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背道德的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0 18:50:21

点击下载

作者:(法)A.纪德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违背道德的人

违背道德的人试读:

前言

我需竭力呈现本书自有的价值。这是一个滋味苦涩的果实,好似生长在沙漠最干旱地区的苦西瓜——吃了不仅不解渴,嘴里还会觉得愈发的灼热,但其在金黄沙地的映衬下,又显露出独有的美态来。

我如果想把主人公设置成一个杰出典范式的角色,那我必须承认,我这个企图算是失败了。少数几个人对米歇尔的这段经历感兴趣,但也只是借着义正词严的力量,大肆抨击他。而我赋予玛瑟琳多种美德,并非在浪费时间。这样米歇尔把自己看得比她还重,也自然就得不到大家的谅解。

我若怀着写米歇尔的起诉书的心态撰写本书,我也不会得到成功——即使大家对主人公满腔义愤,也不会因此感激我。很显然,这种义愤是在不以我为考量的情况下产生的。有人还会将这种情感延伸到我身上,直接把我当成了他。

本书既不是一部起诉书,也非道歉书。我控制自身,以免仓促做出决定。如今的公众都希望能在故事结尾看到作者的道德倾向。实际上,当故事慢慢发展,读者甚至希望能看到作者的明确立场。希望他明确表示自己偏爱的是阿尔赛斯特还是菲是哈姆雷特还是奥菲莉亚,[1][2]浮士德还是格雷琴,是亚当兰特,还是耶和华。我并不绝对地认为,中立性——差点儿说出“犹疑不决”——是一个优越的头脑是否具有优越智慧的必备指示物,但是我相信,不少伟大的灵魂都拒绝……下结论,更何况,提出问题和假定这个问题已被解决并不是一回事。

我使用“问题”这个词似乎也有点不情愿。老实说,艺术本身并无问题,也不可把艺术作品本身当做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使用“问题”一词时,如果我们的本意指的是“戏码”,那么我要说,本书叙述的悲剧戏码虽存在于主人公的灵魂中,并随之慢慢展开,但也缺乏普遍适用性,也不能就局限在他的个人经历中。我无意假装这里的“问题”一词由我发明——它在我这本书问世之前就已存在。不管米歇尔获胜还是败北,这个“问题”将继续存在,作者也不认为可以凭此论成败。

如果某些显赫人士拒绝承认,该戏码不过是一个特殊而不寻常现象的逐步发展,而本书的主人公不过是一个生了病的个体,他们就无法看出主人公具有的有趣且重要的大量思想。那这错就不在这些思想或这出戏,而在作者。我是说,都是作者技巧的匮乏,导致即使他在本书中倾注了全部热情、流干了全部泪水和投入了一切关爱,也于事无补。但是一本书真正的意义和读者对其的感兴趣程度,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宁愿拿着好作品受人冷落,也不屑只图眼前的成功,哗众取宠、吸引大众眼球,我并不觉得这样是骄傲自负的表现,反而应被看成具有长远眼光。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证明,只求认真画好这一幅画,并让它绽放光彩。[1] 二者均为歌德作品《浮士德》中的人物。[2] 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莫里哀诗剧《恨世者》中的人物。

致内阁总理D.R.先生的信

西达贝·姆,189X年7月30日

是的,我亲爱的兄弟,和你想的如出一辙,米歇尔已和我们交谈过了。这就是他给我们的叙述。你说你想阅览一下,我也答应了你。不过我在信即将寄走的时候,还是迟疑了。这信我读的次数越多,就越发地觉得可怕。噢,你会怎样看待我们的朋友?我本人又会怎么想?……我们是否可以简单粗暴地否认他的行为,拒绝承认他残忍的性情其实也是为了达成好目的的方法?我怀疑如今应有不少人羞于承认在这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能找到办法来好好利用这种人的聪明才智吗?还是必须将他们逐出我们的世界?

可以用什么方式,让米歇尔服务于国家?我必须坦言,我不知道……他得有份工作。你才能出众,并借杰出的才能谋得高职,颇具影响力,可以给他找个事做吗?请务必尽快。米歇尔忠于职守——现在依然如此。但过不了多久,他这忠心就只会留给自己了。

我正在湛蓝的天空下给你写信。我、丹尼斯和达尼埃尔在这儿一共待了十二天,没有见到一丝云彩,强烈的太阳光也从未歇过。米歇尔说,这天空如水晶般透明已达两个月之久。

我既不感到悲伤也不觉得快乐。这里的空气让人心里充满神秘的亢奋感,进入一种远离苦乐的状态。幸福的滋味也莫过于此吧。

我们守在米歇尔身边,不愿离去——你若是看了这一页页的材料,就会明白个中缘由。我们就在这里,在他的家中,等待着你的回信。不要耽搁。

丹尼斯、达尼埃尔和我一直都是挚友,这你都知道。自上中学时我们就与米歇尔走得很近,随着年龄增加,友谊也日益深厚。我们四人曾彼此承诺:只要有一人有需要并发出召唤,那其他三人就要立即响应。因此,我一收到米歇尔的求助召唤,就立刻通知了达尼埃尔和丹尼斯。三人抛下一切,即刻启程。

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过米歇尔了。他当时已经结了婚,正与妻子一起共度蜜月。他们最后一次经过巴黎时,丹尼斯在希腊,达尼埃尔去了俄罗斯,而我呢,你也知道,我一直陪伴着我那卧病在床的父亲。当然我们并未中断通信;塞拉斯和威尔刚见过他,但他俩告诉我们的情况还是让我们大惊失色。我们一时还没法理解。他已经变了,改变的原因当时我们无法理解。从前的他是个好学的清教徒,过分虔诚让他的举止显得笨拙;他的眼神极为明亮,面对他那灼灼的眼神,我们往往只好停下那些过于奔放的谈话。从前的他……他的描述里都有,在此不再赘述。

现将故事呈上,丹尼斯、达尼埃尔和我听到的叙述,都一字不拉地写给你。我们躺在他住所的平台上,在满天星斗下,他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故事快结束时,晨曦刚刚降至平原。米歇尔的房子和村庄间隔很近,可以俯视平原。庄稼都已收割,天气及其炎热,平原光秃秃的,看起来好似沙漠。

米歇尔的房子颇为简陋,看起来也有些怪,却不乏魅力。窗户上没安装玻璃——或者应该说连窗户都没有,墙上只有几个大洞——冬天屋里一定很冷。但现在气候温和,我们都可以直接躺在户外的垫子上睡觉。

我还要告诉你,我们这一路走得都很顺利。傍晚时分到达这里,炎热的天气让我们感到劳累,可周遭的新鲜事物又让我们兴奋异常。我们在阿尔及尔和君士坦丁只稍作停留,便从君士坦丁再乘火车,抵达西迪贝姆,一辆小马车正在那儿候着我们。公路在离村子很远的地[1]方就断了。就像翁布里亚地区的一些村镇那样,高高斜卧在一座石山上。我们便徒步上山,行李箱由两头骡子驮着。我们沿着这条路往上爬,村子的第一栋房子就是米歇尔的住宅。这座房子由带围墙的花园围着——说是花园,其实更像是一圈矮墙,花园里面长着三棵矮[2]小的石榴树,还有一棵挺拔茂盛的夹竹桃。一个卡比尔人小孩正在那儿玩着,我们一走近,他立马翻墙而去,消失不见了。

见到我们,米歇尔也没有大惊小怪,他的欢迎方式相当平淡,似乎是在压抑自己的真情实感。不过当我们走到门口时,他又挨个和我们三人拥抱,只不过表情异常严肃。

直到天黑,我们的交谈也没超过十句话。客厅里放好了晚餐,都是些家常便饭,不过客厅的豪华装饰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等会儿你看了米歇尔的故事就会明白个中缘由。吃完饭,他坚持要亲手给我们煮咖啡。喝后,我们便一起登上平台,那里视野开阔,景色一览无遗。[3]我们三人好像约伯的三个朋友,观赏着平原上白昼将逝留下的余烬。时间很快就这样过去了。

夜幕一降临,米歇尔便开始侃侃而述。[1] 位于意大利中部。[2] 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3]《圣经》中的人物,是上帝的忠实仆人,他极具隐忍精神,经受住了魔鬼的考验。

第一部分

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们,我相信你们的忠诚,我也可以完全信赖你们。我知道,只需一声召唤,你们便会来见我,而我也会同样如此。我们已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但我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希望现在也能经受住我这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发出召唤,劳烦你们长途跋涉来看我,就是为了和你们见上一面,让你们听我说说话。我不求救助,只想向你们倾吐心事。我遇到了难关,生活再难继续下去。我不是觉得倦怠,只是自己难以排解。我需要……我需要倾诉,我只求你们听我说话。为自己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如何利用那自由。请允许我谈谈自己吧。我需要把自己生活的故事告诉你们。我会随性而谈,既不谦虚也不骄傲,比我讲给自己听时还要诚实。请你们听听我这些不得不说的话吧。

我们上次见面时,还是在昂热郊区的小教堂里,那天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受邀宾客不多,到场的却个个都是我的挚友,也使那次普通的婚礼显得相当感人。我觉察出大家都情绪高昂,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后,我们又聚到新娘家,一起吃了顿便饭。之后我们登上雇来的轿车,和大家招手作别,不能免俗地踏上了新婚旅程。

我对我的妻子不甚了解,我怀疑她对我也是如此,但我并不难过。这桩婚姻里没有爱情,结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慰我的父亲。他将不久于人世,心里还放不下一桩事——他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我深深地爱着父亲,看着他饱受病魔摧残,便一心想让他这段痛苦的时光稍稍好过些,便在不了解未来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匆匆做出了一生的承诺。在奄奄一息的父亲的床头,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当然没有欢笑,但却能给他带来安慰,想来其中也不乏深沉的快乐。也许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其他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了。当时我对自己缺乏了解,却以为自己已把全副身心都交给了玛瑟琳。玛瑟琳是个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当时她刚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不爱她——其实应该说,我对她至少没有那种所谓爱情的感觉。不过如果可以把爱情理解为柔情、同情心以及极大的尊重,那我就是爱她的。她是新天主教,而我是新教……其实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新教徒!不过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所以一切都还顺利。

我父亲就是一名众所周知的“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出于极深的尴尬,我从未和他谈过信仰问题,恐怕他对我亦是如[1]此。我母亲对我采取的胡格诺教派式的严肃教育,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中渐渐淡薄。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预想不到,童年接受的最初的道德教育将会把我们控制得多紧,也想象不到它会给我们的思想留下了什么影响。母亲对我进行灌输教育的同时,也把这种严格朴素的作风传给了我,之后我更是将其贯彻到研究工作里。我十五岁那年丧母,之后便是父亲一人照顾我。他对我精心抚养,全身心地对我进行教育。当时我已经很好地掌握了拉丁语和希腊语,跟着他,我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和阿拉伯语。二十岁时,由于我学业进步很快,父亲便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他还满怀信心,把我当做和他地位相等的伙伴,并向我证明我受之无愧。《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一文署的是他的名字,其实出自我手,且几乎未经他的修改。这篇文章为他赢得的声誉比他以往的所有作品都大。他很开心,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欺世盗名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大为吃惊。但随后我的事业便正式开始。学贯古今的学者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而现在的我看到别人给我的种种荣誉,也能笑着欣然接受了……就这样,我生活到二十五岁,打交道的对象几乎只有废墟和书本,对生活却一无所知。我对研究倾注了全部的热情。我也有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热爱友谊超过朋友本身。我对他们非常忠诚,却只是出于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精细的情感。可我缺乏对朋友的了解,对自己也知之甚少。我本可过上另一种生活,生命也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展开,但这念头却从未在我的头脑里出现过。

我们父子二人过着简朴的生活,开销很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都还不知道我们家其实家底殷实。我不大想这种事情,总以为我们只是在勉强维持生计。父亲节俭的习惯也留给了我,到了后来,我发现家中财产丰厚,居然觉得有点不安。我对这类事情不怎么在意,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甚至在父亲去世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这问题到结婚时我才搞明白,同时发现玛瑟琳几乎没带什么嫁妆来。

我对另一件事也是浑然不知,这件事也许更为重要——我的健康状况极差。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发现?我经常感冒,却常常不以为然。生活过于平静,既让我的身体情况恶化,其实也从另一方面保护了我。玛瑟琳反倒非常健壮,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结婚当晚,我们在巴黎的寓所里度过,早已有人为我们收拾好了两间房间。我们在巴黎仅停留了几天,买些必备品,之后去了马赛,再登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杂务繁多,事事都需要我亲历亲为,忙完了往往已经头昏眼花。再加上为父亲发丧心情已经十分沉痛,后面办喜事情绪上又是一番波动,我实在是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登船后,强烈的劳累感终于向我袭来。在此之前,我所做的每件事都给我增添了疲劳,耗散了精力。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那似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这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允许自己作短期休假,尽管也有过几次稍长的旅行。一次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我跟父亲一起去西班牙,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另一次去德国待了六个星期;还有几次旅行经历,不过都是出于工作需要才去的。父亲在旅行时目标也是十分明确——从不允许我们偏离研究主题。而我呢,只要不陪着他,就会捧起书本。不过这次我们一离开马赛,格[2]林纳达和塞维利亚的画面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的天空更蓝,林荫里更加凉爽,还有快乐的节日伴随着欢声笑语,和美妙的歌声。我想,我们马上又能看到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远去。

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好像把玛瑟琳给忘了,都没怎么理她。

她正坐在船头,我走到她跟前,第一次真正地端详起她来。

玛瑟琳很美,你们见到过她,都知道这点,只可惜我和她太熟悉了,以前并没有发觉她的美,也难以用新鲜的目光打量她。我们两家几代交好,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优雅秀丽早已习以为常……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实在太优雅了。

她头戴一顶设计简洁的黑色草帽,罩着黑色面纱,映衬着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她穿的裙子和上衣用料一样,是由苏格兰印花细布制成,是当时我们一起挑选的——我在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朴素。

她觉察出我在看她,便转过身来……在那之前,我对她的殷勤态度都是责任式的,且一直在用冷漠的客套代替爱情。看得出来,这让她很是烦恼。此刻的玛瑟琳能感觉出我这是第一次在用不同的眼神看她吗?她也定睛看着我,极为温柔地向我微笑着。我沉默不语,在她身边坐下,此前,我都在为自己生活,至少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现在结了婚,却仅只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原本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生活的独角戏结束了。

此时只剩下我们俩还在船板上。她头靠着我,我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她抬眼望着我,我亲了亲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心里翻腾起一股全新的怜爱之情,那感觉如此强烈,让我不由得热泪盈眶。“怎么了?”玛瑟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她的话语让我入迷。以前,我根据自己的观察总觉得女人愚蠢,但那天晚上,我坐在她身边,只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与我结合的那位女子有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生活!这个想法很有分量,以致那天夜里我醒了好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着下铺我的妻子——玛瑟琳的睡容。

第二天天空极美,大海非常平静。我们闲散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少了许多。婚姻生活自此开始。到了10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了船。

我原本只打算在突尼斯住个几天。不怕向你们暴露我的愚蠢想法:在这个全新的国家,能引起我兴趣的只有迦太基和几处罗马帝国的遗址。比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还有苏斯的镶嵌画建筑,特别是杰姆的古剧场,对我更具吸引力。我计划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赶去参观。我们必须首先到达苏斯,在那里换乘邮车。我决心这一路绝对不会让其他景物分散我的注意力。

想归想,但到了突尼斯,这个国家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惊奇。新的感官体验唤醒了我身上的一些沉睡已久的部分,尽管许久未使用,但依然保持着神秘的青春。那感觉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与迷惑。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玛瑟琳对这一切的欣然接受。

不过我的疲惫感一天甚过一天,又觉得如果就此屈服会很难为情。我一直在咳嗽,不知道为什么胸上部很不舒服。我想,现在我们正在南下,温和的天气应该会慢慢让我的身体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邮车于晚上八点离开苏斯,深夜1点经过杰姆。我们订了车厢靠前的位置。我本以为坐上的会是一辆颠簸不停的老爷车,情况却恰恰相反,这辆车居然相当舒适。但是这里的寒气!……天真的我们对南方温暖的气候充满了信心,两人衣着都很单薄,只带了一条披巾。刚一离开苏斯城和周围山丘屏障的保护,大风就咆哮起来。风在平野上鬼哭狼嚎,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里钻进来,让我们防不胜防,到站时我们都冻僵了。旅途颠簸,我感觉十分劳累,一直在剧烈咳嗽,身体越发地撑不下去了。这是怎样的一夜啊!到了杰姆后,我们发现这里没有旅店,只有一处破旧的驿站。这可怎么办?邮车又出发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入睡。黑暗似乎漫无边际,隐约可以看到阴森的废墟,还能听见犬吠声。我们只有回到肮脏的小房间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玛瑟琳冷得直抖,不过在这里至少避开了风。

第二天天气阴暗,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天空完全晦暗,风还在刮,只是没有昨夜那么猛烈了。邮车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才会经过这里……就如我先前所说,这一天过得实在凄惨。没过几分钟,古剧场就跑完了,感觉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相当丑陋。我感到特别无聊,也许是太过疲惫了吧。接近中午时,我徒劳地搜寻着碑文,最后无功而返。玛瑟琳正坐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带本书出来真是她的幸运。我靠在她身边坐下。“多愁苦的一天!希望你不觉得太过无聊!”“没有啊,你看,我在看书呢。”“我们究竟为什么来这儿啊?希望你不要怕冷。”“不是很冷。你呢?你脸色苍白啊。”“还好……”

当晚,风刮得越发猛烈。邮车终于来了,我们再次上路。

车起步还没颠几下,我就觉得身子骨快散架了。玛瑟琳累得厉害,直接倚着我的肩头睡着了。我心想,可千万别咳嗽,不要把她弄醒啊。于是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开身子,把她扶到车壁那一侧。可咳嗽居然停了,我咯起痰来。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每隔一会儿咯一小口。起初这感觉很奇特,我甚至还觉得挺有意思,但没过多久,我的嘴里多了一股异味,那感觉十分恶心。很快我的手帕就用完了,还沾得满手都是。要把玛瑟琳叫醒吗?……幸好我想起在她腰带上还掖着一块大手帕,便轻轻地抽了出来。有了手帕我再也不用强忍了,便剧烈地咯了起来,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总算快好了。可突然我又觉得浑身乏力,头晕目眩。我想我就要晕过去了。要叫醒她吗?……真是令人羞耻的想法!(我相信自己,这么做都是受童年的清教思想的影响,让我始终认为,任何向软弱屈服的行为都是怯懦的表现。)我控制住自己,手里抓牢一个东西,好歹有个依靠,就这么最终控制住了眩晕……我幻想自己重新回到了海上,车轮的声响变成了浪涛声……这么想着,也不咯痰了。

之后,我便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时,已近破晓,玛瑟琳依然在沉睡。车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大手帕黑糊糊的,一开始还没怎么注意。等我掏出来一看,不禁傻了眼:上面沾满了血污。

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瞒着玛瑟琳。可该怎么办?我身上斑斑血迹,特别是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要是她问起来,我就谎称我流鼻血了。

玛瑟琳一直睡着。车到站了,她得先下车,所以我有什么异样她也没看到。我们提前预订了两间客房。一下车我就冲进我的房间,立即将血迹洗掉。玛瑟琳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我的身体十分虚弱,赶忙吩咐伙计给我们送上茶点。玛瑟琳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但依然笑着,她给我斟上茶。我心里不禁愤懑,怪她不关心我。当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有失公允,心想都是我掩盖得好,她才没发现。就算这么想也没用,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本能地在我身上增长,控制了我的大脑……我的情绪最后愈来愈失控,再也忍不住了,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昨天晚上我吐血了。”

玛瑟琳一声不吭,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晃起来,刚想稳住,却重重栽倒在地板上。我疯了一样冲过去:“玛瑟琳!玛瑟琳!”老天啊,我都做了什么!一个人病还不够吗?可就和我刚说的一样,我的身体非常虚弱,差点儿也跟着一起昏厥过去。

我打开门,喊人帮忙。立马有人跑了过来。

我突然想起箱子里放了封介绍信,是开给城里一名官员的。我便凭着这封信,派人请来了军医。

与此同时,玛瑟琳倒是醒了过来。她坐在床头,俯身看着我,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直抖。军医来了,给我们俩轮番做了个检查。他说玛瑟琳没事,跌倒时没有受伤;而我的病情却相当严重——他都不愿意说是什么病,只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这次他只冲我微笑,跟我说了不少话,又开了一些药。我意识到,他认为我已经没有希望了。要我以实相告我自己的感受吗?老实说,当时我没有感到不安,只是觉得累,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说到底,生活又给了我什么让我必须活下去?我勤勤恳恳工作到最后一刻,带着满腔热忱地尽忠职守。至于剩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想,不觉钦佩起自己的清心寡欲来,唯一让我痛苦的是这地方太简陋了。“这间客房太烂了。”我想。我环视着房间,突然意识到,在隔壁屋里,有我的妻子玛瑟琳。我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医生还没走,正和她谈话,还把声音压得很低。后来就记不大清楚了——我一定是睡着了……

我醒来后,发现玛瑟琳就待在我身边,一看样子,就知道她刚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也不为此时的自己感到可惜。只是这地方太过简陋,我看着难受。但光是看着她,我就又觉得快乐起来。

此刻她正坐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瞥见旁边放了几封已经封好的信。她起身走到我床前,温柔地握住我的手。“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她问。

我凄惨地笑了。“我会好起来吗?”我哀伤地问她。

她立即真心实意地答道:“当然了!”她的话里充满了由衷的信心,连我也差点儿相信了。我隐约感到生活的前景就和她的爱情、美貌一样,我眼前似乎出现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水决堤。我流了好久的泪,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下。

玛瑟琳以极大的爱的力量劝我离开苏斯。她一路扶持、帮助、照顾着我……我们从苏斯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辗转到君士坦丁……玛瑟琳太了不起了!后来到比斯克拉时,我的状况总算有了起色。她信心十足,热情分毫未减,她忙着安排行程,预订住处。不过不幸的是,她却不能让这趟旅行为我少带来些痛苦,她没有那个能力。我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前进,已做好了随时放弃挣扎的准备。我像垂死之人一样,大汗不止,呼吸困难,还经常昏迷。等我第三天傍晚好不容易到达比斯克拉时,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1] 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2] 西班牙的两个地方。

第二章

为什么要谈起往日?那些日子给我留下了什么?只有暗无声息的悲恸回忆罢了。我当时已不明白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我眼前只有一个画面:我奄奄一息,痛苦不堪,而玛瑟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始终俯靠在我的身旁。我肯定,我之所以能够活过来,都是她的精心护理和她的爱的功劳。终于有一天,我像迷航的海员看见陆地一样,重又看到了一束生命之光。我终于能向玛瑟琳微笑了。为什么我要把这些告诉你们?因为我要说的是——就和人们惯常说的话一样——我被死神的翅膀碰了一下。更要紧的是,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每一个崭新的今天都是我未曾希望活到的明天。我心想,我从未意识到我正在生活,这回我总算发现了这一点,这宛若新生的感觉让我激动万分。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现在这个家深深地吸引。这儿就是一个平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瑟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爬到最高处,能看见棕榈树盖住了房屋,而棕榈上面又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一座花园,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也伸了过来。它还靠着一个庭院,楼梯连着庭院的台阶尽头。庭院小而齐整,里面种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很宽敞,只有白粉墙,没有冗余的装饰。一扇小门将玛瑟琳的房间和我的连在一起,一道法式落地窗正对着平台。

在那里,日子不再是一分一秒地流逝。后来,孤独寂寞的我又多少次忆起这些缓慢的日子!玛瑟琳守在我身边,或看书或写字。我什么也不干,光是看着她。哦,玛瑟琳!我默默观察着她。我看太阳,看阴影,看阴影的移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观察。我的身体仍然虚弱,呼吸也还是困难,现在做什么都累,就连看书也累。再说我又能看什么书?对于现在的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就够费我力气的了。

一天上午,玛瑟琳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对我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接着,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跟在她身后进来了。他叫巴齐尔,总是沉默不语,光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感觉让我累。我什么也没说,只摆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面若冰霜,不禁不安起来,转身看着玛瑟琳,讨好地依偎着她,抓住她的手,抱着她,一双胳膊露在外面,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着补丁的斗篷下,他的身体是全裸的。“去啊,坐下来吧。”玛瑟琳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便嘱咐他,“自己玩吧,小声点儿就好。”

小男孩坐到地上,从斗篷的兜帽里拿出一把刀,削起木头来。我猜他是要做一只哨子。

很快,那不舒服的感觉就消退了。我看着他: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光着两只脚,脚腕和手腕都很好看。他用那把破刀的样子也很有意思……我真的觉得这一切有意思吗?他的头发理成了阿拉伯人式的平头,戴一顶破圆帽,本该是流苏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洞。无袖长衫滑落了一点,露出幼小动人的肩膀,我真想摸一下。我俯下身,他转头看着我,冲我一笑。我做了个手势,让他把哨子给我。他递了过来,我拿着它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现在他想走了,玛瑟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又给了他两个铜币。

第二天,我觉得百无聊赖,这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我在期盼什么——到底在期盼什么呢?——我觉得无聊透顶,焦躁不安。终于,我憋不住了:“巴齐尔今天上午不来吗?”“要是你想,我就去把他找来。”

说完她就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人回来了。看到她没能把巴齐尔带来,我差点儿哭了出来——疾病都对我做了什么?“太迟了,”她对我说,“学校放学,孩子们都回家了。你要知道,有的孩子真可爱,我觉得现在他们都已经认识我了。”“嗯,也许明天你能把他弄来。”

过了一天,巴齐尔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拿出小刀,削起了一块硬木头。一不小心,他的拇指被割了个大口子。我惊得浑身一颤,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伸出发亮的伤口,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停流着的鲜血。他一笑,就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又漫不经心地舔起了伤口。啊,他气色多好啊!他让我着迷的地方就在于此——健康,这个小身体真是健康得美丽。

第二天,他带了一些弹子过来,想让我和他一起玩。玛瑟琳不在,要是她在一定会阻止我。我犹豫了,看着巴齐尔。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塞在我手里,催我快玩。我一弯腰就直喘粗气,但还是勉强撑着。最后再也撑不下去了,我汗流浃背,只好扔下弹子,一下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担忧地看着我。“你生病啦?”他轻柔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瑟琳这时回来了。“把他带走吧,”我说,“折腾了一个上午,已经够累的了。”

几小时后,我又咯了一口血。那时我正在平台上拖着沉重的步伐散步,玛瑟琳正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我呼吸不畅,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它就上来了,弄得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吐出来的都是鲜血,这回出来的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一口吐在地上,觉得恶心极了。

我走了几步,身体摇晃起来,浑身发抖。我很担心害怕,又很恼火。直到刚才之前,我都认为只要有耐心,我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但刚才这个变故让我心里充满了挫折感。更让我奇怪的是,一开始咯血时,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我记得那时我几乎是平静的。现在为什么会这样?这恐惧又是从何而来?哎呀!那都是因为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又走了回去,弓着身子找到了那团血块,用一根草秆挑起来,放在手帕上,仔细看着:这是一摊肮脏的暗色血块,几乎是黑色的,而且黏成一团,看起来可怕至极……我不由得想起了巴齐尔发亮的鲜红色的血。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一个欲念,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迫切的想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鼓起整个身体的力量,发狂而绝望地准备开始新生。

就在前一天,我收到一封T写给我的信。信中就玛瑟琳担心的问题一一给出回答,满篇都是医疗建议,随信还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专著。我更看重那本专著,只漫不经心地扫看了一遍新的内容,至于印刷品,我完全没看。因为第一,这些小册子和童年别人塞给我的大量道德小读本很像,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好感;其次,这些建议实在令我心烦;再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因此《给结核患者的建议》《结核病实践疗法》之类的书也不符合我的病情。我情愿把咯血的原因归咎于别处。老实说,我根本找不到原因,也尽量不去想,我断定自己即便暂时无法痊愈,那至少也离完全康复不远了……我看完信,又贪婪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突然惊恐地意识到,我并没有以恰当的方式照顾自己。我之前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得过且过。现在我猛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打击,生命的核心受了重创。我的身上正活跃着一队敌人,我能听见、看见、感觉到它们。不经过搏斗,我绝对打败不了它们……我还大声补充了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好像这么喊一下,能更坚定地说服自己一样。

我的心理进入了战斗状态。

暮色降临,我为自己制订了战略计划。在这段时间里,我只研究一个东西,就是如何治好病,唯一的任务也只有一个,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好处的,就说它好,拿来利用;而不利于治疗的,就通通抛之脑后、弃之不理。晚饭前,我已经就呼吸、运动、饮食几方面做好了决定。

我们在一个四面被平台环绕的小亭子里吃饭,这里安静、平和、远离一切喧闹,两人吃饭也显得颇为亲密。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饭菜过来,说实话,这些食物只能勉强入口,都是玛瑟琳负责订的,她点了这个菜要了那道菜……我一般都没什么胃口,不觉得缺菜、菜式不丰盛有什么影响。玛瑟琳饭量小,也没发现我的食物其实不够。而在我做的所有决定中,多吃饭排在首位。本打算今天晚上就实践起来,没想到一顿饭毁了一切。送来的饭是完全不能吃的腊肠,还有烤过了头的肉。

我气急败坏,把怒火全撒在玛瑟琳身上,对她讲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把什么都怪在她头上。听我那口气,就好像饭菜不好吃都是她的错一样。我气就气在,刚刚决定采用饮食疗法,就被迫推迟。推迟事小,后果却可能极为严重。我把前段时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认为这一餐劣质饭菜会让我的身体彻底崩溃。我强令玛瑟琳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都行。

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一个小罐回来。我狼吞虎咽,差不多全都吃完了。仿佛在向我们俩证明,现在的我需要吃更多的食物。

那天晚上,经过商量后,我们一致同意要彻底改善伙食,增加用餐频率——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始第一餐。饭店的菜式太差,必须补充各式各样的罐头……

这全新的疗法让我激动不已,导致当晚我不能成眠。我想当时好像有点发烧,床边正好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次我干脆对着瓶口,一饮而尽。我像复习功课一样,在脑海里重温了一下刚做好的决定。又鼓起勇气,准备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同一切战斗。我的救赎就在自己手中。

最后,天终于亮了,晨曦已至。

战役开始之前,我必须保持警惕。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必须坦白,在此之前,我一直没问过玛瑟琳的宗教信仰——不管是出于漠不关心还是觉得尴尬,都没问她——我觉得这与我无关,我也不以为意。那天玛瑟琳去做了弥撒,回来后,我得知她为我做了祈祷。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尽量温和地说:“不用为我祈祷,玛瑟琳。”“为什么?”她不安地问。“我不喜欢什么特殊的庇佑。”“你拒绝上帝的庇佑?”“不,因为那样就意味我要感恩戴德,我就得报恩,我不愿意那样。”

我们谈起此事,表面上风轻云淡,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这对话的重要性。“我可怜的爱人,光靠自己你是不会好起来的,”她叹了口气道。“那就这样吧……再说,”我见她神色悲哀,便缓和口气,说,“你会帮助我的。”

第三章

我还要再耗费一番唇舌,来谈论我的身体。我要说下去,要尽可能多说些,你们听了,一定会以为我已经彻底忽略了精神性的东西,但我的疏忽是刻意为之的,事实就是如此。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力气再过这种双重生活。等我的病有了起色以后,我再考虑精神方面的事。

我的身体离好转还差很远。稍一动就会出汗,静坐着就又会着凉。如同卢梭讲的一样,我现在饱受“呼吸急促”之苦。我有时发烧,早上常常刚一起来,就觉得疲惫不堪,只能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自己。我必须集中精力,努力让呼吸顺畅。我艰难地、有条不紊地、小心谨慎地呼吸着。但不管怎么努力,呼气时总带着短促的颤音,怎么也控制不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能通过高度集中注意力,勉强避免这种情况。

不过最让我头疼的还是身体的反应。现在气温只要稍有变化,我脆弱的身体就会跟着变,让我痛苦不堪。现在回头看,我想当时的病其实和神经系统紊乱有关,那是一系列病症,单单归结于结核病根本说不通。我也找不出别的原因。我不是觉得太热就是觉得太冷,衣服添了一层又一层,厚得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如果不打寒战,我就出虚汗;脱掉点衣服,虚汗不出了,我又转而打起了寒战。身体有几个地方总是寒气逼人——尽管也在出汗,摸起来却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怎么也暖不过来。我对温度极其敏感,洗漱时不小心往脚上溅了点水,就会着凉;怕热的程度亦是如此……这种敏感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我,至今未改,我没想到的是,现如今它却成了我愉悦的源头。我认为任何形式的高度敏感,都可以成为快乐和痛苦的理由,这完全取决于身体的强弱程度。从前令我痛苦不堪的一切,如今我却甘之如饴。

不知为什么,我直到那时睡觉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在夜间打开窗户。起初只开了少许,不久便彻底敞开,而且很快就习惯了。后来,睡觉时窗户更是非开不可,一关就觉得闷气;再过些时日,光风霁月与我同在,我感到无比享受。

可我的心情急切得很,恨不能一下子跨过逐渐好转的这一阶段。幸亏有玛瑟琳的悉心护理、清爽的空气和优越的食物,我的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我以前呼吸短促,上下台阶都成问题,从不敢离开平台。可到了1月底,我居然敢冒险去公园散步了。

玛瑟琳拿着一条披肩陪我一起去。那是下午3点多,那块地方通常风头强健。前三天我身体一直不舒服,现在风总算停了,空气和暖,令人精神振奋。

这是座城市公园。一条宽敞的小路把公园分成两块,路边长着两排高大挺拔的金合欢,这种树在这儿很受欢迎;树荫下还有长凳。一条水渠——渠面不宽,水却很深——几乎和路平行,又分流成几条小溪,把水引向园中各个地方的花木。水浑浊不清,呈泥灰色,好像浅粉灰的黏土。这儿只有几个阿拉伯人,没什么外国人,他们一离开阳光照射的地方,长衫上便染上了阴影的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阴影,身体不由得一颤,感觉很古怪,便用披肩包裹住身体。不过我并没有产生不适的感觉,正好相反……我们坐在一张长凳上,玛瑟琳也很安静。几个阿拉伯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接着一帮孩子也跑了过来。玛瑟琳认识其中几个,她挥挥手,几个孩子就来了。她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告诉我,互相问了些问题,又回答问题,有说有笑,时不时撇撇嘴,玩几个小游戏。不知怎么的,他们让我有些烦,我的身体又不舒服了,疲倦感袭来,出了身大汗。不过说老实话,让我不安的不是孩子们,而是玛瑟琳。是的,她有点妨碍我。要是我起身,她就会跟着站起来;要是我摘下披巾,她又会接过去;要是我又再次披上,她一定会追着问:“觉得冷吗?”有她在场,我也不敢跟孩子们说话——我看得出来,她特别偏爱其中几个。而我呢,则对另几个孩子感兴趣,这感觉是不由自主的。“咱们走吧。”我说。但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独自来公园。

第二天上午10点钟,玛瑟琳必须出门,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出门。小巴齐尔几乎每天上午都来,一天不落,帮我拿披巾。我觉得身体敏捷了不少,心情也很愉快。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我慢慢踱着步,时不时坐下歇一会儿。巴齐尔跟在我后面,一路说个不停,像条忠诚温顺的小狗。我走到水渠边——那是女人们洗衣服的地方——只见水中间躺着一块扁石,一个小姑娘正趴在上面,脸朝着水面,手伸进水中,抓住漂过来的小树枝,又赶忙扔掉。她拍打着水,脚已经湿了,其他地方的皮肤看起来更深一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用阿拉伯语回答了巴齐尔的话。“她是我妹妹。”他告诉我。接着他解释道,他母亲要来这儿洗衣裳,妹妹正在那儿等她。她叫“拉德拉”,阿拉伯语是“绿色”的意思。说这话时,他的声音迷人而纯净,充满童趣,也在我心里唤起了孩童般的感觉。“她想让你给她两个铜币。”他又说。

我给了她10个,刚准备走,他的母亲——一名洗衣女工——便来了。她是个美丽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覆满了蓝色刺青。她头顶洗衣篮,好像一尊顶着供品篮的古代雕像,她也和雕像一样,身上只围着一块深蓝色布,扎在腰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就大声呵斥他。他不满地回嘴,小姑娘也加入进来,三人吵得热火朝天。最后巴齐尔认输了,跑来告诉我,说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帮忙。他怏怏不乐,把披巾递还给我,我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还没走上二十步,披巾的重量就让我受不了了。我大汗淋漓,一看到椅子就赶紧坐下。真希望能有个孩子过来,帮我承担这个累赘。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男孩就来了。今年十四岁,个头挺高,肤色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害羞,主动要来帮我。他叫阿舒尔,要不是瞎了一只眼睛,我会觉得他长得不错。他喜欢说话,一路告诉我河水是从哪儿来的,水又是怎么流经公园、穿过整个绿洲……我听他不停地说着,竟忘记了疲惫。我很喜欢巴齐尔,现在不由得觉得和他已经太熟了,换个人陪我也不错。我甚至在心里向自己承诺:有一天我要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愉快的会面……

我和阿舒尔一路走着,歇了好几次,才最终走到我家门口。我很想请他进房,却不知道玛瑟琳会作何反应,就不敢妄作主张。

我在餐厅里找到了玛瑟琳,她正在照顾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很瘦小,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初看之下,我的心里只有厌恶感,而非同情。

玛瑟琳有点担心地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小男孩生病了。”“希望不是传染病,他怎么了?”“我不是很确定。他好像浑身都疼,法语很差。等明天巴齐尔来了再说吧,让他帮我们翻译……我正在给他泡茶,让他喝点儿……”接着,她见我一言不发地站着,又道歉似的补充道:“我认识他很久了,一直没敢带他过来,怕你会累,也怕你会不高兴。”“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大吼道,“你要是愿意,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带来吧!”发泄完了怨气这才意识到,我原本可以让阿舒尔进屋,却没这么做,那通喊叫完全是出自不满。

我看着妻子——她十分温柔,母性十足,正悉心照顾着那孩子。没过一会儿小孩走了,好像恢复了元气。我告诉她我刚去散步了,并委婉地解释了一下我喜欢单独外出的原因。

那些日子,我半夜睡着还是会偶尔醒来,身体不是冷得厉害,就是汗如雨下。当天晚上,我却睡得十分踏实,一夜未醒。第二天上午刚到9点,我就做好准备要出门了。那天天气很好。我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够了,一点也没觉得身体虚弱。我心情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情绪高昂。天气和暖,但我还是拿了披巾,到时候好拿它做借口,认识些愿意帮我拿的人。我之前提过,公园离我们的平台很近,没过一会儿就走到了。我兴高采烈地走进阴凉的园子里,觉得空气都透着亮。金合欢树先开花后长叶,此时已是芳香满园,其间还夹杂着一股陌生的淡淡香味,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全部感官仿佛都捕捉到了这香气,兴奋不已。我的呼吸越发通畅,步伐更加轻盈。但一碰见长凳还是会坐下,不过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沉醉。稀薄的树荫在地上摇曳,似乎只是轻轻从地面擦过。啊,多么轻盈!我侧耳聆听。听见了什么?没有什么声音,却又好似声响齐鸣。每一种声音都能让我品味许久。我犹记得当时向远处看去,望见一棵小灌木,从这个角度看,那树皮显得很坚硬,诱得我起身去抚摸。我走过去,爱抚着它,内心深处感到无比愉悦。我记得……莫非从那天上午起,我的生命才重又开始吗?

我忘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等待什么,时间也被我忘怀。之前,我似乎一直觉得自己思考得太多,感受得太少;而那一天,我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就和思想一样强烈。我说“似乎”,那是因为从我童年的幽深中,被吞噬的无数束微光终于重又亮起,千百种失落的感官终被唤醒,我终于能重新认识它们了。是的,我的感官复苏了,它们发现了一段完整的历史,重建了我的往昔。我的感官还活着!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存在过,甚至在我一心求学的岁月里,仍然以隐蔽的方式秘密潜伏着。

那天,我一个孩子也没遇见,心里却很高兴。我从兜里掏出袖珍版的《荷马史诗》,从离开马赛后,我还没打开过这本书。这次重新读到《奥德赛》里的三行诗,立马默记在心里,仿佛从诗的韵律中找到了足够的营养,终于有消化它的能力了。看完,我合上书本,只是坐着,身体却在颤抖,我的身体重又焕发了生命力,真让人不敢相信,我的心灵也沉浸在无比的欢愉中……

第四章

与此同时,玛瑟琳发现我的身体终于又健康起来,她便高兴地向我描绘起绿洲里的美妙果园来。她喜欢待在户外,我生病时,正好给了她长时间外出散步的空闲,每次回来她的情绪都很激动。不过她不怎么提这些经历,怕我催她带我去,最后欣赏不了,落个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现在我的身体变好了,她觉得那些迷人景色能加快我痊愈的速度。而我爱上了散步和探索后,对她描述的那个地方也很是向往。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出发了。

她走在我前面。这条小道很是奇怪,我在其他地方都没见过。它夹在两堵高高的泥墙之间,懒洋洋地蜿蜒向前;旁边花园的围墙把路挤得歪歪斜斜、弯弯曲曲,有的地方干脆彻底没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忘记了来时的路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见温顺的溪水沿着小路,贴着墙边静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建起来的,整个绿洲都是这种精细的红灰色黏土,水一冲颜色就变深,烈日一照就裂开,温度一高便结成硬块。一阵急雨,土地重又变软,光脚走过,便会留下脚印。棕榈树从墙上伸出。我们一走近,斑鸠便飞了起来。玛瑟琳看着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不舒适,心里充满了平静的喜悦,感官和肉体都处于兴奋状态。突然一阵微风袭来,棕榈树也跟着摇晃,最高的那棵棕榈树被吹得稍稍弯了腰。风又停了,一切归复平静,墙后飘来一阵笛声。我们在墙上找了个裂缝,跨了过去。

这儿是一个光与影的世界,非常宁静,仿佛置于时间之外,流水轻缓地从树间淌过,浇灌着棕榈,斑鸠轻柔地咕咕叫着,一个孩子正在吹笛子。那孩子正放着一群山羊,他几乎浑身赤裸,坐在一个棕榈木墩上。我们走过来他也不慌张,也没逃走,只是笛声被稍稍打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寂静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在与他和鸣。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玛瑟琳说道:“没必要再往下走了,这些花园都差不多;绿洲边上的也只稍大一些而已……”她把披巾摊开,放在地上说:“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重要性。我躺在地上,玛瑟琳坐在我身边,我把头枕在她的膝上。笛声依然缓缓流淌,时而断开,再又重新响起。还有淙淙的流水声、山羊咩咩的叫声。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玛瑟琳凉爽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感觉到烈日穿过棕榈叶,投下柔和的光线。我的思绪一片空白——思想又有什么用?我的感觉好极了……

奇妙的时刻来了,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原来是风从棕榈间穿过的声音,它吹不到树下的我们,只能激起高处树枝的摇晃……

第二天上午,我又和玛瑟琳一起去了这座花园。当天傍晚,我自己又单独去了一次。放羊娃还在,吹着不变的笛子。我走上前去和他聊天。他长得挺好看,他告诉我他叫拉斯夫,今年十二岁。他还跟我说我水渠在当地的叫法。很显然,水渠里并非天天都有水,必须合理分配——饥渴的树木一饮饱水,水就立马会被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有一个小积水坑,里面的存水刚好可以用来浇灌这棵树。孩子向我展示一套闸门装置,告诉我控制水、把水引到需求最大的地方去的方法。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拉斯夫的哥哥,名叫拉什米,年纪稍大点,模样略逊于弟弟。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桩子,像爬梯子一样爬上一棵已去了顶枝的棕榈树,接着又灵活地爬了下来。他的斗篷飘起,露出金黄色的皮肤。他从树上取下一个小瓦罐——这种小瓦罐一般吊在新砍出的缺口边,接住从缺口里流出来的棕榈汁,棕榈汁可用来酿甜酒,阿拉伯人很爱喝。拉什米热情地邀我来喝,我尝了一口,不是很喜欢,觉得太乏味,有点酸,和糖浆差不多。

后来几天,我自己走到了更远的地方,看了不少其他放羊娃和他们的羊群。这些花园果然和玛瑟琳说的一样,都大同小异,但彼此间又存在着微妙的差别。

有时玛瑟琳会陪我一起去。不过一进园子,我就和她分道扬镳。我告诉她我累了,想坐下歇歇,让她不用等我。她也需要锻炼,就独自去走走。我留下来和孩子们待在一块。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不少孩子。我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也教他们玩些别的游戏,我还输光了身上的铜子。有的孩子会陪我再往远处走(我每天都多走一段路),告诉我回头的新路线,替我拿外套和披肩——有时我两件都会带上。分开时,我会给他们一些零钱。有时他们也会一边玩,一边跟着我走,一直走到家门口。最后,我总会邀请他们进来玩。

玛瑟琳也会带些孩子回来,都是从学校里来的,她鼓励他们做作业。放学后,学校里的好孩子和一些害羞的孩子就会来我家,和我带来的那帮完全不同,不过他们都能一起玩游戏。我们总会提前准备些糖汁和糖果。没过多久,不需要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会主动过来玩。我还记得他们所有人,他们的样子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到了1月底,天气突变,冷风起来了,我的身体立马受到了影响。对我来说,城镇和绿洲之间的那大片开阔地变得不可逾越起来;我不得不继续在公园里散步,借此满足自己。紧接着,雨又来了,冷雨夹着雪,像毯子一样覆盖住北面地平线上的群山。

我守在火炉旁苦挨着这段凄惨的日子,狂怒地与病痛作斗争,而病魔借着恶劣的天气压制住了我。那段时间我过得十分压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动一下就出虚汗、浑身不舒服;精神一集中就觉得累;一不注意呼吸,就觉得快窒息死了。

在那些愁云惨雾的日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是我唯一的娱乐。下雨时,只有和我们最熟的孩子才来,他们的衣服都淋透了,便半围住炉火。有时大家都不讲话,就这么过了很久。我浑身又累又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他们。我看着他们那健康的身体,感觉就会好很多。玛瑟琳喜欢的孩子身体都很虚弱,病怏怏的,表现也好得过分。她和他们都让我非常恼火,我最后终于设法和他们保持了距离。老实说,他们让我害怕。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了个奇异的发现。那天,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克蒂尔——他是我妻子最喜欢的孩子,而那堆孩子中,只有他没有引起我的反感(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的缘故吧)。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只对他存有好感,但此刻,他那双黑色明亮的眼睛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对他充满了难以解释的好奇,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站在炉火前,胳膊肘搁在壁炉上,装出在专心看书,但我却能从镜子里看到莫克蒂尔的一举一动。莫克蒂尔不知道我在看他,还以为我在全心全意地阅读。接着,他无声无息地走到一张桌子前,偷偷抓起玛瑟琳放在一堆缝纫活旁边的剪刀,迅速滑进衣服里。我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但我竟然发不出一声抗议。实际上,当时席卷我全身的感觉只有纯粹的开心和快乐。我给莫克蒂尔足够的时间让他完成偷窃,之后我才转身和他说话,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玛瑟琳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我见到她时也没有戳穿莫克蒂尔做的好事,还编了个故事来解释剪刀的失踪。但我这么做并不是怕她苦恼。从那天起,莫克蒂尔成了我最喜欢的孩子。

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居住的日子快结束了。2月份连绵不绝的雨一停,气温骤升,接着又下了几天的倾盆大雨。一天早晨,我醒来看到天空一片湛蓝,便赶忙起床,跑到平台最高处。只见目力所及范围,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从雾霭中徐徐升起,热气升腾,整片绿洲也被蒸得雾蒙蒙的。远处又传来枯河涨水的声响,空气如此纯净而新鲜,我的感觉立马好了很多。玛瑟琳也上来了,我们本想出去走走,但今天道路太过泥泞,未能成行。

过了几天,我们去了洛西夫的果园。草木的枝茎都吸足了水分,柔软而饱满。这块土地一直在默默等待,我却对它一无所知。它在漫长的冬日里沉眠,现在终于苏醒了,喝饱了水,焕发出无限活力。我感受到了春的懵懂,内心的情绪与外界共鸣。阿舒尔和莫克蒂尔一开始还陪着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那廉价、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没过多久,我就厌倦了他们,我的身体已经不再虚弱,不需要再拿他们的健康做榜样了,他们的游戏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让我欢乐,于是我便把我兴奋的思想和感官转向玛瑟琳。我看见她如此快乐,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她还是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责备自己不该总忽视她,并把我古怪的脾气怪罪在疾病头上,并让她放心。之前我的身体太虚弱,无法与她同房,后来我日渐康复,情欲也随之增长。我说的都是实话,但那时我的身体依然虚弱,一个多月后,才初次产生与玛瑟琳交欢的欲望。

这里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比斯克拉已经没什么让我留恋的了——除了它后来还吸引我再次回去的迷人魅力——我们突然决定要离开。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次日凌晨,我们乘火车离去……

记得在那儿的最后一夜,月亮几近盈满,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屋内。玛瑟琳应该已经睡着了,我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身体里洋溢着灼热的快乐,不是别的,正是生命本身的力量……我起床,用水洗了洗手和脸,推开落地窗走了出去。

现在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似乎连风都睡着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那些阿拉伯狗跟豺一样,整夜号个不停。我面前是个小小的院子,被围墙投下的斜影分成两块。棕榈树整齐地排列着,顿失颜色与生命力,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但即便在沉睡中,也依然有生命在萌动,但这儿的万物根本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仿佛都已死去。太安静了。我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突然,有关我生命所有负面的感觉纷纷向我抗议,想重新冒头,它们在寂静中为自己的存在哀号。这痛苦剧烈而疼痛,让我想像野兽那样大声嘶吼。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用右手紧握住左手,想举过头顶。我真的那么做了。为什么要那么做?都是因为我想证明我还活着,继续感受生命的美妙。我轻抚自己的额头和眼睑,身子不由得一抖。心想,总有一天,在我快要渴死的时候,我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力气也没有……我走进屋里,并没有立即躺回床上。我想把这一夜永远印刻在脑海里,永不遗忘。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手翻开,借着月光读了起来。我看懂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以后再也没有忘记过:“趁你还年轻,想什么就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出发了。

第六章

我不准备把旅途的全部细节都说出来。有的部分只给我留下了相当模糊的记忆。当时,我的身体情况很不稳定,遇到冷风脚下就蹒跚,看见乌云投来的阴影,心里便会感到焦躁不安,脆弱的神经总给我带来麻烦。不过至少我的肺的健康状况在好转,每次复发,症状都会减轻,发病时间也短了。疾病依然来势汹汹,但我身体的抵抗力已经增强了,现在可以勉强应付了。

我们从突尼斯起航到马耳他,又赶到锡拉库扎,最后回到那片语言和历史我都熟识的古老土地。自患病后,我的生活就不再受规则和道德的束缚,我就像头牲畜,像个孩童,一心一意地生活。现在健康好转,我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周围世界上,开始重新审视生活。在这场漫长的苦痛过后,我相信自己已获得新生,过去和现在已经天衣无缝地对接起来。当我身处新鲜国度的陌生环境里时,我可以这样想,来欺骗自己。而回到这里后,我竟觉得不自然起来了。这里的一切在不断地提醒我——这也让本人觉得惊奇——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扎和后来的日子里,我想重新开始研究工作,像从前那样一头扎进历史学的研究工作里。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即便我对这方面的兴趣没有消失,那感觉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原因就来自于我对现世的感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历史就是比斯克拉小庭院里令人恐惧的夜影,如死一般地静止。从前,我爱的就是那种一成不变的感觉,它让我的思想精准地运行。而现在,在我看来,史实就像是博物馆中的陈列品,更确切地说,是标本集里的植物——已经彻底干枯,让我彻底忘记它们也曾饱满多汁地在阳光下生活过。现在我只能通过想象现在,才能从历史中剥离出快乐。重大的政治事件在我身上激发出的感情已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主义者。在锡拉库扎,我重读了忒奥[1]克里托斯的田园诗,畅想着他那些名字优美的牧羊人。他们,就是我热爱的比斯克拉的那些牧羊娃。

我渊博的学识慢慢复苏,成了我的重负,妨碍了我的快乐。

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寺庙,就忍不住将其在脑海里重建。我为古代逝去的忌日哀叹,感慨它们只在原址留下了一堆废墟。而我憎恨死亡。

我开始躲避废墟。古代最精美的建筑也比不上被人称为“地牢”的下陷的果园,那里,柠檬像橙子一样甜美。而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2]地,还如它曾为柏尔塞福涅哭泣那天一样蔚蓝。

我后来又开始轻视并摒弃当初引以为豪的学识;曾被我视为全部生命的研究工作,现在看来和我也只保持着一种极为偶然、可有可无的关系。我发现我和以往已经不一样了,我存在于学术研究之外——这令人多么愉快!我作为学者,觉得自己显得蠢钝;作为一个人——我了解自己吗?我刚重获新生,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而这也正是我该发现了解的。

对于曾直面死亡的人来说,什么也比不上漫长的恢复期来得悲哀。在我被死亡之翼轻擦后,原先重要的事物都失去了重要性,它们以往的重要性甚至轻如鸿毛,已被一些不重要的取而代之,我都不知道它们也曾存在过。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知识如同涂的油粉一样裂开,绽出藏在下面的几处鲜肉,暴露出脂粉下真正存在的人。

从那时起,我才决定,“他”才是我真正打算发现的人:

那个权威的存在,被《福音书》摒弃的“古老的亚当”,他才是我生活的一切——一个被书籍、老师、父母,乃至我本人压抑住的人。由于伪饰层太厚,他已经变得模糊,令我难以捉摸,但这只让他具有了更大的发掘价值。现在我鄙视被教育精心打扮过的“第二层”人,我一定要剥除他身上的伪饰层。

我把自己比作一本复刻本,我感受到了在新一层涂饰文字下辨识原有文字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被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了更加珍贵的原文。让人不由得发问:这隐秘的写作究竟是什么?如果要阅读,就必须抹掉新一层的覆盖文,不是吗?

此外,我不再是那个苍白、满是书呆子气的人,也不再拘束于先前狭隘的局限。康复给我带来的远不止这些,我还拥有了一个更为丰富的生命,和更加温暖的血液。这血液浸染了我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影响着它们,渗进每一处,激发并赋予身上最偏僻、惊喜而隐秘的神经和色彩。人总是根据自身的力量来适应自身的强大或软弱。如果这力量更大,如果它们能做得再多,那么……此前我并没有这样想,我描绘的画面都或多或少存在谬误。说实话,我根本不作思考,也不自省其身,仅仅受到一种快乐的宿命论的指引,我只担心,过分仓促的审视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转变过程。一个人必须给隐秘的部分以足够的时间,让其重新浮现,而非刻意强求。于是我不再放任头脑——也非弃而不耕——而是我沉迷自己,沉迷于一切我觉得神圣的[3]事。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库扎,我在塔奥尔米纳至莫勒山崎岖的路上奔跑着,大声呼喊,仿佛在召唤我身体内的他:“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全新的自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