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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17: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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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上春树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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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

眠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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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ISBN:9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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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无法入眠,已经到了第十七天。

我说的不是失眠症。若是失眠症,我还略知一二。念大学时,我有过类似失眠症的体验。说“类似”,是因为无法确定那症状与世间一般说的失眠症是否一致。其实只要跑趟医院,是不是失眠症准能搞个水落石出。但我没去。我觉得就算做了这种事,大概也没有用处。并非有什么根据,仅仅是出于直觉:只怕去了医院也是徒劳。所以跟家人跟朋友,我都没提。要是找谁商量,人家准劝我去看医生。

这种“类似失眠症”的症状持续了约莫一个月。在那期间我连一个囫囵觉也不曾睡过。到了晚间爬上床,心想:“好,睡上一觉。”于是立时三刻,简直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大脑便亢奋起来。怎么努力也无法入眠。越是渴盼睡着,越是睡意全消。喝酒吃安眠药,我统统试过,全无功效。只会感觉身体不适而已。

直到天快亮,总算有一缕睡意前来造访。我的指尖似乎微微触摸到睡眠的边缘。然而就在一层薄墙之隔的邻室,我的意识却清醒无比,在凝目守望着我。我的肉体蹒跚地彷徨在微明中,又始终感觉自身意识的视线与气息近在身畔。我是企待睡去的肉体,也是行将醒来的意识。

白日里,我时常浑浑噩噩,仿佛大脑蒙着一层薄膜,无法辨清事物的正确距离、质量和触感。而且每隔一定的间歇,柔软的缺漏便如同弛缓的波浪涌流而至。坐在电车的座椅上、教室的课桌前,抑或晚餐的席位上,不知不觉间我便会朦胧入睡。意识曾几何时游离我的肉体而去。世界无声地摇颤,将形形色色的东西抖落在地。铅笔、手提袋和餐叉发出声响掉落在地板上。我很想猛然伏在那里,沉沉睡去。然而不成。清醒始终觊觎在近旁,我时时感觉它冷冰冰的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奇怪,我一面昏昏欲睡一面暗忖。我身处自己影子的内侧。我在那迟钝而无感觉的冥暗中行走、进餐、与人交谈。不可思议的是,周围的人都不曾察觉我被放置在这种奇异状态中。那一个月里我瘦了六公斤。可尽管如此,家人和朋友居然都没有察觉这种异变,没有察觉我始终活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

是的,我名副其实地生活在睡眠中。在我的周遭,在我的内部,一切东西都凝滞而沉重,阴沉而混浊。就连自己生存于这个世界的状态,都像是不牢靠的幻觉。似乎只要刮起一阵强风,我的肉体就将被吹到世界尽头,吹到天涯海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土地。而我的肉体将在那里与我的意识永远分离。所以我很想牢牢抓住某样东西。然而纵目四望,周边却看不到一样可以抓牢的事物。

每到夜间,猛烈的清醒便倏然而至。在这清醒面前,我束手无策。我被强大的力量牢牢固定在清醒的核心。那力量过于强大,我只能始终清醒着直至天亮。在夜的黑暗中,我一直醒觉如昼。甚至不会思考。聆听着时钟镌刻时间的声音,我唯有凝望黑暗一点点变深,再一点点变淡。

然而有一天,一切不告而终。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原因,突如其来地便消散了。早餐桌上,睡意冷不丁地袭来,令我神思恍惚。我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好像把什么东西拂落下地,好像有人跟我说话。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趔趔趄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连衣服都没换便钻进被窝,就此沉沉入睡。然后毫不间断地睡了二十七小时。母亲担心起来,好几次摇晃我,甚至拍打我的脸颊。然而我没有醒。整整二十七小时不曾醒过一次。我想连梦都没做一个。于是醒来时,我又恢复了原先那个我。大概。

这疑似的失眠症缘于何种理由被带来,又是基于何种缘由忽然消踪匿迹,我无从说明。就像被风从远方吹来的厚厚黑云一般。那云层里严严实实塞满我一无所知的不祥之物。无人知晓它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总之它飘然而至,久久覆压在我的头顶,又飘然离去。

但这次我睡不着觉却截然不同。彻头彻尾地不同。我仅仅是睡不着。彻夜无眠。可是除了睡不着的事实,我处于极其正常的状态。我根本不困,神志也清醒如常。甚至可以说比平常更清醒。身体也毫无异常之处。还有食欲。并不觉得疲劳。从实际观点来看不存在任何问题,也没有不便。只是睡不着罢了。

丈夫和孩子都不知道我彻夜无眠。这件事我秘而不宣。若是说了什么,只怕他们肯定会劝我去医院。而我心中有数,即便去了医院,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问题必须由我自己处理。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表面上并无变化。非常平稳,非常规律。我在早晨送走丈夫和孩子,之后一如平素开车去购物。丈夫是牙科医生,在离我们居住的公寓约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拥有一家诊所。他和牙科大学时代的同学一起经营。这样就能两人共同雇用技师和负责挂号的女孩。一方的预约满了,还可以由另一方接纳患者。丈夫和同学都技艺高超,几乎是在没有门路的情况下在那里开业的,这才过去五年,诊所便相当红火了。不如说太过忙碌。“其实我是想悠着点儿。当然,我可不该有怨言。”丈夫说。

是呀,我说。的确不该有怨言。为了开办这家诊所,我们不得不向银行借了超出预料的大宗贷款。牙医诊所需要巨额设备投资,加之竞争过于残酷,况且又不是诊所头一天开门患者第二天就会蜂拥而至。因没有患者光顾而关门大吉的牙科诊所不计其数。

诊所刚开张时,我们还很年轻,经济上也没有富余,又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没人知道我们能否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然而五年过去,我们好歹存活下来。不应该有怨言。贷款也还剩下将近三分之二没有还清。“该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帅,患者才涌上门来吧。”我说。毫无新意的调侃。我这么说,就是因为他长得一点也不帅。毋宁说丈夫长着一张奇怪的脸。直至今日我仍不时念叨:我怎么会跟长着这张怪脸的男人结婚呢?分明有过几个长相更英俊的男朋友嘛。

他的长相之奇特,无法用语言巧加说明。绝对算不上帅气,也并非丑男,却又不是所谓有味道的面孔。老实说,只能用“奇怪”一词来表达。或者说“无从捉摸”的形容也许较为接近。但不仅如此。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某种使他的脸难以捉摸的要素。我觉得只要把握住它,恐怕就能理解那“奇怪”的全貌。但我做不到。有一次出于某种需要,我试图描绘他的面容,可是手握铅笔摊开画纸,却怎么也想不出丈夫的脸什么模样。这令我震惊。共同生活这么长时间,竟然想不出他长着怎样一张脸。当然面对面一看马上就能明白,也会浮上脑际。然而一旦要画下来,才知道自己原来几乎没有把握全貌。简直像行路时撞上看不见的墙壁,我不知所措。只能想出那是一张奇怪的脸。

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

可是世人大多对他抱有好感,不必说,这对他那种职业至关重要。即便不当牙医,恐怕大致的职业他都能获得成功。似乎许多人与他见面交谈之后,不知不觉便会安心。他音色浑厚,谈吐温和。在邂逅丈夫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类型的男人。我的女友们也个个对他满意。我当然喜欢他,甚至觉得爱他。但要准确表达,我觉得大概并非感到“满意”。

加上他能像个孩子般,非常自然地微微一笑。一般成年男子都不会那样笑。而且也许是理所当然,他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齿。“长得帅并不是我的罪过。”丈夫说完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我们开着这样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无聊玩笑。但不妨说我们是仪式般说着这样的玩笑相互确认事实,确认我们坚持生存下来的事实。

他在早上八点十五分驾驶米色蓝鸟车出了公寓停车场。让孩子坐在邻座。孩子的小学就在去诊所的路上。“当心点。”我说。“没事。”他说。永远重复相同的台词。然而我不能不说。当心点,我说。丈夫便不得不这样回答:没事。他将海顿或莫扎特的磁带塞进车载音响里,口中哼唱着旋律,发动引擎。丈夫和孩子挥手道别,姿势相似得令人称奇:将脑袋歪至同一角度,手掌一同朝向这边微微左右挥动。简直像经人指导排练过一般。

我有辆自己专用的本田思迪二手车。颜色是蓝色。那是两年前一位女友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我的。保险杠瘪下去,款式很旧,浑身锈迹斑斑。已经跑了差不多十五万公里。不时地,大概每个月一到两次吧,引擎会出毛病。怎么拧钥匙也发动不了。但还没到该送修理厂的程度。花上十来分钟安抚一通,引擎好歹发出轰隆隆的欢快声音发动起来。哎呀没办法,我想。不论什么东西什么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状态不佳的时候,或是发展不顺的情况。丈夫管我的车子叫“你的毛驴”。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那都是我的专车。

我开着这辆思迪去超市购物。买完东西便动手扫除、洗衣,准备午餐。我尽量注意在上午麻利地活动身体,也尽力做好晚餐的准备。这么一来整个下午就变成自己的时间了。

丈夫十二点多回来吃午饭。他不喜欢在外面就餐,说是“又挤,又难吃,衣服还会沾上烟味”。哪怕赔上往返的时间,也喜欢回家来吃饭。但不管怎样,午餐我不做复杂的菜肴。如果有昨天的剩菜就用微波炉热一下,没有的话就用荞麦面对付。所以做饭做菜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也一样,比起孤零零地默默进食,当然是跟丈夫一起用餐更高兴。

更久以前,那时诊所开张还没多久,下午还没有预约一点钟的客人,这种时候,我们在午饭之后常常会上床。那是美妙绝伦的交欢。四周静谧无声,午后平和的阳光流溢在房间里。我们比现在更年轻,更充实。

我想,现在我们当然依旧充实。家庭里没有丝毫纠纷的阴影。我喜欢丈夫,信赖丈夫。而且觉得他也一样。不过这原是无可奈何,随着岁月流逝,生活质量点点滴滴发生变化。事物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环绕着我们的制约变得更为复杂。如今,下午的预约全部排满。他匆匆吃完午饭就得去卫生间刷牙,然后匆忙驱车赶回诊所。成千上万颗病牙正等着他。

丈夫赶回诊所后,我就拿上泳衣和毛巾开车前往健身俱乐部,在那里游大约三十分钟。我不怎么喜欢游泳这一行为。仅仅是不愿身上多生赘肉才游的。我一直喜爱自己的身体线条,从来不曾喜爱过自己的脸。我自认为长相还不坏,却喜爱不来。然而我喜爱自己的身体。我喜欢光着身子站在镜前,凝望那柔和的轮廓、恰如其分的活力。感到其中似乎含有某些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何以重要我不得而知,但不愿失去。

我年届三十。到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年满三十而告终结。我不认为年龄增长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也有几种情况会由于年岁增长变得轻松。这要看如何思考。不过唯有一件事一目了然:假如一个年届三十的女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满意,还希望继续满意下去,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我妈妈曾经是个体态苗条的美丽女性。然而很遗憾,如今已是风光不再了。

游泳之后,如何打发下午剩余的时间则每天都不同。有时去车站前面溜达逛街,或者回家坐在沙发上读书,听FM广播,有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昏昏睡去。不久孩子放学回来。我给孩子换衣服,拿零食给他吃。孩子吃完零食便出门跟小朋友玩耍。他还在读二年级,没去读补习学校也没去念兴趣班。就让他玩好了,丈夫说。说是玩着玩着自然就会长大。他出门时我说:当心点。孩子回答:没事。和丈夫一模一样。

将近黄昏时分,我开始准备晚饭。孩子六点前回家,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如果诊所不加班,丈夫七点前就回到家里。他滴酒不沾,也不爱同别人交际。下了班便一路直奔家门。

吃饭时,我们一家三口边吃边聊。谈论各自度过的一天。说话最多的是孩子。理所当然,周遭发生的桩桩件件对他来说都新鲜而充满疑问。孩子说,丈夫和我阐述感想。吃完饭,儿子一个人去玩,做喜欢做的事情。看看电视,看看书,或者和丈夫玩玩游戏之类。有作业时,就钻进房间做作业。到了八点半便上床睡觉。我替儿子把被子盖好,抚摸他的头发,道一声“晚安”,关上灯。

这之后便是夫妻二人的时间。丈夫坐在沙发上,边读晚报边和我聊上几句。聊聊患者,聊聊报上的新闻。然后听听海顿或莫扎特。我不讨厌听音乐。但是无论听多久,我都分不清海顿与莫扎特的不同。对我的耳朵来说两者几乎完全一样。我这么一说,丈夫便说听不出不同也没关系。美的东西就是美,仅此而已。“就像你英俊一样。”我说。“对,就像我英俊一样。”丈夫说。然后莞尔一笑。似乎心情十分舒畅。

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变得睡不着之前的生活。每天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重复。我记简单的日记,一旦有两三天忘写了,就会搞不清哪个是哪天的事。昨天和前天颠倒顺序,也没有任何不便。我不时想,这叫什么人生啊!但也没有因此感觉光阴虚度。我仅仅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惊讶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这种时候,我便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凝望自己的脸庞。大约在十五分钟内清空大脑,将自己的面孔当作纯粹的物体进行观察。于是我的面孔渐渐从身躯分离开去,成为偶然并存于一个地方的另一物体。对啦,这才是真正的现实。我认识到这一点。足迹之类原本就是无谓之谈。把这种并存照旧维持下去,才是对我的至高要求。

然而此刻,我睡不着觉。自打睡不着以来,我便不再写日记。2

睡不着的第一夜,我记得很清楚。我做了个令人生厌的梦。那是个阴森森黏糊糊的梦。内容我不记得了。记忆里只留下那种不祥的感觉。而在这梦境的顶点,我从睡眠中醒来。如果继续沉浸在梦境里势将不可收拾,就在这危急关头,仿佛被人揪住领口硬拽回来一般,我猛然惊醒。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哈哧哈哧地大口喘气。手脚麻木动弹不得。简直像横卧在了无一物的空洞中,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发出大大的回响。

是做梦,我心想。于是一动不动地仰卧着,等待喘息平静下来。为了让心脏狂跳,迅速输送出血液,肺就像风箱似的忽而膨胀忽而收缩,不过那振幅随着时间过去徐徐减小收束。现在几点啦?我寻思。打算看看枕边的时钟,脖子却无法转动。这时,我忽然看见脚边站着什么东西。是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也罢肺脏也罢,我的五脏六腑仿佛瞬间冻结,一切功能悉数停止。

我凝目细看,黑影像迫不及待似的清晰起来。先是轮廓清楚显现,继而内里就像注入黏稠液体般填入实体、增绘细节。那是穿了一身合体黑衣的瘦削老人。头发是灰色的,很短,面颊消瘦。那老人站在我脚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眼睛非常大,连白眼珠上浮现的红色血管都清晰可见。但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眼睛鼻子嘴巴都有,然而它们不标示任何东西,不表明任何意思。

这不是梦,我心想。我从梦中醒来了。而且不是迷糊地醒来,我仿佛被弹起一般。所以这不是梦境,这就是现实。我试图动起来,把丈夫喊醒,或是把灯打开。然而我竭尽全力也动弹不得。名副其实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当知道自己无法动弹,我陡然感觉恐怖。是一种从无底的记忆深井里悄然升腾的冷气般的恐怖。那股冷气一直渗透到我生存的根底。我试图喊叫。然而发不出声。舌头不听使唤。我只能死死盯着那个老人看。

老人手中拿着样东西。细长状,圆乎乎的,还发出白光。仔细看去,那东西也渐渐显现清晰的轮廓。是一只水壶。老人手上拎着一只中国古画里那种陶制水壶。只见他拎起壶,冲着我的脚开始浇水。但我感觉不到水的存在。能看见脚上浇上了水,还能听见水流的声音。然而脚上什么感觉也没有。

老人不停地朝着我的脚浇水。奇怪的是不论浇多长时间,那壶里的水也浇不完。我开始寻思脚会不会腐烂溶化。浇了这么长时间的水,就算腐烂也不足为奇。一想到自己的脚也许会腐烂溶化,我再也忍受不住。

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大得不能再大的尖叫。

然而那声尖叫没有传出体外。我的舌头未能让空气振动。尖叫只是无声地响彻体内。那无声的尖叫在我的体内奔腾,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尖叫径直渗透到细胞的每个角落。我的身上,有东西死去,有东西溶化了。就像爆炸时的闪光,那真空的颤动将许多与我的存在相关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睁开眼,老人不见了踪影。水壶也不见了。我看了一眼脚边。床上没有浇过水的痕迹。床罩仍旧是干的。然而我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出汗量惊人。一个人居然能流出这么多的汗,难以置信。但绝对没错,就是我的汗。

我试着一根又一根活动手指,接着扭动手腕,再活动两腿。转动脚踝,弯曲膝盖。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这些部位好歹动弹起来。我大致确认了身体能动,便小心翼翼抬起身子,细细巡视一遍被窗帘后面黯淡的街灯微微照亮的房间。哪儿都没有老人的身影。

枕边的时钟指向十二点半。上床睡觉时还不到十一点,睡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邻床上丈夫正酣然熟睡,就像一个被剥夺了意识的人,连一丝鼾声都没有。丈夫一旦睡着,没有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醒来。

我走出卧室来到浴室,脱掉汗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冲了个澡。然后擦干身子,从衣橱里拿出新睡衣穿上。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灯,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白兰地。我几乎滴酒不沾。跟丈夫由于体质原因不能喝酒不同,从前也不少饮酒作乐,可结婚后就几乎不再喝酒了。但那天夜里为了镇定亢奋的神经,我的身体需要酒精。

食橱里放着一瓶人头马干邑酒。是这个家里唯一名字里带酒的东西。别人送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忘记是谁送的了。瓶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尘埃。当然没有白兰地酒杯之类的,便把它倒进普通的小玻璃杯里,慢慢地小口啜饮。

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不过恐怖渐渐淡去了。

大概是梦魇吧,我想。梦魇我还是头一回体验,但曾听经历过的大学同学谈起。她说,那一切都明明白白栩栩如生,你压根儿想不到是梦。“当时我就没想到那是梦,就算现在也无法确定。”的确无法认定那是梦啊,我觉得。但总而言之那就是梦,是那种不是梦的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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