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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02: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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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晋

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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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下的故事(精装)

无影灯下的故事(精装)试读:

前言

一个外科医生,要出书是正常的事。

但是要出一本和自己专业关系不大的书就有点不同了。2016年,我的这本书要出来了。没有想到,一个长期在无影灯下工作的外科医生能够有时间、有精力去出一本和自己专业本无关的书。其实准确地说,这是一本自述的日记,没有加工和粉饰。自己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文字是随意、随性的,没有缜密的逻辑关系,没有规范的架构,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其实就是和自己聊天,说说我经历的各种事情、人生百态,以一个知识小百姓的视角,描述自己看到的健康与疾病,感受到的温情与悲凉。其中有爱也有孤独,有人性的揭露,有灵魂的肮脏,有金钱与生命的较量,有亲情与尊严的冲撞,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发生了,都结束了,都离开了,又都开始了。在这里,我们见证了生离死别,看到了世间的冷漠,感悟了心灵与肉体的分离,聆听了生命最后的声音,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写给自己的,写给想听的自己,现在要分享给想听的别人……

说到写作,1977年我正好面临高中毕业,对当时的高中生,学校是负责工作分配的,而我被选中留校当老师。我特高兴,我希望当老师,愿意当老师。那个年代,当老师不一定要师范学院毕业,记得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我哥哥的同学,仅比我大两届,刚毕业没多久。但那一年高考恢复了,我原本留校当老师的愿望实现不了了,转而和全年级十三个班的同学一起奋力准备高考。经过摸底考试,我被选拔进入为期一年的高考补习班,学校抽调最好的老师为我们教学。这一年中,我们第一次有了作文课,我挺喜欢,我的作文也总是被老师作为范文当堂朗读,我内心特得意。后来老师把我们这一年的学生作文,选出优秀的订成《作文集》,里边有好多篇是我的作品呢。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写点文章,特别是医生的生活与工作,有很多值得一写。

医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每天接触病人,每天都有故事。一转眼,行医有三十多年了,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各种人生感悟,有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一个“有经验的”老大夫了。周末出去开会经常乘飞机,乘机的时间就是我写东西的时间,许多审稿、论文都是乘机时间完成的。开始写杂文是因为我的病人,就是文章《难说再见》中的那位小病人。那日上午送走了那个病人,心情一直挺沉重,下午出差乘飞机,拿出电脑把当天的感受写了出来,由于是亲身经历,感悟颇多,一气呵成。从此,每每遇到临床上的任何事,有感而发时就乘机写作。

写作的另外一个契机是一位找我看病的媒体朋友,她是新浪网的一位部门领导。问题解决了,她和我说,为什么不开微博?我想自己是个医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写微博啊。但后来在她的鼓动下,我开始写微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主业是外科医生,我热爱自己的职业,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和骄傲。我在无影灯下度过了自己最为美好的青春和年华,无影灯还将伴随我未来的人生。外科医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每当我站在无影灯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属于病人,我会专注于病人的一切变化,没有杂念,没有烦恼,只有眼前的手术。三十多年的经历告诉我,外科医生必须和病人在一起,必须和手术在一起,无影灯就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人生,无论手术多么困难,无论并发症多么严重,无论病人家属多么不满意,无论外界压力有多大,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都无怨无悔!

无影灯亮起了,我要去手术了,那里有我的执着,我的尊严,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的梦……

咱们下次再聊。2016年春

我的父亲母亲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在我当选了全国人大代表那一天,还有那一年我作为第一个登上美国外科年会讲堂的中国人做学生报告的时候……真的特想、特想给你们打个电话。

每当春节,每到中秋,每一个团圆的日子,我都会深深地思念我的父亲、母亲。想不到一个不再年轻的中年医生,对父母的那份眷恋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忘,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带着回忆,带着伤感,消逝在冰冷的秋色当中。秋天来了又走了,这种思念却一直持续着,就像看着即将干枯的树枝,头脑里还是它春天郁郁葱葱的样子,时光匆匆流过,每当我想起双亲,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切都好像就在昨天。

我的童年是在宣武区的琉璃巷度过的,我家的小院与举世闻名的文化街琉璃厂就隔着一条街道。我们住的是北大医院的宿舍,红墙,高大的木门是双开的,门口有一小片水泥地,当时的街道都是土路,这片水泥地显示着院子的身世。门的上方有一个半圆形的石雕,雕的是什么我记不得了,据说原来这个院子是北京大学医学院的前身。小时候觉得院子挺大的,可以在院子里骑自行车。院内有两棵大枫树,每到秋天,树叶由黄变红,然后落到地上,整个院子都铺满了黄色、红色的树叶,非常好看。记得那时候,我们特别愿意把树叶拢到一起,然后坐在铺满树叶的地上,享受秋天的阳光。躺在厚厚的树叶上,大家都会非常得意。

院子里有两个花池,种着向日葵,还有小喇叭花,紫色的叶子,白色的花,非常好看。院中东西分别有两个葡萄架,每到夏天,葡萄架上叶子葱郁,葡萄一串一串的,大家常在葡萄架下乘凉。那时候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大家玩耍只限于院子里,孩子们从不出去到街上玩。冬天,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从台阶上用雪铺成“滑道”。水管漏水我们从不担心,甚至有点喜欢水管破裂,因为院子里到处是冰,就可以滑冰了。

每到周日的中午,妈妈允许哥哥出去玩,而我就得睡午觉,我那时觉得特不公平。我还记得我们在冬天的房间内,由于室内气温很低,食用油都冻成了白色。有时候爸爸妈妈会在周末带我们哥俩去大栅栏游玩,爸爸会给我们买奶油冰棍,妈妈会到商店买三两椰子糖,不定期地发给我们每人一块。

看爸爸做手术

上小学的时候,一次我在家里用一块木头削小船。一不小心,铅笔刀直插进我左手拇指的根部,顿时血流如注。我吓坏了,当时我家的阿姨,我们叫她尉大妈,看了惊呼:“赶紧去医院!”穿过我们住的小胡同就有一家街道医院,尉大妈帮我拿了块干净的布包扎了手指后迅速带我奔向了那家医院。20世纪60年代的街道医院,我印象中充满了来苏水的味道,木质的两扇门上面的玻璃都是毛玻璃,每扇门的玻璃上都有油漆的红十字。那个年代,“红十字”就是“医院”“救护”的意思。

到了医院,里面还是挺热闹的。有许多老年人在排队买药,有的坐在诊室旁的木长椅上闲聊。尉大妈紧张极了,她把我安置在长椅上坐下后就去挂号,那时我才知道看病要先挂号呢。虽然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但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工作的,只是知道爸爸每个周末上午都要到医院去看病人。轮到我了,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就让我回家了。

爸爸下班了,看到我的手裹着纱布,问我怎么回事。接着爸爸打开了纱布 ,看了看伤口,告诉我说:“这样包扎是不行的,要缝合!”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有害怕,因为我爸爸是外科医生。我心里想:缝就缝呗。

爸爸拉着我,到公交站乘上 14 路公交车回到了他工作的北大医院,直接带我来到了外科急诊,记得有一个叔叔问爸爸:“顾老师,您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您的班啊?”“这是我小儿子,在家淘气把手削破了,我看得缝合。”爸爸说。“我缝吧。”那个叔叔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忙吧。”爸爸对那个叔叔说。

爸爸把我带到急诊手术室。我记得手术室不大,由于是晚上,病人不多。这是我第一次进手术室。“怕吗?” 爸爸问我。我摇摇头,说:“不怕。”

爸爸换上了刷手衣,我奇怪,为什么不是白大褂呢?“这是做手术时候穿的。”爸爸告诉我。一个护士阿姨也穿着刷手衣,戴起手套。爸爸把我安顿坐下,我开始有些害怕了,爸爸先帮我把手洗干净,然后就戴上手套给我消毒。由于伤口较深,清水冲洗时隐隐作痛。

我下意识地问:“爸爸,一会儿会很疼吧?”“可能会的。别怕,你是男子汉啊!”爸爸这样对我说,看得出口罩后面的脸上还带着慈祥的微笑呢!“啪!”手术灯亮了,爸爸在一旁准备器械,手术器械和金属弯盘的摩擦发出“叮哩咣当”的响声,听起来有点怕啊!此时,刚被清水冲洗过的伤口也开始痛了起来。

爸爸给我打麻药了,“有一点疼,坚持!”有爸爸在,我什么都不怕!

真的有点痛,但是一会儿就过去了。爸爸说,“你要是害怕就转过头去。”“不!”

我还是坚持要看,因为我觉得新鲜,没见过缝针是什么样子,没见过手术刀是什么样子。我第一次见到缝针,原来是弯的啊!爸爸认真地缝着伤口,我还记得他缝了3 针!一边缝一边问我:“疼吗?”“不痛,没有任何感觉,好像手不是自己的。”“这就是麻药的作用。”于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打了麻药之后就没有任何知觉了。

缝好伤口,爸爸又给我做了包扎,我记得,直到我乘车回到了家,我的拇指一直都还没有感觉呢。如今,我也当了三十多年的医生,想起爸爸当年为了不让我痛,给我打的麻药真不少啊!

给爸爸打针

爸爸得了肝炎。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

妈妈每天要给他打针,我不知道打的是什么针。每当妈妈打针的时候我都站在一旁看,觉得挺好玩。一次爸爸问我:“顾晋,你敢给我打针吗?”“我?”我看看妈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我奇怪,妈妈并没有反对,那个时代,家长居然能够让一个小学生学打针,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真的让我来?”“你来给我打!真的,你敢吗?”“敢!”我觉得特有意思。“记住,先要消毒,然后要排空针管里的气泡,这个妈妈帮你做好。你要做的是进针要快!因为进针越快,病人不会感觉到痛!”爸爸细致地给我讲解。“那我就打了?”“等等!”站在一旁的妈妈说,“还没有告诉他打针的部位呢!”妈妈补充道。“打针要在这个部位打,”爸爸边说边比画着,“你应该记住,打针的部位在臀部,通常我会把这个区域画一个十字,要在外上四分之一区域。”“为什么?”“因为其他的部位下面会有神经或血管。”妈妈解释道。“我懂了,医学真难啊!”我自言自语道。“是啊,你要想成为一名医生就得好好学习!”爸爸说。“来,开始吧!”

我的小手按照妈妈的指点,准备好了针管,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我的针头飞快地扎进了爸爸的肌肉里。“打了吗?真的不痛啊!不错不错!”

爸爸这样夸奖我,我挺得意,其实由于用力过猛,针头整个都扎进了爸爸的皮肤中。妈妈在一旁看着直笑,说:“这小子真敢下手啊!”“没错,不愧是外科医生的儿子。”

第一次给爸爸打针,我特得意,后来还在小伙伴中吹牛呢!

做吴老师那样的好医生

家庭的熏陶,加上我的生长环境,耳濡目染,顺理成章,我真的当了医生。是医生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当医生,我也说不清,好像命中注定,水到渠成。爸爸、妈妈、哥哥,没有争议的选择,没有悬念的结果,在我们家里,甚至没有考虑过让我选择其他职业,我们讨论的只是做哪个专科。爸爸坚持不让我学泌尿科,原因是我不能和爸爸做相同的专业,爸爸担心我们在一个病房工作不方便。他老是自嘲:“我是搞下水道的,你就别学了。”可是生活好像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做了下消化道,不是下水道,算是清淤河道吧。

我们家是一个医生之家,爸爸在泌尿外科,妈妈是内分泌专业,哥哥是骨科医生,我是外科,我的姑姑是妇产科医生。

记得一次我遇到一个处理非常得意的病人,回到家自然要跟老爸显摆一下,爸爸听了以后,也说我做得好,但是也指出了我的不足。

我记得爸爸跟我说过几次,“吴(阶平)老师常常说,‘做医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像吴老师这样的大家都这样谨慎,我们就更应该精益求精,千万不能因为一点成功而得意” 。爸爸一生谦虚谨慎,严谨求实,一丝不苟。他把吴阶平老师的话时刻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一次,有个老年病人找到爸爸的门诊,外地医生为他诊断是肾癌,让他切除肾脏。病人不放心,还是来到北京。爸爸看了他的片子,仔细地询问病史,发现诊断貌似符合肾癌,但是还有一些疑问让他不踏实。爸爸坚持让病人再一次做检查,家属不理解,“大夫,这不是让我们又花钱吗,我们当地都做了检查!”家属不干,爸爸仔细做工作,家属勉强做了这个检查,最后爸爸的诊断对了,排除了肾癌的诊断,病人的肾脏保住了!家属和病人非常感激,老人眼含热泪,一直为开始的不理智道歉。爸爸说:“没有什么,如果我不是医生,我开始也会提出同样的质疑。”

爸爸就是这样,对待病人非常有耐心,对待工作更是一丝不苟。正是爸爸的这种精神深深地影响了我。

送别爸爸的日子

2002年,爸爸总觉得心前区不舒服,考虑是心脏的问题。于是我们就到医院检查,做了冠脉造影,发现确实有冠脉狭窄,按照医生的建议,我们同意给他做冠脉搭桥。出院后爸爸一直坚持工作,周末出差讲学。后来爸爸觉得放了支架,应该没有症状了,但是他还是感到心口部位闷闷的。他和我说了之后,我有点不祥之感,难道他的消化道有问题?职业的警觉告诉我,胸前区闷胀感如果除了心脏的问题,有可能是贲门的问题,我建议他去做个胃镜。胃镜结果是残酷的,爸爸他得了胃癌!

我们全家立刻乱套了,我虽是个医生,但真的没有思想准备,做胃镜检查的同时,也做了病理检查,我们要等待病理结果。但是我在旁边看到了溃疡,诊断真的没有什么争议!爸爸也没有思想准备,得知这个消息后,推掉了已经安排的珠海出差。我们商量决定给他做手术。短短的半年,刚刚结束的心脏手术,又要接受开腹,爸爸的情绪非常低落。我安慰他说:“没准是淋巴瘤呢,如果是淋巴瘤,药物治疗效果不错,也许不手术呢。”话是这么说,其实我自己都不相信。

结果是残酷的,爸爸罹患的是胃癌,病理是部分黏液癌,这是一种恶性程度较高的恶性肿瘤。手术进行得比较顺利由于做了全胃切除,术后的进食很困难,爸爸消瘦得很厉害,每天不能正常进食,后来发展到吻合口狭窄,疾病折磨得爸爸非常虚弱。

那时正值SRAS(非典型性肺炎)肆虐,我又在医院当副院长,负责医疗工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爸爸尽量不麻烦我,每当我去看他的时候,都要问他需要什么,他总是摇摇头,说不需要。后来我在他的日记本中看到,他是不想因为他的病牵连我。

2003年的“十一”有七天长假,忙碌了一个夏天的我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人们从SARS中解脱了,许多人都议论着要在这个国庆节黄金周好好玩玩。

可这时候,爸爸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那天我就和妻子商量了,一定要好好陪爸爸。国庆节第一天的早上,我就到了医院,爸爸见了我自然很高兴,还和我聊了一会儿。

后来他困了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一直陪在爸爸的身旁,爸爸一觉醒来,看到我仍然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这是爸爸生病后我和他一起度过的最长的一天。

自从爸爸生病后,我经常拉着爸爸的手,我们父子一辈子没有怎么拉过手,除了小时候。但是当我知道爸爸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我就主动地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

SARS 控制住了,爸爸的病情却恶化了。记得爸爸临走前,我赶紧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爸爸可能不行了。哥哥紧急从洛杉矶飞了回来,那个时候爸爸已经不能说话,看到哥哥他很激动,虽然说不出话,但是手脚都轻轻动了,似乎是想说什么。哥哥拿出女儿带给爷爷的小礼物,是一个小的毛绒玩具,上面挂着吉祥物,哥哥走到爸爸身边,把头放到爸爸身旁,贴近爸爸的耳朵说:“是楠楠带给您的礼物!”看得出,爸爸的意识非常清楚,他虽然没有力气说什么,但是我看到了泪水从爸爸的眼角流了下来……

中午,爸爸的血压开始不稳定。我值了一夜班,哥哥来接班了,我和哥哥简单交代了一下,看了看呼吸急促的爸爸,悄悄地出了门。刚刚到家,哥哥来电话了:“你出去了,他的血压就下来了,你快回来吧!”我又马上返回了医院。进到病房,让爸爸看见我,他的血压一下子稳住了。是心灵感应吗?我不知道。现在我仔细想想,当时是爸爸不希望我离开他,我知道他虽然不能说话,但头脑一直很清楚。

爸爸又坚持了几个钟头,傍晚安然离世。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让所有的人都到室外,我要单独和爸爸在一起待一会儿。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瘦削的面庞,我真的觉得他没有走,他只是太累了。我知道,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爸爸交流,我的生活工作中的困难,我的烦恼,我的忧伤,爸爸再也听不到了。那个慈祥、睿智、善良的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永远再没有人告诉我遇到困难应该怎么办,永远没有人像爸爸那样爱我,疼我,鼓励我,鞭策我,为我担忧,分享我的喜悦。此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永远给我力量的人、为我牺牲的人,走了。

病榻上,爸爸那双没有血丝的手,露在白色的被单外面,我还是恋恋不舍地拉着这只手,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冷冰冰的……

那天天气冷冷的,还下起了小雨,我们为爸爸送行,老天为爸爸哭泣!

爸爸临走的前一天是周五,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爸爸本可以创造一个传说的,那就是:《中华外科杂志》在南京召开第十一届编委会,会上爸爸作为副主编光荣退任顾问,并要在会上接受《中华外科杂志》的荣誉证书;而我又是第一次新当选的编委并受到杂志的邀请。如果我们父子二人同时出现在那个会议现场,一定是一个美妙的传说了!两代人像接力一样为中华外科事业辛勤耕耘,将是一个何等感人的场面。然而,那个晚上同样让我难忘。爸爸在北大医院他用毕生精力奋斗的病房内,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里程。哥哥从美国飞来看爸爸,看到爸爸的情况不禁失声痛哭。爸爸在最后的日子里,还一直挂念着泌尿所,他在病榻上还给所领导写信,商讨泌尿所的未来和人才培养。爸爸虽然患的是胃癌,但他一直坚持住在泌尿科病房,因为他要和泌尿外科在一起,那是他一生奋斗的地方。那天晚上,爸爸的病情突然恶化,泌尿所的领导也紧急从南京赶回病房,陪爸爸走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那天是2003年11月15日。

一年又七个月之后,妈妈也跟着爸爸走了

妈妈病倒了。

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妈妈要陪爸爸一起去复查。

B超室大夫是我的好朋友。那天我正在医院手术,刚下手术台,发现北大医院超声科主任的未接电话。我打过去。“顾大夫,你母亲陪你父亲做超声检查,我给她也做了检查,胰腺发现肿物,我看不好!但是我没有告诉她真实的情况。”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内心惴惴不安。

我知道,我最艰难的时刻来了!但毕竟我是一个医生,我稳住情绪说:“谢谢,王主任,我知道了。非常感谢你!”

我顾不上过多客套,挂了电话,把医院的事情安排好,匆匆赶回家。

一进门,爸爸妈妈都坐在沙发上,看到我进来,都不做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们住的是老房子,一共80平方米,爸爸妈妈怕麻烦,基本上只做过简单的装修。房间在一层,光线比较暗。那个下午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觉得这个房间简直就要塌了!望着坐在沙发上两鬓斑白的一对老人,把我和哥哥艰辛养大成人、一生为家庭和患者操劳的爸爸妈妈,同时患病的他们显得那么无助。哥哥一家远在国外,我的内心在流血,我想,现在只有我是他们的主心骨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坚强!

爸爸妈妈表情凝重,看起来,妈妈已经知道自己也罹患肿瘤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应该先摸清他们了解的情况。我问:“妈妈,您也做检查了?”“结果不妙。”妈妈表情平静地说。妈妈一直是这样,遇事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爸爸垂着头,不语。“下一步尽快约CT吧。”我缓和了一下气氛。毕竟我是肿瘤外科医生,什么病情我都见过,但是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又是父母同时患病,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异常艰难。但是,我有一个信念,不管怎样,路还得往前走,生活还得继续。“已经约了。”妈妈依然淡定,看得出妈妈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是的,一个从医几十年的医生,突然知道自己得了肿瘤,会是什么感受?况且对于妈妈来说,刚刚经历了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罹患肿瘤,却得知自己患病的坏消息,她会是什么心情!但是,我没有看到妈妈流泪。确切地说,从小到大,我没有看见过妈妈流泪,面对肿瘤,妈妈依然坚强!

妈妈经历了手术、化疗、放疗,治疗的痛苦,妈妈从不抱怨,从不放弃,妈妈是坚强的。妈妈患病期间,爸爸病重了,我在准备一切。妈妈的身体刚刚从手术后恢复,知道爸爸快不行了,仍然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里的一切。爸爸走了,医院组织告别仪式的前一天,妈妈告诉我:“明天送爸爸,我不去了。”妈妈依然淡定,冷静得出奇,没有眼泪,我理解妈妈,她的话不多,平时也是这样。但是妈妈做事非常严谨,一丝不苟。我理解此刻妈妈的心情,我也深深地点点头。说实话,我真想上去抱抱妈妈,她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从爸爸生病,我就没有再看见她笑过。但是她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那是一个难忘的下午,爸爸妈妈的影子永远刻在我的脑海,至今难以忘怀。我是幸运的,有一对做专家的父母,从妈妈身上,我学会了坚持,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永不放弃,学会了坦然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爸爸妈妈走了,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永远不可磨灭,冬去春来,日月穿梭,生命的轮回,仿佛爸爸妈妈还在,像春天一样,走了又回来……

无尽的思念

我其实最喜欢和父亲聊天,他总是给我希望,给我力量。他在的时候,我和他无话不谈。他走的那天,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父亲床边,让所有人都出去,我想和他说话。每当我遇到重大问题都要和父亲聊聊,父亲走了,已经十多年了。他带给我的财富却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爸爸是我生命的灯塔,是我终生的导师,我爱他,思念他,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会为父亲自豪!十几年过去了,爸爸一直在我的心中,我想他,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份情感永远不会淡忘。我知道,爸爸还在,他在某处看着我,默默地看着我……

2011年1月14日,在中华医学会5层会议室,举行了一个庄重的仪式,内容是中华医学会新一届的部分专业学会主任委员的就职仪式。中华医学会领导班子中的在京成员出席了这次会议,我也作为肿瘤学会的主任委员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当我从中华医学会副会长刘燕飞同志手中接过主任委员证书的时候,心情非常激动,刘会长还开玩笑地说:“顾晋的父亲也是我们过去泌尿科的主委,这是两代人的主委啊。”参加这次就职仪式的中华泌尿外科学会主委叶章群教授也走上来和我握手,他说:“您父亲和我的导师周泗维教授关系非常好,祝贺你!”“你是父亲的骄傲!”同行们说。

在那个骄傲的时刻,爸爸,我特别想您。

寄给天堂里的爸爸妈妈

2008年,我当选了全国人大代表,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我最想的就是能够和你们说说话,这是我们顾家的骄傲啊。而且,我还是在上海团,我父亲的故乡,上海的亲戚们纷纷来电祝贺,爸爸的哥哥——我的伯父,也是爸爸最敬重和爱戴的人——专门给我打电话祝贺,我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是:“顾晋,你是我们顾家的光荣,你爸爸要是在,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们为你骄傲!”

2009年,我作为第一个登上美国外科年会讲堂的中国人,在做学生报告的时候真的特想给你们打个电话。达达现在上大学了,他的进步很大。周芸和我身体都很好,哥哥和平平在美国也很好。您知道吗,自从你们走后,哥哥更关心我,我们的感情更加深厚,每周我们都通电话,哥哥和平平还给你们捎去了信。2015年1月10日,法国国家外科科学院的大厅里,我接受了法国国家外科科学院外籍院士的荣誉称号。妻子陪在身边,哥哥、嫂子专程从美国赶来代表你们出席了这个庄严的仪式。当我从法国国家外科科学院主席Daniel Jaeck教授手中接过奖章时,我的内心激荡起伏,我多么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一美妙的时刻啊!爸爸妈妈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高兴,一定会自豪,一定会为我鼓掌的!

爸爸妈妈,我们真的很想你们,是你们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医生,如何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在这个家里,爸爸妈妈永远是我们哥俩的榜样,但是,遗憾的是你们没有看到我们的每一点进步,每一点成就,我们真的想和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幸福,想让你们看到今天的我们,在医学道路上的收获。当我站在美国外科学会的讲台上的时候,当我接过法国国家外科科学院外籍院士奖章的时候,我多希望爸爸妈妈能在下面亲耳聆听,看着他们开心的微笑,多么想在掌声中拥抱我的爸爸妈妈。这个时刻,我真的想了许多次,天堂里的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吗?

编者注:

顾大夫的父亲:顾方六(1927.7.4~2003.11.15)。

顾方六教授是我国著名泌尿外科学家,中国共产党党员。北京大学泌尿外科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原北京大学泌尿外科研究所所长。中华医学会泌尿外科学会主任委员,《中华泌尿外科杂志》总编辑,《中华外科杂志》副总编,1995年起任《北京医科大学学报》副总编。第六届亚洲泌尿外科学会主席,国际泌尿外科学会中国国家代表、美国泌尿外科学会会员、日本泌尿外科学会荣誉会员、亚洲泌尿外科学会理事,1991年起任良性前列腺增生国际咨询委员会1~5届委员、前列腺癌国际咨询委员。泌尿外科疾病国际咨询委员会亚洲代表,欧洲肿瘤学院高级顾问。1986~1992年任编委,1989年起任编委。顾方六教授在泌尿外科临床、教学、科研领域作出卓越的贡献,在国内外享有盛誉,拥有崇高的学术地位。

顾大夫的母亲:施曼珠(1929.4.30~2005.6.27)。

施曼珠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内分泌学家,中国共产党党员。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内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内分泌科创始人之一。曾任北大医院肾脏内分泌实验室副主任、内分泌科主任、中华医学会内分泌学组理事。施曼珠教授医德高尚、技术精湛、治学严谨,教书育人孜孜以求,诲人不倦,在我国内分泌学界有重要影响力。施曼珠教授为人正直,心胸坦荡,她是慈祥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又是孝顺的女儿。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高风亮节的人生态度是青年医师和学者的典范。

世界这么大,为什么病人来找我看病

每一个医生都应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世界这么大,为什么病人来找我看病?”每一个医生都应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1968年的中国肿瘤医学界发生过一件很大的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曾听说过。有一位叫张秋菊的农民,得了非常大的肿瘤,病情重到她每天只能枯坐在床上,生活无法自理。解放军给她做了手术,切除了肿瘤。她的文化程度不高,表达感谢只写了几个字——“毛主席救了我”。在那时的大环境中,医生在病人看来是天使。

我来自一个医生家庭,我的父母、哥哥都是医生,我成长的那个时代中,医生得到的是全社会的尊重。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医生的工作中却充斥着各种问题带来的烦躁:政府投入不足,百姓需求不断地增加,等等。在医患关系紧张的当下,媒体起到的催化作用是非常不好的,我也要呼吁媒体朋友们尊重医生,我们医生真的很不容易。1996年曾有一个高考作文题目是“截错了”,竟然借由一则讽刺医生粗心的漫画展开责任问题的探讨;在今年(2016年)“春晚”中也有讽刺医生的节目。我觉得这个社会对医生的尊重太不够,对医生的形象误导又太多了。黄洁夫部长(中央保健委员会副主任)曾经说过一句话:“绝大多数的一生无意被奉为白衣天使,但也不容被丑化为白狼。”但一层层深入的误导还是令社会对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甚至出现了“职业医闹”队伍。

这种情况下我们要问自己,病人是不是亲人?我们这代医生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病人是我们的亲人”。什么是亲人?就是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人,对待他们时感情大于理性。然而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病人?我个人认为不应该宣传病人是亲人,因为病人就是病人,是一个生了病的人,对亲人有感情,对病人要同情,区别在这儿。医学和科学的差异在于:医学也是科学,但医学是温暖的,医学是有温度的。病人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个体,他是一个生了病的人,我们要从“人”的角度去考虑他。

我们在看病的时候就要考虑到,要直面死亡,要承认医学的极限。“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的赞誉,医学界是承受不起的,因为医学始终是有局限的。肿瘤医生的成就感就比较差,因为很多病人都去世了。因此这种情况下,我们要给医学重新下一个定义,要强调医学不是万能的。所以,我们在宣传一个医生的优秀时,不应该宣传他什么病都能治,而是要说他把病人当成了一个“人”来看待。医生的科学精神大多是主动的,很多医生学外语、出国进修、参加各种学术会议,都是为了学习医学知识,都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科学素质。还有各种各样的制度,比如继续教育制度、晋升制度、考试制度等,也鞭策着医生对科学知识的积极追求。但是,医生也一定要对自己的人文素养有严格的要求,病人为什么找我们看病,是因为我们懂他。当一个医生懂病人、了解病人,把病人作为一个“人”来看待,病人就觉得医生真的很亲切。

什么是人文?人文就是人类文化中的一个先进又核心的部分,也就是重视人、尊重人、关心人和爱护人。医生于技术上的差别是有的,但往往在人文上的差距更大。我们的沟通能力、科学思维、理性思维、对生活和事业的态度及鉴赏力;我们的职业道德、个人修养、法制观念、科学学风、事业心、责任感、健康的心态等等,都属于和体现着人文观念和思想。可以说医生从事医疗活动时必备的元素中,除了科学知识以外,其他的都归属于人文。

因此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为什么病人愿意找你看病?这要看你怎么体现人文思想。

比如,外科医生做完手术都要给病人和家属看切下的肿瘤标本,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看到标本是什么心情呢?很多医生把标本拿给病人的时候常常连同着带血的纱布和手套,于是病人随之看到的将是手术的惨烈场面,闻到的将是令人害怕的气味,老百姓怎么能接受?而我们团队的做法是什么?我们会把标本进行清理,把血迹清洗干净再放到托盘里,这样病人和家属面对标本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场面,而是被我们拿走的敌人、致命的病灶,他们看到的将是希望。

再比如说有些外科手术中,病人脱光衣服躺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室却是敞开的,里面人来人往,这时医生有没有想过病人的感受?我觉得尊重就是人文,不仅是肿瘤科医生,任何医生都需要尊重病人。我见过一幅照片:一个晚期的淋巴瘤病人,旁边是她的母亲,而医生则是蹲在这位母亲面前与之交谈的。为什么要蹲下,因为他要保持视线高度与病人和家属是一致的,医生永远不能高高在上。所有的医生都要理解,病人是一个“人”,要把他当“人”来看。

医生的形象应该符合社会对我们的认知,所以服装打扮、言行举止也很重要。我们以前有一个医生,叼着烟卷进病房,对病人说:“你出来。”病人答:“大夫,犯人还有一个编号呢,您这么一指我就得出来?”一个医生进到诊室里给病人看病,若头发梳得很怪,叼着烟卷,再戴两个大耳环——您走错地方了吧!

医生要注意自己的语言修为。我成长在北京,北京人讲究有礼,你对老人说“您”,老人就很高兴;问年龄得说“您多大岁数”或者“您高寿”,不能问“你几岁了”,否则老人会觉得:“我又不是小孩,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呢?”再比如我们给病人做直肠癌的诊断时经常要做肛门指诊,我们要说,“请你把裤子褪一下”,而不能说,“脱下来”。你要让病人感觉到这个医生的修养,虽然就是几个字的区别,但是很重要。

我们给病人写处方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病人自带一个笔记本,我会将一些须知写上:第一,要做哪些检查;第二,多久以后要看门诊,诸如此类。都写好了再解释一下,这样避免病人忘记。有些人带着笔记本来,很多事我们需要解释一下。

有一些人的技术很高,可是比较怕脏怕累,但我们做这个工作就是脏和累。我每天跟肠道打交道,做肛门指诊确实很脏,但不做怎么办。曾经有个病人,去过很多地方的医院检查,我是第一个给他做肛门指诊的。他很感慨地对我说道:“那些医生,都没有摸我一下就说我直肠可能有问题,只有您给我做这个检查,我跟定您了!”病人能对你这么说,就是把性命交给你了。这都是病人对我们医生的最大信任,我们要珍惜。

我们肿瘤外科的人,每天都要告诉病人是不是得癌了,因此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这也是一门学问。我在美国学习的时候经历过他们的一门课程,就是专门教导医生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首先,我们要问病人:“你想知道什么?”他可能会说:“我想知道这个病要紧不要紧。”于是第二个问题可以问他:“你已经知道什么了?”他可能会说:“我已经看了化验单了,是胃癌。”也可能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问题,却可以让医生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多少,然后医生再告诉他:“我有办法。”是的,作为肿瘤科医生,我们需要告诉病人“我有办法”,是良性,我们可以挽救:或者尽管已经是晚期,我们还可以为病人减轻痛苦,带来更多希望。

另外,我们行医的环境也很重要。我们科室的走廊上挂了好多自己医生的照片,有家庭的照片,还有孩子画的画,正是这些塑造了病房温馨的环境,前来就诊的人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会有一种到家的感觉。在这样具有人文气息的环境中才能诞生优秀的团队,这个团队在国内才会有影响力,团队中的成员才会成为好医生。

以上,就是我所理解的“为什么病人来找我看病”。

不隐瞒“坏消息”

其实一个晚期病人,自己是有感觉的,我知道她现在不是听我讲无关紧要的安慰的话,她是要了解她的真实病情。

作为一个从事肿瘤事业几十年的医生,在我的行医经历中,我所看到的大多数中国家庭对癌症的第一反应是隐瞒。他们确信,癌症将是对病人最沉重的打击,无论如何不能让亲人遭受这样的打击。我在看门诊的过程中,许多病人的家属都会事先嘱咐我:“病人什么都不知道,千万别告诉他。”事实上,在信息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对患者隐瞒病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在感到身体不适之后,都会想到可能的结果。我接触的大多数病人在治疗过程中都告诉我,他们其实早就从家属反常的表情、过度的关心、表面上过分的轻松中知道自己患的可能是癌症。

可见,这种善意的隐瞒是徒劳的。

举一个病例。

那是一个清明节过后的第一个门诊,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

一个病人被推进诊室。五十多岁女性,肚子显著膨隆,面色惨白,一看就是晚期的病人。“您哪里不舒服?”我问。“结肠癌手术后,现在肚子胀。”她回答干脆。通常病人不会这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癌”,我感到这个病人不一般。抬头望去,她头发虽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眼睛已经因为消瘦显得有点外凸,然而目光仍炯炯有神。

我仔细看了病情,这是一位结肠癌手术后的病人,出现了腹水。尽管进行了化疗,但是肿瘤复发没有疑问。她面色惨白是因为贫血,腹水已经消耗了病人大部分的营养。

我接着给病人做了体检——这是一个癌症晚期恶液质的病人。她全身消瘦,腹部呈蛙腹(就是极度膨隆),肚子上已经摸不到任何东西,全被腹水占据了。我看了片子,判断还不是卵巢转移,如果是那样我们还有手术的机会。“好了,我的检查完了,您到外面休息一下。”我对病人说。“大夫,别瞒着我,没事,我都知道。”她说得斩钉截铁。“是啊,大夫,我妈她什么都知道,您就直说吧。”一旁的家属也这般说道。

其实,这种情况挺少的,大多数晚期病人,家属和病人往往达成所谓的“默契”,我对晚期病人常常是这种做法:看完病情,请病人出去,我和家属谈最后的意见。往往我会告诉病人家属,这种情况你们赶紧带病人回去吧,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没有什么办法了。然而今天如何去做呢?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大夫,她晚上老吐,能不能给她开点药?”这位好像是患者的先生,六十岁上下,头发全白了,没有经过梳理,乱蓬蓬的眼睛也红红的。她丈夫似乎是想用这种办法避免我向病人交代最后的病情。“你别掺和,我听大夫的意见呢。”病人不满意她丈夫的打断。原以为可以针对病情给病人一个简单的指导就结束谈话,看来不行了。“其实,您的病的确非常厉害,现在的主要矛盾是腹水。通常腹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因为肿瘤‘跑’(我尽量不用转移这个词)到卵巢上去了,那样的话,是可以用外科手术的方法来解决的,而且也是我能做到的。但是您的片子我看了,您的腹水是肿瘤造成的,您的呕吐也是因为腹水使胃受到挤压,单纯靠药物很难解决,外科手术也不能解决您的问题。因为腹水中也包含许多营养物质,我们一旦放出去腹水,您的症状可能暂时得到缓解,但是,腹水会马上回来,又会消耗许多您身体中的营养。”说到这儿,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其实一个晚期病人,自己是有感觉的,我知道她现在不是听我的无关紧要的安慰的话,她是要了解她的真实病情。“我觉得作为一个外科医师,我真的不能为您做什么了,我建议您看看消化内科或中医科。”“大夫,其实他们一直瞒着我,我以为手术后就好了。我还干了许多活!做饭、料理家务。就是你们不应该瞒着我!”病人有点激动,她在埋怨身边的亲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她在生自己亲人的气,她委屈,她悲伤,她的痛家人理解吗?

家属也都不做声。其实,家里人也有苦衷,都是为了病人啊。他们很委屈。但是他们真的不了解病人的感受。这种隐瞒的结果是更加痛苦,无法弥补的伤痛!

我在美国工作时曾与美国同行进行交流,当我们谈起中国人术前谈话签字是患者家属时,他们大为吃惊,这在他们看来不可思议。美国联邦法律规定,病人有权了解自己的病情,医生不能以任何理由隐瞒病情,病人对自己疾病的知情权将使他们可以充分地安排自己剩余的时间,处理好财产遗嘱及有关事宜。由于东西方文化背景、价值观和思维方式的差异及历史原因,在对待“坏消息”方面的认识也存在很大差异。

告诉病人“坏消息”的方式有很多种

首先,要因人而异。每个人的性格、职业、年龄、阅历、文化程度以及精神类型都不一样,对“坏消息”的承受能力也各有不同。如果我们遇到的病人是石光荣(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男主角),像他那样一个性格坚强、办事果断、身经百战的男子汉,我们可以直接把坏消息告诉他。但是,如果病人的精神本来就比较脆弱,猜疑多虑,我们对这类病人就要加倍小心关注。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必定会引起强烈的精神反应,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伤害,此时要避重就轻,慢慢告诉他们。医生和病人家属应该经过充分的沟通,再确定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去告诉病人病情。我们不提倡永远不捅开那层窗户纸,那是一种情感上的浪费。但如何让病人正视病情,主动出击和医生一道战胜癌症,是医生、家属以及病人共同面临的现实问题。受过专业训练的高年资医生应该扮演传递“坏消息”的主要角色。

事实上,每一个病人在自己身体不适时,心里都有一杆秤,会衡量,会猜想,会分析。现在是信息社会,大家躲躲闪闪,其实都是徒劳的。最简单的道理是“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家里人都躲躲闪闪,嘀嘀咕咕,病人能不猜疑吗?

医生:因人而异,渐进原则——压力变动力

有一位刘老师,被确诊为胃癌,在手术的前一周,她的女儿还不知如何开口和母亲谈这件事,女儿真害怕母亲难以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我当时是这样告诉刘老师的:“刘老师,您的病情不像您想的那么简单,可也不是我们预料的那么糟,您需要进行手术探查,手术可以明确诊断,也可以切除病变的脏器,您是有知识的人,相信这道理对您来说并不难理解,您同意吗?”刘老师爽快地同意了手术。事后她对我讲:“从您和我第一次谈话,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当我能面对肿瘤的时候,我和女儿反而都轻松了许多。”

再举个例子。患结肠癌的陈先生一直认为自己得了结肠息肉,当医生提出术后要化疗,陈先生嘀咕开了:“听说得了癌才要化疗,莫非……”接受过医学伦理学培训的护士做了以下解释:“陈先生,您得了肠息肉,但有一部分病变病理上看不太好,为了防止这种病变进一步向恶性发展,大夫要您化疗。”一句话使陈先生既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又把一个坏消息传递给了病人。殊不知,当人们坦然面对肿瘤的时候,原来的压力就已经变成了战胜肿瘤的动力了。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在临床工作中体会到,病人对坏消息的承受能力是有差别的,许多心理健康的肿瘤病人对坏消息的承受力远比人们预料的强。逐渐地把坏消息传递给病人可能更有利于临床治疗,健康的心理促进了病人的康复。

病人:消除恐惧,面对现实——精神解脱

在人们的想象中,当听到“癌”这个坏消息后,多数病人会昏倒,或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或万念俱灰、轻生寻短。仔细分析产生这些现象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观念上的误区,肿瘤知识普及不够。目前很大一部分癌是可以治愈的,但“癌”这个字眼太刺耳,太直截了当,病人宁可说自己的病变“不太好”,也不愿与把自己和癌画上等号。从心理学角度看,短暂多次的弱信号刺激较快速刺激更易被接受,这就要求医生逐渐地将坏消息告诉病人。事实上相当一部分病人对自己的病情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全当是自己“难得糊涂”吧!一旦恐惧消除便可以从容面对,冷静地、理性地面对各种坏消息。相信今后更多的病人会临“癌”不惧,不再谈“癌”色变。

实际上癌症病人对坏消息的承受能力远远比我们估计的要强得多,况且,得了肿瘤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真诚面对,积极治疗,许多病人可以得到康复,部分病人可以得到缓解,对于晚期病人,至少可以减少痛苦。晚期病人需要的不是无谓的安慰与关照,需要的是了解真实的病情,他们要安排许多事情——这一点我们健康人是不理解的。

说到这里,我还是要提到我的父亲,在他病重的时候,我问他:“您需要什么?”父亲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需要你多陪陪我,其他的都不用了。”父亲走了很多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个整天和癌症病人打交道的外科医师,我在反思,除了对癌症病人病情的了解,对他们的心理我们究竟了解多少?他们究竟需要什么?毫无疑问,癌症带给我们的是坏消息,提到它我们想到的仅仅是死亡,想到的是原本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于是,患者的子女在想:如何陪老人走完最后的人生;患者的父母在想:如何实现孩子最后的心愿;患者的单位在想:如何安排余下的工作,后事如何让家人满意、领导放心……所有的人却忽略了这些不幸事件中的主角——癌症病人的想法。此刻我们的病人在想些什么?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时医生是无奈的,科学是有限的,但是我们要善于沟通,减少遗憾,让病人尽量减少痛苦,让病人活得明白,走得安心,让真诚的爱改变病人的生活。癌症病人往往在被确诊后马上成为家中关注的重点,家人们提供一切物质帮助,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此时病人最需要的不是鲜花、营养品、抗癌偏方、与世隔绝的“舒适环境”以及可口的饭菜,此刻病人需要的是爱!

比死亡更强大的是爱

病人的亲属们因为工作忙,往往会错误地通过金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一片爱心,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怀和环境的变化,其实会给病人带来更大的恐惧,因为此时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人们为自己送行的脚步声。毫无疑问,这些关心是一种爱,但是我们应该用真诚去表达,用理性的方法去认识病人的情感需求。此时的病人需要的是理解,他们因疾病而蹒跚的身躯需要的是有力的搀扶。我们应该用时间去和他们沟通,去交谈;用真心去关爱,用理性去了解,用科学来治疗。相信爱的力量吧,“善意的隐瞒”是徒劳的,物质的堆积是无用的,但是真诚地面对癌症、真诚地走进癌症病人的心中是可以做到的!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我们应该善于发现“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善于把坏事变成好事,让病人对癌症的恐惧逐渐变为战胜病魔的勇气。

午后,阳光照进病房。

这是刘编辑住院后的第二天。“不,不,这不是真的!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呜……”

这是刘编辑病房里传出的声音。一切都凝固了,空气在颤抖。此时,午后的阳光好像没有了,天也变得灰蒙蒙的。

对刘编辑来说,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正准备假期带着老公和3岁的孩子一起去欧洲旅游的她,突然发现近期腹部不适加重。在公司上班的丈夫让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让她的丈夫大吃一惊:他37岁的妻子罹患的是结肠癌!对于一对青年夫妇,这是晴天霹雳,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正在遭受一个灭顶之灾。丈夫马上冷静下来,动员妻子住院,他骗妻子说是“溃疡病”,可是今天,妻子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病理报告,她简直不能接受,刹那间,仿佛天塌下来了,世界的末日来了!她感到无奈,感到孤独,仿佛听到了死神的脚步……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刘编辑,刚刚交完房子的首付,孩子刚刚进入幼儿园。丈夫的工作也刚刚稳定,生活才刚刚开始,自己却……此时她百感交集,脑子中一片空白。“小刘,陈大夫来看你了。”护士看着正在痛哭的刘编辑。

陈大夫是刘编辑的主治医生,见到刘编辑情绪失控,他显得很是关切。“小刘,你别着急,我和你说说你的病情。”

刘编辑抬头看了看陈大夫:“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小刘,你的病确实是一个不太好的病,但是我们发现你的病有很多有利的方面!”“什么?我都得了癌症了,还有什么希望?”“小刘,我们认真地看了你的病理,你的病期是局部进展期,就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什么意思呢?”刘编辑的情绪比刚才稳定得多了,她急切地想听听她自己的“万幸”是什么?“你看,你的病期是局部进展期,按照我们的经验,这个病期的病人是完全有机会得到手术根治的!”“真的?”刘编辑表情显得非常吃惊,她的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甚至有一点淡淡的喜悦了。“真的,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接受了正规的手术和合理的治疗,你术后康复的机会非常大!我们的许多病人现在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为你诊治的!现在就看你了!”“大夫,我一定积极配合,我不想死,我要活啊,我的孩子很小,一切都刚刚开始,为了孩子我也不能死啊,大夫,您告诉我怎么配合!”小刘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不仅如此,你还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呢!”“什么优势?”刘编辑简直有点兴奋了,她表情急迫地想知道,一个罹患了结肠癌的病人在生命的关键时刻被医生发现了怎样的优势!“第一,你是北京市的在职人员,你的医疗保障非常好。上午我门诊看的病人是农村来的,病期又晚,没有治病的钱了,是带着遗憾回去的。和他们相比,你是不是非常有优势啊?”陈大夫的一席话,让刘编辑感到了巨大安慰,她甚至为自己的优势而欣慰了。“第二,你的家人多么爱你啊!看看你的丈夫,这几天为了你忙里忙外,体贴入微,你真的很幸福!比起那些孤独的老人,你真的是非常有福气啊!”刘编辑此时已经有点儿沾沾自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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