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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2:4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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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尼尔·斯蒂芬森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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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码宝典(全三册)

编码宝典(全三册)试读:

编码宝典(上)

序章 飞驰复哀鸣

飞驰复哀鸣

轮儿伐倒青竹林

战歌声凛凛

鲍比·沙夫托下士仓促之间只能想出这么几句。他站在卡车踏板上,一手握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手扶着后视镜,根本没法扳着手指数一数这几行诗的音节。“轮儿”到底是一个音还是两个音?“哀鸣”呢?卡车终于没有翻倒过去,四只轮子都稳稳地着了地。车轮的哀鸣——与那一瞬间——通通消失了。鲍比仍能听到那些苦力的呼喊,现在还混进来二等兵维里降挡时离合器发出的拉栓似的咔嗒声。维里害怕了吗?后车厢里,用防水布盖着的一吨半重的档案柜哐啷作响,密码本滑得到处都是,汽油拍打在一号情报站的机械传动式发电机的油箱壁上。现代社会对于俳句诗人来说太不友善了,“机械传动式发电机”,什么玩意儿,竟然有八个音节?它甚至连第二行都挤不进去!“我们能碾着人开过去么?”二等兵维里问道,还没等鲍比·沙夫托做出回答就用力地按下了喇叭。一个印度巡捕跳过一辆粪车闪到一边。“碾吧,他们能怎么样?跟我们开战?”沙夫托几乎脱口而出——但作为整辆车上军阶最高的人,说话总得过脑吧——他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1941年11月28日,星期五,上海,16∶45。鲍比·沙夫托以及车上的另外六个海军陆战队员注视着这段他们刚刚急转而过的九江路。圣三一堂从他们右边掠过,也就是说,他们跟外滩还隔着两条街呢。一艘巡逻队的炮艇正泊在外滩,等着接收他们后车厢里的东西。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两条街居住五百万人口?这两条街上住的中国人足有五百万。

与那些皮肤黝黑、从没见过汽车的乡巴佬相比,这些城里人颇见过点世面:如果你按着喇叭飞驰而过,他们就会四散着让出路来。事实上他们逃窜向路两边的情形甚至造成了一种假象,仿佛汽车的实际速度远远不止仪表盘上显示的每小时43英里。

然而鲍比·沙夫托在他的俳句里提到的“青竹林”可不仅仅是为了给诗里添点儿东方风味,给他奥科诺莫沃克的爹娘开开眼界。许许多多沉甸甸的竹竿挡在卡车前面,形成了一道道临时关卡,阻塞了他们驶往外滩的道路——美国亚洲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第四团在策划这次小小行动的时候,彻底忘了考虑现在是“周五下午”。鲍比·沙夫托本来可以告诉他们的,或者只要他们肯拨冗问一问随便哪个傻帽大兵,就会发现他们制订的这条路线恰巧穿过了金融商业区的中心地带。这里有汇丰银行(当然了)、花旗银行、大通曼哈顿、美国银行、中东不列颠银行、中国农业银行和一堆数也数不清的小型地方银行,其中好几家银行与现存的政府签订了发行货币的合同。这一定是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各家银行为了削减成本甚至将货币印在了废旧报纸上。如果你认得汉字,你就能看到去年的新闻报道和马球比赛分数从那些花花绿绿的数字和图案之下隐约浮现出来——这些数字和图案已经将废纸变成法币了。

就连路边小贩和黄包车夫都知道,印钞合同上规定了这些纸币的发行必须得有一定的白银储备为基础;也就是说,任何人走进九江路上随便一家银行,甩出一摞钞票(前提是它们得是这家银行印的)就能换到相应数量的真金白银。

流程是这样的:在一般的交易过程中,大量纸钞流入(假设是)大通曼哈顿银行的柜台,银行职员将这些纸钞拿到后面,按照发行银行进行分类,投进几英尺见方、四角拴着绳子的钱箱子里。美国银行发行的投入一个箱子,花旗银行的投入另一个,诸如此类。然后他们会在周五的下午招来一些苦力,他们每人(或者每两人)都会带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不带竹竿的苦力就跟不带镀镍刺刀的驻华陆战队员一样——然后把竹竿插进钱箱四角的绳套里。接着,这些苦力一人扛起竹竿的一头,将整个箱子抬到空中。他们必须保持步调一致,不然箱子就会开始左摇右晃,然后就都乱套了。因此他们就会一边唱着号子,一边朝着目的地——箱子里的钞票上印的那家发行银行——走去,跟着节奏一步一步地踏在人行道上。竹竿很长,两个人相隔甚远,因此他们不得不提高声音以便彼此呼应。这条街上有好几队苦力,分别唱着不同的调子,为了不被别人打乱节奏,他们只好越唱越大声,企图盖过别人的声音。

因此在周五下午下班前的十分钟,某几家银行的大门会砰然打开,拥进一大堆喊着号子的苦力——跟他妈的百老汇音乐剧开场似的,丢下一个装满破破烂烂纸钞的大箱子,要求兑换成白银。这些银行彼此之间就是这么干的,有时候他们还会选在同一个周五这么干,比如现在,1941年11月28日。到了这个时候,甚至连鲍比·沙夫托这样的小兵都明白,现银可比一堆裁好的旧报纸值钱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路上的行人、推车的小贩、气急败坏的印度巡查全都让出了一条道,贴在九江路上各种酒吧、商店和妓院的墙根上。鲍比·沙夫托和他的同伴们还是连他们的目的地——那艘炮艇的影儿都看不到:眼前密密麻麻的竹竿像是一片横着长的森林,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甚至连自己的鸣笛声也听不见了,耳朵里尽是苦力们错落嘈乱的歌声。这不仅仅是周五下午上海金融区的换钱高峰期,更像是要在整个东半球大祸临头之前清算最后一笔总账。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这些印在厕纸上的几百万元的纸币要么全部都能保值,要么全部作废,可能会换来真金白银,也可能换不到。简直就像一场金融信托界的末日审判。“天哪,我没法——”二等兵维里大叫道。“上尉说不管碰到什么鸟事都不要停。”沙夫托提醒他。他可没有让维里碾过去,他只是在提醒维里,如果他不碾,那么待会儿他们可就得好好解释一番了——雪上加霜的是,上尉就在他们后面的车里,和一群抱着冲锋枪的陆战队员挤在一起。看上尉处理一号情报站的这副态度,显然他的屁股上已经挨了几下预防性的鞭子了——拜某些来自珍珠港的,甚至是(此处应有鼓声)位于第八街和第Ⅰ街夹角东南的华府营的将军所赐。* * *

沙夫托和他的同伴早就知道,一号情报站,这个由一群弱不禁风的小水手组成的后援团,就位于公共租界一栋建筑的楼顶,藏在一个由疙疙瘩瘩的集装箱木板搭成的小棚屋里,朝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天线。如果你在那儿待得足够久的话,你还能看到某些天线移动起来,瞄准海上的某个方位。沙夫托甚至还为它作了一首俳句:

天线正仿佛

猎犬追寻在风里

以太的奥秘

这只是他这辈子写过的第二首俳句,自然不可同今日而语——他都有点羞于回忆。

然而至今没有一个陆战队员明白一号情报站到底有什么大来头,他们的工作不过是将一吨设备和好几吨纸质资料用防水布包好搬走。他们还花了周四一整天来拆掉整座棚屋并将它付之一炬,随后又烧掉了好些书籍资料。“他——妈的!”二等兵维里吼了起来。只有几个苦力让开了路,其他人甚至都没看见这辆车。这时江边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那声音就好像上帝把一根一英里粗的竹竿放在膝盖上“啪”地折成了两段。半秒钟之后街上的苦力就跑得精光,只剩下一地的箱子和上面跷跷板似的竹竿,敲击在地面上发出风铃般的声音。炮艇的上方冒出了一朵蘑菇状的灰烟。维里挂到高挡,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沙夫托紧紧靠在车门上,他低下了头,希望自己那顶装模作样的锅盖钢盔能派上点用场。卡车飞驰而过的时候碾爆了好几个装钞票的箱子,沙夫托抬起头,透过雪片般漫天飞舞的钞票,看到许多巨大的竹竿飞起,跳跃着、旋转着,向江边滚去。

沪上叶落时

苍穹千门次第启

凛冬或已至第一章瘠地

让我们把“上帝存在与否”这样的命题留到下回再说。先假设一下,不知怎么的,一些能够自我复制的生物在这颗星球上迅速地扩散开来。通过向周围抛洒拙劣的副本或者某种根本无须多费口舌解释的方法,它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排挤掉对方。这些物种之中的大多数都失败了,它们的基因被彻底从宇宙中抹除,只有极少数找到了存活并繁殖下去的途径。肉欲和杀戮交织成了这样一首时而滑稽、时而沉闷的赋格曲,一奏便是三十亿年——这时,在南达科他州的默多,公理会牧师班扬·沃特豪斯的妻子布兰奇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戈弗雷·沃特豪斯四世。就像其他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一样,戈弗雷生来就是个不得了的家伙——尽管从狭义的技术层面上来说,他可以逆着进化史一代一代地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头一个学会自我复制这种小把戏的先祖;从他后代的数量以及质量上来看,那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不得了的家伙。那些没那么不得了的家伙都已经死掉了。

在这套以文化基因编制的生灭法则中,这已经是你所能期望的最好的结果了。正如那位跟他同名的清教徒作家约翰·班扬(大半辈子都蹲在牢里,或者说在极力避免入狱)一样,尊敬的沃特豪斯牧师在哪个地方都做不长。每隔个一两年,教会就会把他从南达科他州的一个小镇调到另一个小镇。也许戈弗雷觉得这种生活方式难以融入人群,因此,这只上帝的羔羊趁着到法戈去读公理会学校的时候跳出了栏杆,奔向了凡尘俗世——这也造成了他父母长久的不快——他设法在俄亥俄州某个小小的私立大学里取得了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做个学者并不比当公理会牧师要安定,哪里有工作给他,他就去哪里。最后他到了弗吉尼亚州的西岬(马特波尼河与帕芒基河在那里汇合成詹姆斯河奔流入海),在博尔格基督教学院(共有322名学生)教授希腊文与拉丁文。那里弥漫着大型造纸厂的恶臭,这气味甚至渗入了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和每一页书。戈弗雷年轻的新婚妻子——没出嫁的时候叫爱丽丝·普里查德,从小跟着她做巡回传教士的父亲徜徉在弥漫着雪花与蒿草气息的蒙大拿州东部——整整吐了三个月。又过了六个月,她生下了劳伦斯·普里查德·沃特豪斯。

这个男孩与声音有着不解之缘。他可以对消防车的警笛呼啸充耳不闻,但是当一只大黄蜂飞进房子里,在天花板上沿着利萨茹曲线乱撞并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声时,他会被它吵得大哭起来。如果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或是闻到了什么可怕的味道,他也会啪的一下用手捂住耳朵。

对他来说,博尔格基督教学院里的管风琴声倒是悦耳的。小教堂本身不值一提,不过造纸厂家族捐赠的这台管风琴,就算是放在四倍大的教堂里也完全够用了。教堂的管风琴手,一位退休的高中数学老师,跟这乐器非常投缘。他坚信主的属性(在《旧约》里表现出来的激烈与无常,在《新约》里表现出来的威严与辉煌)能够借由这架管风琴通过某种声波浸润机制传达进那些长凳上的罪人的心灵,因此他不惜冒着震碎彩绘玻璃窗的危险卖力地演奏着——反正也没有人喜欢那些窗子,上面的铅条早就被造纸厂的烟雾腐蚀了。直到有一次,一位被琴声震得头昏眼花的小老太太在做完礼拜之后差点儿跌倒在走廊里,她对牧师抱怨说这琴声真是太激情了,在那之后管风琴手就换了别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教授着乐器。所有的学生在熟练掌握钢琴之前都不许碰那架管风琴,因此当劳伦斯·普里查德·沃特豪斯听说这回事之后,他花了三个星期自学了一支巴赫的赋格曲,开始了自己的管风琴课程。那时他只有五岁,根本不能同时碰到键盘和踏板,因此在弹奏过程中他不得不站着——或者说不得不一直在几个踏板之间走来走去。

劳伦斯十二岁的时候,管风琴坏掉了。造纸厂的捐献中并不包含修缮管风琴的款项,因此数学老师决定自己动手修一修。他的身体不大好,需要一个灵巧的帮手,也就是劳伦斯,替他打开管风琴的琴盖。这么多年来,男孩第一次看到了当他按键的时候琴箱内部发生的事情。

每个音栓——管风琴能演奏出的每种音色或者说每种声音(比如木笛、小号、短笛)——后面都藏着从长到短一列列音管。长管奏低音,短管奏高音。音管的顶端形成了一道弧线——不是笔直的线条,而是向上延伸的曲线。管风琴手,也就是数学老师,在几根拆下来的音管前坐下,掏出铅笔和纸,给劳伦斯讲解起原理来。而劳伦斯茅塞顿开的那一刻,好比数学老师突然在一台有仙女座螺旋星云那么大的管风琴上奏起了巴赫那首《G小调幻想曲与赋格》里最精彩的部分一样——约翰大叔用一系列不断变换的下行和弦无情地解剖宇宙构造的那一段,好像他一脚踩穿滑溜溜的垃圾堆直到触及坚硬的地面。他最后的几步阐述令劳伦斯印象尤为深刻,仿佛雄鹰俯冲而下,冲破层层伪饰与幻象,令人或是悚然,或是恶心,或是不知所措——一切取决于观者本身。天堂的大门在劳伦斯面前洞开,他窥见天使唱诗班排成一列,往前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一列列的音管从一只宽大扁平的风箱里探出头来。对应特定音符的音管排列在一条轴上,对应特定音栓的音管排列在另一条轴上,这两条轴互相垂直,形成一个方阵。在风箱的下面有一种装置,能够将空气吹入不同的音管。当人们按下琴键或是踩下踏板的时候,这个音符对应的所有音栓都会打开,音管一起响起。

这台乐器以一种清楚、简洁、合理的机械方式组合在一起。劳伦斯本以为它的构造至少得和它所能演奏的最繁复的赋格曲一样复杂。现在他明白了,一台构造简单的机器也可以产生出无限复杂的结果。

很少有人使用单个的音栓。它们往往被成组地抽出来,用以形成和声。(又是醉人的数学!)有些特殊组合很常用,比如在静谧的《奉献经》里就会用到各种长度的木笛音管。管风琴里还有一种巧妙的预设机制,管风琴手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调用他们预先设置好的音栓组合。他只要按下一个按钮,风箱的压力就会把某些音栓弹出来,管风琴的音色马上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第二年夏天,劳伦斯和他的妈妈爱丽丝遭到了一个“远亲”的侵袭——病毒家族里的一个不得了的家伙找上了他们。病去如抽丝,劳伦斯侥幸逃过一劫,只留下了极轻微的腿脚不灵,爱丽丝却不得不以铁肺维持生命。最后,因为她无法正常地咳嗽,肺部感染夺走了她的生命。

劳伦斯的父亲戈弗雷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无力肩负现在落在他身上的担子。他辞去了自己在弗吉尼亚那所小学院里的教职,和儿子一起搬到了明尼苏达州的莫尔海德,住在了老班扬和布兰奇的隔壁。接着他又在附近的一所师范学校里找到了工作。

到了这会儿,似乎劳伦斯所有的监护人都心照不宣地认定,最适合(也是最容易)抚养这个孩子的方法就是放任自流。劳伦斯仅有的那么几次向他们寻求帮助的时候,他提出的问题也没人答得上来。十六岁的时候,本地的学校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挑战性了,劳伦斯·普里查德·沃特豪斯踏上了离家求学之路。他被爱荷华州立学院录取,实际上这所学院就是征召他入伍的海军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一个基地。

爱荷华州海军预备役军官训练营里有一支乐队,他们得知劳伦斯喜欢音乐之后非常高兴;但是要在一艘无畏战舰的甲板上排练管风琴太不现实,他们就给了他一架钟琴和几个铃铛。

不用在斯康克河的冲积平原上叮叮当当地来回排练时,劳伦斯主修的专业是机械工程。但他成绩并不好,因为他跑去跟一位保加利亚裔教授约翰·文森特·阿塔纳索夫和研究生克利福德·贝瑞混在一起,这两位正在企图制造一台能够自动计算一些特别冗长的微分方程的机器。

劳伦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太懒。他早就发现如果人能够像超人那样具备透视能力,能够透过令人眼花缭乱的现象看到事物之中的数学本质,一切就简单多了。只要你能找到某件事物的数学规律,你就了解了它的一切,用一支铅笔和一张餐巾纸就能将它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在钟琴的银色琴键上找到了这种规律,在悬链式拱桥的结构上找到了这种规律,在阿塔纳索夫和贝瑞那台计算机器布满电容器的转鼓上也找到了这种规律。因此像演奏钟琴啦,铆接大桥啦,或者是研究那台机器为何不能正常工作啦,这些实际的操作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因此,他的成绩一直不好。不过他时不时会在黑板上露几手,让他的教授膝盖发软,让他的同学又是困惑又是嫉恨。流言四起。

这时,他的奶奶布兰奇运用她在公理教会里广泛的关系网,在劳伦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她最终帮劳伦斯拿到了一个圣保罗某个燕麦加工大亨家族提供的没什么名气的奖学金,该奖旨在将中西部的公理会众送入常春藤联盟高校学习一年,这足够让他们的智商分数得到显著的提高,又不至于太离经叛道。于是,劳伦斯就成了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二年级生。

众所周知,普林斯顿是一所赫赫有名的学校,去那里深造实在是莫大荣幸,但是没有一个人跟劳伦斯提起过这些事。后果有好也有坏:劳伦斯几乎毫不感恩地接受了这份殊荣,差点儿把赞助他的燕麦大亨给气疯了;另一方面,他毫不费力地就融入了普林斯顿,因为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这里让他想起了在弗吉尼亚的好时光,镇上也有几架不错的管风琴,尽管每当他想起那些桥梁设计和链轮切削的工程学作业时还是有点高兴不起来。和平常一样,这些作业也全都可以归结到数学层面上轻松解决。但他还是时不时会遇到瓶颈,这时他就会来到范氏大楼——数学系的所在地。

范氏大楼里各色人等都有,大多操着一口英国腔或者其他欧洲口音。严格来说,这儿的不少家伙都不是数学系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叫作ⅠAS——高等什么什么院——的机构。但是他们都在这栋大楼里办公,都或多或少对数学有点研究,因此对于劳伦斯来说他们跟数学系也没什么差别。

当劳伦斯问他们问题的时候,大部分人会故作羞涩地避开,但也还有一些人至少愿意听他把话说完。比如说有一次,劳伦斯碰上了一道链轮齿廓的难题——一般来说,其他工程师都会选择代入几个合理的近似值来解决,但这显然不符合劳伦斯的审美。他的算法可以提18供准确的结果,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需要10个人用计算尺马不停蹄地18运算10年。劳伦斯正在研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算法,可以把计算的12数量级下降到10。不幸的是,像齿轮这么无聊的问题无法引起范氏大楼里任何一个人的兴趣,直到他意外结识了一个精力充沛的英国小伙子(最近这家伙也做了相当多的齿轮,在字面意义上),虽然劳伦斯转身就忘了他的名字。这个小伙子正试图造出一台能算出黎曼ζ函数中当s是复数时的函数值的计算机。

劳伦斯觉得跟其他数学问题相比,ζ函数既不算太有趣也不算太无聊,但是他的新朋友言之凿凿地声称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许多优秀的数学家已经为它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那天晚上他们俩一直算到凌晨三点才解决了劳伦斯的齿轮问题。但是当劳伦斯自豪地把这份成果呈交给自己的工程学教授时,对方不无嘲讽地表示这个答案毫无实践价值,因而给了他一个很低的分数。

又见了几次面之后,劳伦斯终于记住他这位和善的英国朋友的名字了:艾什么什么。鉴于这个艾是个自行车爱好者,劳伦斯和他一起在花园之州的野外骑过几回车。在他们骑车游览新泽西的旅程中,他们总是聊到数学,尤其是聊到要发明出一种可以将他们从乏味的运算里解脱出来的机器。

但是艾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比劳伦斯久得多,而且他认为这种计算机并不仅仅为了省力。他所设想的是另一种计算机器,只要是你能写出来的算术问题,这台机器都能够解决。从理论上来说,艾已经把这台(尚属假设的)机器设想得面面俱到,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做出来一台。劳伦斯觉得,在剑桥(也就是英国,艾的故乡)或是范氏大楼里的人看来,动手制造机器大概是很不体面的一件事。艾发现劳伦斯并不这样觉得,便十分激动。

某天艾委婉地询问劳伦斯介不介意用他的全名称呼他,他叫艾伦,不叫艾。劳伦斯道了歉,并且表示他这次会牢牢地记住艾伦的名字。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当他们俩坐在特拉华河谷森林中的淙淙小溪边上时,艾伦向劳伦斯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跟下半身有关的提议。这个话题涉及一番巨细靡遗的解释,艾伦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涨红了脸。他的措辞极为礼貌,三番两次地强调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劳伦斯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种不感兴趣的人。

艾伦似乎也惊讶于劳伦斯竟然真的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于是他为自己所造成的困扰向劳伦斯道了歉。接着他们又讨论起计算机的事来,他们之间的友情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是在他们下一次骑自行车去松林瘠地露营的时候,一个名叫鲁迪·冯什么什么的德国小伙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艾伦和鲁迪的关系比他和劳伦斯的关系更亲密,或者说更复杂。劳伦斯心想,艾伦的下半身问题终于有解了。

这件事不由得令劳伦斯陷入了沉思。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这些不想繁衍后代的人类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大自然一定有它微妙的理由。

他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如今人类不再是以个体为单位相互排挤,而是以群体——也就是社群——来繁殖和竞争了;而一个社群可以给那些虽然没有后代却仍然能发挥作用的人提供足够的生存空间。

艾伦、鲁迪和劳伦斯一面南行,一面寻找着松林瘠地。不久他们就远离了城镇,周围的牧草区也变成了一片低矮多刺的灌木林,无穷无尽地好像一直能延伸到佛罗里达;树丛遮住了他们的视野,却没有挡住他们头顶呼啸的风。“我想知道,松林瘠地在哪里?”劳伦斯问了好几遍。他甚至在加油站停下来问了问别人。他的两个旅伴开起了他的玩笑。“松林瘠地在辣里?”鲁迪不无嘲弄地四下张望。“我猜那就是块长满松树,看上去特别贫瘠的地方。”艾伦深沉地说。

路上没有别人,因此他们在大路上骑成一横排,艾伦在中间。“一座卡夫卡想象中的森林。”鲁迪嘟囔道。

就在这时,劳伦斯发现他们其实已经在松林瘠地里了。但他不知道卡夫卡是谁。“一个数学家?”他猜道。“里会这么想真四太可怕了。”鲁迪说。“他是个作家,”艾伦说,“劳伦斯,问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说实在的,你曾经记住过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吗?我是说除了家人亲友以外的人。”

劳伦斯的表情看上去一定很困惑。“我在想,你的想法是全都从这里头来的呢,”艾伦伸手在劳伦斯脑袋一侧敲了敲,“还是你有时候也从其他人类那里汲取新点子?”“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在弗吉尼亚一个教堂里看到过天使,”劳伦斯说,“不过我想它们也是从我的脑袋里面来的。”“好吧。”艾伦说。

不过,没过多久艾伦就又试了一次。他们骑到了一座火警瞭望塔的下面,结果失望极了:那儿只有一截孤零零指向半空的楼梯,楼梯下面的一小块空地上到处是亮晶晶的酒瓶碎片。他们把帐篷搭在一个池塘边,结果每个人都沾了一身铁锈色的苔藓。接下来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他们喝着杜松子酒聊起了数学。

艾伦说:“瞧,事情是这样的,伯特兰·罗素和一个叫作怀特海的家伙写了一本书,叫作《数学原理》。”“你别逗我玩了,”沃特豪斯说,“连我都知道那本书是艾萨克·牛顿爵士写的。”“牛顿写的是另一本,也叫《数学原理》,那本书不是真的数学;如今我们把那叫作物理。”“那他为什么管这书叫《数学原理》? ”“因为在牛顿的时代,数学和物理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现寨也不怎么分明。”鲁迪说。“——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艾伦接着说道,“我说的是罗素的《数学原理》,他和怀特海从零开始,我是说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全部通过数学运算——从几个最基本的公理推导出整个理论。我之所以跟你提到这个,劳伦斯,是因为——劳伦斯!注意听课!”“啊?”“鲁迪——你拿着这根棍子,拿着——对了——你给我好好看着劳伦斯,他要是再露出这种神游的表情你就狠狠戳他!”“则里可不四英国公学,你不能则么做。”“我听着呢。”劳伦斯说。“《数学原理》最颠覆的是,它证明了一切数学问题都可以通过一组特定的符号排列表达出来。”“莱布尼茨说得比塔们早多了!”“呃,莱布尼茨发明了我们现在用的微积分符号,但是——”“我说的不是辣个!”“还创造了矩阵理论,但是——”“我说的也不是辣个!”“他也对二进制运算做出了贡献,但是——”“则完全是两码事!”“好吧,那你他妈到底要说什么,鲁迪?”“莱布尼茨发明了辣些最基本的符号——逻辑所需要的一系列符号。”“好吧,我都不知道莱布尼茨先生还致力于研究形式逻辑,但是——”“他当然研究了!他要跟罗素和怀特海做同样的事,但他并不局限于数学,而是要拓展到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好吧,这个星球上除了你以外,鲁迪,还有哪个活人知道莱布尼茨的这项伟业?我们能假定他失败了么?”“你爱假定啥假定啥去,艾伦,”鲁迪反击道,“我是个数学家,我从来不‘假定’。”

艾伦受伤似的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鲁迪一眼;沃特豪斯假定那一眼意味着接下来麻烦大了。“如果跳过那些有的没的,看,”他说,“我只是想说,数学可以用一串符号表示出来(他夺过那根‘劳伦斯戒尺’,开始在地上画起+= 3)π之类的东西), “老实说,我才不管这些符号到底是莱布尼茨发明的还是罗素发明的,或者是从《易经》的卦象里衍生出来的……”“莱布尼茨可喜欢《易经》了!”鲁迪又叫了起来。“我们不提莱布尼茨行吗,鲁迪?你看,现在就像鲁迪你和我在一趟列车上,我们坐在餐车里愉快地聊着天,叫作伯特兰·罗素、黎曼、欧拉的火车头和别的火车头正拉着我们一路飞驰。我们的朋友劳伦斯正在列车旁狂奔,试图跟上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比他聪明,只是因为这家伙是个乡巴佬,没能买上票。而我呢,鲁迪,正从窗户伸出手去想要把他拉上这趟该死的车,这样我们仨就能好好地坐在这儿聊聊数学,不用听着他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了。”“好吧,艾伦。”“只要你不瞎掺和,我们马上就能把他拉上来了。”“但是还有一个叫作莱布尼茨的火车头啊。”“你是不是觉得我瞧不起德国人?我马上就要提到一个名字里带两点的家伙了。”“哦,你想说的是‘都灵’大人?”鲁迪贼兮兮地问。“晚些时候才说到‘都灵’大人,我想说的是哥德尔。”“但他不是德国人!他是奥地利人!”“但我看现在没啥差别了,是不是?”“辣个‘德奥合并’又不是我的主意,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觉得希特勒令人毛骨悚然。”“我听说过哥德尔,”沃特豪斯适时地插了句嘴,“不过我们能后退一秒钟么?”“当然了,劳伦斯。”“有什么好争的呢?罗素想要证明什么?数学本身哪里不对么?我的意思是,2加2等于4,天经地义不是吗?”

艾伦捡起两个瓶盖放在地上。“二,一个,两个。加上——”他又放了两个在旁边,“另外两个,一,二。总共是四。一、二、三、四。”“有什么差错?”劳伦斯问。“但是劳伦斯——当你运算的时候,抽象地说,并不是在简单地数瓶盖吧?”“我并不是在数任何东西。”

鲁迪接了下去:“你则总观念很现代啊。”“是吗?”

艾伦说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数学就是数瓶盖。只要你能在纸上运算,不管多么复杂,都一定——在理论上——能在现实世界里通过实际的数数进行验证。”“但是你数不出2.1个瓶盖。”“好,好,我们只用瓶盖数正整数,2.1这类的数字我们用物理测量如何,比如这根棍子的长度。”艾伦把棍子丢在瓶盖旁边。“那圆周率呢?你不可能找到一根π英寸长的棍子吧。”“π是从几何学里出来的——辣是一样的。”鲁迪接口道。“是的,人们曾普遍认为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是物理问题,他那些线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现实世界的东西,但是——你知道爱因斯坦吗?”“我不擅长记名字。”“就是那个白头发、嘴上有两撇胡子的家伙?”“哦,我想起来了,”劳伦斯恍惚地说道,“我之前问过他一个链轮的问题,但是他说他要赶去赴个约会还是啥的。”“那家伙想出了一套叫作广义相对论的理论,那是可以应用到实际中的理论,但不是在欧氏几何中,而是在黎曼几何中——”“你的ζ函数的那个黎曼?”“就是那个黎曼,只不过现在说的不是ζ函数。劳伦斯,现在别打岔——”“黎曼证明了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同于欧氏几何的几何,但它们仍然是内部自洽的。”鲁迪解释道。“好吧,那现在我们回到《数学原理》上。”劳伦斯说。“好!罗素和怀特海。你看,当数学家们开始围绕着什么-1的平方根啊四元数啊之类的东西瞎忙活的时候,他们手头的东西就再也不能用棍子和瓶盖表示出来了。但是他们仍旧能够得出合理的答案。”“至少总能得出自洽的答案。”鲁迪说。“好吧,这就是说,数学不仅仅是瓶盖的物理计算。”“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劳伦斯,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数学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只是拿一堆符号玩游戏?换句话说——我们是在探寻真实,还是只是自娱自乐?”“那一定是真实的,因为套在物理学上都能实现!我听说过那什么广义相对论,他们按照它的原理做实验,证明了它是真的。”“数学里辣些伟大的理论有时很难付诸实践。”鲁迪说。“这套理论就是要割裂数学和物理的纽带。”艾伦说。“但也不是子娱子乐。”“这就是《数学原理》想要说的?”“罗素和怀特海把所有的概念都敲成碎片,从集合那样简单的东西入手,然后是整数和其他东西。”“但是你怎么能把π这类东西变成集合?”“你不能,”艾伦说,“但是你可以把它当作一连串的数字。3.14159……往后还有。”“这一连串的数字分开来看都是整数。”鲁迪说。“但这不对吧!π自己就不是一个整数!”“但是你能对组成π的这一串数字进行运算,用某些算式把它们一个一个地算出来。你还能写出这样一个公式!”艾伦在地上划拉出:“我只好用莱布尼茨级数来抚慰一下我们的朋友了。看到了吗,劳伦斯,这就是一串数学符号。”“好吧,我是看到了一串符号。”劳伦斯勉勉强强地答道。“我们继续?哥德尔在几年前刚刚说过:‘看!如果你们都认为数学只不过是一连串的符号,猜猜怎么着?’于是他指出,任何符号串——比如这个公式——都可以用整数表达出来。”“怎么可能?”“没什么了不起的,劳伦斯——不过就是简单地编个码而已,随便编。比如说我们可以用‘538’来代替这个难看的∑,诸如此类。”“这就的确是自娱自乐了。”“不不,接下来哥德尔就把陷阱收紧了!公式可以作用于数字,对不对?”“嗯,比如2x。”“对,你可以用任何数代替x,而2x则代表x的2倍。但是如果其他任何一个算式,比如这里计算π的这个,可以被设为一个数字,你就可以把这个算式代入另外一个算式。用算式来列式!”“就这样?”“不。接下来,哥德尔通过一个简单的论证说明,如果算式能够这样作用于自身,那么你就能写出一个‘不可证明的’公式。这让希尔伯特和其他期待相反结果的人大跌眼镜。”“你之前提过这个叫作希尔伯特的家伙吗?”“没有,这是第一次提,劳伦斯。”“他是谁?”“一个喜欢出难题的家伙。他提了一长串问题,哥德尔回答了其中之一。”“‘都灵’回答了另一个。”鲁迪说。“那又是谁?”“是我,”艾伦说,“不过鲁迪是开玩笑的。我叫‘图灵’,不是他那么念的。”“今晚他就该知道怎么念了,”鲁迪瞥了艾伦一眼——很多年后劳伦斯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一瞥简直就是在放电。“好了,别吊我胃口了。你解答了哪一个问题?”“判定问题。”鲁迪说。“什么意思?”

艾伦解释道:“希尔伯特想知道是否有一个原理能够判断出某个给定命题的真伪。”“但是在哥德尔完成他的证明之后,这个问题变了。”鲁迪说。“没错,在哥德尔之后,这个问题变成了‘我们能否判断任意给定命题可否证明’。换句话说,是否存在某种机械的过程,能够分辨出那些可证的命题?”“‘机械过程’只是一种象征说法,艾伦……”“得了,闭嘴吧,鲁迪!我和劳伦斯都很喜欢机械!”“我明白了。”劳伦斯说。“什么叫作你明白了?”艾伦问。“你的那台机器——不是说那台ζ函数计算器,而是另外一台,我们讨论过的——”“那台叫‘通用都灵机’。”鲁迪说。“那件小发明的用途就是区分可证命题与不可证命题,对不对?”“这就是为什么我想造出这台机器,”艾伦说,“这样我也答出了希尔伯特的问题。如今我只希望真的把这台机器造出来,这样就能在棋盘上把鲁迪杀个片甲不留了。”“你还没把答案告诉可怜的劳伦斯呢!”鲁迪抗议道。“劳伦斯可以自己想出来,”艾伦说,“这样一来他就有事可做了。”* * *

很快劳伦斯就明白了,艾伦的意思是说:这样一来,在我们俩办事的时候他就有事可做了。劳伦斯把笔记本塞进腰带里,骑了几百码来到了火警瞭望塔,他爬上楼梯,在塔顶的平台上坐了下来;他背对着夕阳,把笔记本立在膝盖上以便借着光线写字。

他还没能整理好思路,就被东北面一片朝霞一般的云层分散了注意力。他一开始以为那是低处的云层在反射他身后夕阳的余光,但是未免又太亮太飘忽了。接着他又想那可能是闪电,但那光线又不够蓝。那片霞光激烈地波动着,(他只能猜想)地平线下隐藏着什么巨大宏伟的东西在操纵它。随着太阳沉落到世界的另一边,新泽西地平线上的光芒聚集到了一个稳定、柔和而光亮的圆核上,那颜色就像你在床单底下用手罩在手电筒上似的。

劳伦斯爬下楼梯,骑上车在松林瘠地中穿行。不久他就骑上了一条正好朝向那片霞光的路。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那条路也看不分明,但是几个小时之后,云层反射的光线照亮了路上的石板,瘠地上蜿蜒的河流仿佛大地上闪光的裂缝。

路渐渐偏离了光的方向,于是劳伦斯直接从树林里抄了近道;现在他已经非常接近了,越过低矮的松树林——它们就像一片被烧焦的黑棍子似的,尽管它们生来就长那样——他已经能看到那耀眼的光芒。他骑上了一片沙地,不过潮湿的沙子很密实,宽幅的车轮在上面骑得很顺当。接着他不得不下车,把自行车从一道铁丝网篱笆上扔过去。出了树林之后,劳伦斯来到了一块宽阔的白沙地上,沙滩往下长着几丛海滨的水草;这时,海平面上一段静静燃烧的火焰在他面前闪耀起来,仿佛秋分前后即将沉入海中的满月。那夺目的光芒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老是在沙地上纵横的浅水沟上磕磕绊绊。他学会了不去直视那道光。他把目光转到一边,却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高台上稀稀落落地矗立着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像是埃及法老修建出来的饼干盒一样的建筑,在它们之间宽约一英里的空地上,像日晷一样的金字塔式的三角形钢架疏疏落落地扎在地里。它们之中最大的那一座立在一圈直径有几百英尺的环形铁轨中央,两道银白色的曲线划过昏暗的地面,在高塔投影的地方被分割开来,像静止的日晷般指示着时间。他骑过一栋较小的建筑,它旁边立着几个椭圆形的水箱。蒸汽从水箱上方的阀门里嗡嗡往外冒,但是并没有升到空中,而是顺着水箱边缘滴到了地上漫延开来,给水草镀上了一层银光。

一千名穿着白色衣服的水手环绕在那道火焰四周。其中一人挥手示意劳伦斯停下。劳伦斯在他身边刹了车,把一只脚支在地上。他们俩相顾无言了好一阵子,劳伦斯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开口说道:“我也是海军的。”那个水手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接着他向劳伦斯敬了个礼,示意他到火焰旁一栋小小的建筑去。

那栋建筑看起来就像火光里的一堵围墙,但是镁光蓝色的光芒时不时划破黑暗照亮它的窗口,好像方形的闪电回荡在夜空中。劳伦斯一蹬踏板骑了过去:一圈戴软呢帽的家伙围在那里,手握泰康德儒格牌铅笔严肃地往小本子上记东西;几个摄影师转动着手里的闪光灯镜头,咔嚓咔嚓地给那些脸上盖着毛毯的人拍照;一个头发油亮、大汗淋漓的男人正用粉笔往黑板上写一串带变元音的名字。等他终于骑到那栋楼附近时,他闻到了一阵烧热的燃油味儿,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看到地上的水草都被烤干了,朝火焰卷了起来。

他俯视着这个地球仪似的东西,不是它那本该由陆地和大洋组成的表面,而是它那球形的骨骼:无数条弯曲的经线裹在那团橘色火焰的外面。在热油的火光下,这些线细得仿佛只是某个设计师勾勒出来的草稿,但是当他凑近细瞧的时候,才发现它们组成的精巧的环形支架就如同鸟骨一样是中空的。它们从椭圆的两极延伸出来,逐渐偏离、弯曲,或者断裂开来,像枯萎的枝条一样在火焰里摇摆。无处不在的电缆和电线把这完美的几何图案破坏殆尽。劳伦斯差点儿碾过了地上的碎酒瓶,于是他想他还是省省轮胎,下来走路吧。他把车平放下来,前轮正好压在一个好像被放进机床里绞过了的铝瓶上,几朵烧焦的玫瑰从瓶口垂了下来。几个水手用手搭成一个担架,抬着一个穿着洁白的石棉外套的木炭似的人形。他们每走几步,方圆数十码间草丛和沙地里纠缠在一起的绳索、钢琴线、电缆和电线就会绊住他们的脚尖。劳伦斯开始若有所思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试图测量这片展现在他面前的奇景的大小。一截火箭似的东西斜插在沙地里,上头螺旋桨的桨叶像雨伞一样展开。它的硬铝骨架和狭窄的过道往天上伸出了好几英里。地上躺着一只弹开的手提箱,一双女人的鞋子摆在里面,就像摆在商店橱窗里似的;一张菜单被烧得只剩下一片发红的纸灰,接着是一堆墙板,好像一整个房间从天而降——墙板上还贴着东西,一个上面贴着一张大大的世界地图,从柏林出发的线条猛扑向远远近近的城市;一个上面贴着一张照片,一个家喻户晓的德国人,体形偏胖,身着制服,正站在堆满鲜花的讲台上露齿而笑,身后是一艘新齐柏林飞艇的剪影。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没什么可看的了,就骑上自行车赶回松林瘠地里去。他在黑暗里迷了路,直到天亮才找到了那栋消防塔。但他并不在意,因为当他在黑夜里兜圈子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图灵的那台机器。最后他回到了他们露营的池塘边上。破晓的晨光照在茶碟一样的池塘上,里面波澜不起的微红液体好像一摊血。艾伦·麦席森·图灵和鲁道夫·冯·海克赫伯像两根茶匙一样并排躺在岸上,身上还带着他们昨天游泳的泥斑。劳伦斯点起营火泡了点茶,他们俩才终于醒过来了。“你解决问题了吗?”艾伦问他。“其实通用图灵机可以通过改变预设变成任何机器——”“预设?”“不好意思,艾伦,我是说把你的机器比作某种管风琴的话。”“哦。”“总之,只要你定好了预设,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任何运算,只要那条纸带够长。但是,老天,艾伦,做一条足够长的纸带,你可以在上面记录符号,还可以擦掉它们,这可就要想点办法了——阿塔纳索夫的电容器磁鼓只能大到一定程度——你得——”“你偏题了。”艾伦温和地说。“好吧,嗯,好的——如果你真的有那样一台机器,那么任何‘预设值’都可以用一个数字——一串字符表现出来。而你要塞进机器里并进行运算的那条纸带上则写着另一串字符。因此这又回到哥德尔的论证上来了——如果任何机械过程和数据的可能组合都能通过一串数字符号来表达,那么你就可以用一张大表格记下所有可能的字符串,而这又变成了一个康托尔对角线式的问题;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总有一些字符串是不可被计算出来的。”“那么判定问题呢?”鲁迪从旁提醒道。“证是或证否一条公式——当你用数字符号来表达某一公式时,你仅仅是通过这些数字在进行运算,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可能!总有一些公式是无法通过机械过程证明的!所以我想人类还是有点用处的!”

艾伦本来一直很高兴,直到劳伦斯说出最后这句话,他的脸阴了下来:“你这结论毫无根据。”“别听他瞎说,劳伦斯!”鲁迪说,“他会告诉你我们的脑子不过就是图灵机。”“谢谢你的解释,鲁迪,”艾伦坚持道,“劳伦斯,我确实认为我们的脑子不过就是图灵机罢了。”“但是你证明了图灵机确实有许多无法处理的公式啊!”“你也证明了这一点,劳伦斯。”“但是你不认为有些事只有我们能做到,图灵机却做不到吗?”“哥德尔表示同意,劳伦斯,”鲁迪插了进来,“哈代也表示同意。”“给我举个例子吧。”艾伦说。“举个不可计算问题的例子,只有人类做得到而图灵机做不到?”“对。但是别说什么‘创造力’啊之类多愁善感的废话。我相信通用图灵机可以表现出我们归结为‘创造力’的行为。”“好吧,那我就想不出来了……我以后会特别留意能不能找到这类例子。”

但是不久,当他们踏上返回普林斯顿的归程后,劳伦斯问道,“那‘梦’呢?”“就像你在弗吉尼亚看到的那些天使一样?”“差不多。”“那只是你的神经元噪声罢了,劳伦斯。”“我昨晚还梦到有台齐柏林飞艇烧毁了呢。”* * *

很快,艾伦拿到了他的博士学位,回英国去了。他给劳伦斯写了几封信,其中最后一封简短地提到他不能再给劳伦斯写“有实际意义的”信件了,他希望劳伦斯不要为此多虑。劳伦斯立刻察觉到艾伦的社群已经发现了他的用处——也许他有能力保护那个社群不被自己的邻居吞并。劳伦斯很想知道自己对美国能有什么用处。

劳伦斯回到了爱荷华州,他一度想转到数学专业,但还是作罢。他征询过的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告诉他,数学专业和管风琴修复一样,看起来很美,但人总是要混口饭吃的。于是他继续学机械,成绩越来越差,到了毕业那一年的期中,学校建议他不如还是去干点儿有用的事,比如帮人修缮屋顶。劳伦斯直接就退了学,投入了海军的怀抱。

他们对他进行了智力测试。数学部分的第一道题是关于河流与船的:史密斯港在琼斯港的上游100英里处。河水流速为5英里每小时。船以10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前进。船从史密斯港顺流而下,要经过多久才能抵达琼斯港?若船从琼斯港返回,又要经过多久才能抵达史密斯港?

劳伦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道陷阱题。如果你轻易地假设水流速度只是在船速上加减那5英里每小时,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很明显,5英里每小时不过是水流的平均速度,而水流在河流中央流得更快,在岸边流得更慢。如果考虑得更周全点,在河道曲折的地方流速也是不同的。总体来说这是一道流体力学题,用几个众所周知的微分方程就能解出来。劳伦斯沉浸在这道题里,很快(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就写满了十页答题纸的正反两面。在解题的过程中,他还发现通过自己利用简化了的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做出的某个设定,牵扯出了一系列趣味十足的偏微分方程,他甚至不知不觉地证明了一条新的定理。如果这都不能证明他的智力,他们还想怎么样呢?

一声铃响,考试结束了。劳伦斯成功留下了自己的草稿纸,把它带回房间里打印了出来,寄给了普林斯顿一位相对来说比较和蔼可亲的数学教授。教授马上安排它发表在了巴黎的一份数学期刊上。

几个月后,劳伦斯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地亚哥的一艘大船“内华达”号战舰上收到了两份新鲜出炉的免费样刊。这艘船上有一支乐队,海军部队决定把劳伦斯安排在那里演奏钟琴。根据智力测试的结果,他们认为劳伦斯除此之外也干不了别的活儿了。

这个承载着劳伦斯对数学界贡献的包裹赶在最后一刻寄到了他的手上。此前劳伦斯所属的战舰和她的姐妹们一直驻扎在加利福尼亚,而这时他们正准备起航到夏威夷一个叫作珍珠港的地方去,让那群小日本搞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实际上劳伦斯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很快认识到,在太平盛世里,如果你能待在夏威夷的一艘战舰上敲钟琴,也实在不算糟糕。最艰苦的不过是有时候你得冒着酷热坐着或者行军,还有忍受你身边乐手频繁的错音。劳伦斯把大量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研究信息论里的新问题,他的朋友艾伦开创了这门学科并做出了极大贡献,但是还有许多细节工作尚待完成。他和艾伦还有鲁迪曾经共同起草过一份清单,上面列出了需要证是或证否的问题。劳伦斯把这张清单研究了个底朝天。他不知道艾伦和鲁迪在英国和德国过得怎么样。既然他不能写信给他们,也无法打听到他们的近况,他只能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在他不敲钟琴也不证明定理的时候,他就去酒吧和舞会消磨时光。沃特豪斯自己也解决了一些“下半身问题”,后来染上了花柳病,又治好了,在那之后他就乖乖买起了安全套。所有的水手都是这么回事。他们就像三岁小孩一样,把铅笔戳进耳朵里,发现这样很疼,然后就不再乱来了。劳伦斯服役的第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没了。再也没有比夏威夷更温暖、更惬意的地方了。第二章时代新秩序“菲律宾人热情、温和,有爱心又慷慨。”艾维说,“幸亏如此,因为他们很多人身上都藏着武器。”

兰迪在东京的飞机场,随着人流缓慢前行,人流移动速度之慢让许多旅客大为光火。毕竟大家都被困在不舒服的椅子上,装在用喷气燃料冲上天的铝管子里晃荡了半天了。旅行箱滚过登机道上为安全起见设计的小突起,像战斗机一般轰鸣作响。行李在绕过他壮实的身躯时屡屡剐蹭到他的膝盖窝。兰迪正把他的新GSM电话举在耳边。理论上来说,它在世界各地都能用,除了美国。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试验它的功能。“你的声音相当清楚,”艾维说,“飞机怎么样?”“还好,”兰迪答道,“他们的屏幕上有那种动态地图。”

艾维叹了口气。“现在所有的航空公司都有这种设备了。”他语气单调地告诉他。“旧金山和东京之间就只有中途岛这一个地标。”“那又怎样?”“所以看地图上的显示,就好像是飞机在那里停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中途’。大家都尴尬得不想说话。”

兰迪来到飞往马尼拉的登机口,停下脚步,欣赏一台五英尺宽、上面挂着一家日本大型电器公司商标的高清电视。电视上放着动画片——一位疯疯癫癫的教授和他可爱的小狗同伴,正在列举艾滋病毒的三种传播方式。“我有个电子指纹给你。”兰迪说。“说。”

兰迪盯着手掌。他之前用圆珠笔在那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和字母:“AF 10 06 E9 99 BA 11 07 64 C1 89 E3 40 8C 72 55。”“收到,”艾维说,“是‘秩序’里来的对吧?”“对,我在旧金山把密钥电邮给你了。”“公寓的问题还在解决,”艾维说,“所以我就帮你在马尼拉酒店订了一间套房。”“还在解决?什么意思?”“菲律宾属于那种公私关系之间没有严格界限的后西班牙国家。”艾维说,“除非你入赘一个有同名主干道的大家族,不然我觉得你是找不到房子的。”

兰迪在离港区坐下。快活的登机口服务员戴着活泼古怪的帽子,直冲着行李太多的菲律宾人过去,让他们在众人面前举行填写小纸条和上缴财产的仪式。菲律宾乘客们翻翻白眼,充满渴望地望着窗外。不过等待的乘客大多是日本人——有一些生意人,大部分是来度假的。他们正在观看如何防止在外国被抢劫的教育视频。“哈,”兰迪看向窗外,“又有架747降落了。”“在亚洲,没哪个正经航空公司会摆弄比747还小的玩意儿。”艾维没好气地说,“要是有人想把你送上一架737,或者更糟的——空中客车,你拔腿就跑,别慢悠悠地走,跑到离登机区远远的地方,再用卫星寻呼机找我,我派直升机去救你。”

兰迪大笑起来。

艾维继续说着:“现在听好。你要去的这个酒店很古老、很宏伟,但造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吗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造个大酒店?”“那里以前可是个时髦地方——在滨水区,王城边上。”

兰迪高中水平的西班牙语还是足以听得懂这个词的:城墙之内。“但王城1945年被日本人毁灭了,”艾维接着说,“是有计划地摧毁的。现在的酒店和办公楼都建在一个叫马卡蒂的新区,离机场近得多。”“所以你是想把我们的办公室设在王城里。”“你怎么猜到的?”艾维说,语气微微惊讶。他可是相当骄傲于自己的捉摸不透的。“我这人一般不靠直觉,”兰迪说,“但我在飞机上坐了13个小时,脑子都被里里外外搅了一遍又挂起来晾干了。”

艾维报出一串早就准备好的理由:王城里的办公室更便宜;政府部门离得更近;金碧辉煌的商业新区马卡蒂太孤立,接触不到真正的菲律宾人。兰迪一个字都没听。“你想在王城设办公室是因为那里被按部就班地摧毁过,而你痴迷于一切大屠杀。”兰迪最后小声说,语气里并没有什么不满。“是啊。那又怎样?”艾维回答。* * *

兰迪坐在向马尼拉飞去的747里凝视窗外,小口啜饮某种用蜜蜂提取物做的荧光绿日本软饮料(至少它包装上有蜜蜂的图片),啃着乘务员给他的叫作“日本零食”的东西。海天一色,那种蓝让他的牙齿发凉。飞机飞得那么高,不论他向上或向下看,都只能看见同比缩小的翻腾的积雨云堆。阴云从炎热的太平洋中喷薄而出,仿佛有巨大的战舰在四周爆炸。云朵增长的速度和力量让人惊异,它们的形状如深海生物般奇特又多样。而它们对于飞机来说,他想,全都像地上的尖竹钉对于赤足的行人那样危险。他注意到机翼梢上画着的橙红色太阳,不禁一惊。他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部老战争片里。

他打开手提电脑。艾维那些加密得天衣无缝的电子邮件正堆积在他的收件箱里。那是一堆逐渐累积起来的小文件——这三天里,艾维只要什么时候灵光一现就要告诉他。就算兰迪事先不知情,从这里也不难看出,艾维有一个可以随时通过无线电联网的便携电邮机。兰迪运行起一个小软件:它的正式名称叫“时代新秩序”,但大家都管它叫“秩序”。这名字的双关比较牵强,因为作为一个加密软件,“秩序”的工作是将信息的比特按照新秩序排列,好让多管闲事的政府要花几个世纪才能解密。一张大金字塔的扫描图出现在他屏幕中央,塔尖处逐渐浮现出一只眼睛。“秩序”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解决问题。显而易见的方法是将所有信息都解密,并在他的硬盘上转换成明文,让他可以随时阅读。这种方法的问题在于(如果你有被害妄想的话)任何拿到兰迪硬盘的人都可以读到文件。谁知道呢,说不定马尼拉的海关人员会把他的电脑翻个底朝天,看里面有没有儿童色情片。又或者他会被时差反应搞得晕头晕脑,不小心把笔记本落在出租车上。所以他把“秩序”设置为流模式,让它暂时解密信息到他读完,然后当他关闭窗口时,软件就会自动将明文从他的内存和硬盘中彻底清除。

艾维第一条信息的标题是:“指南一。”

我们要寻找符合计算的地方。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人口马上要爆炸——这点我们通过看年龄分布柱状图就可以预测——而人均收入就要像从前的日本、中国台湾、新加坡那样起飞了。将这两个因素相乘,你得到的指数增长可以让我们所有人在40岁前就拿到养老钱。

这里指的其实是兰迪和艾维两年前进行过的某次对话,那时艾维还真把“养老钱”的数值算了出来。不过它并不是一个固定常数,而是一张包含经济指数波动的电子表格中的一个单元格。艾维在电脑前工作时偶尔会把这张表放在角落的一个小窗口里,方便他一眼就能看见当下的“养老钱”值多少。

信息发送于第一条的几小时后,名叫“指南二”。

二、选一项没人能和我们匹敌的技术。现在这种技术=网络技术。在网络技术这一块,其他人跟咱们一比,输得简直惨不忍睹。不开玩笑。

第二天,艾维发来一条信息,标题就是“还有”。大概他也记不住自己发出了多少条指南。

另一条原则:这次我们要保留公司的控制权。这意味着我们得占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也就是说在我们创造出一定价值之前,几乎不能有外部投资。“我可用不着你说服。”兰迪边看边嘀咕。

我们能做的生意大致就是这样。别去想那些需要一大笔初始投资的东西。

吕宋岛是一片黑绿丛林覆盖的山峦,河流从中切过,看起来像奔腾的泥沙。在深蓝色的海逼近卡其色的海滩处,海水的色调灿烂得惊人,好像郊外的游泳池。再南边,山上布满火耕的残痕——土壤呈鲜红色,仿佛撕裂的伤口。但大部分地区上都覆盖着植物,看起来像是铁路模型玩家盖在混凝纸山上的那种绿色块状物,绵延伸展的远山中没有丝毫人类存在的痕迹。更靠近马尼拉的地区,一些山坡上的林子已被伐尽,建筑散布其上,中间点缀着电缆线。河谷里是一块块稻田。棚屋集成城镇,紧紧聚合在有着精致屋顶的十字形教堂四周。

随着飞机缓慢浸入城市上方热乎乎的雾气中,景色开始变得模糊。飞机开始像一杯巨大的冰茶般冒汗。水一股股地流下来,积蓄在缝隙处,顺着襟翼后缘被甩入空中。

忽然之间,飞机已经在向马尼拉湾斜飞过去。马尼拉湾的水里点缀着一望无际的明亮红色条纹——那是某种水华。油轮迤逦而行,在身后拖出一条条缓缓绽放的彩虹。每个小湾里都挤满了两侧装着舷外浮杆的瘦长小船,看起来像是色彩明亮的水黾。

然后飞机降落到NAⅠA——尼诺·阿基诺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戴着各色臂章的警卫和警察们手持M-16型自动步枪或手枪柄霰弹枪,头戴由绑在脑袋上的手帕和美式棒球帽组成的阿拉伯头巾,漫步在机场中。一个男人站在破破烂烂的廊桥下面,身上的制服白得晃眼,往下伸的双手里拿着荧光橙色的指挥棒,好似在赦免全世界罪人的基督。凶猛、硫黄味的热带空气开始从大客机的通风口漏进来。一切都瞬间变得潮湿萎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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