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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01:4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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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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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万岁

虎贲万岁试读:

自序

在我提起笔来,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一种欣慰。那原因是:第一,我认为不能写完的这部小说,我终于写完了。第二,我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在重庆南温泉的夏季,白天是逼人的阳光,射进草屋檐下,热气蒸人。晚上是在菜油灯下,蚊子像针管一样,在大腿上吸我的血。于今呢,是在东方大城的北平,又在花柳争妍的季春时节,晚间呢?我桌子上已有电灯了。在这个收复的故都,写完这部书,比在战时首都写完这部书,那是更有意思了。欣慰之处,自然不止这一点,让我能引以为荣的,是我能写着八年抗战中最光荣的一页,这光荣是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朋友们给我的,我得首先表示感谢。不然,以我一个从未踏脚到战场的书生,不能写出这部三十万言的战事小说。在这里,我必须交代这部小说的材料是怎样得来的:

是一九四四年的一、二月间,在南温泉桃子沟,我的草屋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全穿着灰布棉军衣,黑黑的面孔,完全是战士丰彩。我愕然于两个大兵光顾,便忙着招待。通过姓名之后,让我肃然起敬,他们乃是不久以前,死守常德的两位壮士。他们不肯让我写出姓名,就算是甲乙两先生吧。他们说:来此无别事,因为敬惜他们的同胞在常德死得十分壮烈,八千多人,战死百分之九十几。他们这后死者,要把这些壮烈事迹表扬出来。他们是武人,拿惯了枪杆,拿不惯笔杆,要我给他们写一篇小说。我听了,十分感到荣宠,但我婉谢了。我的答复是:“是的,七年来(那时是七年)还没有整个描写战事的小说,这是我们文人的耻辱,对不起国家。我们实在也应该写一点,像常德这种战役,尤其该写。本来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们战役可以写的,有上海一战,宝山之役。津浦一战,台儿庄之役。晋北一战,平型关之役。桂南一战,昆仑关之役。湘中三次会战,长沙之役。最近湘西一战,就是常德之役了。这都是我们认为光荣的。尤其是昆仑关、长沙和常德,我们终于是把敌人赶跑了。可是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书生,我又没到过战场,我无法下笔,大而在战时的阵地进退,小而每个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我怎么能像写《八十一梦》,凭空幻想呢?”但甲乙两先生,坚定的要我写,并答应充量供给材料。我只好答应从长商议,将来再说,这是第一次接洽。

甲先生住在土桥,到南温泉只六公里路。他公余,常到南温泉来洗澡,偶然也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们就成了朋友。到了是年五月,甲先生又旧事重提,那时,我担任《新民报》渝社经理。城居日多,乡居日少,我说没有时间写小说。但甲先生说:“我为五十七师阵亡将士请命,张先生不能拒绝。”说后他就捆了两个布包袱材料送到我家。里面有地图,有油印品,有贴报册子,有日记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种。他笑说:“这足够你来用的吧?此外,还有我一张口。”我们友谊已很深了。我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只好先看材料,有工夫再写。这是第二次接洽。

到了十一月,我已把经理职辞去,重新乡居。把小说材料,真的抽着看了一部分。这时甲先生和乙先生,就轮流的到我家来闲谈。问我把材料看得怎么样?我说看是看了,有好多地方不懂。他二位就问我哪里不懂?我一说出来,他们就给我作详细的解释。往往一个问题,可以解释到两小时。尤其是甲先生口讲指画,在我茅庐里,亲自表演作战的姿势。此外,是哪天刮风,哪天下雨,炮是怎样响,子弹在夜里发什么光,全给说出来。我为他的热忱所感动,就决定不再推诿,答应一定写。这和我们认识之时,已有一年了。这是第三次接洽。

一九四五年春季,我本来预备写这部书的。恰好有几部旧作,出版家催我整理,我又耽误下来。到了五月间,才算完毕。四川的天气,是热得很早的。当大太阳在天空中晒着的时候,甲先生手上顶了一把纸伞,身上穿的那件白布衬衫,汗渍透得像水洗了似的,胁下夹着一包常德战事的材料,又光顾到茅庐里来了。我见他这样热心,实在不好意思说不写两个字,就在那个日子开始动起笔来。我根据油印品、地图、笔记、照片,逐次翻,逐次写。有不大明白的地方,写个问题记下来,等到甲乙两先生到来,就问清楚了再写。甲乙两先生也就随时看我的原稿,不对的地方,随时予以指正,虽极小的描写也不放过。例如我写天亮的时候,哨兵还问口令,甲先生说:“错了,天亮了,只问哪一个。”又如,我写太阳山一带的风景,写成冬天的萧条现象。乙先生说:“不对,那里松树成林,冬天还是青郁郁的。”因为如此,所以这一部书三十多万字,虽是有时写一钩月亮,那都是实在的情形。这是第四次接洽。

我们是这样接洽了一年多,所以这部书的取材,尽可能的保留故事的真实性。作小说不是写历史,为什么这样保留真实性?这就由于甲乙两先生的要求,要把他们五十七师的血渍,多流传一些到民间。我当时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就是小说,若是像写战史一样写,不但自乱其体例,恐怕也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我要求甲乙二位找点软性的罗曼斯穿插在里面。他们始而有难色。后来允许我了,给了我书中程坚忍鲁婉华,王彪黄九妹这几个人的故事。而他们也有一个要求,这罗曼斯以不损害真事为原则。据说,这罗曼斯也是真的,但其人健在,不肯露真姓名,因之,这书内的真实姓名,有点例外,就是涉及罗曼斯的几个角儿姓名,是随便写的。其余却是自师长到伙伕,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时间是真时间,地点是真地点。

我这书里,没有“想当然耳”之词,一切人的动作,物的描写,全由甲乙两先生口述。我还怕不够,又托甲乙两先生,找了两位在重庆的常德老百姓,曾经历过这次战役的人,来作过几次长时间的谈话。因之我这部书的材料充足,只恨笔拙运用不完,却没有一点捏造的英雄事迹。关于每位成仁英雄的故事,我是根据《五十七师将士特殊忠勇事迹》。因为有些士兵的动作,颇为相同,写的时候,避免写法雷同,还漏了百分之五六,这是我对于在天之灵抱歉的。因为后来要补人,我把参考书还了甲乙二先生了。关于战事经过,我是根据《五十七师作战概要》的油印品,再加上报纸记载,私人笔记,可以说没有遗漏。不过驰救常德的援军行动,我没有多写。一来书的体例,不许可跑野马,二来我又没有充分的材料,三来我没有得那些部队许可,我也不敢写。但那战事的主要将领,除了书中曾述及的周庆祥师长外,有王耀武、李钰堂、欧震、杨森、王陵基、王缵绪几位将军,这是报纸曾披露过的。附告于此。

当我写这本书之初,是不无顾虑的。因为常德一战,虽是过去的事,可是我们还在和敌人打。我又是一个书生,不知道哪些事可以直言无隐,哪些事还当保留。到了我写到十几章左右,我军反攻,已收复桂柳。甲乙两先生,也离开重庆,到湘西去了。(那一战是第四方面军的胜利,五十七师又获一次大捷。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就是原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属于第四方面军。)我也失了两位顾问,下笔颇觉困难。所幸不久,日本人就已投降。对日本战事完全过去,我才放开手来写。我的大意,写一二十万字就够了。不料一放手之后,就收不住。而且参考材料里面的英勇故事,又美不胜收,我也不能丢开哪一部分。写到四十章左右,我待船东下,我已搬到重庆城里来住,我是想写完的。但写到六十一章的时候,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我获得一个机会,可以带家眷坐公路车,经贵阳到湖南衡阳去。于是我把所有的参考材料,托人转送还甲乙两先生。只有他两人私人的日记,轻便易带,我还留着。十二月四日离开重庆,十六日到衡阳,二十四日到汉口。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才到南京。在南京,我是过路,我是要到北平办《新民报》的,不能写稿。其间又回了一次安庆探母,一次到上海接洽旧著出版。最后还在南京候飞机半个月,二月十五日我才到北平。到了北平,我身任经理之职,要筹划出《新民报》北平版,事务烦重,提笔时间很少。但我不愿这部书耽误日子太久,每于夜深无事临睡之前,抽空写千百个字。直到四月十八日晚上,我才写完了最后的一页。在北平也就补写了十九章。这书或因事忙,或因天热,或因小病,或因旅行,停笔的日子,多于提笔的日子,因之三十多万字,我整整写了一年。

写这部书,我由南温泉的草屋里,写到北平东交巷瑞金大楼上(新民报社址),由菜油灯下,写到雪亮的电灯下,我自己的变迁,尽管很大,但是把握现实这一点,我决没有动摇。而且我也依然料到,书里一定有不少外行话,还没有被甲乙两先生指出。我诚恳的欢迎武装朋友给我一种指正。

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也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变了我的作风。

最后我对甲乙两先生,及那几位常德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材料。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张恨水序于北平南庐第一章大雷雨的前夜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他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原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更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他遗漏了?不是!他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他现在承袭了他哥哥的名字,叫常德。他父亲呢?是湖南。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那末,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到的,全世界人也听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的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作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的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个冬晴的日子,华中的气候,还相当和暖,人穿着棉袍子。身上有点热烘烘,四点钟将到,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橘色的红霞。敏感的人,觉着这是血光,象征着这个洞庭湖西岸的军事大据点,将有一场大战。冬日天短,夜幕渐渐的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常德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后一天。师部和县政府已再三的贴出布告,城里不留下任何一个人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的归巢乌鸦悄然的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在这严肃的气氛里,一个军服整齐的军官,默然的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横列着虎贲二字,其下注职位姓名,少校参谋程坚忍。他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走着青石板的路面,卜笃作响,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义。走到一个小一字门楼前,他止住了脚,里面有人迎着笑了出来道:“妈!坚忍来了。”出来的是个少女,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个子,皮肤带点黄色,长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剪了个半月形。在她手腕的健肥上,和双肩的阔度上,表现出她是北方姑娘。她蓝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绳衣。程坚忍看到她,点了头笑道:“这个城郊的空袭,将从此加多。婉华你还穿着这鲜明颜色的衣服。”婉华拉住他一只手,走向屋里笑道:“往常你爱看我穿着这件紫色的毛绳衣呀,我为着欢迎你,特意穿起来的。”程坚忍紧紧的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觉得手心握着一团温暖的棉絮,笑道:“婉华,我深深的感谢着你的厚意。”婉华正想答应他这句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青布棉袍,露出下面解放的双脚,穿着儿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带一点俗气的态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过教育的老人家。她说话兀自操着纯粹的济南土音,她道:“坚忍,你可来了。婉华盼你一天了,依着俺,今天下午,就该走了,她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饭菜都预备好了,同来吃饭吧。”坚忍道:“鲁老太太,师部里多忙呀!算师长特别通融,允许给我两小时的假,让我来和二位话别。”婉华笑道:“你多客气呀,不称你们称着二位。”说着话大家走进了堂屋,正中桌上摆着三副杯筷,点了一盏菜油灯,灯草加了七八根,燃得火焰很大。程坚忍在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婉华立刻送了一盏茶在他手上。他双手接着茶杯,笑道:“你对我也客气呀!”她挨了他的椅子在方凳上坐了,笑道:“不知道什么原故,我自上一个礼拜起,我对你是特别的挂心。”程坚忍道:“是的,我们由朋友的阶段,终于订了婚,彼此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都是山东人,怎样会在常德相遇的,不是冥冥中有个人在撮合着吗?可是,从今以后,也许是永别了,教人真不无恋恋啦!”他说着喝下一口茶,表示他这话,说得是很沉着的。婉华立刻摇头道:“不!永别?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只能暂别罢了,而且很短时间的暂别。”程坚忍很从容的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没关系,军人从来不忌讳这个死字。我一当了军人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他才有作为。”婉华笑道:“你当然是个有作为的军人,可是更要有那个信心,这回决定是暂时,不是永别。”程坚忍放下茶杯,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的,等这一仗打过去了,我们就结婚过阳历年。”婉华微笑着还没有答言呢,鲁老太一手捧了一只碗出来,左手是腊肉,右手是咸鱼,菜油灯光下兀自看到那鱼肉的冻玉黄色可爱。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的放在桌上。坚忍笑道:“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鲁老太叹了口气道:“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坚忍在他对面坐着,因道:“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了,她怎么还不来?”婉华道:“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坚忍道:“老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坚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照着杯子道:“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婉华低头一笑道:“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她把这个事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的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人再三的催着她才捧了一碗面来同吃。吃饭之间,已是在瓦檠灯的油碟子里加过两次油。坚忍笑道:“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鲁老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逃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婉华道:“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坚忍道:“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的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咿咿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又是大地沉睡过去了。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的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天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鲁老太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干,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射,老太太默然的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的向他鞠了个躬。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的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括。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的叫了一声坚忍。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她沉默了一会,因道:“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坚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她摇了两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的道:“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莫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道:“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扑扑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缝里射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的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的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的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挺着胸脯开大了步子走向师部去。第二章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的,擦了一根火柴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情形怎么样?老程。”他道:“敌人已渡过澧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敌人的主力还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问道:“鲁小姐走了没有?”他道:“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李参谋道:“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他很干脆的答道:“不送!”李参谋道:“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个工作。”他答道:“那为什么?”李参谋笑道:“让你去送你的爱人啦。”程坚忍笑道:“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他很从容而又坦白的站在李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的吸着。李参谋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程坚忍道:“我这个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李参谋道:“笑话,我没有对象。”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然。程坚忍道:“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共同着的,她是我们的祖国呀!”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参谋道:“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和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沅江吗?”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神,最后他笑道:“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没有别的话了。”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老李,我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李参谋看看办公厅墙上挂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句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程先生也止不住笑了。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只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悄悄的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老张,你有什么感想?”他笑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有这样一天。”李参谋道:“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他不可能。”张副官道:“那为什么?”他道:“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两人于是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的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的走来,他们除着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舶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秩序怎么样?”排长道:“参谋你请客,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就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张副官问道:“甚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排长笑道:“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受,他就向你手上乱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李参谋正了脸色道:“那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排长道:“这又是一起。”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放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那老人对他看看,因道:“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伕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伕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着哭了,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认得我吗?”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道:“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你笑什么?”张副官笑道:“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参谋笑道:“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张副官道:“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会就有的。”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三五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钻动哄乱的人影。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个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的道:“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你先生给钱我们弟兄吗?”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们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张副官道:“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那人道:“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向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们当百姓的,把过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这位表示敬意。”这句话引起了张副官的注意,问道:“过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说明,不是你们虎贲,也在今天同一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出城过河,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七八样。我父亲遗传下来的几件皮衣服,检查的人说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到了河边上,又受一道检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我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就记不清是哪几家银行的,回头又问我,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他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要我找证人,等我去找了证人来,检查的人无影无踪了。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钞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块石头上,转身就跑,跳上那停在河边小船头上。张副官一回头,看到李参谋也是站在一边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钞票,追到船边,向船板上一抛,也是转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点,皮鞋绊着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参谋正在身边,抢着一弯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没送你钱,你为什么行此大礼?”张副官笑道:“算我失败,算我失败!”连站在一边的那位士兵,都哈哈大笑。大家正笑着,却见程坚忍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什么事这样高兴?”李参谋笑道:“和老张比赛,我赢了,你那第二个……”他把这爱人两字,还没有说出,却见那鲁婉华小姐穿了长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两个包袱,随了鲁老太走来,便把话停住,迎上前道:“鲁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辛苦了,伕子找不着,你们虎贲兄弟我不愿打搅他,让人家留着精神打日本鬼子吧。”张李二人不约而同的,各向前取过一只包袱,正好河边上一只木船,两名士兵和一个船伕管着,只上了两三个百姓,大家就都把东西送上船去,鲁小姐挽着母亲走进船舱,回过头来,见程张李三人站在船头上,便点了头道:“三位请回吧,祝你们胜利!”张副官向李参谋丢个眼色道:“老李,我们先走一步,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吧。”李参谋会意,不多说什么,先跳下船去,两人头也不回,竟自走了。婉华道:“坚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们送到这里,耽搁时间太多了。”他道:“不要紧,师长对我特别通融,又准了我两小时的假。”他说完了,两手挽在身后,默然的站着,看了后来疏散的市民,向这船上搬行李。鲁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舱口,另一只手理着披在脸上的长发,扶到耳朵后去。程坚忍望望老太,又望鲁小姐,因道:“你们不必多考虑,就避到二里岗去吧。”她答应了一声是,两人又默然对立着,这时船上人来满了,船伕手扶了篙子,站在船边,向程坚忍道:“长官,你也到南站去吗?”他说了一声不去。婉华的脸色有点惨然,却勉强放出笑容来,远远的伸着手,程坚忍也立该弯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团温暖的棉絮,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其冷如冰,自己心里动了一动。看她的面孔时,见她一双大眼,在长睫毛里呆定着,便笑道:“你放心,我们虎贲一定是会胜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坚忍放了手,又向舱里站着的鲁老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船伕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头上的,看到程坚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将船点开。他站定脚,回转身来,那船已离开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过了头,向着沅江中心。这是一只两三丈长的小船,很是灵便,但见船头左右,伸出两页桨划了去。他注意着这船,并不他顾,立刻那船舱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鲁小姐,远远的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见抬起手展开一条蓝色的手绢,在空中挥动。程坚忍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着军服,却立着正,举手行着军礼。那船越划越远,渐渐看不清鲁小姐的动作,他才礼毕。不过他不肯离开江岸,还是呆立着,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处,他心里喊着第二个爱人去了,然后背转身来,缓缓的走上码头。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张李二位,李参谋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种子,我看你站在这里发呆了。”他笑道:“我不讳言,我是有点恋恋的,可是她已走了,我这条心,就别无挂碍。我这身子就全献给祖国了。师长说今天下午还要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回师部去。”说着,他再不回头看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着石板路一阵拍拍作响。第三章死活在这圈子里

这种皮鞋踏石板声,在常德驻久的军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因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筑的马路,以至原来的旧式街巷,全是石板铺面的,经常走着,便习惯了这声音。但程参谋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步伐的声音,都清楚的送入耳鼓。在太阳光下,照着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在两旁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的中间,这街上铺着的石板,没有一点东西遮掩,越是觉得整齐平坦。远远的一位青年警士,孤零的站在路心,无须他维持秩序,也无须他管理交通,他是很无聊的背了一支枪,在街心徘徊。这脚步声搅扰了行人自己,也惊动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的看了一眼,冷冷的过去。程坚忍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空谷足音”。想着刚才那警士相看之下,应该有这么一个感想吧?他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心事消遣,却不由得扑嗤一声,自己笑起来了。他正这样的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的传来,在走惯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这声音显着是一种奇迹,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脚向前看去,那步履声,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却是一群异样的人走了来。第一个人,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靠脚背,他高鼻子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样不同。在他后面跟了三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这类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让人注意,这样萧条的市面上,遇到了她们,真是一线和平的象征。程坚忍站住了脚道:“王主教,你还没有走吗?而且你还带着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的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的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着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子,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程坚忍看那老人时半白的胡子,一手扶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敝亲,所以我们认识了。”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我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的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的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发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的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发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点头,连称谢谢。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到平坦的床上躺下,然后担了起来。刘小姐这才走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的鞠着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贲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慰快,把这郁结稍微松解了一下。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作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作十分钟的谈话。”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的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括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的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宾主默然了一会,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半是老弱,不能给我甚么帮助,不能帮助我们的人民,留在这里是有意冒犯无谓的牺牲,那何必?”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罢。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忿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我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决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洑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核心里。他看时不住的点头。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炮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交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的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的惊异,看时,王主教在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交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到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决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于是握手而别。第四章《圣经》与情书

这一部《圣经》,在宗教家看起来,当然是给予了程坚忍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在实际上看来,也许是给予了他一点麻烦,他把这部书,放在自己卧室的小桌上,在随着长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点时间回房来休息,他就得展开书来看上两页。可是《圣经》在西洋虽是很好的文学书,中国翻译出来的《圣经》,字是中国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却不是中国话。在战地上作战的人,有了休息,他图个轻松与舒适,程坚忍也不会例外。这时教他训练自己的脑子,去学中国字的外国文,实在感不到兴趣,因之也只能看两页就放下了。这本书放在桌上两天,被同室的李参谋发现了,拿着《圣经》在手上颠了一颠,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啊!在紧张的今日,你临时抱佛脚。”程坚忍坐在床上却突然站起来,正了色道:“李参谋你知道我对战争有自信心吧?”李参谋问道:“那末,你为什么在这时弄一本《圣经》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经》给人那是十二分看得起你。”李参谋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给你的。”他一面说,一面翻着书页,在书面后的空页上,用了自来水笔写的两行字,一行是程坚忍先生存,刘静媛敬赠。他忽然呀了一声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国名字……”他说时,向程坚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程坚忍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因把和刘小姐帮忙,以及王主教带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参谋笑道:“那很好,我们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的紧张了,你有着这一点罗曼斯,弄点儿轻松……”程坚忍两手同摇着,学了李先生一句广州话,笑道:“唔讲笑话!唔讲笑话!”可是第二句他学不来了,还是说出山东话来道:“咱别冒犯了上帝。”李参谋郑重的放下《圣经》,也就哈哈大笑。程坚忍道:“你刚由办公厅下来,得了什么消息?”李参谋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们保卫常德的一颗子弹,已经在今天早上五点钟发出去了。刚才顾指导员由洞庭湖西岸,走回来二十多里,打电话报告师长了。”程坚忍道:“那末,我们立刻上办公厅,看师长有什么任务给我们。”说毕,两人立刻走到办公厅,看看同事们,各人坐在自己办公桌上,一切照常。程坚忍也就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战报来看。就在这时,余程万师长也走来了,他从容的站在自己桌子旁边,对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话说的样子,都面对了他站着,他先说了一句道:“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早上在涂家湖发现蠢动的敌人,这是策应的一路,我们要留着宝贵的精神将来与敌人周旋,现在还不必过分的紧张。”说完了这个帽子,他顿了一顿,大家也静悄悄地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顾指导员刚才在电话里报告,今天上午五点钟,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载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滩进犯,我们那里警戒哨李排长带了两排人在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二百多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就让敌人在湖滩登陆。该排吴排附负伤,全排约有二十人,现由李排长率领在涂家湖市西约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吴排附虽然负伤,他没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一处作战。因之我们士兵作战的情绪非常高涨。我得了这么一个报告,十分安慰,除了赏吴排附二千元,并着顾指导员带些药再去前线。此外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是顾指导员回来,经过崇河市谈家河的时候,当地的警察纠合了民众一百多人,愿参加作战。我也命顾指导员去指导着,我知道常德民众抗敌的情绪,是特别浓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对各部队说,现阶段的战斗情绪,不要太紧张了,紧张还在后头呢。”说着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保卫大常德的战斗现在已经开始,今日午后师部就搬到中央银行去。你们照着我以前的规划,在那边布置。当然是要迅速,可是还望你们布置得整齐。”大家听着这样说了,知道确已达到了紧张的范围,师长说话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开始清理各人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程坚忍手里清理着东西,望了李参谋道:“李参谋,我到中央银行已经看过几次了,我们还住一间屋里吧!”李参谋说道:“两个人?那边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几个人挤拥在一间屋子里了,不过你最要紧的东西那里总可以放得下。”他问道:“最要紧的东西?看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参谋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设想罢。”说毕向他深深的一笑,他已领悟了朋友说的是什么,微笑着并未答言。午饭以后,大家开始由下南门,搬向中央银行新师司令部。程坚忍随着勤务挑着的两件行李也随大家乔迁过去。这日是半个月以来少有的一个阴天。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不见太阳,也不见一片蔚蓝色的天,人在街上走着,寒风扑在脸上,增加人一种凄凉的意味。这时,街上虽然有人走路,而走路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着行李用具的,回来的却是空着两手,或拿一根扁担和一卷绳索,不见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城里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军城了。他低头想着,虽不免有点感叹,他一回想到没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的好笑起来。到了中央银行,那铁栅栏门已经大开,卫兵也在门口站着岗了。原来的营业店堂,柜台已经拆除了,士兵们正就地安排着铺位。这虽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经让人过着帐幕生活。他将东西暂放在店堂里,站着打量着落脚处,李参谋却由旁门里走出来,招着手道:“这里,这里,你倒是后来。”程坚忍过去看时,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师司令部干部人员,正分别着向各屋子安排东西。李参谋将他引进的这屋子,已有了四副铺板,列在四围。其中有一副铺板,是光的,还没有展开被盖。因指着笑道:“这大概是留给我的了。”李参谋笑道:“所遗憾的就是不能为你预备下一张小书桌,因之你那部《圣经》,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坚忍笑道:“你始终忘不了这部《圣经》。”说时,勤务已经把他的行李拿了进来,草草的床铺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李参谋道:“你搬进这新房子来,有什么感想么?”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是预备作艰苦的巷战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作想,我刚才在路上想着,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城市了,我应当开始来给我那未婚妻写信。”李参谋笑道:“这是奇闻,这个时候,你教谁去给你交信?”他笑道:“我这信现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战后一股脑儿交给她,假如是由我交给她,那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给她作个纪念那也好。我预想着这常德城内外,是有一场激烈战事的,我们在师部里知道得更详细,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点事迹,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点事迹。”李参谋以为他这话是随便说的,以遮掩他还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没有跟着向下深问。不多一会,余程万师长也来了,却叫程李二人去说话。师长和副师长、指挥官三个人,都住这里防空洞里,程坚忍以前没有到过中央银行内部。这时前去,走过这带平房,见有一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设着电话总机,接线兵已坐在那里工作了,这就给了人一个紧张的印象。走进洞去,像一间小屋子,面对着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个电话机,是这里唯一的点缀。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唐站在墙上一张地图下研究战术。他们进来了余程万便转身向他们道:“现在所得的情报,敌人的主力,已由我外围西北角进逼。盘龙桥方面的友军情形,我很是注意。你两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们取得联络。我们这里情形,你们都知道,可以充分的告诉他们。他们的情形,也要赶快报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这方面的情形。彼此间无线电波长的呼号,至今没有弄清楚,上面又没有告诉我们,这实在让我着急,明白了吗?”两人答应明白,便退了出来,冬日天短,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风呼呼的响,刮着烟子似的细雨,满天飞舞,窗户偶然被风扑开,雨烟子就拥了进来,浸得人脸上冰冷。虽是天色刚晚,这个新师司令部里,在严肃之中,空气是十分的静穆下来,不听到一点什么动作。只有那边电话交换机旁,不断一阵阵的叮零零电铃声,这象征着外围军事紧张,而报告频繁。过了一会,气压更低,于是那西北风把外围的炮声轰隆轰隆,只管送了来,于是武陵城里初次听到了战神的咆哮。程坚忍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他找了两块木板子来,一块放在床铺上,一块放在地面,点了一枝鱼烛,滴着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网篮里寻出一瓶墨水,把自来水笔伸进瓶口里,让它喝饱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纸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面那块木板,于是伏在床铺板上,就低头写了起来。李参谋睡在对面铺上,正预备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发,看了他这样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写着字,可传了话来道:“李参谋你别睡着了,我写完了要给你看呢。”李参谋随便答应了一声,程坚忍却是文不加点的,一口气写下去。李参谋正有点睡意朦胧,却被他摇撼着叫道:“看罢,写好了。”李参谋一个翻身坐起来,见那枝鱼烛已烧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过他那厚纸簿子来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蓝水字飞舞着,顺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写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亲爱的婉华,便呀了一声笑道:“果然是你给爱人的情书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坚忍道:“我说请你看,当然你就可以看。这里面也许有些秘密,将来会公开的,现在这些秘密虽还不公开,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怀疑,看罢。”李参谋笑着就看下去,信这样说:亲爱的婉华:

我现在开始给你写信了,但这信马上并不能寄给你的,是要留着将来作个伟大的纪念,要知道武陵城内,有一场大战正等待着我们,我也许会战死的。可是这没有关系,当了军人就准备这一天呀!那末,我这封信,可由我的朋友在战后转交给你,自然也许我还存在,那更好了,我会握着你那柔软而温和的手,含笑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紧紧的依傍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急场面,在安稳而甜蜜的情绪,回想出生入死的一个场合,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亲爱的婉华,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到那紧张场面,窗子外风雨正飘摇着,寂寞得整个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角外围的炮声,一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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