完了手指甲,又涂脚趾甲。涂完,她把指甲油放回包里,起身甩了甩手,又踢了踢腿,飘摇着走了。小豆行走的时候,她手足间的蔻丹,在艳阳下,如花闪烁。

半个月后,一个阴雨的日子,五羊岭发生了一件大事。县公安局的人,带来一个从大连被遣送回来的少年,说他刚出少管所不久,多年前曾被人贩子卖给黑道上的人,训练成了贼。从这少年的经历看,他可能是德顺和宋翎失踪多年的孩子,让他们去城里做个亲子鉴定。那个少年有一米七,非常瘦,脸上长满了癣。他打扮得怪诞,半长不长的头发染成金黄,光着膀子穿红黄条的马甲,咖啡色的牛仔裤满是窟窿。鞋子并不是成双成对的,一只是黑色的布鞋,另一条则是蓝色的球鞋,左手腕吊着颗绿色绒线球,右手戴着一只铜手链,简直像马戏团里溜出来的小丑。他一进馆子就歪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先是骂天不开晴,搞得他一路上没个好心情,接着朝德顺要烟抽。德顺见少年这般做派和模样,就说无论是相貌还是脾性,都不随自己,肯定是搞错了。而宋翎则说不用做鉴定,就能认出这是她的骨肉。说完那话,宋翎跑到灶房哭了。不久,化验结果出来,这孩子是宋翎的千真万确,令人震惊的是德顺与这少年在遗传基因上,竟然水火不容,没有任何的联系。也就是说,这个突然归来的少年,确实是多年前他们失踪了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从那个时候起,就不是德顺的。至于他是谁的,宋翎却不肯说。盛怒之下的德顺,砸碎了宋翎奉若神明的万花筒,那里飞溅而出的玻璃碴,扎瞎了德顺的左眼。

德顺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即刻离婚。五羊岭的人都说,德顺太爱小豆了,不忍拖累她,所以才不离的。德顺从此后不再管饭馆的生意了,他整日叼着烟,举着个半导体,趿拉着拖鞋,在街上闲逛。不是去棋牌室,就是泡茶馆,再不就是去洗头房。他两天不洗头,就说头昏。他逛的时候,宋翎的儿子也逛。德顺逛是掏自己的钱解闷,而那个少年的逛,是掏别人的腰包挥霍。没出一个月,他就因为偷东西而被抓走,再度进了城里的少管所。

小豆饭馆变成德翎饭馆后,生意一落千丈。那些怀念小豆厨艺的人,见了她都说,你什么时候自己开个馆子吧,怪想那凉盘的。小豆只是淡淡一笑,说,快秋天了,要开也得等明年夏天了。

初秋的一个下午,德顺走进晶晶洗头房,刚淋湿了头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惊天动地的骂声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德顺听着哭声耳熟,连忙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去。只见四方水果铺的门前,李秀正抓着她平素插在红皮兜里的那个黑框白珠的算盘,一边扑打着小豆,一边声嘶力竭地骂着:“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女人,开花店的汉子你偷,开水果铺的汉子你也偷!难道五羊岭这些气味儿好的店铺的男人,你要偷个遍不成!”小豆怀中抱着已无气息的金霞,哭得抢天呼地的。原来,小豆想金霞了,跟李秀说了两次,遭到拒绝后,便找到林茂生,希望他能跟李秀通融一下。没想到林茂生痛快地答应她,说是可以把金霞偷偷抱到水果铺,并跟她约好了时间。结果小豆一进铺子,林茂生就把门反锁了,将她抱住。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一直觉得亏,始终惦记着有姿色的女人,这下总算盼来个机会。说来也巧,李秀这个下午刚好去信用社办事,路过自家铺子,发现百叶窗闭合着,觉得奇怪,于是就给林茂生打电话,问他做什么呢。林茂生不知李秀就在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说在铺子里卖水果呢。李秀听他撒谎,便知道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她对林茂生说:“马上给我开门!”就这样,还想多缠绵一刻的林茂生匆匆穿上裤子,把门打开。他做出无辜的样子,说是小豆喜欢他身上的果味儿,以看猫的名义,勾引了他。气疯了的李秀捉过金霞,活活把它掐死,扔到门外,当小豆冲出门抱起金霞号哭的时候,她又追出来打小豆。德顺眼见着小豆的额头被打青了,唇角流出血来,可她却一点都没有反抗。围观者越来越多,那个算盘很快被打散花了,白色算珠如晶莹的水滴一样四溅着。小豆哀怨地抬起头来的一刻,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发现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她没有料到,德顺瞎了的那只眼睛,竟还能流泪。原载《钟山》2010年第2期

点评迟子建的作品充满了灵性和传奇,这部小说延续了其一贯的风格。作品围绕小镇上的三个小人物德顺、宋翎和小豆展开。德顺和宋翎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但他们的平静生活被儿子的突然失踪打破了,儿子的失踪让宋翎疯了,为了照顾疯了的宋翎,德顺开了一家饭馆,一边维持生计一边照顾宋翎。小豆在经历一段不和谐的婚姻之后偶然来到了德顺的饭馆,并因为喜欢上德顺而辞掉工作成为德顺饭馆实际的老板娘,德顺饭馆也改名为小豆饭馆,小豆虽不是德顺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也接受了这样一段纠结、不合伦理的感情。日子在指缝间流淌,就在小豆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的时候,三人之间的平衡被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而三角恋情的三位主角的位置也发生了颠覆性的巨变。一位来饭馆就餐的顾客偶然打碎了饭馆里的穿衣镜,由于身上所带现金不多,只好将一只万花筒赔付给德顺,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得来的万花筒却奇迹般治好了宋翎的疯病,而且失踪多年的儿子也奇迹般回来了,这一切都让小豆不得不离开深爱的德顺。感情的失意让小豆像一朵花一样迅速地枯萎了,她坐在了宋翎患病时常坐的马路边,宋翎则恢复正常回到了德顺饭馆并把饭馆的名字改成了德翎饭馆,她和宋翎的命运发生了对调,失去了小豆的德顺也丢了魂似的没有了往昔的风采,整天流连于洗头房,而那份儿子的DNA鉴定则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几个原本鲜活的生命最终全都黯然收场。(崔庆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