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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1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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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钮宇大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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钮宇大诗文新作

钮宇大诗文新作试读:

卷首絮语

年轻时忙忙碌碌,不知光阴之可贵,许多该看的书没有看;如今退休居家,正好补上这一课。奈是看书又不能太久,眼虽未花,目力却已不逮。枯坐无聊,不免神思走马,忆想起许多烟消往事,零星录存于电脑,便有了这本书。

所录诗文,皆系思之所至,断续成章,是在《钮宇大文集》出版后,近三年收获的果实。然伏枥骥老,才思日枯,纵然心有余勇,到底登坡也难。因此,也就不敢奢谈什么文理辞采。

好在我的这点陋才,业内人皆知根知底,是以献丑而不知丑,也洵可谅悉。

纵属劣作,但断不敢欺世。书是名正言顺的正版书,且经责编薛正存女士严加审定。在此,谨致衷心感谢。

散文

读山

山是一本读不尽的书。

感念上苍在地球上造了许多的山。否则,不是无边的沙漠平原,就是浩瀚的汪洋大海,纵然平原上生有树木禾苗,海洋里游着银鱼金龟,一眼望去,了无涯际,辽远广袤,就真不好说它有多么美了。平。平原和大海只有平。单调的平,无边的平,就如同平铺直叙的文章,不见跌宕起伏,不见摇曳生姿,混茫一片,苍凉一片,那么它还能动人吗?还能让人遐思万千痴迷而忘忧吗?

有了山就不一样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状物在大地上突兀而起,凌空而立,或高与天齐,直插云霄;或偃蹇踞伏,如龙似虎;密集处相拥相持,疏朗处自立峰峦;行迹似极随意,却不失法度;布阵以极散乱,又自有条理,这就形成了许多的脉和系。山脉与山系就如同人身上的经络,回环丛集而自成周天,总领散佚而百代朝宗,于是“天人合一”,天惠人愿,冥冥中自成天地一格。

中国人创造的“山”字很像一座山,上有高耸的群峰,下有稳固的基础,不倚不侧,巍然而独立。中国人仅以三笔,就道尽了山所有的外形和内涵,便是古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欧罗巴最高的阿尔卑斯山,也跳不出中国人简单的表述。

中国人自己呢,那该是从创造这个“山”字起,就认识了山,彻悟了山,领会了山的。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至少从帝尧起,已开始在太行极顶的广志山举行祭天礼,现存的祭天青玉戚可以作证。迤逦而下,从秦嬴政到汉武帝直到康雍乾历代帝王,莫不抱持着十二分的虔诚,到泰山极顶去祭天,以求得上苍保佑,国兴民殷。帝王首事,蚁民从之,只不过限于威权和财力,规模和方式小得多罢了。山在中国人的心中,就像山本身一样威严赫赫,不可动摇。

不过我从小认识的山,却不是这样。她慈祥地安坐在我家的地头,有高高的树为她扇风送爽,有红的、黄的小花缀满她的衣裳和鞋子,有成群的鸦鸟唧唧喳喳和她对语,还有许多的农人年年岁岁为她缝制翠玉般的衣被。山让我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我家炕头上盘坐的老奶奶。炕头上的老奶奶喂我饭,咧着缺牙的嘴呵呵地笑;大山也是这样,我薅她头上的花,够她树上的软柿子,扑打围着她吱吱叫的蚂蚱,她都一点儿也不埋怨,她总是慈眉善目地端坐着,含着笑意,陪伴我玩耍。十岁时,我学会了割柴,每天在山的腋窝下和手指间打闹稠密的老蒿白草还有洋桃梢。秋天里,还攀上崖边的酸枣树,摘下满衣袋的红酸枣,她也从不言语一声,一任我在她的身上爬上跳下。或许,正是我和山有了这一段童心无忌的情感,有了许多早早晚晚的耳鬓厮磨,才把我的心和大山的心交叠在一起,交融在一起,从而让我视大山为宽厚仁慈的祖母,我自己也甘心做了大山忠实的小孙子。

不想后来,我却一度离开了山。先是考入县城中学,后来又考入省城的大学,因为那里有比山花更好看的书,有一种叫做“知识”的东西在召唤我。我如果不下苦工学会它、弄懂它、掌握它,我的心里就会缺少一盏灯,眼前也会缺少一条明堂堂的路,我就只能过一种黑暗的、愚昧的生活。但我忘不了山,我始终惦念着山,尽管我仍然被山围裹着,仍然生活在山的怀抱里,只不过拉开一段距离罢了。走近山,常在回家的路上,路在山谷里穿行,车窗如闪光灯,替我拍摄下千姿百态的山景,供我赏读。下乡扶贫那年,我更是抡圆了镢头,为大山披红挂绿。有一年冬天,我在五台县往山上背粪,背气融冰,粪水竟悄然洇湿了我的棉衣,然而我咬紧牙关,登山不止,硬是攀越了十六里羊肠路,把一篓粪背到了地里。山是我的祖母,祖母受穷我于心不忍,我哪怕能以一篓粪救活几株苗,种出一小片青翠,也算是对大山奶奶尽了一份孝心。

结识更多的山,是在我工作以后。北京的景山和万寿山,是皇家之山,我拜见时,她们早已揭去神秘的面纱,如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北海和昆明湖捉迷藏,湿淋淋的小脑袋,时而从碧波里闪出,一任白云在湖中戏玩洗浴,忘记夕阳已替她们熬好了半湖黄米粥。广东肇庆的山,是不期然遇上的,叶帅的“借得西湖水一环,更移阳朔七堆山”两句诗,先把她写了个二美兼备。但此山的奇,更奇在她宛如一块巨大的太湖石立于水中,千洞百穴,珠帘遍挂,游赏如入迷宫,走着走着就迷失了自己,那个陶醉!连天的祁连山,我还是在“大串联”时看到的,那么大,那么雄,活似一群壮汉在摔跤。场上一个个赤裸身子,腹肌和肱二头肌耸动着,凶顽的牙齿撕咬着,就让人惊讶,那力与美的较量必是达到了极致。相比之下,在史书中久负盛名的“三山五岳”,倒有点玄而无奇。“三山”说的是东海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不大的小山,只因是神仙的居所,名为神山。她们的出名,据说是山上生有长生不老药,这么着,嬴政就派遣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前往刨取,结果是遍寻无得,空留下一个笑柄。我看到时,她们均浓妆艳抹在海滨邀客,很有点糟蹋了那名贵的身份。“五岳”中,北岳恒山够雄,却失之于枯寒;中岳嵩山苍古,造势又显平缓;南岳衡山已仅存“衡阳雁过无留意”半联诗,也无多少好说的;这样,泰山的挺秀和华山的峻丽,就成为必赏之景。泰岱一向被推为万山之宗,登上南天门眺望东海,云蒸霞蔚,风色九转,确乎让人生出置身于三界外之感,就想到历代帝王选择在此祭天,也算是慧眼独具,名实相符。至于“挥汗摩顶登华山”,那是怕也在险,乐也在险,试的就是攀登者的脚力与胆气。你退缩吗?你打退堂鼓吗?你绝不甘心。那么就拼出一条命登吧,“自古华山一条道”,敢拼才能当英雄。于是又想到了“扬眉剑出鞘”一般的云南玉龙雪山,想到了山下如美人怀春似的那个丽江古城。几壁霜峰直插云霄,中部有翠云缭绕,下部是花树锦堆,这景致绝对够得上举世无双。而丽江古城,则因地赋形,悠然逸然盘卧于山中,就见水中的人影和天上的云影,叠幻出无数幅迷倒人的画。人生也短,放情于山水可以释怀,可以忘忧,山正好做了人的心灵伴侣。

而山,并非专供世人赏玩而生,世间的人,也多不以游山为意。我的家乡太行山,早些年就生有这样一批“情种”。他们在山边穴土而居,刨土而食,生,与山为伴,死,以山为归,许多人一辈子连趟县城也没进过,怕人走了山跟着跑了。这样,他们早早晚晚就瞅山,大门外瞅会儿,窑顶上再瞅会儿,仿佛那山的弧线比家中俏媳妇的脊背还美,生是勾人魂儿,那晚峰绯红的脸儿,只需用眼睛扫一扫,浑身所弥漫的那份熨帖,那份滋润,就远不是县城的那些景致可比。应当说,他们这才叫真正地亲山、恋山。但我必须言明,山民们对山的忠贞与坚守,首先来自于山的赐予,层层叠叠的梯田仍然弥漫着山的弧度,地头的小炭窑更让他们的冬天过得比春天都温暖,而他们却连句对山感谢的话都无需说,这便宜不就讨大了?

群山茫茫,几乎每一座都腆个滚圆的大肚子,肚子里又填满了宝物,这又哪里是靠山养命的农民对付得了的!于是一纸命令,国家就把一队队的兵马发派而来。他们开着大汽车,拉着装载机,遇山开路,逢沟架桥,一个个采煤的煤矿、淘金的金矿,就矗立在山间。时间一久,这些个工人就和当地的山农一样视山如命、亲山如母,心甘情愿就把一头黑发让山风染白,就把活鲜鲜一条命让山影吞没,空留下几朵无名的小花,讲述着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身后,是一长溜年轻的追随者。汉语中有“敬重”二字,他们受之无愧。不过我还得说,能够吸引他们,诱惑他们来此以汗养命的,仍然是山,没有了山的富有和无私,一切“开拓者”和“创业者”都不存在。大山才是人类的生存之源、活命之本,才是最伟大的奉献者。

山有高与天齐的丰功伟绩,我仅有一杆卑微笨拙的笔。山由远古走来,地心的岩浆和海底的珊瑚礁,写满她生命的密码。山生就一副好身架,心胸广大又意志坚定,实打实的一位厚实者。有人打比方,说山很像一位少女,肩披满头的青丝,脸生闪烁的星目,楚楚然而立,十分可人。也有人说,山最像一位剽悍的小伙,有刚强的体魄,英武的体态,一看那模样,不是邻家的二牛,就是街下的三狗。不过通常,人们还是愿意把山比作一位老者,那是因为她头顶的积雪很像白发,雨水融蚀的骨架也有点支离,就连常年护卫着她的松柏和古槐,也老皮皴皱,做不了她行路的拐杖。但是,你如果以为山只会一味地温顺,那就错了。雷炸山裂,雨击岩崩,飞天走石,地漫水祸,那景象正经骇人呢。不过这种情况极少,所以,我还是愿意以苍古写山,山也的确上了年纪。黄皮肤的中国人原是从山中站立起来,五十万年前的北京3人,可以用头盖骨和牙齿讲明白一切,还有山西丁村3人在八万年前“以牙还牙”的佐证。可见,山祖母的寿命应同承载她的地球的寿命一样长,地球除了百分之七十的海水,余下的应有一多半被山覆盖着——山,张开翠绿色的斗篷遮阳孕雨,立着伟岸的身躯挡住袭来的风沙,才使得我们的地球家园因绿树成荫而润泽,因风调雨顺而安泰。所以,大山不折不扣的是谐美生态的天使,润化大地的福神,是天之涯地之角每个地球人都应尊敬和感念的老祖母。

山,古老的山,青春的山;安详的山,勃发的山;静谧的山,躁动的山;雄健的山,秀奇的山;坚定的山,变幻的山——山有一千种禀赋,一万种情怀;有无边的群落,无穷的孕蓄;有包容一切的海量,化解一切的胸襟;有春水一般的至柔,烈火一般的炽热;有泥土般的朴实无华,有烈风般的飒爽勇武。山有讲不尽说不完的故事,有诉不完道不尽的往昔。山压根儿就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忠恕的仁者,是一位寂然安处的神女、悲天悯人的圣哲。她总是无声地安顿妥世态,调适好万物,然后寂然凝虑,向风而立,在苍茫的愁云惨雾中立成一抹淡淡的影子……

而山,原是垒土而成,积石而立,鸟儿衔几粒种子长成一丛花树,天云洒数勺雨水变为几瀑小溪,忽有山僧几位,散人若干,借一处幽僻之所在,架几椽茅屋以遮风雨,种几行粮蔬以充腹饥。于是,炊烟飘处,孤檠闪亮,书声呢喃,文脉氤氲,于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一方圣土。但是,不用多,你只需跨出去一步,就晰然可见泥土的苍古、山石的苍凉,就不免感喟,山原是多么可怜的一种事物,多么庸常的一种存在哟!就想到,世间许许多多雄奇的山、美丽的山、叹为观止的山、让人倾倒的山,都不过是由普通的几块土、几方石堆砌而成,她们的奇异与奇妙,仅仅在于天体躁动时不经意的一甩臂、一撒手而忽成定格。因之,细审连绵的名山秀峦,便知愈是其至美至善处,也愈是其至朴至真处,所谓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都不过是在印证着“自然”二字。而“大巧若拙”、“大音稀声”、“大圣不作”,许多的往圣的箴言,纵便谕理至切、表述至精,要用它解释大山这本书,仍然很难。山,阅遍沧桑,数尽星汉,饱览古今,沉静无言。不过——也有一把金钥匙能够开启山,把一页页的神秘和神奇看个究竟、读个明白,这便是自己首先是一位“仁者”——“仁者乐山”,“乐”在这里除了喜爱、喜欢,还含着深深地理解。2011年1月载《山西文学》

读海

海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一部书。

我读海常在傍晚。

夕照里,海比印象派画还美丽:五彩缤纷的风,五彩缤纷的帆,五彩缤纷的浮标,五彩缤纷的浪板。海有一万匹织锦,风是梭子。

海会讲话。潮音,涛声,波语。海安静时,总在呢喃着,重复着,就像儿时妈妈教我学语。海的心和母亲的心一样细腻,一样温柔。

海时常掉进我喝水的杯子里。太阳在杯子里起落,月亮在杯子里升沉,我把大海一饮而尽,海于是溢满我的肌理,我和海变得一样博大而深沉。

但我实实在在是个山里人,我的身上满是红砂石的色泽。我的幸运仅仅是多嚼了几句书,就嚼出来一个“海”字来。不想恰是这个“海”字,像个梦,像首诗,像个难猜的谜语,竟日困扰着我,困惑着我,让我总想看一眼海的样子,总想体验一回到海里游水的滋味。

实现这个愿望晚了些,晚了些能以实现也足够幸运——我居然在20世纪80年代,名正言顺地做了一名海滨名城的居民!就从那时候起,碧波万叠的大海,就像一部打开的书,日日夜夜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只需随意翻一翻,就能够看到许许多多平生罕见的美丽故事,只需淋一把水,就如洒下满把的珍珠,从身上到头顶满是闪亮的珠翠。

定然是我痴恋大海这部书太久了,太痴情了,以致我刚翻开第一页,就风暴漫空,天雷震响,给我来了个当头棒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礼遇,还是一次不客气的报应。

那是1985年9月,正当“秋老虎”肆虐的时候,我如约到珠海去见珠海市市委书记。他要调我到那里去工作。定下来4日成行,当年的19号台风不期然也在那天登陆。想的是车比风快,但路上一“塞”,车正好和台风接了个吻。先是听见凄厉的风声在车外怪叫,接着就有黑的、紫的云团扑将过来。天地一色灰茫,海面上如同召开万人声讨会,浪拳如山。车打个趔趄,雨幕只一扫,眼前一片亮白,车已不知所向。等到连滚带溜驶进海霞新村,人已坐定在朋友家的沙发上,身子还忽忽悠悠如在风雨中颠簸。

朋友居四楼,距大海顶多三十米。凭窗面海,小楼宛若一叶扁舟。风力太大太猛了,猛听得噼啪一声,暴风雨竟破门入室。亏了有四条汉子,大家一齐上手,方始堵上。但客厅里已是一片汪洋,女主人收拾残局,叹说过年也没这么大洗过屋子。

而台风的主帅,已在漫空仪仗的护卫下,威威武武地光临海上。我目不转睛,紧盯着窗玻璃观看。

海天混沌。起始,似有百万匹白马银驹,甩动着长长的鬃鬣在海上狂奔,纷乱的马蹄凌空蹈虚,踏碎万千手执雪刃的兵丁。突然间军分两势,兵成对垒,这边厢才杀将过去,那边厢已对冲过来。居中的一堵银墙訇然崩塌,立时人仰马翻,葬身波谷。而谷底的浪头哪肯示弱,早一鼓一鼓地往起翻,越鼓越高,越鼓越高,舍命扑将上去,相撞,同归于尽。天空中,闪电的金蛇狂舞着,神磨似的雷声震响着,黑鸦鸦的云块滚动着,忽而炫目地一亮,只见剑气如霜,亮白刺眼,一把,两把,无数把倚天长剑,直朝着滚来的巨涛劈将下来,鹰爪般的叉岈银浪,立时化作了齑粉。而这当儿,不知从何处已祭起两座山岳般的潮头,彼此对峙着,涨高,再涨高,逼近,对撞,然后爆一声天塌地陷的巨响。但双方正是势均力敌,彼此更如斗红了眼的恶兽,先是往后退缩,准备出击,但还未退缩到位,经身后的大潮一推,两座浪山已化作两壁峭棱棱的银峰,漂亮极了。然而只那么一闪,已然消弭无踪。消弭处,不光现出一面阔大的波谷,谷底竟绽开千万朵雪莲玉花,翩若银燕,皎同鸥鹭,在苍茫的海天间印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但也只那么一闪,那美丽已被狰狞的恶浪所取代。而缩回头的浪山喘息稍定,倏然又释放出数十头雄狮,个个鬃毛贲张,巨口如盆,疯子般直冲对面。对面这回麻痹了,生是让狮子们咬了个粉身碎骨。

哦哦,我真是臣服了海的大手笔,她仅凭着一体之温柔,就击响了隆隆天雷,搬动了乌云的铅块,挥舞起暴雨的长鞭,借助风的魔力,鼓起通身之勇,泼墨成涛,走笔成浪,在古老的伶仃洋上,酣畅淋漓地泼洒出一幅风雨闹海图,写下一篇惊人台风赋!

风初登海面,驾素车白帐,御千骑万乘,拥旌旗以为帅,列兵丁以为伍,多么雍容,多么儒雅。可是倏忽间,眉峰一耸,立即浪起危峰,涛驶巨舰,拼了命就挑动起一场恶斗。

我就想到了人,想到了人类同生共处的地球家园。若是大家各擅其长,共赴其愿,心钟所想,意足所得,该有多么的融乐和美。却是,正如“风起于青苹之末”,祸来自不期之间,平静的大海忽而便吵乱掀翻,安谧的海水立时滔天掠地,终至燕雀倾巢,渔舟返港,街树披离,田禾尽毁,一场灾难弥空而至。天灾若此,人祸亦然。人的世界浑似海的世界,原以平静为美,安泰为福,动辄便鼓风掀浪,谣诼惑众,人犯猜忌,心起怨怼,这世界岂还有安宁之日!“飘忽淜滂,激扬熛怒。”我忽然想起宋玉《风赋》中的句子。这位荆楚奇才,巧事谲谏,借风的雄雌,释王道与人道,举民而讽王,指归昭然。只可惜他仅看到了大河之风,若是让他也遭遇上一回台风,凭他的文锋辞彩,正不知写下多美的一篇新赋。

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被海水所包裹,因此大海这部书足够雄浑而厚重。我虽说“翻肠倒肚”阅读了一回,但目力所及不过数十数公里,所知所感无非肤下皮里,又安能见识于万一!我的幸运,仅仅在于得到了这样一个机缘。浩天无涯,因罡风而抖擞;大地千重,以浊水而渲腾。只恨我一个笨人,不能示人以太多的度人之理。

就应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之说。以至于后来我再读虎门珠江入海口的海,读深圳湾的海,读天津塘沽口的海,读烟台威海的海,几至无话可说。要说,到珠江入海口采访那回,还真叫受了点惊怕。是个三月末,风大,浪蹿起来有三尺多高,五人合乘一条小船驶往江心岛。岛上有山西送变电公司矗起的输电塔,其高世界第二,我得亲手摸摸那巨人。不料船行江心,突发机械故障,船不进反退,一歪一歪地就往大海里飘。一船人吓坏了,大叫不止。船老大却沉着,几经摆弄,机声轰响如初,船也摇摇晃晃,斜刺里颠近江心岛。

还有一次,是到斗门县农民度假村接待一位领导。这里是珠江又一个入海口,三道支流都很宽,又遇上秋汛期。船才驶近江中,一峰峰的恶浪已劈头打来,船舱忽而变成了一只大浴缸,船更像一只小蝌蚪,东栽西栽,不能自已。眼看着人就要被簸入江中喂鱼了,风势忽转,船飘飘悠悠,稳驶彼岸。过后方知,方才的遇险处,正是最可怕的虎跳门。摸摸头,抓一把冷汗。想一想,还算命大。开船的这才说,前不久有广东省水文地质队的几个男女,就是在这里摆下了大差。

又应了“水火无情”之说。人与大自然较量,死活常在不期然中。捡回来一条命,再以这条命解释祸福,结论还是命。不然,有许多的危险,怎就正好与自己擦肩而过?不是命(还有运),别的道理真还想不出来。

大海有多险恶?多无情?总该是恶贯满盈吧?错了。这都是风之过。大海不多话,也不饶舌,她轻言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是其天生的禀赋。她只有受到风的蛊惑和挑衅,才不惜移涛搬浪,泼墨滔天,玩个淋漓畅快。也是,海要是不通书翰,不玩笔墨,她还有什么可读可赏。所以我想说,大海生就的是个天地的宝爱。她柔性的一面,平平静静,柔柔顺顺,温婉端庄,亮丽妩媚,绝非人间哪家闺阁名媛可比。他刚强的一面,胸怀坦荡,伟力无边,行圆就方,正气凛然,也不是哪个少年英雄可与较量。便是这些都除外,单是她那天生的阳光,天生的灵秀,天生的智勇,就不知可以征服多少人,倾倒多少人,让多少人为她披肝沥胆,许心以命。

说来好笑。在珠海的一天下午,阳光照得妩媚,我竟寻到渔女塑像的一侧,在浅海中作了一次畅游。水温温的,淋在身上滑滑的,却又不像普通的水,更不像浴液之类的俗物,那感觉,就如同有只无骨的手在轻轻触摸,又像一位宁体适人的医生在轻施疗治,让人忽而就把所有的烦心事弃置脑后,一心享用这少有的圣浴。想试试吗?你却不是我,而且今天的我也非昨天的我,要找回昨天的感觉,实在也难。这回我品味的是海的温柔。

2002年大年初一,我在深圳小梅沙度假。这里的海水绿中泛蓝,海面就像盖了一床果绿的乔其纱,微波细浪直舔双脚。脚下的沙滩也是酥的软的,绵如绒毯。一见这么美的海面,两个儿子和儿媳早换了泳衣跃入水中,说话间已在两百米开外。我和老伴紧喊小心,但儿子们游得畅快,哪里肯听。我也想下去扑腾几下,但一想到自己是麻池里练出的把式,也就不敢造次,只是绾起裤腿在水边走了几个来回,白白辜负了那一汪澄碧。

想想,其实下海要咋?自己原本要的就是一家人的团圆怡乐,看着子女们欢蹦乱跳,心中的那个高兴早跳到了脸上。虽说体验一下大海的温柔与温驯,恩泽与恩养,不失为一件乐事,但在“长一智”前面,还有个“吃一堑”相随着。所以,老实人正有老实人的安妥。

大海向以奇妙变幻而著称,而大海的最大奇妙,却是她的伟力和富有。大海只需用半个肩膀,就能扛起几十万吨的巨轮,径行不歇,悠悠前行;只需长啸一声,就能让大片的城镇归于消亡,日本发生的海啸就是一例。至于大海的丰富,也远不是什么“百宝箱”、“百宝库”之类可以作比。海底原是个比陆地广大得多的美丽世界,光是活着的鱼类、藻类就多达两万多种,堆起来,岂是一百座喜马拉雅山可以望尘?所以,尽管有数不清的生灵和人在“靠海吃海”,海连眉头也不皱一皱。至于已转化为地质矿产的古生物化石、液态油,和许许多多连科学家也未曾见过、未曾命名的物种,多至无法想象。陆地上的煤有多少?那本是海底的鱼类所变。海底的石油有多少?我仅知道中国苦干了28年,年产油量才达到5000万吨,少得可怜。大海自有其完整的生态体系和循环规律,凡地球上没有的,你就千方百计向大海去要去掏吧,怕是你已经掏累了,大海还在那里讪笑呢。

海,浩瀚的海,无边的海;沉默的海,呼啸的海;庄严的海,奔腾的海;平静的海,啸闹的海——海因沉默如金而名重,因载舟覆舟而醒人,因泽惠万物而受敬,因不捐细流而永生。人凭借脑的智慧可以征服大海,驾御大海,利用大海,改造大海,但人在大海面前,就如同海面上浮动的一个个小水泡,永远难以同洪涛巨浪相抗衡。大海背负着万吨巨轮,心装着日月星辰,每天只需借潮汐换口气,就博得一身的豪勇,负重前行,不舍昼夜。人对大海的敬畏、敬仰,是神圣的,虔情的;大海对人的回馈,回赠,是无私的,无止的。我们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所以宜人,所以感人,所以为别的星球所艳羡,主要是因为我们有浩瀚无边的大海,有星汉闪烁的大海,有天宇照拂的大海。我至今也弄不分明,大海何以仅凭无数个肉眼看不见的水分子,就能敷演出无穷无尽的生命活剧呢?

有个梦。海是一座大花园,船是一方方的活土地,人坐着船帆的花瓣打捞希望,撒出去一万个欢笑,拖回来一天的星斗,人们管这叫做神话。2011年3月3日载《山西文学》

古黎探秘

黎城县的地形,状如一头啸天虎,安静地蹲踞在太行山腹心的崇山峻岭中。涌动的山峦,挤挤撞撞,忽有危峰兀立;纵横的坡道、河谷、土岭、断崖,天造地设,形成几多山间盆地。县境南北,有清、浊二漳为襟带,中间有铁路、国道相贯通。站在城北的白岩山骋目,黎城盆地层层叠叠的梯田,如千匹万卷码起的锦帛,色彩斑斓。就让人惊叹,古人们该是费了多大的气力,用了多少年代,才修整折叠得这般整齐。一堆堆的烟树,是村落。纵横的大路小路,如人体的经络。渠道成网,流水潺潺,橙黄的油菜花田,大片碧绿的麦田,经浓绿的核桃树冠、高大的国槐、婀娜的青杨绿柳一镶边,一映衬,俨然一幅天然的画。“群峰环翠”,古人曾这样描绘县城的景色。黎城的今日,无疑美得醉人。

但我要写的,却是黎城的古代。

2009年,联合国地名专家组中国部分,颁发给黎城一面“千年古县”的铜牌,这是一大殊荣。固然,往古的辉煌早已化作了烟尘,但今天既是从昨天走来,回望一眼古人曾经走过的路,对峰岭烟消,险隘无声,我们总能够记取领悟到一些什么。古人跋涉史,今人力之源。帝尧的“生长居处”之地

凡有历史的地方,都有传说。那还是我在黎城担任宣传部长时,对黎城的了解,肤浅到只知道县城周围有几处新石器遗址。还有《黎城县志》记载的,县城北部的西井镇有一座箕山,山上有一座远古高士许由墓。其下,就是些传说了。箕山之下的晒布岩有许由洞,洞下有条颍水河。说是尧封帝后,曾一步步攀上许由洞中,劝说许由出山主政。许由是有名的高士,又是尧的老师,尧理应请他出山相助。但是,任凭尧费尽口舌,左劝右劝,许由只是一言不发。尧失望而归。尧走后,许由立马下颍水河洗濯两耳,说是尧的凡俗之见听脏了他的耳朵。事情像风一样,很快传开,百姓们莫不为之感动。颍水河从此被当地百姓叫成了洗耳河。

许由下世后,百姓们怀念这位高士,也想借得高士点灵气,纷纷迁居于洞的左右居住。无奈此处地处荒蛮,一坡的巨石古树,荆榛岩苔,除了空谷中好听的鸟鸣,并无多少土地可供耕种。以致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也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寂寥地挂在山间。

我初到洗耳河,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一个夏天,是为小麦估产而去。可这里哪有什么产可估呀!河谷里零星散落着几绺土地,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老百姓仍然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辗转到了今天,更是连这不多的农户,也迁到了附近相对繁华的西井镇,连一户也没留下。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

尧名放勋,封于唐,建都平阳。尧在平阳,成就了亘古未有的伟业,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圣君。据传,尧让位给舜以后,仍返回黎城家乡养老。黎城至今存有一地叫“京老凹”——尧系由当时的京城归家,又上了年纪,百姓们故以“京老”相称。此外,还有个“尧母洞”,是尧奉养母亲的地方。

这些传说,我听了将信将疑。到了20世纪90年代,我意外地在山西省原人大副主任霍泛家中,见到一份寄自台湾的复印稿,细看过,是由繁体字刊印的《山西通志·名贤辑要·帝王类》。文称:

尧为黄帝五世孙,生长居处于伊耆二地,即今山西黎城县也。尧初号伊耆氏,实原于此。继受封于唐,故又号陶唐氏。旋徙晋阳,及即位,乃定都平阳,又即今山西临汾县也。

我豁然开朗。终于相信世代的传说,并非无根妄说。

尧乃一代圣君,《史记》、《尚书》等国中重要典籍都有记载。《山西通志》能以“生长居处”四个动词,肯定尧是今山西黎城县人,必有充分的根据。只是,清代至今也已几百年,当年的修志者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我只有慢慢地寻幽抉微,点滴寻访。

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中说,大约在公元前4800年—4700年间,南方的九黎族兴起,举兵北侵,在涿鹿与炎帝大战。炎帝初败,后和黄帝族合而围歼,终于打败了九黎族,并杀死了首领蚩尤。九黎族的残余,一部分返回南方老家,一部分则追随炎帝来到太行山中落脚。当时黄河尚未疏浚,每到夏秋水患成灾,平原之地不宜久居,炎帝则率军到达太行山的腹心,首创了黎国,也叫伊耆国(炎帝之姓)。然后就沿浊漳河北岸,在百谷村(今柏峪村)一带尝百草、辨五谷、兴农耕。黎城现存有一通隋代的《重营九级浮图碑》,上有“炎帝获嘉禾之地”语。“九级浮图”是只有帝王才可使用的至尊待遇,因此碑上之语当可信。20世纪,长治市在老顶山塑造炎帝像,炎帝手抱嘉禾的创意就来自黎城。

炎帝老去数代,尧的父亲帝喾和母亲庆都,才因征战来到黎国。庆都姓伊耆,是炎帝的后裔,擅长于陶艺。因此,尧从小就跟随母亲学习制陶。2000年邯长高速公路建设中,在本县靳家街村外,发掘出大片新石器晚期遗址,总面积达30万平方米,相当于半坡遗址的六倍多,是华北地区发现的唯一一处古人类穴居遗址。遗址中最多的是陶窑,有立式、卧式多种,还有各式各样的制陶工具。此外,还有院落、灰坑、骨器、水牛头骨和蚌类工具等。尧随母学习制陶,正好在新石器晚期。当时不光制陶业相当发达,农耕业也有了一定规模,因为这里的气候温润,雨量充沛,花树繁茂,很适宜人类居住。只不过,我不可能知道,尧小时候是否就在这一带劳作。

尧长大后,父亲帝喾将他封于唐,即今天的太原晋源区。世之所以称尧为“陶唐氏”,当与他曾从事制陶业有关。1964年,黎城后庄村一在外工作的干部,登上危峰独秀的广志山观光,意外地在土中挖得两枚元玉,片状、斧形,正背面为阴线所刻半侧面神人头像。经山西省文物局专家鉴定,为新石器晚期之物,是古帝王或部落首领祭天所用,名叫神面纹青玉戚。测量后,玉高20.6厘米,上宽13.1厘米,工艺精湛,是为稀世珍品。又据本县唐大历年间的《康玢书经幢》记载,黎城唐以前曾有尧山和尧山乡。那么就可以做想,尧封帝后,曾在高出云表的广志山上举行祭天礼,以谢天恩。除了这种可能,无论从玉的功能,还是制作的年代上考定,都难作出不二的解释。

尧一生“重公尚贤”,秉持“天下为公”,大道齐天。尧起用鲧、禹治水,选命羲和二氏,敬授人时,定岁366日,以闰月正四时成岁,功德无量。尧尊重民意,在公堂上“置敢谏之鼓,逵立建善之旗,途说巷议,皆所不废”,为历朝历代仿效之,是为“天下大治”。而尧本人,却是“居则土阶,茅茨不翦”,走路着“纯衣”,不坐“彤车”,“乘白马而已”。这正是人民所爱戴的公仆形象。孔子曾高度赞扬尧的美德:“大哉!尧之为君也。”

尧活了118岁,可谓大德高寿。黎城人民世代崇尚、思念这位大圣先哲,流传下许多美丽的故事。《山西通志》的编纂者遍搜史籍,释疑存真,证实尧乃黎城人氏,不仅为黎城,也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腋下之国和“西伯戡黎”之战

黎城的历史,始于炎帝率九黎族设立黎国,但平常人们所讲的“黎国”,却多指殷商以及周所封的黎侯国。所辖地域除了黎城,还有长治、长子、壶关、屯留等地,但黎侯宰之处所始终设在黎城。

殷的灭亡,最关键的是发生了一场“西伯戡黎”之战,而这场战争就发生在黎城。

殷的祖先事夏,始于汤。因为汤受封于商,所以又称为殷商。殷为政564余载,共28代,殷纣王是最后一代。就在殷纣王帝辛执政时,在今天的陕西兴起一个强大的诸侯国——西周。西周的创始人叫姬昌,殷的国君封他为西伯侯,所以也称西伯侯姬昌。周武王建立周朝后,追谥其父西伯为文王,所以西伯姬昌也称周文王。

殷纣王贪酒好色,专宠美妃妲己,恣纵无度。西伯侯仅仅对他将敢于说话的九侯剁成肉酱,将鄂侯制成肉干表示了点不满,他就听信谗言,囚禁西伯侯于河南羑里狱中。西伯侯是个禀赋极高且能够成就大事的人,他在狱中不忍虚度年华,在伏羲所画八卦的基础上苦心演绎64卦撰写卦辞。而后周公又为64卦撰写了爻辞。为后人留下一部有名的《周易》,并被推为五经之首,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道、所研究。但他也受尽了冤屈。为营救西伯侯出狱,他手下的大臣姜尚(姜子牙)、闳夭、散宜生等,绞尽脑汁,最后才想到投纣王之所好,献美女宝物以攻心。不料这方法很灵,纣王不仅释放了西伯,并且允许西伯可以自行征伐不听号令的其他诸侯,这着实是个意外。

黎国和西周同是殷商的属国。但黎国距离殷的都城朝歌很近,东下太行山不远即可到达。因此被视为王都近畿,史书上称为商的“门户”和“腋下之国”。当时,黎国据守着太行山的门户壶口关(今黎城东阳关上),位置十分险要,纣王对此格外重视,对黎国国君赏赐也多。西伯侯虽早就图谋灭殷,但黎国是个障碍,因此他要灭殷,必先戡黎,也就是先把黎国消灭掉,这叫打虎先敲牙。

黎国有个地方叫白岩山,古名叫朱讳岩。朱讳岩是个深约五米、长约十余米的褐露的岩洞。此洞奇在,华夏每有兵戈将起,洞里的石头则泛红。如诸侯国更迭,更是夜放毫光。此说久而应验不爽。于是,朱讳岩便成为华夏战争的晴雨表。

西伯侯姬昌在位第四十六年,朱讳岩突然夜放毫光。黎国国君将此惊人之象传报与纣王,纣王大惊,遂亲临黎国察看究竟。看过,当即传旨,将红色石头全部用白灰抹住。《水经注》说的是:“恒以石粉汗之,令白。”民间的说法是:“朱讳岩为赤口红岩,主兵灾。”

纣王正和黎国的臣子们议论中,忽有斥候飞马来报:“西伯侯率虎贲、甲丁数万,已屯兵上党,兵锋所向,直指黎国。”纣王听后大骂:“无义姬昌!不念寡人不杀之恩,反而兴兵作乱。”西伯侯释放时,曾将儿子伯邑考留与纣王御车,以表忠心。此刻纣王盛怒,立即怒而对伯邑考说:“尔父把你放在寡人身边充当人质,今日尔父反,你也休想活命。”遂命人将伯邑考下锅烹了——刑罚野蛮而残忍。

伯邑考惨死后,纣王仍不解恨,又命人将伯邑考的肉汤送到西伯侯帐前,假说是“大王的赏赐”,令西伯侯当场喝了下去。纣王这才得意地返回朝歌。

很快,西伯侯就知道了喝下去的是儿子的肉汤,当即昏死过去。等他醒来后,翻肠倒肚,吐出大口鲜血。鲜血落入一片草丛中,忽化作一只白兔奔跑而去。从此,此地就被人叫成了白兔,后来住户日众,分为东、西两个白兔,至今这两个村子犹在。西伯侯受了纣王的侮辱,更加坚定了戡黎的决心。立马命儿子姬发在白兔岭守候,自己亲率虎贲、甲丁数万,杀向黎国的浊漳河边。

黎国国君已然带着兵丁在对岸守候,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西伯侯会真的来打。黎国和西周远隔千里,风马牛不相及呀!他万没料到,西伯的谋士姜尚,竟以“纣王对黎国太好了,黎国必会助纣为虐”为由,前来兴师问罪。而纣王当年曾允诺西伯侯可任意讨伐不听号令的诸侯,也是一个理由,只不过黎国国君并不知道。

这场战争,西周是入侵者,黎国是守卫者,正义与不义判然。但西周的攻击目标既是无道的纣王,那么就又当别论。

史载,战争一度打得很艰苦,双方僵持近一个月而不分胜负。西周人众,但有滔滔漳河阻隔;黎国虽小,但国君亲擂战鼓(擂鼓台今犹存),士卒皆“闻鼙鼓而兵勇”。最后虽说西周取胜,但黎国国君不畏强敌,仁厚亲民的美德,却不免让西伯侯姬昌深为感动。“西伯戡黎”之战规模不大,但在中国历史上却意义深远。正是这场战争,拉开了兴周灭殷的序幕,最终推翻了殷商的残暴统治,将历史大大地推进了一步。从镇国之宝玉石虎到誉满华夏的布老虎

2007年,山西省文物考古队,在黎城县县城西郊完成了一项古墓发掘。此墓远在2700年前的西周,埋葬的是黎侯国的国君,因此价值很高。被山西省文物局列为“新世纪山西考古十大发现”之一。

发掘的文物中有一青铜鼎制作精美而考究,铭文为:黎宰中考父作季始宝鼎其万年子子孙孙用享。于是知道这是黎侯国侯宰之墓,是他的儿子所立。另外还有一青铜壶,铭文与此相埒。其下,最为珍贵的,就是世所罕见的玉石虎及铜马车上的虎头饰物了。玉石虎的形貌,我有缘一睹:体格修长,四蹄稳健,在前后肢的关节处雕有古朴典雅的回形龙纹饰,头微扬,眼珠大而有神,尾巴伸张有力。一看就是一个世间稀有的灵物。正是:一鼎一壶,证明了一个国度;一个玉石虎,引出一段史载的历史故事。意义非凡。

有关这只名噪一时的玉石虎,《左传》、《尚书》等古籍中都有记载。说是殷纣王为了逼迫各路诸侯进贡,曾在黎国举行了一次威武的阅兵仪式,但东夷首领却拒绝贡赋而叛殷。当时殷虽然没落,黎国却因国君恭勤理政,而相对强盛。西伯侯姬昌要灭殷又绕不开黎国,就只能强攻。正当戡黎之战久攻不克之际,西伯侯手下忽有一谋臣进言,说久攻不克,是因为黎国持有一天赐的玉石虎。此虎秉质灵异,遇火不焚,遇水不化,能护卫一方平安,保佑百姓免受侵凌。君王何不派人去将玉石虎盗来?西伯侯姬昌口赞一声“谋士言之有理”,遂挑选了一位武艺超群的将士,装扮成黎民百姓,潜入对岸,趁着月黑风高,混入黎军帐内,将君主随身携带的瑰宝玉石虎巧妙盗得。这么一来,果然没有几日,西伯侯的军队就将黎国攻克。其激战之烈,杀戮之惨,当是血流漂杵,鸡犬不留。黎国国君顽强抗击之余,自觉寡不敌众,也便和大臣们一起逃到了附近的卫国求生。

黎国亡后,西伯侯姬昌和献计盗虎的谋士很快便相继去世。传说是他们违背天意,残杀了太多的黎民百姓,遭到了上天报应。黎国既不再存在,西伯之子姬发,便得以顺利亡殷而立周,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周武王。武王虽说英伟不凡,但他一想到父亲的死,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以至于日渐憔悴。他在不安中经过朝议,终于忍痛割爱,将盗得的黎国镇国之宝玉石虎,归还给了从流亡地请回来复国的黎国国君。等到黎国国君下世后,他的子嗣和左右大臣,出于对国君的追怀和敬仰,特意将国君平生钟爱的玉石虎随葬于墓中,以保先君魂安,以求国祚延续。2007年,黎城县发掘所得的,正是这枚有名的玉石虎。

在上党地区,能与《诗经》“十五国”同世并称的,只有黎侯国。《诗经·邶风》里的《式微》、《旄丘》正是流亡于卫国的黎侯国的臣子们,在异国他乡抒发的“怀国”之声。

黎国从炎帝立国,到西周已历2700多年,文脉递传久远,文明薪火不熄。百姓们出于对爱民如子的国君的缅怀,又联想到国君曾借玉石虎之威而保佑国泰民安,于是纷纷以不同材质、不同造型、不同规格制造各种各样的老虎,寄托哀思,镇国祈福,以护佑民生康泰。此风延续既久,遂成定俗。凡各家遇有婚娶喜庆、开业庆典,以及新生儿诞生、望满月、过周岁、庆新年等喜事,莫不以虎为吉祥之物,吉利之物,吉庆之物,绘制张挂于庭堂居室,悬置安放于案几床头,作成虎头帽、虎头鞋、虎头肚兜,穿戴在娇儿爱女的头上、肚上、脚上,以壮虎威,以添虎气,避邪祈福,保佑平安。虎与福谐音,造虎就是造福。于是遍产于民间的布老虎、瓷老虎、陶老虎、石老虎、皮老虎等,就五花八门,蔚为大观。民间艺术多粗犷豪放,古朴大气,形神生动,既彰显出兽王之相,又不失夸张谐趣之美,世代流传,久而不衰。

1998年,是农历戊寅虎年。出产于黎城民间的布老虎,忽然宝虎添翼,一吼而震华夏,一跃而显国威,成为邮电部所选生肖邮票的造型。这年的1月5日,戊寅年虎票的首发式在产地黎城县谷驼村举行。山西省委书记胡富国为首发式封和虎票纪念封题写了“黎侯虎”之名,省、市、县的有关领导和当地群众数百人,隆重集会欢呼庆祝。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山西卫视、《山西日报》等许多新闻媒体亲临采访,热闹非凡。

邮品的内容极为丰富,除了首发式封和纪念封外,还有原地首日封、全息邮折、生肖小本票、实物镶嵌封、极限封、镶嵌币封、银镶金卡折等,色彩斑斓,琳琅满目。

虎票的设计者王虎鸣,不仅名字带虎,而且属虎。他是邮电部邮票印制局的工艺美术师,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长。为了遴选虎票的造型,他尝尽甘苦,无奈“过尽千帆都不是”。直到黎城县谷驼村农妇高秋英制作的布老虎逐级报送到了王虎鸣手中,王虎鸣才高叫一声:好啊,我找的就是它!他审视再三,只见虎头微扬,四蹄开张,安详中隐含威猛,凛凛然充溢着王气,正是代表古老中华的神物!王虎鸣欣喜不置,立即打理行装,不远千里,由京华出发,赶来太行山中的黎城县谷驼村。于是,一双专家的手和一双农妇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从此,高秋英的名字不胫而走。

2008年6月,“黎侯虎”又光荣地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文化部又将黎城县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同年8月北京奥运会,“黎侯虎”又应邀出席了中国民间手工艺展。这当儿,中国的、外国的参观者,纷纷攘攘,争相偎依在巨型的黎侯虎身边合影留念。日本《翼的王国》专栏作家原口纯子和岩奇,还热情地进行了现场采访。不久,就连远在美国的国际邮联主席,也高兴地得到了一只黎侯虎。

到了2009年,黎侯虎又荣耀地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展出中,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踵而至,他们不仅兴致勃勃地观看了黎侯虎的雄姿,并对黎侯虎走出大山、冲入市场的营销模式给予了肯定。

十二载倏然而过,今年又是一个虎年——庚寅年。虎是山中君子,虎是百兽之王,虎是华夏子孙崇尚敬奉的大吉大利之物。今天,在太行山黎城县,出土的殷商玉石虎,正安卧在县文博馆内,以其古朴典雅、雄健威武的神采,护卫着黎民百姓的平安,而登上中华邮坛和非物质文化高台的布老虎,又以昂扬风发的气概,冲入经济腾飞的大潮,一显神威。玉虎千秋地底归,温惇体貌隐神威。吉言宁信古人语,护佑黎民晨晚炊。巧手银针缀虎威,雄风王气逼人眉。当风对日一声吼,滚动三山五岳雷。2011年春发《黄河》

刈陵书家

黎城古名刈陵。一个“刈”字,把所有的丘陵如数割倒,于是在这块山中盆地里,基本上没有山,有的只是一摞摞的梯田和纵横的沟壑。县城立于西面的一面坡上,沿坡塬走下谷底,大东河自北向南穿流而过,形成一大片湿地。早些年兴“退耕还林”,县委一声令下,就把3000多亩河湾地改作为一个植物园,遍植树木花草,以供游赏。又过了几年,市民们反映这地方有树有水,正好建个休闲场所。于是新一届县委顺应民意,沿河道建起了一座大东河游园,从而使一座小城洋溢出了现代情味。

不过对黎城来说,最堪骄傲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有一个英英烈烈的往昔。据清代编纂的《山西通志》记载,这里曾是圣君帝尧的“生长居处”之地,尧的故乡。远在唐代,这里曾有尧山,置有尧山乡;尧的老师许由居住的许由洞、安葬的许由墓以及尧的母亲住过的尧母洞(明代划归平顺县),至今依然存在。是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民政部,就把黎城命名为“千年古县”。

黎城的古文化脉传如此绵长久远,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蚁民,骨血中也就多了些文化根系,书法艺术的繁茂鼎盛,便是其中之一。多年来,玩书法者成众,我虽不在县里工作,知道的也不少。现记下几位,以便管中窥豹。刈陵酒王

人们再没想到,平时不多说话,生就一副腼腆相,顶着满头花白短发的董清贤,到老竟博得个“刈陵酒王”的雅称。

清贤原来不嗜酒,是个烟民。他烟瘾大到好赖不拒,冒烟就行,无论做什么事,嘴里必衔上半截烟,不时地咂上一口。烟顺鼻子和嘴往上冒,镜片后的一双近视眼便眯作一道缝;烟快燃尽了,他会以两个指尖急速一捏,再猛咂两口,实在要烧手了,这才掷于地上,抬脚狠狠搓灭。有时候忽瞄见桌上还有个烟灰缸,他会捏紧烟屁股在缸里狠拧两圈,其力度并不比脚劲小,余烬想起死回生,难矣!他说,烟吸一口香,一口捋进去半截已无,非但来不及品咂好赖,每每已呛得咳声不止,早作一红脸关公也。况且好能怎?不一样在肺里绕一圈原路返出?

清贤吸烟,多数和练字结合进行。他的办公室有张旧八仙桌,置于屋子中央,那会儿他还不知道有书法毡,桌上垫着几层废报纸,墨盛在一只笨碗里,笔就在碗里半躺着。闲下没事,他衔着烟,抓起躺在碗里的笔先在碗边刮几下,刮着刮着就进入一种状态,开始恣情书写。他的字功底好,端楷夹带着魏碑,偶或发现某个字写得奇好,他会歪起头来端详上半天。要是三番五次写不出心想的效果,他会停下笔,挽挽袖子,必欲写到心想字成方罢休。字写得好,人又没个架子,笔墨也现成,县里凡开什么会议,就断不了找他写会标、刷标语。会标一般要美术字,他对此也不陌生,麻烦点而已。他的这一手,是早年在上遥镇办漳南渠展览时,跟省里插队的专家吴忠校学的,写出来很脱土。这样,他的这碗辛苦饭就成了独份买卖,只累得他腰酸背疼,咧着个嘴叫苦不迭。来人每以“能者多劳”宽慰之,他会笑说:你不疼噢?有时候,求字者会扔给他两盒烟,以示犒劳,他笑而纳之,并不作歉。他尽这份义务直尽到退休方结束,唯一的收获是,混了一颗花白头。此外,领导上还封了他个对台办主任,正科级,于是他也就有资格在当时县里唯一的一座宿舍楼上,分得两间房子住。

清贤是烈士遗孤,父亲曾任漳河游击队队长,牺牲在抗日前线。母亲改嫁后,是伯母抚养他成人。他上初中在西井中学,因为年纪小,夜夜尿床,天天晒被褥,就有点“臭名远扬”。同学见面,开口就是:“夜黑来来又画了几幅地图?”他只是赧然一笑,脸已红到了脖子根。但同学仍不肯饶,会继续说,“你能把地图画到出神入化,毕业后怕甚喀。”这就把他激怒了。怎奈清贤生就的性情憨厚,讷于言辞,临了跺两脚走开,也便拉倒。

清贤上高中是我的下班,我对他印象平平。直到1971年在上遥漳南渠办展览,我们俩才正式结识。当时他负责往板面上写说明,一笔小楷隽秀清朗,人见人夸,怎奈他人却不修边幅,整天迈着两只黑灯芯绒鞋游来走去,见人还爱取笑两句,我就喜欢上他了。

办展览除了在县一中抽的两位老师和两位插队干部,都是年轻人,隔个一月半载,就得请假回家招呼一下媳妇。上遥镇离县城四十里,过了漳河桥,一溜慢上坡,清贤和他西井中学的同班张明哲就斗嘴。明哲上坡不下车,硬蹬。清贤就说:“怎,一提起回家就不要命啦?”明哲就回嘴:“就这还全凭捏着闸哩。”这就成了一句现成话:明哲上坡蹬车,全凭捏闸哩。

清贤甚时候戒的烟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因他长期吸食劣质烟,伤害了气管,一咳嗽一堆痰,他本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他什么时候喝上酒的,并扶摇而升级为“刈陵酒王”,我更是不知端尾。只记得一次我由太原回到老家邀他聚餐,斟酒人专门放给他一只大杯,顺口说,“‘刈陵酒王’哪能用小杯对付!”我才憬悟他已是“刈陵酒王”。就说,士别三日,我今日且刮目相看刈陵酒王如何了得。那天上了两瓶老白汾,至少有多半瓶装入清贤腹中。而他依然谈笑风生,些无醉意。近些年为排遣晚岁寂寞,他和西井中学的几位好友,差不多天天聚酒。一天我上他家有事,见地上放着只白塑料大桶,问他干啥用?他说用来打散白酒的。我说这家伙装三十斤不止,饮驴呀。他说,就这也支持不下一个礼拜。

不过近两年我再请老董吃饭,他的酒量已明显萎缩。询其因,他说,“你瞧,人毕竟老了。再说,你填给我那首词不也劝我少喝?”哦,那指的是一阙《汉宫春》,末二句是“人书俱老,过庭语可刻心头?杯盏物宽肠虽好,少教一醉方休”。词填在2003年,想不到这首歪词还蛮有后劲。

清贤的字原来有点放不开,像他的性格。近几年县里年年有展事,赶上了我也参加,我对他就又刮目相看了。清贤的字不仅放开了,还吸纳了不少外来因素,规范中有出新,严谨中有恣纵,很有了几分大家气象。我就说,你的字比我好,功底扎实,万变而不失宗本,可谓蹊径独辟,渊源有自。他不承认,说他没见过甚大世面,只敢在黎城这个小天小地中露个脸。我讥他藏拙,不露富,还得把胆子再放大些。他摇着头,嘴里直“不行、不行”地嗫嚅着。

黎城是革命老区,离退休干部多,工作也抓得好,还开设了老年大学。清贤和下文所述的王新河都是在聘的书法教师。清贤当过十几年小学老师,授课经验丰富,现在由小教变成了老教,讲的又是他学而有成的毛笔字,理实相济,定能博个满堂彩。

夏暑季节,我年年回黎城老家住仨俩月。清贤家离我家有一里多地,他是得空就把我家串。我在家操练书法的时候多,也写点小文章,两人见面谈论的也不外乎这些。每每,我一听见他的自行车响,就对老伴说,清贤来了。老伴拉开门一看,清贤正费力地把一辆破旧自行车搬上高耸的台阶。老伴就笑说,呀,果然是你。清贤抹一把额头的汗,掂起袄襟子擦擦眼镜片上的汗气,冲着屋门就是一声,“老钮在家哇?”我当门站着,就笑。他还没戴上眼镜呢。功夫在书外

王新河和我初、高中同班,大学同校,相惜相怜十二年,缘分该有多深,情感该有多铁,不言而喻。

1955年刚上初中,每周还有一节写仿课。新河身胚子小,坐在第二排的北窗下,我个子高,坐在倒数第一排中间,彼此远隔千山万水,也就很少接近。后来人熟了,才发现新河的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就对他多了几分敬重。再后来,又知道了新河不光字好,各门功课也都不差,在班里属于中上等把式,就更对他看重了,交往也多起来。

升高中赶上了“大跃进”,全部保送,只差没排起队来进教室。高中两个班,一班是数理,二班是文史,我自然进了二班。新河以数理见长,怎么也分到了二班,我就不得而知。好在两班的课程差不多,偏重什么全在自己。要紧的是,那年头三天两头停课劳动,不是深翻土地,就是上山采矿,再不就是下乡支农、刮咸土、采树籽、捣土坯,活像一支包工队。其下还要搞宣传、排节目、演戏,动不动就披红挂彩,鼓号上街,又像一支文艺宣传队。上课成了业余,于我这个学文的倒也无伤大雅,编个小戏小节目,也是一种锻炼。我纳罕的是,新河和我同室上课,不知怎的就把数理化学了个精细,没费多大劲就考上了山西大学化学系。

学化学自然与我所学中文不同,1962年我参加山西省首届书法展,他很晚才知道。我列席山西省首届作代会,他连听都没听说。可是,他操谋毛笔字。俩人厮跟着上街,他每看到一面写得好的牌匾,就驻足审量,心动之余,还少不了评论一番。对省里的书法家,如郑林、郭伯英、徐文达、刘永德等,他都知道。郭伯英自创的变体魏碑,写满了太原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他十分心仪,啧啧赞不绝口。至于他背地里模仿着练没练,我估计他会练,因为在看的时候,他已翘着二拇指在衣襟上比画开了。

新河的书法生涯,正式开始于他当了黎城县政协副主席以后。20世纪90年代中期,县委致力于改造旧县城,火车站广场是个重点。广场中央高耸起一个基座,上面雕塑了一匹亮闪闪的不锈钢奔马——县城古称白马驿——基座由黑色花岗岩砌筑而成,上面要雕刻一段有关白马驿由来的文字。请谁写呢?日日上班路过的王新河一眼看到,就抓住机会找有关领导自荐,并出示自己的墨宝以作佐证。领导正犯愁没个合适人选,见新河的字确实不错,又是位政协领导,当场拍板,决定由新河来写。这是场面上的事,纵非流誉千古,也绝非短期效益。所以新河三番测量,几易其稿,直写到满意方始交刻。至今这帧碑刻还巍然屹立,参观品评者不断,很为一方广场添彩不少。

有了这篇字,新河的“书名”陡增,他的书瘾也如火中烧。奈何这等美差不多,他的欲火却烧得难耐,这就连续数年书写制作挂历,以解烦忧,自然也能挣几两碎银子。其操作流程是:先设计好一张草图,到长治找一家印刷公司扫描、喷绘,作成样品,然后再带上去找有实力的公司或企业,寻求批量生产的商机,资金由对方支付,印数由对方确定,他本人挣的只是设计制作费和跑路推销的辛苦钱。一年下来,弄好了赚个万二八千,弄不好也就是三五千块。但新河有尽,不嫌少。他说坐不是坐着,谁白给咱一分钱,咱本事不大,也就能零敲碎打挣个小钱。新河心中的参数,是他伯父当年挑着八股绳卖凉粉,可那还要投入粮食和繁重的劳动,熬粉熬到半夜,白天走城串乡,嗓子都喊破了。他只需转动一下脑子,对的是企业,售的是文化,比老一辈人强出十八个头。我说,要是换了我就不行,面子上先就下不来。新河说,这又不丢人,咱一不偷二不抢,凭智慧挣俩钱,有甚不对。我说,理是这个理,可咱还没穷到这个份儿上喀。

如此经营虽说名利双收,但做起来毕竟麻烦,远不如直接卖字来得快。几年前,忽一日,新河突然背锅打蛋来到太原我家。问其由,说他想来太原趟趟省城的书画市场,黎城人不富裕,长治也不行。我不好扫他的兴,可我清楚,如今的城市人真正懂书画的极少,就是有懂的,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上边。第二天,我就领着他到了五一广场地下的老鼠街。这是一处很具规模的书画市场,墙上挂满了本省和外地书画名家的作品,但明显销路不好,我俩在那里停留了老大工夫,也没见一个客户问上半句。我就对新河说,“你瞧这阵势,就连王朝瑞、袁旭临都无人问津,标价又不高”。新河不免有点心灰意冷,说:“不行回哇,想不到省里也是这个样。”我说:“现在的人有个钱,一是孩子念书,二是老人看病,三是改善住房条件,还没走到赏书读画的境界呢。”

对付到第三天,新河原封不动背上他的作品,准备打道回府而去。我已经送到他大营盘了,他忽然变了卦,说不对,我要返回。我说:“返回在我家多住几天没问题,卖字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不行。”他说:“我总得叫这里的字画商看看我的东西,哪怕能卖上一两幅也没白来这趟。”后来我想,总怕是他在家给夫人夸下什么海口,那就再试试吧。第三天我有点事,没再陪他。天黑回到家,他才扫兴地说,“太原的市场确实不行,卖字画的看了我好几幅作品,问我这是你写的?我说是,不信给你当面来两下。那人就拿来纸和笔,我就给他表演。最后他信了,可还是不肯掏钱买,总怕是咱的东西还不够水平哇”。到了这早晚,我对新河只剩下了一腔同情,但他能认识到是自己水平有限,也是一大进步。

说说话话就到了四年前。有一天我们俩在县城我家里闲聊,我对他说,咱山西广灵有个小伙子,因为超计划生育,扔掉工作跑到深圳去发展。他住在路边一家小店,早起就在大门口摆出他带的字画卖,一早上居然走了不少。来人中有一位玩具厂老总,见小伙子人实诚,画的也还可以,就把他带到厂里,指给他一面墙,让他给作上一大幅画。小伙子想了想,误了几天工夫,给他来了幅骏马奔驰图。老总看后很满意,就把他留在公司负责宣传工作。干了一段后,他听说繁华的罗湖口岸新建了一座商务大楼,于是捷足先登,在四楼租了间小门脸,开始了自写自画自己营销的业务,一年净利润可达30万元。小伙子说,他单是春节在东门摆摊写春联,七天能挣两万元。我这么一介绍,新河心劲来了,说他正想和老婆到深圳旅游一次,时间正好在春节前,要是能在那里写写春联,挣上点钱,他和老婆的路费就省下了。当时我只当他顺口说说,全没当回事。没想到我已经回到太原,有一天,新河突然要通我的电话,让我将深圳小伙子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说他要去试试。我如实相告,并给小伙子挂电话说明情况,请他一定多帮忙。小伙子名叫张嘉宏,忠厚中不失精明,满口答应。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新河两口子到达深圳,找到张嘉宏,张嘉宏很快就把摊位替他搞定。从此两个人“并肩战斗”,早出晚归,一直写到腊月三十日,方始结束。后来我问新河,收获怎样?新河说,主要是咱刚起步,人不熟,就是这,除交了摊位费,也挣下两千多元,正好解决了往返路费。

新河身体好,人也很勤劳,近年来他年年在化肥厂旧址开种小片地。我每逢避暑回到老家,正赶上他种的瓜菜玉米成熟了,于是隔三差五,他就用自行车带着,给我送到家里。说时揩一把额头的汗,我才知道他又整整担水浇了一下午地。天旱,不浇不行啊。他说着又擦汗。

新河写字,全凭小时候的功底,他很少练习。我劝他说还是要多练练,并且要认真临帖,不然写出的字没规矩,也不耐看。但他已习惯于“恃才为之”,就按自己的习性写。说来也怪,他的字近几年竟有了不少长进,每次展览挂出来,无论字的结体还是章法,很像一回事。最近听说他在县里办了一次书法个展,县四大班子都去了,美美风光了一把。他大笔写下的虎字、龙字等,很有点气势,全不像出自一位小县城书家之手。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他有胆有识的自我营销精神,县里几乎无一人可比。人常说,人无十全,瓜无滚圆。新河能做到这一步,足见他那颗化学脑袋不是白长的。习画攻书成一家

1970年夏末,我由太原调回黎城县委工作,赵满芳驻守在城隍庙三节楼的西耳房,任机关收发。工作之余,他致力于学画,桌子上摆满了四处搜寻来的国画资料,有古人名作,也有时人笔墨,还有堪为经典的《芥子园画谱》。开始他多以硬笔临摹勾勒,后来发现硬笔缺少笔墨效果,就改用毛笔。《芥子园画谱》系单色墨稿印制而成,有各种画作的分解图,很适合初学者练笔使用。满芳心细如发,临写起来一丝不苟,直到由分解到组合、由造形到笔意完烂熟练于心了,把握精准了,才改画下一幅。他知道,这是作画的基本功,要的就是“扎实”二字,基本功打不好,创作时就胸无“全牛”,下笔就会犹豫,而国画要的恰是落笔成形,不可更改。所谓艺术品原无价,就因为它是唯一的,连作者本人也无法复制。因此,临习古人,需笔笔用心,反复多次,直到纯熟方可奏效。此方法看起来虽慢,实则反而是快。如是对所画花树鸟兽吃不死,作画时再去现翻资料,浪费了时间,还难以奏效。

设色济美,满芳留在了下一步。这一步也很关键。比如画兰,叶是绿色的,但不可用纯绿色,那样反而失真,必佐以墨色,才显得丰富,才生动逼真。叶分层次,叶近不妨厚重些,远的则可淡些。花是淡紫,但顶部和下部也非一色,顶部状若美人玉指,色可重些,下部则欲走欲淡。蕊如粒米微黄,花大可轻点数粒,一般则可隐去。花的杆虽细,却不可省略,不然就会花开无本。这些,满芳操作起来煞是仔细。艺术之传神全在细节,细节真实,才有艺术的真实。

满芳正是下了多年的临写之工,才把一笔翎毛花卉画到人见人夸,人见人爱。也因此,他终于告别了收发一职,专门供职于县文化馆,做起了专业画师。这期间,他先后带了好几个徒弟,成绩较大的有韩鹰博、马晓忠等人。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兴趣又转到古钱币、古碑刻,善本书的欣赏、鉴定上,进而喜欢上文物鉴赏,他的工作也由文化馆员晋升为县文博馆馆长。不过他的画名既出,找上门求画者依然不少。2001年,我家次子完婚,门楼需要重新釉彩一番,我就把满芳和鹰博请了来。人熟,俩人的技艺也熟,只半天工夫,就把个门楼彩画了个焕然一新。

满芳当上文博馆长,又住回到他一度告别了的城隍庙老院,不同的是,由当年的耳房搬到了西厢房。西厢房是20世纪50年代在原址上对付起来的,边无廊柱,上无筒瓦,极其简陋。三节门楼也因年久失修显得破败。满芳身为馆长,连身居的古物都不能一改旧观,不免心存耿耿。于是,他是每换一届县委领导,就呼吁一次。奈何县小且穷,县财政只是个“吃饭财政”,常常连发工资都发不出去,哪里还有钱修庙补楼!这样,满芳就想出个分段施工的办法,城隍大殿问题较大,先翻修;其次是三节楼,先彩画一下。那一届县委办完这两项不久,书记很快便提拔为地委书记。这就论到了重修东西廊房了,三节楼彩绘过也二十多年,现在不光需要重新釉彩,还需要翻修。怎办好呢?满芳又想出个办法:他先跑到省文物局要了点钱,又请示县里给打点了点,这么上下一结合,问题解决了。至于省里给了多少,县里打点了多少,我不甚了解,总之很快便请来省里的古建队,铺开摊子,轰轰烈烈干开了。

施工接近扫尾,我回到县里。两排廊房蓝瓦红柱,錾石台阶如刀切斧剁一般,齐齐整整;三节楼不光翻修过,釉彩后的斗栱椽檩,熠熠闪光,多处还镶贴了金箔,正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如今,县委书记已荣调市里,县长顺理成章擢升为书记。他们都为这个工程操了心,尽了力,理应好心有好报。不过最高兴的还数满芳,他再搬回原来的西厢房,上下左右一崭新,已是今非昔比。

这期间,县城西郊还发掘了一座西周时的黎侯国古墓,尽管已经盗墓贼盗过,但群墓中恰好主墓完好无损。经发掘,挖出一壶一鼎两件青铜器,皆制作精美。鼎上铸的铭文是:“黎宰中考父作季始宝鼎其万年子子孙孙用享。”是以知道,此乃黎侯国侯宰之墓,为侯宰子嗣所立。这俨然是黎侯的身份证,证明了从商到周武王分封的黎侯古国,国都均设立在今日的黎城,而非有人推断的长治县。长治以及壶关、长子、屯留、潞城等县,也是黎侯国的领地,但首府却在黎城。此外,还发掘出一个精美的玉石虎,体态修长,四蹄伸张,关节处刻有典雅的回形纹饰,头微扬,眼有神,尾巴舒张有力,一看就是件稀世之物。据研究,此乃侯宰随身所带之物,可以消灾免难,保佑黎民安泰。至于车马,造型虽清晰可见,但均已腐烂。

这次发掘,满芳前前后后操碎了心。对于后来的保管存放,更是想尽了办法。毕竟这是黎城出土的珍奇之物,不失为国之瑰宝,对于研究上古中国史,是难得的实物。很快,满芳就把宝鼎上的铭文临摹在册,并将老古的“黎”字凑为四字一语,榜书装裱悬挂于座右,以示追念。

说到书写,多年前满芳已致力于隶篆的摹写,写的有体有格,古趣盎然。满芳是本着“书画同源”的古训,于绘画之余练上字的。开始是为了题画,画再好,如果落款不入流,艺术品格则大损,这是中国画的传统。画和书法双美并臻,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品。

越往后,满芳的书法越是独立。近些年,他作画反而不多,干脆以作字为主。他行笔流畅,章法布局合理,恣情放纵,胆子很大。由此造成的不足是,结字失之于散漶,字的力度略显不足,正所谓利弊相依。不过喜欢者仍大有人在,他的书名也渐行渐远。

满芳于书写的同时,还操刀刻字。压缩后的纤维板,质地滋腻,以乳胶裱上一层深赭色薄纸,书写流利,下刀刻起来也无需费力,刻好后再施以丙烯金色或石绿,立刻显出高贵典雅之美,成为一件上好的艺术品,无论横挂于座右,还是合为四扇屏悬于客厅中央,都极抢眼。自然这要花工夫一刀一刀地刻,小心翼翼地刻。但满芳是个细心人,又生就的是个书画之才,做起来并不很难。

但他身为文博馆长,主业还在于抠读古籍、考定文物。论学历,满芳只有初中毕业,但他在这个行当浸淫既久,抠剥起古文古字来,怕是方今的大学文科生也难以望尘。两年前,他和另一位同好合编了一部厚重的《黎城古碑辑录》,俩人居然把那么多古碑刻辨认、标点出来,附印于古碑影印的旁边,委实令人钦佩。

满芳生年不足六十,一头黑发已频近荡然。对于人生,他心甘付出,只想成就一番功业,并无别的奢求。他实实在是一位智者,就和许多古智者一样。2011年发《黄河》

太行山醉红(二题)

四方山看红叶

我记忆中的四方山是个小山村。出黎城县黄崖洞往东,涉过一条小河,再爬上一道大坡,看见几户人家就进村了。头一户,就是我初中同学的家。继续往前走,还有不少家户,我都没去过。所以我印象中的四方山,就是同学家窑后耸立着的那座不高也不大的平顶山,虽是方的,却没有多少景致可看。

前几年县里开发旅游,有一个景点是到四方山看红叶。我有点莫名其妙。莫非沿村东那道小沟下去,有几山的红叶可观?心里忐忑着,总也想不明白。今年国庆期间,县文化局局长王苏陵邀我到四方山看红叶,我正好去看个究竟。

出发时,门外停着两台车。问过,王局长说是陪同市文化局的几位客人去看红叶,才知道了我是随同前往。

车开出七十里外的西井镇,过岭头,忽然拐弯东行,驶向一条新开的盘山路。路面虽未铺装水泥,但碾压的平展展的,不颠不簸。我心里就嘀咕,四方山是从这里走吗?却没有吭声。车绕上一座大山的半腰间,坡面上蓦然有了点景致:林木葱茏,蒙蒙的晨雾刚散去,苍翠欲滴;山势也巍峨起来,峰峦像从头顶上飞来,峥嵘且险峻。我心说,想不到家乡还有这么好看的山。目光抚摸着满山的青翠,忽有红叶在树梢上飘,人便恍如走进画里。

忘情间,一抹广袤的阳坡展现在眼前,坡面上丹霞般地泼洒出许多或大或小的艳红色块,秋阳里,有如老虎身上的美丽斑纹。霜叶如丹,我嗫嚅一句。苏陵却说,今年天气和暖,一直没有下霜,叶子红得不多。去年这早晚来,满山的叶子大部分都红了,红得比元宵节的旺火还热烈,比红旗还照眼。我于是知道,这就是四方山了。

叶子虽没全红,可我并不失望。那一片片闪亮的艳红,明若朝霞,艳似旌旗,闪闪烁烁,跳跳脱脱,倒比陈年的老酒还醉人。周边的叶子簇簇丛丛正由青泛黄,由黄变红。青苍的,怡然沉静;亮黄的,璀璨光鲜;红透的如唇染蔻丹;将红的像裙飞紫黛。一层层,一沓沓,就把大片的树冠,映了个风姿绰约,美不胜收。统而观之,则足称五彩缤纷,绮丽万态。绿叶红花,本是天然的绝配,而姹紫嫣红,更其美轮美奂,于中和谐调中,撼人心魄。那艳红的光块,原是沉迷安详的样子,而一经青的、紫的、黄的点缀渲染,立刻变得热烈而生动。这时候再看山,近处的柔曼舒缓,高远的仪态万方,远近呼应,就如舞动的彩绸,更如珠玑抛撒。而且是步移景易,就让人目不暇接。

红叶由满山满谷的黄栌树叶幻化而成。黄栌树是太行山特有的风景树种,树干不高不大,却是偃蹇多姿,疏密有致。那扁圆的叶子极风致,树冠更因形赋势收放合度,是以里外上下,就妆成满树碧玉娇。既“娇”,也就经不得霜打,只酽酽一场秋霜,就把满坡满岭的叶子染红了。霜分大小,叶子受霜分轻有重,染出来的叶子也深浅不一。粗看去一样地红,而仔细分辨,深浅明暗多有差异。色重的沉如丹桂,色浅的亮似火焰,就赞叹日月星辰有着高超的润染之功。

阳坡顶端,住有一户人家,老两口居两眼土窑,种三五梯条田,地边还长有几棵柿子树。正当秋收时节,老两口一见有客人来,立马掰来一堆嫩玉米棒子,煮了满满一锅。棒子穗头不大,但是好吃,一咕嘟鲜味儿。老汉说,也不是不上化肥,是买不起,再说也背不上山。说完呵呵地笑。临走,我们把车上带的饮料如数留给老人,算是补偿。

车开下半山腰,有条岔路,有人说走另一条道就拐往四方山村了。我打量一眼,山叠着山,就知道离朋友家的路不近。于是,车一溜下坡,直驶洗耳河。洗耳河通往太行红山景区,这里正好有一家小饭店可以安顿肚子。游太行红山

午后三点过,车沿着洗耳河西行。路边草草光顾一眼洗耳潭小景,即转弯直驶九龙山。“九龙”乃皇家尊称,此山或与上古之尧帝有关。《山西通志》载,尧“生长居处于伊耆二地,即山西黎城县也”。毗连的洗耳河,则因尧帝的老师许由在颍水河里洗耳而得名,二者正好相合。

车轱辘在红色的水泥路上急驶,窗外群山起伏,岩石崚嶒,都足以观赏。车拐入一道山弯,有两棵核桃树傍山而立,干挺而冠张,恍若迎客。苏陵局长说,这是两棵宝树,结下的核桃奇大奇香,收获时,每颗售价五元钱,求购者争抢。车上人尽叹之。

九龙山我去年来过,不是走的洗耳河,走的是南港沟。中午在洗耳河吃过午饭,两位小伙子把我邀入一间客房,让我为“九龙山”题名。说山上立着的那块巨石你看见了,背面刻的是省委书记袁纯清的亲笔诗,“九龙山”三个字就刻在正面。我见桌子上笔墨纸张已备妥,于是略一思索,落笔成字。提笔间我想到,准是苏陵局长安排的,他负责红山景区的文化建设。

车开到半山腰,苏陵果然呵呵笑道:钮老师,上了山一定看看你写的那三个字。车开上山停稳了,我立刻下车转到巨石前看字,市局的客人也跟了去。“九龙山”三个字是放大后镌刻于石面上的,红漆如丹,十分鲜亮。我暗自称幸没有败笔,且多少还有点龙腾之势。市里的客人就缠着我求字,称节后一定上我家拜访。我诺诺应之。

九龙山看景在山顶,需穿越一片陡峭的松坡,才能放眼饱览。上次我吃力地攀上峰顶,见有一座龙王庙峭立山尖,庙不大,却浑朴灵秀;焚香者众,烟雾缭绕。从庙前步台阶走下去,是一面条状开阔地,步出去一二十步,正好遥骋远目。远远近近都是山,叠嶂重峦,纵横的丘壑无序地散落谷底。偌大一个西井镇,微缩作一个沙盘小景。许多的山庄小寨,只有几朵烟树隐现。峰山迷迷蒙蒙地点缀点绿意,知道是树,却看不分明。簇簇层层的紫红色砂岩耸峙着,弥漫着,如千柱万础,又像是叠起的楼阁。恍惚间,或明或暗的危崖恍若一群喝高了酒的醉汉,颠颠狂狂,游走天涯。惊异着,我就想到了人,想到了看上去朴朴实实的县委书记,竟不乏诗人气质,几年时间,已兴工开发出“太行红山”这样一个写实又诗化的宏大景观。

但是,最惬意动人处,却不是这里,而是建设中的山腰观景台。此台借着斜出去的一面坡山,伟然浇铸起数根水泥桩柱,进而横拉斜撑,就把百十平方米的一方巨型平台凌空架起。台面四周雕制有护栏,人站在上面,仰可观峰岭之崔嵬,俯可瞰山峦之奇诡,忽有平步青云,人或为神仙之慨。而稍一回眸,不免张大双眼,惊骇于西侧那几座比连的莽山,山势之雄伟,仪态之威严,令人叹绝。大山安详地蹲踞着,通身弥漫着苍古的赭红色,有一股大无畏的壮士之势,极像是荒原上奔来数峰金驼,昻首苍天,悠悠嘶鸣。这是在南委泉古镇的西侧,天造地设的一排紫朱色雄山。我读初中时初次望见,很吓了一跳。那么大,那么雄,怕人哩。可仔细一端详,却又那么亲,就像父亲紫红的脸膛。我就记在了心里。

因此,这威武的红山巨景,叫什么都不合适,都不贴切,都太小家子气,只有叫“太行红山”,才入情入理,才够气势,够气魄,才能道出人人心所有笔下所无的期望和期想。

一抹苍山,曾经演绎过许多烈烈扬扬的故事。20世纪70年代,一队戎装的海军官兵,背负着国命,凭借一身智勇,以山为家,曾经营造下一座山中殿堂。他们是为对付入侵的强敌而修建,是为消弭突发的战争而营造。红山高耸,豪气冲天,任是什么尖端炮器都无法撼动。雄伟的太行山,从来就是中国的脊梁和坚盾。日本侵略者曾在这里败北,“太行区劳动和杀敌群英会”也曾在这里召开,解放全中国的号角更是在这里吹响。今天,中国已非昔日可比,国强民殷,百业方兴,那么,多开发些旅游景点,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正是人心所望。黎城有这样大片的丹霞地貌,足称天赐的宝地,革命的圣域,正应该好好建设,一展其光华风采!“太行红山”景区规模浩大,九龙山只是其中一景。其余的景观景点正在开发建设中。但无论哪道景,突现的都是“红山”二字——山是红的,石是红的,革命传统是红的,人心更是红的。那么开辟红山这么一道大景,就把黄崖洞、广志山、性空山、白岩寺等众多景点串联起来,如一条红宝石项链,垂挂于大太行山的脖颈上,从而形成一道走不完看不尽的大景——太行红山百里游。2013年10月载《太原日报》

少岁登牛跑泉(外一章)

小时候没见过什么好风景,春天随父亲下地种玉茭,看见一沓沓的梯田书册般摞上天际,而人只能用镢头翻读,就想到了当农民的可怜。

我第一次走出村子,是邻家娶媳妇约我去牵牲口。我家喂有一头大黑驴,邻家看着体面。那天,是长我两岁的充禄伴我去的,他是女方的表亲,去送他表姐出嫁。出村往东,一溜的泥土小路,越走越窄,终至变成了羊肠般的石子路。大山列队排开,转过大恢、二恢,到三恢开始爬山上坡了。没有路,只有一条白印子埋在草丛中,我不免有点怕。充禄走过,说没事的。可牲口却步怯得拉不动,俩人只好一前一后连拉带打,驴的脚步像跳舞,我俩也汗流浃背。充禄就鼓劲,说驴是脚生,等到走上了拔节山山腰,就是平踏踏的石板路,转个弯不远,就是奶奶庙,风景好看呢。

奶奶庙我听说过,大名叫牛跑泉,全县有名。古人讲迷信,担心家里生不下孩子,就在漂亮的三恢山上建了座娲皇庙,也叫奶奶庙,为各家送生。年代一久,人们图叫起来方便,干脆叫奶奶庙。

我一步步拽着牲口走,走到拔节山山腰,眼前果然有一截平整的石板路弯弯的通向山口。路好走了,驴也精神起来,钉了掌的四蹄欢欢地叩击着路面,如同擂敲小鼓。我则浏览四周的风景:左边是坡沟,茂密的松林翠玉般耸上天,山洼间如覆盖了一床绿绒毯。树上有成群的鸟儿鸣唱翩飞,争着觅食。右边扑面就是峭岩,岩头有逸生的古松,一团团像云朵。岩下,一抹照眼的花草灌木铺展开,恍如碧玉,青蒙蒙的苍翠欲滴。有硕大的植物叶子舒张着,呈灰绿色,比碗口还大,我却叫不来名字。充禄说,这是笸箩叶,夏天盖头上能当凉帽。簇簇丛丛的山花,红的耀眼,紫的优雅,黄的灿烂,可我只认识山丹丹花,丹朱的花瓣张开了,如姑娘们的纤纤玉指。有一种草亭亭立着,我刚走近,扑面就飘来一股清香。充禄又说,这是苍术,根有指头粗,是药,能避邪,端午节戴的香袋里包的就是它。我立刻动手挖了几根。端午节快到了,好让妈给我缝个香袋。

转过山脊,眼前豁然一亮。不远处一壁孤峰耸峙,峰头上藤萝灌木丛集,直垂崖身,像是皇后娘娘头上佩戴的翡翠冠,颤巍巍闪闪烁烁。崖底立着一座不大的小庙,破瓦颓墙,已经很有些年月。庙的一侧,亮着一泓碧潭,虽不大,却清幽怡人。庙的近旁,长有两棵盘龙槐,曲干虬枝,绿得耀眼,如同两枚绣球。树静静地站着,我怎么看都像是两位妙龄秀女,把盏侍奉着庙里的神灵。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幽雅的景致,忙丢开牲口,不顾一切跑近去看。

走近了,才发现碧潭是一股活水,山崖上有一滴滴晶亮的水珠滴落。地势高峻,崖壁作凹陷形,水凌空射落在潭面上,叮咚有声。而仔细看,落水不止一处,水滴大小也不一样,稍大的,铿然如古筝弹拨,拖个长长的尾音;小点的,其声泠然,像是鸟鸣,又像是细瓷器打碎的声音。统而观之,只见水滴参差,明灭闪烁,合奏出清脆悦耳的乐音。不过最热闹的却是水面,水泡忽起忽落,才见一层层的水纹荡开,倏然间已消逝无踪,于是又有新的水泡溅起,新的涟漪漫开,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描出一幅幅绝妙的印象画。

却是时不我待,迎亲在急。我怜怜地望一眼碧潭,又缓缓走近盘龙槐,轻抚着翠绿的叶子。我真想抉一枝嫩绿带回家,却又不敢,害怕扰动了神灵,也不忍损了那天造的完美。充禄催促我快走,我只好怅然离开。

在女方家饱餐一顿,返回村又在男方家吃了个沟满河平,夜里躺下,肚憋涨得总也睡不安稳。回想着牛跑泉的奇景,夜里竟做了一个梦,梦见石板路,梦见碧潭和水声,也梦见盘龙槐。醒来后便想,这辈子我和牛跑泉结缘了。牛跑泉访古

牛跑泉以景色佳绝而闻名,但20世纪90年代编纂《黎城县志》,选定的“新八景”中竟付诸阙如。我不知道倒也罢了,偏是主编登门请我为“新八景”配诗,我一看没有牛跑泉,就把其中一个不知名的景点去掉,将牛跑泉列入,命名为“金牛哞月”。既列入,自然要配诗,我配的诗是:迤逦东山岭,夜来结紫屏。月生飞玉镜,牛走吼金声。千人惊妙绝,万目对玲珑。钟灵神秀地,造化夺天工。

但当初配诗,我却误写作“牛刨泉”,道理上也能说过去。后经查阅史料,才知是“牛跑泉”,并且源自于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传说发生在明朝还是清朝,我记不大清楚,但故事不会错。

说是当初定下在台壁村的主山上建造娲皇庙,即奶奶庙,上山没有路,所需的砖瓦木料无法运上山。忽一日,主事者正在山上临时搭建的小屋里愁肠百结,夜里竟做了一个梦,梦见方五八村的骡马驴牛,成群结队地往山上驮运砖瓦木料,只一黑夜光景,就堆了个满满当当。主事者大喜,醒来却是个梦。心里叹惋着,就走到草棚外面去察看,这一看不要紧,立马傻眼了,只见石崖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堆满了砖瓦木料。呀呀,世间真有梦想成真的好事?他疑惑着,立即高兴地跑回村里讲他的梦,讲梦想成真的现实。当下就吆喝上事先约好的大工小工,浩浩荡荡奔赴工地,着手兴工建庙。

但是,瓦匠们各就各位,要动手垒石砌基了,才发现和泥没水。这可该怎么办?满场人大眼瞪小眼,全傻了。有人提出到山后的岭底村担水,但路遥坡陡,显然不行。

正当无计可施时,有人到崖下去小解,忽然发现一头大黄牛仰着头在崖边啃食青草。荒山野岭,哪来的牛呢?不禁扯开嗓子吆喝一声。但喊声未落,牛早不见了踪影。牛跑了,牛踩下的蹄窝里,却汪了满满一窝水。人们跑过来看,莫不称奇。有人就拿来铁锹往大里挖坑,坑挖多大,水涨有多满。“咳!牛跑了,泉生了,真叫是一眼牛跑泉!”人们欢呼着,蹦跳着,喊叫着。

从此,这股泉水,这架大山,就得名牛跑泉。

从此,先是东乡,后是全县,就传说娲皇奶奶派来一头金牛,在山上踩出来一股泉水。

有了水,奶奶庙当年便建成了。接下来,塑神像,开光,从此香火鼎盛,朝拜者不断。

然而故事并没有完。奶奶庙建成不久,在这座巍峨的三恢山顶上,竟突然生长出来四棵翠柏,其形酷似一个放牛娃牵着一头耕牛行走。后来,像放牛娃的那棵小柏树悄然消逝,只剩下一头牛悠悠行走。这道景观,站得越远看得越真,站在县城西面的山坡上看,牛头牛身牛尾十分逼真。有说是当年踩出泉水的那头牛现身山顶,有说不,是娲皇奶奶的真魂,——她高居于万山之巅,正好抚慰黎城的黎民百姓。

因为牛跑泉是我村的主山,小时候我又到过,也就铭心难忘。十年前为寻觅旧踪,我又前去拜谒过一次。庙是新修的,香炉里余烬高积。庙侧碧潭清幽,山水如琴,滴答弹奏。只可惜庙前的两棵玉女般的盘龙槐,已然倒地,树皮也被人剥光,煮进了山民治病的药锅。

努力攀上山脊,三棵古柏伟然耸立,我伸臂搂搂,合抱有余;树干之高,少说也有三四丈。但是古柏的树皮,也悉然煮入乡民的药锅。我不免哀怜一些人的愚昧无知。

奇怪的是,十多年过去了,古柏依然繁茂如昔,宛如一头耕牛行走,晴朗之日遥望,越发的神采飞扬,似闻见步履铿铿。

我拿定主意,明年回到老家,一定再上山拜谒一回那泉,那“牛”,为了我的痴梦,也为了我的钟爱。2013年11月载《上党晚报》

崖垴上看西山

儿时夏日,喜欢在崖垴上看西山。

崖垴是窑洞的背,平坦而展阔,是家中的打麦场。打麦场以其高而险故称崖,实则,崖垴不过窑垴也。

家和崖垴有场坡连通。场坡不长而陡,驮了庄稼的毛驴性急扑坡,四蹄扣打在窑膀上,蛩然有声。

麦子从上场到碾打成籽粒,需经过擞乱,晒干,碾压脱粒(由牲口拉石磙进行),起秸,收堆,扬场,装袋归仓,再溜秸,扇簸,复将已入仓的麦子返场晒干,二次装缸,祭起高高的麦秸垛,整个夏收才告完结。这过程,天不下雨也要一个来月,于是我也便有了一个月的时间眺望西山。

我家居住的村子在东山坡上,如一只四蹄开张的寿龟,我家住在寿龟的颈项处。站在窑垴向西望,是县域盆地,其间散落着点点巢村。沿着木刻画似的梯田西上,颜色由翠绿而苍黄,渐高渐陡峭,是嵯峨莽撞的西山。西山南北走向,两极合抱,如一道弯弯的屏障。屏障上面,是参差错落的危峰,峰头偶有逸生的古松,山的颜色,也或青苍,或墨玉,或深蓝,或浅黛,极随意地在天幕上画出一道浪线。浪线上云白天青,浪线下树碧禾绿,恰是一幅天然的图画。

崖垴对过,是西山主峰中阳山。中阳山一峰独秀,伟岸峭拔,古柏森森,在夕阳的辉映下,妙如一颗美人牙。比肩而立的,状似兀立的石础,更像一枚精镌的印章,大人们说那是广志垴。民谚说:广志垴,离天一大脑。言其高。立峰顶可遥望潞安府,也是真的。峰顶不广,却平,南北两翼建有两座神庙,在这里看不大清爽。

崖垴上看西山,最好是在麦季。雷雨季节,或雷声隐约,或烈风阵阵,物象幻变只在瞬间。山性持重,兀立如铁罗汉。它的身躯,似乎是青色的,却夹杂着褐色;像是深赭的铁矿石,又不乏晶莹的硅酸盐。它到底有多古?不知道,像是有天地就有了它。山由巨石垒积而成,坚硬无比,可也还是经不起风剥雨蚀日头晒,只落得满身裂缝,一脸皱折。这一来,土粒雨水越灌越多,风把树籽刮进去,就长出树木,形成森林,山就成为鸟兽的家乡。

山上也长云,开先零星几朵,倏然间已罩满天空。云不空行,身上总是驮个红日头,驮久了,驮累了,使使劲甩落满头汗,然后斜倚在山背上打瞌睡,一任夕阳的探照灯射它照它,它只管盖一床霓红色彩被打呼噜,由近而远。

夕阳西坠时,爱和山顶的云逗着玩,不是排练激光舞,就是蹦跳火烈鸟舞,再不就变个麒麟送子,变个龙口含珠……有时候,不大一股风,就拂去云朵所有的奇思妙想,斜刺里架起一座鳞蟒天虹,斑驳耀眼,光怪陆离。但也只一瞬,太阳已收回万丈光焰,无声西沉。这时,它可能留下朵朵墨牡丹。

不过还是蓝天白云的时候多。絮状的云,有风时,驰如烈马,恍若雄狮;无风时,就像绰约仙女怀抱着柔顺的白云苍狗,悠悠打发着时光。

我就想到人世间的事,浑如天空中变幻不定的白云苍狗,还没等变幻过了几回,那个站在崖垴上看西山的孩子,已经老了。2012年5月发《散文》

走访藏兵洞

我生长的黎城台壁村是一个千年古村。

早在东晋时期,这里就发生了一场后燕王慕容垂和西燕王慕容永的兄弟之战,史称台壁决战。

战争何以会在此地发生呢?这多半取决于台壁的地形。台壁背靠大东山,南北两面都是万丈深沟,西面又临大河,易守难攻,也就成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慕容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择在这里屯兵八万,挖地洞,筑工事,以图发展。但他万没想到,他的同宗弟兄慕容垂要壮大自己,竟然出其不意,聚集了太行山的各州兵将,分三路前来围击,实行的是四面合围。闻讯,西燕举国震惊。五月上旬,慕容垂在台壁南面布阵,形成与西燕决战之势,暗中却命慕容国率千余骁骑埋伏于数里外的山涧中。慕容永不知是计,率军猛追,仅数里,慕容国伏兵突然从涧中杀出,截断了西燕军的归路。此时,佯装后退的后燕军立即变为前锋,从东西北三面猛攻。西燕军三面受敌,溃不成军,伤亡八千余众。慕容永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仓皇逃回长子老巢。慕容垂攻克台壁后,军需得到了充分补充,乘胜西进,合围长子。慕容永困守孤城,既无粮草,又无.兵,加之他平时待下寡恩,逢危难众叛亲离,太尉等人立刻敞开城门,引后燕兵杀入,展开一场血战。结果西燕王慕容永被生擒,文武大臣三十余人丧命,西燕所属八个郡七万余户,全部为后燕所吞并,从此西燕亡。

为了记述这段历史,2010年秋,史家赵晚芹到村里作战地走访,目的是亲眼看一看西燕王当年修筑的藏兵洞。这个偌大的藏兵洞,小时候我曾进去玩过,就在村东不远处。那是一道不大的小沟,前行不远,左侧便现出一道土崖,崖上有一年久垮塌的“城门洞”,说是“门洞”,那是在当年,到我进去时,早已变成一个大窟窿。进窟窿不多步,便见有一人半高、两丈多宽的平行洞端直而入。进去后,越走越深,也愈见宽大,约有一里多长,望出去,已是我熟悉的黄沟。黄沟极深广,但地道口距沟底却不十分高,只需用一根麻绳就能把人吊下去。显然,这是当时为贮藏伏兵和粮草所建,也是为守护者设下的一条退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村里人人都知道的古军事要地,今天却不见了。我领着赵晚芹来来回回地找寻了半天,不仅洞口寻而不见,就连我家耕种了多年的几块地,也了无踪影,一切已然面目全非。我就想到多年来,村里又是开渠,又是修路,又是土地下放,早把旧有的格局破坏殆尽,甚至于连我小时候常耍水的山池,也不存在了。最后仅找到一面宽宽敞敞的土坡,直通洞的崖顶,藏兵洞自是被土坡埋没。土坡岿然斜立着,纹丝不动,我又如何奈何得了。终于扫兴而归。

这个藏兵洞名叫东寨,和村西的西寨合为犄角之势,可见设防者的匠心。西寨下面有集下、军地等古老地名,而今早已拓为一溜梯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前后有两位村民在地里刨出半布袋古铜钱和一面古铜镜。后来铜钱卖掉,购得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古铜镜则交我辨认后面的铭文,竟不慎跌落在地,摔为碎片。我仅记得镜后的铭文是两句诗,意思是照脸容易照心难,年号是隋。由此也可以判定,此地不仅是古战场,而且延续了许多年。至于台壁村,应当更早,至今村中尚存的一棵古槐,据传为北齐时的旧物。同龄的还有一棵古柏,土改后期被贫农团杀掉,做了送老的喜材,仅此一棵寿柏,竟做了十六口独帮独底的棺材,足见此树有多高多大。此树我小时候见过,四亩大的一串院子,只此一棵树就如一把巨伞,把院子遮满了。

找不到藏兵洞,令我怅然若失。就想到,村民们多以眼前利益为重,殊不知古老的文化遗存更值钱。如今旅游业炽盛,如果能开发出这个一千多年前的藏兵洞,必有众多的旅游者前往参观,单是门票也不知可为村里增加多少收入,况且还有食品、饮料等相关产业。而寂寂无闻的台壁古村,也将会变得热闹不凡,不过这些都已是后话了。载《长治日报》

雪的记忆

冬天里,大自然的美莫过于雪了。雪在北方算不得稀奇,一个冬天总能遇上好几场。雪从天空降落在地面,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或飘飘洒洒如玉屑纷落,或打着旋儿如白雁旋空,有的时候,竟如三月天的满树梨花遇上了阵风,霎时散落一地珠贝。然而无论它们怎样落地,都是静静的,柔柔的,一声不响。因此,常常夜晚睡觉时还是满天星斗,第二天早起一开门,满院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有的时候干脆连门也推不开,使劲推开,院子里的雪竟积下半尺厚。于是,一脚一个深窝,找来木锨,赶紧铲开个路,要不怎么出门呀。

我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认识的雪。只记得大约三四岁时,从热被窝爬起来,父亲拉着我到院子里撒尿,赤脚套着暖鞋,在院子里刚走没几步,就灌了两鞋窝冰凉的白面面,转眼间变成了水,凉凉的。父亲就说,怎偏往雪里踩。我这才知道了那是雪。撒尿中,我东张西望,发现院子中央的大果树上,枝枝杈杈满是雪,就像春天里绽放的果花,也像新媳妇头上戴着的银器。父亲又笑了,说:“哟,昨晚呛树架了,好看吧?”我看着,就想弄明白,是谁把这么多的白粉撒到树上?雪还在下,树枝上累积的雪不能再多了,扑簌簌崩落在地上。我就抓起一根棍子来朝低垂的树枝猛捅,雪立刻落了我满头满脸,我就变成了一个雪娃娃。

上小学时我在本村,每天到学堂需绕过一个大池,或翻越一座高场。大池边长着两棵三四个人才能搂住的大柳树,高场上挂一口大庙里抬来的古钟。平时路过,两脚轮流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很觉无聊。雪天不同了,脚踩在雪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音乐一般。两棵巨笔似的老柳在风中舞来抹去,像在写着欢悦的诗句。池水结冰了,冰面上铺了雪被,晶莹晃眼,想上去走走却不敢,害怕落入冰窟窿里。等雪融化了,冰冻得琉璃一般,溜冰的欢乐终于来了。伙伴们习惯几个人拉起手来一起溜,一个人溜没劲。几个人溜妙就妙在大家使不成一股劲,一人跌倒,全部跌倒,想爬都爬不起来,就笑成了一疙瘩。有脚步快的,已跑到高场上撞响了钟,警告大家该上课了。于是雀儿似的,扑棱棱全飞进了教室,良久还在座位上喘着粗气。听课中,渗进布鞋里的冰水从脚后跟一直冷到脚趾,冻得生疼。中午一回家妈就骂,新新的一双暖鞋,没满月就捣砸完了,这个冬天你就冻哇。

我上大学时学生不很多,校园里静静的。落第一场雪,已是深冬,起床铃响过很久了,不见人起床,我欠起身望望窗外,白茫茫一片,才知是下雪了。懒到七点过,楼道里不安宁了,搂一大一小两只碗到餐厅里打饭,雪地上乱糟糟满是人踩下的脚踪,状如一幅水印木刻。路两边的大楼,黛青色的砖墙冷冰冰地立着,沿路长着的国槐以及丁香、玫瑰等,赭色的枝干张扬得热闹,寒风轻摇着树枝,瑟瑟发抖,就想到了生而为树的悲哀。打上四两红薯一碗糊糊往宿舍走,忽见鳞次栉比的楼宇的顶和长的、偏的、方的、圆的窗口呼应着,很有点像老迈的伊索在讲童话故事。再回看满园的树影,一团团的,也极像童话中的景致。其间,忽有裹着厚实冬装的女学生,红的、紫的围巾身前后一搭,在雪地上行若舞蹈,就又让人想到了美丽的白雪公主。没看够,端着碗倚窗又看,但入目已是风雪中急驰的电车——窗外是马路,我忘却了。载《长治日报》

梦中的后院

我家老宅,前院较小,后院往小里说也有四百个平方米。我五岁上,全家住进这串院落,后院已长有桃、杏、果、李、梨、枣多种果树。但因长期疏于管理,已严重荒芜,头一年只有几棵梨树结了不多的几个梨,其余树木均放空。

那年,父亲27岁,有一身好苦。雨后不能下地,他就抡圆了镢头开垦荒芜的后院。他躬着腰,刨掉一人多高的黄蒿,盗干净纷乱的杂草,再为每一棵树拨上圆圆的池子,就起早搭黑挑水浇,舀上圊粪灌,春天灌过,秋天再灌。辛苦料理过两年,树变得发旺了,望去一片葱茏。院南边有一小片空地,父亲看着可惜,又嫁接了三棵梨树,还补栽了一棵土苹果树。从此,满院二十多棵果树逢春开花,遇秋结实,一家三口人的脸便乐开了花。

春天最早开花的是一棵歪脖子老杏树。杏花层层叠叠耸起来,如玉女头上的珠翠,颤巍巍,亮闪闪。接下来开花的,是两棵小桃树,粉骨朵朵的花儿如贵妃的脸,又像是新嫁娘的初夜梦。树冠生的圆圆的李子树,个子不高,花儿白中泛黄,总在那里孤芳自赏。十来棵梨树显然有点儿气势不凡,居然在同一日放花,花朵比瑞雪还白,重重叠叠的像玉,又像沙滩上的贝壳,挤挤挨挨,妆成一树娇。“秃噜噜”,几只雀儿从树头上惊起,花枝轻颤着,震落片片花瓣,如粉嫩的百合花片。

我是独生子,天赐的是这后院的主宰。和邻居的隔墙边上,长有几秧打碗花,还有些纺车草,我常到那儿拔草玩。我把打碗花的小喇叭对在嘴上吹,不响;把纺车草的花轮掐下来,穿进一截米丝,用嘴吹,车轮突噜噜飞转,我拍手欢呼。我没有小伙伴,光屁股坐在地上,玩得痴迷,玩得忘情。

我十来岁上,果树进入旺果期,我也能辨别生熟,知道甚时节该吃什么了,就经常爬在树上独享。老杏树的杏并非“麦梢黄”,可还数它成熟早,只有先拿它祭嘴。我不会上树,用土坷垃投下来几个一咬,酸得打牙,但照吃不误。桃儿不大,一咕嘟木头气,吃了一回就不再理它了。梨、枣的成熟期在秋天,太晚了,于是身材高挑的小红果树,就成了我觊觎的对象。树分南北两干,南高而北低,各有遒劲的旁枝逸出。我心急嘴馋,先够底篷的,然后向上顺延。十五六岁,不费力就能攀上树顶。摘果子先红后白,吃够了再装满两个衣袋。果子不大,很脆,红红粉粉黄黄的,勾人馋虫。咬第一口甜,第二口酸,吃下三五个,水汽大,解馋,离打饱嗝已经不远了。

高中毕业前,每年暑假,我基本上以小红果为伴。正是炎夏季节,树上有风,也有花阴凉,果子又解饥,又打渴,常常从放假前的星期天吃上,直吃到开学,果子吃完了,人也该走了。

中间穿插有半个月李子。我家的李树不高,可结的李子挺大。蜡黄色,利核,咬一口“噗”的一声,香中透甜。有个伏天,连阴了几天,天一晴,我蘸着露水去摘李子,只见光光的李子皮儿全崩了纹。父亲说,是“笑”开了,不影响口头。我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但李子已不能久留枝头,于是全摘下来,分送给了邻居。

食用时间最长的是梨。梨树多,结的都是秤锤梨,中秋节前后摘下来,先晾在中窑炕上,一个月后,把有病的淘汰掉了,再装缸。窑洞里天然潮凉,梨能保存到来年初夏。不过梨树虽多,能存放下的却很少,我和父亲零零星星都消费了。母亲胃寒,一个不吃。

对付我这张馋嘴,从梨儿还是“梨蛋蛋”的童年期就开始了。村小学校操场东面有二亩地主的梨园,地主斗倒了,梨园充公了,就成了小学生掠获的对象。我每回参与,都是集体行动。家中有梨,母亲怕我吃坏肚子,不让够。再说那些秤锤梨成熟晚,想吃秋白梨,只有偷。办法是:在长棍子顶端揳入一根磨尖的铁钉,站在某家的窑垴边,对准眼前的树冠,一扎一个准,神不知鬼不觉。关键是要用巧劲,闪着扎,使不对劲就把梨捅到地上,惊动了户主,事情就败露了。

村口我姥姥家有两大棵梨树,结得虽是秤锤梨,却是皮儿薄,吃起来水大,格外甜,是水土使然?就和“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样?可我家和姥姥家同村同巷,又何来淮南淮北之分?

家里有棵枣树,开先很小,没几年就蹿得房来高,主干拂天,横枝足可踩人。秋分一过,先是花红枣,交寒露节已是红哇哇一片。人走在路上瞟见,灿若红霞,艳似旌旗,涎水不觉流出来。不用说,我是进门先上树,坐在树干上咬着脆甜的枣儿,哼着不歌不韵的调儿,叫个自得。到枣打下来串成串,挂在门垴上,窗棂上,红艳艳的就染红了我的童年梦。可惜枣树只一棵,除留做过年蒸枣山馍和来年端午包粽子,平时只能偶尔捏几个解解馋。

我上高中时,父亲栽的土苹果树已经结果了,圆圆的树冠果实累累。果子只比鸡蛋大些,灰灰白白的,可是不可貌相,脆脆的,酥酥的,很好吃。妈叫它“套蛋果”,名字不雅,东西却是好东西。我每逢星期天回到家,总要吃个畅快。

要是走出后院,我家在东峪背、东峪道还有两棵柿子树。我嗜甜,对柿子情有独钟。秋天,沿山架岭的够红柿子不必说了,那是我的快活节。等到柿子卸回家,已经放在柿棚上了,我的“柿子恋”方日盛。深秋,太阳晒软了;隆冬,霜雪又冻硬了,而我是软硬不惧,放学回到家先登柿棚,一天没三五个过不下来。我是清早擦疙瘩吃,中午擦小米还吃,绝对和柿子过不去。软枣(有的地方叫黑枣)姥姥家有老大一棵树,每到打软枣,要在树下铺上十来领苇席就着,不然三天也拾不起来。那时舅舅还没成家,我又吃不多,常就不打白扔掉了。

少年时家穷,终日吃糠咽菜,后来不吃糠了,但细粮很少,背上小米或玉茭下涉县粜,又不值钱,家里经济就十分拮据。有说糠菜半年粮,说说而已,实际上农村的蔬菜很少,冬春更少。这一来,村人普遍营养不良。

我的幸运,在家中有一个五果俱全的后院,且果树的品种众多,我每从夏天吃起,一口气能吃到第二年初夏,实现对接。水果各具美味,又更各具营养,不光吃起来可口,效用也惠及全身,就使得我的童年、少年直至青年期,营养得到了补充,尤其是人体必不可缺少的维生素。

村里人常说,人全凭天将息哩。天,可以理解为大自然,也可以理解为际遇和机遇。人出生的家庭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际遇和机遇也不一样。我出生的这个家,不迟不早就有了一个后院,有了一院的果木树。这给了于瓜桃梨枣无所谓的人家,许不重要,但给了我,则视同珍宝。水果对于发育期的孩子极重要,甚至性命攸关。不少儿童,就因为缺乏维生素而发育不良,以至早夭。我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健全,除了父母的遗传,和家中的后院关系至大。辛勤劳作的果树们不言不语,但正是它们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光合作用,制造出人体必需的营养,又年复一年地输送给我,使我有一个健康的体魄。

我的梦魂萦绕的后院哟。2012年5月

割柴

小时候喜欢割柴。柴长在山上,翻山越岭去割柴很有趣。山在村子东面,挤挤撞撞,层层叠叠,一直通到牛跑泉“禁坡”。“禁”是何意大家都清楚,所以一到“禁坡”前,大伙儿只把扁担、干粮朝坡前一撂,就四脚八叉躺下来喘气,等到人歇透了,才一起动手开割。冬天天短,下镰要一口气割够。等到柴插好扁担摆放在路上了,这才轮到烘火烤干粮,吃饱肚子返家。

烤干粮的柴火是从柿树上掰下来的干树枝,一点就着。有吸烟的人拢上半把毛柴将柴堆引着,火焰立马烧成一团火狮子,把一张张脸烤得艳若桃花。干粮就烤在火堆旁,一圈大大小小的窝头,很快便由浅黄变成深黄,等到深黄变为焦黄,那诱人的香味就钻到了鼻孔里。这时候,有手脚麻利的攀上柿树,把老鸹啄剩的半软柿子够下来。半软柿子经太阳久晒,黏如糕,甜似蜜,一圈人争相伸出鹰爪似的手抓上几个,于是手抓干粮,口咬柿子,狼吞虎咽,饿汉子吃成了饱汉子。

经常领着我割柴的是邻居新喜。新喜大我七岁,一米八五的个头,笔直挺拔的身板,一张国字脸上鼻子高挺,要不是一只眼有点“端枪”,简直称得上是个美男子。新喜家在我们沟疙廊算是个“疙瘩户”,老父亲、老叔叔“两根棍”扎下脑袋只知道受,粮食打得吃不了。难在屋里屋外没个女人,吃饭穿衣只能将就。新喜生在这个家,赚下的只有一身好骨头。就说割柴吧,他出手快,下镰狠,铁杆蒿之类,镰响柴落,一天割它个百八十斤,担柴返家还不误行方便。但是新喜学习不开窍,年年留级,直留到和我一个年级,就这,早起默字还得我越俎代庖,不然老师不让他回家吃饭。

我和新喜也不是天天上山,遇到老师回家了,进城了,或是到联校开会了,才抽空儿上几天山。那时候我十一二岁,个子长得不很高,挑上一担柴腿不打战,新喜也放心。可我有个毛病——粗心,这就惹下事儿了。

一天挑柴下山,一插扁担我心里就打个“咯噔”,发现扁担一头的销子断得只剩下一点点。可一想,绳子是往下勒,还能脱了?也就没当回事。结果,正好走在沟边时,我在左肩膀顶不住了,就来了个急换肩。这一换,猛听得右边的柴捆“嗖”的一声,不翼而飞,落入黑茫茫的深沟里,我也跟着闪了两闪。新喜就跟在我身后,一见这阵势,早把一担柴撂在路上,出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傻望着一翻一跌滚下沟底的柴捆,想着下不下沟背背呢?——下吧,连吓带累已经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不下吧,扔了柴倒没啥,可丢了那条捆柴的新绳子不免令人心疼。临了我一赌气,对新喜说:“都不要了,空手回家,我能替家里捡回个囫囵儿子已经够了。”

新喜不答应,说:“还能这么回!”说罢,就一声不响往沟头返。西北风掀动着他摞满补丁的黑棉袄,脊背上断了线的一方补丁,在风中一飘一飘地闪,如一面小旗子。我来不及阻止他,沟边很长,天又冷,只见他的两条长腿像飞一样,不等我开口,已走得没了影儿。我只有缩在冷风中等,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晃见坡头有一捆柴在蠕动。这是一道红土沟,雨水冲刷得坡面上满是沟槽,现在一经封冻,滑如琉璃。他下着腰,屁股高高撅起,一只手死拽着背上的柴捆,另一只手硬抠住披上的冻土往岸上爬。他的两脚,要在坡面上蹬好几下,才能挪前一步,稍不留意就会连柴带人滚落沟底。最终,他一声不吭地把一捆柴放在了我的眼前,又一声不吭地帮我重新捆紧,插好扁担,结结实实钉了个销子,这才拍了拍满手满身的泥花,说:“走吧。回了家甚也不要说,明天咱好再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扑簌簌下来。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一个成语叫“任劳任怨”,讲过一个词叫“吃苦耐劳”。今天,我这个平时学习好的没做到,反倒是我天天代替默字的新喜做到了,我只剩下了愧疚。两个人要挑柴赶路了,我忽然发现新喜背上的那方补丁仍在飘,活像是一面小旗子。恍惚中,这小旗子越飘越大,漫过沟山,遮天盖地——这哪里是一方补丁,而是一片炽热的友情呐!

新喜2010年9月去世,患的是老年痴呆症。发丧前我上他家去道忧,依稀记起前两年我回村上坟,碰巧新喜在路旁刨红薯。他打趣地说:“小时候要不是你天天替我默字,我也不至于在这里刨红薯。”我说:“那还不是为了让你早点回家吃饭!换个人我还不干呢。”两人大笑。载《长治日报》

从山城到省城

家乡黎城县,东临河北省涉县,南临河南省林县(州),居于山西东南边陲。抗日战争八年,解放战争三年,家乡人民艰难度日,简单的商业贸易,一般都在根据地内加以解决。黎城距省城太原路途遥远,长治和太原又都是敌占区,因此上太原进行商业交易,既不便捷,也不安全。

但是新中国成立后不同了,道路虽远,但是通畅。黎城属山西省管辖,开会办事都离不开去省会太原。

1961年,我考入山西大学。当时黎城经长治到太原,已经有了班车,但不能直达,路也窄窄弯弯的不好走,拉人的也不是客车是卡车。

印象中,黎城县汽车站是1958年建成的,长治市的长途车站要早一点,但都没有客车,人们管卡车叫敞车。新中国刚成立,能有敞车坐也不赖了。黎城上太原一到长治转车,就要早一天赶到长治。长治虽是个地级市,也不能直达太原,得到太谷转火车。这么一步变四步,罪就受大了。

那年山西省高校统一规定的开学时间是9月12日。接到录取通知是个晚上,全班同学刚好进城看电影,返到北坊沟路上,教导员桑金和边走边高声喊叫谁考上了,喊到了我。当时全班同学共宿一间教室,把课桌并起来当床,防跳蚤咬。我凑在煤油灯下看过“入学须知”,末一条写着:新生到校,乘坐火车可享受半价待遇。我立时心花怒放。我还从未坐过火车。黎城中学共考到太原十人,山大五人,太工四人,水利学院一人(后并入太工)。我和远文、云亭、靖宇等几位好友,就商定坐火车走邯郸、石家庄,绕远了点,但以火车半价折算,还是便宜。农民子弟,能节省还是节省点。

我们10日上午11点爬上长治开往邯郸的大卡车,太阳正晒得厉害。好在车没拉货,把铺盖卷往屁股下一塞,坐上蛮舒服。路面是沙砾的,不平,尤其是涉县到阳邑一段颠得厉害。下午5点30分到达邯郸火车站,将入学通知书和钱一同塞进售票口,又如数返出来——石家庄的车票已经售罄。不得已,买了次日5点30分的。这就寄存了行李。吃饭时,闻知邯郸有一处名胜丛台,是古赵国的遗迹。大家都想去看看,却又没去。不是怕花钱,是心情不爽。天慢慢黑下来,又聚在一家小饭店,一人吃了一大碗浇菜面,就发愁怎么过夜了。住店好,身上带的也有钱,可谁也舍不得。在暮色中踢踢踏踏走着,忽然发现街北面有个小纸牌,上写“租赁草席,每张五毛”。不约而同都说好。于是每人租一张,席地而卧。邯郸气候热,头枕着手提包,一不溜儿躺大街上“撂个”,感觉很惬意。但是,毕竟立秋早过,睡到后半夜,一个个都被冻得坐起来,像一溜诵早经的小和尚。看看天色,灯光映得黄蒙蒙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大家就乱猜,反正离天亮不远了。

还真是不远了。不大一会儿,高音喇叭已传出检票的声音。于是赶紧退掉草席,取上行李,鱼贯进站。车厢编有序号,但是跑起来却不近。登门入座,就和电影上演的一样,车厢内有通道,有一排排的坐椅,有暖壶和茶杯,我就想起铺盖里塞着的吃食。奈何行李块头太大,使了好大劲,才硬塞进坐椅下。人刚坐好,车就咯噔咯噔开了,喇叭里播放出《我的祖国》的美妙歌声,之后又播《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歌声一直把我们送到石家庄。签了字,天色尚早,先逛市场,捎带买了碗豆浆油条,安顿了肚子。街上到处是担着、推着裹了厚棉花套子的大茶壶。这景致我以前从没见过,就笑河北家的草灰气。

邯郸一宵没睡好,车刚开出石家庄,几个人就摇头晃脑地打开了盹儿,直睡到火车吼叫着驶入太原站。于是一个个如梦初醒,惺忪着眼站起来,整理行李,随大流涌出车站。此刻,无一人不瞠目:山大、太工、太重、山医等高校的许多漂亮的大轿车,停下一地,车上张挂着一幅幅红底白字的大标语:欢迎新同学!欢迎新伙伴!一见这阵势,就知是各高校来接站的。说着,已有人走过来打招呼,问考到哪所学校。我们分两路上了本校的校车,接站的已帮我们把行李搬上车,于是直驶山西大学。

从此,我就和太原结缘了。大学四年,八个寒暑,还不包括下乡支农、“四清”、实习等。虽说有时也走趟石家庄,但总觉得长治路顺。长治的交通条件也在变:卡车变成了客车,两次中转变成了一次中转,后来又由中转变成了直达;土路也变成了沙砾路,又变成柏油路,三级路变成二级路,直到二级路变成高速路。

至今,忘不掉的是条件最差的沙砾路。1961年寒假返校时,坐敞车走土路没经验,上车抢着往靠后马槽的地方坐,图的上下车方便。不想那挂名的沙砾路,上面的鹅卵石早飞光了,碗口大的石头还在下面藏着。司机为了赶路,猛踩油门,车一蹦几尺高,就想吐。路面有的地段垮塌,窄得对对付付能错过两部车,一会车,车骤然减速;会车毕,车又突然加速,四个轮子愣往起刨土,尘土被风一张,全灌入马槽内,只一两回,人就变成个土蛋。但长路漫漫,又有多少个一两回呀!

因为人多车少,常常上车人是硬插进去的。路上一颠簸,人松动了。这当儿,就见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把压麻的腿伸开来,换个姿势。胳膊腿安顿熨贴后,一张张苦着的脸也有了喜相。坚持到武乡分水岭,停车午餐。伸伸两条不听使唤的腿,爬住马槽跳下车,拍打几下满头满身的灰土,从毛巾口袋里掏出过年剩下的年食,舀碗面汤,就慢慢啃,单等着太谷终点站了。太谷往太原的火车票一般好买,关键是车次少,一旦错过下午6点40分的,就顺延到了次日凌晨3点。这由不得自己。只等手里攥住一张车票,才该洗脸洗脸,该吃干粮吃干粮,把心放肚子里。

1963年寒假,卡车突然换成了大轿车,高兴得长治武乡的几个同学击掌相庆。我头天从老家赶到长治,一见汽车站停了新崭崭一排大客车,心跳得就快了。第二天早起进站买票,忽然碰见在市邮局工作的一位远房舅舅,问我坐不坐邮车,坐的话,他给司机打个招呼。邮车没有客车舒服,但能省7块车票钱,我自然乐意。等上了车才知道,图省钱的不只我一个人,而且因为我上车晚,只能坐在后面的车帮。那天多亏我离家时裹了件厚实的小大衣,但即便如此,车速加上西北风的风速,人冻得就和光着身子一样。车穿越第二个隧洞时,我终于冻得撑不住了,头晕脑重心绞乱,双手托住后马槽,“哇——哇——”两口秽物射在车外,人也魂不附体,就悔恨自己,心疼7块钱,受了场大罪。

但是在太谷赶上了南同蒲的火车。庆幸之余,一看到站——五一广场——是晚上11点,又傻了。广场开往山大的三路无轨已经收车,步行16里归校如何得了。急中生智,就提前在北营下了车,然后抄小路由许坦村走东门返校。这条路我只是白天走过。在铁道边踏着枕木夜行,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就跘一跤。好在只有5里地,走了半个钟头,终于跨进学校南大门。穿过一幢幢宿舍楼,窗口有许多没有灯光,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大饭厅连放两部电影。我拎着行李蹭进门,第二部刚开始,是高尔基三部曲之二《我的大学》。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竟滚下来两颗泪来。我擦掉泪,觉得头有点重,鼻腔也有点痒,就意识到是冻感冒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紧去看校医,我刚说明来由,女医生已来气:“哪有数九寒天坐大卡车走长途的!”我悔不该如实招供,欸口气,挨了一支青霉素,返回宿舍。

长治刚有了直达太原的客车后,有透脱的同学就出面联络暑期回长治的人报名交钱。不料,单是长治的“瓜皮”,一车也装不下。还好,我在内。直到放假那天坐上车,我才发现联系车的人坐车不买票。但司机不说,人们虽有微辞,也一笑了之。“文化大革命”中再回家,我已身为助教,黎城太原也有了客车对开。车不经长治,不光省了20里路,还省了一宵食宿。一次坐上车,人们说起交通便捷,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汉说:早先交通不便,上趟太原得4天,傍到太原省,脚底板磨起的泡比白豆还大,疼得没法。现在坐上车,说话中间就到了太原,反觉得太快了,没顾上看路边的好风景。有人就反讥:老汉,你恐怕不是图慢才买票坐车吧!你要是嫌快,叫司机停停,你坐在路边好好看会儿风景怎说。老汉就笑得孩子似的。

车,卡车换成了客车;路,土路变成了油路。但那会儿说是三级路,实际上四级也不达,坡是陡坡,弯是急弯,薄薄铺了一层油,走起来照样尘土飞扬。20世纪80年代初改造成二级路,但既是改造,变化也就不会大,坡陡弯急,一个不少,不同的只是路面宽了些,会车比过去利索点。

正当众多黎城老乡喉咙犯堵之际,1975年早春,骤然间一批成建制的铁路工人,在邯长路黎城段安营扎寨,建起了一大批干打垒住宅,连黎城中学背后也是。“黎城要通火车了!”消息纷纷扬扬。果然,火车道很快便一截截铺上轨,车站更紧挨县城建在北坊北。三局路桥队很快投入了进站桥施工,且进展神速。三局工程负责人就说:黎城的领导真能,从确定施工路线、车站位置到进站桥,每一项都是县里的主意,所有困难在县领导面前一一迎刃而解。铁三局人称“铁三爷”,眼见的才浇铸桥墩,不出仨月,北坊大桥已巍然屹立。1983年通车剪彩我在场,鞭炮声响得震天动地,满县人都夸,县委这件事办得漂亮。

火车正式运营,欢庆的规模就大下了。那天,车站一圈插满了五色锦旗,连家住四五十里以外的老汉老婆们,都扒在站台边看热闹。我清楚听见,后峧一个老汉秃舌着嘴说:“今儿我不是来开会,是专门来看火车。刚刚吼叫的那一声你都听见了,铁声铁气的,活活就是只爬地虎。我心说,这家伙爬地下还走这么快,要是站起跑起来,还不定有多快。只是……这家伙张口就是两声‘穷、穷’,我就火了,怎跟当年村里买的拖拉机一个调门!我村穷不穷,关你屁事?”老汉话音刚落,火车开动了,连叫几声“不穷不穷……不穷不穷”,老汉就笑出红红的牙骨朵,说:“着,这不像句话了!原来这铁疙瘩通人性哩。好,以后咱也坐火车上趟天津,见见世面。”

我从黎城坐火车上太原只有一回。是个冬天,雪下得厚,公路不通车。火车平稳是平稳,可是啰唆:先坐汽车到了长治,才能再到太原。这也罢了,车开到武乡又绕了个大圈,这一折腾,就误时了,足足走了10个小时。

黎城到省城真正改观,应是通了高速公路以后。1995年,县里人听说山西第一条高速路——太旧路通车了,惊讶得有些倾慕。后来听说长太高速上马动工,心说人家是地级市,通高速没甚说,黎城县小人口少,也就能借309国道点光,其余难有一说。孰料,长太高速还在施工,邯长高速也动工了;长太高速通车不久,邯长高速也剪彩通车了。

我到长治公干,意外碰上长太高速首日行,过路免费。我坐的是好友新买的一台广州本田。车窗外,新植的花木隔离带嗖嗖闪在身后;连过13个隧洞,有如飞针走线,像穿糖葫芦,叫个痛快。至今还记得,我才挪动了两下屁股把身子坐稳当了,司机已转过头来笑笑说:钮老师下车吧,太行宾馆到了。我到长治,喜欢住太行宾馆,这点5分是地市分家前结下的。那时候我在县委工作,常上长治开会,一到地委就住太行宾馆。现在宾馆虽物易其主,归了晋城市,但是情谊犹存。

邯长高速通车后,我回黎城老家明显多了。从黎城上高速,转潞城高速,再转长太高速,一路高速。路上总是叮嘱师傅开慢点,但路平车好,想慢也慢不下来。直到开门进家,一看表,3个小时不到,而光在市区就委误了半个小时。

大前年初夏,黎城中学初中4个班的同学,搞了一次银龄聚会。其中,有一别53年没见过面的,更有的已经作古。记忆中,大家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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