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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02: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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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品田

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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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有功——文化哲学视野中的手工劳动

动手有功——文化哲学视野中的手工劳动试读:

自序

在以工业化为发展方式、以物质财富和经济利益增长为发展诉求的现代化进程中,人类赖以安身立命的传统生活世界不断瓦解,全球性的自然危机和社会危机空前爆发。这一切促使世人反思现代文化,以文化批判和文化建构的方式推动人类整体性发展实践,不断探寻超越现代发展模式、走向可持续发展的途径。这种伴随现代化进程而涌现的新的价值追求,在思想层面构成充满张力的文化哲学视野。人们透过这个视野直面现实文化实践,以期重建文化整体性,弥合破碎的生活世界。

深入来看,生活世界的破碎,反映了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整体瓦解。对于人的生存状况而言,文化整体性的丧失是一种根基性破坏。这使得人之为人的“文化活动”,也即卡西尔所谓的“符号活动”,无法现实地呈现其活动的统一性,无法通过这种统一性活动赋予现实世界以真正的意义,因此人们难以通过符号化的意义世界来表明其为人的现实存在。由于“意义”的缺失或失范,人的创造“符号形式”的活动成为徒具“形式”的空洞、抽象的活动,而作为符号活动“产品”的现代文化,其所折射的则是“不完整的人”,是人的分裂性的存在。

寻思起来, 人类文明发展的现代化过程根本地体现了资本主义的扩张意志。自然科学、工业技术和市场经济促进了切合资本主义价值取向和利益诉求的现代性价值整合,由此交织成体现和反映资本主义要求的现代文化价值体系。这个异化的价值体系的崛起,翻天覆地带来了全球性的自然危机和社会危机。这种破坏性的“现代化”,被理性主义解释为重新整饬世界的“合理化过程”,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理性主义的解释掩饰了资本主义整饬世界的利欲之图,轻率地把引发的生存危机作为福祉追求的必然代价。这种解释,如同为了快感而要求人们接受海洛因,何其荒唐。可是,但见现实中精英们殚精竭虑地问计于“现代化”,而不曾有所置疑或否定,便知现代性价值的“海洛因”已让这个世界沉迷到何等程度。

一定的物质文明关系着一定的生产方式,而一定的文化形态同样关系着一定的产生方式。今天,要想根本地扭转文明发展方向,重建文化整体性,弥合破碎的生活世界,摆脱生态危机困境,就需要回到“文化产生方式”的基础层面来思考问题,着力在“生产方式”上展开人类整体性发展实践的探索。

不言而喻,资本主义性质的现代文化价值体系得到了工业生产力的证明性支持,它和这种现实力量之间有着天然的联姻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任何出于现代化“内部”的文化批判和文化建构,要么从参与现实文化实践的思想力量退化为抽象的思辨,要么被现代化的规定性扭转到有利于现代文化价值取向的方向。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哲人,因此对变革世界的前景表示出了悲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的导言中坦言:“《单向度的人》将始终在两种矛盾的假设之间摇摆不定:(1)对可以预见的未来来说,发达工业社会能够遏制质变;(2)存在着能够打破这种遏制并推翻这一社会的力量和趋势。我并不认为能够作出一个明确的回答。……第一种趋势是主要的,并且任何可能存在的推翻这一趋势的先决条件都正被用来阻止它。”尽管马尔库塞努力作出两种矛盾的假设,但他于发达工业社会所实际看到的,却只有遏制质变的那一面。这不是假设,而是否定假设的现实:无论文化哲学的旗帜一路上集结了多少雄赳赳、气昂昂的理论讨伐,都丝毫奈何不了工业生产力置若罔闻、器宇轩昂地推动现代化高歌猛进。在发达工业社会,强大的工业生产力已从社会生产力层面很大程度地消除了产生批判力量和趋势的先决条件。作为先决条件而被消除的是抵牾于自然科学、工业技术和市场经济价值取向的手工劳动,如此也为工业生产力的发展和工业社会的发达清除了障碍。

在文化哲学领域,生产力问题似乎不如生产关系问题更受重视,人们往往将其归入人文色彩偏弱的技术学范畴。这种观念显然受制于工业社会意识形态,因为科学主义、物质主义和经济主义并不在乎生产力的丰满性。它们顺应资本主义价值取向,希望人们在生产主体与生产客体的关系中,只是看到生产力显示于技术、物力和效率方面的客体性,而忽略这种客体性对主体性的消极影响,从而使得生产力认识能够凸显其本质的中立性。现实中,这种中立观非常普遍,可谓工业社会意识形态最深入人心的一种思想影响。基于先入为主的中立性价值判断,工业生产力凭借其技术合理性、高强的物质力量和生产效率,而被所有的现代意识形态视为实现其发展目标所必须采用的先进生产力。显然,将工业生产方式取代手工及手工生产方式的生产力革命,定性为纯粹的技术学问题或技术本身的进化实践,于工业社会意识形态基础的强化非常有利。当然,这种定性或许也是“工业阴谋”的一部分。无论怎样,但凡接受了这样的定性认识,那么这种生产力革命就不仅具有遵循自然法则的科学性,而且随之展开的一切也都顺理成章地具有合理性。技术中立性的普遍观点和生产实践中的强大物质功效,将人们对工业生产力的信任发酵成流行天下的工业迷信。而透入社会心理的工业迷信,则更加强化了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和工业生产力主导世界变革的决定性。弥漫世界的工业迷信让世人如此执迷不悟地崇信“科技万能”,以至尽管那些先进再先进的工业技术方案一再地让改变世界的愿望落入“技术循环”的陷阱,但世人依然对诉诸技术进步的“终极解决”深信不疑。

由此而言,文化哲学的批判之矛不能不指向生产力方面,其建构之盾也不能不作生产力的探寻。马尔库塞曾经质疑过技术的“中立性”,这显示了文化哲学切中工业社会意识形态肯綮的批判性。然而,遗憾的是,这种批判性并没有导向生产力的新选择。事实上,忽视生产力选择的实践向度,是文化哲学之所以找不到理论与实践、思想与行动相统一的基础,不能根本摆脱工业社会意识形态阴霾的问题所在。手工和手工生产方式的衰落,使工业生产力在现代社会实践体系中一枝独秀。为此,以发达工业社会为土壤的文化哲学,其视野中除了工业生产力还是工业生产力,以至于再焦虑也难以超越现代化历史所构建的整体性,摆脱技术进步的思维定势,真正地直面生活世界的现实,去发见和发掘蕴藏其中的各种变革可能性。因为忽视了对生产力革命本身的批判,文化批判也就只能陷于现代化的“内部”,在生产主体与生产客体的关系中,无可奈何地看到客体方面对主体方面的征服,并为人们满足于工业生产力所带来的物质的“丰盛”而不再存有超越现实的内心向度而仰天长叹。

今天,文化哲学若想在思考和探寻人类整体性发展实践方面取得富于建设性的成果,就必须“突围”。我们需要破除思想上的工业迷信,超越现代化历史所呈现的异化的整体性,在现代化的“外部”寻思生产力选择的实践向度,寻求改造世界的现实力量。其实,这种力量一直就作为人类自我造就的本原之力而存在于生活世界的现实之中。只是因为现代人蔽障于工业社会意识形态,而并未真正地直面这种被“现代化”排斥在外的存在。这个被排斥的存在,这个有可能推动人类整体性发展实践的非工业生产力的现实力量,便是我们依然可以切实把握的手工及手工生产方式。在现代化所撕碎的生活世界中,手工及手工生产方式尽管衰微不振,却一直顽强地存续着,并本性未泯地传递着湛然美好的人类文明历史经验,默然地捍卫着劳作者在生活世界中的主体地位,为之造就弥漫周遭的人性氛围。在回到“文化产生方式”基础层面的文化哲学视野中,这种现实力量的实践价值将得到揭示,并激励人们在生活世界的基底将其重新集结和汇聚,使之成为实现文化哲学愿景、弥合生活世界的现实生产力。

将手工及手工生产方式引入文化哲学视野,为重振手工,复兴手工文化提出一些战略性的理论思考,是笔者写作本书的初衷。笔者一直以为,许多现代文明问题及艺术问题,都缘自以“机器”否定“手”或“手工”的现代化“文化产生方式。”因此,召唤“手”和“手工”重新出场,调整“生产方式”,建设“手工文化”,应该也势必成为21世纪的重大社会实践主题,新的文明观、发展观和价值观将与这种文化形态的复苏交相辉映。

本书由五章内容构成。第一章首先阐述哲学的劳动观,论述劳动作为人的生存方式的持续性、实现性和承担性以及创造人自身的意义,强调这种劳动同时也是人对世界的艺术的或审美的掌握;进而,结合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和人类解放论,分析工业革命以来劳动的经济学转义和资本主义需要对现代生产技术形式的渗透及其影响。第二章由诠释手的解剖学特征入手,集中论析手的综合结构特性、生存本体性质以及延伸人的劳动技术形式,就“文化的手”、“手在我”的生存本体性质决定手工劳动特性和意义的前提性、“我的延伸”和“人的延伸”的区别等问题作了原则性的论述。第三章、第四章分别围绕人和工具、动力的“空间”、“时间”关系,具体论述手工劳动的“无间性”和“不逆性”特性,分析其中的物我关系、人文意味、艺术蕴涵以及对人生的作用与影响,质疑现代生产方式的非人性化倾向和“虚拟”“复制”效应。第五章集中探讨手工劳动的当代意义,就浪漫美学的艺术期待和局限,就手工劳动相对现代生产技术体系的动态关系、价值目标调整、一般审美倾向和四种实践形态及其实践意义等问题作具体的分析和论述。

归纳本书的基本观点,大体有以下几点:(1)劳动是人的生存方式,不可摆脱;劳动的意义超出经济学范畴,人文性质的劳动同时也是人对世界的艺术或审美的掌握。(2)技术不是中立性的,一定的劳动方式体现着一定的价值取向。劳动的人文性质和美学意义,被现代生产方式所漠视和遏制,而手工生产方式却肯定和包容之。(3)手的生存本体性质决定了手工劳动的人文特性和意义,但前提是“亲自动手”。(4)工具“在手”的“无间性”和工力“在身”的“不逆性”,是手工劳动融艺术和审美于一体的人文特性,体现着劳动实践中物我关系的和谐与统一;针对现代生产方式“虚拟性”和“复制性”的消极后果,手工劳动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5)在日益摆脱劳动的信息时代,手工劳动重新成为需要并呈现价值调整,成为大众在“自由时间”中创造艺术化生活的审美实践,具有弥补文明结构缺陷、健全现代人格构成、促进身心和谐发展、生成新的感受力的重大人文意义;复兴手工劳动还有关系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的广泛现实意义。

从马克思提出“生产完整的人”的命题,到我们今天把“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作为全面建设中国小康社会的目标,是文化哲学理论趋向社会实践的深化。笔者相信,“手工劳动”研究不仅具有学术价值,更具有广泛的实践价值。它有助于促使整个社会在中国特色的文化建设和生态环境维护的战略高度上重视手工劳动;有助于在涉及探索新型工业化道路、发展生态经济和文化产业、保护自然环境和传统人文资源、改善社会风尚和人文状况、建设城镇文化与经济、拓宽社会就业渠道、丰富群众文化生活等宏观发展规划上,提示一种体察并切合中国国情和优势的思路。促使笔者思考这一问题的一份深切希望是:中国应利用西部大开发或发展工业落后地区的良机,借助有利于局域沟通的信息技术,发展综合文化价值密集型和劳动密集型之优势的手工业,避免重蹈工业化开发的旧辙,并以此显示一个文化大国和高度开化民族在文化建设与文明发展模式上的创造性,为中国和广大发展中国家以至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开辟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本书的主体是笔者于2003年通过答辩的博士学位论文。本想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的研究,以期将认识格局由手工劳动的一般性方面,拓展到它与特定文化背景相关联的个性方面,就其文化属性和相应特质作些更加深入的探讨;同时,也希望补充更多的例证材料,并在表述上做得更为晓畅。然而,由于后来陷于主编学术刊物的繁杂事务,以及再后来不断变换的琐碎的业务管理工作,笔者的一应计划始终没能实现。不曾想,时光荏苒, 这一搁竟是十年,真是抱憾又抱愧。不过,颇感欣慰的是,近些年来,“手工”似乎有了时来运转的苗头,甚至还有了些沾边于时尚的荣光。比起笔者初涉手工问题研究的20世纪80年代来,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变化。想当年,人们对“手工”避之不及,唯恐因此沾染上腐朽落后的气息。更为欣慰的是,近些年来,笔者有机会靠一点粗浅之学参与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具体实践,为传统手工艺的保护、传承和振兴做些摇旗呐喊的工作,由此也更加地领略到“动手有功”的意义。想来,这也是治学所应有的一种归宿吧。

目前的研究程度只是一个起步,往下需要探讨的东西还很多,唯有更加努力才是。书中附录的几篇文章,反映了笔者这些年来对手工问题的持续思考,包括不免粗疏迂阔的对策性意见。不揣浅陋,一并请读者批评见教。本书写作,参阅、援引了一些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包括个别未及预先征得同意而被用作文意表达的图片,在此谨向原作者表示衷心的感谢。拙著付梓之际,还要感谢导师陈醉先生,感谢当年《美术观察》编辑部的同事们,感谢重庆大学出版社周晓先生和黄岩先生,感谢所有予笔者以惠益的师长和友朋。吕品田2013年8月于北京惠新北里绪言重提手工劳动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现代化程度已达到社会生活信息化的时代,重提手工劳动似乎荒诞。比起“理解媒介”“网络艺术”或“数字化生存”这些时代感极强的主题,光“手工劳动”一词就显得灰头土脸,缺乏时代感,别说“重提”。

是的,这个时代早已不屑手工劳动了,甚至连这几个字眼也很难在现代文本中找到。时人只当它是小手艺人的营生去理解:满手泥污,汗流浃背,慢腾腾的,费老劲折腾下来不过一沓毛票小利而已。就现代化发展观而言,手工劳动,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该淘汰的落后生产生活方式。在工业机器推动的现代化潮流中,手工业淘汰的速度和广度,往往用以衡量一个国家和民族进步与发展的程度。基本的理由,当然是它不可能带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也不可能为无止境的消费欲望提供不断增多的物质财富。“我们需要消费东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烧掉、穿坏、更换或扔掉。”就这种需要而言,手工业的颓败和手工艺的凋零当然是一种必然。

原先占主流地位的丰富的手工劳动形态,要么被一个个淘汰出局,要么一个个等着被淘汰出局,包括蜷缩在现代美学象牙塔的纯艺术。

工业革命以来,手工劳动方式以及手工技艺唯独在绘画、雕塑等纯艺术领域(其中也包括音乐、舞蹈等)没有受到非难。在现代美学领域,艺术家因为“精神生产”而不被当手艺人看待,尽管他们也离不开手艺。然而,随着“精神生产”的高科技化,艺术家似乎显得和手艺人并无二致,以致纯艺术这个领域如今也不那么稳定了。时下的数字化技术,已经开始威胁手艺式的绘画、雕塑以及其他艺术形态。正像所谓“架上艺术死亡论”的出现,一种时尚的观点是:绘画、雕塑等本质上属于手工劳动的“架上艺术”,如今也应该而且完全可以“下课”了;因为信息技术的优势就是“精神生产”,它足以处理一切“精神形态”。时下的数字化图形生产、音响生产、影像生产不仅可以模拟现实,还可以虚拟现实。在数字化潮流中,以数字化的技术态度而论,手艺式艺术的象牙塔势必坍塌,如同手工业的颓败。

从物质生产实践到艺术生产实践,手工劳动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全面地遭遇了现代生产方式的挑战和打击。整个文明环境和社会人生状态,随之发生巨大而深刻的变化,许多困扰当今世界的问题也因此产生。

诚如此,重提手工劳动是必要的。

这种必要性,在世界范围的反现代化思潮中,在文化批判和技术哲学批判中,表现为弥补、克服现代文明缺陷的渴望;还在指向新文明的可持续发展观中,表现为“生态生产”“稳态经济”“生态技术”“适宜技术”或“中间技术”等新概念、新主张的提出以及相应的重塑经济内涵、模式的实践探求。随着环境污染、物种灭绝、生态破坏、人口爆炸、资源枯竭更近距离地威胁人类生存;随着实利主义、个人主义、享乐主义、消费主义变本加厉地干扰社会环境。总之,随着问题严重性的不断加剧,人们会意识到思想领域发出的警示并不是唬人或杞人忧天的。手工劳动之于可持续发展的意义,会在探寻出路的视野中逐渐清晰起来。我们不必从远景上——手工劳动或许有一天再度成为人类社会的主导实践方式,来畅想重提的必要性。鉴于有目共睹的现实问题,重提手工劳动已和改善现代文明结构、改善当下生存状态的必要性,现实地联系在一起。

如今,“除了生产的意义之外,劳动中的意义环节、交往因素已加强。因此,必须研究、尝试新的劳动形式……”危机四伏的现实处境,促使人们在发展主题下关注劳动或生产方式问题。重提手工劳动,寄寓着深切的当代诉求。

诉求之中包含改善人的生存环境的意向。无论从技术哲学还是从历史实践来看,手工技艺都整体地属于一种“生态技术”。与工业生产方式相比,它不仅有低投入、低能耗、低污染和小型、分散、灵活、易行、普适等经济技术方面的优势,还有许多社会人文方面的优势,譬如可以尊重本土文化、博采人文资源、高扬地域特性、广开就业渠道、丰富劳动形态和产品形式等。这一切终归有助于自然生态整体性、人类文化连续性和人自身的完整性的维护。

诉求之中更包含改善人的生存状态的意向。日趋自动化的现代生产方式,不断暴露出它的资本主义性质,其结构和机制渗透着经济增长和物质消费至上的偏执发展观、价值观。在由此构筑的社会生活中,人的主体地位被抽象化,人对工具的控制力和实现自身的能力被现代技术所控制和扭曲。人从来靠劳动造就自己,创造生活的意义。“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一种劳动方式不仅表达物质诉求同时也表达人文诉求。日益从物质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的人们,不得不面临如何造就自己,重新获得生活意义的人生问题。

本书重提手工劳动,着力于人文诉求。笔者力图在文化哲学的视野里和现代文明的当代阶段上,以马克思的哲学人类解放论和实践观点为引导,综合美术学、设计学、美学、技术哲学等学科思想,思考手工劳动之于人生的积极意义,探寻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人文实践方式。这种实践方式与本质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现代生产方式,有着根本不同的生产旨趣。在本书论域中,它超越现代经济学目标,旨在把维护劳动对人的文化哲学意义和手工劳动的人文特性联系起来,在由自动化机器主导的必要劳动领域之外,让人的生命存在创造性地而非空虚无聊地生成。它将针对现代文明的技术理性倾向,切实地构成一种逆向的价值运动,在日常生活领域生成一种起调节和补偿作用的审美机制。于新的历史境遇中,它将在保持劳动人文特性的前提下愈益突出其审美倾向,把现代技术所蔽障的丰富人性发挥出来,把现代价值观所扭曲的自我实现要求导入审美形式,把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重新带进大众日常生活。随这种实践方式由“过去式”转向“现在式”、由实用目标转向审美目标,艺术与生活的统一将复苏于现代情境。人类文明的当代发展,将因此形成感性与理性、艺术与科技、审美与劳作、人文与经济互动互补的新局面。

在新的文明旅程中,我们寄望于改造现实、高扬美好的努力,希望把“手”“手工”“手工技艺”和“手工生产方式”等概念和实践形态,推向文化建设的领域,转化为审美意义广泛的社会实践。全社会应该从文明发展和文化建设的战略高度,把当代手工劳动作为诉诸“手工”的社会审美实践,重视它在弥补文明结构缺陷、健全现代人格构成、促进身心和谐发展等方面的人文意义;并且,在提倡手工劳动、尊重手工劳动价值、保护传统手工艺、扶持手工产业、鼓励业余手工制作活动、促进手工艺术专业创作、加强手工技能训练、实施手工劳作教育、展开手工文化学术研究和舆论宣传等方面,予以全面而深入的实践展开。

倘若手工劳动在社会生活中得以复兴,其古典形态、产业形态、生活形态和专业形态,将综合地构成惠益人生,以至惠益社会文明和民族复兴的活泼的文化生产力。它与工业化物质生产并驾齐驱的社会生产力的平衡,将有力地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届时,“生产完整的人”恐怕就不是一句空话。第一章劳动的人文意义摆脱劳动,过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愿望。在前工业时代,人类这种愿望只能付诸想象的天堂。那是一个极尽美好的世界——金沙铺地,珠玉为饰,琼浆玉液,不劳体力。然而,对芸芸众生来说,美好的天堂高不可及,获得现实幸福的途径还在于劳动。千百年来,人类怀着对天堂的憧憬,用自己的双手耕耘大地,收获果实。理想与现实、信念与追求的互动,使人们始终把劳动看作福祉的来源,并从每一份收获中感受到神佑的喜悦。人们的劳动思想,朴素而执著。工业革命以来,朴素的劳动思想不断受到挑战。一种不断张扬、日益强劲的现代意志和现代力量,极欲结束上帝支配世界的历史,让天堂矗立于大地!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技术形式,现代工业凭借科学技术和高效率的钢铁机器,取代了千古赓续的手工生产,将世界历史推进到工业文明时代。在这个时代,日趋机械化、自动化的生产技术不断创造着生产力发展的奇迹,使人类物质文明空前繁荣。人们从现代科技和工业机器中,感受到如同上帝创造世界般的巨大力量,感受到这种力量无限扩张的节奏、速度和喧嚣。“摆脱劳动”之愿望的神话或幻想性质,似乎迅速地改变于现代历史,以至足以舒展于现实世界。“让机器工作,让人们思考!”——IBM公司于计算机诞生50周年之际,毫不掩饰地夸耀数字化技术,器宇轩昂地宣扬创造人间奇迹的现代意志。尼葛罗庞蒂说得更为透彻:“计算不再只是和计算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IBM的口号当然不是空洞的。“圆梦”的现实性,在信息时代的今天已经如此地显赫,以致人们实际关注的问题正在发生戏剧性的倒转——我们如何才能在生产自动化的天堂里,不至于闲着没事干?不至于无聊?《工作的终结》,这本同在计算机诞生50周年之际出版于美国的社会学著作,以翔实的资料表明:“现在,在人类历史上,正在第一次系统地将人类劳动从生产过程中完全消除掉。”作者杰里米·里夫金带来的不是福音,他向世界正言:“亿万工人将在市场全球化和自动化的双重力量下永久性地闲着没事干。……如果不将亿万有才能、精力充沛和足智多谋的男男女女转向建设性的目标,文明就可能不断瓦解成越来越贫困和无法无天的状态,而且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要它回头可能就不那么容易。”时至今日,人们终于需要认真面对这个朴素而尖锐的问题发问:“技术腾出了人,让人到哪里去呢?”劳动问题,包括劳动的意义、目标和方式等问题,如今已变得异常重要。其重要性不只表现在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方面,更表现在涉及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美学和文化哲学方面。特别是后者,它在经济主义的现代主流思想中,不是被曲解就是被忽略,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因此,须在美学和文化哲学的视野中,权衡和把握劳动的人文意义和审美价值。对于反思现代生产方式,认识自动化机器取代手工劳动对人的生存状态所造成的影响,进而探寻现代文明条件下人的健康发展的实践道路,这是一个必要的前提。图1-1 无人工厂一、人文的劳动

对人来说,劳动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摆脱劳动真是人间幸福吗?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劳动的理解是具体的。流淌脊背的汗水、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合着节拍叮当作响的锤声、在秋风中如金波涌动的稻田、印着指痕和乡风土俗的陶器……都是人们体认劳动意味的表象。尽管切身的体验总是与消耗体能的自然疲劳感相关联,但直面劳动的坦然,却是人们往日所崇尚的一种生活态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合着这不曾消停的生活节奏,人们以平常之心承担每一天的营生,从每一份劳动收获中感受生活的喜悦,感受创造的乐趣。疲乏困顿、生活艰辛的劳动者,夜里或有黄粱美梦,白日间却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地劳作,不存守株待兔、天掉馅饼的妄图。“不想出汗,休想吃饭!”——各民族的民谚中,都有类似的说法。它体现了前工业时代的一种共同思想,表达了人类对劳动意义的基本认识:劳动是“吃饭”的前提。“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作为“衣食之原”,劳动“上则富国,下则富家”,维系国计民生,历来为天下所重视。人们恪守勤劳美德,鄙视好逸恶劳、游手好闲,相信勤劳致富。图1-2 酿酒(画像砖)

人在世间辛勤劳动,当然不只是为了“吃饭”。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千古佳话,把“担水砍柴”和参禅悟道合而为一,昭示了日常劳作的非常意义。在布满整个欧洲的修道院里,终日回响着圣·本尼迪克特的声音:“去劳动吧!振作起来!”那里的修道士,每天都要从事田地、厨房或工场的劳动,他们认为无所事事是灵魂修炼的敌人,人的原罪必须靠劳动来自赎。百丈禅师和本尼迪克特的“劳动意义”虽是不同的,但都超出了“吃饭”这一层面。至于世俗社会,人们对劳动意义的理解,更在朴素中显出深刻。中国的一则民谚,可作如是观。谚曰:“人不可一日无事。”

劳动之所以不可一日无,在于它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常性”,是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方式。劳动对人性本质和人生价值的造就意义,一直为中国古代思想家所强调: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蚤以为绔屦,因其水草以为饮食。……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内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是人的自我产生或自我现实化行动,“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产生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马克思的这种哲学劳动观,在恩格斯那里有更为透辟的阐明。他开宗明义地指出:

政治经济学家说: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但是劳动还远不止如此。它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在此,高度概括劳动意义的“创造”一词,既充分体现和强调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观点,又带有现代哲学所强调的生存本体论色彩。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马尔库塞在马克思的基本思维框架中,用生存本体论意义上的“发生”概念强调劳动对人的“创造性”意义,认为劳动“表现为人的此在的基本发生,……是一种做,[213-214]是人作为他在世界上存在方式的做。”卡西尔在以他的“人类文化哲学”观点回答“人是什么”的问题时,也鲜明地表述了涉及人本身和整个人类文化创造的哲学劳动观。“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卡西尔的这种“功能性的定义”,同样强调劳动对人的创造性。人既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抽象本质,也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永恒人性。人是自身创造性活动的产物,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劳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人怎样劳动就有怎样的本质以及怎样的生存状态。

劳动对人的创造性,首先体现在人的最基本的“发生”意义上。譬如人手由使用“工具”到制造工具而逐渐“变得自由”的发生过程,就是在劳动实践中展开的。手的改变,同时引起脚和其他器官的改变,促进语言、大脑以及其他人的因素的发展,包括审美感受力。这种基本的“发生”意义,不仅体现于人类的“原始发生”,还体现在生命个体的“当下发生”。“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王夫之的性日生论,所言即人性的“当下发生”,强调人是“自负其生”的。图1-3 银匠打造银饰品

应该说,人在天地间,无论作为族类或是个体,一开始就缺乏可以寄生于自然的专门化的器官。比之于拥有各种奇妙本能的动物,自然人显得天生“匮乏”,可谓“被剥夺了生存能力的存在物”。按古希腊神话,这是爱米比修斯粗心之咎。据说,在造物主就要让所有的动物降世的那一刻,这位负责赐众生以本能的神,忽然发现自己忘了分给人类以可资生存的任何本能,亏得其兄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才挽救了人类。据《圣经》解释,人是咎由自取。亚当和夏娃被双手空空地逐出伊甸园,是因为偷吃禁果。总之,人的原始状态,在西人眼里是双重过失——“遗忘”和“盗窃”的结果。西方神话不由分说地认定一切,但不以为然的西方自然科学对此却难圆其说。挑战神创论的进化论及其“适者生存”原则,并没有让人这种进化程度最高的物种,拥有按理应该拥有的适应特定生态区位的专门化功能,自然人适应自然环境的本能甚至不如一只小蜘蛛。彼此是非且存不论,显而易见的是,科学的反证和宗教的正经,都说明劳动之前,人赤手空拳,不具有任何在手的现成物。所以,自食其力、自我造就,是人类发生学的最终解释。这意味着人自我确证于劳动,自我创始于劳动,自我实现于劳动。劳动是人的生存方式,而不单纯是一种生存手段。在涉及人本的关键上,人从来“事必躬亲”,不存“天赋人权”。

从文化哲学角度把握的这种人文性质的劳动,不同于经济学意义的个别的劳动活动或劳动过程,它具有持续性、实现性和承担性。这些特点,使劳动真正成为人的生存方式。

劳动作为人自食其力的发生是持续的。或者说,人在劳动中的自为生成和自我确证,不可能完成于个别的劳动活动或劳动过程,“发生”的使命无法一次完成也不是一劳永逸。“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谓是也。人必须不断地以劳动生存方式展开他的生存内容,通过“生产和再生产”将其境遇,包括自身的和外界的、自然的和文化的、现实的和历史的,由不属于他的转化为属于他的。眼见总是眼之所见,耳闻总是耳之所闻,心思则总是心之所思。故人性日日生,日日新,总在劳动中被文化地造就。人不存在固定的、普遍的心理学或生物学本性,因为劳动创造在持续。

先天的“匮乏”,使世界就像人最初面对它那样,总是不能满足他的“需要”,因为没有什么本能可以让他像动物那样“坐享其成”。“需要”成为持续的动力,促使人持续进行劳动创造,追求“需求的满足”。因此,人成其为人的第一需要就是劳动,就是能使人产生人的需要并实现满足的劳动创造。否则,任何需要和满足都是抽象的,以至于只能以神话或生物学来解释人类活动的动机。在这基本的意义上说,只要人希望成其为人,就不能摆脱劳动。这就是人性的文化法则。即如周代鲁国大夫公文伯的母亲敬姜所言:“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耶和华则正告亚当:“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由于先天“匮乏”,人的存在又总因为“需要”而力图超越当下状态,从而同自身形成一种无法消除的矛盾。可用“理想”与“现实”另外表述的这种矛盾,无法根本消除却可以通过不断劳动来克服。持续的劳动同时产生持续的、经常的、丰富的需求,而这些需求的不断实现也就构成劳动的意义。为“理想”而持续的劳动,维系人类文化性的必要方面——未来之维。这个关及人的发展的维度,同时维系着人类的审美活动和劳动的美学。

劳动,是实现性的,要成之为“果”、产出为“物”。在具体的劳动中,通过劳作,包括身心的人性内容,延伸、转换和凝结于物的形式;人的生命存在因此获得现实的广延,具有存在着的历史“客观性”,以及存在于文化世界的实际形态。现实的“成果”或“产物”,以其自然属性的变形或变质,展现或凝结于一定的劳动过程,提示并确证着人的特定活动状态和指向。作为人的存在性的“寓寄”和“印记”,它历史地介入文化的再创造和社会的再实践,从而产生比这一劳动过程更长久的意义。在哲学中,劳动的实现性被表述为“对象化”(或“人化”)。所谓“对象化”,是指人在与世界(包括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中,通过他的创造活动,自己的本质力量体现于客体(“人的对象化”),客体则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一个确证(“自然的人化”)。或者说,对象化意味着对象性的现实体现了人的现实性,也意味着现实的人获得了现实的对象性。需要指出的是,以对象化来解释劳动意义,所侧重的是意识的活动性。这种意义上的活动性,强调和突出了人对“劳动”的精神灌注和反思。但现实的劳动过程,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现实发生,是活生生的、共时性的一体过程。在这个动态的生成过程中,“身”——人的自然性、“心”——人的精神性、“物”——外部文化世界不可分割地密切联系在一起,它们三位一体、同步呈现、彼此生发、相互确证。对于人的生命存在的全面发生,维护劳动的这种整体性、共时性和相关性结构是必要的。

人的劳动的发生,不是毫无依凭、负担的“凭空”发生,而是承担性的。劳动的承担性质,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图1-4 陶工修坯

一方面,由于劳动需要持续,因此维护这种持续性,势必成为劳动本身的一种承担。这意味着它在不断展开自身的同时,还要顾念天地万物的生态,顾念劳动得以不断展开的自然基础和环境条件,不至于断了生源。中国人俯仰天地,常谓“人在天地之间”。这“之间”一词所强调的就是“物我”相互依存、彼此对待,顾念意味特别浓厚。就本体意义而言,人的身体力量依存于天地,受制于自然规律。凭借身体力量的人的劳动,对自然生态具有本体论的亲和性。“人在天地之间”意味着人在自然之中,人的身体的自然性也被劳动所顾念,它以“疲劳”来阻止对“身体”的伤害,因此“休息”就是劳动承担性的一种体现。劳动之“身”如此,劳动之“心”也是如此。在“心”的方面来看,劳动的承担性表现为对自然运动规律的“仰观俯察”,以至应天时、顺地理地进行劳作。在劳动活动中,“心”以劳动之身去“感”, “身”以劳动之心去“觉”,以至天地万物对人的认识表现出人性化特征。劳动的持续性和自然的持续性,被人“以己度物”地关联起来,理解为生命存在的生生不息。劳动之“心”的承担性,使人们生态地看待自然,并与之进行审美交流。

另一方面,劳动的承担性表现在人对“物”的关系。此“物”即人类的劳动成果和产物,是由人的生命存在的历史发生——包括社会制度、公共设施、风俗习惯、生产手段、日用器具,以及相关的认知方式、思想观念和价值态度等——所构成的文化世界。对于个体的“当下发生”,这个世界是预先的“外部性”或“客观性”存在,是他得以生成的人文基础和社会条件,是人在劳动中必须承担的方面。人要现实而有成效地劳动即要“能干”,就必须适应文化世界的规定性。譬如,用镰刀割稻,须得以“镰刀的方式”去“割”,若操之以“砍”以“挖”,非但吃力费劲且无济于事,故而是“无能”的表现。人成其为人,意味着他“能干”。而要做到这一点,个体自我就必须承担非个体自我的存在,接受文化世界的规定性。就像花绣得好的姑娘会被人称羡那样,人们互相欣赏的并因此能够互相欣赏,就在于这种意义上的“能干”,它赋予劳动行为以审美价值。因此,劳动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发生,不是“自行其事”和“自以为是”的,也不是“自我表现”和“自我目的”的。人的“身”、“心”因劳动的承担性而契合社会文化姿态和目标,实现为文化的人。劳动的人,既不是抽象的人,也不是生物学或个人主义的绝对个体。作为文化世界的现实承担者,他实际地融入这个世界,和构成这个世界的其他个体形成交流和联系,以至成为非孑然一身、特立独行的社会性存在。

作为人的生存方式,人必须劳动。人的生命存在的真实发生,人的文化性的造就和增进,人的生存内容的充实和丰满,或者说,人的自由发展和完整实现,都取决于自食其力的劳动。劳动具有一言以蔽的文化哲学意义,那就是:劳动创造人自身。自古以来,劳动就包含着对人性的造就或培育,并从内到外地表现出人性化特征。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来看,这种意义上的劳动同时也是人对世界的艺术的或审美的掌握。正如朱光潜先生所指出:“马克思不是把美的对象(自然或艺术)看成认识的对象,而是主要地把它看作实践的对象;审美活动本身不只是一种直观活动,而主要地是一种实践活动;生产劳动就是一种改变世界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或‘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图1-5 拿着镰刀的农民的五种姿势(素描/门采尔)二、渗透技术形式的劳动转义

工业革命以来,作为现代生产方式进入劳动领域的思想条件和现实影响,劳动的文化哲学意义及其人性化特征被日益否定和消除,劳动和艺术的血缘关系、劳动和审美的实践统一随之被割断和分裂。劳动被扭转到另一个方向。

在这个时代,资本主义旨趣具有主导性。它所热衷的发展是经济的发展,是资本的增殖。在这个总体目标下,劳动被整体地归入经济学领域,以针对经济目标的手段性质,在经济学理论中取得了中心地位,成为国民经济学的价格和价值理论、生产要素理论和成本理论的基本概念。“这种经济的劳动概念又对劳动本质的理解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甚至于对超出经济学领域之外的劳动概念也产生了这种影响。它使对这种劳动的本质和意义的看法进入一种确定的方式——[206-207]这种方式在其根本意义上使劳动只适用于经济的活动。”劳动概念的转义,使现实的劳动在资本主义时代完全隶属于经济学—技术领域。在经济学家那里,经济是一种尽可能满足人的需求——人的生物性需求的活动,相应的劳动也就被导向单纯的物质目标,并且以效益为最高原则。

以机械化、自动化机器生产为基础的现代生产方式,便是针对创造物质财富的目标而确立的。在现代生产方式中,劳动的人文性质和美学意义受到漠视和遏制。

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敏锐地洞察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劳动性质的根本扭曲,以及人在这种劳动中的畸形发展。他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根本不适合高度社会化的生产力状况,在这个阶段上所产生的生产力和交往手段只能带来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它导致劳动异化,即“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与劳动对象的这种异化关系,使劳动者感到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劳动者与劳动本身的这种异化关系,意味着真正的人的生活被剥夺,以致最终导致人本身的异化,使人成为“非人”。马克思尖锐地指出:在异化劳动状态下,“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基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和人的本质是实践的理论立场,马克思始终重视社会发展与现实中个人发展的密切关系,把社会的发展最终归结为人的发展,认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不只具有个体的意义,而且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实质在于它根本否定劳动对人本身的创造,否定劳动在文化哲学方面所表现的、涉及人的素质和能力全面形成与发展的人文意义,以至对劳动者来说,劳动只是维持动物式生活的手段,遑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为根本改变现实中个人在异化劳动中的畸形状态,马克思在他的哲学人类解放论中,提出了“生产完整的人”这个以人为本、人学内涵丰厚的光辉命题。他强调,走向共产主义的人类社会发展实践应该“无限地发掘人类创造的天才,全面地发挥、也就是说发挥人类一切方面的能力,发展到不能拿任何一种旧有尺度去衡量的那种地步”, “就是不在某个特殊方面再生产人,而要生产完整的人”。马克思所谓“完整的人”,就是人在劳动实践中,以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情感等在内的全面的方式,实现对自己全面本质的占有。这意味着个人的各方面素质和能力的协调发展,意味着个人实际地呈现出人性即社会性的丰富和多样,意味着个人拥有支配和表达自己的高度自觉与自由。马克思的“完整的人”是以活生生的现实的人为前提的,如卢卡契所区分的,这种意义上的人应该是日常生活中的“整体的人”,而非与之相对立的“人的整体”——劳动的非整体本质的对象化。图1-6 乌干达干旱

在马克思的人类解放论中,“生产完整的人”不只是一个高扬劳动人文意义、体现哲学劳动观,作为社会发展基本原则和最高目标来强调的理论命题,更主要也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个衡量和把握人在劳动现实中的生存状态,并把这种生存状态的改变诉诸劳动本身的实践命题。在此意义上,即体现这一实践命题的劳动,是恢复与艺术的血缘关系、和审美保持实践统一的劳动。

为“生产完整的人”,马克思一生都致力于批判和推翻资本主义的革命实践。当年,马克思的批判之矛,集中指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形式(生产关系),希望通过走向共产主义的社会实践,彻底颠覆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的眼光当然是犀利深邃的,他一开始就洞悉现代罪恶的渊薮。但是,我们也注意到,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技术形式(生产力)——工业机器,马克思的批判态度是有所保留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108]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马克思的这个著名论断,虽然多少包含着对技术“中立性”的异议。但在总体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技术形式却表示了一种技术学的中立态度。在他看来,工业机器这种技术形式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条件下,即由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才构成“破坏的力量”,它本身以及它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却是消灭“异化”的“绝对必需的实际前提”。他强调,因为只有这样,无产阶级才有可能真正成为“世界历史性的而不是狭隘地域性的存在”;“还因为如果没有[39]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的普遍化”。为造就人类彻底解放所需要的普遍的实践主体和丰富的物质基础,以至为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提供必要的自由时间。马克思当年对社会化生产力以至对工业机器这种技术形式寄予厚望,强调“只有在大工业的条件下才有可能消[72]灭私有制”。

马克思身后百年多的历史,以“经济全球化”趋势验证了他的天才预测:资本主义大生产正在创造一个世界市场。同时,也呈现一些当年他所未遇的新变化。

当代世界最突出的变化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和广泛应用。其成就不仅运用于物质生产实践,开辟了许多新的生产领域,大幅度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而且也运用于政治领域,以科学化管理和福利改善方式,调整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统治的方式已经发生变化:它们越来越变为技术的、生产的甚至有益的统治;因此在工业社会的最发达地区,人们同统治制度的协调与和解已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显然,马克思当年所揭露的异化问题,如今已被效率和规模日益扩大的自动化生产及其巨大的物质利益所遮蔽。日益提高的物质消费水平,以及日益减少的劳动强度和工作时间,作为覆盖现实生活的迷彩,使资本主义的当代形态在大众看来似乎不再具有当年马克思笔下的那种狰狞。人们对现代生产方式及其理性表述的科学技术表现出进一步的期待,指望它提供不劳而获的幸福和穿金戴银的荣耀。

但是,本质的狰狞,无论如何是遮蔽不了的。事实上,一些新的日益严峻的全球性问题,如环境污染、生态破坏、自然资源短缺和核战威胁,以及贫富差距加大、消费主义膨胀、心理疾症流行、暴力及动物性倾向加剧等,也随闲暇时间和消费财富滚滚而来。前一类问题威胁着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即“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马克思语);后面的问题则反映出现代人的畸形生存状态。

马尔库塞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呈现普遍的不完整,他们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单向度的人”,他们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发达的工业文化较之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今天的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它们引起一种虚假的难以看出其为谬误的意识。然而,由于更多的社会阶级中的更多的个体能够得到这些给人以好处的产品,因而它们所进行的思想灌输便不再是宣传,而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由此便出现一种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在这一模式中,凡是其内容超越了已确立的话语和行为领域的观念、愿望和[12]目标,不是受到排斥就是沦入已确立的话语和行为领域。图1-7 90个没有手掌的孩子受环境污染影响,在莫斯科工业区附近,有90个1973年以后出生的孩子没有完整的肢体,这是其中的8人。

当代工业社会的发达社会生产力和丰富物质财富,似乎本该可以使个人从劳动领域所强加的异己需要中解放出来,以至在日益增多的自由时间中追求一种艺术化生活。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不断加码的扩张经济本身的需要,成为覆盖这个世界的社会需要。它渗透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社会发展被整体地导向追逐物利的方向,耽于物欲的大众不再表现出与之不同的需要。

今天,技术进步已被纳入资本主义政治统治范畴,现行的社会控制形式已是技术的形式。发达工业社会所呈现的这种现象是重要的。它表明:技术“中立性”的概念需要质疑,工业机器这种技术形式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劳动的转义,藉技术发展而不必拘囿于生产关系,它不露声色地潜入技术形式。“在这一社会中,生产装备趋向于变成极权性的,它不仅决定着社会需要的职业、技能和态度,而且还决定[6-7]着个人的需要和愿望。”鉴于现实所发生的变化,改造世界的问题更趋复杂,显然不是赶走资本主义的老板,接过技术先进、设备精良的工厂便可一了百了的。“生产完整的人”作为人类解放的理论把握和改变现状的实践追求,在当代历史条件下已有必要提出一种新的、具有现实针对性的批判要求: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之矛,不仅要指向其社会形式,同时也要指向其技术形式——机械化、自动化的工业生产。

批判的针对性转向生产方式的技术形式方面,并不意味着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生产关系的有限调整已消除了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而是因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形成和发展的生产力,其本身就体现并含有异化劳动的政治目的。图1-8 数控激光雕刻机

我们知道,需要不仅向劳动转化,劳动也同时向需要转化。技术作为在劳动中形成的生产力,作为实践经验和理性知识的物质化,其发展的内在动因以及它的结构、机制和性能方面的特征,势必渗透并体现人的需要。“工业机器”的技术特性及其不断扩大的自动化发展趋势,既反映了资本主义需要向劳动的转化,又反映了劳动向资本主义需要的转化。通过这种相互作用的过程,工业技术内在地具有了一种“倾向性”。也就是说,在工业技术的概念和结构中,资本主义旨趣已经起着作用。

其实,生产力形式的分裂(不是认识上的分析)——人和物、劳动者和劳动工具,已经直观地喻示了资本主义的政治目的。在前工业时代的手工劳动中,生产力的这两方面始终紧密关联、处身一体,呈现基本的统一性。资本主义一开始就倾向于撕裂这种统一性,竭力从生产力的统一体中把生产工具和物质资源抽取出来,偏执地进行“生产力革命”或“生产力解放”,促成“工具”和“动力”的无限扩张。这一结果,反过来挤压、扭曲和异化劳动者,最终实现对生产力的活性方面即人的控制,使之顺从于资本主义需要。现代工业技术内在具有的“倾向性”,或者表现在工业机器这一技术形态上的“技术特性”,可以由资本主义的意向,即它的实利主义、经济主义、科技理性主义和唯物质主义旨趣得到基本的把握,以至一言蔽之为“非人性化”——在劳动过程中,无限地消除生产力方面的人的因素,消除劳动者的生命属性和生产资料的生命性特征。

这里,我们首先有必要对转化为劳动的需要,即渗透工业机器这一技术形态的资本主义意向作一番考察。

作为现代技术生发条件的资本主义,有着双重的起源:禁欲苦行主义和贪婪攫取性。后者,集中地体现了实利主义贪婪追求物欲满足、放纵人的动物性的旨趣。工业文明时代的实利主义,把物质价值和需要看得至高无上,以无止境地征伐自然、无限度地攫取财富、无节制地满足物欲为最高目的,为追逐物利不惜采用掠夺、剥削、欺诈等非道德手段。实利主义的这些特点,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有赤裸裸的表现。难填的欲豁和无法遏止的“经济冲动力”,使实利主义在机器形式上感受到一种非常的有用性,以至不断地推动大机器生产的发展,并不断塑造着这种新的物质生产方式的技术形态。实利主义在工业文明时代,突出了工业生产这种实现物欲满足的手段,并把机器制造、科学技术和市场机制综合起来,不断创造生产力发展的奇迹。通过社会化大生产,实利主义发生了向经济主义的转变,在工业文明时代以发展经济、增进物质财富、提高生活水平的堂皇之由,获得道德的合理性和社会的合法性,成为受到社会广泛认同甚至推崇的主流价值。大量而快速增长的物质财富,反过来也刺激实利主义物欲不断膨胀,以致“资产阶级社会与众不同的特征是,它所要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欲求超过了生理本能,进入心理层次,它因而是无限的要求。”这种不断超出人类基本需要,并体现于物质拥有或积累的无限欲求,愈益带有炫耀性和奢侈性,也愈益突显出它的虚假和浮奢性质。欲求的背后,资本主义生产的经济增殖需要才是本质。“不消费就衰退”,美国经济学家西蒙·纳尔逊·帕滕于20世纪初宣称“新的美德不是节约而是消费”。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个名叫维克特·勒勃的美国销售分析家则更加直白地说:“我们庞大而多产的经济……要求我们使消费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要求我们把购买和使用货物变成宗教仪式,要求我们从中寻找我们的精神满足和自我满足……我们需要消费东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烧掉、穿坏、更换或扔掉。”浪费被奉为现代美德,人的自我实现需要被扭曲为对消费行为本身的需要,自我价值的体现被异化为消费能力的炫耀。在争奇斗艳、矫饰浮夸、奢华无度的炫耀性消费中,拜金主义价值观张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图1-9 依靠工业我们兴旺(版画)“人类在科学和技术方面的进步,肯定不是因改进适应性的需要而产生的。……突出地标志着我们文明(但这只是我们具有的文明,而不是古代的、印度的或中国的文明)的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一种固有的和很可能是悲剧性冲动的表现。科学技术带动我们永不停息地向前发展,它的进步不是因为它有益于个人、国家和人类,而是‘按照涌现出来的规律’(歌德)活动的结果。”以实利主义旨趣为主导,诉诸工业机器的资本主义生产,以“规律”、“原则”或“理性”的名义提出自己的似乎绝对客观、毫无私心的要求——征服自然、创造财富的历史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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